承德老爹坐在阶院里选烟,见大川走过来,便说:
“你洗个澡,好生睡一觉吧。”
第五炉烟烤毕了,大雨停了。昨夜后山滚下一块巨石,在大坟园后面的洼地扎住了脚。
雨只下了五天。中午雨就小了,不久西北方向出现了一块格外蔚蓝的天空。积云散开,向东天游去,稍后就驻了点。午后四时,太阳露出了脸,阳光倾泄下来,针扎似的刺人。瓦片云铺满了整个东天,下河口形成一桥美丽的彩虹,虹一头扎在深涧里,另一头也扎在深涧里,虹背弯弯的,像爬行的尺子虫。
骤雨初霁的山野四处是水洪的吼声。池塘里又有了蛙声,浊水满了,向稀薄处流去。赶来无数的红蜻蜓,在这面大镜子上骚首弄姿。玉米成片地倒伏,站立的,像守着宿营的哨兵。不少石墙垮了,地里早已是千沟万壑。山林格外晴翠。鸟儿飞上高枝晒着被打湿的羽毛,望着这个崭新的世界倾唱。知了也在鸣叫了。庄稼人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又投入到新的劳动中。
“去睡会儿。路泥烂,也干不了啥。”
大川在父亲对面坐下来。
他变得更加黑瘦了。人也飘忽忽的,像一下落叶。发打卷,庶糖样贴着发头皮。他鼓着血红的眼,分选手中的烟草。
“这场雨大,芭蕉叶打得稀烂。路泥烂得像水田。你去睡会儿吧,烟草烤干了就好,选烟的时间还长。看你那眼,害了红眼样!”
大川只是在选烟叶。老爹说:
“花三角钱去买瓶眼药水。念书的娃,眼要好使。”
大川坐着,手背揉了揉眼,眼眶里流出许多泪。一时间他睁也不是,闭也不是,眼痛得利害。眼帘浮肿,像青蛙的眼。他咬紧牙关,久久地闭着双眼,心中那团火又开始燃烧起来。他听到一个声音:“别停下来!别停下来!”
“做活路要悠缓些,”老爹又说。“你这个干法,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王进喜夜里还要睡觉咧!人要活一辈子,当心老了身子骨痛。依我看,你还是去睡会儿,吃饭了就叫你。”
“这几天不晓得饿,”大川总算说话了。
“熬夜伤身子,要塞几碗饭才行!”
“晚上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太阳早打斜,爬上半坡。下河口的彩虹开始消散。南边吹来阵阵凉风,大川赶紧眯上眼,又挤出两行泪挂在面部。
“白天黑夜坐着烤烟,就睡两三小时,火伤眼咧!你赶紧去买眼药。哪人一天就把活路做完的。忙一辈子,到头来还得忙嘞!”
“爹,这是选第几炉了?”
“没个数。烤干的烟还多。恐怕还有二三百杆。”
“还是快,就剩一炉。”
“幸亏你嫂,她选取烟比我快。要不你就去喝些酒。”
“晚上再喝。”
“熬了夜,要喝酒才睡得香!”
大川选了几把,有些支撑不住了。“娘呢?”
“她总是在掐烟芽。不掐芽子,返青的烟黄得慢。这个人干活路一半在手上,一半在嘴上。”
“烟芽好长,有虫了。”大川说。
“你去烟地了?”
大川笑了笑。“梦见过。好几回我都梦见烟地。”
老爹一阵心酸。他再次催促儿子:
“去睡吧,赶紧去睡!等会儿,你娘就要回来了。”
“我也指望在走前烤完烟。要不然,人去了学校,心里也不踏实。”
“她就是这个意思!掐芽快,不过烟多。你娘这几天是冒着雨在干,回来时,身上没一处干。活路该做,只怕她着凉,这几年她身体也不好了。不过家里的事,你去了学校以后就不要操心,老话说得好:要拿得起,放得下。不管咋说,家里还有两人!呃,你是啥时开学?”
“最迟二十四走,三天就能赶到。我明天去扛柴。柴快完了,还得上山砍。”
“路稀,明天你就歇一天。”
“今年烧柴费。爹,还是你俩会烧。去七炉烟才烧今年五炉的柴。我一烧柴,总怕火小。把握不好天窗和通风口的大小,温度升得慢。”
“那要摸索。明天你就歇一天,早上不要急着起来。”
“没事,”大川用力地摇头,头昏沉得利害。
“爹,毛孩儿呢?”
“在睡。吃过午饭就一直在睡。”
“你最近不咳嗽了,以前我还担心。”
“担心啥?”
大川欣然笑了。
“医生的药有效果,”老爹说。“你还是去睡会儿。”
大川又摇摇头。选取着烟,他差点儿睡着了。“娘还没回来?”他又问。头脑一片模糊。
“不是说过了,她在掐烟芽。你去睡会儿!”
“我就去睡,”这阵,他连眼也睁不开了。站起来,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烟上。
“小心些,”老爹说。
“娘还没回来。娘,她还没回来。爹,我睡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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