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关山道:“在她很小的时候,看到别的孩子与双亲一起玩乐,总是羡慕的不得了,非要去见她的爹爹和娘,每逢这时,我便编瞎话哄她。后来她长大了,懂事了,便再也不吵着要见父母了。她知道自己从小就比别人缺少一份关爱。虽然叔叔也疼她爱她,可是叔叔再如何神通广大,终不能给她这份天伦之乐。”说到这里,他望着狄梦庭,道:“你也是自幼没了双亲,应能理解惜惜的心情。”
狄梦庭道:“我从小与师父一起长大,在内心深处,便把师父当父亲一般。”
凌关山点了点头,道:“风神医高风亮节,你得他教诲,也算是幸运。可是惜惜……唉,说来话长。那年兄嫂不幸去世,老太爷受不了沉重的打击,不久也随之仙去,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要我做到两件事,一是不让凌府就此衰败,二是照顾好惜惜。这些年来,我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凌府的家业上,对惜惜更是关照入微,总算没有辜负老太爷的重托。”
狄梦庭道:“听说您为了照顾惜惜,至今未曾婚配。”
凌关山微微苦笑,道:“我以为好好照顾惜惜,便能弥补她从小失去的父爱,为此我拒绝了所有与我结亲的人。可是经过这些年,我才发现,那份来自父母的关爱,是别人无法代替的。惜惜虽然绝口不提,却无法忘记自己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每逢爹娘的祭日,便独自躲起来,暗自伤情。”
狄梦庭道:“以后我好好待她,让她慢慢忘记这段伤心的往事。”
凌关山道:“我也希望你能让惜惜快乐起来。毕竟我已经老啦,总不能陪伴惜惜一辈子。你才是她今生今世的依托,她爱你胜过一切人。可是……可是今天你的所作所为,却伤了她的心,也令我非常失望。”
狄梦庭只道他还为自己离开喜宴的事生气,便道:“我把惜惜一人留在喜宴上,实非所愿,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我大哥受了重伤……他……”
不等他把话说完,凌关山Сhā口道:“你对朋友讲义气,我不怪你,但为什么是萧青麟?为什么不是别人?”
狄梦庭奇道:“萧青麟怎么了?”
凌关山厉声道:“他是杀手!他父亲萧铁棠也是杀手!这父子两代杀手欠下了多少人命,天下人皆可诛之!”
狄梦庭闻听此言,顿时脸涨得通红,道:“难道我大哥就想做一个遭人唾弃的杀手么?谁不想清清白白的作人?谁不想安安稳稳的活着?可江湖中过的是刀头舔血的生涯,你若不想死在别人的刀下,就要先置别人于死地。我大哥纵想放下利剑,那些江湖恶徒岂肯放他一条生路?”
凌关山冷冷说道:“即便他已经放下屠刀,以前做过的恶事又岂能一笔勾销?”
狄梦庭道:“他以前做过什么恶事了?”
凌关山的脸色惨淡,仿佛记起一件噩梦一般的往事,喃喃道:“不是他……不是他……可是上一辈的报应,总要着落在他的身上。”
狄梦庭见他神情变化,一颗心也不由得揪紧了,小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凌关山道:“有一件事在我心中深埋很久,今天我要讲给你听。走,你跟我去见一个人。”说着走出屋去。
狄梦庭不明所以,随后跟着。两人出了书房,一路向后宅走去。凌府的院落极多,巷道纵横,凌关山手中没有提灯,在黑暗中东一拐、西一转,显然这条路是平素走惯了的,在岔路上从没半分犹豫。不多时,来到凌府最西角上,进入一个小院。
这个院子中栽满松树和柏树,大屋黑门白墙,透出一股沉沉的阴气,与寻常院落大不一样。进屋一看,只见屋中点着数十盏长明灯,三侧墙前都是长案,上面密密摆满牌位。灯光随风忽烁不定,映得屋中白惨惨的好不怕人。
狄梦庭心道:“原来是间祠堂。”凌关山走进里屋,这是看守祠堂之人住的屋子。只见屋中扔满了空的酒瓶、酒罐,到处弥漫着一股烧刀子的气味,角落里半坐半躺着一人。这人身材甚是高大,却缩头耸肩,形貌猥琐,手中抓着一个酒壶,胸前满是油渍,见到凌关山进来,只欠了欠身,醉眼朦胧地说道:“二爷来啦,坐下喝一杯。”
凌关山皱了皱眉,低声道:“怎么又醉成这个样子。”上前夺过那人的酒壶,放在一旁,道:“今儿给你带了一个人来,听你讲讲以前的故事。”
那人摇头笑道:“咱是个粗人,蒙二爷关照,赏口酒喝。嘿,咱除了喝酒,什么都不会,想听故事,上书场听去。”说着伸手来抢酒壶。
凌关山将酒壶推开,不让他抢到,道:“这个故事就只有你一人知晓,你不说谁说?”
那人道:“什么故事?”
凌关山声音一沉,道:“二十年前,梅花庵血案!”
那人一听这九个字,全身猛地一抖,跳了起来,将几上的酒壶酒碗带翻了,乒乓一声,在地上打得粉碎。他定了定神,见凌关山和狄梦庭都看着自己,不由得面红耳赤,说道:“过去那么久的事啦,还说它作甚?”
凌关山道:“要你说,你便说,不要多问。”
那人呆了半晌,才道:“好,我说。”缓缓坐回椅上,又打开一壶酒,猛地喝了一大口,哪知喝得太急,突然气阻,大咳起来,将胸口衣襟上喷得都是酒水。
狄梦庭见他身子犹在不停颤抖,显然极是恐惧,心道:“二十年前发生的事,如今仍然把他吓成这般模样,可见那件血案必是骇人听闻之极。”
只听那人说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只记得那年冬天出奇的寒冷。出事那天的前夜,临安落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方圆百里一片苍茫。城西梅花庵中的梅花开放,花红雪白,煞是醒目。远远望去,那斑斑腥红,红得象血一样……象血一样……象血一样”他一连说了三遍“象血一样”,脸色变得苍白无血,向左右连连张望,似怕隔墙有耳,又似怕有极厉害的敌人来袭,一付心惊胆战的模样。
凌关山不屑道:“时隔多年,对头也已不在人世,你怕什么?”
那人满脸尴尬,道:“二爷是笑话我胆小脓包么?”他自嘲地一笑,道:“倘若倒退二十年,我可不是这付模样。那时我年轻气盛,刚出道不久,凭着掌中一对链子枪,胜过不少厉害人物,在江南武林道上,提起我‘鬼手快枪’杜七的名头,也算得一个想当当的角色。后来我结识了凌府大爷凌少堂,相交甚是投机,便在凌府住了下来。唉,哪知这一住,便赶上了一桩血光之灾,把我快意江湖的美梦打得粉碎,变成了这付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德行。”
他长声叹了口气,陷如对往事的回忆中,道:“那年的腊月初九,城中下了一夜大雪,天亮后,四下都白茫茫一片,甚是萧煞。那时我练的是‘鸡鸣三柱香’的功夫,每天清早都到后院花园舒展拳脚。那天我才练了半套掌法,忽见大爷匆匆忙忙往后门而来,我走上前打招呼,哪知大爷看见我,脸色大变,不由分说将我拉到门旁,道:‘杜师傅,我有一事相求。’我见他神情惊惶,当即说道:‘大爷放心,有事要我料理,尽管直说。’大爷道:‘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你不要问我去哪!不要对任何人说看见过我!只当我从没有来过这儿!’他顿了顿,又加重语气道:‘你守在这里,不准任何人从后门出府,尤其不准我夫人出去!’我听了他的话,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见大爷的神情不象是说笑,便道:‘好,若是凌夫人来了,我替你将她拦住。’大爷长出一口气,似乎轻松了许多,转身出门,上了一辆马车。车上没有车夫,他亲自驾车而去。”
“我见他行踪怪异,好生奇怪,总道是富贵之家养尊处优惯了,才弄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勾当来。因此虽然疑惑,却也不以为然。我本想一走了之,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转念一想,自己毕竟亲口答应了大爷,总要信守承诺,好歹在后院门守上一个时辰。于是站在门旁,过了半柱香功夫,又见一个人急匆匆向后院门奔来,离近一看,竟然是凌夫人。”
“凌夫人见我站在门旁,也很奇怪,道:‘杜师傅,你也在这里?’我道:‘这样大雪天儿,夫人是要出府么?’凌夫人点了点头,便要从后门出去。我急忙挡在门前,道:‘雪大路滑,夫人独自出府甚是不便,不如等雪化了再走。’凌夫人一怔,随即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去?啊,是了。刚才少堂从这里出去,对不对?他不让你告诉别人,对不对?他要你挡住我出府,对不对?’这一连三个‘对不对’,问得我张口结舌,没法回答。凌夫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少堂啊少堂,你我夫妻一场,你瞒得过别人,却怎能瞒得过我?’我见事情瞒不过去,便道:‘凌大爷冒雪出府,定有紧要之事,他不愿让你同行,也是怕你受了风寒。算不得有事瞒着你。’哪知凌夫人眼眶一红,道:‘你哪里知道?他此刻性命危在旦夕,只是担心我的安危,才不肯让我跟去。唉,我是不能眼睁睁看他赶去送死!杜师傅,这事儿与你没有牵连,快请让开吧。’”
“我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严重,一时也急了,道:‘大爷乐善好施,从没听说他结下哪路仇家,是谁要害他?’凌夫人道:‘江湖中害人何必一定要有理由?凌府家财亿万,凭这一点还不够么?’我道:‘既是这样,咱们赶快找些人手来,人多势大,总能有个照应。夫人千金贵躯,纵是追上大爷,怕也帮不上忙。’凌夫人脸色惨然,道:‘没用。对手太过厉害,就是叫上一百人、一千人,也救不了我们。’我不服气,叫道:‘我可不信谁有这般厉害。杜某手中这对链子枪也不是好惹的,虽比不上九大门派、四大世家的高手,可也从来没有含糊过……’不待我说完,凌夫人一皱眉,道:‘你也不行,快请让开!’我一听,脸上可挂不住了,道:‘不行,我倒要领教领教那人的手段,竟敢不将杜某放在眼里。’凌夫人好不耐烦,不再理我,径直往门外走去。我伸手去拉,哪知凌夫人突然反手骈指一戳,直指我前胸的‘紫宫|茓’。我吓了一跳,‘紫宫|茓’是我的罩门死|茓,受不得一丝打击,当即左臂往外一崩,右手跟着一记锁拿,这一招左右双打,乃是‘小擒拿手’中的狠辣招数。我平时将这两招练得精熟,一遇危险,自然而然便施展出来。我掌力一吐,登时后悔出手重了,只怕凌夫人抵挡不住,受了重伤,急忙叫道:‘夫人小心!’然而不待声音落地,凌夫人手腕一抖,一柄短剑从袖中闪出,我只觉眼前白光四射,嗤嗤有声,剑尖从我前胸、两肩、双肋、小腹飞速掠过,我吓得大叫一声,拼命向后跃出。凌夫人却不追击,回手收剑,转身出门而去。这时我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穿的皮袍已裂成十三四块,落在身周,连贴身穿的短袄劲衣都露了出来。”
“我傻呆呆站在雪地之上,半天回不过神来,凌夫人这几剑出手极准,割裂皮袍,却不伤及贴身短袄,这乃是江湖中一等一的剑法。我万万没有想到,平日里斯斯文文,说话细声软语的凌夫人,竟然身负这般了不起的功夫。”
这时凌关山Сhā话道:“大嫂是赵士德的胞妹,一身武功出自家传绝学,足以称得上江湖中第一流高手。唉,说来惭愧,我们凌府为富甲世家,男丁女童从不习武,我大哥手无缚鸡之力,却娶了一个不弱须眉的巾帼。”
杜七接着说:“凌夫人露了这一手武功,是想叫我知难而退,别去枉自送死。但我那时心高气傲,哪能理会凌夫人的苦心,总以为自己一时不慎,才会败在她的剑下,心里一万个不服气。当下快步出门,沿着车轮在雪地留下的辙印,一路追踪下去。”
“我一路追出二十余里,来到一座小小的古庙前,庙门上写着‘梅花庵’三字。我看见大爷的马车停在庙门外,好生奇怪,这座梅花庵地处僻野远郊,早已荒废,即使世居临安之人,多半也不知晓,大爷在大雪天赶到这里,行踪中透着说不出的诡秘。当时我仗着年轻胆大,不知道害怕,绕到庙后墙外,翻墙而入,躲在一片梅树林中,只见林中空场里有三个人,却是大爷凌少堂、凌夫人和一个不知名的黑衣汉子。三人席地而坐,中间摆着一个酒坛、三只空碗,那黑衣汉子倒了三碗酒,道:‘天下人听了某家的名头,早已吓得抱头鼠窜,惟恐躲避不及,只有凌府主敢与我来此喝酒,可见是条胆气豪爽的汉子。来,我敬你一碗。’说着将酒一饮而尽。大爷也端起酒碗,道:‘阁下是海内一位奇男子,与你坐在一起喝酒,不枉此生。请了,我夫人不会喝酒,我替她喝了。’将两碗酒一起喝了。黑衣汉子赞了一声:‘痛快!’又叹了一声,道:‘若在往常,就凭凌府主敢与我喝这碗酒,我就交你这个朋友。可是现在……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别怪我无情,这里面实有难言的隐情!’大爷道:‘既是难言的隐情,我也不想知道。只望你看在这碗酒的交情上,答应我一件事。’黑衣汉子道:‘你要我放你一条生路,对不对?’大爷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剑下从无活口。我收到你的帖子,自知难逃一死,早已不存活命的幻想。’一边从怀中取出一迭银票,道:‘你为财杀人,我以钱买命。这是十万两银票,只求你别伤害我夫人。’黑衣汉子拂然道:‘你真当我是赶尽杀绝的恶魔么?连尊夫人也不放过?’大爷道:‘你虽没想杀我夫人,但她身负武功,必会不惜性命与你相拼。到了这个时候,希望你能网开一面,不要与她交手。’黑衣汉子打量凌夫人一眼,道:‘想不到夫人是位女中豪杰,我倒是走了眼。好,我答应凌府主这件事。’”
“哪知,凌夫人却在这时开口道:‘阁下不必答应这件事。因为我绝不会让你伤害我夫君一丝一毫,除非你先把我杀了!’双腕一翻,将一对鸳鸯短剑Сhā在身前的地上,长长的红穗在风中飘扬,显得英气勃发。黑衣汉子淡淡说道:‘你若阻我行事,那便只好得罪了。’大爷也急道:‘你怎是他的对手?何必枉送性命?’凌夫人却平静说道:‘事到如今,你活,我随你活。你死,我随你死!’虽只短短十六个字,却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商量的余地。大爷不禁为之动容,叹道:‘是啊!若我不在人世,那漫长的孤苦岁月,让你怎能消受?唉,罢了,黄泉路上,我们相互扶持着走吧。’凌夫人含泪一笑,道:‘若有来生,我还要嫁你!’说罢,转身对黑衣汉子道:‘我们夫妻生死一道,多谢阁下成全。我不会喝酒,却要敬你一碗。’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黑衣汉子也喝了一碗,跟着呼的一掌,将酒坛酒碗击得粉碎,道:‘好汉子!好女人!’凌夫人又道:‘阁下既受我敬酒,还须答应我一件事。’黑衣汉子道:‘什么事?’凌夫人道:‘此间的事,是咱们三人之间的事,不要连累无辜。’黑衣汉子道:‘你是说躲在梅林中的那人么?’凌夫人道:‘他只是凌府的一个客人,与此事毫无关系,请你不要杀他。’黑衣汉子道:‘这人胆敢偷窥我的行踪,犯了我的大忌,总得受点惩罚。不过,我看在凌夫人的面上,不伤他性命便是。’”
“听到这里,我才知道他们早已发现了我,只是谁都没有理睬罢了,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心想:‘这黑衣汉子好不歹毒,竟要做出这般伤天害理之事。大爷夫妇待我不薄,我若袖手旁观,那还算是人么?’当即将一对链子枪拔在手中,悄悄走到那黑衣汉子背后三丈处,趁他不备,飞身跃起,双枪猛地刺出。这一招‘银蛇裂空’是我的杀手绝招,双枪一阴一阳,劲力完全相反,枪上产生的激荡之力、破空之声,一齐相互抵消,往往杀人于无声无息之中,端得防不胜防。我只道这一刺十拿九稳,哪知双枪一动,那黑衣汉子已然知觉,大喝一声:‘背后偷袭,好不要脸!’我心想:‘他妈的,老子连背后偷袭的勾当都做了出来,今后颜面何存?若不将他刺死,日后没脸再在江湖走动。’是以力贯双臂,只求将对方当场格杀。便在这一刻,那黑衣汉子手臂一抬,我只觉两眼一花,跟着‘喀嚓’一声,双枪齐折,自己胸口一痛,全身劲力尽失,重重摔倒在雪地上。”
杜七说到这里,缓缓解开衣袍,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来,只见他胸口中横过一条两尺多长的伤疤,自左肩斜伸右胸,穿过两端的琵琶骨。伤口虽然已经结疤,仍做淡红之色,可见当年受创之重。狄梦庭不禁吸了一口冷气,知道他琵琶骨已被剑锋击碎,一身武功从此废除,再也无法恢复了。
杜七掩上衣襟,扣上衣扣,说道:“我行走江湖多年,却从没见过这么快的一剑,快得让人目眩心驰,挡不能挡、躲不能躲,真是厉害得很……厉害得很……”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接着说道:“等我醒来时,已是五日之后,从别人嘴里知道大爷夫妇已经惨死在梅花庵中。唉,说来不怕寒碜,当时府中群情激愤,争着要给大爷报仇,惟独我在大爷灵前大哭一场,心中却没有一点报仇的念头。不错,我胆小,我给吓怕了,我是个孬种,但我自知没有报仇的本事,就算我没有受伤,苦练一辈子武功,也万万抵挡不住那人一招半式。因为……因为那人是……萧铁棠!”
“萧铁棠”这三个字一说出口,狄梦庭只觉头皮“嗡”的一声,整个人都麻木了,一股热血直冲到胸口,又被硬生生压了回去,那滋味好似给人重重击了一棒,却又说不出的苦痛。他咬紧牙关,缓缓说道:“你……你能肯定那人是萧铁棠?不是你认错了人?”
杜七苦笑道:“我给人家一剑伤成了废人,难道还不牢记心头?他奶奶的,萧铁棠,就是化成灰我也忘不了他。老子被这一剑害得好惨!只须一变天要下雨,我这伤口处就痛得好不难熬,一旦痛将起来,只有拚命喝酒,胡里胡涂的熬一阵。什么雄心壮志、传宗接代,都他妈的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杜七说的这些话,狄梦庭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海中只回荡着一个声音:“惜惜的父母是萧伯父杀的!惜惜的父母是萧伯父杀的!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凌关山见他双目发直,一付神不守舍的模样,说道:“现在你应该明白了,我为什么悬赏重金缉杀萧青麟。常言道:父债子还!萧铁棠一生作下的恶事,都要着落在萧青麟头上清偿!”
狄梦庭道:“这不公平!我大哥没有伤害凌府的任何一人,为什么要把上一代的怨仇延续到这一辈人的身上?”
凌关山道:“这是江湖中的规矩。血债血仇,总得有个交代。要怪,只有怪萧青麟的命不好,投胎做了萧铁棠的儿子,那便该他倒霉!”
狄梦庭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这段往事已经过去多年,为何不能揭过去,将这段怨仇化解了,岂不是好?”
凌关山重重一哼,道:“你说得倒轻巧。兄嫂之仇,不共戴天!岂能说化解便化解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本不该说这般绝情的话,但你若想和萧青麟继续在一起,凌府断不容你!惜惜也不能嫁你!我宁愿丢尽老脸,让天下人笑我出尔反尔,也要休掉这门亲事!”
这句话不啻于在狄梦庭心上重重一击,他半天没回过神来,嚅嚅道:“惜惜……她……她知道这件事么?”
凌关山缓缓说道:“惜惜已经回房了,你为什么不去问问她?”
狄梦庭头脑中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的新房。只见屋中高挂红帐,燃着花烛,然而喜气洋洋中却无法掩去一股阴郁的气氛。凌惜惜坐在床头,目光直直地望着烛火,低声道:“你……你回来啦。”声音颤抖,显是心中极为激动。
狄梦庭坐在她身旁,道:“天很晚了,你还不睡?”
凌惜惜嘴唇一扁,眼中含上了泪,道:“出了这当子事,我怎能安心睡得着?庭哥,叔叔把那件往事告诉你了么?”
狄梦庭点了点头,道:“都告诉我了。”
凌惜惜道:“叔叔将这件事瞒了我二十多年,直到现在才告诉了我。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狄梦庭叹道:“是啊,世事总难预料。”
凌惜惜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狄梦庭心中也是一片茫然,低声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大哥……他……他是好人!”
凌惜惜道:“我知道萧大哥是好人,也知道上一辈的怨仇不该记在萧大哥的头上。可是我总也忘不了爹爹和娘的血仇,每当想起来,都是揪心一般的痛。庭哥,我心里乱极了,我心里好怕……好怕……”
狄梦庭轻轻搂住她的肩膀,道:“你怕什么?”
凌惜惜道:“我怕你会离开我。”
狄梦庭柔声道:“怎么会呢?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凌惜惜道:“我懂得你的心意。在这世上,你怜惜我、关爱我,不愿与我分离。我也希望这般待你,让你觉得幸福。可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话未说完,声音哽咽起来。
狄梦庭道:“别伤心,你慢慢说。”
凌惜惜拭了拭泪,缓缓说道:“我知道你极重兄弟间的情义,与萧大哥更是情同手足。我从心里敬重你,也将萧大哥、宫姐姐当做我自己的兄嫂一般,原以为将来咱们四个人平平安安、快快活活的生活在一起,该有多么好。可是谁承想竟出了这样的事,我……我……真是受不了!二十多年来,爹爹和娘的音容便象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我从没得到过他们的抚爱,这是我心里最深、最痛的伤!庭哥,我也希望自己能够想开些,我一直对自己说:‘惜惜,这不关萧大哥的事!萧大哥是无辜的!’我想说服自己,可是没有用。每当我一想起‘萧青麟’这三个字,立刻便想到他的父亲,更立刻想到我的双亲是如何惨死!庭哥,都是惜惜不好,我知道你心里郁闷,可我帮不了你,我真的不能面对萧大哥……我实在是受不了……”
狄梦庭听她语音凄切,心中也不禁酸楚,轻声道:“这不是你不好,是命中注定的劫数,我们都没有办法。”
两人都是一阵沉默。过了片刻,凌惜惜忽然问道:“庭哥,如果要你在我与萧大哥之间选择一个人,你会选择谁?”
狄梦庭一怔,道:“这如何选择?这……这种事情没法回答。”
凌惜惜执拗地说:“我要你回答,你一定要回答。”
狄梦庭叹了口气,道:“惜惜,你知道我是深爱你的,我不愿见你受到丝毫的伤心委屈。可是……可是大哥现在重伤未愈,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将他赶出家门。若要这样做,我狄梦庭还是人么?岂不成了薄情寡义的猪狗之徒!”
凌惜惜道:“我也没说要你将他赶出家门,只是请你送他到一个妥善之处安顿下来,让他静心养伤,将来平平安安的生活,总算是尽了做兄弟的义气。唉,凌府是再也容不下他,我……我也不愿再见到他……”
狄梦庭心念一转,自言自语道:“那么……不如送大哥去四谛岛,远离中土,仇家没法去那里寻仇相害。”
凌惜惜道:“如此甚好,就去什么四……四谛岛,好么?”
狄梦庭皱眉沉思,道:“你让我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便在这时,忽听窗外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声,声音虽然极轻极弱,但此时已值深夜,四下里静寂无声,这声低叹听来清清楚楚。狄梦庭正与凌惜惜依偎,一愕之间,只见窗棂外隐约人影一晃,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凌惜惜惊得一跃而起,脸色苍白,道:“是萧大哥!他把咱们的谈话都听去啦。”
狄梦庭听这叹声低沉,确是男人声音,却难以断定是否萧青麟,黑夜之中,又无法分辨人影模样,便道:“大哥怎会来听咱们谈话?我去找他看看。”
凌惜惜拉住他的手,道:“你小心些。”
狄梦庭道:“我去见大哥,又不是去赴生死决斗,你担心什么?”
凌惜惜幽幽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难以平定。”
狄梦庭伸臂将她搂在怀里,道:“不要怕,有我在你身边。今生今世,我都不会离开你。”
凌惜惜将脸颊贴在他火热的胸膛之上,低声道:“你大丈夫言而有信,将来不要忘记今日的话。”
两人偎依良久。狄梦庭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道:“夜深了,你先睡吧。我去大哥那边看看。”说罢走出房门。
狄梦庭心事沉重,脚步却甚是轻快,不多时便穿过凌府的大半院落,来到萧青麟房门之外,在门上敲了两下,叫道:“大哥!”叫了两声,房中没人答应。狄梦庭心下起疑,暗想以大哥的内力之深、耳音之灵,自己走到门边,他便在睡梦之中也必惊醒,除非他不在房中,但此时夜已三更,他会到哪里去呢?当下一推门,门中没有上闩,登时开了,只见萧青麟与宫千雪果然没在房中。
狄梦庭惊疑不定,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莫非遇上了敌人?”仔细察看,见房中收拾得甚是整齐,丝毫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又想:“奇怪?他们会去哪呢?”不知为什么,他的心绪突然烦躁起来,仿佛想到一件事,偏又记不起内容,他在房中来回踱步,望着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地上,明澈如一泓清水,心念猛然一动,想道:“是了!方才在窗外那人一定是大哥!他带着嫂子走了,他……他定是想躲开我!”一念至此,飞步纵出房门,展开轻功,连冲过几个天井,来到凌府的大门。
府门的台阶上,门房与两个更夫正在聊天,见狄梦庭奔出,上前招呼道:“呦,姑爷去哪里?”
狄梦庭一把拉住他,急道:“快说!刚才有没有一对夫妇从这里出去?”
门房道:“有啊,还是我为他们雇的骡车哩。说来奇怪,那男人的脸上蒙了黑布,夫人却是极美,只是象患了重病,有气无力的……”
不待他说完,狄梦庭抢声道:“他们往哪里去了?”
门房向西一指,道:“往那边去了。姑爷也要去么?我叫人给您备车?”
狄梦庭哪有闲心与他罗嗦,脚下发力,呼的一声,疾飞五丈,身形如风似电,穿入夜色之中。那门房见此情景,骇得目瞪口呆,口中伸出老长一段舌头来。
狄梦庭发足狂奔,向城西直追出城外,却访不到萧青麟的半点踪迹。他心中焦急万分,脑中却全无头绪,只知道飞身疾奔,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才发现自己已由城西绕到了城南,整整围着西湖绕了一大圈。饶是他内功精湛,也禁不住这般无歇止的奔跑,累得胸口气血翻涌,不得不慢了下来。
这时西湖湖面上银波皎皎,映着月光不停闪动,仿佛水中有幽魂在浮动。对岸点点渔火映烁,浅水中还停着几条斑驳不堪的船。四野宁静象梦一般。狄梦庭沿着湖岸缓步而行,忍不住一阵悲从中来,眼中蓄满了泪水,喃喃道:“大哥,你在哪儿?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躲着我?难道咱们兄弟一场情义,就这样结束了……”他自言自语,却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只有风中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波声与松涛回付着……
不知过了多久,狄梦庭信步穿过一片杏树林,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走回当年萧家的故居。抬头望去,只见杏林依旧,农舍依旧,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院外停着一辆骡车。
他不禁“啊”的叫了一声,心旌猛的一震,急走几步,推开柴门,只见院中那棵杏树下铺着一张草席,摆着酒坛、酒碗,对面坐着一人,正是萧青麟。
萧青麟端起酒坛,倒了两碗酒,头也不抬,只道:“坐,喝酒!”
狄梦庭依言坐下,叫道:“大哥……”才说出两个字,便觉胸口一堵,一时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萧青麟道:“你什么话都不必说!一切我都知道了。来,喝酒!”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狄梦庭也陪了一碗。两人都不说话,只是你一碗、我一碗地喝酒。不多时,将一坛酒喝得点滴不剩。
萧青麟叹了口气,道:“不久前,咱们也曾在此痛饮,眼下虽然时隔不久,心情却已截然不同。二弟,我原以为咱们从此携手闯荡天下,长啸生风,那将何等快哉?却没想到这么快便要分离。”
狄梦庭道:“大哥,你真要离开我?”
萧青麟道:“如果我留在你的身边,惜惜会怎么想?这样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狄梦庭道:“也不必这么急着便走。凌府那边我去解释,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多年的事了,又不是你亲手做的,总可以慢慢商量。”
萧青麟摇了摇头,道:“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当年爹爹做下的事,不管对还是错,都该由我来承担。惜惜是个重孝的姑娘,她恨我,不是她的过错,是我们萧家对不起她!二弟,你回去见到惜惜,就说萧大哥愧对于她。”
狄梦庭道:“不,你是无辜的。过去的血案,跟你毫无牵连,为什么要你承担?”
萧青麟道:“话不是这样说。爹爹出手,与我亲自出手没有区别。”他站起身,走到杏树下,一手扶着树干,低声道:“当我很小的时候,爹爹也是这样扶着树干,对我说:‘麟儿,当年爹爹做下了不少害人的事情,将来这些仇怨都会转到你的身上,别人杀不了爹爹,便要杀你报仇。你恨不恨爹爹?’我说不。爹爹很高兴,道:‘好孩子,你记住,大丈夫做事要敢作敢当,错就是错,不必往别人身上推卸,得学会自己扛起来。以后有人若以我的所作所为找你报仇,你都要承担下来。因为你是萧铁棠的儿子!’”说到这里,萧青麟昂起头,大声道:“我是萧铁棠的儿子!也许别人以此为耻,我却以此为豪!虽然我知道爹爹当年行事偏激,做过许多错事,但我愿意替他偿还,哪怕为此付出一切!”
狄梦庭见他这样说,便知无法相劝,说道:“大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萧青麟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好保重!大哥不在你身边,一切都要靠你自己。遇事要三思而行,不要莽撞。”
狄梦庭点头称是。
萧青麟微微一笑,道:“我走之前,只想见你一面。现在话已说完,我也该走了。”说罢走出小院,上了骡车,驾车而去。
狄梦庭紧追几步,叫道:“大哥,今后我怎样找你?”
风中传来萧青麟的回答:“不要找我……遇到事我会去找你的……”
声音远远传来,随风飘逝与夜色之中。狄梦庭望着骡车渐渐远去,消失在树林之中,双膝一弯,跪倒在地,抱拳遥祷:“大哥,此去风波险恶,兄弟唯望你保重……保重……保重……”
作品相关 第二十一章 蜀中剑宗
光阴流逝,岁月如梭,弹指一挥间,江湖在不断的风波变换中,又匆匆走过几度春秋。这一年暮秋十月,蜀中剑门的官道上,客商行人过往不断。虽然已近冬季,山间的树木也已略显枯黄,但比之中原大地的万木凋零,却算得上是郁郁葱葱。
时值晌午,太阳当空照下,甚是暖和。官道之上,不少的客商行人因贪早赶路,走得急了些,这时都觉得躁热,纷纷涌到路边的茶寮中打尖歇息。茶寮老板的生意经盘算得十分精明,除了经营茶点生意,还将不大的铺面腾出一半兼作酒肆,在门外并排斜挑着茶幌子和酒旗,迎风飘展,甚是醒目。店中虽然无甚佳肴,但柜台上摆着一盘盘切好的酱肉、火腿、熏鸡、卤水花生、豆腐干、炒蛋等下酒菜肴,看上去倒也十分丰盛,吸引了不少食客,店中十来张桌子坐满了大半。
生意既好,伙计们便也格外卖力的招呼,只听门口的酒保一声吆喝,又让进两个人来。其中一人身穿长衫,头扎方巾,一付商人打扮,另一人穿着劲衣,颌下留了一捧武赳赳的落腮胡子,背上斜Сhā一柄单刀,一看便知是个江湖武夫。伙计招呼两人坐下,商人吩咐叫上酒菜,那武夫酒量甚豪,喝完一碗又是一碗,商人在旁边陪坐,不住地劝酒劝菜,神情间却隐隐带了一丝忧色。
那武夫觉出他的不安,放下酒碗,抹了抹嘴,道:“冯老板,你一路上心神不定,寻思些什么事儿,可别闷在心里。说出来给我听听,咱在镖局里混了二十多年,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大世面,可以给你拿个主意。”
冯老板忙做笑脸,道:“您说什么话来?我……我哪来的心事?咱们不说这个,来,喝酒喝酒!”
那武夫拂然不悦,道:“冯老板,这就是你不够爽快了。我既然接下了这趟镖,咱们便将两颗脑袋系在一根绳子上,将来有强盗我替你挡,有刀子我替你挨。你却有事瞒着我,分明不把我当朋友。”
冯老板听他这样说,不禁面露难色,道:“既然您问起来,我便实话实话说。您陈镖头大名鼎鼎,在福天镖局中提起来,大伙儿都挑大拇指称赞。这趟有您押镖,我本不该再有顾虑。可是……可是咱们前去鄂北,一路山水迢迢,福天镖局却只派了您一位镖头,未免……未免太少了吧!眼下江湖中动荡不定,可真叫人放心不下。”
陈镖头笑道:“原来你是担心这回事儿。福天镖局在蜀鄂皖三省,是一块响当当金字招牌,在这条道上走镖,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何况你那千把两银子的货,也不值得大队人马护送。我们做镖行生意是逢百抽十,你这趟生意跑下来赚不过百十两银子,再加上返程的盘缠,可就剩不下什么了。”
冯老板脸上一红,道:“不怕您笑话,在福天镖局眼里,这千把两银子不算什么,但是对我却如身家性命一般,为了筹集这些银子进货,我将房子都押给了别人。万一这批货有点闪失,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陈镖头摇头劝道:“你干嘛尽说些丧气的话?放心吧,咱们只须脚底下快点,走出剑门,不过三四天的路程,便进了陕南境内,那边有福天镖局分号的弟兄接应,谅来不会出事。你不要害怕,这趟镖的安全包在我的身上便了。”
冯老板却没因他的保证而显得轻松,说道:“若能平安进入陕南境内,自然万事大吉。可是这剑门处处群山峻岭,地势险恶,怎的才能平安走过?唉,别怪我口里没遮拦,若是遇上绿林响马,不单货没了,只怕连性命都得搭在里面。”
听他这么一说,陈镖头也皱起眉头,道:“此地自古便是强梁出没的所在,害怕也没有用。咱们昼行夜宿,一路多加小心,也就是了。倘若真的撞上打劫,那便该着走霉运。不过,大伙儿横下一条心,拼了命抵抗,未必输给了他们。”
冯老板吓得脸色煞白,道:“我这次进蜀采货,是为求财来的,可不是来拼命的。陈镖头,您是老江湖了,可得给我想想法子,怎的才能平安通过剑门?”
陈镖头低头倒了一碗酒,慢慢喝干,半晌没有开口。
便在这时,忽听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片刻间,二十多匹骏马如一阵风般急驰而过,铁蹄踏地,激起一片烟尘。蜀、贵、滇一带的马匹,多是体态瘦小的矮马,跑在路上,也不显得出众。但这些马匹都是高大的良驹,在官道上放蹄飞奔,气势非比寻常。顿时,茶寮中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陈镖头一见,目光登时一亮,道:“是了,就这么办。”
冯老板忙道:“是什么了?您想出办法来了?”
陈镖头指着马队远去的方向,道:“冯老板,你可知道这伙人是什么来头?”
冯老板摇了摇头。
陈镖头道:“事情说来也巧。这一带的武林人物,首推剑门剑宗的掌门人周鑫道。这位周老爷子不迟不早,刚好在七日前去世,今天正好是头七开丧。方才过去的马队,都是给周老爷子吊丧的人物,最当前的三人,便是周老爷子的三个师弟,在蜀北武林中大大的有名,胖的那人是三爷郑鑫岸,高的那人是四爷王鑫然,中间那人看来木木讷讷的,却最为了得,乃是二爷吴鑫貌……”
冯老板听得莫名其妙,至于那三人是胖是高,或是木木讷讷,全没放在心上,只道:“周老爷子的丧事,与咱们有什么相干?”
陈镖头道:“周老爷子虽然死了,但门人弟子众多,剑门剑宗的势力犹存,大公子周正方也是少一辈中的佼佼者。咱们若能与他搭上一点交情,这一路可保通行无忧。”
冯老板道:“可是咱们与周家非亲非故,如何搭得上交情?”
陈镖头嘿嘿一笑,道:“若在平时,凭咱们的身份,甭说要见周少掌门,就是想进周家的大门也难得很。可是今天是周老爷子的大丧之日,咱们买副香烛去吊唁,在周老爷子的灵前磕几个响头,周少掌门非得还礼答谢,留咱们在庄里住上一宿。明儿咱们启程之前,就说路上不太平,向庄上讨一张帖子。将来以此为护身符,便能塌塌实实地赶路了。”
冯老板犹豫道:“这……这么做合适吗?”
陈镖头道:“剑门百余里内,谁不知道剑宗周家慷慨仗义?就算咱们办不成事,去磕几个头,也不损失什么。”
冯老板一想,也只能如此,于是匆匆吃饱了酒饭,又从柜上买了两对素烛、两筒线香,出门叫上随行的脚夫,推着货车,一同往周家而来。
剑门以北四五里地的半山腰上,矗立着一座宏伟的宅院。大门口悬挂着金边蓝底“剑门剑宗”横匾,门旁两个高大威猛的石狮,显示着主人的尊贵地位。石狮前用松枝白花扎起了一座牌楼,挂着白绢制的素灯,连两只石狮脖颈上也套了白布条。门前的旗杆上,挂着长长的招魂幡,不住的上下飘摆。
陈镖头与冯老板一行几人来到宅院前,吩咐脚夫们在院外等候,两人随执事家丁进入院中。只见好大一座灵堂,正面是一块连天接地的白色幔帐,两旁挂满挽联祭幛,领头的是一幅加厚的黑缎长幅,上面贴着四个大字“风范长存”,下方是一张黑漆条案,案上摆着香炉、供果,香烟袅袅,肃穆庄严。
两人走到灵前,跪下磕头,一个披麻穿白的孝子跪在地下磕头还礼。只见此人四十岁左右,方脸虎目,显得武孔有力,自是剑宗的新任掌门周正方了。灵前不断有人吊唁,除了少数是当地的乡邻士绅,大半都是武林豪士。少倾开出素席,足有百余桌,不少家丁往来席间,除了送酒上菜,还要换香火、剪烛头、焚纸钱,忙得团团乱转。
正在这时,忽听大门口有人高声叫道:“铁衣山庄总管侯牧野前来吊唁周老前辈。”
堂中众人一听,都小声议论起来。剑门剑宗在蜀北一隅开宗立派,在江湖中并不显赫,与铁衣山庄更是从来没有来往。如今周鑫道过世,铁衣山庄发一道唁帖,便已尽了礼数,谁料竟派了庄中仅次于庄主的侯牧野总管来。
周正方也吃惊不小,自语道:“铁衣山庄总管来了?那可客气得很啊!”他重孝在身,不便离开灵堂,吩咐门人弟子出门迎接。
不多时,一群人走入灵堂,当前一人正是铁衣山庄总管侯牧野。
周正方急忙迎上前,躬身施礼。侯牧野走到周鑫道灵前,拜了三拜,对周正方说道:“周老掌门仙逝,乃是武林之大不幸,江湖中又少了一位老英雄。只望少掌门节哀保重,将来继承尊父的风范,在江湖中大有一番作为。”
周正方连声道谢,请侯牧野到首席落座。
侯牧野道:“首席都是剑门剑宗本门的首脑人物,我若坐上去,岂不喧宾夺主?在次席给我找个座位便了。”
周正方哪里肯依,道:“侯总管说这等话,那是太见外了。”
侯牧野道:“眼下宾客都已到齐,诸事繁多,周少掌门只管去忙呼灵堂大事,不用陪着我。”
周正方见勉强不得,便道:“如此遵命了。”回到首席落座。
菜过三巡之后,首席上的郑鑫岸推杯站起,说道:“正方,你现在身为剑门剑宗的掌门人,维护剑宗一脉的重任全落在你的肩上。你虽然年轻,但做事干练持重,如今执掌门户,我们三位师叔对你是放心的。”
周正方站起谢道:“侄儿虽然奉爹爹遗命接任剑宗掌门,但见识尚浅,也未经历多少江湖风浪,日后做事如有欠妥之处,还望三位师叔多多指教,多多协助。”
郑鑫岸道:“好说,好说。我们与你爹爹拜入剑宗几十年来,兄弟间情同手足,自会鼎力辅佐于你。”
他话音才落,坐在一旁的王鑫然忽然说道:“眼下江湖正值多事之秋,剑宗一门的兴衰荣辱将由你来担当。今后的道路该如何走下去,你心中有谱么?”
周正方道:“当年爹爹一再叮嘱我,咱们剑宗是江湖小门派,论实力、基业,比不过九大门派、四大世家;论本事、人才,更不如铁衣山庄、神龙堂。因此我没存野心,只打算在剑门一带逍遥度日,任凭江湖中如何风云变幻,我只求置身事外,与世无争便了。”
王鑫然却嘿嘿一阵冷笑,道:“置身事外?与世无争?嘿嘿……这便是你为剑宗定下的决策么?嘿嘿,真是可笑啊可笑!”
周正方素知这位四师叔心襟狭小,当初极不赞成父亲出任掌门,如今又来刁难自己,但他不愿得罪长辈,恭声说道:“王师叔,您有什么高见,烦请指点。”
王鑫然脸色一沉,道:“当年周师哥凭掌中一柄剑,技压剑门,方圆三百里内无一人胆敢对他不服。如今你虽然接任了掌门之职,但论名望、论品行、论武功、论手段,哪一点能胜过当年的周师哥?”
周正方道:“那是自然。正方何德何能,敢与当年爹爹相提并论?”
王鑫然道:“着啊!你本事不行,别人便会看你眼红,就要来抢占剑宗的地盘,你想洁身自好、与世无争,那是根本办不到的事。依我看啊,不久之日,剑宗便要有血光之祸,怕是躲不掉了。”
周正方正色说道:“王师叔,此言差矣!剑宗虽无意犯人,但也不容人犯我!本门弟子个个是忠义肝胆,倘若精诚团结,不怕谁敢欺上门来。”
王鑫然道:“可是我们三把老骨头,再也不愿意去过刀头舔血的生涯了。唉,总不能打打杀杀的一辈子,到头来不能落得善终。因此,我们三人一合计,希望你能率领剑宗退出江湖,弃武从商。这样一来,即为本门弟子保全了骨血,也为将来的日子可以过得更加殷裕。”
周正方听了这番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道:“您说什么话来?想叫剑宗退出江湖,弃武从商?这……这成何体统?况且江湖之大,怎能退得出来?”
王鑫然又是一笑,道:“这还不容易么?咱们在江南选一个富庶之地,置上些田产土地,盘下几处买卖,做做票号银庄的生意,再不成就开酒楼、做赌馆,嘿,总之什么能赚钱便干什么。只要经营得当,不出几年,咱们剑宗就会变得财源滚滚,富甲一方。”
周正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剑宗虽然不是江湖中的名门大派,但开宗立派也有百余年了,所作所为皆按江湖规矩行事,向来口碑甚佳。如今王师叔却要我率领剑宗退出江湖,请恕正方不能从命!您说想弃武从商,更是匪夷所思,难道要本门弟子都放下刀剑改学算盘么?您还想在江南购置产业,嘿,这主意倒是不错,不过凭剑宗的财力,只怕把家底抖落干净,也置不下几亩薄田。”
听着对方据理反驳,王鑫然脸上闪过一丝狞笑,道:“剑宗百余年基业,被你一说,岂不变得一钱不值?我早已计算过,以剑宗的财力,足够支付买地置业的费用,只看掌门人是否舍得把钱拿出来?”
周正方奇道:“若能把钱用在正途上,我是不吝啬的。可是……可是哪有那么多钱,我怎会一点都不知道?”
王鑫然道:“你自然不知,我来告诉你。这百年老宅,再加上后山的林场,岂不是一笔巨财?只要略加变通,还怕白花花的银子不往口袋里飞么?”
周正方一听,登时涨红了脸,道:“王师叔,您打算怎样?请把话挑明了说!”
王鑫然道:“好,我便直说了。请你把老宅与林场卖掉,用卖得的钱去江南再立门户。”
周正方沉声道:“原来如此!”一时再也忍耐不住,挥掌重重一拍桌子,震得酒杯、碗碟都弹了起来,道:“爹爹尸骨未寒,你便想卖掉祖业!你……你这样做,配做我的师叔么?配做剑宗的弟子么?”
王鑫然嗤的冷笑,道:“剑宗落在你的手中,迟早也是给人家毁了。不如现在把家分了,大伙儿都能多得一些。”
周正方气得身体发抖,转身对郑鑫岸与吴鑫貌说道:“两位师叔,你们亲眼瞧见了,王师叔刚才说什么来!”
吴鑫貌脸色阴沉,没有一丝表情,道:“王师弟这般打算,是为了剑宗的将来着想,掌门人不要错怪了他!”
郑鑫岸干笑一声,也道:“王师弟所言,不无道理。剑门是穷乡僻壤,在这里呆上一辈子,永远没有大出息。不如趁早料理了这点儿家业,到江南再创门户。正方师侄,这是咱们剑宗扬眉吐气的大好时机,你可不要从中作梗。”
周正方见两个师叔无理偏袒,反而指责自己的不是,怒不可遏,大声道:“住口!你们身为剑宗的长辈弟子,竟敢舍家弃业,为了区区几个臭钱,把祖师爷当年辛苦缔造的基业葬送掉。你们这样做,不怕落得个千古骂名?就是死了,也没脸去见列祖列宗……”
王鑫然面目一沉,喝道:“放肆!我们好歹都是你的师叔,岂容你如此胡说八道?真是目无尊长!”
周正方道:“你这样说,不配做我的尊长。”
二人越吵声音越大,吴鑫貌一皱眉头,道:“你们不要吵了,让别人看咱们剑宗的笑话么?”声音不大,却有一股深沉威势。
王鑫然重重一哼,闭上了嘴。
周正方也是一凛,知道这位二师叔最为难惹,虽然看上去木木讷讷,其实城府深沉,平日说话不多,但每一句话都极有分量,因此也住了口,看他有何举动。
吴鑫貌道:“大伙儿都是为了剑宗能够发扬光大,眼下筹集银两去江南创业,乃是大势所趋。掌门人若再推辞,不怕寒了下属们的心么?”
周正方道:“今日任你们说得天花乱坠,我不能让祖宗的基业毁在我的手中。这座老宅的每一寸土地,决不旁落他人!”
吴鑫貌怒道:“我好心劝你,你却不领情。将来总有你倒霉的一天。”
见两人僵持起来,郑鑫岸劝道:“你何必这般固执?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将来到了江南,你仍是剑宗的掌门人,绝不比现在缺少什么。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
周正方断然说道:“罢了。此事断无商量的余地。哪个再敢提起,我只好依照家法惩处!”
王鑫然冷笑道:“你少拿家法唬人。老实告诉你,这事已经定了下来,你根本改变不了。”
周正方道:“你是什么意思?”
王鑫然道:“当年师父传位给大师哥前,将剑宗的家产分为十份,大师哥一人独占四份,我们三兄弟各分其二。如今我们找了一个大买家,把自己的那份产权卖了个好价钱。嘿,你现在手中只剩下四成产权,还狂气什么?”
周正方一听此言,只觉脑中嗡的一阵轰鸣,几乎喷出血来,嘶声道:“你们竟敢私卖祖业?卖给谁了?卖给谁了?”
大堂中回荡着他的吼声,显得分外凄厉,分外无助。
随着话音,不远处有人淡淡说道:“卖给我了。”周正方急忙往声音来处望去,却见说话之人正是侯牧野,脱口叫道:“原来是你……难道铁衣山庄要买下剑宗的产业?”
侯牧野道:“不错。铁衣山庄看中了剑门的风水,早想在这里建一座别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难得剑宗有意出售祖宅,正好买了下来。”说着,他从怀中掏出六张地契,向着周正方抖了抖,道:“咱们买卖公平,只要你把手中的四张地契交出,铁衣山庄决不让你吃亏。”
此刻,周正方虽然气得七窍生烟,脑子却还没乱,心里细一思量,料想铁衣山庄是想侵占剑宗的地盘,设计买通三位师叔,把六张地契收购了去。他定了定神,强压下怒火,道:“这六张地契,原本是剑宗之物,恳请侯总管原物奉还。”
侯牧野哈哈一笑,道:“周掌门真会说笑话。铁衣山庄为了得到剑宗的地契,费尽了周折。如今只凭你一句话,便原物奉还,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周正方道:“只要铁衣山庄将地契奉还,你们花费的周折,剑宗定当赔偿。请侯总管开出价来,我一分一厘都不会少给。”
侯牧野道:“我只想要你手中的四张地契,无论多少钱,我也不会少给一分一厘。”
周正方道:“我若不卖,又当如何?”
侯牧野道:“你会卖的。我晓得周掌门是个聪明人,不会拿剑宗的前途冒险。”
周正方道:“你在威胁我。
侯牧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周正方重重一哼,道:“铁衣山庄既然看中了剑宗这块地,定然志在必得。剑宗势单力孤,又怎能与铁衣山庄相抗?想必侯总管早已准备好,只等谈翻了脸,立刻便将剑宗挑了。”
侯牧野将手一摆,道:“你说哪里话来?铁衣山庄与剑宗没有深仇大恨,何必为了一座宅院拼个你死我活?我只想做成一笔生意,既能隧我所愿,又不让你吃亏,大家都落得不伤和气。”说着,他用眼角向吴鑫貌一扫,微微点了点头。
吴鑫貌当即说道:“掌门人,你须得有自知之明。侯总管已经给足了你面子,你若再不领情,那可太不知趣了。”
郑鑫岸附和说道:“是啊。现在铁衣山庄以礼相待,咱们正好可以卖个好价钱,大伙儿都赚得多些。不然的话,万一侯总管翻了脸,剑宗定然难以保全,照样落在铁衣山庄手中,那时可就什么都捞不到了。掌门人,你心中盘算清楚,不要等日后后悔!”
两人言下之意十分明显,都是在为侯牧野帮腔,逼使周正方就范。周正方心中也明白,铁衣山庄既要霸占剑宗的地产,绝不会善罢甘休,只是碍于江湖规矩,倘若恃强抢夺,势必遭到天下各派指责,因此才打着做生意的旗号,强迫自己出卖祖宅的地契。眼见三位师叔都已成为铁衣山庄的帮凶,自己若不隧了侯牧野的心意,只怕剑宗便要遭灭门之祸。
想到这里,周正方不由得发出一声惨笑,走到父亲的灵位前,跪倒在地,道:“孩儿保不住祖上的基业,孩儿无能!孩儿不孝!您老人家在天有灵,降灾惩罚我吧!”说罢,连磕了七八个响头。
见此情形,侯牧野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道:“自古道: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周掌门为了剑宗大业着想,不必自责。”
周正方站起身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双目直盯侯牧野,沉声道:“侯总管,咱们既是做生意,可得依照生意场上的规矩,我是漫天要价,你可坐地还钱。价钱谈得拢,便当着天下众英雄成交;若是谈不拢,周某也决不含糊,不能让祖业便宜了旁人。”
侯牧野道:“周掌门此言,可将铁衣山庄忒也看小了。侯某是个痛快人,不耐烦讨价还价,你尽管开出价来,我当场把银子如数给你,如何?”
周正方目中精光一闪,道:“此言当真?”
侯牧野道:“铁衣山庄的人,决无虚言!”
周正方大喝一声:“好,爽快!”跟着伸出食指,道:“咱们一口价,就是这个数!”
侯牧野脱口道:“什么?十万两?”
周正方重重点了点头,道:“不错,十万两!”
灵堂中的众人一听,都吃了一惊,均想:“剑宗这座老宅子虽然不小,但地位偏僻,卖不出大价钱,加上后山的林场,最多不过三万两银子。周正方此刻狮子大开口,开价便是十万两,想要狠狠敲铁衣山庄一大笔竹杠。侯牧野是老江湖了,岂能上他的当?”
哪知,侯牧野微一沉吟,道:“好,十万两就十万两,咱们成交了!”向后一挥手,道:“抬进来!”门外有人应了一声,走进十个大汉,每人担了一对金漆木箱,放在堂中。侯牧野道:“打开!”众大汉齐喝遵命,将二十口箱子同时打开。只见一片银光璀璨,箱中竟然装满了银砖,雪白的银霜在烛光下闪闪发光,耀人双目。
满堂宾客中虽然不乏见过世面的老江湖,却没人见过这么多的银子,一时惊叹声此起彼伏。
侯牧野脸露得意之色,道:“请周掌门过目,这是十万两雪花银,你派人验数吧。”
周正方面上毫无表情,淡淡说道:“不用验了。侯总管说是十万两,定是十万两,绝不会少给一分一厘。”
侯牧野道:“既然数目不错,周掌门把地契交给我吧。”
周正方却道:“不行,差得太远。”
侯牧野拂然不悦,道:“你怎么出尔反尔,想要赖帐么?”
周正方道:“我开价十万两,是要十万两黄金,你却拿出十万两白银,数目相差何止数倍?我岂能接受?”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十万两黄金,要值百余万两银子,饶是铁衣山庄财大气粗,恐怕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看来剑宗故意要将生意谈崩。堂中的宾客大多是老掌门周鑫道的朋友故交,这时都为周正方捏了一把汗。
侯牧野果然怒道:“十万两黄金能买几十座大宅院。周掌门,今日我以礼相待,你怎的却来消遣我?”
周正方正色道:“这座祖宅经过剑宗几代人修缮,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先辈的心血,又何止十万两黄金所能买得?铁衣山庄拿不出这笔钱,别想得到一砖一石!”
侯牧野道:“你开口先祖,闭口前辈,把死了几代的人都摆了出来,分明是无理取闹,存心想毁了这笔生意。”
周正方道:“你若认定我没有诚心,那也无可奈何。今日没有二话可说,铁衣山庄付钱,我交地契,否则一切免谈。即使薛老庄主来了,我也是这一句话。”
侯牧野盯着周正方,道:“这些年来,没有人敢对我这般不客气,你的胆子不小啊!”语音沉缓,目中杀气渐浓。迎着他的目光,周正方坦然站立,神情间毫不畏惧,一付置生死于度外之色。
双方对峙良久,蓦地侯牧野放声大笑,道:“好,真有你的,果然后生可畏!”顿了顿,又道:“铁衣山庄想要的东西,从来没落空过。这座老宅子,我要定了!”向后一挥手,道:“抬进来。”
门外又走进十个大汉,再次抬进二十口箱子,摆在堂前,一齐打开。这次却是金芒闪射,箱中黄澄澄的金条流光溢彩,映得四周众人的眼睛都花了。大厅中变得寂静无声,人人都目瞪口呆,心摇神驰,望着满箱的黄金发呆。
沉默了好一阵儿,周正方才低声说道:“铁衣山庄有备而来,竟不惜十万两黄金购买这座老宅。好手段!好胆气!好魄力!”他一连赞了三个“好”字,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缎锦囊,交给侯牧野,道:“你信守诺言,我也没啥说的。这是剑宗的地契,请你一并收去吧。”
侯牧野接过锦囊,连同另外六张地契合在一起,仔细收入怀中,道:“依照规矩,十日后铁衣山庄接管这座宅院,请你收拾利落后,带领门人搬到别处。”
周正方道:“那是自然,这座宅子是铁衣山庄的了,我不会赖着不走的。”
侯牧野满意的点了点头,道:“告辞。”转身向门外走去。
“且慢!”当侯牧野刚走的门口,周正方大声喝道。侯牧野转回身,道:“什么事?”
周正方道:“我心中委实不解,铁衣山庄为什么花巨资购买一座并不值钱的老宅院?你到底动的是什么心思?”
侯牧野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道:“我不惜重金,自有所图。否则的话,铁衣山庄就算富可敌国,也禁不起这般糟蹋。”他取出一只布袋,放在周正方面前的桌上,道:“我费尽心机,就是为了它。”
周正方打开布袋,见里面装的都是沙子,道:“你只是为了这些沙子?”
侯牧野道:“你懂什么?这不是普通的沙子,乃是含金极高的金砂,经过提炼便能出来十足赤金。这等好成色的金砂,据我所知,仅在蓝田以西的戈壁金滩中才有。想不到剑门山中,也有这般富足的金窝子。”
听到这里,周正方若有所悟,道:“你的意思……莫非剑宗的老宅下便有金砂?”
侯牧野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这袋金砂正是从后山的院基下筛出的。铁衣山庄花费了十万两黄金,却买下了一座金山,这笔生意值得很哩!哈哈……”说到得意处,忍不住发出一阵大笑。
周正方静静听着,没有一丝懊悔之色,只是横眉扫了一眼三位师叔。
侯牧野道:“此事乃是剑宗的不传之秘,只有首座弟子知晓,你虽身为掌门,却也蒙在鼓里。孰料三位首座弟子却把这个秘密卖给了铁衣山庄,我才会用重金买下剑宗地产。十日之后,这座老宅子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将是一座巨大的金矿。”
周正方冷冷说道:“若我没有猜错,管理这座金矿的肥差,定由我的三位师叔担当。”
侯牧野道:“正是。”
周正方长叹一声,道:“侯总管,你大错特错了。我自幼在剑门长大,熟知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方圆百里之内,绝对没有金砂!”
侯牧野哪里肯信,道:“你骗得谁来?”
周正方道:“你若不信,那也无可奈何。”他挥了挥手,走来三名剑宗弟子,手中捧着托盘,盘上蒙着黑布。周正方揭开黑布,只见盘中盛的都是金砂,他微微一笑,道:“侯总管,你看清楚,我这些金砂的成色,与你袋中的毫无差别。”
侯牧野眼光极准,一扫之下,便知盘中的金砂与自己的一模一样,道:“你从哪里得到的?”
周正方道:“与你的金砂一样,都是出自戈壁的金滩深处,并非剑门所产。”
侯牧野道:“胡说!这些金砂是我亲自带人从后山溪边筛得的,怎会有错?”
周正方道:“那是我从戈壁金滩买来的十几担金砂,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埋在后山溪边的。”
侯牧野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正方道:“若不这样,你怎会相信剑门有金窝子?怎会被讹出十万两黄金?”
刹那间,侯牧野猛然醒悟,喝道:“姓周的,你……你太阴损了!想出这个圈套算计铁衣山庄,他妈的,你骗了我十万两黄金!”急怒之下,一扫大宗师的派头,竟忍不住口出秽语。
周正方道:“想不到侯总管久经大风大浪,却在剑门的小河沟里翻了船。还得多谢三位师叔帮忙,不然的话,实在难以让你轻信这个骗局。”
一句话,便把矛头指到了三位师叔头上。侯牧野正在气头上,向三人怒目而视,道:“原来是你们捣鬼!我把你们待若上宾,你们却设计害我。好大的胆!”
三人百口莫辩,急得冷汗直流。王鑫然结结巴巴说道:“侯总管,你不要冤枉好人。我们也是上了当,绝对没有坑骗铁衣山庄的念头。”
侯牧野喝道:“放屁!你还敢说没有坑骗铁衣山庄的念头,我若不听信你们的鬼话,十万两黄金如何被骗得了?”想到恨处,心道:“这件大丢脸的事,今日都让天下英雄看见,我怎还有脸做人?薛老庄主知道此事,也不会饶我!”登时狂怒急发,杀心陡起,右臂一振,拔出剑来,刷刷刷刷刷,一连五剑,向王鑫然刺去。
这一招“五龙锁江”,乃是他生平力作,五剑刺得迅猛凌厉之极。王鑫然见他身形甫动,便知不好,身子向后急退,同时拔剑封挡。只听得当当当当四响,奋力挡开四剑,但第五剑却再也抵挡不住,左肩中剑,顿时皮开肉绽。王鑫然大叫一声,在地下一个打滚,翻身站起,只觉左边半身痛楚难当,叫道:“你为何杀我?”
侯牧野狞笑道:“你敢骗我,就该死!”长剑一指,又刺到王鑫然前胸。吴鑫貌与郑鑫岸见此情形,知道侯牧野已动杀机,当下抢身上前,双剑齐出,将侯牧野的长剑架住。吴鑫貌道:“侯总管,我们兄弟不想得罪铁衣山庄,你也别欺人太甚!”
侯牧野连声冷笑,并不答话,运劲震开双剑,跟着长剑一挽,抖起三朵剑花,分刺三人眉心。吴鑫貌横剑一崩,叹道:“三弟、四弟,咱们投奔铁衣山庄,算是瞎了眼!眼下人家要杀咱们出气,咱们还顾忌什么?跟他拼了吧!”三人心意相通,各挺长剑,向侯牧野围攻上去。
这三人都是剑宗的第一流高手,尤以吴鑫貌最为了得,掌中长剑重达二十多斤,走的纯是刚猛的路子,横削直劈,威势惊人。郑鑫岸的剑法却是绵密严谨,招招刺向对方的周身要|茓。两人剑法同出一门,势道却截然相反,着实不易对付。王鑫然死里逃生,若不是两位师兄替他挡了一剑,早已死于侯牧野的毒手,这条命其实是拣来的,这时左臂虽然剧痛,仍是奋力出剑,十剑中倒有九剑是进攻招数,只盼和对方同归于尽。
侯牧野的武功高出三人甚远,倘若以一对一,甚至以一敌二,获胜并不为难,但三人连环进击,杀得一人,自己难免受伤。当即定下心神,将长剑舞成一团白光,在对方围攻下闪转腾挪,丝毫不落下风,眼见王鑫然伤口的鲜血越涌越多,心想这是对方最弱之处,由此着手,当可摧破强敌。
四人斗成一团,剑光闪烁,拳脚飞舞,一时难分胜败。堂中的宾客看得心惊胆战,谁都没料到灵堂前竟然发生这般惊变,眼见四人再打下去,势必有人伤亡,但慑于双方的势力,谁也不敢上前解劝。
转眼间,四人已经交手二十余招,侯牧野倾尽全力,渐渐抢占先手,但若要一举击破三人的抵御,却也不能。正在这时,他忽听身后传来金刃破空之声,一股寒风直逼背心,知道有人偷袭,反手挥剑挡去,当的一声响,只觉虎口剧震,急忙回头望去,却见出手之人正是周正方。
侯牧野吃了一惊,心想:“不好!姓周的虽是晚辈,内劲竟不在吴鑫貌之下。我以一敌四,情势危急!”一闪念间,手中长剑出招略缓,吴鑫貌趁此机会,大喝一声,运剑中宫直进,势不可挡。侯牧野吓得“啊”的一声大叫,抽身想往后退,但高手过招,岂容稍有疏忽?吴鑫貌这一剑拼尽了全力,势在必得,剑光直舔侯牧野咽喉。
眼看剑尖就要穿透侯牧野的咽喉,生死便在一刹那间,周正方忽然长剑斜出,挡住了吴鑫貌的剑锋。侯牧野借机向后奋力跃出,直飞到四五丈外,才拿桩站定,脸色却骇得苍白无血。
周正方收剑归鞘,道:“我不想Сhā手你们的恩怨,但你们在先父灵堂里动武,是对他老人家的亡灵不敬,我不能坐视不理。”他缓缓扫了四人一眼,又道:“你们若要了断,出了剑宗大门再比拼也不迟。”
侯牧野定了定神,道:“姓周的,你少说风凉话。剑宗占尽天时、地利,人数又多,想要收拾我,尽管出手便是。若等侯某出了剑宗大门,你们可就伤不得我。”
周正方道:“侯总管此言差矣。剑宗是江湖小门派,从未打算得罪铁衣山庄,也不会伤害于你。”
侯牧野“嗤”的一声冷笑,道:“你设下诡计,骗了我十万两黄金,还敢说不想得罪铁衣山庄?”
周正方道:“侯总管这样说,可太小看我了。剑宗虽是小门派,却也没将钱财看得比道义还重。这十万两黄金来路不明不白,我分文不动,请你收回去吧。”
侯牧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追问:“你是说……想将这些黄金还给我?”
周正方道:“这些黄金原本就是你的,我从没想要占为己有。”
侯牧野道:“你既不贪财,为何还要设计这个骗局?”心中微一转念,忖道:“是了。他定然害怕铁衣山庄报复,才将到手的黄金退了出来。此人能在片刻间审时度势,不为重金所诱,倒是一个城府深沉的人才。”想到这里,他哈哈一笑,道:“周掌门既有这番诚意,侯某也就受之不恭了。”
周正方点了点头,身子却仍然挡在黄金箱子之前。
侯牧野心思一动,已知他的心意,从怀中掏出十张地契,交还周正方,道:“剑宗地契完璧归赵,咱们两家互不相欠。”
周正方收回地契,道:“事情业已了结,我就不留侯总管耽搁了。送客!”
自经适才一战,侯牧野已收起先前的狂傲之心,自知今日在心智与武力上都输给人家一筹,即使周正方不送客,自己也无颜逗留,当下吩咐随从抬走箱子,告辞而去。
众宾客见此情形,心中都觉不是味儿,纷纷向周正方告辞,均想:“这一个梁子当真结得不小,铁衣山庄怎肯丢得下面子,剑宗从此后患无穷。”周正方送众人出门,始终没有理睬三位师叔。三人自知理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甚是尴尬。
所有的宾客都已陆续离开,周正方走回堂中,冷冷打量三人,道:“三位师叔,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吴鑫貌四下一望,见周边站立的都是掌门的亲信弟子,知道大势已去,道:“事到如今,我们无话可说,随你发落吧。”说着当的一声,将长剑远远掷了出去,双臂抱在胸前,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
周正方道:“你对我不服气,想必我定有不对之处,你尽可详详细细讲个明白。咱们剑宗弟子,须当遵守祖宗遗法。大丈夫行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敢作敢为,也敢担当。”
王鑫然冷哼一声,道:“成者王侯败者寇,还用得着讲明白么?早在大师兄在世之时,我们就打算带领剑宗投奔铁衣山庄。这件大事,二师兄、三师兄都是参与的,这是为了本派的大业着想,得罪了你也在所不惜。哪知今日势头不利,被你给算计了。眼下落在你手中,我们任由你处置便是。王某在江湖闯荡三十多年,难道会是贪生怕死的小人?”
他声音洪亮,将自己密谋的内容吐露了出来,四周诸众自是人人震动。周正方叹了口气,道:“你们对我有成见,如何不明说出来?我宁肯让贤,不做这个掌门人了。可是你们串通外人,私卖祖产,鼓动内乱,险些坏了剑宗百年大业。这等举动,罪不容赦!”
他说出“罪不容赦”四个字,众人都默不作声。江湖中任何门派,凡背叛本派,勾结外敌的,理所当然的予以重惩,谁都不会有什么异言。吴鑫貌、郑鑫岸、王鑫然三人图谋之时,原已知道这个后果。吴鑫貌神情坦然,道:“我们兄弟有胆子做这件事,就有胆子担当。吴某自踏进江湖之日,就没指望能够善终,却想不到竟要了断在自己的剑下。唉,报应啊报应!”说着从腰后拔出一柄短剑。
郑鑫岸、王鑫然两人对视一眼,也各自拔出一柄短剑,横在身前。三柄精光灿然的短剑并列在一起,一样的长短,烛光照耀下,刃锋上闪出蓝森森的光彩,足见锋锐异常。每一名剑宗弟子都知道,这柄短剑是本派的执法之剑,若有违背门规者,便以此剑自废武功。因此见三人同时亮出此剑,众人都不禁一惊。
吴鑫貌道:“掌门人,师叔给你用家法了断。”左手一挥,短剑划出一道弧光,右掌齐腕而断,鲜血直喷出三尺开外。他疼得浑身打颤,却用冷峻的声音喝道:“老三、老四,拿出胆子来,别让人家笑话咱们脓包。”
郑鑫岸、王鑫然相视一笑,道:“二师兄说哪里话来?咱们老大一把年纪,总不能叫小辈们看扁了。”说话间同时挥剑、断腕,两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分犹豫。
只见三只血淋淋的断手掉在地上,煞是惊心动魄。周正方见了,心里也不禁打了个突,忙道:“来人,上药止血。”
吴鑫貌惨笑道:“别麻烦了。我们三个老骨头在江湖几十年,身上的伤口数都数不过来。这点儿皮肉之痛,还不至于要人伺候。”说着左手撕下一条衣襟,将伤口包扎起来。
周正方道:“你们既受断腕之刑,以往的罪责都可以宽恕。不过,勾结外敌、背叛师门,乃是人人共愤的大忌,剑宗再也不能容纳你们。”顿了顿,叹道:“你们都是对剑宗有功的前辈,但我身为掌门,决不能徇私姑息。三位师叔,得罪了!”
吴鑫貌道:“罢了。就算你不叫我们走,我们还能厚着老脸赖在这里?眼下我们废了右手,这辈子再也不能用剑,原该被扫地出门。”
周正方向后一挥手,上前三个弟子,人人手中托着一盘金条,送到三人面前。
吴鑫貌眼睛一翻,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正方道:“你们都是剑宗的老人,如今武功已废,我怎能忍心叫你们的晚年陷入困镜?这些金条,请你们带回家中,可保证日后衣食无忧。”
吴鑫貌哈哈一笑,道:“今日我虽然栽了,但一世英雄,岂能靠后辈的施舍渡日?如今武功废了,我家里尚有瓦舍薄田,总不成便给饿死了。”转身大步走去,对金条看也不看一眼。
周正方知道三人的脾气是老而弥辣,决不会收下自己的赠金,便不勉强,摆了摆手,叫捧盘的弟子退了下去。
三人走到门口,吴鑫貌忽然停下脚步,回身说道:“掌门人,我们从剑宗的大门出去,从此退出江湖,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回来。只是心中有一个疑问,望你解答。”
周正方道:“何事?请讲。”
吴鑫貌道:“你精心设计了一个骗局,先叫我们相信剑宗地下乃有金矿,再通过我们骗取铁衣山庄的信任,然后逼铁衣山庄与我们反目为仇,你却趁机把我们手中的地契都收为己有,而且,事后所有的骂名与恶名都由我们担当。此计一石三鸟,天衣无缝。好厉害!好手段!”
周正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吴鑫貌又道:“可是我知道,凭你的心智决计想不出这个主意,更不可能安排得这般详实周密。一定有人为你出谋划策!那人是谁?”
周正方道:“那人是谁,与你无关,你不要过问了。”
吴鑫貌道:“怎么无关?我们武功被废、颜面丧尽,全由此人所赐。难道连他的姓名都不能知道吗?”
周正方道:“你们既然决心退出江湖,就该把所有的恩怨是非看淡一些。今后归隐田园、颐享天年,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吴鑫貌听他这样讲,便知他不会吐露实情,不禁长叹一声,道:“你不说,那便罢了。想不到我们英雄了大半辈子,一念失算,落得身败名裂。唉,时也命也,真是……真是……”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重重一跺脚,道:“走吧!”与郑鑫岸、王鑫然大步离去。
望着三人出门而去,周正方却殊无胜利与喜悦之感,默默坐回椅子上,端起杯盏,自斟自饮,一气喝了二三十杯酒。
这时大堂外夕阳西下,余晖黯淡,显得屋中愈发昏暗。
周正方挥了挥手,让四周的门人弟子都退了出去。当所有人离去之后,他面对父亲的灵牌,低声说道:“爹爹,自从我接手剑宗的那一刻,就决心励精图治,内解纷争,外抗强敌,竭力以赴,不存半点私心,将剑宗整顿兴旺。可是万万没想到,我接任掌门后的第一件事,便用家法废了三位师叔,唉……”一声长叹,甚是颓唐。
叹息声中,一个人悄然走到他身前,道:“周兄何必颓叹?”
周正方抬眼看着来人,道:“我按照你教的方法做了,拒铁衣山庄,惩三位师叔,一切都在你的意料之中。狄公子,你运筹帷幄,料事如神。正方实是钦佩。”
那人长身玉立,儒雅中透着一股轩昂之气,正是狄梦庭。他听了称赞之词,却没有得意之色,道:“你赢了,却并不开心。”
周正方道:“三位师叔背叛师门,若不执行家法,剑宗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但他们都是我的父执前辈,在我小的时候,都曾经教过我武功,如今落此下场,我……我实在于心不忍。”
狄梦庭道:“你不必自责。他们虽受惩戒,却因此躲过了杀身之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周正方道:“此话怎讲?”
狄梦庭道:“铁衣山庄有眦必报,今日侯牧野大失颜面,岂能善罢甘休?”
周正方点了点头,道:“是啊,侯牧野性情阴狠毒辣,三位师叔处境堪忧!”
狄梦庭道:“现在他们手断身残,依照江湖规矩,铁衣山庄不该再为难他们。这样一来,虽然他们武功被废,却得以保全性命,算来还是得大于失。”
周正方道:“但愿如此。铁衣山庄的手段我是知道的,尤其近年势力大张,隐隐凌驾于各派之上,早有号令江湖之意。今日在剑宗闹得一败涂地,只怕会有报复。”
狄梦庭沉思片刻,道:“人在江湖,万事都须小心。你是一派掌门,更要多加谨慎。这些日子,你要广布眼线,时时注意着铁衣山庄。万一出现风吹草动,一定及早与我联系,咱们共商对策,谅也不会吃亏。”
周正方道:“有你这一句话,我放心多了。”
狄梦庭取出一张纸笺,交给周正方,道:“这张纸上记载了凌府在剑门一带的钱庄产业,如果发生突变,通过他们可以与我取得联系,我定会星夜赶到。”
周正方接过纸笺,道:“你帮剑宗度过劫难,我欠你一个老大的人情,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狄梦庭道:“你提这个‘谢’字,可是有些见外了。”
周正方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凌府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大财团,拥金亿万,自然不会看上剑宗这点儿薄产。你这般帮我,不惜得罪铁衣山庄,却为何来?”
狄梦庭道:“怎么?你认为我帮你,是有所贪图么?”
周正方正色说道:“请你不要见怪。我是直性子脾气,喜欢把事情当面讲清楚。这些年来,江湖中提起‘狄梦庭’这三个字,无人不挑大指称赞,就连铁衣山庄的薛野禅、神龙堂的莫独峰也敬你三分。剑宗只是一个小门派,我虽有心与你结交,却自知高攀不上。哪知你会在我最难的时候登门拜访,并为我出谋划策,助我抵御强敌。”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将剑鞘横在胸口,郑重说道:“我虽本事低微,却是知恩图报之人。你若有事需我效劳,周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
狄梦庭却只淡淡一笑,道:“周兄高义,我早有耳闻,果真是一条铮铮好汉子。倘若我想叫你为我卖命,那岂不是与侯牧野等人成了一流之徒?周兄忒也小看我了。”
周正方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狄梦庭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不想无故接受别人的恩惠,因此甘愿为我做下一件大事,双方便此扯平了。”
周正方被人看破心事,脸上不禁一红。
狄梦庭道:“我这次帮你,是觉得世间脾气刚直的好汉子越来越少,只想与你交个朋友。”
周正方道:“你……你想与我交朋友?”
狄梦庭道:“不错,我敬慕你是豪爽的硬汉子,若不嫌弃,咱俩结为金兰兄弟如何?”
周正方大喜道:“求之不得。”
两人叙了年岁,周正方比狄梦庭大了十五岁,自然是兄长了。当下从香案取了两柱香,向天拜了八拜,一个口称“贤弟”,一个连叫“大哥”,均是不胜之喜。
周正方道:“好兄弟,你我结义,那是肝胆相照,一切话都不必说了。将来有事,大哥定然鼎力相助!”
狄梦庭道:“如今凌府与铁衣山庄、神龙堂之间的积怨颇深,咱们结交,只怕会给剑宗引来许多麻烦?”
周正方怫然道:“你说哪里话来?反正铁衣山庄已经得罪了,便不怕他来报复。剑宗虽小,却都是抛头颅、洒热血的耿直汉子,那见利忘义的勾当,是万万做不来的。”
狄梦庭击掌喝道:“好!我便承领了大哥这片心意。”
周正方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召集门中弟子,摆下筵席,为你接风洗尘。”
狄梦庭摇了摇头,道:“不行。我还有急事,今晚便要离开剑门。”
周正方道:“怎么才来了便要走,不能多住几日?”
狄梦庭叹道:“我何尝不想多留几日。可是人在江湖,许多事情由不得自己。”
周正方道:“既然如此,我便不留你了。江湖险恶,你要多加小心!今后路过剑门,一定要到大哥这里坐坐!”
狄梦庭点了点头,道:“你也保重。我走了。”抱了抱拳,转身出门而去。
作品相关 第二十二章 鬼刀铁拳
狄梦庭走出剑宗的大门,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一辆乌篷马车从夜色中驶出,停在他的身前。
驾车汉子约莫五十多岁年纪,粗眉浓髯,脸上尽是疤痕,他对狄梦庭说道:“公子爷,事情办得顺利么?”声音流露出关切之意,与他凶狠的的相貌殊不相称。
狄梦庭道:“如预料中的一样,铁衣山庄无功而返。”
驾车汉子吁了一口气,道:“没出岔子便好。开始我还担心周正方不够沉稳,一旦乱了起来,镇不住局面。现在看来,他还行。”
狄梦庭脸上却没有流露出胜利后的喜悦,他仰望夜空,幽幽说道:“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以后的回合多着哩。真希望凌府能多一些周正方这样的朋友,铁衣山庄便不敢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驾车汉子也感触颇深,叹道:“是啊!眼下的江湖看似平静,其实暗伏杀机,不单铁衣山庄想要雄霸天下,塞北神龙堂也虎视眈眈。咱们每走一步,都得十二分的小心谨慎。公子爷,这些年来,可辛苦你了!”
狄梦庭道:“累一些倒没什么。当年凌府主把这片家业交给我,用心良苦,我总要对得起他的一片苦心。唉,只是面对铁衣山庄与神龙堂两大势力,凭我一人之力,实在是过于单薄。越到紧急关头,越觉得力不从心。”
驾车汉子道:“你能支撑起现在的局面,已经难能之极。可惜我怀着一身蛮力,却帮不上太多的忙。”
狄梦庭微微一笑,道:“魁叔,你说这话可就生分了。这些年你随我奔波劳顿,几度出生入死,没说过一个‘不’字。你讲的是义气,狄梦庭承你这份情义,末齿不忘!”
驾车汉子脸上顿时闪现红光,豪声说道:“有你这句话,咱抛头颅、洒热血,都不枉了。走吧。”
马车从寂寂的夜色中驶过,车轮不时卷起地下的落叶和碎花。剑宗的老宅院越来越远,逐渐隐没在弥漫的夜雾之中。
马车奔驰了一阵,猛听得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雳,抬头望去,乌云漫了上来,遮没满天星月。山间天气易变,阵雨说来便来,驾车汉子提紧马缰,马车行驶得更加快了。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凉风转劲,黄豆大的雨点洒将下来。马车顶风冲雨,来到剑门关下的一个小镇甸中。这里说是一个小镇,其实不过是一条稍宽些的官道,加上两旁十来间临街的店铺,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集市。
此时夜色渐深,又逢疾雨,镇中的商家店铺多已熄灯打烊,只剩下街角的一间小酒肆还亮着灯。
马车来到酒肆的门口,那驾车汉子浑身被冷雨淋得湿透,却恍如不觉,口中喃喃说道:“是这里么?”话音未落,天边猛地裂开一道闪电,借着电光,只见酒肆门楣上Сhā着一展酒旗,上写“如意酒……”三个字,第四个字已经模糊不清,想来是一个“家”字。驾车汉子猛地勒住缰绳,道:“如意酒家。没错!公子爷,咱们到了。”
狄梦庭走下马车,道:“魁叔,你快到车里避避雨,仔细身子受了风寒。”
驾车汉子道:“我没事。公子爷,你要小心些。”
狄梦庭道:“小心什么?”
驾车汉子道:“鬼刀冷三人称‘阴魂不散’,是江湖中最难缠的人物之一。你找上他,只怕稍不留神,反被他算计了。”
狄梦庭微微一笑,道:“你多心了。鬼刀冷三虽然行事偏激,手段狠辣了些,却不失为一条有骨气、有血性的汉子。他若想算计我,也会堂堂正正与我交锋,不会暗地里害人。”
驾车汉子兀自不放心,道:“话是这么说,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在里面觉得不好,便招呼我一声。”
狄梦庭点了点头,走进店中。只见店中一灯如豆,光线极是昏暗,四周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烧刀子气味,在墙角的一张桌子边,坐着一个消瘦的汉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衫,一脸落拓之色,手中端着一碗酒,一仰头,便将酒吸得精光。他面前放着一盘油炸蚕豆,每喝完一碗酒,挥掌在桌上一拍,震得盘中的一粒蚕豆跳将起来,飞入他口中,犹如活了一般。
狄梦庭暗暗喝了声采,此人轻轻一拍,便能震动盘中的某一粒蚕豆激跳而出。常人虽然也可以震得蚕豆跳起,但定是众豆齐飞,撒乱一地,要蚕豆一粒粒跳出而其余纹丝不动,却是万不可能。此人内力之强,实已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
那人喝一碗酒,吃一粒蚕豆,慢慢咀嚼。他蚕豆吃得很慢,酒却喝得极快,从狄梦庭进屋之后,已喝了四五碗酒。
狄梦庭走上前,在他对面坐下,道:“鬼刀冷三。”
那人头也不抬,冷冷说道:“凌府狄公子。”
狄梦庭抱了抱拳,道:“正是在下。”
冷三将手中的酒碗推到狄梦庭面前,道:“喝酒。”
狄梦庭二话不说,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冷三眼中顿时闪过一丝亮意,道:“好,爽快!”倒了一碗酒,自己喝下,道:“你找到我,想要买下谁的性命?”
狄梦庭道:“我找你,不是为了杀人。”
冷三道:“不为杀人,你找我干什么?”
狄梦庭道:“想和你喝酒、聊天。”
冷三奇怪地望着狄梦庭,道:“天下人说我冷三是人冷、刀冷、心更冷,不齿我的所作所为,将我视如邪魔。你却想和我喝酒聊天。此事传入江湖,不怕被别人笑话?”
狄梦庭淡淡一笑,道:“狄某看人,从不听信别人说三道四。况且大丈夫行走江湖,只要堂堂正正做人,不必拘泥于正邪之分。”
冷三点了点头,道:“说得好!江湖中都说狄公子襟怀坦荡,朋友遍布天下。今日一见,果不虚传。”他口中虽然称赞,声音却冷冷冰冰的,听不出丝毫热情。
狄梦庭道:“交友着道,贵在将心比心,以诚相见。狄某不敢称自己有多么坦荡无私,但这些年来,从没做过一件对不起朋友的事。”说到这里,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到冷三面前。
冷三接过一看,见是一张地图,上面画满了标线和箭头,奇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狄梦庭道:“这是凌府在雪窦山中建的一幢密宅,江湖中鲜有人知。你去住上三五个月,避一避风头。”
冷三道:“咱们素昧平生,冷某惹上了麻烦,与你何干?”
狄梦庭没有回答,自己倒了两碗酒,道:“刚才你请我喝了一碗酒,现在我借花献佛,回敬你一碗。来,干了!”两人举碗相碰,都是一饮而尽。狄梦庭取出一块丝帕,擦了擦嘴,道:“听说两个月前,你接了一笔生意,有人雇你刺杀‘三湘大侠’李一雄。十天之后,这位名震江南白道的大侠被人砍死在家中,尸体上横竖十八道刀口,惨不忍睹。”
冷三道:“没错,这事是冷某干的。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是杀手,做的就是收钱买命的勾当。”
狄梦庭道:“我还听说,买你出手的是个瞎眼老婆婆,她出价一两白银,你却只收了十八个铜钱。”
冷三淡淡说道:“一个铜钱一刀,他只值这个价儿。”
狄梦庭道:“若依我看,他连这个价儿都不值。”他冷哼一声,又道:“李一雄在江湖中素有英侠之名,其实暗地里杀人越货、无恶不作。那位瞎眼的婆婆被他逼得家破人亡,才会找上你的。若在以前,狄某哪容得这种人在江湖上招摇,早将他料理了。可惜现在我身为凌府之主,一举一动都要考虑到家门的利益,凡事小心谨慎,再无当年的豪气了。”说着长叹一口气,脸上露出意兴阑珊之态,道:“我时时倒会羡慕你过的日子,一个人、一柄刀,快意恩仇,了无牵挂。”
冷三也叹了一口气,道:“你羡慕我什么?我们杀手道上的人,一生欠下的命债太多。遇事只能靠拼命了断,豪气是有的,但日日刀头舔血,也是难捱。”
狄梦庭道:“是啊!你现在处境不妙。李一雄早已拜入铁衣山庄的门下,乃是薛野禅布在江南侠道上的一个重要棋子,你却将他杀了,铁衣山庄怎能放过你?如今已发下狙杀帖子,要联合各派之力,取你项上首级。”
冷三脸上无动于衷,说道:“薛野禅要杀我,那也由他。冷三就只这条命,就只这柄刀,不是人家死在我的刀下,便是我死在人家刀下。嘿,原没想过会有善终。”说罢,倒了一碗酒,一口气喝下,目中蓦地寒光一闪,道:“江湖各派都要杀我,你却要我到凌府避风。你为什么帮我?”
狄梦庭眼中闪过一丝落寞神色,缓缓说道:“因为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朋友,他也是杀手道上的。”
冷三道:“你……?堂堂凌府的狄公子,在杀手道上也会有朋友?”
狄梦庭低声道:“那是很久前的事情了。如今天各一方,音信皆无,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端起一碗酒,缓缓喝下,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过了好一会儿,蓦地发觉自己失态,忙端正了身姿,道:“咱们以前虽然没有交情,但你的为人,我信得过。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况且你现在身处困境,只有我能帮你。”
冷三道:“狄公子的好意,冷某心领了。但我独来独往惯了,狄公子虽肯下交,我却高攀不上。”说着,将地图送回到狄梦庭面前。
狄梦庭道:“铁衣山庄为了取你的人头,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你送上门去。你何必为一时意气,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冷三嘿的一声冷笑,道:“江湖中闯荡的人,谁不拿性命冒险?我若怕死,也活不到现在了。”右臂一展,从肋下取出一柄刀来,连鞘拍在桌上,道:“狄公子别劝我了。我这辈子就是一个倔脾气,不受别人恩惠,也不欠人情。我不需要朋友,有这柄刀陪着我,已经足够了!”
狄梦庭道:“凭这柄刀解决不了江湖的是是非非?你的武功,也未必是天下无敌。”
冷三道:“不错!我姓冷的还不是妄自尊大之辈。说到武功,江湖中高过我的多不胜数。”说到这里,他眼中豪情闪现,一口气喝光一碗酒,将酒碗往桌上重重一放,道:“九大门派,四大世家的掌门人,哪一位不是身怀绝学?神龙堂主莫独峰,僻处塞北,武功却已登峰造极。铁衣山庄薛野禅,更是凌驾于天下人之上,加上护法赵士德、总管侯牧野,嘿嘿,非同小可……。便是你狄公子,何尝不是旷世难逢的奇才,冷三万万不是你的敌手。”
狄梦庭道:“承蒙抬爱。”
冷三道:“狄公子用不着客套。冷三技不如人,不算丢脸的事。你们虽然各怀绝艺,但有一样本事,却比不过我。”
狄梦庭道:“什么本事?”
冷三抓住衣襟,往下一拉,只见赤祼的胸膛上布满了各种刀疤创痕,肌肉外翻,几可见骨,煞是触目惊心。他傲然说道:“我敢拼命!”
狄梦庭心旌一震,从这些横七竖八的疤痕上,仿佛又看见大哥萧青麟的影子,不由得胸口热血一涌,眼眶隐隐发热。
冷三大声道:“江湖中有许多成名的高手,武功远比我高强,最后却死在我的刀下,就是因为我不怕死!我冷三不是没有失败过,也曾经被人砍得象死狗一般,可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会服输!最终定要敌人血债血偿!”他越说越激动,索性拎起酒坛,将剩下的小半坛酒大口喝尽,一抹嘴,道:“铁衣山庄怎样?薛野禅又怎样?大不了一死而已。反正天下人都觉得我的命不值钱。嘿,我就拿这条贱命和他们拼!”
狄梦庭摇了摇头,低声道:“你这样拼下去,注定不会赢,而你付出的代价,将是你的生命!”
冷三笑道:“我不怕死,却害怕窝窝囊囊的活着。与其在别人的庇护下苟且偷生,不如轰轰烈烈地去死!”说罢,他站起身,将刀扛在肩上,道:“狄公子,你是江湖上第一个不嫌弃我的人,冷某深感盛情,才会和你喝酒聊天。可惜咱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今日一别,再不相见。将来你荣华富贵,我不羡慕。我横死街头,你也别惋惜。告辞了!”转身向大门走去。
狄梦庭闻听此言,已知留不住他,便道:“你这一去,万一遇到危险,别忘了来找我。我等着你。”
冷三道:“不必了!你是做大事的人,用不着为了我这小人物费心。漫漫江湖路,由我自生自灭便了。”他头也不回,径直出了酒肆的大门。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狂风卷着浓云,遮得星月无光,四下里一片漆黑。
冷三走出酒肆,正赶上一阵疾风夹着大雨冲下,顿时将他半个身子淋得精湿,他却浑若不觉,大步走入雨中。
蓦然一道闪电划空而过,刹那间照亮小镇的街道。电光中传来一个声音:“姓冷的,你站住!”六个字说得低沉有力,呼啸的风雨竟也掩不住这个声音。
冷三猛地站住身形,右手紧紧握住刀柄,只见两丈外站立一个人,一动不动挡住去路。此时夜色极黑,冷三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却已觉出对方身上的一股霸气,直向自己逼来。他微一犹豫,随即向那人走去,直到两人相距不过四尺远,才停下脚步。
随着一连串的响雷在天际炸开,雨泻如注,打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两人却动也不动,仿佛两尊钢浇铁铸的铜像一般。
沉默片刻,冷三缓缓说道:“你是狄公子的人吧。请闪开,让我过去!”
那人道:“我家公子爷顶风冒雨赶来,乃是看重你的为人,希望你能留下帮忙。”
冷三道:“你家公子爷看重的是我的刀,可惜这是一柄鬼刀,是江湖中最不祥的兵刃,留下来只会坏事。”
那人道:“我相信公子爷的眼光,他看中的人一定错不了。冷三,你的鬼刀欠下亡命无数,如今也该用在正途上了。”
冷三哼了一声,道:“冷某做人,自有分寸,用不着别人说三道四。”身子一侧,想从那人旁边绕过。
那人却将手一张,道:“我是个粗人,不懂得讲大道理劝你。不过,你若不答应公子爷,我不会让你离开这里!”
冷三冷笑道:“这些年来,我还第一次听见有人对我说这话。你想硬拦着我,好!”随着“好”字一出口,手腕一展,刀光自鞘中激射而出,一闪之间,将那人束发的方巾一削两截。这一刀快得令人目不暇接,时间、力道、准头捏拿得分毫不差,端得不负鬼刀之名。他横刀收鞘,淡淡说道:“我这柄刀每次出鞘,无血不归。念在你是狄公子的人,今天破例了。”
那人头发散乱,被雨水打湿,一缕缕贴在脸上,显得甚是狼狈,但他始终傲立不动,面对刀锋,连眉头都未皱一下,缓缓说道:“你的刀果然很快,但我说过的话,也是板上钉钉,从不更改!”他提起双掌,当胸横立,道:“今天咱们谈不拢,便按江湖规矩做个了断。刚才你攻一刀,现在我还你三掌,算是扯个平手。”
冷三冷冷道:“我的刀一旦拔出,动辄便要伤人!你若逼我出手,须得想清楚后果。”
那人却似没听见他的话,只道:“我的拳路没有变化,只会中宫直进,第一拳击你前胸,第二拳仍旧击你前胸,第三拳还是击你前胸。你准备接招吧!”
江湖中高手较艺,决无三招同用一式之理,至于出手前将方位告知敌人,更是闻所未闻。然而,冷三从对方镇定的神态中,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心中不敢怠慢,凝神聚气,严守门户。
只听那人沉声喝道:“第一拳!”右拳平击而出,果然中宫直进,击向冷三前胸。这一拳来势虽然不快,但拳上带起的浩浩劲气,竟逼得近佐急落的雨水为之横飞。冷三站在四尺之外,也觉得胸口一窒,当下身子向斜刺里窜出,闪了开去。
那人身子一舒,喝道:“第二拳!”右拳仍是当胸直击,却比第一拳更快、更猛,拳缘隐隐夹杂着风雷之声,闪电般击到。冷三全身皆被拳势笼罩,不由得也动了杀气,喝道:“你找死!”抖腕拔刀,当头直劈。只见刀光划出一道弧芒,落在那人肩膀和胸口,却听得“当当”两声脆响,刀锋上火花激迸,竟如砍在钢板上一样,那人却毫发无损。
冷三大吃一惊,心思急转:“江湖中虽有金钟罩、铁布衫等横练功夫,却从未听过有人能够刀枪不入,这人难道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躯?”这么微一迟疑,那人拳头已到胸前。冷三不及闪避,危急中一个“铁板桥”,身子向后平仰,背脊与地面相距不过一尺,跟着拧腰发力,身体仿佛装了钢簧一般,猛地向后弹出,一掠便是四五丈远。
这一招后仰弹身的功夫,端得匪夷所思。那人也不禁赞道:“好轻功!”冷三挺身站起,横刀虚劈三记,守住门户,跟着抱元守一,等着对方再度出拳。
那人点了点头,道:“江湖中接得住我两拳的人已经不多,你的功夫果然了得。可是我的第三拳更加厉害,你要小心!”
冷三见他左臂下垂,仿佛折了一般,右臂却如长出半尺,骨节劈劈啪啪连声作响,知道对方已将全身劲力都集中在右臂之上,这一击定有石破天惊之势。他哪敢懈怠,刀尖斜挑向上,对准那人的头颅,将心一横,想道:“你就是练得钢筋铁骨,脑袋总是肉长的。我拼着捱你一拳,也要把你的脑袋剖开!”
两人各运内力,相互对峙,四周的杀气越来越重。
便在一触即发之际,只听酒肆大门一响,狄梦庭走了出来,见此情形,微微一怔,说道:“魁叔,这是做什么?不得无礼!”
那人斜退半步,臂上劲力却丝毫不减,道:“公子爷,这儿没你的事。姓冷的目中无人,我要伸量伸量他。”
冷三随即喝道:“冷某目中无人,也非今日而始。狄公子既想伸量我,我奉陪到底。来吧!”
魁叔道:“姓冷的,我只是凌府的一个车夫,看不惯你的狂态,才要与你交手。咱们之间的梁子,与公子爷毫无关系。”
冷三嗤的一声冷笑,并不答话。
狄梦庭却叹了一口气,道:“魁叔,咱们同为凌府中人,你出手与我出手都是一样。”又转身对冷三道:“魁叔虽是一个车夫,我却从未以下人身份待他。三十年前,他也是江湖中威名赫赫的人物,如今归隐在凌府门下,我仍将他视为前辈。”
魁叔脸上一红,道:“三十年前的往事,不堪一提。今天收拾不下冷三,让公子爷笑话了。”
狄梦庭道:“冷先生远来是客,咱们岂能以武力相挟?魁叔,你回车上去,咱们走。”
魁叔兀自不动,道:“公子爷,你处处为冷三着想,他却不通情理。我从没见过哪人如此不给你面子。今日不教训教训他,我心里憋闷得紧。”
狄梦庭道:“你说什么话来?冷先生自有他的打算,人各有志,岂能强求?”
魁叔道:“既是这样,你何必费尽心力,去寻求‘紫芝龙胆’?又何必苦心配制良药……”
话未说完,冷三目中精光陡射,喝道:“你说什么?”
狄梦庭也沉下面孔,道:“你别说了!上车,走!”说罢,自行上了马车。
魁叔见公子爷板起了脸,便闭上了嘴,恨恨瞪了一眼冷三,上了车辕,打马飞奔而去。
夜雨在不知不觉间悄然而止,山间的冷风依然寒凉。马车出了小镇,沿官道一路向北,不多时,已驶出四五里地。
魁叔坐在车辕上,犹自愤愤不平,一边驾车,一边念叨:“公子爷,我真是替你觉得不值。你对冷三仁至义尽,他却毫不领情。早知如此,咱们犯不着穷极心力求得‘紫芝龙胆’,不远千里送到西北响刀阁去。”
狄梦庭坐在车中,道:“响刀阁俞九公病得奄奄一息,若无‘紫芝龙胆’续命,只怕活不过今年腊月。咱们虽然费了些心力,但比起救人一命来,又算得了什么?”
魁叔道:“你救了俞九公的命,为什么执意不留姓名?”
狄梦庭道:“虽然俞九公与我只是神交,从来没见过面,我极是却钦佩他硬朗的骨气。当年他为了徒弟冷三,得罪了江湖各大门派,被逼得自废武功。他身遭如此惨创,却未对江湖各派说过一个‘服’字,也未对冷三说过一个‘怨’字,这样一条铮铮硬汉,我若留下姓名,令他感恩图报,未免太踞蹐了。”
魁叔听了这番话,心中怒气渐消,反替冷三师徒叹了口气,道:“俞九公算是一条有骨气、有血性的硬汉子,可惜落得身败名裂。冷三继承了师父的秉性,只怕这股宁折不弯的脾气,最终会害了他。”
狄梦庭道:“常言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我看冷三这付旁若无人的气概,倒有几分你当年的影子。”
魁叔道:“是么?”
狄梦庭道:“当年你为了一对素不相识的渔家母女,找鄱阳五龙讨还公道,五龙慑你神威,先后恳求十四位江湖名士说情,都被你断然拒绝。你不惜得罪黑白两道,直至追杀八百里,将五龙一一伏法。经此一役,十几家门派与你反目成仇。江湖中人人说你不识时务,只知一意孤行,你却漫不在乎。”
魁叔哈哈一笑,道:“那时候血气方刚,脑袋热了起来,便将事态后果全不放在心上。”
狄梦庭也是一笑,道:“你现在的脾气是老而弥辣,并不比年轻时逊色多少。”
两人说着话,马车穿过一片黑莽莽的松树林,拐上一条小路。这条道路从两山之间穿过,路旁两侧皆是陡峭的崖壁,笔立千刃,甚是险峻。
魁叔不再说话,仔细驾车。隆隆的车轮声不时惊起几只宿鸟,扑棱着翅膀从车顶飞过。
正当马车从一棵大松树下行过,突然间,一个人影从树枝上疾扑而下,挡在马车之前。魁叔猝不及防,待想拉住缰绳,已然迟了,驾马直向那人撞去。那人竟然不躲,单臂挥出,闪电般抓住马笼头,往下一勒,沉声喝道:“站住!”
那马这一冲不下数百斤之力,但被那人一勒,顿时倒退了几步,唏聿聿一声长嘶,站了下来。
魁叔吃了一惊,心道:“好强的膂力!”定睛一看,见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鬼刀冷三,当下喝道:“冷三是你?你来干什么?”
冷三没有理睬魁叔的喝问,径自走到车前,隔着车门对狄梦庭说道:“狄公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狄梦庭打开车门,反问道:“告诉你什么?”
冷三郑重说道:“俞九公是我的授业恩师,待我情同父子!只恨冷三无用,连累恩师惨遭荼毒,如今他老人家病入膏肓,唯有‘紫芝龙胆’才能救命。两年以来,我踏遍天下寻求良药,却徒劳无获。眼见恩师病趋沉重,我真恨不能割己肉、洒己血,换取他的康复。”说到这里,他神情激动,道:“想不到狄公子仗义援手,救了恩师的性命。你为什么不早将此事告诉我?”
狄梦庭道:“早告诉你,那又如何?”
冷三正色道:“但有所命,愿供驱策。决不辜负狄公子这片好心!”
狄梦庭淡淡一笑,道:“如果我是为了要你卖命,那便不算是好心了。我是敬佩俞九公的刚硬骨气,才救他性命。我是欣赏你独来独往的傲气,才想与你交个朋友。”
冷三脸上一红,朗声道:“你待我如此义气,我也不说‘谢’字。冷三闯荡江湖,除了恩师之外,再没有一个肝胆相照的人。今天你我虽是初次相见,却倾盖如故,冷三没啥说的,愿交狄公子这个朋友!”说罢,他大步走到路边。此时正值暴雨初歇,山间涧水饱涨,轰轰隆隆冲将下来,竟似潮水一般。冷三双手掬了一捧涧水,跟着咬破中指,任鲜血溶入水中,道:“旷野之中,不能与你豪饮,便以水代酒,歃血为誓!”将涧水一口气喝尽。
狄梦庭见他如此豪迈,心中也是热血一涌,击掌赞道:“好汉子!好兄弟!”
冷三放声长啸,道:“从今以后,冷三也有了朋友,从此飘荡江湖,再不觉得孤独。”
见此情形,魁叔忍不住一拍车辕,大声道:“好!冷三,看不出你也是一条热血汉子。从前我只道你冷酷无情,看来是错怪你了。”
冷三转头望着魁叔,道:“如果我没有走眼,你就是昔年威震江北的‘金甲神魔,巨灵天尊’燕天魁!”
魁叔一怔,说道:“想不到时隔三十年,还有人记得‘金甲神魔’这四个字。”语毕,他双手抓住衣襟,往外一分,只听得“劈劈啪啪”一阵声响,衣扣袍带皆尽拉断,露出一身金光璀璨的甲胄。这付甲胄通体竟为黄金打铸,上面布满凹凸的金刃疤痕,足见身经百战。魁叔二指一弹金甲,发出“当当”的脆响,道:“你的眼力不错,我就是昔年被天下各派点名狙杀的燕天魁。嘿,燕某几度死里逃生,总算活到现在。”
冷三一听,肃然起敬,道:“果然是你!我原道天下除了‘巨灵天尊’的开山神力之外,再无第二人有如此雄浑的拳劲。”
燕天魁哈哈一笑,道:“你的刀法也厉害得很。”
冷三又道:“可惜今天我只接了两拳,远没过瘾。有朝一日,咱们再比划比划,看我能不能接得住你的第三拳。”
燕天魁毫气陡升,道:“好啊!江湖传说你的刀比风还快,我也早想试试这柄鬼刀是不是名副其实。”
冷三道:“只要冷三不死,一定满足你的心愿。”
燕天魁道:“我还听说你的酒量惊人,能饮千杯不醉。我便第一个不服,定要与你较量较量。”
闻听此言,冷三冷峻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容,道:“一言为定!到时候不喝得人仰马翻,我决不放过你!”
两人相互一望,胸口热血都是一荡,不约而同涌起英雄重英雄、好汉惜好汉之情。
冷三不再言语,向二人抱了抱拳,大步离去,片刻间消失在夜色之中。
燕天魁望着他的背影,对狄梦庭道:“公子爷,那年我被天下各派追杀,你冒险收留了我,当时我只对你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么?”
狄梦庭回想往事,幽幽说道:“你说士为知己者死!”
燕天魁重重点了点头,道:“冷三这样的男儿,也会为朋友去死!”说罢,他大喝一声,猛抖缰绳,打马飞奔而去。
十天之后,狄梦庭与燕天魁进入陕南境内。这里是铁衣山庄的势力范围,每一处城市镇甸,都有铁衣山庄开设的堂口。狄梦庭不愿被人察觉行踪,免得多生事端,便转向东行,不过数日,来到汉水之畔。两人改行水道,雇了一艘乌蓬船,沿江南下,预拟到得武昌后,避开了铁衣山庄的众多眼线,那时再舍船登陆,折向临安,回归凌府。
这一日来到中原重镇武昌,船泊黄鹤楼下。此地是天下四大名镇之一,汉水与长江在此交汇,古有“却月城”与“夏口城”隔江而立,古迹遍布江岸,甚是繁华。狄梦庭与燕天魁多次到过这里,都已失了游兴,因此没有下船,吃过晚饭后,便早早歇息了。
两人乘坐的江船甚大,分为前后两舱。狄梦庭一人睡在前舱,燕天魁则在后舱与梢公水手同宿。睡到半夜,忽听船尾传来一阵打水的声音,与江浪声颇为不同,动静本来极轻,但燕天魁内力深厚,耳音随之极强,稍闻异响,立即从睡梦中觉醒,知是有人从水下翻上船来,心想:“我只道行动够是小心谨慎,想不到还是被发现了踪迹。不知何人如此大胆,居然欺上门来,索性暗中把他料理了,免得惊动公子爷。”
这些日来,他随时随刻注视水面上的动静,防人偷袭。这时敌人上了船,心中丝毫不惧,轻轻推开舷窗,飞身跃上舱顶,跟着两个起落,便到了船尾,隐约看到船板上趴着一个人,手扒后梢,一动不动。
燕天魁慢慢欺近,星月微光之下,只见此人浑身湿漉漉的,胸前系着一个包袱,头颈低垂,似已昏厥过去。燕天魁大奇,上前一搭脉搏,只觉此人脉象混乱,乃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心中急想:“这事儿蹊跷。不管此人是敌是友,先救活再说。”他虽是这样想,但能不能救活对方,却是一点儿把握都没有,当即右掌抵住那人的“灵台|茓”,以雄厚内力注入其体。片刻间,那人身体一动,苏醒过来,看见燕天魁,嘴唇蠕动半天,才说出话来:“你……凌府……狄公子……”
燕天魁听出他的意思,点头道:“我是凌府的人,狄公子也在船上。”
那人想要解下胸前的包袱,但力气已竭,只道:“今夜丑时,蛇山……狄……救……救命……”话语未完,口鼻双耳都涌出鲜血,两腿蹬了蹬,便即气绝而死。
燕天魁迷惑不解,望着此人的尸体,正自无计可施,忽听背后有人说道:“把他的包袱打开,或可看出端倪。”
燕天魁微微一惊,心道:“公子爷何时到了背后,我竟没知晓。”随即解下包袱,小心打开,往里一看,顿时脸色一变,道:“啊!是人手!”
狄梦庭借着月光望去,只见包袱中裹的竟是三柄短剑、三只手掌,三只手掌均是齐腕而断,血渍早干,为了不使腐烂,断口处洒满了药物和石灰。狄梦庭沉吟片刻,道:“这三柄短剑我见过,是剑宗的执法短剑。这三只断掌,料想便是剑宗三老的。”
燕天魁道:“你的意思是……?”
狄梦庭道:“此人定是剑宗三老的门人,带着法剑断掌向我求援。看来剑宗三老得罪了铁衣山庄,日子定然极不好过,不然的话,也不会从剑门巴巴赶到这里。”
燕天魁哼了一声,道:“他们自作自受,现在发觉走错了路,已经晚了。”
狄梦庭却摇了摇头,道:“人到绝境,其心也善。他们虽然做错了事,毕竟不是罪不容赦。况且三人也算得是敢作敢当的汉子,若要我见死不救,终是于心不忍。”
燕天魁道:“这么说,你打算去赴蛇山之约?”
狄梦庭道:“对,我想给他们找一个隐秘的所在,先避避风头再说。将来如有可能,再规劝周正方,让他们重列剑宗门墙。”
燕天魁道:“剑宗三老若明白你这番苦心,定然感激涕淋,后悔当初贪图富贵,上了铁衣山庄的贼船。”
狄梦庭淡淡说道:“已经做过的事,后悔是没有用处的。我也并不想要他们感激,只是觉得人生一世,须得让良心平安,能够救人不死,总是活着的好。”说到这里,他望了望月影,道:“时辰不早了。你留在船上等我,把那人的尸体处理掉,我在天亮前一定回来。”
燕天魁道:“我还是随你一起去吧,身边多一个人,左右是个照应。”
狄梦庭摆了摆手。燕天魁知道他一旦决定的事,再不更改,便不勉强同去,蹲下身,将那具尸体连同断手一齐沉入江中,不留一点痕迹。待做完这些事,他抬起头来,见狄梦庭已经飘身而去,消失在江岸上。
狄梦庭离开江岸不久,便来到蛇山脚下。蛇山地势不高,却绵亘蜿蜒,形似伏蛇,头临大江,尾Сhā东城。狄梦庭信步上山,经过黄鹤楼、静春台、留云阁,往后山行去。此时已值丑时,天上寒月微星,山间莽苍苍一片,除了风声之外,再无半分声响,实是安静之极。
他沿着山间的石径走进一片松林,只见松林深处有一座石亭,亭檐上挂着四盏碧纱灯笼,绿光摇颤,冷冷冥冥,在黑沉沉的静夜中望去大是鬼气森森,待走到亭前,看见台阶上站着一个人,正是王鑫然。狄梦庭抱拳道:“凌府狄梦庭应邀拜访。”王鑫然僵立不动,对他毫不理睬。
他暗觉奇怪,上前借着灯光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见王鑫然双目空洞无神,脸上肌肉僵硬,早已死去多时。他轻轻拍了拍王鑫然的肩膀,虽然知道王鑫然已死,然而死人竟然僵立不倒,黑夜中陡然见到,也禁不住吃了一惊。他走进亭中,见柱子后又僵卧两人,侧面向外的乃是吴鑫貌,他死不瞑目,双眼恨恨盯着大门,充满悲愤之情。狄梦庭绕过吴鑫貌,去看另一人,果然便是郑鑫岸,他手握长剑,颈上血肉模糊,却是横剑自刎而死。
狄梦庭行走江湖,见过的惨酷之事不在少数,但蓦地里见到这等杀戮景象,心中也是怦怦乱跳。他深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见吴鑫貌死状虽惨,身上却没有半点血迹,于是在他胸口按了按,只觉落手处松松软软,肋骨皆尽碎裂。狄梦庭心旌一震,想道:“好厉害的劲力!一击毙命,内腑尽摧!”正沉吟间,忽听得亭外宿鸟惊动,不住地扑翅急鸣。狄梦庭凝神倾听,顿时察觉到鸟鸣中夹杂着衣袂掠过的风声。这声音虽然轻极至微,但他内功精深,已臻风动可知、叶落可闻的境地,即知有人到来。当下走出亭子,往松林中瞧去。只见沉沉夜色中,一株古松的树尖忽地一颤,一个人飞身跃出,却不垂直落地,而是斜斜飘下,落在狄梦庭身前二十丈远的地方。
这人长身玉立,一袭白衣胜雪,面上蒙着一块雪白的丝巾,被碧绿的灯光一照,竟如山间的幽灵一般。
狄梦庭初见此人,便觉得甚是眼熟,从前定曾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心中忖道:“此人在黑夜中身穿白衣,自是不怕被人发现,却为何又将面孔遮住?”转念又想:“他在此时来到蛇山,定然有所企图,看来剑宗三老的死因多半与他有关。我且不先开言,看他究竟想干什么?”于是背手站立,默默打量对方。
那人缓缓拔出长剑,用剑尖向狄梦庭点了一点,这是高手过招前应有的礼数。此时弯月如钩,月光与剑光交映,溶溶如水,在他身前晃动,气势大是不凡。
狄梦庭见他拔剑的样子,蓦地心念一动,想起此人是谁,不由得脱口叫了出来:“你……你是薛冷缨!”
作品相关 第二十三章 蛇山烈焰
那人桀桀一阵尖笑,说道:“狄梦庭,难得你还记得薛某的名字。咱们钱塘江一别,至今整整八年,我以为你早忘记了我。”
狄梦庭道:“哪里话来?八年不见,薛少庄主的风采依如旧日。”目光扫了一眼剑宗三老的尸体,心想:“你何止风采不减,这份狠心毒手更胜当年。”
薛冷缨摇了摇头,道:“我还有什么风采可言?你狄公子才是春风得意,如今在江湖中呼风得风、要雨得雨,人人都挑大拇指佩服。与你相比,我算什么?八年来,我埋首剑室,未出铁衣山庄一步。现在谁还知道薛冷缨这个名字?”说着哈哈一声长笑,笑声中却满是苍凉之意。
狄梦庭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心中却想:“你此次重出江湖,还不是为了红尘虚名来的?一出山便杀剑宗三老祭剑,将来不知要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只怕凌府首当其冲。”一念至此,不由得闪过一丝忧意。
薛冷缨仰望寒月,幽幽说道:“八年来,我虽未入江湖,对昔年的老朋友却惦念得紧。尤其是你狄公子!我朝也想、暮也想,连睡觉时也会梦见你。只盼望有朝一日和你相见,把这些年与世隔绝的滋味说给你听。嘿,想是老天有眼,让我一出铁衣山庄便遇见了你,得偿心愿。”
狄梦庭听他说得平平淡淡,但其中包含的沉痛与怨毒却既深且巨,知道他情场失意,把对凌惜惜的痴爱都化做愤恨落在自己身上,这些年痛下苦功,就是为了要报此仇。当下说道:“你重出江湖,第一个便找上了我,不是只为了叙旧吧。”
薛冷缨脸色猛地一沉,道:“不错。既然狄公子快人快语,我便直话直说。我是要你说出萧青麟的下落!”
狄梦庭道:“薛少庄主此言差矣。漫说我不知道大哥的下落,就是知道,也决不会告诉你。”
薛冷缨怒道:“你当薛某是傻子么?如果你都不知道萧青麟在哪里,天下还有谁人知道?狄公子,你是一个聪明人,我劝你权衡利弊,不要为了区区‘兄弟之情’,毁掉自己的一切!”
狄梦庭道:“你是在威胁我么?”
薛冷缨道:“你若非要这么想,那也随你。”
狄梦庭冷冷一笑,道:“我大哥封剑退隐,不用再去惊动他,至于昔年的是是非非,就由我这做兄弟的接下了。薛少庄主,你这八年闭关修炼,定然练出几样厉害的玩意儿。狄某不才,愿要领教领教。”
薛冷缨目中顿时涌起一股杀机,道:“你既看重兄弟间的义气。我便成全你!萧青麟欠下血债,一并着落在你的身上!”说着缓缓侧过头,揭下蒙在脸上的白布。
狄梦庭心旌猛地一紧,只见他的肤色苍白如雪,从眉梢到嘴角,纵横交错着四条极长的剑伤,划成了一个“井”字,由于这四道剑伤,左眼倾斜突出,右边嘴角歪趔,整个一张脸毁得一塌糊涂,说不出的丑恶难看。
薛冷缨沉声道:“我这付嘴脸,全由萧青麟所赐!整整八年中,我白天不敢见阳光,晚上害怕点灯烛,除了爹爹之外,再没见过一个活人。这种日子,真比死还难捱!”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怨毒和愤怒,每一个字都是从牙齿缝中迸出来,仿佛涂着鲜血和仇恨,在黑夜中听来煞是可怖。
狄梦庭道:“当年在钱塘江畔,若不是你偷袭我大哥在先,何至于被毁容?薛少庄主,我劝你一句良言:‘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话你听得进也罢,听不进也罢,但须记住,天理昭彰,总有恶人遭报应的一日!”
薛冷缨道:“你说我是咎由自取?嘿,你与萧青麟是生死之交,自然会帮着他说话。可是我八年来忍气吞声,活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难道就这样算了?”他缓缓抬起长剑,剑尖指着狄梦庭的咽喉,道:“今日便叫你知道,薛某的每一滴血,都不是白流的。这毁容之仇,再加上八年的寂寞时光,我是非报不可!狄公子,你是萧青麟的兄弟,这笔帐不跟你算,却跟谁算去?”
狄梦庭点了点头,心想薛冷缨找不到大哥,心里的万分怨毒,只有一古脑儿的发泄在自己身上,一瞬之间,心中豪气陡生,道:“你说得不错,我若不担当,谁来担当?薛冷缨,你有什么厉害手段,尽管照着狄某身上招呼。”
薛冷缨道:“好,请拔剑!”
狄梦庭这次来到蛇山,原是为了与剑宗三老相会,因此没带兵刃,哪料会发生这等变故?见薛冷缨一付有恃无恐的神情,心中也不敢托大,走到王鑫然的尸体前,从他腰间拔出长剑,在身前一横,道:“来吧。”
薛冷缨在他取剑之时,并不趁机偷袭,反而后退几步,等他拿过剑来,才道:“狄公子,你是远道而来,我却以逸待劳。请你先出手吧。”竟不肯占丝毫便宜,行的乃是武林宗师的气度。
狄梦庭见他越是沉稳,心里越不敢小觑,喝道:“有谮了!”将剑一抖,挽起一个剑花,向薛冷缨的胸口刺去。
这一剑旨在试探对方武功的虚实,并没有当真想要刺到他。哪知薛冷缨看出这一剑乃是虚招,竟然不闪不避。狄梦庭本拟收剑,见他毫不理会,对自己好生傲慢,也不禁动气,当即力贯右臂,将剑招化虚为实,径自疾刺过去。
薛冷缨等剑锋及胸,才道:“好!”随着话音,长剑一振,便即抢攻,竟不格当对方的剑招,剑尖直刺狄梦庭的咽喉,出手之凶悍凌厉,直是置自己生死于度外。
狄梦庭暗骇,闪身相避,哪知薛冷缨得势不让,长剑向下疾划,剑尖又已指到了小腹。狄梦庭大惊,挥剑挡去,只听得“当”的一声响,双剑相磕,火花迸射,狄梦庭只觉虎口发热,长剑险些脱手,心中一凛:“好家伙!八年不见,他功力居然精尽如斯!”当下凝神专志,将一路剑法使得密不透风,严密异常的守住门户。
薛冷缨嘿嘿怪笑,手中的长剑青光闪闪,犹似一个大青球,围着狄梦庭滚来滚去,霎时间将狄梦庭裹在剑圈之中,每一招都是致命的杀着。
双方一守一攻,均是以快打快,但听得剑忍碰击声密如爆豆,又似雨打芭蕉,响声连成一片,绵绵不绝。
狄梦庭越战越是心惊,暗想自己的武功乃是四谛岛的快剑绝技,一经施展,势如暴风骤雨一般,八年前薛冷缨远非自己对手,何以今日交手的四五十招,竟然丝毫不落下风?想到此处,愈发抖擞精神,一柄剑开阖吞吐,仿佛在身前交织成一张钢幕,守护得风雨不透。
在这道剑幕之前,薛冷缨高纵低伏,喝声与剑风相互配合,连发一十七剑,狄梦庭却无一剑反击。从场面上看,似乎是薛冷缨大占上风,其实他心中却叫苦不迭,当年他败在狄梦庭的剑下,引为生平奇耻大辱,八年来闭门修炼,自忖剑法已到炉火纯青之境,这一十七剑连续刺出,每一剑都加重一道后劲,一剑强似一剑,重重叠叠,直有无坚不摧、无强不破之威。哪知狄梦庭的剑光如网,他这一十七剑刺去,竟似石沉大海一般,非但没有伤敌,自己的中气却几乎无以为济,若不是狄梦庭过于谨慎,没有冒险抢攻,自己早已败了。
他埋头数年苦练,只为能够战胜狄梦庭与萧青麟,报仇雪恨,哪知到头来还是出手无功,自是大为焦躁,情急之下,毒念陡起,右手刷刷刷数剑,狄梦庭挥剑化解。薛冷缨左手忽地一翻衣襟,从肋下拔出一柄短剑。月光之下,这短剑光芒闪烁不定,如清水,如寒冰,向狄梦庭的剑光中刺去。
这柄短剑好不厉害。只听得“当”的一响,狄梦庭手中长剑断为两截。薛冷缨一招得手,精神大振,长剑向下疾刺,所落之处均是狄梦庭下盘要害。狄梦庭手中断剑只剩下一尺多长,若要招架,俯身弯腰大是不便,只得闪身躲避。薛冷缨既占上风,只想尽快取胜,双剑并举,以短剑护身,长剑围着狄梦庭要害疾刺,招招势若暴风骤雨,狄梦庭用断剑封挡,也是严密异常,虽处劣势,但薛冷缨想要伤敌,却也万万不能。
顷刻间,两人相互攻守三十余招。狄梦庭连退三十多步,每退一步,便削减一分对方的攻势。薛冷缨招招抢攻,剑剑狠辣,只是这般运剑如飞,最耗内力,每刺一剑都须用尽全力。他虽内力深厚,终不能永耗不竭,堪堪攻到第四十招上,前一剑与后一剑已经难以相续。
狄梦庭微微摇了摇头,说道:“薛少庄主,似你这等武功,在江湖中也是难得了,只是手段太过毒辣,将来不怕遭报应么?”
薛冷缨喝道:“你死到临头,废什么话来?谁对谁错,去阎王爷那儿论理吧!”手下加紧又攻了三剑。
狄梦庭叹道:“罢了!”一言甫毕,断剑突然反守转攻,一剑挺出,直刺薛冷缨胸口,剑到中途,寒光陡然一分为八,当真是迅如闪电,势若奔雷。
薛冷缨惊得脸都有些变形,叫道:“啊!一剑八芒血连环!”
狄梦庭一声清啸,剑锋闪烁,围着薛冷缨周身疾刺,银光飞舞,映得眼睛都花了。
薛冷缨长、短两剑同时封挡,但在“一剑八芒血连环”的循环攻击之下,仍是远远不够。他自知不敌,当即腰腿一起发力,猛地向后倒纵出去,直退三四丈远。
狄梦庭没有乘势追击,将断剑随手扔在地上,道:“承让!”
薛冷缨惊魂稍定,道:“你……你也会‘一剑八芒血连环’!”
狄梦庭道:“这招剑法,乃是盖世绝学。蒙大哥不吝传授,可惜我天资愚钝,对这招剑法的领悟仅限于皮毛,唉,差得太远,差得太远……”言下之意是,我狄梦庭的剑法并不高明,你已经抵挡不住,当然更不是萧青麟的对手了。
薛冷缨低头一看,见自己衣衫前后左右都是窟窿,全是给狄梦庭断剑刺破的,顿时面如死灰,想到自己八年来苦练不辍,只为打败萧青麟与狄梦庭,扬名天下,却不料仍不是他们的对手,这八年的时光岂不是白费了么?想到这里,他又是可惜、又是愤怒,忍不住“哇”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狄梦庭见他吐血,知道是怒急攻心所致,以薛冷缨的傲性,受此挫败,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说道:“薛少庄主,今日之事就此罢了。希望你多多自重,以后别再来找我的麻烦。”说完便欲离开。
薛冷缨喝道:“站住!”
狄梦庭道:“你还想怎样?”
薛冷缨缓缓说道:“姓狄的,我为了抱毁容之仇,整整苦捱了八年!你是唯一能将萧青麟引出的诱饵,我决不会放过你!”
狄梦庭道:“你虽处心积虑想要报仇,可是你杀不了我,更不能奈何我大哥,何必还要自讨苦吃?薛少庄主,我善言劝你,就算你武功练成了天下第一,就算你能杀了我与大哥,你的脸还是恢复不了原貌,受过的孤苦也不能化减。倒不如洗心革面,化解了胸中的戾气,隐逸山林,乐个逍遥自在。”
薛冷缨哪里听得进去?恨恨说道:“萧青麟毁得不是你的脸,你当然会说风凉话来。可是我这一辈子都已毁在他的剑下,除了拿他的命来偿还,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狄梦庭一皱眉,道:“不可理喻!”懒得与他再说,转身向山下走去。
薛冷缨叫道:“姓狄的,我武功不是你的对手,无法将你擒下,可也不能放你离开!眼下唯有杀了你,才能逼萧青麟现身。薛某手段毒辣卑鄙,但这等血海深仇,也不能讲究江湖规矩了。”说完将手中的两柄剑都扔到身后,发出一阵怪笑,声音中充满了邪恶之意。
狄梦庭听他笑声怪异,忍不住回头望去。
只见薛冷缨从怀中掏出一块药饼,放入口中用力咀嚼,将嚼成糊状的药泥吐在掌心,擦在脸上、颈上、脑后、手背等处,跟着取出一个葫芦,将里面浓墨一般的汁液倒在衣裤上面,片刻间,一身白衣变得污秽不堪。
狄梦庭隔着老远,便闻到奇重的药味,细一辨认,觉出那药汁是雄黄、艾草等草药熬制而成,另有几种不知名的药物,味道辛辣麻涩,似乎不是中土所产。正疑惑间,忽听密林深处响起一阵怪异的笛声,声音极尖极细,曲调忽高忽低,与中土的曲牌大相径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
随着笛声响起,林中宿鸟骤被惊起,在半空中盘旋悲鸣。不多时,山间的松鼠、野兔、山鸡纷纷奔逃而出,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更有许多小兽跑着跑着,突然栽倒在地上,四肢僵曲而死,情景煞是骇人。
狄梦庭暗暗吃惊,心想这事可邪门的紧,须得远远避开才好,当即快步往山下走去。
薛冷缨目送狄梦庭离去,并不阻拦,脸上似笑非笑,神情甚是古怪。
狄梦庭走到树林边,隐隐觉得脚下有东西不停的蠕动,发出“沙沙”的响动,低头一看,顿时头皮一阵发麻,只见林中爬满了毒蛇,黑压压的不下千百条,不时还有蛇从树枝上垂下来,一股腥风扑来,闻者几欲做呕。
狄梦庭这一惊非同小可,拧身后纵,退到亭畔的空场上,却见成千上万条毒蛇从树林中涌出。这些蛇均呈暗青之色,背上长着点点花斑,显非江南一带的野蛇,却定然剧毒无比。他心思急动:“薛冷缨打不过我,便布下这些毒蛇逼我就范。眼下如何脱身,当真棘手的紧!”他心中虽急,脸上丝毫不露,淡淡说道:“薛少庄主,想不到你对腌臜的毒虫倒有兴趣。为了对付狄某,你将这些异种千里迢迢赶到江南,费了不少的心思吧。”
薛冷缨身上涂满药汁,不怕毒蛇,冷声说道:“姓狄的,今儿便叫你开开眼。这是天竺国的五斑地龙,毒性剧烈无比。”
狄梦庭道:“异域毒虫,有什么可怕?恒河鬼菩萨来了没有?叫他出来见我。”
薛冷缨一怔,心想:“恒河古佛远在天竺国开宗立派,以前从未到过中土,江湖各派人物都不知其名,姓狄的却从何处听来?”
他哪知道狄梦庭当年在四谛岛的时候,听楚寒瑶谈论天下奇人奇事,说起过天竺国有一个鬼神莫测的人物,修练一种叫做“瑜珈”的神奇内功,能够铁钉穿身不死、入土数日不亡,尤其擅养毒蛇,一身施毒放毒的本事更让人闻风丧胆。由于他住在恒河边上,自称做恒河古佛,但周边的人们都在背地里叫他恒河鬼菩萨,那是说他笑里藏刀,杀人如麻的脾性。狄梦庭想到此节,顺口说了出来,本来也只想试他一试,待见他神情忽变,即知所料无误,朗声说道:“这个老毒物不在天竺国纳享清福,居然跑到中土来兴风作浪。哼,象他这般助纣为虐,总有报应之日,只怕要将老骨头埋在异乡了。”
薛冷缨道:“你少来废话!今日用不着古佛出手,单这毒龙大阵就能将你困死!姓狄的,我劝你趁早说出萧青麟的下落,否则叫你血洒蛇山,给五斑地龙打了牙祭。”
狄梦庭道:“你趁早死了这份心。狄某身可死,志不可屈。你想从我嘴里得知大哥的下落,那是做梦!”他一口回绝薛冷缨,同时急思脱身之计。不禁想起自己曾经问过义父:“恒河鬼菩萨那么厉害,若是来到中土,该用什么法子对付?”楚寒瑶沉思一刻,才道:“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远远避开,能够不被他撞上,总是安稳一些。”这番话隔了十几年,此刻回想起来,在耳犹新。
狄梦庭万万没有想到,当年自己的一句戏言竟然成真,如今陷在蛇阵之中,实是一筹莫展,忖道:“铁衣山庄竟然请来恒河鬼菩萨助威,不知花费了多少金银,其欲称霸江湖的野心,也是昭然若揭。今日我脱离险境之后,定要加倍小心!唉,可是怎么才能脱险……真是……”
正在苦思无策之际,忽觉背后一阵阴风骤起,七八条青蛇游到狄梦庭脚下,猛地向上窜起,竟有一人多高,狠狠咬向他的背心。狄梦庭知道这些青蛇剧毒无比,不敢用手去碰,于是挥袖甩出,施展“流云铁袖”的功夫,袖口在真气的贯注下,伸得笔直,实不亚于一面盾牌。青蛇撞在袖上,受内劲反震,顿时头碎骨折,飞了出去。
死蛇刚刚落地,四周的群蛇立刻蜂拥而上,将死蛇分噬精光,刹那间只剩下一堆碎骨。
见此情景,狄梦庭心里一阵发毛,此刻四周已经无路可退,只得飞身跃上亭顶。眼见下面的青蛇越聚越多,树林里仍有蛇群不断涌来。情急之下,他从亭顶揭下几片琉璃花瓦,捏成碎砾,以“满天花雨”的暗器手法打下,顷刻间,将冲在最前头的二三十条青蛇打死。
群蛇突遭重创,登时乱了起来。便在这时,树林间的怪异笛声陡然拔高,声音刺人耳鼓,听来说不出的难受。说也奇怪,原已乱成一团的蛇群很快便平息了骚动,相互吐着血红的芯子,慢慢聚拢到石亭之下。
狄梦庭这才知道蛇群是由笛声控制的,当即喝道:“林中什么人装神弄鬼?请出来相见!”
喝声甫毕,林中闪出五个人来。狄梦庭借着月光望去,只见五个人身材奇矮,年纪虽已不小,却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裤,头上扎了厚厚一圈头巾,身上挂满了珍珠宝石镶嵌的饰品,走起路来叮叮当当乱响。其中一人口吹短笛。这枝短笛好生奇怪,竟是由一根白骨制成,上面鬼火粼粼,声音哽咽若泣。
狄梦庭精通笛技,见过笛子的精品不计其数,但多是用青竹、芦杆制成,以白骨制笛,还是第一次见到。只见这枝骨笛长约一尺,骨骺粗大,竟似用人大腿的股骨所制,抽空骨髓,钻出音孔,被那人横在口边,幽幽吹奏,显得分外的诡异可怖。
狄梦庭听说恒河鬼菩萨座下有五个圣道使者,叫做招魂鬼子,最是凶狠残暴,此刻一见,料定便是这五人无疑。他心中顿时充满厌恶之情,却不愿在番夷前失了礼数,抱了抱拳,说道:“请五位撤下蛇阵,免得伤及无辜。”
这句话说得客客气气,五人却置若罔闻。其中一人望见被狄梦庭杀死的数十条青蛇,登时神情大变,发出咿哩哇啦一阵怪叫,脸上又是愤恨,又是痛惜。
狄梦庭虽然听不懂他喊些什么,却看得出他是心疼这些死蛇,心想:“我杀了他们的青蛇,这场仇怨结得着实不小。五个鬼子已经十分难缠,恒河鬼菩萨还没露面,今日之事怕是凶多吉少。”
那人怪叫一阵后,走到死蛇之前,弯膝跪倒,神态肃穆,口中念念有词。突然抓起一条死蛇塞入嘴里,跟着用力一撮唇,竟将死蛇连皮带骨吞入肚里。他动作甚快,片刻之间,便生生吞下了六七条死蛇。
狄梦庭看在眼里,忍不住一阵恶心,忖道:“这些人一生与龌龊毒虫为伴,行事自然带了几分邪性。可这般生吞死蛇,此人……真是……真是……”也不知该如何形容。
那人每吞下一条死蛇,眉目间便涌起一团青气,待吞下十余条死蛇后,脸色变得深青若靛。他舒了一口气,蓦地跳起身来,怒视狄梦庭,右臂一振,掌中多了一条黑藤软鞭,叫道:“你的,杀我神龙,要死的”语音晦涩生硬之极。
此人身材虽然极矮,这条软鞭却长达三丈有余,被他奋力一抖,鞭身伸得笔直,便如一枝长枪般刺向狄梦庭的胸口。
狄梦庭见他运鞭如枪,知道此人内劲刚猛,却也算不上绝顶的武功,所惧的是他浑身布满剧毒,那可半点沾染不得。因此见软鞭刺到,不敢用手封挡,身子一侧,闪了开去。那人却道狄梦庭武功未逮,不敢与自己交锋,愈发托大起来,将软鞭连抖了三四个圈子,向狄梦庭腿上卷来,口中叫道:“你的,下来的。”想把狄梦庭从亭顶拖下来。
狄梦庭喝道:“狂徒!你当我中原没有高人么?”右腿闪电般踢出,将鞭头踩在脚下。这一踩看似轻描淡写,其实内力、时机、准头无不捏拿得恰倒好处,别说只有一条软鞭,就是再多上五、六条,也都一并踏在脚下。
那人用力回拽,软鞭绷得笔直,却纹丝不动,他低声叫道:“古怪的!”这条软鞭是用深山中的千年古藤制成,是他十分珍爱的兵器,自不肯轻易失去,当下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登时鼓了起来,手臂上肌肉凸起,一声猛喝,双手抓紧鞭尾奋力回夺。
狄梦庭见他全身骨节格格作响,冷冷说道:“你想拉回兵器,用不着这般拼命,我还你便是。”脚下一松,闪到一旁。
那人运足了劲力,陡然使在了空处,顿时向后飞了出去,连人带鞭摔在地上,又压死了十几条青蛇。幸亏他身上涂了镇蛇的药物,没遭毒蛇扑噬,只是这般丢人现眼,脸上尴尬无比。他翻身爬起,望着狄梦庭,目光中全是怨毒之色,却不敢再行挑战,急忙掏出骨笛,撮唇吹起。
凄厉之声从骨笛中传出,群蛇受了笛声驱策,纷纷蠕动向前,将石亭层层包围起来。
狄梦庭道:“异域邪音,有什么好听?狄某请你们听一听中原的乐曲吧!”从怀中取出玉笛,放在唇边轻轻一吹,一声清亮的笛声破空而出,立时把骨笛发出的刺耳之音冲淡了许多。他吹的是一曲“汉宫秋月”,曲音幽婉柔长,片刻间,那人的骨笛已为所制,所发出的音调节奏,变得跟随狄梦庭的笛声伴和。
其余四人见势不对,各自取出骨笛,齐声吹奏。这些骨笛虽然短小,发出的声音却异常刺耳,仅只一枝吹响,已经令人难以忍受,这时每多一枝骨笛加入,声音便加强一倍,待五笛齐奏,犹似巫峡猿啼、子夜鬼哭。
群蛇在笛声中,已现疯狂之状,相互间扭曲翻滚,毒涎喷得四下皆是。
薛冷缨不懂音乐,但这笛声每一个音节都和他内息相关。骨笛响一声,他的心便是一跳,笛声越快,心跳也逐渐加剧,只觉胸口怦怦激响,极不舒畅。再听少时,一颗心似乎要跳出腔子来,斗然惊觉:“他们的笛声再急,我岂不是要给他引得心跳而死?”急忙撕下一段衣襟,紧紧塞住耳孔,只怕漏进一点声音。
狄梦庭的内功远比薛冷缨深厚,又深精乐理,反应不象他这般强烈,却也觉得心旌摇颤,心想:“听说天竺国有一门极厉害的邪功,叫做‘夺命梵音’,能够以乐音激扰敌人的内息,致人于死地!他们施展的定然就是这门功夫。”想到此节,心中豪气陡起,笑道:“雕虫小技,也敢逞强?难道我中原没有好曲子么?好吧!咱们合奏一曲。”横过玉笛,吹出一曲“高山流水”。这首曲子描述的是青天碧水、山葱林茂的秀丽景象,狄梦庭在吹奏之时,加入了一份慷慨激昂之情,使曲调中充满一股热血如沸的激奋,与五枝骨笛之声相抗,丝毫不落下风。
五位招魂鬼子却相顾骇然,他们凭着“夺命梵音”的功夫,从天竺国到中原,所向披靡,不知击败多少高手,心下均道中原武林不过如此。哪知今日与狄梦庭对敌,处处受制,初时想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击毙敌,不料对方不仅接下了自己的五笛齐攻,笛声反而愈吹愈是回肠荡气,大有反客为主的气势。
六人虽然没有以兵刃相斗,但两般乐音相互激荡,时而猱进取势,时而缓退稳守,实与高手比武一般无异。其玄妙之处,又比用刀剑拼斗更为险恶。只听招魂鬼子的骨笛声悲楚激越,或如屠狗宰鸡,或如打铁刮锼,全然不成曲调,说不出的古怪喧噪。狄梦庭的玉笛却如春日巧燕飞舞柳间,轻盈潇洒,回转如意。蛇山顶上杀气纵横,骨笛的噪音虽然占了七成攻势,但玉笛音色幽绵,在对方的猛攻下犹然游刃有余,显然后劲充沛。
双方互有攻守,难分胜负。初时招魂鬼子音急势猛,抢占了上风,但狄梦庭沉稳老练,慢慢将劣势拉平,过了约莫一柱香的功夫,玉笛已逐渐压过骨笛的声音。原来天竺国最精深的武功,遇上了中土最精深的武功,相比之下,还是中土的功夫更加博大深奥。在这一刻间,招魂鬼子只将一曲“夺命梵音”反复吹奏,狄梦庭却连换了“梅花三弄”、“良宵引”、“秋江夜泊”、“阳关三叠”等七八首古曲,每一首曲子都将含着他的玄家真气,端得非同小可。又斗了小半个时辰,狄梦庭的内劲愈见旺盛,招魂鬼子也都拼尽全力,一身长袍慢慢鼓了起来,衣内充满了气流,显然已将内力发挥到了极致。
薛冷缨用衣襟塞住了耳朵,六人争斗的声音几不可闻,只是“夺命梵音”实在厉害,偶尔透了几声过来,仍令他心跳加剧,呼吸极不舒服。倒是狄梦庭的玉笛声悠扬动听,听在耳中甚是受用。他心中恨不能招魂鬼子速速击败狄梦庭,却又希望能够多听一会儿玉笛的声音,心中乱七八糟,不知道胡想些什么。
招魂鬼子心里却苦不堪言,这门“夺命梵音”的功夫,纯以心力克敌,只有和上乘内功相结合,才能迷人心魄,乱人神智。,倘若敌人的内力修为胜过自己,施术不灵,却会反受其害。这时五人的内功已施展到了淋漓尽致,有心想要退出争斗,却是欲罢不能,这当儿若要住口不吹,立刻心魔失控,纵非立时毙命,也必身受重伤。五人暗自后悔不迭,当初如果不用“夺命梵音”,此刻或能全身而退,眼下却只能奋尽全身之力,苦苦支撑,只盼能够捱到最后,先将狄梦庭拖垮。
这情势狄梦庭自也早看出来,见五人脸色由青转红,犹如要滴出血来,知道他们功力将尽,待到脸色显出一层紫气,内腑非受重伤不可,心想这伙儿人练到这等功夫实非易事,若要饶过他们,不知要祸害多少好人。想到这里,他冷冷一笑,暗道:“今日替江湖除害,责无旁贷!”暗将一股真气运至口边,吹入笛中,笛声顿时扶摇直上,化作一曲“将军令”。这本是一首琵琶古曲,狄梦庭以玉笛吹出,除了原有的铿锵之声外,更增添了一股笑傲山河的狂气。只听笛声越来越高,气势越来越壮,将骨笛的声音摧得七零八落,招魂鬼子只吓得魂飞魄散,似乎全身骨骼都要被笛声震松。
蓦然间,狄梦庭五指张开,五个笛孔齐声作响,宫、商、角、徵、羽五音齐发,震得山间鸣响回荡,便似惊雷撼地,风云聚合。招魂鬼子哪受得了这般狠打猛击?手中的骨笛同时断折,玉笛每响一声,他们便退一步,玉笛连响五声,他们便退五步,其中一人脸上肌肉扭曲,显得全身痛楚已极,双手不住乱抓胸口,嘶声叫道:“你使什么邪功?如何……破我法术?”说话断断续续,仿佛上气不接下气一般。
狄梦庭昂然说道:“今日叫你们知道,中原的‘五音无形剑’,不弱于外域魔音。”
那人道:“你……你……”话未说完,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身子往后栽倒。其余四人相继也都吐血而倒,在地上滚了几滚,再也不动了。
狄梦庭以无上神功将五人震倒,破了他们的内家罡气。致使五人的五脏六腑皆受重伤,即便被救回性命,也成了废人,就是七八岁的孩子也敌不过了。
遍地的青蛇失了骨笛的控制,顿时乱了起来。群蛇经过刚才的笛声相斗,都被激起了凶性,此刻没有了约束,开始四下游窜,所到之处,不仅山中的虫兽难逃一死,就连同类之间也相互残噬,更有数十条青蛇竟向薛冷缨扑去。
薛冷缨大吃一惊,他身上虽然涂了镇蛇的药物,但群蛇已被惊疯,不再受药物震慑。危急时刻,他双掌劈出,接连施展“劈空掌”绝技,将扑到近前的青蛇一一震毙。只是群蛇发了狠性,非但不退,反而又冲上十来条。薛冷缨大叫一声,双手撕下长袍,横扫了一个圈子,登时把脚下的青蛇扫飞。他慢慢退到石亭下边,后心贴墙,负隅拚斗,将长袍依着软鞭的路子使了开来,呼呼风响,群蛇一时倒也难以逼近。
只是这般挥袍御蛇,非得运足全力,倘若稍慢一点,让青蛇侵入进来,那便凶多吉少。这些青蛇剧毒无比,给它咬中一口,立时即死。薛冷缨知道厉害,将长袍挥舞得密不透风,不让青蛇靠近自己身畔丈许之地。
然而,一个人纵有无比神力,终不能无休止的运用。过了一柱香的功夫,薛冷缨的汗水湿透衣衫,就象在大雨下淋了半天一般,脚下全是水渍。长袍也渐渐缩短,仅能勉强护住身前两尺远的距离。
狄梦庭见状,暗暗叹了口气,知道他每流一滴汗水,功力便消耗一分,待得汗水干竭,那便是油尽灯枯、毙命之时了。他虽厌恶薛冷缨的为人,但见他这般丧身蛇口,终是于心不忍,叫道:“薛少庄主,快上亭来!”
薛冷缨此刻全身酸软,胸口空洞洞地难受之极,口中却不肯服输,喝道:“姓狄的,你少来假慈悲。薛某丢丑送命,岂不正遂了你的心愿?”话音未落,一条青蛇突然冲了进来,一口咬住薛冷缨的衣袖,只差一点儿便伤到皮肉。吓得他魂飞魄散,只觉得蛇身粘滑蠕动,又可怕、又恶心,这当儿再也顾不上面子了,奋力将胳膊上的青蛇甩脱,飞身向石亭上跃去。
哪知,他与群蛇拼斗半天,身体已经累脱了力,这一跃只纵起半丈多高,丹田真气已竭,身不由己向下坠去。他低头看见地下已经爬满了青蛇,自己一旦摔入蛇群,断无生理,心中一片惨然,只道:“罢了!想不到薛冷缨毙命于此。”
便在这时,狄梦庭叫道:“抓住了!”解下束腰的丝绦,挥了下去。这一下奇变陡生,薛冷缨随机应变,快捷异常,双手抓住丝绦,喝道:“救我!快!”狄梦庭劲运双臂,急甩过顶。薛冷缨在半空中划了个圆圈,就如一头大鸟般飞上了亭顶。
这一瞬间,他几度遇险,几度逃生,由生到死转了一个轮回,当真险恶万分。他双足一落地,再也支持不住,一ρi股坐倒,大口大口喘气,仿佛瘫痪了一般。
狄梦庭虽然救了薛冷缨的性命,却没有得意的心情,望着遍地的毒蛇不断涌来,其中数十条蛇正沿着亭柱向上攀缘,看这情形,用不了多久便将爬上亭顶。他的心不禁一沉,暗想自己的处境并不比刚才薛冷缨好过多少,待群蛇爬上来,即将大难临头,自己纵有绝世神功,终不能杀尽成千上万条毒蛇,到最后耗尽气力,便是毙命之时。他虽然这么想,却不甘心束手待毙,将身边的砖瓦摔成碎砾,只等群蛇爬上,便以“满天花雨”的手法对付。
薛冷缨看着他在忙碌,颓然说道:“没用的,迟早也是死,何必还费那些力气?”
狄梦庭道:“能多撑一刻,便多一分希望。若能坚守到天亮,或许会有脱险的机会。”
薛冷缨摇头冷笑,道:“算了吧。哪有脱险的机会?除非恒河古佛亲临,才能驱开蛇阵,否则的话,就是天王老子都救不了咱们。”
狄梦庭道:“依你的意思,难道在此等死不成?”
薛冷缨道:“若能不死,总是不死的好。可是……唉……”他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年来,我活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早已将生死看得很淡了。只可惜不能手刃萧青麟这恶贼,就是死,也死得好不甘心!”
狄梦庭皱眉道:“常言道:人到将死,其言也善。想不到你这时候仍然充满毒念,不怕将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受那刀山油锅之刑么?”
薛冷缨漫不在乎道:“我活着已无欢乐,死后也不怕受罪。可是你就不一样了,如今提起凌府狄公子,天下人谁不羡慕?你肩负盛名、掌握巨财、身怀绝技、家有娇妻,世人渴望而难求的美事,都被你占全了。现在你却要陪我死在这里,真是太不值了!”他见狄梦庭脸上闪现怒容,愈发得意,又道:“其实名声、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只可怜惜惜年纪轻轻,就要变成寡妇,以后的孤苦岁月,让她如何忍受?唉,我若换了你啊,肠子都要悔青了。”
狄梦庭被他冷一句、热一句说得心头火起,喝道:“姓薛的,你既不怕死,何必陪我苦捱?反正早也是死、晚也是死,不如让我把你送到下面去,别叫那些毒蛇等得急了。”
薛冷缨一听,顿时变了颜色,喝道:“你敢!”
狄梦庭冷声道:“原来你也怕死,那便少说废话!惹恼了我,先打折了你的四肢,再把你扔下去喂蛇。”他一生之中,极少说过这般声色俱厉的话,此刻到了生死关头,忍不住口出恶言。
薛冷缨“呸”了一声,本想反唇相讥,但又想到群蛇噬身的惨状,将涌到口边的话咽回肚里。
狄梦庭见薛冷缨被自己厉声震慑住,坐在地上不敢答话,心中觉得痛快了许多。然而,这稍稍涌起的快意,又被眼前的焦虑所冲没。只见数十条毒蛇已经爬上亭顶,狄梦庭大喝一声,手中的瓦砾如雨点般向下打去,被打中的毒蛇无不头碎骨折,尸身四下飞溅,不一会儿功夫,亭下积满了厚厚一层蛇尸。
哪知群蛇发了凶性,死的越多,跟上的也越多,从四面八方逼将上来,竟如无止无休一般。狄梦庭运指如飞,仍然应接不暇,眼见蛇群渐渐爬过亭檐,情急之下,回头大喝道:“薛冷缨,过来帮忙!”
薛冷缨却无动于衷,目光呆呆地望着圆月,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狄梦庭又气又怒,叫道:“姓薛的,你在求菩萨保佑么?别做梦了!这当儿没人能够救你,想活命就要靠自己!咱们豁出去一拼,未必只剩下死路。我就不信两个第一流高手,竟会输给这些毒虫?”
薛冷缨叹道:“拼也没用。你纵能拖上一时半刻,难道能将遍地毒蛇杀干净?唉,这就是命,我认倒霉了!”
狄梦庭冷声道:“你想得倒很旷达啊。那么面容被毁、情场失意,也都是命,你全认倒霉么?”
这句话打在薛冷缨心中最痛的地方,他暴跳而起,喝道:“你说什么?”
狄梦庭道:“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面对刀山火海,置若等闲,决不会畏缩等死。眼下区区一地毒蛇,便把你吓成这付模样,你算是什么英雄豪杰?就是变成了鬼,也是一个没有骨气的衰鬼!”
薛冷缨怒火大炽,道:“姓狄的,你胡说八道,我跟你拼了!”紧攥双拳,就要冲上拼命。
狄梦庭道:“你想杀我也不必急,先帮我驱散蛇群,待脱出重围,咱们再决一死战。”
薛冷缨道:“好,今日若得不死,来日必有一拼。薛某与你势不两立!”说罢站到狄梦庭左侧。他武功虽然不及狄梦庭,但家传的“弹指神针”暗器手法乃是江湖一绝,只见他右手一扬,一篷钢针激射而出,数十条青蛇被钉在亭檐之上,痛得吱吱乱叫,身子扭曲,却已游动不得。
狄梦庭赞道:“好功夫!”他得此强助,顿时宽心许多。当即抖擞精神,掌下飞石掷瓦,不让毒蛇靠近。
过了约莫一盏茶功夫,薛冷缨囊中的百余枚钢针堪堪射尽,狄梦庭也击杀了数百条毒蛇,但蛇群依然不退,将死蛇的尸体分噬精光,不断向亭顶冲击。
在这危急关头,忽然山路上传来一声马嘶,一辆马车狂奔而来。片刻间来到亭下,只听驾马一声悲嘶,已被毒蛇咬中,翻身栽倒。车上拉的是十几坛美酒,乒乒乓乓一齐打碎,甘冽的美酒洒将下来,遍地都是浓重的酒香。
哪知这些毒蛇却害怕烈酒,纷纷向后避让。只是十几坛美酒一齐打碎,酒水四下流溢,哪里躲得开?数百条毒蛇被淋到酒水,痛得乱翻乱滚,张口互咬,转瞬间便给同伴扯食得剩下一堆白骨,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亭下尽是群蛇的尸体,余下的青蛇也都远远避开,逃得不见了踪影。
狄梦庭与薛冷缨见了这等异景,尽皆变色。待群蛇相残殆尽,两人跳下石亭,只见地上遍布死蛇,四周弥漫着一股潮腥的气味,与酒味混合在一起,说不出的恶心难闻。狄梦庭道:“这里的毒气太重,若不将死蛇除掉,定然殃及无辜。”
薛冷缨道:“你想怎样?”
狄梦庭道:“烧掉它们。”两人合力推倒几株松树,拉到空场中央,又将死蛇扫到一堆,用火折子点燃。地上洒满烈酒,遇到火后顿时熊熊烧起,火苗窜起一丈多高,将山顶映得通红。
两人望着这壮观景象,回想刚才身陷困境,当真恍若隔世。他们原本相互敌视,此刻经过这番同心协力,敌意减少了许多。薛冷缨道:“狄公子,你虽然救过我的性命,但我并不领情,咱们之间的过节更不算完。铁衣山庄日后还要找你的麻烦,你要是觉得不公平,尽可现在将我杀了。”
狄梦庭淡淡一笑,道:“你若是不怕麻烦,尽管来吧。狄某随时奉候。”
薛冷缨恨恨瞪了他一眼,施展轻功掠去,连续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之中。
狄梦庭从蛇山下来,天色已渐渐发亮。他来到江边,远远看见码头上站立一人,正是燕天魁。
燕天魁望见狄梦庭,眼中顿时闪现宽慰之色,但这神情稍露即逝,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我看见蛇山上隐隐起了火光,不知出了什么事,很为你担心。”
狄梦庭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觉得他肩头湿漉漉的,沾满了露水,知道他为等自己回来,在此站了一夜。两人虽是主仆身份,实则交情过命,狄梦庭心中感动,却并不显露出来,也是淡淡说道:“走,咱们回舱中说话。”
两人回到船舱中坐下,狄梦庭这时才觉得干渴难耐,端起一壶冷茶,一口气喝的精光,道:“魁叔,咱们在武昌一带有多少人手?”
燕天魁微一沉吟,道:“城中有两座钱庄,两座行园和十几家商号,加起来有三四百人。城外还有一些零散的驿栈和酒肆,人数可就说不上来了。”
狄梦庭摇了摇头,道:“这些人都不是江湖道上的,指望不上。”
燕天魁又道:“你想请人助拳么?三江镖局的邱总镖头、城西码头的毛老拳师都是武昌一带有数的高手,与凌府交情非浅。神鹤帮、汉水帮、飞渔门三家门派的瓢把子也都受过凌府的恩惠,可以邀来帮忙。另外,衙门里也有咱们的人……”
狄梦庭打断了他的话,道:“我要做的事不能张扬,更不能借助其他门派和官府。这件事非得要用贴心的亲信不可,越隐秘越好。”
燕天魁道:“那便有些棘手了。府中可用的弟子不少,却都不在近佐,这当儿去哪找人……?”想着想着,忽地一拍大腿,道:“我记起来了,前些日子‘银骑金刀十三太保’传过一个信儿,他们护送一批古玩从和阗回往临安,走的也是长江水路,算来这会应该到了附近,若赶得巧,现在或许就在城中。”
狄梦庭喜道:“好,他们若在,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你马上去把他们找来。”顿了顿,又叮嘱道:“小心城中铁衣山庄的眼线。”
燕天魁道:“放心,燕某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几十年,做事自有分寸。这事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狄梦庭却道:“你说错了。这回你不仅要走漏风声,而且还要留下线索,让他们找到这里。”
燕天魁怔道:“为什么?”
狄梦庭附在他耳边小声低语几句。燕天魁先是皱紧眉头,而后缓缓展开,道:“原来是这样。好,我这就去办。”匆匆出舱而去。
狄梦庭目送燕天魁下船,又将心中的计划思量了一遍,自忖没有丝毫破绽,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顿时觉得又困又乏,稍适洗漱,上床睡下。
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时已是黄昏时分。船舱外夕阳阑珊,金晖洒在江面上,一片波光粼粼。狄梦庭从床上起来,披了一件黑色的斗篷,走出船舱。只见码头聚集了十几骑人马,每人都穿着黑色斗篷,将面孔遮住。燕天魁牵着一匹马走来,道:“公子爷,我们都准备好了,走吧。”
狄梦庭翻身上了马背,道:“出城向东,按原先计划的路线走。”说罢打马飞弛而去。众骑士紧紧相随,一会儿功夫,一干人马冲出城去。
出城行了三四里地,前方出现一条向南的岔道,燕天魁打了一个手势,三个骑士打马往岔道方向奔去,其余众人仍向东行。过不多久,出现第二条岔道,又有三匹马分道而行,这样行出十五六里后,十几骑人马皆尽散完,只剩下狄梦庭、燕天魁和另外两个骑士。狄梦庭向燕天魁递了一个眼色,两人飞身下马,闪入道边的树林中,两个骑士带着两匹空马继续东弛而去。
当两人刚刚躲入树林,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从来路上奔来了六七匹马,往东追了下去。
燕天魁冷哼道:“铁衣山庄真是阴魂不散,盯得好紧。”
狄梦庭道:“盯得紧些才好,让他们一直跟着吧,追得越远越好。”两人展开身形,一路往西奔去。到了入夜时分,又回到了武昌城中。
古城中华灯初上,人来人往,甚是繁华。
狄梦庭与燕天魁放慢了脚步,沿着江边的街巷走去,来到一座酒楼前。只见酒楼的气派不小,招牌上写着“杏花村”三个金漆大字,由于年深月久,招牌被烟熏成一团漆黑,三个金字却闪烁发光,浓凛的酒香从酒楼中喷出来,煞是吊人的胃口。两人奔波了一路,都觉得饿了,上楼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
酒保连忙过来招呼,燕天魁道:“你这店中有什么拿手的菜?有好酒没有,说来给我听听。”
酒保道:“咱这店是老字号,请来了江南名厨坐镇后堂,金陵的盐水鸭,临安的西施舌,扬州的五丁包子,苏州的酱汁肉、樱桃肉,镇江的水晶肴蹄,加上本地的武昌鱼、瓦罐鸡汤,都是本店的拿手菜,只看您想吃什么?您若想喝酒,本店的招牌叫做‘杏花村’,最出名的自然是杏儿酒,后院正好刚送来十几坛,你要不来一壶尝尝?”
燕天魁笑道:“你这张嘴伶俐得很。好吧,就给我们来两壶杏儿酒尝尝,再上几个好菜,若让爷们吃得舒心,回头多加银子赏你。”
酒保应声下去,不多时将酒菜送上来,果然色、香、味俱佳,尤其那杏儿酒,甚是清冽醇美。狄梦庭似乎怀着心事,随意喝了两杯酒,吃了几口菜,便放下了筷子。燕天魁却落箸如飞,一桌子酒菜被他吃了十之八九,犹嫌不饱,又添了一大盘牛肉、三碗白米饭,一并吃得精光。狄梦庭等他吃完,付了饭钞,道:“走吧。”
两人出了酒楼,拐入路旁的一条小巷。这条小巷通着酒楼的后门,甚是僻静,只有一驾送酒的马车停在门边。两人走到巷子深处,狄梦庭停下脚步,回头道:“各位跟得辛苦了,请站出来吧。”
随着话音,从两侧的屋檐、墙后闪出了十多个蒙面大汉。燕天魁挡在狄梦庭身前,大声喝道:“你们是哪条道上的?给我报上字号来!”
这些人却都默不作声。燕天魁见他们满身杀气,对狄梦庭说道:“公子爷,你先走吧。这伙儿人叫给我来料理。”
狄梦庭知道燕天魁武功已臻第一流高手之境,与这一干人周旋,纵然不胜,至少也足以自保,道:“小心些。”转身便走。
当前的一名蒙面人喝道:“不许走!”反手从背后拔出一柄钢刀,向狄梦庭冲来。
燕天魁怒道:“敢挡公子爷的路,你找死!”呼的一拳,向那人击去。那人身子斜侧,刀锋向外一展,横削燕天魁手腕脉门。燕天魁双拳一翻,化为掌形,划了一个半弧,让过刀锋,跟着中宫直进,去势奇快,只听得“噗噗噗噗”四声闷响,那人前胸、两肋连中四掌。以燕天魁的内劲,一掌可毙奔马,但那人连中四掌,只是向后退了两步,随即挥刀疾出,一刀架在燕天魁的脖子上,喝道:“狄公子,你若敢走,我就杀了他!”
狄梦庭大吃一惊,倒不是惊诧那人武功厉害,而是燕天魁掌力虚浮,竟似内劲全没了一般。当此关头,哪有余裕细想?他抖手便是一记“劈空掌”,哪知一掌拍出,原本充沛的内劲竟然一下子变得干竭,掌上轻飘飘的毫无力道。狄梦庭顿知不好,心道:“糟糕!中了人家的暗算!”
高手过招,哪容片刻迟疑?狄梦庭微一失神,对方立刻冲上来八人,八柄钢刀齐出,分别指向他的顶门、脖颈、前胸、后心、小腹、软肋、腰椎、大腿八处要害,这几下动作迅速之极,显然平素训练有素。一眨眼的功夫,狄梦庭已全身受制。
为首的蒙面人一阵冷笑,道:“你们刚才吃的饭菜都被下了迷|药,现在内力全失。我劝两位少做无用挣扎,乖乖听我吩咐,否则的话,我手下决不留情!”
狄梦庭淡淡一笑,道:“你想杀我,尽管出手。大丈夫死就死了,让我听你吩咐,那是休想!”
那人道:“好!你不怕死,我就送你见阎王去。杀!”
作品相关 第二十四章 兄弟相逢
随着那人一声“杀”字出口,八柄钢刀同时向狄梦庭劈落。便在这一瞬间,小巷中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一个酒坛当空飞来,在众人头顶突然爆裂,掉下的每一块碎片都击中一柄钢刀,刹那间八刀齐断,八名蒙面刀手也被震得东倒西歪。
这一下先声夺人,众人无不色变。只见巷边停的送酒马车上跳下一个人,头戴一顶斗笠,遮住大半面孔。他看了狄梦庭一眼,目光锋锐如刀,低声道:“我猜到你会来,你果然来了。”
狄梦庭道“我来了!总算找到了你。”
那人道:“好。喝酒!”右手一扬,一杯酒脱手向狄梦庭飞来。
两人相距六七丈远,这杯酒疾掠而至,竟无一滴洒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托到狄梦庭面前一般。狄梦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赞道:“好酒!”
那人叹道:“你为了引我出来,真是煞费苦心。这场戏演得滴水不漏。”
狄梦庭一怔,道:“你从哪里看出了破绽?”
那人道:“风神医的亲传弟子,识百草、尝百药,,哪种毒药能骗过你的眼睛?说你中毒,谁人能信?”
狄梦庭微微一笑,道:“我只道这个计划天衣无缝,想不到还是被你看穿了。”说着挥了挥手,道:“魁叔,这里没你们的事了。你带弟兄们先走,我与大哥叙旧,今天就不回去了。”
燕天魁道:“铁衣山庄在城中布满爪牙,不如让我留下陪你……”
狄梦庭道:“不用了。些许几个爪牙,哪能找得到我们?就是找到我们,难道伤得了我们?怕他何来?”
燕天魁见他主意已定,便不勉强,道了一声:“小心些!”带着一干蒙面刀手匆匆而离去。
当所有人离去后,狄梦庭走到萧青麟面前,叫道:“大哥……”只说出这两个字,喉间一阵发哽,再也说不下去了。
萧青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别八年,所幸你我俱都安好。”
狄梦庭道:“八年来,你音信皆无,我找你找得好苦。”
萧青麟道:“我也甚是牵念你,总算苍天有眼,让你我兄弟在此想见。”两人相视一笑,脸上都露出感动之情。
萧青麟道:“我在杏花村藏身,行踪十分隐秘,你是怎么找来的?”
狄梦庭道:“多亏了你酿的杏儿酒。昨天夜里,我一见那辆送酒的马车,便起了疑心。果然是你驱散蛇阵,救我脱险。”
萧青麟淡淡一笑,道“说来也巧,昨夜我送酒经过蛇山,听到山上传来笛声,含着‘五音无形剑’的内力,便知是你。我上山一看,遍地都是毒蛇,真也束手无策,心中一急,便将马车赶了过去,原想阻挡一下蛇群的攻势,想不到误打误撞,居然破了蛇阵。现在回想起来,当真危险的紧。”
狄梦庭道:“我闻到酒里的杏香,立时想到是你,等我追到山下,早已不见了你的踪影。后来得知这家老店卖的杏儿酒最是出名,于是猜到你会在这儿,便安排了这场苦肉计诱你出来。果然不负所望。”顿了顿,又道:“大哥,这些年来,你就靠酿酒为生么?”
萧青麟道:“是啊。大哥酿的杏儿酒,在城中算得上首屈一指。你来得正是时候,赶上我新出窖的好酒,走,咱们回家喝酒去。”不由分说,拉着狄梦庭上了马车。
两人驾车向西,出了城门,沿江行出二三里,来到一个幽静的小院落前。只见四周栽满了杏树,两间青瓦小屋掩映在树荫下,窗中隐隐透出橘红色的灯光。萧青麟道:“二弟你看,这座小院是不是有些眼熟?”
狄梦庭仔细看去,奇道:“这院子是照着西湖故居的样子建的?”
萧青麟点了点头,道:“不只院子与故居一模一样,这许多杏树也是我亲手移栽的,每年到了收获时节,房前屋后花白果硕,景致可美呢。”此时已近深秋,树上的叶子凋零渐尽,但在萧青麟眼中,却仿佛每棵树上依然结满果实,动情地说道:“这些年来,我把心思都放在这个家上,不单栽了杏树,建起酒窖,还在后院开垦出两亩菜地,养了一群小鸡小鸭,收成都很不错,日子过得清闲舒服得很哩。”
狄梦庭听他说得十分惬意,目光却落在他布满老茧的双手上,心中不由得一酸。此刻的萧青麟满脸风霜之色,衣衫也都缝缝补补,与一个乡下村民并无分别,若不是眼中偶尔闪过一丝明亮的神采,真难以想象当年他是何等的神勇威风。狄梦庭只觉眼中热辣辣的,道:“大哥,你受了这么多苦,为什么不来找我?”
萧青麟道:“你以为我是受苦么?你可想错了。二弟,如今你在江湖中声名显赫,应该是什么都不缺了。可是大哥不羡慕你。因为在威严、荣誉、财富之前,你失去了一样最可贵的东西。”
狄梦庭道:“什么?”
萧青麟道:“宁静!”他幽幽叹了口气,又道:“与你相比,我的生活实在清贫得很,时常要为生计奔波劳碌。可是这样的日子,我却非常满足。”他指了指小屋窗中的灯辉,道:“你看见那片灯辉了么?那是雪儿在等我。八年来的每一天,不管我多晚回来,雪儿都要点着这盏油灯,不肯先睡。我多次劝她:‘你眼睛不好,何必点灯熬油?不如早些安歇。’她却说道:‘我眼睛虽然看不见,这盏灯却是为你点的。当你老远瞧见这点儿光亮,便能知道雪儿在盼你回来。为了这盏灯,你才要好好的体恤自己,不要干得太苦太累。’我听了她的话,心里真是百感交集,多么好的女人啊!跟我这些年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却没有一句怨言。我萧青麟能与她携手相伴,老天待我实在不薄。”
狄梦庭道:“雪儿为你不惜牺牲双眼、辞别钟离世家,足见对你情深。”
萧青麟道:“是啊!与雪儿这片深情相比,当年仗剑纵横、啸傲江湖的岁月,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弹指一笑罢了。如今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倒觉得舒心悠闲。这小小一座庭院,反而胜过五湖四海一般。”
说话间,马车来到院门前。萧青麟卸了车,把马拴入厩中,带着狄梦庭走入小院。这座院子不大,却收拾得非常洁净,地上铺着石子小路,屋檐挂着几串青蒜和红辣椒,一付朴实的农家景象。两人走到房门前,只听屋中有人轻声说道:“你回来啦。今儿可有些晚了,饭菜在灶上热着呢,快趁热吃吧,可别又凉了。”
萧青麟微微一笑,小声对狄梦庭道:“你别做声,看雪儿能不能认出你来。”
两人走进屋中,只见墙边摆着一架织布机,宫千雪双手摇着织布机,发出轧啦轧啦的清脆声响。她一边织布,一边说道:“今天早上,你刚刚出门,隔壁的阿牛过来借走三十吊钱,说是小毛头闹了肚疼病,急着要去村里看郎中。我看他说得支支吾吾,便猜到他儿子生病是假,多半拿了钱又去押宝。唉,这事儿若叫小毛头他妈知道,夫妻俩又要大吵大闹一场,少不得拉你去劝架。真是……”她摇了摇头,又道:“咱家的犁头破损了,明天你请西村张铁匠加两斤铁,打一打。现在天气渐渐冷了,柴火也要多备上一点。”说到这里,她忽然发觉萧青麟站在门边没动,道:“咦?你还不去吃饭?”
萧青麟道:“今天我带来一个客人,你猜是谁来啦?”
宫千雪一怔,侧耳听了听,随即笑道:“稀客,稀客!原来是梦庭兄弟,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狄梦庭见她只听了听,便猜出是自己,好生奇怪,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宫千雪道:“你和麟哥一起进来,我却没有听到脚步声,那便是第一流的轻功高手。与麟相识的江湖高手,大都是仇家,唯一被他称为朋友的人,自然是你了。”她站起身来,从桌边摸起一件小花布围裙,匆匆系在腰上,一边埋怨萧青麟道:“你真是的,兄弟来了也不打声招呼,家里什么都没准备。”
萧青麟笑着说道:“你可冤枉我啦,我也不知道他会找到这儿来。二弟不是外人,家里有什么便吃什么,用不着客气。你去烧两个菜,我把新出窖的杏儿酒打开一坛,趁着今夜月色很好,咱们便在院子里吃吧。”
兄弟二人将桌椅摆在院中。不一会工夫,宫千雪手捧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两盘青菜,一碗豆腐,一碟切开的咸蛋,一碟卤水煮花生,一一摆放在桌上。然后,她又取出几头新蒜,一把干辣椒,放在萧青麟面前。
萧青麟抱出一坛杏儿酒,拍开泥封,又拿了两只黑瓷大碗,放在桌上,道:“农家清贫,没鱼没肉,你将就吃些。”
狄梦庭道:“有酒便好。”两人对斟一碗,一饮而尽。萧青麟抹了抹嘴,道:“二弟,八年里杳无音信,我原以为咱们兄弟再难想见,想不到今天又能相聚一起。回想当年在西湖边畅饮的情景,就象昨天的事一般。”
这句话触动狄梦庭的感慨,叹道:“来这里之前,我也曾想,这些年物是人非,咱们此番重逢,不知会有多大的变化,只怕见了面都认不出来呢。哪知此刻相见,萧青麟还是从前的萧青麟,狄梦庭也还是从前的狄梦庭。八年的岁月如过眼云烟,咱们仿佛从没分离过。”
宫千雪静静听着两人说话,忽然Сhā口道:“其实你们都不曾忘记对方,只是从来不说罢了。都把这份兄弟情义深深埋在心里,于是心变得长远了,岁月也变短了,八年来的风风雨雨,没在心里留下丝毫隔阂。”
萧青麟道:“雪儿说的对。为了这份兄弟情义,咱们干了这碗酒。”两人举碗相碰,各自干杯。
狄梦庭又倒了一碗酒,对宫千雪道:“当今世上,大哥是我最钦佩的人,我们兄弟肝胆相照,那都不必说了。你是他的妻子,也是我最钦佩的女人,我敬你一碗酒。请!”说着将酒碗推到她面前。
宫千雪一怔,奇道:“你钦佩我什么?”
狄梦庭正色道:“江湖中物欲横流,各大门派都怀着图霸天下的野心,为了钱、权二字,人人拼得头破血流。你却甘愿放弃一切,随大哥来到这穷乡僻壤,过着布衣粗食的日子。就冲这一点,便胜过无数须眉。”
萧青麟也动情说道:“二弟所言不错。雪儿,你我夫妻一体,原本用不着说‘谢’字。只是我堂堂八尺男儿,看着你为了操持这个家,八年来含辛茹苦,我却不能让你过的好一些,每次想起来,心里都觉得歉疚。”
听了这番话,宫千雪将笑容缓缓收起,道:“麟哥,你这样说,可真枉了我们一起生活了八年。如果我看重金钱和安逸,当初何必离开钟离世家?如果我把这种日子当成受苦,又怎会在这荒僻小村,一呆就是八年?麟哥,在别人心里,想的是天下财富、江湖霸业,可在我心里,就只有一个你。”顿了顿,她放柔了声音,又道:“以前我读过一句禅偈:‘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这句词儿写得真好。如今我时时琢磨,咱们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终于结合到一起,那是经过千年修行才得来的缘分,你怎么还觉得歉疚呢?”
萧青麟为之语涩,微笑着摇了摇头。
宫千雪接着说道:“麟哥,你不说话,心意我却明白。从前我在钟离世家过着富贵舒适的生活,如今跟你在一起,却要节衣缩食,俭省度日。你替我不值,觉得我受了委屈。对不对?其实才不是呢!虽然咱们的日子清贫一些,可我不在乎。每当你吃完我烧的饭菜,穿上我为你缝的衣服,我心里可比什么都喜欢呢。”
萧青麟道:“是啊。别人眼里的苦,正是咱们心中的福!雪儿,刚才是我说错了话,我自罚一碗酒。”说着倒满一碗酒,一口气喝下。
宫千雪望着他,眼角眉梢溢满深情,道:“有你这一句话,我什么都够了。”她转过头,对狄梦庭道:“其实说起辛苦,我怎能跟麟哥相比?当年我们初到这里,真是家徒四壁、一无所有。我眼睛盲了,帮不上忙,家里全靠他一个人操持。记得那年夏天,他想建一个酒窖,可家里一两银子也没有,他听说城里有些人家想买草席纳凉,便跑到四十里地外的江滩上,割来芦苇,冒着酷暑连夜编织,短短二十天里竟编了三百多张草席,本想拿到城里卖个好价钱,哪知天公不作美,连降半月大雨,天气一下子转凉,我们苦心编织的草席都砸在手里,说尽了好话,也只卖掉了三四十张。麟哥怕我着急,骗我说草席都卖了出去,赚了好大一笔钱,还买了一只肥鸡炖给我吃,他自己却只煮些地瓜芋头充饥……”
萧青麟淡淡一笑,打断了宫千雪的话,道:“些许琐屑小事,不值一提。”
狄梦庭低声道:“大哥,以你的本事,原本不必受这苦的。”
宫千雪接口说道:“因为麟哥答应过我,今生今世不再染指江湖中事。不然的话,凭他的威名,一旦拔出剑来,漫说是几两银子,就是几千两、几万两也是唾手可得。但他信守诺言,哪怕日子过得再苦,也没动过重操旧业的念头。在他的心中,这三间瓦舍、几亩果园,远比五湖四海更加辽阔呢。”说到这里,她端起了酒碗,道:“我是一个小女人,见识、阅历都不及你们。可在我看来,一个人能否称雄天下并不重要,只要知情重义、一诺千金,便不愧是一个堂堂大丈夫。我不会喝酒,可是为了麟哥这八年来的关爱和照顾,我干了这碗酒。”说完将大半碗酒喝了下去。
她不胜酒力,半碗酒喝下,双颊飞起一片红霞。萧青麟见了,好生怜惜,道:“雪儿,夜深了,你先睡吧。”
宫千雪不再勉强,道:“你们兄弟聊着,我回房去了。”起身走回房中。
萧青麟等她的房间的灯光熄了,才道:“雪儿明天还要早起,咱们别打扰她,拿酒去杏林中边喝边聊。”
狄梦庭点头称是。两人各抱了一坛酒,来到杏林中,在一株大杏树下席地而坐。萧青麟开坛倒酒,连干三碗,道:“二弟,刚才说了许多我和雪儿的事,却不知你过得如何?惜惜好吗?”
狄梦庭道:“这八年来,咱俩走的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你隐逸市井,与世无争。我却挑起了振兴凌府的重任,整日在江湖上奔碌,总算小有成就。如今凌府与铁衣山庄、神龙堂并驾齐驱,在江湖中三足鼎立,已成分庭抗礼之势。”说这番话时,他脸上并未流露出得意之色,反而微微苦笑,道:“我在江湖的声望越来越盛,与惜惜在一起的时光却越来越少,一年到头,总是聚短别多。唉,每次想到惜惜独守空房的情景,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萧青麟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惜惜是懂事的姑娘,她不会怪你的。”
狄梦庭道:“她若能怪我几句,我心里反而会觉得好受一些。可她懂得我的苦衷,从没说过一句怨言。每次我出府之前,她都会为我担心,明明心里难过,脸上却强作笑容,细心为我准备行装,连一靴一袜之微,也要亲手安排妥帖。我看着她忙碌,更觉得欠她太多太多。当初我娶她的时候,曾经在心里发誓,要让她一辈子幸福喜乐。哪知越到后来,越远离初衷。现在反而让她为我担惊受怕,我却不能多抽些时间陪她,我……我真算不上一个好丈夫。”
萧青麟道:“江湖中的事,哪有了结的时候?我担心你沉陷于此,只怕冷落了惜惜的感情。”
狄梦庭道:“这种勾心斗角的江湖生涯,我早已厌倦。世人只道我功成名就,尽享荣华富贵。可是其中的辛碌苦累又有谁能知道?直到今天见了你们夫妻,我才渐渐悟出什么是幸福。”
萧青麟道:“什么是幸福?”
狄梦庭道:“几间瓦舍,几亩水田,相依厮守,与世无争,这才人生的福分。”
萧青麟点头道:“是啊!什么威名霸业,什么权势富贵,都远不如这一份平平淡淡来得真切实在。二弟,你听大哥一句劝,江湖多险恶,你及早抽身退出吧。”
狄梦庭摇了摇头,叹道:“我何尝不想退出这个是非之地?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一走了之倒是不难,留下凌府给谁照看?眼下强敌环立,这满门老小势必成为弱肉强食,我又于心何忍?”他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道:“退出江湖,说来容易,做来难比登天!大哥,我真羡慕你,甩手一走,卸下了所有的虚名羁绊,从此安享平静的生活。我却要担负起一个家族的兴衰,府中老幼几百人都将我奉若神明,我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不能辜负凌府主的厚爱,想来想去,只能对不起惜惜一人了。”
萧青麟叹道:“这对惜惜太不公平。”
狄梦庭道:“我知道。惜惜嘴里不说,可心里很苦,我能体谅到她的委屈。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应以大局为重。当年凌府主将惜惜许配给我,也将偌大的家业交付给我。我只能励精图治,竭力以赴,不使这百年基业毁在我的手中。”
萧青麟听他这样说,便道:“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各人也有各人的报业,那是命中注定,你我都勉强不来。来,不说这些了,咱们喝酒!”倒满两碗酒,二人碰杯干了。
两人边喝边聊,说的都是当年的往事和江湖趣事,心情渐渐变得欢愉起来,过了一顿饭的功夫,两坛酒已然喝尽。萧青麟道:“二弟,江湖中风云变幻,你我兄弟相见实属不易,有一件事,我早想告诉你,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狄梦庭笑道:“大哥有话尽管直说,何时见你这般吞吞吐吐?”
萧青麟沉吟了片刻,说道:“我从前读过一首古诗,大半已经忘了,只记得几句: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杀……铠甲生虮蚤,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狄梦庭道:“这是魏武帝曹操的,写的是当年关东各郡诸侯割据一方,为了争权夺势而相互残杀,最终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萧青麟道:“诗书文章,我是不大懂的,却知道曹操是个雄才伟略的人物,一辈子挥师征伐,杀人千万,终于成就一番霸业。可是在天下人的心中,他只配做一代奸雄,那是说他为了争权夺势,铲除异己,不择手段,到头来纵然权倾天下,却算不上真正的英雄。”
狄梦庭道:“自古成大事之人,无不极工心计,行事不择手段。若非如此,又怎能号令天下,威慑万民?”
萧青麟点了点头,道:“是啊。无怪乎那么多人想做帝王,只消开一句口,便有千军万马为他冲锋陷阵。由此可见,权势二字,竟叫天下英雄竞折腰。如今江湖中的风波纷争,还不都是为这二字而来?”
狄梦庭心道:“说到正题了。”便道:“铁衣山庄薛野禅、神龙堂莫独峰,全是江湖中首屈一指的大宗师,身份非比寻常,可是为了贪图财富,都不惜干出杀人越货的下做勾当。”
萧青麟道:“江湖原本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若不叫别人吞噬,只好先下口咬人,惟有到了独霸江湖之时,才算安心。”
狄梦庭摇头道:“独霸江湖,谈何容易?薛、莫二人虽然武功厉害,却未必当世无敌,想叫天下英雄臣服,那是做梦。”
萧青麟道:“人心难测。世间之事,不论多么难办,总是有人要去试上一试。况且想要独霸江湖,也不是全凭武功。你家的老府主凌关山,一无绝世武功,二无门派撑腰,不是也涉足江湖么?几年下来,名头不在各大门派首脑之下。可见深谋远虑,才是头一等重要之事。”
狄梦庭脸色顿时一变,道:“大哥,你……你说什么?”
萧青麟道:“二弟,话已说到这般地步,我便直言相告。凌关山心中沟壑纵横,实是一位厉害的人物,论起心智城府,只怕薛野禅、莫独峰都不及他呢!”
狄梦庭摇了摇头,道:“大哥,你想得偏了。凌府主最厌恶江湖中的恩怨是非,但他执掌天下首富之家,难免有人见财起意。他又不会武功,那好比一个三岁幼童,手里捧着黄金,在闹市间行走,谁都会起心抢夺了。为了保存这份产业,他只能结交天下英雄,引以为助,共抗强敌。”
萧青麟道:“他结交之人是真正的英雄么?白道上的人物不必说了,那西北的黑风毒鹫萨冷天、蜀中的血手七凶,还有纵横云贵的腐心教主九灭真人,这些黑道上最狠恶的角色,连铁衣山庄和神龙堂都让其三分。凌关山明里深恶痛绝,暗地里却与他们称兄道弟,甚至将凌府在陕、蜀、滇三省的生意都委托这帮人打理,并利用他们的毒辣手段,接连吞并数十家小门派。这难道也是为了保存家业?”
狄梦庭为之语涩,沉默了一阵,道:“他这样做,必然有他的深意。我也曾劝过他,与虎狼为伴,难免被虎狼所噬。他说这些人只是棋子,可用可弃,不会影响大局。”
萧青麟冷冷一笑,道:“好几枚可用可弃的棋子。凌关山如此处心积虑,若说不是为了图霸江湖,又为了什么?只是他用计巧取,比起薛野禅和莫独峰那样豪夺更胜一筹。到得最后,所有的恶事都由别人做了,他却落得个仗义疏财的好名声。”他说到这里,见狄梦庭神色甚是难看,知他平素非常尊敬凌关山,自己所言颇伤他的脸面,又道:“二弟,我这些言语,只是闲暇时胡乱推测,事实未必真是如此。只望你日后行事多存一个心机,不要也成了凌关山的棋子。”
狄梦庭心下一片混乱,虽然萧青麟说的每一句话都极有道理,但他内心深处,却盼望大哥完全猜错才好,道:“大哥,事情未必如你所料。凌府主素以仁厚待人,不会做出偏激之事。也许……也许出于惜惜父母被害的因由,他记恨于你,你对他也有成见,因此才会多虑。”
闻听此言,萧青麟脸上忽然露出奇怪的神色,叹了口气,道:“二弟,在我小时候,曾经听人说:‘一个真正的剑士,当他拔出剑的时候,心中第一个念头,不是能杀什么人,而是不能杀什么人!’”
狄梦庭道:“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必定是一位真正的剑士。”
萧青麟点了点头,道:“是我爹爹说的。”
狄梦庭道:“原来是萧伯父。”
萧青麟道:“以爹爹那时的心境,不要说给人卖凶害命,就是把千金堆在他面前,也是视若尘土。又怎能做出滥杀无辜的勾当?”
狄梦庭道:“大哥,你的意思是……是……莫非……”
萧青麟正色道:“不错。我对凌关山确有成见,因为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利用惜惜的单纯和你的善良,欺骗了你们。当年凌少堂夫妇的死因极为蹊跷,却绝非我爹爹所为,真凶另有其人!”
狄梦庭大吃一惊,叫道:“什么?”
萧青麟道:“凌少堂夫妇遇害之时,爹爹已经退出江湖。自从我娘死后,爹爹发誓不在动剑,怎么会受雇杀人?”
狄梦庭犹豫了一会儿,道:“这件事非同小可,你……你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
萧青麟道:“凌关山编造这个骗局,必有难以告人的意图。我若当时揭穿他,他定然老羞成怒。你与惜惜正逢新婚燕尔,总不能为了这件事闹得不欢而散。二弟,你想想看,一方是情同手足的大哥,一方是挚爱深情的惜惜,你夹在其中如何取舍?”
狄梦庭道:“所以你才选择离开。为了成全我和惜惜,你甘愿背负起一切恶名,你……你何必这般委屈自己?”
萧青麟淡淡一笑,道:“我被天下人口诛笔伐,早已漫不在乎了。但是眼下凌府与铁衣山庄、神龙堂分庭抗礼,只怕不日便会爆发火并,我担心你卷入这场权利之争,难以脱身。”
狄梦庭道:“我心里自有分寸,倘若凌府主真有图霸江湖的野心,我不会助他得逞的。”
萧青麟道:“那我便放心了。希望你能早日摆脱江湖中的羁绊,与惜惜携手归隐。陶然世俗外,寄情山水间,那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
狄梦庭道:“若真到了那一天,我带着惜惜前来投奔你,你可要好好招待才行。”
萧青麟笑道:“好说好说。我早早准备好香茶美酒,只等你们到来。”
两人相视一笑,心头均是一片温暖。这时天光已经逐渐开亮,一层薄薄的雾纱弥散在杏林之中。狄梦庭望着眼前静谧美丽的景色,道:“大哥,在我见到你之前,曾经想劝你放弃这种清贫的生活。现在才渐渐懂得,人活一世,名利如浮土一般,微不足道,最难得心灵的纯净。在你和雪儿面前,我只觉得自惭形秽,真害怕自己的江湖气玷染了你们这片净土呢。”说着,他站起身来,道:“自古相聚,终有一别。大哥,我得走了。”
萧青麟望着兄弟,心中如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诉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还是那句话,江湖险恶。日后累了倦了,就到大哥这儿坐坐。”
狄梦庭心头一热,重重点了点头,道:“保重!”大步而去,片刻间消失在晨雾之中。
望着晨雾弥散开来,渐渐隐没狄梦庭的身影,萧青麟心中空落落的,说不清什么滋味,只觉有一种预感,这次兄弟分别,竟似再无相见之期,不由得一阵怅然。他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这样便能甩掉心中的别愁,然后收拾起喝空的酒坛,走回家去。
他走进屋门,见宫千雪坐在床头,脸向着窗外,怔怔地有些发呆,便道:“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几时醒的?”
宫千雪道:“你和二弟走后,我就坐在这儿等你。”
萧青麟奇道:“你一夜没睡么?”他望着宫千雪眼角布满了血丝,好生心疼,嗔道:“你身子原本虚弱,却这般不知体恤自己?熬出病来怎么办?”
宫千雪道:“我睡不着。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好乱,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
萧青麟道:“你别胡思乱想,有我在你身边,能出什么事?”
宫千雪道:“麟哥,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她从床后取出一个狭长的布包,轻轻打开,道:“当年我离开钟离世家,几乎是两手空空,只带了这件东西,一直压在箱子底下。我没告诉你此事,是觉得咱们隐居僻野,一辈子也用不着它。可是现在……唉……”
萧青麟往包内看去,不由得目光一亮,脱口道:“啊!是剑!”
宫千雪双手将剑托起,握剑柄、压绷簧,将剑抻出半尺长,只见此剑锋如砌雪,吐着丝丝寒气,一股清芒映得四下皆碧。萧青麟忍不住喝道:“好剑!好剑!”
宫千雪道:“这是剑阑生前铸的最后一柄剑,他在剑身刻上了我的名字,做为礼物送给了我。可是后来听家中的老人说,剑上留名,一旦粘血,便成不祥之兆。我原想将这柄剑毁了,又觉得这是剑阑留给我唯一的纪念,终于没有狠下心来。”顿了顿,她又道:“麟哥,这些年咱们宁静地生活,我已经忘记了许多往事,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沾染江湖中的人和事。可是今天二弟前来,我才忽然发觉,咱们并未远离江湖,你带着这柄剑或许会有用处。”
萧青麟道:“二弟到来,让你觉得不安了?”
宫千雪道:“二弟与你是生死之交,他绝不会泄露咱们的行踪。我只担心江湖中多有心机叵测之徒,既然二弟能找到咱们,他们也可能找到咱们。”
萧青麟道:“你害怕了?”
宫千雪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怕,是觉得咱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美好了,一想到可能失去,便万分舍不得。”
萧青麟道:“你不要多想。咱们在这儿隐居,没人能找到。这辈子我只守着你一个人,你也只陪着我一个人,不分不离,不舍不弃。”
宫千雪心中感动,把头埋在萧青麟的怀里,低声道:“麟哥,你待我这样好。”
萧青麟道:“既然咱俩相依为命,我如果不关怀不体惜你,又去关怀体惜谁呢?”
两人久久相拥,久久无语。天色越来越亮,晨曦已透给窗棂照进屋来,两人沉浸在温情之中,谁也不愿动一动,生怕破坏了这一刻的甜蜜感受。
便在这时,忽听隔壁的邻居家传来一阵争吵与摔打之声,宫千雪抬起头,侧耳倾听,道:“阿牛家的两口子又吵架了,一会儿梅勤妹子又会赌气来咱家。”
萧青麟笑了笑,道:“这次多半又是阿牛押宝输了钱,唉,他们夫妻俩隔不了三天,必要吵上一架,每次都请咱俩做和事佬……”
正说着,只听院中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跟着屋门一响,闯进一个人来,是个年轻的农妇,她身穿红布小袄,一张圆脸被袄面映得十分红润,原本颇有几分姿色,只是头发蓬乱,满脸都是怨气,进屋便叫:“萧大哥、雪儿阿姊,我们家的日子没法过了,你们给评评理,那个贼阿牛死阿牛又去押宝,输了钱回家发脾气。呸,我可不依他,刚才把他被子褥子都摔到院外去了,叫他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话未说完,院门口又一个声音传来:“死婆娘,你给我出来,还嫌不够丢人现眼么?别烦人家萧大哥。”
那妇人向门外叫道:“你想叫我回去,别做梦了!老实告诉你,今天你不跪着给我赔不是,我一辈子不睬你。”转过头对宫千雪道:“雪儿阿姊,今天我在你家过一宿,明儿一大早我就回娘家去。”
宫千雪微微一笑,道:“好啊。我早想和梅勤妹子拉拉话呢,刚好你就来了。”她轻轻捅了捅萧青麟,向屋外努了努嘴。
萧青麟会意,道:“梅勤妹子来的巧,你嫂子刚还觉得闷呢,正好你陪她做伴儿。我找阿牛兄弟聊聊去。”一边往门外走去。
梅勤气哼哼道:“萧大哥,你告诉那个天杀的死阿牛,就说我一辈子不睬他。”
萧青麟点了点头,走出屋去。
宫千雪道:“梅勤妹子,坐到我身边来,咱俩说会儿话。”
萍梅应了一声,却没过去,走到织布机旁,道:“你在床上歇着,我替你把这匹布织完。”
宫千雪道:“你是客人,怎么好意思叫你动手?”
梅勤道:“我是忙碌惯了的,叫我呆在一边闲着,倒觉得身上筋骨别扭呢。”说着坐在织布机前,轧啦轧啦的织起布来。
宫千雪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梅勤身边,道:“你这么勤快,阿牛娶了你,真是好福气。”
梅勤却“唉”了一声,道:“他好福气,我可命苦了。每天日里给他洗衣做饭,夜里给他铺床暖被,还给他生了小毛头。可他就只知道赌,哪儿把我和孩子放在心上?雪儿阿姊,不怕你笑话,我常常想,要是阿牛待我能如萧大哥待你一般,不,哪怕只有三四分,我就心满意足了。”
宫千雪微笑道:“麟哥待我怎么了?”
梅勤道:“当初你们来到这儿,我和阿牛还没成亲。第一次见到萧大哥,可把我吓了一跳,他的脸真是……真是……,我回去和阿牛说起来,着实替你觉得不值,真不明白象你这般的人儿,怎么会嫁给萧大哥?”
宫千雪道:“麟哥的脸虽然伤得厉害,心地可善良呢!”
梅勤道:“那时我可不知道这些,每次萧大哥向我打招呼,我都躲得远远的,生怕他会吃了我似的。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他在院子里铺路,一条用江边的鹅卵石,一条用小碎石子,一条用青石条砖,还有一条却是夯实的土路,我觉着奇怪,好端端一个院子,哪里走不得,干嘛费劲铺出四条路来?后来才知道,他是怕你眼盲走路不方便,才把通向酒窖、杏林、菜园、鸡棚的路修成四种样子,这样一来,你即使眼睛看不见,也不用担心走丢了。”说到这里,她羡慕地望着宫千雪,道:“从那以后,我再不觉得萧大哥的面孔吓人了,象他这般细心体贴的男人,真是难得!雪儿阿姊,你的眼睛虽然盲了,心里可比谁都清灵,嫁给萧大哥这样的好男人,是你一辈子的福气。”
宫千雪道:“你不必羡慕我好福气,你家的阿牛也很不错。”
梅勤撇了撇嘴,道:“他?哪里比得上萧大哥?抛开他好赌的毛病不说,整日里就知道干活、吃饭、睡觉,连句温存的话都讲不出来,更甭说细心体贴我了。”
宫千雪摇了摇头,道:“阿牛虽然好赌,为人却厚道本分,村里谁不夸他是个知情重义的小伙子?对你又是一心一意,那年冬天你突然害了急病,阿牛找不到马车,便背着你跑了三十多里夜路去看郎中。这份情义,可比说上许多温存的话都深厚呢。你还说他不够细心体贴?梅勤妹子,阿姊比你大几岁,见过的人也多些,深知这世上难得有情郎,你可千万别不加珍惜。”
梅勤道:“他若真待我好,便不该总是去赌。今天我才数落了他几句,他却恼了起来,倒象他有理似的。”
宫千雪道:“阿牛好赌是不对的,可你动辄就大吵大闹一番,火气上来,什么事都不顾了,这次将阿牛的被子褥子都摔到院外去,难怪他不恼火。你呀,忒也过分了。”
梅勤脸上微微一红,小声道:“我就是这个脾气。摔也摔了,恼也恼了,那……那该怎么办?”
宫千雪道:“夫妻俩在一起过日子,哪有不红脸的时候?我教你一个法儿,下次你们再吵架,你先在心里对自己说:‘甭管谁对谁错,我们是相爱的。’你把这句话默念三遍,天大的火气也消了,这时再与阿牛讲道理,便不会做出冲动的事。”
梅勤将信将疑,道:“这……这管用么?”
宫千雪道:“你若心里还挂念着阿牛,还挂念着家,这句话就永远管用!”
梅勤道:“好,我现在就念。”她果真闭上眼睛,口中默默念诵。
宫千雪等她默念完,说道:“你帮我织好了这匹布,让我怎么谢你呢?这会儿快到中午了,阿姊请你尝尝我酿的糯米酒糟,味道不比麟哥的杏儿酒差呢。”
梅勤却讷讷道:“阿姊的手艺,那还差得了?只是……只是……这个……”
宫千雪道:“你想说什么?还不爽快说出来?”
梅勤道:“快到中午了,阿牛和小毛头的饭菜还没着落。我天刚亮便跑了出来,连早饭也没烧,这会儿他们定是饿得很了。我……我……”
不待她把话说完,宫千雪笑道:“呦,才出来这么一会儿,你就放心不下了?快回家去吧。若是饿坏了小毛头,别说阿牛又要和你吵,就是阿姊也要埋怨你。”
梅勤急忙站起身来,道:“那我回去了。今儿晚上你和萧大哥一定来我家坐坐,带上你酿的糯米酒糟,我给你们做瓦罐鸡吃。”说着匆匆忙忙走出屋去。
宫千雪耳听梅勤的脚步声走远,不禁笑着摇了摇头,摸索着做起家务来。
秋尽冬来,日子一天冷似一天,转眼间到了岁末除夕。这一日清早刮了北风,跟着下起雪来。午后下得更大,银絮飞天,琼瑶匝地,四下里都白茫茫地。
农历除夕之夜,是合家团圆的大好日子。这一场突降的大雪,更应了瑞雪兆丰年的好兆头,村中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处处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萧青麟往城中酒楼送了一趟酒,早早赶回家来。宫千雪将一只肥鸡和着蘑菇、白菜、豆腐、粉丝放入一个大瓦罐中,在炭火上炖着,满屋都是香喷喷的热气。不一会儿,梅勤抱着小毛头来了,两家的除夕夜总是在一起度过,因此谁都没说客气话,梅勤把孩子放在床上,取出自己精心腌制的腊肉、鱼干、火腿,切了满满三大盘。萧青麟忙着将自己写的春联、宫千雪剪的窗花一一贴好,又把门前院里的积雪打扫干净,这才回屋来。
他见梅勤一个人忙里忙外,便道:“阿牛呢?他怎么没来?”
梅勤头也不抬,哼道:“昨儿晚上他向我保证戒赌,我取了二两银子,叫他把欠下的赌债还掉,以后决不再赌。哼,他后晌到赌坊还账去了。”
萧青麟道:“阿牛肯戒掉赌瘾,那真是一件大好事啊。”
梅勤却道:“谁信他?以前他也这般许愿,可是每次我给了他钱,便又去赌坊输个精光,到头来欠下的钱没还上,反而债上加债,越欠越多。这次他痛痛快快把钱还了便罢,若是再敢骗我,瞧我给他厉害看看!”
宫千雪轻轻拉了拉萧青麟的衣袖,小声道:“嘘,刚才她还生气呢。阿牛这次若再不改改赌性,她家的大年夜可没法过了。”
萧青麟哈哈一笑,道:“没事,没事。小夫妻没有隔夜的仇。一会儿阿牛回来,我好好劝劝他。”
转眼间天色黑了下来,村中家家升起炊烟,四下里弥漫着浓浓的饭菜香味,不时传来孩子们的叫闹声和零星的鞭炮声。
到了掌灯时分,宫千雪把年夜饭端上桌,阿牛却依然没有回来。梅勤的脸色越来越沉,道:“萧大哥,雪儿阿姊,咱们不等他了,吃饭吧。”
宫千雪道:“大年夜,团圆夜,缺一个人怎么成?麟哥,你去找找阿牛,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梅勤气鼓鼓道:“他能出什么事?只怕是见了骰子走不动路,又在那里赌上了。”
萧青麟道:“梅勤妹子,你先别急。阿牛既然说了要戒赌,我相信他不会食言,现在没回来,怕是有事缠住了他。这样吧,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他回来。”说着披上大衣,戴上一顶斗笠,走出屋门。
外面的大雪已经停了,夜风却愈见凛冽。萧青麟出了村口,向南走了二三里地,来到一个集市。这个集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当中一条青石板小街,两旁错落着十多间店铺。正逢大年三十,所有的铺面都已熄灯打佯,偌大一个集市,静寂若死。
萧青麟沿小街拐了一个弯,望见街边有一间亮着灯的店铺,隔着老远,便听见里面传来吆无喝六的叫声。萧青麟将斗笠遮住大半面孔,走进门来。只见屋中热气腾腾,那是炭火、烧酒、旱烟混合着汗味,发出的呛鼻气味。屋子当中是一张长桌,七八个人正在押宝。萧青麟看去,并无阿牛在内,当下叫过一个伙计,道::“小哥儿,我来找一个朋友,向你打听打听。”
那伙计大年夜不能回家,满脸没精打彩,听了这句话,一翻白眼,道::“今儿就这一张台子,就这几位爷儿们。你要想赌一手,就过去碰碰运气,要想到这儿找人,我可没工夫伺候你。”
萧青麟听了,也不着恼,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钱,放在那伙计手里,道:“我有一个朋友,后晌来这里还赌债,到现在还没回家。今天是大年夜,家里人都等得焦急,麻烦你给问问,有谁知道他去了哪儿?”
那伙计收了铜钱,顿时露出几分笑容,道:“你是来找阿牛吧?”
萧青麟道:“你怎么知道?”
那伙计道:“他是这儿的常客儿,我们俩熟得很哩。”说罢向四周望了望,小声说道:“他欠下一ρi股赌债,这会儿被老板扣在后院呢,看情形,今天他还不清欠帐,休想离开这里。”
萧青麟道:“多谢小哥儿指点。我想去向老板求个情,请你给引见引见。甭管阿牛欠了多少钱,总得先让人回家过年。”
那伙计道:“你要找老板求情?你……你是阿牛什么人?”
萧青麟道:“我是他朋友。”
那伙计点了点头,道:“阿牛有你这样的朋友,算他小子福气。我看你这人不错,先提醒你一声,见了我家老板,可得小心一点儿!若是惹恼了他,甭说阿牛放不回来,怕是连你都走不了呢!”
萧青麟道:“哪有这样凶强霸道的?就算阿牛欠了帐,这里又不是衙门,难道还能扣着人不放?”
那伙计急忙说道::“嘘,你说话小声一些!”他回头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你不知道这里的手段,真比衙门还狠上三分呢。这家赌坊从前不是这样做生意的,哪知几天前被几个大爷盘了下来,便改了规矩,欠债的利息一下子翻了五六倍。听说这几位大爷从前都是黑道上的,个个都做过人命血案,谁敢惹得起他们?”
萧青麟皱了皱眉,道:“赌坊有赌坊的规矩,黑道也有黑道的规矩,你家老板总不能胡来吧。”
那伙计道:“胡来?唉,他们原本就是无法无天。反正我把好话都告诉你了。现在老板就在后院,你若想去,自管进去便了。”
萧青麟笑了笑,道:“我去找他求情,怕他什么?难道还能将我吃了不成?”向那伙计拱了拱手,大步从旁门走出。
作品相关 第二十五章 我不负人
萧青麟穿过一条堆满杂物的秘道,来到一个幽静的小院。只见院中种着一株梅树,树下站着一个老者,身材瘦高,骨骼兀凸,只穿了一件雪白的单衫,在瑟瑟寒风中却丝毫不以为意。萧青麟暗暗称奇,走到那人背后,道:“请问……”
他刚刚说出两个字,那人忽地转过身。萧青麟只觉心旌一震,不由得将涌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只见那人面色苍白如雪,双目皆无,一对眼珠仿佛被利器生生挖去,只剩下两个黑洞,使人一见之下,不由自主冒出一股寒气。萧青麟定了定神,道:“你是这家赌坊的老板?”
那人神色木然,道:“你是谁?到这儿来干什么?”
萧青麟道:“我来找一个朋友,听说他被留在这家赌坊,我想……”
不待萧青麟把话讲完,那盲眼老者冷冷道:“你来找朋友?好,好,好!我也在等一个朋友,你随我来。”说罢径自而去。
萧青麟听了这句不着边际的话,心中莫名其妙,跟在那人的身后。两人穿过小院,走进一座大厅。
厅中甚是宽阔,却只点了几盏昏暗的烛灯,显得空空荡荡,正当中摆了一张长桌,桌后坐着两个人。左边是一个乡下青年,双手被反绑在一起,口中堵着一块毛巾,看见萧青麟进屋,眼中登时露出惊喜之情。
萧青麟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焦急,跟着目光往右边望去,只见长桌对面坐着一个不知名的锦衣汉子。这人身材十分魁梧,原本颇有轩昂之态,只是一见那盲目老者,顿时躬下了腰,脸上堆出一团笑容,道:“司空先生,您老人家回来啦,快请坐。”一边说,一边让出自己的座位,又用袖口擦了擦椅背,惟恐上面留下一丝灰尘,脏了人家的衣衫。
萧青麟微微一惊,向那盲目老者望去,心想:“这人难道便是二十多年前名震江湖的‘千臂瞽魔’司空绝?瞧他岁数已过花甲之年,但二十年前,他在雁荡山顶峰与蜀中唐门长老唐无极对阵,以七星链子镖破掉唐门铁蒺藜,逼得唐无极自尽身亡,由此夺得天下第一暗器高手之名。听说那时他还不到三十岁,自此以后,他受唐门追杀,便即销声匿迹,不知生死存亡。瞧他年纪虽然不像,但复姓司空的人本已不多,武林中更无第二个盲目的高手,多半便是他了。”正在思索间,那盲目老者已坐在椅上,指了指萧青麟,对锦衣汉子道:“是不是他?”
屋中光线极是昏暗,萧青麟又站得较远,锦衣汉子眯起眼睛,也只勉强看个轮廓,脸上不禁露出犹豫之色,低声道:“有点儿象,又不大象。”
盲目老者道:“什么有点儿象,又不大象?”
锦衣汉子道:“两人的身材虽然有些相似,但那人的一举一动,都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威势。这人却猥猥琐琐,只是一个寻常的乡下老农而已,哪有半分高手风范?”
盲目老者追问道:“你能肯定不是那人?”
锦衣汉子道:“人的容貌可以伪装,气度却是与生俱来,那可做不得假。”然而话音刚落,又摇了摇头,道:“不,那人非同一般,也许真能做到不露痕迹,也未可知。这个……这个还得仔细一些……”
盲目老者听他说得罗嗦,好不耐烦,沉声道:“武昌城中,只有你参加了当年凌府的婚礼,也只有你见过那人的模样。今天你把招子放亮些,若是认错了人,小心你的身家性命!”
锦衣汉子身子一震,诚惶诚恐道::“我纵有一万个脑袋,也不敢耽搁了司空先生的事。只是当年在凌府的婚宴上,那人一报出名号,大伙儿都骇得直往后闪,我又站得远些,便看得不十分真切。更何况事情隔了八年,记性便越发模糊了。”
盲目老者冷冷一哼,道:“这次你用不着躲了。过去站近些,仔细看清楚。”
锦衣汉子听出话中的讥讽之意,脸上微微一红,但慑于对方的积威,一句话都不敢反驳,依言走到萧青麟身前,又打量了几眼,才缓缓说道:“摘下你的斗笠。”
见此情景,萧青麟心下一片雪亮,这伙人都是来找自己,那是毫无疑问了,不禁暗自叹了口气,忖道:“他们来得好快,想不到雪儿的担心真的应验了!”
锦衣汉子见萧青麟默然肃立,对自己的喝话毫无反应,又叫道:“你聋了怎地?我叫你摘下斗笠!”
面对锦衣汉子的断喝,萧青麟恍若不闻,心中只想:“他们处心积虑将我诱到这里,绝不会只派两个人来对付我,只怕周围都已布下天罗地网。当前之计,只有先救阿牛,然后伺机脱身。”想到这里,当即向阿牛走去。
锦衣汉子见萧青麟根本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早已怒气填膺,这时见他要走,哪里肯放?喝道:“想跑?站住!”右臂猛地伸出,劈手抓向萧青麟的斗笠。萧青麟耳听劲风迫至,身子向斜刺里横跨一步,从他五指下闪了开去。锦衣汉子一抓不中,跟着左掌穿出,斜拍萧青麟后脑,这一招叫做“反挑金灯”,乃是小擒拿手中的阴毒着数,萧青麟若不闪避,被这一掌拍中后脑,立时便得毙命,若是回身招架,这一招即可化出七八记厉害的后着,端得防不胜防。锦衣汉子打定主意,即使这一招伤不到萧青麟,也要将他的斗笠打落,总算是挽回一点面子。
哪知萧青麟身子一转,又斜跨一步,刚好贴着他的掌缘闪过。这一闪真是间不容发,锦衣汉子的手臂只要再长出半寸,便能将萧青麟的顶门拍碎,可是就差这半寸,只能眼睁睁看着萧青麟飘然而过。他两次出手,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没碰到,气得面皮青紫,况且当在众人面前,这个台如何塌得起?不由得老羞成怒,猛地拔出一枝精钢龙头刺,直刺萧青麟后心。
就在他将龙头刺出手的一刹那,盲目老者右手微微一抬,袖中射出一溜寒光,正好钉在龙头刺上,顿时火花迸射,锦衣汉子“啊”的一声大叫,龙头刺应声断为两截,余劲不衰,连他的虎口都震出血来。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锦衣汉子受伤虽然不重,却惊怒交集,喝道:“司空先生,你这是为何……?”
盲目老者淡淡说道:“我是不想见你送死!”
锦衣汉子哪里肯服,刚想开口辩解,盲目老者猛地将脸转过来,他双眼虽然残了,但黑洞洞的眼眶中竟似精光犹存。锦衣汉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将涌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盲目老者哼了一声,不去理他,右手捏指掐算,自言自语道:“自龟妹横跨到无妄,再从大过移到既济,这两步刚柔并济,果然精妙,当世能练成这功夫的人已不多了。”转向萧青麟说道:“如果我没有听错,你走的是四象步法吧。”
萧青麟暗自惊愕,此人不但听出自己的步法,连落脚的部位都一清二楚,这等听力实已到了以耳带目的境地。
盲目老者又指了指锦衣汉子,道:“这位是江汉帮的瓢把子段无伦,在江南武林中算得上一位响当当的人物,这次请他来,原本为了识别你的身份,现在看来却是多此一举。其实我早该想到了,普天之下,谁能有这般武功、这般镇定?对不对,萧青麟?”
萧青麟听他喝出自己的名字,便知一切都无法隐瞒,索性坦然说道:“你的七星链子镖也是名不虚传。想不到‘千臂瞽魔’司空绝沉寂江湖二十年,如今风采不减当年。幸会,幸会!”说罢,两人一齐哈哈大笑,只是笑声中殊无一丝欢喜之意。
司空绝道:“当年我久仰你父亲的威名,只是一直没有机缘与他切磋几手,现在想来甚是遗憾。今天找到你,一来是受了朋友之托,二来也为了领教一下萧家的神剑绝技。”顿了顿,又道:“我的辈分比你高许多,与你也没有任何仇怨,按理说应该让你几分。但我的七星链子镖一旦出手,动辄便会置人于死地,因此今日一战,已非印证武学,而是生死相搏。你若觉得我以大欺小,那也无可奈何。”
萧青麟听他说得这般露骨,“以大欺小”四个字自己先说了出来,说道:“好,既然如此,我便领教领教七星链子镖的厉害。倘若司空先生让得萧某赢了一招半式,那又如何?”
司空绝道:“如果我输了,还会有别人向你挑战。江湖中向来是弱肉强食,我们也不讲究什么规矩了,只要能留下你的人头,诸般手段无不用极。”
此言一出,萧青麟已知今日之事绝难善了,眼下只有尽快打发了司空绝,才可以考虑以后的事,但对方数十年前便已成名,一身功夫非同小可,自己纵然倾尽全力,胜负结局也难说得很。当此关头,萧青麟心中虽然忐忑不安,却不能在对方面前流露丝毫怯意,微微一笑,道:“今日能与天下高手一战,何等快哉!请!”
司空绝道:“爽快!你是客人,请进招吧。”站起身来,双手上下环胸,蓄势待发。
萧青麟喝道:“且慢!动手之前,先将我的朋友放了。你们既然是冲着萧某来的,不要连累无辜。”
司空绝道:“什么连累无辜?你这朋友虽然与此事无关,但他欠了一身赌债,总也得有个交代。我是这家赌坊的老板,若轻易将他放了,日后的生意可没法做了。”
萧青麟听他这么说,竟是非和阿牛为难不可,当即说道:“阿牛欠下的债,都着落在萧某的身上,今天与你一并清算,如何?”
司空绝沉吟片刻,道:“传言萧青麟一诺千金,是江湖中第一等守信的汉子。你既开了金口,总也有个商量处。这样吧,咱们赌上一局,你若赢了,我便痛痛快快放人,你若输了,就把自己的一手一脚留下来。这叫一命换一命,公平不公平?”
萧青麟不假思索,道:“好,就这么着。你想赌什么?”
司空绝没料到萧青麟答应得如此痛快,反而微微一怔,道:“随我划下道来,你都肯接着么?”
萧青麟道:“正是。”虽只两个字,却说得斩钉截铁。
司空绝点了点头,道:“果然英雄坦荡,豪气逼人。在我见过的江湖人物中,你萧青麟是头一个让我佩服的。”说罢,他双手搓了搓,猛地向外一分,只听嗤嗤的掌风声破空而过,大厅四周的七八盏烛灯被劲风一激,顿时火焰腾起,射出耀眼的光芒。
萧青麟大吃一惊,只觉此人内力之强,实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境界。但他随即闻到微微的硝磺之气,猜到司空绝掌心藏有火药,并非纯系出内力。
司空绝又向段无伦拍了拍手。段无伦应了声:“是。”快步走到东墙畔,将靠墙的一架巨大屏风移开,只见墙头的檩子上悬着无数枚风铃,大的有如茶杯粗细,小的仅似拇指一般,被或长或短的细线系着,不住摇晃,发出凌乱又清脆的声响。
司空绝指了指墙上的风铃,道:“咱们就赌一赌暗器功夫。这根檩子上悬了一百零八枚风铃,咱俩同时发射暗器,谁打下的风铃多,就算谁赢。这比法不伤和气。”
萧青麟道:“这法子倒也新奇,只是我没带任何暗器,拿什么跟你比?”
司空绝道:“我早替你想到了。”从椅子后面提出一个包裹,放在桌上打开,道:“这里面飞刀、袖箭、铁莲子、钱镖、透骨钉、飞蝗石,应有尽有,你尽管挑顺手的用,用完了可以再拿。”
萧青麟道:“你想得很周到。”上前拣了两柄飞刀,在手中掂了掂,心道:“打暗器是江湖中的基本功夫,这些风铃虽然很难射中,却还难不倒真正的高手。即使司空绝是暗器功夫的顶尖人物,但我眼明手快,难道会输给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一念至此,信心大增,道:“如此有僭了。”双手一扬,两柄飞刀同时射出,对面墙上两枚风铃应声而落。
司空绝赞道:“先声夺人,功夫很不错嘛。”右手一挥,指尖嗤嗤风响,九枝金镖激射而出,将东、南、北三面墙上的九盏烛灯一齐打灭。这样一来,大厅中只剩下西墙上的两盏烛灯,光线变得昏暗无比,东墙上更是一片漆黑,只能听见风铃摇动的脆响,却连一枚风铃也看不见了。
萧青麟吃了一惊,急道:“司空先生,你这是干什么?”
司空绝不慌不忙地说道:“人老了,手法也已经荒疏。这几镖偏得太多,让你见笑了。”说着手腕一翻,又是九枝金镖射出,直奔东墙,只听叮叮叮叮连响九声,九枚风铃同时被金镖打落。
萧青麟心道:“你说什么手法荒疏,分明是心机叵测。你原本双目失明,灯光对你全无用处,于是便将烛灯打灭,叫我向哪里取准头?”虽然识破了对方的险恶用心,却哪有余裕争辩?他情急之下,双手抓起十余件暗器,以满天花雨的手法掷出,这当口已经来不及仔细辨认风铃的位置,只盼误打误撞,总也能打落几枚。
司空绝耳听暗器破空之声急劲,道:“满天花雨,好手法,好厉害。”话音甫毕,双手连发,也是十多枝飞镖射出,后发先至,将萧青麟的十几件暗器凌空撞落。
萧青麟暗自惊忖:“此人听风辩器的功夫,真也出神入化。”他心中惊叹,手中却不停歇,十指弹射,如同连珠弩一般,将桌上的暗器接连不断地射将出去。然而,他手法虽快,司空绝防守得更是严密异常,仿佛用飞镖在墙前织了一张大网,萧青麟射出的暗器不是被飞镖撞落,就是打在空墙上,竟连一枚风铃都没沾着。他心里一急,司空绝乘势直攻,一口气又打下三十多枚风铃。
眼见败局已定,萧青麟心道:“司空绝号称天下第一暗器高手,果然非同小可,就是四周的灯光不灭,我也万万不是他的对手。唉,萧青麟啊萧青麟,你竟与他比试暗器功夫,真将天下高手忒也小看了。”想到这里,不禁一阵气沮,将手中的暗器扔回桌上。
司空绝听得萧青麟忽然停手,便也住了手,道:“怎么不打了?难道这些暗器不称手么?”
萧青麟道:“这些暗器虽可将就用得,但与我惯用的相差太多,用来与司空先生较技,未免强人所难。”
司空绝心道:“你明明不是我的对手,却来埋怨暗器不称心。”他嘿嘿一笑,道:“不知你惯用的是什么暗器,说来给我听听。普天之下,我司空绝没见过的暗器,只怕不多。”
萧青麟道:“我这暗器,说来也寻常的很。只是一旦出手,威力却甚是了得。”
司空绝道:“好,我倒要见识见识。”心中却想:“我领先你四十余枚风铃,早已胜券在握,不怕你使出什么鬼伎俩。除非你能一下子将所有的风铃全部打落,不过……嘿,谅你没有这个本事。”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狞笑。
萧青麟站在桌边,道:“我的暗器么,就是这张桌子。”
司空绝一怔,道:“你说什么?”
不等他反应过来。萧青麟已将桌子举起,左掌托着桌面,右掌一推桌沿,上身稳凝如山,双臂往外一振,一招“霸王推鼎”,将桌子掷向东墙。这张桌子重达百余斤,是由上祙乳木所制,坚实无比,在萧青麟内劲贯注之下,势道何等猛烈?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桌子在墙上撞得四分五裂,但墙顶的檩子也被震得断成几截,连同那些风铃都裹在一片沙石土灰中,重重砸在地下。
萧青麟轻轻掸了掸衣襟,道:“司空先生,萧某的暗器功夫,可还入得方家法眼?”
司空绝惊得张口结舌,但只过了片刻,便恢复了常态,笑道:“好,好!你这件暗器,我是闻所未闻,单以威力而论,可称海内第一。这一局是我输了。”
萧青麟见他坦然认输,也不禁佩服他的度量,道:“承让!”
司空绝道:“愿赌服输,我无话可说。”双手一拍,两柄飞镖自他袖中射出,将阿牛臂上的绑绳齐齐削断。萧青麟上前将阿牛口中的毛巾取出,道:“阿牛,这儿没你的事了,快走吧。”
阿牛被眼前发生的事情惊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阵子,才道:“萧大哥,这是……是怎么回事?”
萧青麟平静地说道:“没事。几位老朋友来找我叙叙旧情,大伙儿多年没见面,想要好好聊上一阵子。”
阿牛虽是个乡下青年,人却不傻,看出这阵势绝不是旧友相聚,道:“我留下来陪你。”
萧青麟摇头道:“不用,我一个人应付得了。梅勤妹子在家盼你回去呢,别让她等得心焦。”想了想,又叮嘱道:“回去见到你嫂子,别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事。”
阿牛“喔”了一声,快步跑出大厅。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萧青麟缓缓转过身,面对司空绝,说道:“司空先生,咱们终究要以武了断,我也不说什么点到即止的话。你的眼睛不方便,萧某便以空手领教七星链子镖的绝学。请吧!”他不愿占对方眼盲的便宜,于是弃剑不用,双掌抱元守一,凝神伫立。
司空绝却没有马上应战,走到墙边,在墙壁上摸索一会儿,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只听喀轧轧一阵铁索绞动之声,一块巨大的石盘从厅门上方缓缓降下,逐渐将大门封死。
萧青麟见这块巨石既宽且厚,重量何止千万斤,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司空绝沉声说道:“今日一战,关系到你我二人在江湖中的声名地位,乃是生死之搏。我放下这块千斤石门,是怕一会儿战到酣处,你若冲出这座大厅,我眼睛瞎了,可追你不上。”
萧青麟拂然不悦,心道:“你当萧某是何许人也?大丈夫战则战、死则死耳,又有何惧?难道我会逃跑么?”
只见巨石越压越低,眼看就要与地面相接,便在这一刹那,一个人影从巨石与地面的缝隙间飞快地滚入。这人出现得好不突然,厅中的三人都吃了一惊。萧青麟定睛一看,见来人正是阿牛,不禁又惊又气,道:“阿牛,你回来干什么?”
阿牛大声道:“萧大哥,你不用骗我,那些人都是来害你的,我要留下来帮忙。”
萧青麟道:“阿牛,你的好意,大哥甚是感谢。他们想要害我,可也没那么容易。你快回家去,否则我要分心保护你,反而不便迎敌。”
司空绝冷哼一声:“我这千斤石门难道是白放的?刚才能走,你不走。现在想回家去,怕是进得来,出不去了!”
阿牛不理睬他嘲讽,对萧青麟道:“我知道自己没有本事,帮不上你的忙。可是这时候我一个人跑掉,还算什么朋友?萧大哥,你待我好象兄弟一般,阿牛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就把自己的命给了你!你走,我陪你走!你死,我陪你死!”
萧青麟听了这番话,只觉得胸口热血激荡,突然想起狄梦庭来,暗道:“阿牛与二弟相比,虽有天壤之别,却都是重义轻生的大丈夫、好汉子。萧青麟和这种人相结为兄弟,今生实是不枉了。”他虽知情势凶险无比,但阿牛既慷慨赴义,若总叫他退后逃避,反而小觑他了,于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阿牛,你替大哥观敌了阵,待我击败强敌,咱们一起回家去。”
阿牛点了点头,道:“我晓得。你小心些!”退后站立。
萧青麟口中虽说不惧强敌,心里对胜负之数其实毫无把握,心想:“此人的暗器功夫虽然神鬼莫测,但年纪终究已老,双目又盲了。我若是突然冲到他的身畔,施展贴身小擒拿手,叫他腾不出手来发射暗器,那么便能胜过他了。”转念又一想:“罢了。突袭一个年老的盲人,算什么英雄好汉?萧某大好男儿,靠自己的功夫堂堂正正对敌,未必便输给他。”于是走到司空绝三丈外站定,道:“司空先生,你是前辈,请先赐招。”
司空绝沉默片刻,说道:“我虽精于暗器功夫,毕竟双目已盲。你只须抢攻到我近前,用小擒拿手与我贴身肉搏,便大有取胜的把握,但你却退到三丈之外,正是我发射暗器的最好距离。你将自己置于不利的境地,是不想占我年迈眼盲的便宜,对不对?”
萧青麟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司空绝又道:“高手过招,那是生死系于一线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胜。你却对我如此客气,这当口还摆什么江湖宗师的臭规矩,真是找死!”这“死”字一出口,他双掌一分,两点寒星暴射而出,将厅内仅存的两盏烛灯一齐打灭。
这一来,大厅中顿时变得一片漆黑。萧青麟心思极快,暗道一声:“不好!司空绝眼盲已久,以耳代目的本事自然极为厉害。我的武功再高,在黑暗中也与庸手无异。”想到这里,登时后悔自己过于托大,没有一上来便抢占先机,此刻再想出手,却为时已晚。
黑暗中传来司空绝冰冷的声音:“萧青麟,你对我存有仁念,我对你可不留情!先接我一镖!”随着话音,一道尖锐的破空声陡然响起,直向萧青麟咽喉打来。
萧青麟知道司空绝的七星链子镖驰名江湖,出手既快且准,每柄飞镖均是高手匠人以精钢所铸,薄如柳叶,锋锐无比,对手见他飞镖飞来时若贸然相接,往往便将手指削断。此刻身陷黑暗,更不敢轻易接镖,顺手举起一把太师椅,挡在身前。只听得“喀”的一声,一条椅子腿已被飞镖削断,萧青麟手心也是一震,心道:“好家伙!”
司空绝一镖出手,后招绵绵不绝,除了七星链子镖之外,飞刀、袖箭、铁莲子、连珠弩、透骨钉、飞蝗石,层出不尽,流水般向萧青麟射来。
萧青麟耳听破空风声急劲,仿佛四面八方都有暗器袭来,已无法辨别各般暗器的来路,情急之下,他将手中的太师椅左封右挡,使的尽是剑法中的守势,一招接一招,护住了全身前后左右的要|茓。但见他招法精奇,劲力威猛,每一招都激得风声虎虎,在他浑厚的内力激荡之下,自然而然的构成了一个守御圈子,将司空绝射来的暗器一一挡落。
但如此只守不攻,毕竟太过吃亏,萧青麟几次想冲到对方身边与其肉搏,都被急如暴雨的暗器逼回,双方的距离非但没有拉近,反而越离越远。
司空绝既占先机,出手愈加凌厉,不时射出追风锥、铁菩提、穿云梭等沉重的暗器,每枚若无斤半,也有一斤,发射时的风声既劲且急,威力更是惊人。只听得劈劈啪啪声响,太师椅在不断的碰击下木屑横飞,顷刻间四分五裂。不过一会儿功夫,萧青麟手中只剩下半截椅背。
当此生死关头,萧青麟蓦地大喝一声,有如春雷突绽,直震得大厅中隆隆作响,跟着猛一振臂,将椅背向司空绝掷了过去。这一掷乃是他毕生功力所聚,椅背尚未砸到,劲风已迫得司空绝呼吸一窒,他不敢硬接,急忙伏地闪避,半截椅背从他头顶掠过,劲风刮得满脸生疼,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心中不禁惊骇:“此人内力忒也了得!”他害怕萧青麟趁势追击,就地连翻了两滚,远远闪了开去。
椅背打在石板地上,啪的一声响,碎石激飞,数块方砖一齐爆裂,威势煞是惊人。
司空绝被这一击的劲道所慑,不敢轻易出手,他半伏在地下,手心扣着十多枚七星链子镖,全是喂过毒的暗青子,只待萧青麟发出一点儿声响,立时用“满天花雨”的手法打出,料想萧青麟本事再大,黑暗中也不可能将十余枚毒镖尽数避开,只须一两枚将他划伤,便足以叫他毙命。
然而,随着巨响的余音渐渐平息,大厅中忽然变得死一般的沉寂。司空绝侧耳倾听,仔细辨认四周的动静,依稀听出两个人的呼吸声,一个既粗且浊,自是不会武功的阿牛,另一人悠长平缓,那是段无伦,至于萧青麟,却一丝声息皆无,偌大一个活人,竟似突然间消失在空气中一般。
司空绝背心不由得冒起一片寒气,暗道:“姓萧的,你纵将呼吸声匿于无形,终不能永远躲在黑暗之中,只要稍微一动,发出一点儿声响,那便是你的死期到了!”虽是这么想,终究心里没底,手心的毒镖也被冷汗浸湿。
沉寂,孕育着无限杀机。
在黑暗的包围中,每个人距离死神只有一步之遥,但每个人都明白,此刻唯一能够保护自己的,也是黑暗。因此各自屏气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惟恐被敌人所乘,糊里糊涂送了性命。
四人之中,心态却各有不同。萧青麟与司空绝均是城府深沉之辈,以静制动,默默等待制敌于死地的时机。阿牛只当自己的命是拣来的,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段无伦却是又惊又怕,他与司空绝并无深厚的交情,与萧青麟也没有仇怨,此番前来,原想借司空绝之手诛杀萧青麟,自己白赚一个除凶诛魔的侠名。然而,当他目睹了萧青麟的盖世神功,顿时后悔不迭,只怕今天非但落不着便宜,反而连自己的性命都危险得紧。
他耳听四周静得吓人,越来越担心,暗想:“这两人都是世间第一流高手,我若加入混战,只会阻手阻脚,帮不了忙,那可如何是好?越让姓萧的多活一刻,我们的危险就越多一分!”想到害怕之处,冷汗从额头上一滴滴流下,却顾不得擦拭。他小心抬起脚,轻轻向后退去。
哪知才退了几步,突然撞在一个人的身上,段无伦吓得几乎叫了出来,双膝一软,跪在那人面前。那人也是一惊,向后连退了几步。段无伦顿时醒悟,暗道:“他妈的,是那个乡下小子,吓老子一跳。”他心念乍动,猛地窜上一步,右掌一记鹤爪锁拿,抓住阿牛的手臂,向下用力一拧。阿牛猝不及防,手臂登时脱臼,大叫一声,重重摔在地上。段无伦还不罢休,蹲下又是一掌,喀的一声响,将阿牛右腿小腿骨斩断。
阿牛这时已知他用意,是要自己呼叫出声,分散萧青麟的心神,强忍疼痛,竟再也不哼一声。段无伦心道:“好小子!你有种。我看你能忍到几时!”他双掌抓住阿牛的肩膀,运劲合拢,大声道:“姓萧的,你若想眼睁睁看你的朋友送死,就别吭声!”
阿牛骨骼格格作响,疼得浑身乱颤,却咬紧牙关,不出一声。
段无伦怒道:“傻小子,姓萧的是江湖第一等凶魔,你这条贱命,他岂会放在心上?你想替他卖命,好,我就成全了你。”举掌向阿牛天灵盖拍下。
就在他挥掌拍落的一刹那,耳畔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声,跟着一双铁爪一般的手掌,已将他的双臂攥住,格格两响,双臂骨节寸断。段无伦吓得魂飞魄散,万万没想到萧青麟竟然就在自己身边,嘶声叫道:“司……司空……”不待他喊出司空绝的名字,一道威猛无伦的掌力拍在他胸口。这一掌内劲中蓄,段无伦立时肋骨碎裂,横飞七八丈,在地上扭曲几下,就此一动不动了。
与此同时,司空绝也察觉到萧青麟的所在,将手中的十数枚毒镖一齐打出。只听嗤嗤的破空风中,依稀夹杂着镖锋刺入肌肤的轻微闷响,司空绝隐隐闻到空气飘出浓浓的血腥气味,一颗崩紧的心才算稍稍放松,喝道:“姓萧的,你终于……终于死在我的手里……”剧斗之余,说话时气喘不已。
哪知这句话刚刚说出,却听得一股劲风突然逼来,司空绝无暇细想,双掌并在胸前,砰的一声,接了一掌,登时气血翻涌,向后连退七八步。他心旌大骇,萧青麟中了毒镖,就算没有立时毙命,也只剩下奄奄一息,怎么内劲还是这般充沛?他脑中一片疑惑,这当口却没有余裕细想,一眨眼的功夫,萧青麟第二掌又已拍到前胸,势道比第一掌更猛更急,司空绝再接一掌,又退七八步。只听砰砰砰砰砰砰连响六声,萧青麟连攻六掌,司空绝连接六掌。双方掌力相激,那是硬碰硬的打法,绝无取巧余地。司空绝所精的只是暗器功夫,这般比拼内力,却力有未逮,堪堪接到第八掌上,已经支持不住,口鼻都溢出鲜血来。他知道这般拼斗下去,只须再接几掌,定要死在萧青麟手下,当即奋起全身余劲,猛攻三掌,迫使萧青麟掌力微微一收,乘机飞身而起,撞碎屋顶,逃出大厅。
萧青麟却没有追击,急步走回阿牛身畔,将他抱在自己的怀中。这时已是黎明时分,一缕淡淡的晨曦透过屋顶的破洞,照在阿牛的身上,只见他全身都被鲜血洇红,眼中神采散乱,只剩下游丝般一口气。萧青麟望着他,眼眶蕴泪,道:“阿牛,好兄弟!你替我挡住毒镖……你救了我的性命……”见到阿牛已经听不见自己说话,忙以右掌抵在他背心的“灵台|茓”上,运起“冰罡小重阳”的心法,将真气输入他体内。以萧青麟此时功力,这“冰罡小重阳”使将出来,便是新断气之人也能还魂片刻。过了半柱香功夫,阿牛终于张开了口,轻轻“啊”了一声,吐出一口气来。
萧青麟将嘴贴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阿牛,阿牛,你听见我说话么?”
阿牛缓缓说道:“萧……萧大哥……”
萧青麟道:“是我。”想为他拔出毒镖,但数枚毒镖深入内腑,已成致命之伤,倘若一拔出来,立即令他气绝而死,眼见无救,心中大恸,道:“萧大哥没有保护好你,萧大哥对不起你。”
阿牛摇了摇头,道:“别……别这么说,只要你没事,我……我就是死……也值得了。
萧青麟听他话声越来越微,命在顷刻,不由得流下泪来,道:“阿牛,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告诉萧大哥,我替你完成心愿。”
阿牛抬手指了指家的方向,道:“家里……梅勤和孩子……”
萧青麟道:“你放心吧。我会照顾梅勤和小毛头,不让他们受一点儿伤害!”
阿牛嘴角边露出微笑,道:“我这可放心了。萧大哥,有你……你这样的朋友,阿牛这辈子……没有白活!”说完这句话,他的手臂慢慢垂下,闭上了眼睛,也停止了呼吸。
萧青麟紧紧抱住阿牛,将脸贴在他的面颊上,低声道:“如果有来生,我还作你的好大哥,你还作我的好兄弟!走,大哥送你回家去。”说罢,抱着他飞身冲出屋顶。
天已破晓,宿雪冻了一夜,在地上结成厚厚一层坚冰。萧青麟横抱阿牛,大步向前走着,任凭冷风吹在胸膛上,却感觉不到一丝寒意。
当他刚刚走到镇口,突然间,一枝旗杆猛地飞出,直挺挺的Сhā在道路中央。朝阳初升,一缕缕金光从晨雾间透下来,照着一面金丝锦旗随风飘摆。萧青麟识得这是铁衣山庄的令旗,却视若不见,绕过令旗,继续向前走去。
“见了铁衣山庄的令旗,还不站住?姓萧的,你好大胆!”随着一声断喝,十几匹骏马飞奔而至。当前一骑直冲到萧青麟面前三丈外才勒缰停下,马上一个褐袍青年大声叫道:“萧青麟,我奉薛老庄主之命,带你到东湖梅园走一趟。”
萧青麟头也不抬,道:“不去。”
褐袍青年大怒,刷的一声拔出刀来,虚劈一记,道:“想不去?那可由不得你了。铁衣山庄令旗在此,你是去得去,不去也得去!”
萧青麟斜眼扫了他一眼,道:“你是昆仑刀王断月的门下,是不是?”
褐袍青年见他只从拔刀的手法上,便将自己的师承猜得一点儿不错,也不禁微微一怔,道:“是又怎样?”
萧青麟道:“王断月在昆仑山开宗立派,几时跟铁衣山庄扯到一起了?”
褐袍青年道:“惩奸除恶,乃是江湖大义所在。我师父正邪分明,这次受铁衣山庄之邀,从昆仑山赶来会你,正是为了匡扶正义。”
萧青麟道:“原来如此。”
褐袍青年只道萧青麟被师父的名头所慑,愈发狂妄起来,道:“姓萧的,你若识时务,就乖乖跟我去东湖梅园,大家面子上不伤和气。否则的话,我只有得罪了!”
萧青麟心知昆仑山偏僻闭塞,与中原武林少有来往,因此对方没听说过自己的名头,却懒得与他纠缠,道:“请你转告尊师,就说萧某对昆仑刀的名头素是钦佩,改日再行拜访。眼下我有事在身,不能奉陪,请回吧。”说罢,侧身借路而行。
褐袍青年哪里肯放,喝道:“站住!”将钢刀舞起一个刀花,在半空中虚削一圈,道:“今日叫你尝尝昆仑刀法的厉害……”话未说完,忽听得街边屋角上有人嘿嘿冷笑,嗤的一声,一件暗器激射而下,当的一声,打在刀背之上。他手臂一麻,拿捏不住,钢刀脱手,余势不衰,那刀直滚到街心中去。
这一下袭击来得好不突兀,褐袍青年尚未反应过来,兵刃已经失手。他拧腰一冲,飞身下马,将钢刀拾起。只见刀背上沾了许多砖粉,四周地上也散有无数极细的砖粒,显而易见,敌人是用一小块砖头打落了自己手中的钢刀,小小一块砖头上竟发出如此劲力,委实可畏可怖。褐袍青年本来甚是嚣张,见到这些细碎的砖粒,狂傲之情不由得转而为惊惧,叫道:“是谁偷施暗算?请出来相见。”
只见街角的屋檐上站出一个消瘦汉子,满脸落拓之色,肩上扛着一柄刀,说道:“昆仑刀王断月的名头,我听说过,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还没学到师父本事的三成,别在这儿现眼了!”
褐袍青年怒道:“朋友,你是哪条道上的?怎么称呼?”
那人一拍手中的刀鞘,道:“鬼刀冷三。”
褐袍青年吃了一惊,道:“你就是鬼刀冷三?铁衣山庄正在到处找你,想不到你竟和萧青麟搅在一起。”
冷三扫了萧青麟一眼,道:“我跟这位萧先生既没有交情,也没有嫌隙,你别把我们往一起说。”
褐袍青年道:“那你为什么要替他出头?”
冷三道:“萧先生盖世英雄,哪用我来替他出头?我只是有个毛病,凡是见了使刀的高手,手就会发痒,非要与他比试比试,才肯罢休。”
褐袍青年“呸”了一声,道:“天下哪有这种道理?你只因自己使刀,便与天下使刀的英雄为敌,你……你真忒也横蛮了!”
冷三道:“我就是这付脾气,不然也不会叫做鬼刀了。王断月威震昆仑雪域,自有一身过硬的玩意儿,我早想领教领教。只是昆仑山太远太冷,我懒得千里迢迢赶去较量。眼下他来到中原,那是再好不过,你回去禀告尊师,就说冷三过些天去拜访他。”
褐袍青年道:“我师父岂是你说见便见的?我也使刀,你先胜了我,再找我师父不迟!”
冷三冷笑道:“凭你也想向我叫阵?你是想探清我刀法的路数,然后回禀尊师,好叫他早做准备。对不对?”
褐袍青年被他说中心事,脸上露出诧异之色,似乎是说:“你怎么知道?”
冷三道:“你这片苦心倒也难得。不过,王断月纵想找人试探我的深浅,嘿嘿,不瞒你说,尊师总算还瞧得起冷某,决不会派你来。”言下之意,显然是说你武功差得太远,着实不配,你师父不会不知。
褐袍青年又羞又怒,一张脸顿时胀成了紫酱色,恨声道:“姓冷的,你少卖狂!我不信你一个人,能挡得住我这边十几个人、十几柄刀!”向左右挥了挥手,喝道:“大伙儿并肩子上,把他乱刀分尸!”
他手下十几个骑士齐声呐喊,拔刀出鞘,气势倒也不凡。
褐袍青年心下得意:“常言说: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我用十几个人拼你一条命,还怕收拾不下你?”正想着,忽听身后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看看是你的人多厉害,还是我的剑快。”随着话音,一柄长剑无声无息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寒芒直沁而上,映得他眉发皆碧。
褐袍青年大惊失色,以他的身手,被人欺到背后却毫无知觉,那是从未有过的事,一怔之间,已经受置于人。他心中虽怒,但剑锋在颈,却也不敢乱动,道:“我以为鬼刀冷三在江湖中独来独往,想不到居然埋伏下了帮手。这位朋友,你和冷三什么交情?你替他Сhā手这趟混水,就不怕犯了江湖众怒?”
背后那人冷冷说道:“我和冷三素昧平生,也没有交情,今天却想帮他一帮。至于是否犯了江湖众怒,我从来没想过,也从来没在乎过。”
褐袍青年怒道:“你好大的口气!请报上你的字号?”
那人道:“剑宗宗主周正方。”
褐袍青年道:“姓周的,我可不管你是什么宗主。你若有种,就让我转过身,咱们明刀明枪地较量较量。背后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周正方却不被他的言语所激,道:“你仗着人多势众,十几个人打一个人,又算什么英雄好汉?”
褐袍青年道:“原来你是看不惯我对付冷三。好,我这便撤回属下,咱俩一对一单挑。”提气喝道:“大伙儿都收了家伙,退后别动。”
众人唯他马首是瞻,见头领落于敌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收刀退回原地。
周正方道:“你想单打独斗,我奉陪到底。请吧。”剑锋一缩,身子向后退出七八步。
褐袍青年趁机转身,将钢刀横在胸前,道:“我与你一战,若要赢了,那是我昆仑派刀法精绝。若要输了,只怪我学艺不精,无损我师父的威名。这一节你先记清楚。”
周正方道:“咱们江湖中人,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哪来许多废话?你自管进招吧。”
褐袍青年哼了一声,钢刀横挥,嗤的一道风声,撩到周正方咽喉。
周正方斜剑轻拍,压在他的刀脊之上,这一拍时刻方位,拿捏得不错分毫,其实褐袍青年运刀虽猛,但精神气力,尽行贯注于刀锋,刀脊处却无半分力道。只听得一声轻响,他手中钢刀顿时沉了下去。周正方长剑向外一吐,指向他胸口。褐袍青年反应甚快,身子向前一栽,钢刀自肋下穿出,疾挑周正方下阴。
这一招出其不意,狠辣异常。周正方轻轻“咦”了一声,道:“刀法不错啊。”向后连退两步。褐袍青年刀锋陡振,一招“冰河飞瀑”,跟着变“云摩三现”,又变“漠海弧烟”,三刀一气呵成,似乎没见他身形移动,但这三招使出之时,刀势已将周正方四周封杀。周正方挥剑外展,刀剑相交,两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晃。只听得当当当当的碰撞声接连不断,顷刻间刀剑相磕三十余响。
双方刀剑如风,看得旁边的随从们目瞪口呆,不知道谁攻谁守,也不知道两人已拆了几招。冷三从屋檐上跃下,在一旁静静观战。开始时,他嘴边挂着冷笑,待到后来,笑容渐失,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蓦地,褐袍青年大吼一声,向后倒翻而出,直落到一丈之外。他神情甚是狼狈,衣襟也裂了一道大口子,露出胸口雪白的肌肤。
周正方长剑指地,剑尖上犹挂着几缕细碎的布丝,显然是他剑下留情,否则的话,这一剑便叫褐袍青年开膛破腹。然而,他脸上却没有得胜的喜色,缓缓将长剑收入鞘中,道:“昆仑派刀法,好……好……”说出两个“好”字,便即住口,向冷三看去。
冷三迎着他的目光,道:“确有独到之处,好,很好。”
褐袍青年羞愤难当,听得对方连声说好,料知不是称赞自己武功了得,怒道:“我败在你的剑下,那是技不如人。你尽可将我杀了,休拿风凉话消遣我。”
周正方道:“你的武功虽然差得很远,但昆仑派三十六路刀法,驰名天下,哪个敢小看了?我看你使的招数,与三十六路刀法全不相同,却包含了各路刀法的精要,想是王断月最近创出的武功,对不对?”
褐袍青年心中一凛,暗道:“此人眼光好毒!师父传我这套刀法时,千叮万嘱,不到生死关头,决不可使,今日被敌人看了出来,如给师父知道了,必受重责。”想到犯了师门的忌讳,不由得冷汗涔涔,连话也不敢说了。
周正方道:“冷三先生,你都看到了。你是使刀的名家,有何见教?”
冷三仰望苍天,一字一字说道:“王断月在此,你不是对手。我,也不是对手。”
周正方转向萧青麟,道:“萧先生,你怎么说?”
萧青麟怀抱阿牛,背对众人,似乎对这场打斗漠不关心,听周正方问起,才淡淡说道:“用不了三十招。”
周正方脸色微微一变,道:“用不了三十招?难道我……我连三十招都挡不住?”
萧青麟不再说话,仿佛没听见周正方说话,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自然是王断月定在三十招中获胜。
江湖高手素来将“输赢”二字看得极重,若非当场战败,绝不会承认技不如人。周正方初听萧青麟所言,心下甚是不服气,然而转念一想,自己虽然战胜褐袍青年,但对方是输在经验、功力都远远不及,倘若单以招数而论,败落的显然是自己。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一阵气馁,向冷三望了过去,却见冷三也向自己这边望来。两人目光对在一起,心意相同,都点了点头。
褐袍青年却没心思去听三人的议论。他败在周正方剑下,当初狂傲之气早已殆尽,只想赶快脱身。他目光一瞥,发现坐骑便在身后不远处,蓦地转身窜起,一个箭步冲上马鞍,大叫一声:“点子扎手,大伙儿扯乎!”用力一拍马臀,急奔而去。
周正方道:“想跑?”拔剑欲追,却见冷三动也不动,对褐袍青年的去留毫不关心。萧青麟面上也无急切之色,任凭褐袍青年奔逸而去。见此情景,周正方顿住身形,将已经抽出的长剑缓缓收回鞘中。
褐袍青年见对方没有追赶过来,不禁大喜,心想只要跑出镇口,上了官道,便能纵马急驰。到那时,敌人再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追赶得上。
正想着,忽然从镇口的街上拐进两匹马来,分别坐着一个魁梧的老者和一个少妇,两骑并排而行,正好街口的道路挡住。褐袍青年吃了一惊,这当口已经来不及勒紧缰绳,急得大声喝道:“快闪开!”随着话音,连人带马直撞了过去。
那魁梧老者轻轻“咦”了一声,催马向前一冲,挡在少妇身前,右掌按住撞来的马头,运劲一推。那马在狂奔之际,这一撞之力何等之大,哪知被魁梧老者这么一推,竟然向后倒退两步。
褐袍青年身子一个踉跄,险些从马鞍上摔了下去。他暗自惊道:“好强的膂力!”眼见此人并不相识,竟不再瞧第二眼,钢刀倏地划出,直取那人胸口。
周正方远远望见他突下杀手,皱眉道:“好快的刀!”倒不是称赞他刀法快捷,以他这等武功,一刀制人于死地,毫不希奇,难得是当机立断,竟不让对方有丝毫准备的余地。在这逃跑之际,时机稍纵即逝,哪有功夫辨别对方的身份?惟有先杀掉这人把道路让开,至于对方是什么来路,那是另一回事了。
魁梧老者也没料到褐袍青年竟然突下杀手,一怔之间,刀锋已然落在胸口上,只听得“嚓”的一声响,刀头迸出一连串火星。褐袍青年只觉一股巨力由刀锋传到手心,刹那间虎口一热,钢刀从中而断,半截段刀直飞出七八丈外,斜斜没入雪堆当中。他“啊”的一声大叫,连对方是如何出手都没有看清,掌中攥着一柄断刀,攻也不是,退也不是,甚是尴尬。
魁梧老者朗声大笑,他衣襟尽被刀锋划破,露出里面金光灿灿的甲胄,愈发显得威风凛凛。褐袍青年蓦地想起师父说过的一个人,脱口道:“你是……是‘金甲神魔,巨灵天尊’燕天魁!”
魁梧老者道:“不错,我正是燕天魁。你是昆仑派的,王断月是你的什么人?”
褐袍青年低声道:“那是尊师。”
燕天魁“喔”了一声,道:“多年以前,我和你师父打过一架,我赢不了他,他也伤不得我,算是个平手。嘿,昆仑刀威震西域,名不虚传。你不及师父许多。”
褐袍青年道:“我师父学究天人,我哪及他老人家万一。”心中暗想:“这次师父出山,特地提起三个人,一个萧铁棠,一个楚寒瑶,再一个就是燕天魁。如今前两人都已作古,自然不足为虑。但燕天魁藏匿江湖多年,一身外家功夫登峰造极,委实不好对付。唉,想不到我竟撞到他的手中。”
燕天魁道:“你师父这些年隐居在昆仑山,没踏入中原江湖一步,定然又创出了不少精妙武功。”
褐袍青年道:“托劳您挂怀,我师父的身体越来越硬朗,对以前的老朋友也牵念得紧。”
燕天魁笑道:“你师父巴不得我早死才好。他这人刀法精湛,实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奇才,只可惜野心太大。这次他投靠薛野禅,是想借助铁衣山庄的势力,扬昆仑派的威风,待到羽翼丰满,进而再在江湖中图谋霸业。”
褐袍青年脸色顿时一变,喝道:“住口,你……你胡说我师父什么?”
燕天魁道:“我在江湖道上走了几十年,从没看错过一个人。王断月这次出山,一世英名就此毁于一旦。”
褐袍青年又惊又怒,道:“你胡说八道!我跟你拼了,大伙儿给我杀……啊……”声音忽然哑了。只见十多个随从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下,都被人点了|茓道。
原来当褐袍青年与燕天魁说话之时,萧青麟已将铁衣山庄十几名弟子一一点倒在地,他出手太快,十几个人在一瞬间便被制住,连一点儿声音都来不及发出。褐袍青年暗骇:“这些人虽然只是二三流的角色,身手却都很敏捷,姓萧的怀中抱着一个人,仍在顷刻间将他们放倒,这等如风似电的手法,只怕连师父都不及他。”他抬头望去,见萧青麟的目光扫向自己,顿觉如芒在背,道:“姓萧的,你有种就将我杀了,我绝不还手。”他自知不是对手,索性硬撑下去。
萧青麟淡淡说道:“杀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褐袍青年将手中的断刀远远抛掉,道:“你……你杀一个手无寸铁之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萧青麟冷笑道:“萧某在你们眼中,原本不是英雄好汉。”
眼见萧青麟不为所动,褐袍青年急得又道:“你杀我容易,难道连老婆孩子的性命也不要了么?”
萧青麟一怔,道:“什么老婆孩子?”
褐袍青年道:“你的老婆孩子都被铁衣山庄请到东湖梅园去了,你即使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也该顾及他们呣子的安危。”
萧青麟道:“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褐袍青年道:“姓萧的,你别装糊涂。”
萧青麟目中精光一闪,道:“萧某纵横江湖,从未对人装过糊涂,也从不受人挟持,铁衣山庄若想利用人质逼我就范,那是打错了算盘。”
褐袍青年见他眼皮一翻,有如电闪,不由得心惊肉跳,却强横着说道:“姓萧的,你……你够狠!你连家人的性命都不顾了,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罢了,我的辈份比你低,武功又不及你,你杀了我吧。”
萧青麟道:“你真想死么?”
褐袍青年听着这五个字,只觉一股杀气直逼过来,顿时魂飞魄散,这当口为了逃命,哪还顾得上什么尊严?连随从也扔下不管了,打马便跑。
燕天魁冷笑道:“这就想跑么?我还不想放你呢。”右拳直捣而出,一道劲风疾拍褐袍青年的后心。这一下劲力十足,若给拳风拍实了,立时叫他内腑尽摧。
然而,拳到中途,一股掌力突然从斜刺里拍来,登时将拳上的劲力卸落。燕天魁侧头一看,见出手之人却是萧青麟,不由得心中奇怪,道:“萧先生,这是为何?”
萧青麟道:“杀他,不值得。”
趁此机会,褐袍青年快马加鞭,冲出小镇,顷刻间跑得没影了。
燕天魁皱皱眉头,对萧青麟道:“他此番逃回去,必定引来大批高手追杀。你的行踪已经泄露,何必再惹麻烦?”
萧青麟道:“依你所言,我只有将他杀了,才能避开那伙人的追杀?”
燕天魁道:“那倒未必。但‘杀人灭口,不留痕迹’这八个字,也不是从今日才讲究的。江湖中原本步步杀机,死人总比活人更靠得住些。”
萧青麟摇了摇头,道:“别人杀我,我杀别人,杀来杀去,我与那些想杀我的人又有什么区别?”他望着怀中的阿牛,眼底闪过一丝忧伤,道:“流的血已经太多了,何必再增杀伤?”
燕天魁道:“你不想杀人,别人却未必也这么想,还道你手软了,胆怯了,连人都不敢杀了。”
萧青麟道:“旁人愿意怎么想,我也无可奈何。”说罢,他走到宫千雪马前,道:“雪儿,你是怎么来的?”
宫千雪道:“是这位燕大叔带我来找你。”
燕天魁接口道:“这些天来江湖中纷争四起,铁衣山庄和神龙堂都派遣高手来到附近,我家公子爷探得风声,担心萧先生的安危,让我来接你们夫妻去临安暂避一时。”
萧青麟道:“二弟想得很周到。他现在怎样?”
燕天魁道:“公子爷在江湖中四处奔波,辛苦得很。这次若不是实在脱不开身,他是想亲自来接你们的。”
萧青麟叹道:“二弟肩上的担子这么重,还在挂念我们,真是……真是……”
宫千雪忽然说道:“阿牛在哪里?你带他回来了么?”
萧青麟见她没有关心自己的安危,开口便问阿牛的下落,神情间甚是急切,便猜想家里定是出了事,道:“家里出了什么事?”
宫千雪道:“你刚离开家不久,就有铁衣山庄的人闯来抓你。梅勤为了保护我,挺身而出,冒充我的名字,说小毛头是你的儿子。那伙人找不到你,便将他们呣子抓了去,还留下了话,若想他们呣子平安,就到东湖梅园去要人。”
萧青麟一听,目中顿时射出骇人的光芒,道:“梅勤呣子被抓走了?”
宫千雪道:“是,铁衣山庄不分青红皂白,抓了人便走……”
不待她说完,萧青麟抢白道:“雪儿,你怎么能叫他们呣子替咱们挡灾?你……你真是不懂事!万一梅勤与小毛头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向阿牛交代?”
两人自相识以来,萧青麟从没对宫千雪说过半句重话,此时他心中充满愤慨,言语也不禁严厉起来。宫千雪的脸登时红了,但她咬了咬嘴唇,没有吱声。
燕天魁在一旁听不过去,道:“萧先生,这就是你不对了。尊夫人手无缚鸡之力,难道要她去和那些虎狼汉子拼斗?难道她落到铁衣山庄的手中,你才安心?”
萧青麟一阵语涩,又望了望阿牛的尸体,目光愈发激愤,脸色却越来越青。
宫千雪听他不再说话,便道:“铁衣山庄抓了梅勤,那是为了要挟你,料想一时不会伤害他们呣子。咱们快想办法,总还来得及救人。阿牛呢?他在哪里?”
萧青麟沉声道:“阿牛死了!”
宫千雪“啊”的叫了一声,道:“阿牛……他……他怎么会……?”
萧青麟道:“他是为了救我才死的。”
宫千雪顿时理解了他的心情,沉默半晌,轻声道:“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萧青麟道:“先回家去。”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随即大步往回走去。
作品相关 第二十六章 剑荡梅园
天色阴霾,雾霭沉沉。北风越吹越紧,夹杂着纷纷小雪,将大地染得斑斑银白。
萧青麟站在风中,任凭雪花在肩头结成薄薄的冰甲,却一动不动,目光直直地望着身前的一座土坟,墓碑上刻着“义弟阿牛之墓”六个字,每个字都入石三分,笔画苍劲有力。在他身后,宫千雪、燕天魁、冷三、周正方并排而立,人人神情都冷峻肃穆。
过了良久,萧青麟转过身来,对宫千雪道:“雪儿,刚才我不该埋怨你。我把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宫千雪轻声道:“不,你说得对。我不该让梅勤替我涉险,不该连累他们娘儿俩身陷囫囵。”她眼眶浮起一片泪光,道:“阿牛一家是多么好的人,可是为了咱们,落得家破人亡。倘若梅勤再有什么意外,咱们怎么对得起阿牛九泉下的亡灵?”
萧青麟道:“我许下承诺,要替阿牛照顾梅勤呣子。萧青麟一言出口,决不食言!”
宫千雪听他说出这句话,便已知道他的心意。她嘴唇颤抖了几下,想要说话,却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从包裹中取出一柄长剑,双手捧到萧青麟面前。
萧青麟接过长剑,用力Сhā在地上,又取了六只黑瓷大碗,倒了满满六碗酒。他端起一碗酒,先向阿牛的墓碑鞠了一躬,然后对燕天魁三人道:“我这位兄弟虽然去世,但我仍当他还活着,这碗酒我替他干了。”说完,将一大碗酒喝净。他端起第二碗酒,道:“拙荆量浅,这碗酒还是由我代劳。”又将这碗酒一饮而尽。
这杏儿酒的酒性甚烈,一碗便是半斤,萧青麟连干两碗,只是面色微红,双眼却愈发明亮。他又端起第三碗酒,道:“三位与我素昧平生,却仗义相助,萧某深感胜德,此刻也不说什么客气的话了,来,我敬三位一碗酒。请!”
三人俱是豪爽的汉子,听了萧青麟的话,都将酒碗端起,一气喝干。
萧青麟道:“萧某亡命天涯之际,还能结交你们这般肝胆相照的朋友,真是难能可贵。”他挽起宫千雪的手,道:“我妻子身无武功,眼睛又盲了,在我身边帮不上一点儿忙,但我爱她实是重愈自己性命!因此恳请三位照护她平安周全。”说罢,双膝一弯,拉着宫千雪一齐跪倒。
燕天魁三人大惊,都跪了下来。燕天魁道:“萧先生快快请起。”
萧青麟跪在地上,道:“阿牛兄弟为我而死,他的妻儿却被铁衣山庄捋走,萧青麟若不将人救回,那还算是一条汉子么?可是铁衣山庄高手如云,这次既然有备而来,断然不会让我轻易得手,此去一战,实是凶多吉少。”说到这里,他爱怜地望了宫千雪一眼,又道:“我在江湖中几度生死沉浮,怎样死,死在哪里,都不重要。只有雪儿……她才是我唯一放心不下……”
三人一听,都知他这几句话乃是“托孤”之意,他去东湖梅园救人,那是以一人之力与整个铁衣山庄抗衡,孰强孰弱,自是不言而喻。在铁衣山庄众多高手环攻之下,他能否脱身都难说得很,更甭说去救一对毫无武功的呣子。三人虽然觉得他是自投罗网,却也不禁为他的慷慨侠烈之气所动。
燕天魁道:“救人虽然要紧,但此事还须从长计议,不必急于一时。”
萧青麟道:“时间紧迫,只有到时候随机应变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要在铁衣山庄的步步杀机下做到随机应变,当真谈何容易?燕天魁还想相劝,尚未开口,萧青麟已经站起身来,将长剑扛在肩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萧某身为八尺男儿,上要对得起苍天,下要对得起死去的兄弟。虽然明知不该去、不能去,却是非去不可!”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
话音方落,周正方大声道:“好!萧青麟,就冲你说出‘非去不可’这四个字,周正方便当你是生死之交!”
冷三冰冷的眼中也射出火一般的热情,一字一字说道:“萧青麟,咱俩以前没有交情,我帮你是冲着凌府狄公子的面子。但从此刻开始,我当你是好兄弟!冷三为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燕天魁见此情景,也知劝他不住,便道:“罢了,你既执意要去,我也不拦你。尊夫人交给我来照护,你尽可放心,但叫燕某还有一口气在,决不让她受到丝毫伤害。”
萧青麟听了这番话,只觉全身血脉贲张,想要答谢三人这份义气,千言万语却哽在喉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重重拍了拍三人的肩膀,然后走到阿牛的坟前,低声道:“阿牛兄弟,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我此去平安归来。”从怀中掏出一大把纸钱,扬手撒出。
那纸钱从半空中散将下来,纷扬如雪。萧青麟在漫天纸钱下,转身大步而去,身躯在凛冽的寒风中挺得笔直,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充满一股百折不挠的英雄气概。
众人目送他远去,心中都是热血激荡,不由得涌起无限慷慨悲烈之情。
东湖坐落在武昌东郊,碧波万顷,景色怡人。只是此刻已值隆冬时分,荻芦枯败,衰草飞扬,满眼都是一派萧索的景象。
萧青麟肩扛长剑,走上湖堤,只见湖上寒风吹雪,竟无一艘游船。他依着褐袍青年之言,寻觅东湖梅园的所在。
那东湖梅园是一座一连五进的大宅,面向东湖,门口左右各栽一株老梅,枝叶如铁,极是苍劲。萧青麟远远便即望见,慢慢走近,只见朱漆铜环的大门紧紧关闭,他拿起门上铜环,当当当的敲了三下。寂静之中,这三下击门声甚是响亮,远远传了出去。隔了好一阵,院内却无人出来应门。萧青麟又击三下,声音更响了些,可是侧耳倾听,院内仍无脚步声。他大是奇怪,伸手在门上一推,那门无声无息的开了,原来里面竟没上闩。他迈步而入,朗声道:“萧青麟应邀拜访,请主人出来相见。”这句话运了玄功内劲,声音虽然不大,却可直透数重院落。
等了一会儿,四下里依然毫无动静。萧青麟暗道:“我将话音送出,对方绝无听不见之理。此刻没人出来,不知埋伏下什么阴谋诡计。”尽管明知对方早有戒备,他却坦然不惧,大步向院中走去。
他穿过一个天井,进入一座幽静的套院。只见庭中栽满了绿竹,在这飞雪纷扬的朔冬,仍然青翠盎然,一条石子小径,在竹从间曲折伸出,通向一间绿瓦小屋。萧青麟听得屋中传来一阵清脆的敲木鱼声,风中也带着檀香的气味,他微觉奇怪,想不到梅园之中,竟有这样一座清幽的禅院。正沉吟间,忽听屋中传来一个声音:“是萧施主来了么?”
萧青麟道:“正是萧某。”穿过竹林,来到禅堂门口。他透过门上的竹帘,只见房中四壁如洗,梁上垂挂着一幅达摩老祖的画像,窗边的短几上摆着香炉、木鱼、钟磬,还有一叠佛经。蒲团上坐着一个僧人,背对屋门,轻轻敲着木鱼,口中低颂佛经。萧青麟望着那人背影,似乎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便道:“萧某冒昧,打扰了大师的清修,望请海涵。”
那僧人轻轻推开木鱼,道:“萧施主,你到得好快。我原想你即使会来,也要等到入夜以后,想不到光天化日下便闯了进来,果然胆气豪放。”
萧青麟听他话音平和,不带丝毫敌意,心中却不敢懈怠,江湖中的厉害人物,多是在谈笑间陡下杀手,因此不动声色中,将手默默按在剑柄之上。
那僧人却只淡淡一笑,道:“其实你不用如此戒备,我也无意与你动武。只想趁你还活着的时候,奉劝一句话:你不必来、也不该来!”
萧青麟听了这话不禁一怔,道:“我怎么不必来、也不该来了?”
那僧人道:“梅园中杀机四伏,各派高手汇集于此,正等你送上门来。你明知危险,却偏要自投罗网,难道你不怕死么?”
萧青麟沉默片刻,才道:“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谁能不害怕死?”
那僧人道:“既然怕死,为何还用生命来冒险?”
萧青麟道:“我是为了一个承诺,为了让无辜的呣子不受欺凌,为了让朋友的亡灵得到安息。纵知梅园如同虎|茓,却也畏缩不得。”
那僧人缓缓点头,道:“不错。以你的脾性,不做惊世骇俗之事,何以成惊天动地之人?”他话音一顿,又道:“但是仅凭你一人之力,决计救不了他们。你还是快走吧!至于如何营救那对呣子,由我来想办法。”
萧青麟吃了一惊,道:“你要替我救人?这……这怎么使得?”
那僧人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是佛门中的修行之人,理应义不容辞。”
萧青麟道:“佛家慈悲,却也不必去冒杀身之险。请你实言相告,究竟为什么帮我?”
那僧人闭目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不要问我,我也不会告诉你。咱们萍水相逢,料想以后也不会相见,请你听我良言劝告,从今以后,远走高飞,好好做人,好好生活,再也不要卷入江湖中的纷争来了。”
这几句话说得恳挚无比,若非极深的交情,决计做作不来。萧青麟胸中一热,感激的同时,又好生为那僧人担心,道:“你甘冒奇险,莫非……莫非已有妙策?”
那僧人道:“妙策是没有的,能否救人成功,也难说得很。”
萧青麟奇道:“那你如何行事?”
那僧人道:“但求于心无愧,尽力而为,也就是了。”
萧青麟关切道:“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万万草率不得。”
那僧人道:“你只管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自当竭尽全力。那对呣子若有三长两短,贫僧自刎以谢萧施主便了。”这番话斩钉截铁,却已没有了出家人的语气,倒仿佛一个英气逼人江湖豪士。
萧青麟听他说得很是明白,能否救出梅勤呣子,虽然没有把握,却必定全力以赴。于是双手抱拳,一躬到地,道:“萧某深感相助之德,但你与此事并无牵连,不该为我得罪天下英雄。所有冒险的事,应由我一人来承担!”
那僧人道:“你若得不到我的帮助,只会白送性命!”
萧青麟昂然道:“人活百年,谁无不死?不过是一具肉皮囊而已。萧某来又何惧?惧又何来?”
那僧人道:“你说得倒很轻巧,但你可曾替别人想过?你的朋友,你的妻子,他们若是听到了你的死讯,又会怎样?”
萧青麟心旌顿时一震,道:“怎么?”
那僧人接着说道:“你的妻子身无武功,双目又已盲了,全靠你来照料。你若出了意外,剩她一人如何生存?你萧青麟讲义气、重情义,为了朋友的家小不惜肝脑涂地,但你自己的妻子又该怎么办?难道她就应该为你受苦么?”说到这里,他神情渐渐激动,道:“萧青麟,你且扪心自问,为了你的妻子,为了她与你这八年来的清贫岁月,你该不该拿自己的生命冒险?该不该立刻回到她身边去?”
萧青麟哑口无言,脸色连变了几次。
那僧人又道:“倘若你没有家、没有妻子,任凭你去搏杀斗狠,就算横死街头,也只关你一个人的事。但是你现在有了家眷,她的一切都和你紧紧相连,你轻贱自己的性命,便是轻贱她的性命!萧青麟,你是个堂堂大丈夫,让一个深爱你的人为你受苦,你……你于心何忍?”
萧青麟半晌不语,直到那僧人把话说完,才缓缓道:“我知道你是谁了!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这般关心雪儿,就是你,钟离剑阁!”
那僧人身体猛地一震,随即长叹了一口气,淡淡说道:“世间已经没有钟离剑阁这个人,贫僧法号释清。‘释’是涣然冰释的释,‘清’是清清白白的清。”
萧青麟怔怔的望着他,欲待不信此事,但眼前的钟离剑阁明明是个和尚,隔了一会儿,才道:“你为什么出家?连钟离世家的掌门人都不做了,却是何苦?”
释清双目闭和,轻轻说道:“红尘诸事无可留恋,区区一个掌门人的位子又何足道?萧青麟,你什么话都别问了,往事烟飘云散,现在重提没有意思。”
萧青麟听他的语气颓然,如何不明白他是因何出家?道:“你为了雪儿这一片痴情……唉,何必非要遁入空门?徒然自苦,复有何益……”
话未说完,释清大声打断道:“不要对我说雪儿!”一声喝出,陡觉失态,转身面对佛祖画像,低声念颂佛号,片刻间便即恢复常态,轻声道:“雪儿的人品很好,你要好好待她。你不要告诉她曾经见过我,我……我也不会记得她。”这最后一句话竟然声音微颤,虽有斩断情思之意,但言不由衷之情,也是每个人都听得出来。
萧青麟暗暗摇了摇头,道:“原来如此。你这次相助,也不是冲着我萧青麟,而是为了雪儿。你怕我战死,雪儿无人照料,也是难活。”
释清道:“不错,我是为了雪儿着想。她跟着你浪迹天涯,受的苦还嫌不多么?萧青麟,如果你是真心爱她,就该万事全为她想,不叫她担惊受怕,不叫她伤心难过……”
萧青麟接口道:“所以你才要替我冒险,不惜拼了自己的性命!你……你这何尝不是一片生死挚情?真是……真是……”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心中蓦然想起父亲与楚寒瑶的情感纠葛,楚寒瑶为了对母亲的一片深情,对父亲怨恨入骨,虽然时隔十六年,仍然找到西湖故居,向父亲挑战。与楚寒瑶的痴情相比,释清则是落发为僧,连钟离世家的掌门人也不做了,可见一颗痴心毫不逊色。不同的是,他处处替雪儿着想,为了不叫雪儿伤心难过,甘愿舍身赴难,这份襟怀,可又比楚寒瑶高得多了。
释清见萧青麟沉默不语,道:“萧青麟,你犹豫什么?还不快走!”
萧青麟却道:“不!”
释清没想到他这样固执,又急又气,道:“难道我说的都是废话?你这么一意孤行,你到底有没有为雪儿着想?你……你爱不爱她?”
萧青麟道:“我爱她!比任何人都爱她!”
释清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冒险?”
萧青麟道:“为了我的这份爱,也为了雪儿对我的爱,我才必须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望着家的方向,目光中蕴含无限柔情,低声道:“雪儿心地善良,是个好女人、好妻子!能够娶她为妻,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福份!”
释清轻轻哼了一声,既是赞同萧青麟的话,又微带几分酸意,其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清楚。
萧青麟道:“可我却是一个江湖莽夫,除了身怀几分蛮力,人品不及她,人缘也不及她,至于容貌……嘿,现在我的模样,也不必说了。自从我娶了雪儿之后,常常问自己,象她这样好的女人,究竟看中了我什么?为什么会嫁给我?我想不明白,便去问她,她却不说,后来被我问得多了,才回答我一句话。”
释清脱口问出:“她说什么?”
萧青麟道:“她说:‘嫁给你,只因为你是一个男人!’”
释清喃喃道:“只因为你是一个男人?”
萧青麟点了点头,道:“一个真正的男人,可以痛痛快快地爱,痛痛快快地恨,却绝不能逃避自己应付的责任!我的朋友替我而死,他的妻儿却受着别人的欺凌,我若置之不理,那还算是个男人么?不错,我是可以明哲保身,让你替我救人。但你的命便不是命么?你若有个三长两短,而我还活着,那我一辈子都会在内疚和痛苦中活着。我将不再是从前的萧青麟,不再是那个值得雪儿深爱的人了!”
释清动容道:“我懂了。雪儿心目中的萧青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因此你宁肯牺牲,也不愿丧失一个男人的尊严,不愿玷染雪儿对你的真情。”
萧青麟点头一笑,道:“我萧青麟别无长物,只有一腔热血,一颗红心!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为了报答雪儿的爱、为了向江湖讨还一份公道,虽知此去凶多吉少,还是非去不可!”说罢,他向释清抱了抱拳,大步向后院走去。
释清没有阻拦,望着他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思,低声自语道:“好汉子!我现在终于明白,雪儿为什么嫁你……”
萧青麟离开禅院,沿着青石秘道穿过几座院落,却连一个人影都没看见。偌大一座梅园,沉寂若死,察觉不到丝毫人气。
这般景象大异寻常,萧青麟行走江湖,奇异古怪的事亦见了不少,但也猜不透对方搞得什么玄虚,只是直觉告诉他,四周愈是宁静,愈是暗藏杀机。他不敢懈怠,提起精神,径直来到后院。
梅园的后院与东湖相连,一条十七八丈的铁索桥横跨湖面,通向湖心岛。岛上种满了梅树,每逢初春时节,梅花盛开,香雪如海,美景观赏不尽,梅园也是因此得名。此时尚早,满树梅花刚刚结苞,点点腥红,隐现枝头。
萧青麟走过铁索桥,横穿梅树林,向前走了约莫二里多路,来到湖心岛外侧滩岸。只见东湖烟波浩淼,茫茫不见边际,寒风吹衫,凄冷无比。
萧青麟站在岸畔,正自踌躇之际,忽听不远处传来铮铮琴声。他遁着琴声寻去,拐过一个土丘,前方出现一座水榭。只见一个羽衣老者正在亭中抚琴,在他身旁不远处,坐着一个白发渔翁,身披蓑衣,手持钓竿,静心垂钓。两人各不相扰,均是神情专注,怡然自得。
见此情景,萧青麟一腔愤慨之情便发作不出来,倘若对方在此摆下阵仗,剑拔弩张,他反倒能够从容应付,但此刻面对这两位世外神仙一般的老者,实不愿出声喝问,破坏了这份安宁祥和的气氛。
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那羽衣老者忽然将手一收,琴声终绝,淡淡说道:“你就是萧青麟么?老夫王断月,在此恭候多时。”
萧青麟点了点头,道:“昆仑刀的大名,如雷贯耳。此次相见,幸会了。”
王断月向那白发渔翁指了指,道:“萧青麟,我来为你引见引见,这位是……”
不待他将话说完,萧青麟接口道:“不必了。‘寒江独钓’叶蓑衣的名头,萧某也是早有耳闻。”
王断月双眉一挑,奇道:“好厉害的眼光!倒也有几分见识。”话音顿了顿,又道:“你既听说过我与叶老的名头,就该知道我们都是你父亲一辈的人物。这些年来本已不再过问江湖中事。可是为了你,我们却从昆仑山和鄱阳湖赶到梅园来,嘿,这份面子,可是不小啊。”
萧青麟心知此言不假,叶蓑衣当年威震江南,名头绝不在王断月之下,今日两人联手而来,自是势在必得,看此刻情势,自己能否全身而退,都已难说得很。但以他的脾性,越是险恶关头,越是胆气豪放,当下朗声说道:“两位都是江湖中顶尖的前辈,成名比我早,威名比我盛,今日坐镇于此,断然不会轻易放过我。萧某也不说什么客气话了,哪位先来赐教?”
听到萧青麟把话挑明,王断月却没有立刻发难,反而哈哈一笑,道“江湖中都传言你气概不凡,今日一见,果然英雄了得。”
萧青麟嗤的一声冷笑,道:“萧某不过一介莽夫而已,只会逞一时的血气之勇,哪算什么英雄?”
王断月道:“年轻人谦虚一些是好事,但若过分推脱,反而显得世故了。”他站起身来,道:“铁衣山庄抓错了人,正好给你留下逃身的机会。换了别人,早已溜之大吉,但你却敢找上门来,这份胆识、这份豪气,当真叫人钦佩。不过……”他眼中寒光微微一闪,又道:“话又说回来,铁衣山庄为了得到你的人头,不惜重金请我们出山。我们看在薛老庄主的情面上,总也不好白拿人家的厚礼,只得打叠起精神,用这把老骨头跟你伸量伸量,算是对薛老庄主有个交代。”
这番话说得客客气气,但每个字之间都潜藏杀机。萧青麟如何听不出来,道:“你是江湖前辈,即使做出图财害命的勾当,也是惩凶除恶,只须洗净手上沾的鲜血,仍会落得行侠仗义的好名声。可不象我们做杀手的,只顾银子,不讲道义,到头来难免江湖正道的鄙夷和追杀。”
这番话虽然是在自责,其实句句都含反讽之意。王断月听了,却不动怒,只道:“都说你剑法了得,想不到嘴上的功夫也是这般厉害。可惜你落于此境,今日之后,江湖中怕是再也听不见你的声音了。”他叹了口气,指了指四周,道:“你看,这梅园的景色多么美,你葬身于此,也算是一件美事。”话中之意,竟将萧青麟当成死人一般。
萧青麟早知对方处心积虑要置自己于死地,便懒得与他斗口,道:“你们将那对呣子关到哪去了?快把人放了。诸般事情皆由萧某一人担当,不要连累无辜!”
王断月道:“好,你要我放人,我便成全你。”说罢拍了拍手。随着掌声,两名奴仆抬着一顶小轿走来。只见轿帘卷起,里面坐的正是梅勤。
梅勤也已望见萧青麟,她眼中顿时闪出激动之色,张口欲叫,却连一个字都喊不出来,急得满脸通红,将头拼命摇摆。萧青麟一见,便知她被封了哑|茓,不由得怒火上撞,对王断月厉声道:“你好歹也算是一派宗师,用这般手段对付一个身无武功的弱女,你逞得什么威风?算是什么英雄?”
王断月摇了摇头,道:“这些勾当,都是铁衣山庄想出来的,与我毫不相干。”
萧青麟重重一哼,心道:“你虽然没有亲自出手,但眼见铁衣山庄如此恃强凌弱,,却坐视不理,这般胸襟,哪配得上大宗师、大侠士的身份。”想到这里,顿时心生鄙夷之情,不愿与他多做口舌之争,转向那两个抬轿的奴仆,喝道:“站住!给我把人放了!”
那两人却对他毫不理睬,自管抬轿前行。
萧青麟怒火更炽,暗道:“我退隐江湖这几年,名头可远不如前,连几个奴仆都震慑不住,若再不拿出些厉害,岂不叫天下人将萧青麟瞧得小了。”一念至此,雄心陡起,在不动声色间,凝气于腿,猛一振力,踢在身畔一个雪堆上。
这一腿的劲道好不厉害,原来在那雪堆当中,埋着一块两尺多高的青花石碑,竟也经受不住萧青麟一踢之力,“喀嚓”一声,断为两截,下半截斜斜Сhā在土中,上半截却激射十丈之外,从小轿前掠过,撞在一棵梅树上,将那梅树居中震断。半截树干摇摇晃晃的摔将下来,砰的一声大响,地下碎雪横飞,银屑纷扬。
那两个奴仆见到这等威势,情不自禁的站住脚步。
萧青麟低声道:“两位的脑袋,未必能比这棵梅树更硬,请闪开一旁。”
两人相视一望,将小轿放在地上,默默退到水榭的亭廊外。
萧青麟快步走到轿门前,低声道:“梅勤妹子,你没事吧。萧大哥带你回家去。”说着伸手相扶。
哪知,就在他将手伸入轿中的一刹那,梅勤猛地从头上拔下一根竹簪,向萧青麟手腕刺落。这一下变化突然,萧青麟措手不及,啊的一声惊喝,急忙缩手闪开,道:“梅勤,你……你干什么?”
梅勤脸中尽是惧怕之色,紧握竹簪,对准萧青麟的胸口,眼中却已泪光莹然。
萧青麟急道:“梅勤,我是萧大哥啊!你认不出我么?”
梅勤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衣衫,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萧青麟凝神望去,只见梅勤的衣襟和袖上粘了些许暗青色的粉沫,与衣衫的颜色混合在一起,若不仔细辨认,着实不易发觉。他吃了一惊,又见梅勤脸上也罩了一层黑气,不禁脱口说道:“你中了毒?”他心念微动,便即明白了铁衣山庄险恶的用心,居然在梅勤身上放置毒粉,如果不是她拼力抗阻,自己早已中了他们的毒手。想到此处,他心中怒不可遏,却强忍着不发作出来,对王断月道:“王掌门,这种卑鄙的手段都使出来了,还有什么话说?”
王断月仰天一笑,道:“我在江湖中纵横了几十年,难道会用这种法子赢你?你不妨问问那两个抬轿的,这等伎俩是谁想出的?”
萧青麟缓缓说道:“我不管是谁想出的主意。既然你替铁衣山庄挡横,这笔帐便着落在你的头上。”
王断月不动声色,显是有恃无恐,只说道:“随你怎样想,请便!”
萧青麟道:“既然如此,我只有得罪了!”话音方毕,也不见他如何拧腰拔臂,只是肩头微微一晃,长剑已然出鞘,刷的一声,直刺王断月咽喉。双方相距五六丈远,王断月虽见萧青麟拔剑,却也不以为意,只料他武功再强,也决无一剑可刺到五丈以外的。殊不料萧青麟一剑既出,身子已抢到离他两丈之外,剑尖上劲气激荡,竟将他身上袍衫逼得猎猎作响。
王断月吃了一惊,待想闪避,已经不及,百忙中抄起长琴挡在身前。此琴通体皆为铁铸,弹奏时颇有铿锵之韵,素为王断月所珍爱,这当口为保性命,却也全不顾了。只听得“嚓”一声轻响,剑锋贯透琴匣,五根琴弦一齐迸断。王断月趁着剑势稍稍一缓,身子倒纵而出,稳稳落在两丈之外,其实背心和亭柱已相去不过数寸,如果这个倒纵用力稍巨,背心撞上了亭柱,便大失宗师的身分了。饶是如此,这一下避得太过狼狈,脸上已泛起了紫红之色。
萧青麟一剑逼退王断月,竟未进招,陡然收势、翻剑、转身、扑刺,四个动作一气呵成,疾如闪电,反剑直刺叶蓑衣的背心。
这一下变招出于人人意料之外,如此一来,先前疾攻王断月的一剑竟是虚招,真正要杀的人却是叶蓑衣,高手相搏而使这等虚招,直如儿戏。可是此招虽为剑理之所绝无,毕竟已在萧青麟手下使了出来。王断月不由得心旌剧震,倒非惊叹萧青麟剑法厉害,以他这等武功,突然拧身变招,且剑快如电,并不稀奇,难得是这份心计,可又比武功更加厉害了。
叶蓑衣也没想到萧青麟竟向自己陡下杀手,微一怔神的功夫,剑尖已经刺到后心,总算他内劲修为极其深厚,体内自然而然地生出反应,腰间倏然发力,身子平平向前飞出,跃入齐胸深的水中,这才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这千斤一击。
趁此余裕,王断月已拔刀在手,吐气开声,喝道:“好小子,你接我一刀!”一招“冰河飞瀑”,跟着变“云摩三现”,又变“漠海弧烟”,刀光化作三个圆圈,环环相扣,向萧青麟罩了下来。这是他刀法中登峰造极之作,将三招刀法合而为一,每一招都有杀着,每一招都有变化,连环相生,实所难当。
他刚才被萧青麟一剑逼退,自感大失颜面,因此这三招一刀狠似一刀,端得非同小可。此刻萧青麟先机已失,原难抵挡,就算不致败落,也必大感窘迫。然而王断月不曾知道,自己的弟子与周正方动手时已先行使用过此招,萧青麟暗记于心,对于这路刀法的势路早已了然于胸。眼见刀风森森,将及于体,当即疾点三剑,每一剑都是从刀招的缝隙间穿入,将这连环三击化解于无形。
王断月哪料到对方竟能看透自己刀法中的破绽,惊骇之情实是无以复加,只是刀招既出,势难中断,最后一招的半着残式依旧施了出来。萧青麟长剑倒挑,刷的一声,剑锋贴着他刀锷斜削而上。王断月这一刀如乘势砍下,刀锋未及萧青麟头顶,自己握刀的五根手指已先被削落,眼见对方长剑顺着自己刀锷滑将上来,他深吸一口气,右腿虚踢,身子却硬生生向后拔了出去。
他这倒拔的身法匪夷所思,虽是不敌而退,却不露丝毫败象,刀锋舞得寒光乱转,将门户守得滴水不透。萧青麟疾攻六剑,都被挡了回来。
便在此际,叶蓑衣已从湖中跃出,大吼一声:“小子敢尔!”飞身直扑过来。隆冬的湖水冰冷刺骨,他浑身尽湿,这份狼狈可想而知,况且他身为江湖名宿,被后辈一剑逼落湖中,这个台如何塌得起?一时老羞成怒,抖手撒下一张渔网,向萧青麟当头罩来。
这张渔网看似黑黝黝的毫不起眼,却是用天罗麻、雪蚕丝混合着五金玄铁编制而成,韧劲无双,更厉害的是,网中遍布锋利的尖针和钩刺,专破内家真气。当年武林好手与他对敌,最感头痛的便是这张渔网,一不小心,给他罩入网中,那便决计挣脱不出。宁可给人砍上一刀,断去一臂,也胜于被他套在网中拖来拖去。叶蓑衣恼恨萧青麟令他受辱,因此上手便施展出生平绝学。
萧青麟识得厉害,长剑翻起,纵划横掠,连发一十三剑,在身前布下一张剑网,同时脚下倒踩七星,闪到水榭门口。
叶蓑衣怒笑道:“小子想跑么?”掌下霍然催劲,渔网猛涨数倍,不但压下剑光,而且将方圆三四丈之地尽皆笼罩。
当此关头,萧青麟惟有毫不犹豫的疾退,方能免去渔网兜身之祸。然而叶蓑衣一句“小子想跑么”,却激发了萧青麟狂傲之心,他不退反进,剑锋前指,连人带剑,直扑向叶蓑衣的怀中。
这一招已经不再是剑术,而是同归于尽的杀招。高手比武,若非到了生死关头,断然不会使用这般招数。哪知萧青麟一出手便是拼命的打法,只见人如风、剑如电,劲气狂溢,竟如分不情哪个是人,哪个是剑?
叶蓑衣眼见他来势如此凶悍,心想纵能将他毙于网下,自己也势必赔上一条性命。当下将渔网往回一收,缩身着地滚了开去。
便在这么片刻之间,王断月再度攻上。他自知在武功招数上难与萧青麟分出高下,心想自己的年纪比萧青麟大了三十多岁,功力修为便也深了三十多年,此刻硬拼内力,或可占据上风。因此一刀当头直劈,这一刀既没有变化,也不留后招,几乎毫无招式可言。唯一可怕之处,乃是贯注于刀上的一股攻无不摧的内劲,逼得萧青麟闪避退后不得,除了横剑挡架,已无他途可循。
与此同时,叶蓑衣也挥网上前夹攻。他极工心计,见王断月这般硬碰硬拼斗,时候长了只怕支持不住,于是将渔网拧成一股,宛如一条软鞭,闪电般从刀剑间穿入,内劲随之源源不断地送出。
这一番交锋,情势又不相同。王断月走的全是刚猛的路子,浑身的劲气便如一座山峰般压将下来,气势夺人。叶蓑衣却是刚柔并济,宛若一条汹涌奔泻的江流,无孔不入。萧青麟身受二人夹击,形势自然更为艰难,但他愈到危急时刻,愈能激发起潜力,周身劲力流转,仿佛永不枯竭一般,一柄剑冲划掠挑,霆飞电照,恰似一株苍劲的古松,虽无山峰之高却不减其雄,虽无江流之险却不损其傲,一招一式之中,尽显英雄本色。
三人都是江湖中的第一流高手,交手虽只寥寥几招,却将各自的武功发挥得淋漓尽致。只见刀与剑、剑与网的每一次碰撞,都有开碑裂石之力,劲风激荡呼啸,其势世所罕见。蓦然间,三人同时呼喝,跟着火星四迸,人影倏地分开。
这一击是三人毕生功力所聚。在劲风撞击之下,叶蓑衣的渔网寸寸断裂,不成模样。王断月的钢刀脱手射入屋梁,深没入柄。萧青麟的长剑则是一断为二,手中只剩下不足两尺长的半截。三人兵刃俱毁,且受内劲回激,虽借后撤卸下大半力道,但受劲风波及,一口真气凝淤在胸口,说不出的难受。
这一来,三人都不敢再行出手,各自运气打通滞涩的|茓道。以他们的武功,真气运行一周天,不过片刻间的事,但这片刻间却是生死攸关,谁能早一刻贯通|茓道,便可先发制人。萧青麟毕竟年轻几十岁,恢复得也快些,深深吐纳几口气,便已气朗神清。哪知,便在这时,突觉背后阴风乍起,待到察觉,已经及体,“啪”的一声,背心已遭重重一击,总算他护体神功发生威力,将力卸开大半,饶是如此,仍然疼彻心脾。他借力向斜刺里一冲,想要转身,不料身形甫动,又有一股掌力拍了过来。萧青麟回掌迎击,双掌相交,只觉敌人掌力含着一股阴寒之气,宛如一块严冰,沿着自己腕上的血脉逼将上来,他一惊之下,催动内劲,将敌人手掌震开,跟着断剑后刺,连发九剑。
那人被剑势所罩,不敢空手抵挡,一个倒翻,向后闪了开去。
萧青麟趁机飞身疾退,一掠六七丈外。他生怕对方在此时对梅勤出手相害,当即抢步来到小轿前,将梅勤挡在身后。
这时候叶蓑衣与王断月运功完毕,相互望了一眼,各自心道:“好家伙!一世英名,险毁于此。”
萧青麟也已发现偷袭自己之人,竟是那两个轿夫,两人先前一付畏畏缩缩的模样,自己没加留神,哪料此刻在亭前一站,顿时如渊停岳峙,俨然江湖第一流高手气派。萧青麟抬起手掌,只见掌心一片暗青之色,同时背心被击处也是疼痛难忍,冷冷说道:“两位好厉害的心机!可让萧某走眼了。哼,这位暗袭我的高手,想必就是岭南派的大当家,你的追风杖法可是越来越长进了。”
那人手横一柄短杖,道:“姓萧的,你眼力也很厉害。不错,我正是‘追风杖’冯镔。这位是我义弟……”
萧青麟道:“不必说了。岭南派的第二把交椅,‘三阴手’韦君天,我也是早有耳闻。听说你的毒掌功夫驰名两广云贵,今日一见,嘿嘿……”他冷笑两声,言下之意显然是说不过如此。
韦君天脸色通红,却没有出言反驳。刚才他与萧青麟对了一掌,原想以掌上的寒毒功夫暗算对方,哪料双掌相交,对方掌上的纯阳真气直逼过来,险些将自己的寒阴气震散,至今掌心犹然炙烫如烧。
但他哪里知道,萧青麟的左掌也是一片麻木,以他的深厚功力,虽然不至中毒受伤,但短时之内血脉淤塞,极不利于对敌。只是他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安神色,坦然说道:“两位在江湖上都算是名重一方的角色,可是为了对付我萧青麟,却甘愿扮装抬轿的奴役,这未免有些下作了吧。此事传入江湖,岭南派从此不被世人看得起。”
冯镔道:“若能杀了你,岭南派从此名震天下。况且你一死,谁又能将此事传入江湖?”
萧青麟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早该想到,人活于世,不过一张脸皮而已,你既然连脸皮都不要了,还会在乎什么?”
冯镔却不动怒,缓缓说道:“姓萧的,我用这张脸皮换你一条命,值得!”
萧青麟听他连这等无耻的话都说出口来,心想这伙人既然撕破脸皮,定然要不惜一切杀自己灭口。当即转身对梅勤说道:“梅勤妹子,你先走。待会儿萧大哥追你去。”骈指戳出,凌空一点,一股气流自指尖射出,登时将梅勤的|茓道解开。
哪知梅勤望着他,却没有想走的意思,坐在轿中一动不动。
萧青麟奇道:“怎么?你还不快走!”
梅勤道:“萧大哥,你说……我们会不会死?”
萧青麟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梅勤轻声说道:“你让我走,可是我能往哪里去?那些恶人难道会放过我么?萧大哥,如果要死,我宁愿死在你的身边。”
萧青麟道:“梅勤,你别胡说八道。只要萧大哥在这儿,没人能伤到你一根毫毛!”
梅勤道:“你怕我伤心,净说些宽心的话。可是我知道,我中了毒,活不了多长时候了。萧大哥,我帮不上你的忙,也不想拖累你,你若能冲出去,就别再管我了。”
萧青麟见她脸上的黑气越来越重,神情却变得渐渐坦然,那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又是感激,又是敬重,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我一定救你出去!”
梅勤摇了摇头,道:“生死由命,那是上天早就注定了的事,咱们勉强不来。萧大哥,事到如今,我是不怕死的。只望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千万不要瞒我。”
萧青麟道:“什么事?”
梅勤道:“阿牛是不是出事了?”短短一句话,她却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声音不住颤抖。
萧青麟心旌一震,道:“你别瞎想,阿牛他……他能出什么事?”他尽量保持声音平稳,却侧过头,不敢面对梅勤的眼睛。
梅勤却似感觉出他的心意,泪水缓缓漫上双眼,哽咽道:“萧大哥,我不是瞎想。我与阿牛夫妻一场,谁能比我更晓得他的脾性?他若知道我在这里,定会拼了性命也要赶来,眼下他没有来,必是发生了意外。萧大哥,咱们做了多年的邻居,我把你当成自己的亲人一般,这当口别骗我,好么?”
萧青麟低声道:“阿牛他……已经不在了,他是为了救我……”话未说完,心中一痛,说不下去了。
梅勤听到这个噩耗,心中有如刀搅,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道:“他……他有没有留下话来?”
萧青麟道:“他要我照顾你们呣子,不让你们受到一点儿伤害!”
梅勤点了点头,走出小轿,站在萧青麟背后,道:“小毛头还在他们的手中,这是阿牛仅存的骨血。萧大哥,你可以不管我,但你一定要将小毛头救出去!你答应过阿牛的,你一定要做到!”
萧青麟郑重说道:“阿牛是我的好兄弟,小毛头就象我的孩子一般。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一定保全孩子平安无事!”
梅勤道:“不,萧大哥,你不会死!就是我死,你也不会死!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为了小毛头,为了雪儿阿姊,你一定要活着出去!”
萧青麟全身的血液都被梅勤的话语烧热,一字一字说道:“我答应你!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死的只会是敌人!”说罢,他将断剑在胸前一横,一句话都不说,但仿佛一切话都已说尽,唯见一股凛然正气,从他的身上、剑上呼啸而出,其势如江河滔滔,令人不可逼视,莫敢争锋。
见此情形,王断月、叶蓑衣、冯镔、韦君天不由得相互望了一眼,心下均知萧青麟武功虽高,若要以一敌二,或能自保,但要以一敌四,却是非败不可。然而四人被萧青麟的慷慨气概所慑,谁都不敢率先出手挑战。
双方僵持了片刻,萧青麟忽地向前迈出半步。随着这半步跨出,他身上的劲气跟着向前逼进半步。水榭中的四人都是一惊,不禁向后退了半步,随即脸上一红,又向前跨上半步,站回原位。双方这一进一退,仅是一瞬间的工夫,心态却大不一样。萧青麟虽处劣势,但已存了置于死地而后生的信念,心中反而镇定,倒是对方四人各怀鬼胎,都希望萧青麟先与别人交手,自己来拣现成的便宜,却又担心萧青麟第一个便挑上了自己,因此在出手之前,各自都暗存了退缩的心意。这一来,在气势上孰弱孰强,自是不言而喻。
萧青麟洞察四人的心思,此刻正是先发制人的良机,将断剑挽起一个剑花,就要向前扑出。
与此同时,王断月也将手臂一展,嗤的一声,从袖中射出一个流星火炮,在半空中砰的炸开,响声直传出去。
这流星传讯,乃是取法古法中的烽火报警,在江湖中多是用于召集人手。随着响声,四周的梅林中传来马蹄疾奔的声音,迅速向水榭聚来。
萧青麟朗声笑道:“原来还埋伏了人手。嘿,区区萧某一人,何劳得如此兴师动众?”
一句话说得四人脸上火辣辣的,以他们在江湖中地位身份,以四敌一,,已然声名扫地,再召集别人联手,简直不成体统。
只听马蹄声渐响,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顷刻之间,三十多匹骏马冲出梅林,马上骑士服饰各异,显非同一门派,却都伏于马背之上,人人身上鲜血淋漓,沿着鞍鞯滴淌下来,在雪地里流了一路。一眼望去,血红雪白,煞是触目惊心。
四人见此情景,骇然色变,他们在林中埋伏的三十六名江湖高手,来自各大门派,都是一等一的厉害人物,本想一拥而上杀掉萧青麟,哪知尚未出手,却尽数丧了性命,而且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莫不是见了鬼么?一念至此,四人都自心里打了一个冷战,不约而同地退后几步,将兵刃挡在身前。
作品相关 第二十七章 热血雄魂
便在这时,梅林中传来一个声音:“王老儿,你不在昆仑山享清福,跑到中原江湖来兴风作浪,不怕一世英名,付之流水么?”
王断月脸色一变,道:“哪位英雄指摘王某,请站出来说话。”
那人哈哈一笑,道:“多年不见,你连老朋友的声音都听不出么?”随着话音,从梅树后走出一人,正是燕天魁。
王断月轻轻“咦”了一声,道:“金甲神魔,原来是你!”
燕天魁道:“咱俩也算是几十年的交情了,看在当年不打不相识的份上,请你卖给燕某一个面子,放过萧青麟和那村妇,如何?”
王断月道:“这事与你有何关连?何苦来趟这路混水?”
燕天魁道:“萧青麟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王断月道:“姓燕的,你别转错了念头,结交这等邪魔外道,得罪天下英雄,可不是好玩的。”
燕天魁笑道:“结交邪魔外道那也罢了,得罪天下英雄却是不敢。”
王断月道:“帮他既是与天下英雄为敌!你想清楚些,是不是帮定了这人?”
燕天魁点了点头,道:“他是邪魔外道,我是外道邪魔。燕某在二十年前已被天下英雄不耻,不在乎再多添一项罪名。”
王断月道:“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你要救他,便与我在刀下见个真章吧。”说着将钢刀向外一展,抱圆守一,立了一个门户。
燕天魁道:“当年你我一战未分胜负,以你的襟胸,必然耿耿于怀。这些年定然练出不少厉害的玩意儿。”
王断月冷声道:“你试试就会知道。”
燕天魁道:“你勤修苦练,我也没闲着,未必便输给了你。”屏息凝神,双目盯住在王断月脸上,内息暗暗转动,周身骨骼劈劈拍拍,不绝发出轻微的爆响之声。
这是外家武功中的最上功夫,自外而内,不带半分邪气。王断月原本信心十足,见此情景,便有些许惴惴不安,扫了一眼左右众人,道:“这当口不讲什么江湖规矩了,大伙儿并肩子上吧。”
燕天魁“呸”了一声,道:“王断月,你好不要脸。”
王断月铁青了脸,只当没听见。
燕天魁道:“你们这里一共四个人,难道燕某就怕了不成?我们以二敌四,明知危险,也得打一打。”
一言甫毕,忽听梅林西头一人朗声道:“燕大哥怎的如此见外?咱们是以四敌四,一个打一个,难道会输给他们?”这人声音响亮,苍劲豪迈,正是周正方到了。燕天魁尚未答话,冷三的声音已在东边梅林中响起:“我已说过要会会王断月,把他的脑袋给我留着。”话音声中,二人从梅林两端飞身而出。
燕天魁皱眉道:“怎么是你们?谁让你们来的?”
冷三笑道:“你能来,我们怎么来不得?”
燕天魁道:“我让你们留下照顾萧夫人,这一来,她那边谁来保护?”
周正方道:“正是萧夫人恳请我们来的。”
燕天魁还待说话,萧青麟忽然Сhā口道:“燕大哥,你别怪他们,是雪儿请他们来的。”
燕天魁奇道:“你怎么知道?”
萧青麟道:“我知道。”
冷三道:“萧大哥,你夫人托我们带一句话:‘你活着,她活着;你死,她也死!’”
萧青麟脸上毫无表情,似乎早已料到宫千雪会说这句话,淡淡说道:“各位既然来了,自管挑一个敌手吧。”
冷三道:“对,打就打,哪有那么多说的?”一言未毕,身子微晃,右手中已拔出刀来,疾向冯镔当头劈去。
冯镔万料不到冷三说打便打,事先更没半点朕兆,出手如电,一刀便劈了过来,待想招架已然不及,急忙侧头,只听呼的一响,震得右耳中嗡嗡作声,那刀从右腮边直削下去,相距不过寸余,只要闪避慢得一霎,这脑袋岂不是给他劈成两半?这一刀先声夺人,冯镔给他的猛砍恶杀吓得为之一怔,知他第二招定是横刀削肩,抖动短杖,反刺冷三小腹。哪知冷三见短杖刺来,躲也不躲,挡也不挡,依旧横刀直削。只听嗤的一声轻响,冷三左肋中杖,冯镔肩头着刀,受伤均是不轻,鲜血顿时洇透衣衫。
这一来吓得冯镔连连倒退,喝道:“哪有这种打法?你……你疯了么?”他是岭南派的第一高手,论起真实武功,虽比王断月略逊一筹,却在冷三之上,只是一上来便被冷三的杀势震慑,斗志一失,冷三更是砍杀得如火如荼,出刀越来越快,白光闪闪,四面八方攻了上去。
韦君天见势不妙,双掌一错,就要上前助阵,哪料身形甫动,周正方的长剑便已杀到,只得展开掌法,凝神对敌。
这四人激战在一起,刀来杖往,掌去剑挡,煞是惊心动魄。燕天魁岂肯居于人后?搞声叫道:“让我领教昆仑刀的绝学。”正要纵身而出,突然一个人影一晃,站在自己身前,向他说道:“燕大哥,请让我一让。”来人正是萧青麟。两人心里都清楚,在对方人中,以王断月的武功最高,燕天魁与之对敌,没有取胜的把握,因此萧青麟抢先而出,接下最棘手的敌人。
燕天魁既知他的苦心,便不与他争,道:“小心些!”转身走向叶蓑衣。
萧青麟叮嘱道:“叶蓑衣的武功与王断月相差无几,你也小心些!”
燕天魁心头一热,道:“放心,老哥哥不会给你误事。”飞身跃出,与叶蓑衣斗在一处。
萧青麟转向王断月,道:“请!”王断月嘿嘿怪笑,拔地而起,在半空中展臂出刀,直劈下来。这一刀招式寻常,但刀到中途,忽然微微摇晃,登时一刀变两刀,两刀变四刀,四刀变八刀。萧青麟脱口叫道:“八条龙刀法!”这路刀法是昆仑派的看家秘学,从不轻易示人,王断月此番出手,显是动了破釜沉舟来的心意。当即一剑刺出,攻向王断月小腹。王断月挥刀挡开剑锋,抖腕斜削萧青麟左肋,仍是微微晃动,一变二、二变四的刀光飞舞。萧青麟身子跃起,嗤嗤嗤嗤还了四剑。
两人这一交手,各自尽倾全力。王断月心想萧青麟年轻力长,久斗下去,对自己愈发不利,因此力求速战速决,钢刀使得滚动如飞,刀法变幻莫测,每一刀击出,甫到中途,已变为好几个方位,刀法如此奇幻,直是江湖罕见。萧青麟手中却只是一柄断剑,长不过两尺,许多精妙的剑招便难以施展,但他以拙藏巧,出剑收剑,皆在身前数尺之内,纵划横掠,宛如一道钢罩,不论王断月的刀法如何离奇莫测,决计攻不破断剑的守御。
顷刻之间,百余招滚滚而出。萧青麟斗得性起,蓦地一声长啸,断剑中宫直刺,剑光一分为八。王断月惊道:“一剑八芒血连环!”只觉剑锋未至,然劲风逼来,已是气息不畅,急忙将钢刀一振,也是八刀齐出。只听得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八声脆响,刀刃剑锋上火花迸射,其势蔚为壮观。
萧青麟见对方的刀法攻守严密,暗自赞叹:“抛开此人的人品不论,单看这一路刀法,果然是世间一等一的刀士!”他的这招“一剑八芒血连环”日夕勤练不辍,初学时便已非同小可,加上这十几年苦功,实己到炉火纯青之境,初时真力还不显露,数十招后,剑上的劲力忽强忽弱,忽吞忽吐,从至刚之中竟生出至柔的妙用,那已是萧铁棠当年所领悟不到的神功,然而王断月竟也抵挡得住,足见此人不愧为一派宗师,不由得心中由衷钦佩。
哪知王断月心中更是叫苦不迭,他只觉对方的劲力源源不绝地攻来,断剑上的力道竟不弱于重戟巨斧,自己堪堪自保,想要反击,竟然力所未逮。无奈之下,他退到水榭之中,背靠廊柱,严守门户。
这一来,萧青麟大占上风,运剑如飞,将一身武功施展得淋漓尽致。但昆仑派的“八条龙刀法”也是世间绝学,王断月展开平生绝艺,刀锋飞舞,似有八条银龙缠身滚动,将周身守护得滴水不透。如此只守不攻,萧青麟也是无可奈何,惟有催动内劲,加紧攻击。但见萧青麟出招便是八剑,王断月接招也是八刀,剑光轻灵,刀势沉猛,只听得叮叮当当刀剑交击碰撞,如同乱珠落盘,又似冰雹打鼓,繁音密点,快速难言。
正当这两人斗到酣处,不远之外,燕天魁与叶蓑衣也战至决生死的关头。二人都是江湖中的前辈高手,一生之中,不知搏杀过多少次,却从没有象此刻这般险恶艰难。叶蓑衣手持一枝精钢渔刺,招数是由“二十四式终南神笔”中演化而来,挥打点刺,于飘逸轻柔中突施狠辣杀着,令人防不胜防。燕天魁则以“大摔碑手”与“太祖长拳”两路武功应战,一招一式,均是以拙御巧,以慢打快。只见他脚步移动缓慢,叶蓑衣却纵高伏低、东奔西闪,只在一盏茶时分,已接连攻出六十余招凌厉无伦的杀手。
可是不论他如何腾挪劈刺,总是攻不进燕天魁双拳严守的门户之内。叶蓑衣寻思:“这燕老儿果真了得,我渔刺上招数再变,终究也奈何不了他。王断月力抗萧青麟,时候长了只怕支持不住。”心想王断月若是败落,萧青麟势必加入团战,自己这边谁也抵挡不住。一念至此,将心一横,突施险招,合身直抢中宫,抖渔刺猛扎燕天魁胸口。
燕天魁见他情急拼命,非但不躲,反而将胸膛一挺。只见渔刺戳在前胸之上,划出一溜火光,撕裂衣襟,露出一付金灿灿的铠甲来。燕天魁趁机双拳一合,已将叶蓑衣的右臂圈住,运劲一搅,这条胳膊顿时断为三截。
叶蓑衣右臂断折,情势极为不利,本该立即飞身后撤,哪料他反而扑入燕天魁怀中,左掌拍出,结结实实印在燕天魁的胸口。原来他这一招大是行险,拼着毁了自己一条右臂,抢得先手,一掌猛击,奋尽平生之力。“喀嚓”一声,竟将燕天魁的金甲生生震碎。
这一击之力何其之大!燕天魁哇的一声大叫,口中一股鲜血直喷了出来。叶蓑衣吃了一惊,待要闪躲,已然不及。霎时之间,这口鲜血喷了他满头满脸,连眼睛鼻口都被糊住,他急忙回手擦脸,便在同时,燕天魁双手环转,抱住了他头颈,但听得喀的一声,叶蓑衣颈骨竟被硬生生的折断。燕天魁右手一抬,叶蓑衣便直飞了出去,拍的一声响,跌在数丈之外,扭曲得几下,便此死去。
燕天魁身材本就十分魁梧,这时更是神威凛凛,满脸都是鲜血,令人见之生怖。原来他早已看出叶蓑衣的意图,索性将计就计,不惜舍了自己心爱的金甲,诱使叶蓑衣露出破绽,这才一击毙敌。虽然只是三招两式,却是二人用毕生武功做出的孤注一掷。燕天魁虽然格杀叶蓑衣,却也使尽了气力,尤其所中叶蓑衣的一掌,一身功力几欲震散,慢慢坐倒,在地下盘膝运攻,气守丹田,忍住鲜血不再喷出。
随着叶蓑衣毙命,战局顿时发生了变化。冯镔心头一慌,被冷三一刀斩中咽喉,立时气绝。韦君天见势想逃,却被周正方使出“撒手剑”绝技,飞剑刺中后心,横地而死。
顷刻间,三大高手先后毙命。王断月心中一沉,自知孤掌难鸣,今日决计讨不到好去,一柄刀突然转守为攻,使得有如狂风骤雨一般。他既已料到输定,因此每一招都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适才他只守不攻,此刻却豁出了性命,变成只攻不守。
萧青麟连接对方猛攻三十余刀,不禁向后退了几步。借此余裕,王断月猛地跃出圈外,仰天发出一阵怪笑,声音中充满邪恶奸诈之意。
萧青麟听他笑声怪异,收剑而立,冷声道:“你笑什么?”
王断月道:“我笑你错失良机。适才你若不停手,一口气将我杀了,那也罢了。可你偏偏停了下来,还问我为何发笑?嘿,为了这一句话,你再也奈何我不得。”经过一番剧斗,他消耗的内力着实不小,浑身衣衫尽被汗水洇湿,唯有眼中依旧露出桀傲的目光。
萧青麟道:“困兽犹斗,还敢卖狂?”
王断月道:“我不是困兽,你才是!”忽然提气大喝:“侯兄弟,快出来吧。”
随着喝声,湖面上出现了一条小船,船头站立一人,黑衣飘飘,正是铁衣山庄侯牧野。他怀中抱着一团东西,由于隔得远了,看不真切那是什么事物。萧青麟道:“铁衣山庄的侯总管,江湖中谁不知晓?不过,他未必救得了你。”
王断月道:“侯兄弟的武功虽然算不得出众,但江湖中的事情,也不见得非靠武功才能办成。等你见识到他的手段,便再也笑不出来。”
萧青麟淡淡说道:“是么?”
那条小船来势轻快,片刻功夫已到岸边。侯牧野纵身一跃,跳上岸来,径直走到萧青麟身前,道:“萧先生,在江湖中久仰你的大名,只恨没有机缘相会。今日得见尊颜,真是幸会。”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面对萧青麟冰冷的目光,竟没有半分惧意。
萧青麟却没听进半个字去,目光盯着他怀中抱的一个婴儿。那婴儿又白又胖,吮着小指头儿,模样极是可爱。侯牧野道:“怎么?萧先生识得这个娃娃?”
萧青麟压低声音说道:“侯总管,你若还算是男人,就冲萧某一个人来!这是我邻家的孩子,别为难他们呣子。”
侯牧野道:“萧先生说哪里话来?我怎么会为难一个娃娃?待到这里的事情了结,我自会叫他们呣子团聚。不过,现在嘛……嘿嘿……却是不行……”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掌轻轻拍了拍小毛头的脸蛋儿,嘴角露出慈祥的笑容。
可是在萧青麟眼中,世间没有比这张笑脸再过阴毒的了。眼见侯牧野右臂夹紧襁褓,只要稍一吐劲,立时便叫小毛头身亡。萧青麟恨得双目如要喷火,以他的武功,若是发出雷霆一击,就是十个侯牧野也一齐毙了,怎奈投鼠忌器,一动也不敢动。
侯牧野道:“你瞧这娃娃皮光肉滑,养得多壮!将来若能拜在萧先生的门下,定能练就一身傲视天下的本事,江湖中又会多了一个好手。是不是?”
萧青麟知他说得句句都是反话,道:“姓侯的,你休用孩子要挟萧某。说吧,想要我怎样?”
侯牧野打了个哈哈,道:“萧先生是个明白人,我也不说绕弯子的话。铁衣山庄有几位朋友听说你在梅园,都想与你亲近亲近,眼下正在路上,过不了多久便即赶到。一会儿我来为你引见引见。”
萧青麟道:“我若不从命,又当如何?”
侯牧野道:“那么这娃娃有个三长两短,便是你害的。”
萧青麟盯着他,目光犀利如箭,道:“你敢伤了这孩子一根毫毛,我把你剁成十七廿八段。”话音虽狠,却站在原地未动。
侯牧野似乎料到萧青麟终会妥协,道:“你心里大是不服,不知如何骂我呢,什么卑鄙无耻,什么禽兽不如,恨不能一剑将我杀了才解气。”话虽这样说,脸上毕竟难以掩饰得意之情。
萧青麟道:“你倒是很清楚自己的为人!”
侯牧野毫无愧色,道:“你虽是天下一等一的剑士,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太看中‘情义’二字。否则的话,也不会受我胁迫。”
萧青麟道:“每个人都有弱点,你也不例外。”
侯牧野道:“你错了,我没有弱点。因为我不要脸!”
萧青麟想不到此人竟然无耻到这般地步,自己先把“不要脸”三个字说了出来。冷三在一旁听着,重重呸了一声,道:“姓侯的,你是不是人?”
侯牧野却不觉惭愧,道:“冷三,你只不过是个亡命之徒罢了,又怎知道,在这个世道上,不要脸远比不要命更加可怕!”
冷三气得脸色铁青,想要反驳,竟不知如何开口。周正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冷兄弟,你犯不上为他生气。此人连脸都可以不要,还会在乎什么?你只管把他当成没有人性的畜生罢了。”
侯牧野怒道:“姓周的,你再胡说八道,我灭了你剑宗满门。”
周正方哼了一声,还未说话。忽然听得一声哭叫:“你还我孩子来!”一个人影直扑过去,却是梅勤。她见儿子被人擒在手中,便如心肝被人拿去了一般,当即不顾性命地冲向侯牧野。这时她心中只剩下一个信念,就是不能叫孩子受到伤害,至于自己的安危,却丝毫没有想到。
侯牧野横跨一步,贴着梅勤的身子闪过,左手轻轻在她背上一带。这一下借力打力,乃是高明的武学手法,梅勤哪里禁受得住?“扑通”一声,重重摔在地下。
萧青麟一见,怒得双眼圆睁,喝道:“姓侯的,你欺负女人!”向前跨上一步。
侯牧野急叫道:“你上来吧,你要死孩子,你就上来!”
萧青麟嘎然止步,胸中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
便在这时,梅勤从地上爬起,一下子将侯牧野的大腿抱住。她自知扳不倒对方,用尽力气向侯牧野腿上咬去。这一下出其不意,侯牧野腿上吃痛,“啊”的叫出声来,他所担心的只是萧青麟等诸人,却不料这村妇如此悍猛泼辣,气得骂道:“你这疯婆娘,找死么?”运劲于腿,想将梅勤甩出。
哪知不运气还好,这一运气,陡觉丹田剧痛,两眼一黑,几乎摔倒。他大吃一惊,道:“这……怎么回事?如何……如何……”抬起左手看去,只见掌心呈现暗青之色,一道黑线沿着臂上血脉急速游动。他心念一动,猛然记起这村妇身上都涂了剧毒,原是为了暗算萧青麟,想不到一时失察,反害了自己。
王断月见他脸色有异,忙道:“侯兄弟,你怎么啦?”
侯牧野颤声道:“王大哥,我……我不成了……”片刻功夫,他体内竟如万针攒刺,痛不可当。这毒发作起来好不厉害!乃是恒河菩萨炼制的“神龙涎粉”,中了此毒,若是不运内劲,倒还不觉得如何难受,一旦妄动内息,立时将毒素引入脏腑。侯牧野已知无救,当即强咬牙关,将小毛头递给王断月,道:“快……快接住……!”
王断月急忙伸手相接。哪知,侯牧野手到中途,力气已然使尽,臂弯一松,将襁褓掉落在地。
此刻局势突变,当真只在一刹那间,萧青麟身如箭发,急掠而至,抢向地上的孩子。王断月同时发刀截击,阻挡他靠近襁褓。萧青麟断剑疾刺,直取王断月咽喉。王断月运刀上举,往断剑上一黏,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道震向手掌,钢刀几欲脱手而飞。萧青麟内劲滚滚而出,自断剑传上钢刀,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声过去,钢刀已被震成十余截,相互撞击,四散飞开。王断月身上被碎刃割伤多处,鲜血淋漓,大喝一声:“罢了!大伙儿都一齐死吧!”竟自舍开萧青麟,运掌劈出,一记“掌心刀”,直落向地上的襁褓。
萧青麟一见,惊得血贯瞳仁,喝道:“不要!”
便在这时,冷三突然飞身窜出,扑在襁褓之上,用身体挡住这刀锋一般的掌力,跟着反手一刀,刺入王断月的小腹。
王断月大叫一声,倒退两步,嘶吼道:“小辈,竟敢伤我?”运劲拔出腹中钢刀,任凭鲜血喷射而出,神态可怖之极。
萧青麟知他垂死一击,必是非同小可,快步挡在众人之前。
王断月盯着萧青麟,厉声喝道:“萧青麟,你出手啊!有种的,你就杀我来吧。”声音嘶裂若劈,充满愤怒、痛楚和绝望,便似一头猛兽受了致命重伤,临死时全力嗥叫。
萧青麟却叹了一声,道:“你是一派宗师,萧某不愿杀你、不愿辱你。你自裁了吧。”
王断月闻听此言,精气全失,惨然道:“好,想不到老夫这条性命竟……想不到……唉……”一声长叹,横刀刎颈,尸身栽落湖中。
想不到一代宗师,竟落得如此下场,萧青麟虽然鄙夷他的为人,也不禁生出颇多感慨,向湖面摇了摇头,道:“多行不义,作法自毙!”而后俯下身子,抱起冷三,道:“冷三兄弟,你怎么样?”随手点了他七处大|茓,助他固本止痛。
冷三中了一记“掌心刀”,受伤极重,幸好王断月掌力稍偏,没击中心脏,却已重伤右边肺叶,肋骨也断了七八根。但他竟似不觉疼楚一般,笑道:“没事,死不了。”双手将襁褓托起,低声道:“多好的孩子!快给他母亲抱去。”
梅勤被侯牧野推了一跤,跌得骨头都如散了一般,她背靠廊柱坐着,张开双臂,叫道:“萧大哥,快把孩子给我看看。啊……不……不能给我……!”陡然记起自己身上被下了剧毒,忍不住流下泪来。
萧青麟蹲下,把小毛头抱到她面前,让她看个仔细,道:“你看,孩子好好的,一点儿都没伤着。”
梅勤道:“没事就好,我也算对得起阿牛了。”她望着小毛头,想起阿牛,心中又是喜欢,又是伤悲,道:“萧大哥,我把小毛头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保住阿牛的骨血啊!我们夫妻忘不了你的恩情。”
萧青麟道:“小毛头就如我的孩子一般,决不叫他受到丝毫委屈!”
梅勤宽慰地一笑,道:“那我便放心了。”她手中早已暗藏了一段钢刀的断刃,一语既毕,立刻刺入自己的胸口。
萧青麟大惊失色,想要出手阻拦,却已不及,急道:“你这是干什么?”
梅勤低声道:“萧大哥,你别怪我性儿倔。我中了剧毒,左右也活不过多少时候,何必再拖累你们?况且小毛头已有依托,我可以安心去了。”
萧青麟眼见她已成致命之伤,能够不死,全凭一口气支持,心中大恸,道:“梅勤妹子,你……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话?萧大哥一定给你办到!”
梅勤望着孩子,眼中充满母性的关爱,道:“想来想去,也只对不起这孩子了。萧大哥,将来小毛头长大了,叫他学着你的样儿,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萧青麟郑重说道:“还有他爹爹,也是一条堂堂正正的好汉子。”
梅勤道:“对,还有阿牛。”她的目光原已散乱无神,可是一说到阿牛,她眼中忽然发出光彩,道:“这些年来,我总是抱怨阿牛,现在终于知道,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才是老天给我的福气。我打他、骂他,其实我是爱他、疼他。唉……萧大哥,你说阿牛在九泉之下,能知道我的心意么?”
萧青麟含泪道:“知道。他一定知道!”
梅勤吐了一口气,轻声道:“他不知道也没关系,我这就去找他,告诉他,我是真心喜爱他!这一辈子好幸福……好开心……”她的话音越来越低,终于手掌一张,闭上了眼睛,话声止歇,也停止了呼吸。
萧青麟心中一沉,站起身来,解下外衣,轻轻盖在梅勤的身上。然后撕下两条衣襟,将襁褓牢牢扎在胸前,又走到燕天魁身前,道:“怎么样?动得了么?”
燕天魁嘿的一笑,道:“我这条老命,没这么容易便交代了。”他虽这样说,但运了两次劲,竟无法站起身来。
萧青麟二话不说,将他背在身后,又对冷三道:“你呢?撑得住么?”
冷三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周正方抢先将他背起,道:“放心,有我呢!咱们一道生、一道死,决不会把谁撇下。”
萧青麟点了点头,道:“好汉子!好兄弟!咱们一同闯出去。”
他的话音还未落地,便听远方的湖面上传来一阵呼啸之声,直似长风穿云,一声未断,一声接起,绵绵不绝。片刻功夫,便已拉近了不少。
萧青麟脸色微变,从啸声中判断,对方至少有七八位第一流高手,声势非同小可,若被他们赶上,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躺在地上的侯牧野忽然放声大笑,只是他中气不足,这几下笑得声嘶力竭,说不出的难听。
萧青麟冷冷瞥了他一眼,道:“你笑什么?是得意你的救兵来了吗?可惜你毒入膏肓,没人救得了你。”
侯牧野喘息道:“我难逃一死,那……那就罢了。可是你……你也断了生路……嘿,我已经很开心了。”
萧青麟道:“你以为那伙人能够拦得住我吗?”
侯牧野道:“非也……非也。你若夺路而逃,谁也拦……拦不住你。可你带着……这伙伤员,怎能……敌得过数十高手的围攻?那是……是非死不可!”他费劲说出这番话,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张脸涨得象涂了血似的,好不骇人。
萧青麟道:“不错,我带着这些兄弟的确不易杀出重围,但我决不会舍弃他们。也许你说得对,过于看重‘情义’二字是我最大的弱点。但我也要告诉你,不要脸的人未必没有弱点,你最大的弱点就是不相信天理。岂不知世间还有‘因果报应’四个字,你蔑视天道,因此你自绝生路!”说罢,他对周正方道:“咱们走!”
两人各背着一人,大步穿过梅林,往来路上疾赶。只听得背后啸声不断,追兵越逼越近。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四人已奔至湖心岛另一端的铁索桥前。
萧青麟第一个冲出梅林,还未站定身形,耳听“嗖”的一声,一枝冷箭射了过来。他二指伸出,将箭尾捏住。只见对岸有三四十名铁衣山庄弟子,各持弓弩,向这边射来。萧青麟双掌翻飞,转瞬间已接住八九枝羽箭,使开甩手箭手法,反掷回去,手法奇妙,快速已极,随来随接,随接随掷,竟无一箭落空,对岸八九名箭手中箭倒地。其余众人呼啦一声散开,再也不敢射箭过来。
萧青麟不敢耽搁时间,急步往桥上冲去。哪知一步跨出,陡觉脚下一疼,似乎踏在什么尖刺之上,他反应奇快,不等脚下踩实,凌空拔身,疾退而回。
周正方见他身形有异,忙道:“怎么回事?”
萧青麟道:“走不得,地下有鬼!”定睛一看,只见桥面上铺了密密一层钉板,五寸长的钢钉有四寸埋在雪里,露在外面的钉尖晶晶闪亮,若不留神,一脚踩了下去,便由脚心直透脚背。周正方倒吸一口冷气,低声道:“好险!好险!”
萧青麟却想:“这些钉板虽然厉害,毕竟拦不住第一流的高手,不知铁衣山庄还有什么毒辣的手段?”一闪念间,忽见对岸涌出数人,手持火把,点燃了一根长长的药线。
那药线冒着嗤嗤白烟,快速烧向桥头的两个木桶。只听燕天魁突然叫道:“不好!那是火药。”萧青麟用力一嗅,果然闻到极重的硫磺硝硭气味。这满满两桶火药,倘若爆炸起来,足以将铁索桥炸得粉碎。一旦桥毁,立时断绝了众人的生路,待背后追兵赶至,便只有束手待毙的份了。
这当口生死存亡决于一念,萧青麟将心一横,想到燕天魁等人与自己素昧平生,却舍死忘生地相助,那是何等义气深厚!又想到梅勤将孩子交给自己,不惜以死相托。这一幕幕景象在他脑海中闪过,不由得热血沸腾,暗想:“罢了!拼着皮穿肉透,也要趟过钉板,救大伙儿脱险!”想到这里,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便欲踏钉过桥。
就在他身形欲动的一刹那,背后有人叫了一声:“我来!”一个人影猛地扑出,卧倒在桥心的钉板之上。萧青麟一见,只觉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冲到了头顶,大喝道:“冷三兄弟,你……你……”
冷三吼道:“少说废话。踩着我过桥!”
萧青麟的热泪夺眶而出,此刻情势危急,哪有余裕迟延?他身子疾纵,足尖在冷三的背上一点,借力腾起,如一只大鸟般掠出数丈,落在对岸桥头,跟着运掌劈空,内力吐处,劲风已将药线压灭。这时药线距离火药桶已经不足半尺,倘若再晚一步,连人带桥都将炸飞上天,当真险到了极至。
那些铁衣山庄弟子见萧青麟如飞将军般从天而降,都惊得合不拢嘴,但只一愣神的功夫,有人叫道:“烧死他!炸死他!快!”叫声中,众人将手中的火把纷纷掷了过来。萧青麟挡在火药桶前,将火把一一接住,一一还掷。铁衣山庄众人奔跑闪躲,虽然无人胆敢逼近,却也无人逃走,只是远远围着。
萧青麟哪里耐烦与他们周旋,回头大喝一声:“剑来!”
周正方心领神会,拔出长剑,运劲掷出,叫道:“接剑!”
那剑激射而至,迅捷异常。萧青麟反手接剑,同时身子向前急跃,其势竟不比飞剑慢上多少,刷刷刷刷四剑,已将手持火把的四人刺倒。随即转身两剑,又有两人被他长剑贯胸,跟着大喝一声,抽剑出来,将另一人拦腰斩为两截。此刻乃是生死相搏,萧青麟剑下岂能容情?一柄剑使得神出鬼没,当真是所向披靡,无人能挡得住他的一招一式。敌方顷刻间损折了二十多人。余下敌人斗志全失,眼见萧青麟如鬼如魅,直非人力所能抵挡,蓦地里发一声喊,向四下里飞奔逃去。
萧青麟顾不及追赶残敌,急步返回桥头。这时周正方已将燕天魁背过桥来,他折下两段树枝,绑在脚底,又将冷三救下。只见冷三浑身浴血,他受伤原本极重,再加上钢钉穿身,一条性命实已剩不到两成。萧青麟跪在地上,抱起冷三的肩膀,想为他止住流血,怎耐伤口遍布全身,毫无办法,急得萧青麟额上青筋迸起,只道:“你要撑住!你要撑住!你一定要撑住!”
冷三的神智渐渐恢复清醒,断断续续说道:“别……别忙了,撑不……撑不住了。”
萧青麟怒道:“不行!你得活下去!我不许你死,你不能死!”虽然声色俱厉,泪水却已滚滚而落。
冷三摇了摇头,道:“我……我疼得很,看来是……不行了。嘿,能……能交上这么多好……好朋友,我死也知足……!”
萧青麟心如刀搅,道:“放心!我们一定都能闯出去。你别灰心。”
冷三握住他的手,道:“萧大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千万要答允我。”
萧青麟断然道:“你说,你说,我一定答允。”
冷三道:“把我留在这里,你……你快走!”
这句话听在萧青麟耳中犹似雷轰一般,只觉胸腔中热血激荡,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他心里对冷三的感激真是难以言宣,便是为他死了亦所甘愿,哪能舍他而去?
冷三看出萧青麟的心意,缓缓说道:“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了,你该多想想怀中的孩子,想想远方等你的妻子!要么牺牲一个人,要么大伙儿都冲不出去。你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还用我多说么?”
萧青麟明白这番话句句都是实情,但叫他扔下好兄弟径自逃生,却是杀了头也做不出来的。
冷三心中也是万分不舍,但此时每拖延一刻,背后的追兵便逼近一分,再不决断,四人都得同归于尽。他拼足力气喝道:“萧大哥,你是要看兄弟死在面前么?”举起手掌,往自己天灵盖上猛地一击。
不待他将手掌落下,一只大手疾伸而出,牢牢抓住他的手腕,却是燕天魁出手拦阻。
萧青麟见他如此决绝,自己若再勉强,只会逼他自尽,低声道:“冷三兄弟,你决意如此,你我就此拜别。”
冷三知道这一分手,便是生死诀别,禁不住热泪盈眶,道:“冷三在江湖中闯荡,便如孤魂野鬼一般,只有今天所为,才称得上堂堂大丈夫。痛快!痛快!痛快!”
燕天魁眼含热泪,从怀中掏出一个皮囊,道:“好兄弟,咱们第一次相见时,你答应与我拼一醉。老哥哥记着这件事,将这囊好酒一直带在身边,来,咱们这就喝了它。”说着将酒囊递到冷三手中。
冷三道:“好,咱们便喝这生死酒!”仰头连喝三大口。他受伤极重,此刻饮酒,不异于伤上加伤,本是最忌讳的事。但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喝进三口酒,顿时喷出三口鲜血,却毫不在意。
燕天魁接过酒囊,也是连喝三大口,将剩下的酒都洒在火药桶上。然后挽住冷三的胳膊,道:“黄泉路上,老哥哥送你走一程!”说罢坐在他的身边。
萧青麟大惊,道:“燕大哥,你……你说什么?”
燕天魁道:“我陪冷三留下。萧老弟,咱兄弟从此永别,愿你平安突围。”
萧青麟心中一震,仿佛被人在胸口重重打了一拳,道:“你怎么也说这话?”
燕天魁解开衣襟,露出胸口一个深深的掌印,道:“没想到叶蓑衣的掌力如此厉害。我与他拼了一掌,心脉皆损,这身武功再也拿不回来了。萧老弟,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既然逃出去也成了废人,不如留下来。能够选择一种轰轰烈烈的死,不失我辈英雄本色!萧老弟,你成全了老哥哥吧。”
萧青麟见了这等铁血气概,还复何言?跪倒在地,道:“你我肝胆相照,我也不劝你们了。生死将别,请受萧某一拜!”额头碰地,怦怦有声。
燕天魁道“人生莫不有死,得一知己,死亦无憾。萧老弟,将来这孩子长大了,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他听,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人!”
萧青麟热泪夺眶,站起身来,向后退了两步,道:“我会让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英雄大丈夫!”说着,他将两桶火药搬到燕天魁身旁,又点了一枝火把交给他,道:“来生再见,咱们还做好兄弟!”
燕天魁接过火把,感激地望了他一眼,道:“老哥哥为你挡住追兵。你们快走!快走!”
萧青麟狠了狠心,对周正方说了一声:“走!”转身而去。
两人大步如飞,谁都不敢回头,只将热泪往肚子里咽下。两人都知道,只要一回头,立刻走不动半步,唯有鼓起一股狠气,向前冲去。
约莫奔出半里多地,只听背后追兵的啸声越来越近,片刻功夫,便已逼近桥头方位。两人相互一望,各自的脸色都苍白无比。周正方猛地站住,大声道:“不行!我受不了,我得回去!”
萧青麟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喝道:“你救不了他们,回去只是送死!”
周正方道:“死便死吧。我救不了他们,就和他们死在一起!”
萧青麟道:“我已经没有了两个好兄弟,不能再失去一个。你跟我在一起,哪儿都不许去!”
周正方的泪水恣意纵淌,喃喃念道:“燕大哥……冷三……好兄弟……好兄弟……”他跪倒在地,双手抓起两把泥土,用力紧攥,泣不成声。
就在啸声绵延不断之际,突然间一声长笑声起,声音洪亮,直Сhā入云。萧青麟道:“你听,是燕大哥!”
只听那笑声昂然高亢,虽不及啸声浑厚雄壮,却充满不曲的气概。
两种声音初时犹隔一段距离,但迅速接近,顷刻间重合到一起。便在这时,大地猛地一颤,“轰”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只见一道红光冲天而起,烈焰直腾重霄,天地为之失色。
巨响过后,笑声与啸声一起终绝,唯见滚滚黑烟弥漫开去,将昏暗的日头都遮没了踪迹。
过了半晌,大地渐渐恢复了沉寂。
萧青麟伫立良久,低声道:“燕大哥,冷三兄弟,你们安心去吧。九泉之下,盼你们一路走好!”面对湖心岛的方向,深深拜了几拜,擦去眼角的泪痕,对周正方道:“你打算去哪里?”
周正方犹然沉浸在悲痛之中,待萧青麟连问了两遍,才蓦地清醒过来,想了想,反问道:“你呢?”
萧青麟道:“我去临安,先与二弟狄梦庭会合,待避过这一阵风头,再考虑下一步如何。”
周正方道:“经过这一场混战,剑宗与铁衣山庄的梁子挑大了,此事绝不易了结。我打算召集全派人马,投奔凌府去。”
萧青麟道:“好,咱们就此别过,日后在临安再会吧。”
周正方沉思片刻,又道:“你的名声太大,这一路危险重重,带着一个孩子大不方便。不如先将孩子给我,待到临安重逢之际,我带他来见你。”
萧青麟觉得此言有理,道:“这便有劳了。”将襁褓解下,交给周正方。
周正方接过孩子,仔细抱在怀里,向萧青麟用力点了点头,大步而去。
萧青麟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一阵温暖,想不到一天之内,结交了这样几位好兄弟。虽然相聚时短,却是倾盖如故,肝胆相照,意气相投,不由得好生感慨。他目送周正方的身影消失在远方,这才返身离去。
作品相关 第二十八章 迷团如雾
初春时节,临安城中春色盎然。西湖岸边的树叶儿虽然尚未吐芽,但花开簇簇,桃红、杏白、梨素、海棠妖,姹紫嫣红,天堂美景,莫过于此。
这一日天将黄昏,萧青麟带着宫千雪悄然来到临安城外。为了躲避江湖中的各派眼线,两人离开武昌后,弃马登舟,沿长江向东而下,直至入海,再折回钱塘江,绕了一个大圈子,将船停在六和塔下。
上岸之后,两人雇了一辆大车,车帷低垂,一路小心谨慎。傍晚时分,来到西湖湖畔。萧青麟想到自己的容貌异于常人,雪儿眼睛又盲,若下车去,必会引人注意,因此吩咐车夫去沽酒买菜,两人留在车中等候。
过不多时,天色渐渐沉了下来,湖面上的游船均各靠岸,渔火如豆,星星点点。
萧青麟将窗帘掀开一条缝儿,一股清新的湖风涌入车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雪儿,这风是从西湖中吹来的。你闻闻,是不是与别处不一样。”
宫千雪把脸凑近窗口,道:“怎么不一样?我可分辨不出。”
萧青麟道:“我也说不上有什么差别,只是觉得亲切,好象……好象里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宫千雪微微一笑,道:“哪里有什么味道了?是你思乡情浓。这些年来,你嘴里虽然不说,可你心中念着的、魂里牵着的,都是这方水土。你啊,还以为我不知道么?”
萧青麟道:“原来你知道。这些年漂泊在外,多少次梦回故里,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无不清清楚楚。可如今真的回来了,倒觉得又象是做梦呢。”
宫千雪叹道:“常言道:故土难舍,叶落归根。说得便是这番心境。”
她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触动萧青麟心中的感慨,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浪迹江湖以来,四海为家,若是细算起来,在临安停留的日子实是极少。可是不知为什么,在内心深处,对这里总有一种割舍不断的情愫。也许……也许是因为爹爹和娘安息于此,我每一次回来,都会感觉到一种温暖、一种亲情。”
宫千雪道:“不知二老葬于何地?咱们既然回来了,应该去他们坟前拜祭。”
萧青麟道:“不必了。只要心中记挂着他们,便已足够。”他望着夜色中的西湖,目光深邃幽远,缓缓又道:“我常常想,人活百年,莫不有死,到了那一天,我希望能驾一叶扁舟,往波心深处而去,在水声天籁中辞别世人,那将是何等洒脱……”
宫千雪听他所言,心里顿觉一种不祥的预感,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轻声嗔道:“什么辞别世人?好端端说起没来由的话来。”
萧青麟道:“你担心什么?不过是随意说说而已。”
宫千雪道:“随意说说也不行。麟哥,我不愿你心里想这些事。”
见她当了真,萧青麟摇了摇头,道:“好,就依了你。不说了,也不想了。”将她轻轻搂在怀中。
便在这时,忽听得远处传来几下唿哨之声,三长两短,声音尖锐。萧青麟一怔,记得这是铁衣山庄招聚同门的讯号,当年行走江湖,曾数次听到他们以此讯号相互联络,寻思:“怎么铁衣山庄的人会在这里?难道被他们发现了行踪?”
宫千雪也已察觉,道:“那是铁衣山庄,似乎遇上了甚么急事。”
萧青麟奇道:“你怎知道?”
宫千雪道:“当年我掌管钟离世家,各派的切口都有耳闻,怎会不知?”
萧青麟道:“你别担心。咱们这一路小心谨慎,没有暴露身份。这次撞见,只是凑巧而已。”果然,那唿哨声响过几声之后,便渐渐远去。
宫千雪侧耳倾听,道:“他们走了,你不想跟去看看?”
萧青麟犹豫片刻,道:“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不是冲着咱们来的,何必再去招惹他们?”
宫千雪道:“若是在别处,那也罢了。但这里却是临安,你也无动于衷?”
萧青麟心中一跳,道:“临安又怎样?”
宫千雪道:“麟哥,你别瞒我了。其实在你心里,早想跟去看看。临安是凌府的地盘,铁衣山庄在这里生事,多半与狄二弟有关。你挂念兄弟,非得查个虚实不可,对不对?”
萧青麟拉过她的手,道:“雪儿,我心里的事都瞒不过你。不错,铁衣山庄在这里出现,八成是针对凌府来的,只怕二弟还不知晓。此事既然被我撞见,岂能袖手旁观?”
宫千雪道:“这是其一。你心中另有顾虑,生怕一旦离开,我的安全便无保障。是不是?”
萧青麟叹了口气,道:“雪儿,在这世上,我只有你和二弟两个亲人,无论谁有危险,我心中都不会安宁。此刻如何取舍,真让我好生为难。”
宫千雪道:“你心中既这样想,若不看个究竟,良心上如何过得去?罢了,我跟你走一趟,去看看铁衣山庄做的是什么勾当?”
萧青麟道:“你……你跟我一起去,这……这……”
宫千雪道:“怎么?你怕我给你添麻烦?”
萧青麟想了想,道:“你想去,便去吧。咱们暗中跟踪过去,倘若这伙人不是冲凌府去的,咱们便悄然回来,谁也不必惊动。”
宫千雪点头道:“就这么着。”摸索着推开车门,跳下车来。
萧青麟急忙抢上一步,将她扶住,心下好生感激,寻思:“她为了我,什么都肯做。她既知我牵记二弟,便冒险陪我察探。这等红颜知己,萧青麟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
两人遁着铁衣山庄的唿哨声追去。萧青麟怕宫千雪跟随不上,右手拉住她手,左手托在她腰间,展开轻功,身法如风,转眼之间,两人已追出六七里地。只见四下里越来越偏僻,到了后来,只剩下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长满半人高的荒草。
又奔了半柱香功夫,小路旁边出现一堵半塌的围墙,从墙头的青砖黄瓦上看,这是一座庙庵,只是废弃已久,遍是枯叶衰草。萧青麟凝神观望,只见几个人影从墙头一闪而逝,心想:“这里如此荒僻,便是久居临安的人也未必来过,铁衣山庄在此聚集,定然有所图谋。我若冒失闯进,难免被他们发觉。”四下打量,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一株古松,旁边一株老柏,双树苍劲挺立,高出围墙甚多,枝叶密茂,颇可藏身其间。绕到墙侧,轻轻一纵,如一溜烟般落到了松树之顶,从一根大枝干后望将出去,墙内风光,尽收眼底。
只见院里好大一片梅树林子,当中一座青瓦小亭,由于年久失修,已经破损不堪,只有半尊观音大士的佛像,依稀显露出当年的香火鼎盛。亭外的林中伏着数名铁衣山庄弟子,人人腰缠赤色缎带。这些人均朝内隐身,是以萧青麟跃上松树,竟然无人知觉。亭中放着一个蒲团,虚座以待,显在等甚么人到来。
萧青麟知道铁衣山庄以金、赤、青、碧、灰五色缎带区分身份,这些人腰系赤带,那是仅次于护法的人物,在铁衣山庄中的地位已颇为不低,此刻鬼鬼祟祟地埋伏,却不知想要干什么。
忽听一阵车辚声响,小路上行来一辆马车,来到亭前停下。车中下来一人,径直走向亭中。月光照在那人脸上,一付轩轩高举之概,正是凌府老府主凌关山。
萧青麟微微一惊,心道:“原来是他!铁衣山庄果然是冲着凌府来的。”他心有所念,身有所感。宫千雪立时察觉,轻声道:“有人来了么?我听见马车声响。”
萧青麟道:“是凌关山。”
宫千雪也露出惊色,道:“是他?莫非铁衣山庄是想挟持人质,逼迫狄二弟就范?”
萧青麟道:“想必如此。”心中却想:“凌关山忒也大意,深夜出府也就罢了,身边偏又不带随从,一旦出事,连报信之人都没有。二弟也真是的,这时正值多事之秋,怎么不教他小心谨慎一些?”
正想着,凌关山已经走进破亭。他面对佛像怔怔地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跪倒在蒲团之上,取出香烛纸钱,默默焚烧,口中念念有词。青焰腾腾,纸钱飞扬,凌关山神情肃穆,眼角却泪光隐隐。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香烛渐熄,纸钱尽化灰烬。凌关山的神情逐渐平复,他拭去脸上的泪痕,起身走出破亭。
当他走到马车前,突然一个黑衣大汉从梅林中越出,手持钢刀,沉声喝道:“凌老府主,请留步!”
凌关山似乎吃了一惊,打量了那人几眼,道:“你是铁衣山庄的?想干什么?”
黑衣大汉道:“在下是铁衣山庄的飞星使者,恭请凌老府主大驾。”
凌关山仰望明月,深深出了一口气,脸上的哀伤之情顿时消隐,淡淡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黑衣大汉道:“凌老府主深居浅入,只有每年这一天,才会独自到这里拜祭故人。”
凌关山眼中寒光突闪,道:“你知道我拜祭的是谁么?”
黑衣大汉道:“这却不知。”
凌关山道:“很好!”他的神色随即恢复镇定,又道:“我听说薛野禅笼络了八个黑道人物,叫做什么飞星使者,号称什么武林高手,是什么铁衣山庄的一等护卫,便是你了。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他连说了三个“什么”,只把黑衣大汉听得心头火起,道:“众位兄弟都在外边候着呢,一会儿少不得向你引见。请吧。”
凌关山道:“除了凌府,我哪都不去。”
黑衣大汉道:“那可由不得你做主了,薛庄主吩咐下来,请你前往铁衣山庄走一趟。我是奉命行事,还望凌老府主成全。”
凌关山道:“是不是我若不听命,你便要动武?”
黑衣大汉道:“说不得只好得罪了。”说着向前逼近两步。
凌关山道:“你敢!”他虽不会武功,但久为一府之尊,眉宇间自有一股凛然之色,令其不怒而威。
黑衣大汉被他神情所慑,后退几步,道:“只要你不再拒绝,我们兄弟也绝不为难你。况且狄公子尚在闽西,最快也得五日后才能赶回,现在没人可以救你。凌老府主是个明白人,不至于不识时务吧。”
凌关山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对他不理不睬。
黑衣大汉毕竟也算江湖中的成名人物,哪受过这般轻视?怒气冲心,再也忍耐不住,将手一挥,林中闪出七个人来,各持钢刀,同时向凌关山逼去。
见此情景,萧青麟心道:“对付一个毫无武功的老者,却这般如临大敌,铁衣山庄真是越来越不成话了。”他虽然对凌关山甚有成见,但看在狄梦庭的面上,决不能叫他受到丝毫伤害。正要出手,宫千雪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道:“麟哥,你慢些动手。”
萧青麟道:“怎么?”
宫千雪侧耳倾听,眉头微锁,道“我觉得……有点儿不大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便这么一迟疑间,那七人已经逼至凌关山身畔,各自出手向他抓去。萧青麟手中早已扣好了七枚制钱,眼见再不出手,势将不及,当即右手一振,七枚制钱分击七人。哪知,制钱未到,那七人同时钢刀坠地,直挺挺地向后翻倒。虽然人人背心上都嵌了萧青麟所发的制钱,但是人死在先,中钱在后,萧青麟这一下出手,倒是多余的了。
这一下变故来的快极,众人无不心惊。萧青麟的目光始终盯在七人身上,虽然看出他们均是中了暗器,但这暗器是由何处而出,又如何射中诸人,竟然毫无察觉,此事之怪,实是不可思议。
那黑衣大汉更是惊惶失色,适才萧青麟手发七钱,劲力之强,世所罕有,他见得清清楚楚,哪敢再行挑战?转身便跑,不料才冲出三四步,身子突然向前一栽,扭了几扭,便即气绝而死。
宫千雪忽然抓紧萧青麟的手腕,急切说道:“麟哥,我听见了,你……你看见了么?”
萧青麟点了点头,道:“我看见了。”原来那黑衣大汉逃跑之际,马车的门帘微微一晃,似乎被风吹开了一条细缝,接着银光倏然一闪,黑衣大汉便即倒地毙命。从他的死状看来,暗器上必定涂了剧毒,否则的话,此人武功不弱,如何一击便死?萧青麟低声道:“难怪凌关山有恃无恐。这等暗器功夫也算是第一流了,但另外七人如何死的,我却仍想不明白。”
宫千雪道:“刚才我听见几缕细微的风声,想必有人将梅花针、白眉钉之类的暗器射入土中,针尖向上,那些铁衣山庄的人无意中踏上毒针,立时毒发身死。麟哥,你只盯住诸人,却没留神地下的勾当,因此不曾发觉。”
萧青麟道:“原来如此。”凝神细看,果然发现草丛中零星几点寒光闪亮。深夜之中,这等细微的暗器极难察觉,若非宫千雪耳力过人,也真难辩出诸人的死因。他微微一叹,道:“好歹毒的暗器,好厉害的心计!江湖中偏有这般心机狠辣之人……真是……”
这时,凌关山仰头说道:“树上是哪位朋友仗义相助?请下来相见,容凌某当面谢过。”
萧青麟委实不愿与凌关山相见,但行踪既露,如何推辞?他不擅撒谎,一怔之下,答不上来。宫千雪忽然说道:“我们‘百花门’弟子经过,瞧着铁衣山庄恃多欺人,出手相援,原是好意,没料到凌府主身畔有高人相护,倒显得我们多事了。”她虽然装粗了声调,但仍不免细声细气,显不出江湖人物的十足底气。只是百花门的弟子均为女子,在江湖中也没有太大名气,凌关山倒也没听出破绽,道:“与贵门掌门人花三娘子曾有过一面之缘,请代我转达谢意,来日若有帮忙之处,只管带个话过来,凌某必将鼎力相助。”
宫千雪道:“谢过凌府主。”
凌关山拱了拱手,道:“这便告辞。”转身向马车走去。
宫千雪轻轻舒了口气,道:“侥幸,没叫他识破咱们。”
萧青麟却冷冷一笑,道:“你别得意。凌关山乃是何许人也?他早已看出咱们是冒充了。”
宫千雪吃了一惊,道:“被他识破了么?你怎么知道。”
萧青麟道:“区区一个百花门,哪敢得罪铁衣山庄?就算花三娘子亲临,又怎挡得住赫赫有名的飞星使者?你这移花接木的手段,可瞒不过他的眼睛。”
宫千雪道:“可他为什么将错就错,不揭穿咱们?”
萧青麟道:“这正是他的厉害之处。因为他已经猜出是我来了,既要对付我,又不能叫我起疑心,正好借着你的话脱身。嘿,此人处事不形于色,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宫千雪将信将疑,道:“他既不动声色,你怎如此肯定?”
萧青麟道:“以我发射制钱的手劲,在江湖中已是罕见。既不畏惧铁衣山庄,又与凌府有些交情的高手,更是少之又少。偏又不愿现身与他相见,将这几条加在一起,换了我是凌关山,也会断定树上之人是萧青麟了。”
宫千雪越听越心惊,世上城府深沉的人,她听说过许多,也见识得不少,但象凌关山这般功于心计,倒也少见,轻声道:“想不到凌小姐那般钟灵毓秀的人才,竟有如此心机叵测的叔父!唉,但愿今日一别,再也不要与他相见。”
两人说话间,凌关山已经蹬上马车,抖缰向庙外驶去。
当马车从树下经过的时候,萧青麟突然折断两根树枝,以“甩手箭”的手法打下,分别打中两匹驾马的前腿,那马一痛,同时跪倒在地。
凌关山险些从车上跌下,奋力想将马拉起,但那马一摔之下,前腿已然折断。他试了试,便知无望,将缰绳丢下,仰望松树,道:“阁下伤我马匹,阻我去路,想要干什么?”
宫千雪也是疑惑不解,小声道:“你既然不愿见他,为什么又不让他走?”
萧青麟沉声道:“我要讨还一笔欠债。”说着抱起宫千雪,从树上跃下,双双走到马车之前。
凌关山盯着两人,缓缓说道:“萧青麟,果然是你!八年不见,别来无恙?”
萧青麟淡淡一笑,道:“萧某苟活于世,总算没叫各派杀了。”
凌关山道:“以你在江湖中的名声,倘若一辈子隐姓埋名,或能落得平安善终。可你非要重出江湖,这又何苦?凌某奉劝你一句话,这临安城中,你能活着进来,未必能够活着出去!”
萧青麟道:“萧某若死于此,岂不正遂了某些人的心意?凌府主,你说是不是?”
两人话音平淡,却各含机锋。凌关山冷冷一哼,道:“萧青麟,你傲视生死,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毫无干系。请你把路让开。”
萧青麟道:“凌府主想去哪里,尽请自便。但车中之人却得留下,我与他有一笔旧帐,须在今日了断。”
凌关山脸色一变,道:“车中坐的是我朋友,你要为难于他,就是为难于我。凌某虽然人单力孤,也要与你周旋周旋。”说完这句话,他跳下车辕,挡在萧青麟身前。
萧青麟道:“凌府主,你朋友欠我兄弟一条性命,这是一笔血债!我向他清讨,不违天理,无愧公道。请你不要Сhā手。”
凌关山道:“我不管这事的是非曲直,只知道朋友就是朋友。即使是他做错了什么事,我也不能见你行凶却无动于衷。”
萧青麟道:“如此说来,你是非要叫我为难了?”
凌关山双目一翻,不再言语。
萧青麟叹了口气,道:“凌府主,我与狄二弟情同手足,你是知道的。我念着这份兄弟情义,无论你做出多少对不起我的事,我都不会伤害你。但是此刻,我要为一个无辜的兄弟讨还公道,他也不是白死的!今日之事,非以武力决断不可,纵有得罪,在所不惜!”说着,他右臂陡展,一股劲力自胸至臂、自臂及掌,拍在马车的车辕上。
只听得“喀喇喇”一阵乱响,粗如手臂的辕木寸寸断裂,四散飞溅,掌力余劲不衰,沿入车厢,将四根蓬柱一齐震断,轰然倒塌。只见车中盘膝坐着一个白衣老者,神情木然,赫然正是“千臂瞽魔”司空绝。
这一掌威猛如斯,凌关山不由得骇然失色,他担心萧青麟突下毒手,快步冲到司空绝身前,喝道:“姓萧的,你想怎样?”
萧青麟冷冷盯着司空绝,道:“司空先生,你是江湖前辈,此事该当如何了断,请你交代一句话吧。”
司空绝脸色苍白似雪,向萧青麟点了点头,伸出右掌搭在凌关山肩头,往斜刺里一推。凌关山立足不稳,登时栽出七八步,几乎趴倒在地下,忙道:“你……你……干什么?”
司空绝沉声说道:“凌老弟,这儿没你的事,请回府吧。”
凌关山道:“你何出此言?凌某但教有一口气在,决不容人伸一指加于先生。”
司空绝道:“凌老弟高义,我交了这样一位朋友,虽死何憾?不过,江湖中的事,须按江湖规矩了断。我面对一个晚辈,总不至于还靠别人庇护活命。”
凌关山急道:“你的身体……如何抵得住姓萧的……”
司空绝脸色一沉,道:“住口!你我相交多年,如何不知我的脾气?难道非要迫我翻脸么?”
凌关山被他一喝,后面的话便说不出来。他知道司空绝年纪虽老,却丝毫不减犷悍之气,此刻既说不要自己Сhā手,那是决意独抗萧青麟,自己若要勉强留下,只会惹他生气,当即说道:“既然如此,我这便走了。你……你多保重!”转身而去,再无一句废话。
待凌关山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司空绝道:“萧青麟,你想报仇,这便来吧。”话虽这么说,但他盘膝坐在车中,双手平垂,丝毫看不出运功抵御之状。
即使如此,萧青麟也不敢掉以轻心,知道此人暗器功夫冠绝天下,一旦出手,必然极难抵挡,因此向后退了两步,双掌抱圆守一,立了一个门户。
司空绝觉出对方并不躁进,说道:“萧青麟,自从武昌一别,我心里常想,你我终有相见之期,届时便将一搏生死。想不到这一天来得好快,今日看来,你我之间只能有一人活着离开。”
萧青麟低声道:“司空先生,咱俩原本没有怨仇。你想杀我扬名,我并不怪你,但你不该害死我的阿牛兄弟!他只是一个无辜的乡民,从没招惹到谁,却惨遭你的毒手。我若不替他报仇,世间还有天理么?还有公道么?”
司空绝淡淡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是那个乡下青年吧。我记起来了,那天他替你挡住我的暗器。虽然我原本没想杀他,但他毕竟死在我的手下,你把这笔帐算在我头上,我也无话可说。”他话音一顿,又道:“不过,我这颗人头也不是白给的。你要杀我,能有几分胜算?”
萧青麟道:“你的武功、智谋均不在萧某之下,但真动起手来,我自信可以赢你。”
司空绝苦笑一声,道:“不错,我终究是吃了年迈眼瞎的亏,敌不过你的雷霆一击。可是话又说回来,尊夫人似乎全无武功,我若向她发招,你又有几分把握抵挡得住?”
此言一出,萧青麟不由得骇然色变,喝道:“以你在江湖中的声望,难道会做出这等卑鄙无耻之事?”
司空绝道:“我连性命都快没了,还在乎什么声望?我只知道你将夫人看得极重,我若伤她,便如伤你一般。”
萧青麟急怒交集,道:“你敢伤她一丝一毫,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司空绝冷冷说道:“你以为我会害怕你的威胁么?老实告诉你,我说得出、做得到,千臂瞽魔言出必践,生平没说过一句空话。尊夫人若中我一枚毒针,大罗神仙都救不了她,就算你杀了我报仇,可也晚了!萧青麟,你敢不敢冒这个险?”
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萧青麟却知对方绝非空言恐吓,他双拳紧攥,骨节啪啪作响,但腿上却如坠千斤,半步也跨不出去。
司空绝听他默然不语,便已揣摩出他的心意,说道:“萧家神剑盖世,生平怕过谁来?可是今日纵能杀我,却难保全亲人平安。这样吧,我跟你做一桩买卖,我让你得偿报仇之愿,但你也要答允我一件事。”
萧青麟暗觉诧异:“这人不知又生什么诡计?”
司空绝道:“只须你答允了这件事,便可上前杀我报仇。司空绝甘愿赴死,决不会向尊夫人加于一指之力。”
这番话实出萧青麟意料之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司空绝道:“我要你今生今世,决不踏入凌府之门,决不伤害凌关山毫发!即使他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也要忍让避行。”
萧青麟道:“你舍弃自己的性命,只是要为凌关山求情?你这样是为了什么?”
司空绝道:“你别问我为什么,此事于你并无害处,何乐而不为?”他说到这时,突然间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晶光灿然的匕首,一挥手,将匕首Сhā在身旁的辕木上,说道:“你只须依得我这番话,立即杀了我,为兄弟报仇,我决不抗拒。”嗤的一声。扯开衣襟,露出胸口肌肤。
萧青麟道:“你不怕自己死后,我却不依你所言而行,你岂不是死得轻于鸿毛了么?”
司空绝道:“你是一条铮铮铁汉,一言九鼎,岂会反悔?数日前,你为了一对无亲无故的呣子,尚肯干冒万险,孤身而入东湖梅园救人,怎能手刃老朽之后而自食诺言?我筹算已久,这正是保全朋友的良机。司空绝已是风烛残年,以一命而换凌府的安宁,这买卖如何不做?”他脸露微笑,凝视萧青麟,只盼他快些下手。”
萧青麟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了,那日你在武昌设计害我,是受了凌关山的指使,对不对?”
司空绝脸色微变,道:“大丈夫行事痛快些,哪来忒多废话?你横刃一刺,我引颈就戮,岂不干净利落?若等我后悔,你再想轻易得手,可就来不及了。”
萧青麟断然说道:“我不怕你后悔,有几件事非弄明白不可。凌关山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编造谎言欺骗狄二弟?他到底害怕我什么?如此处心积虑,究竟意欲何为?”
听着萧青麟连珠般的问话,司空绝忽然露出奇怪的神色,道:“他为什么杀你,你怎会不知?现在反来问我?”
萧青麟道:“我自然不知,不问你却问谁去?”
司空绝道:“难道萧铁棠没对你讲过当年的事?”
萧青麟愈发惊诧,道:“如何牵扯到我父亲?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司空绝神色愈发费解,道:“萧铁棠为何不说?他为何隐瞒?难道他……他忘记了?不可能……决不可能!”
萧青麟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但我父亲自退隐以来,决意不再沾染江湖血腥,对从前的所作所为亦是守口如瓶。”
司空绝“啊”地大叫一声,仰对苍天,喃喃道:“原来如此!错了,都错了。罪孽……罪孽……”一语方毕,口鼻中猛地鲜血狂溢,身子向后软软栽倒。
萧青麟吃了一惊,喝道:“你怎么了?”快步抢上,将他抱住,同时飞速点了他胸口四处大|茓,护住他的心脉。
司空绝任由萧青麟抱着,全身仿佛散架一般,道:“罢了!死期已至,没人可以救我。萧青麟,你别忘记答应过我的话!”
萧青麟心道:“我几时答应过你了?”眼见司空绝心跳越来越弱,随时都可能死去,便道:“我可以答应你不去伤害凌关山,但你必须告诉我,当年你做错了什么事?犯下什么罪孽?”
司空绝道:“我……我不能说!我们三人发过毒誓,谁将此事说出去,必遭天谴,祸及九族!”
萧青麟道:“原来有三个人,他们是谁?凌关山是不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人在哪儿?”
他问话越来越急,但司空绝神志渐迷,已听不清他的声音,自言自语道:“那天……风雪刮得好急,我听见他们的叫声,闻到……血的腥气,他们死了……抱在一起,是我……我杀了他们……”一口气喘不过来,憋得满脸青紫。
萧青麟道:“你杀了谁?”
司空绝面色僵灰若死,道:“他们死得很惨!我还要……斩草除根,可凌兄弟就是不肯,否则……怎会有今日?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真是……报应……报应……”话未说完,身子猛地一挺,就此一动不动了。
萧青麟望着司空绝的尸体,见他双目虽失,眼皮却犹然圆睁,似乎心有未甘,不由得低声道:“你虽没有双眼,却死得不能瞑目,到底还有什么不能示人的隐情?”心中的疑团越来越浓,却又无可奈何。
这时,宫千雪轻轻走来,道:“他死了么?”
萧青麟沉声道:“死了!”
宫千雪道:“刚才还是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一句话提醒了萧青麟,当即解开司空绝的衣衫,只见他胸口一道血线,从前心直划至小腹,倘若伤口再深些,便已开膛破腹。萧青麟神情郑重,低声道:“原来他已经受了致命之伤,刚才将话说得平平稳稳,没泄出半点疼楚之情。这份忍痛的定力,实在了不起!”
宫千雪道:“他自知求生无望,所以甘愿一死,以交换你答允不去触犯凌关山。这份义气,倒也难得!麟哥,他是被什么所伤?”
萧青麟道:“是剑!”他是使剑的大行家,从创痕中认出这是利剑所伤,再一思索,便知剑招的走势,不由得说道:“好快的剑法!自偏锋而入中宫,闪电一击,便已置人于死地。中原武林似这样使剑的,倒也不多。”
宫千雪听着他的话,喃喃自语:“剑走偏锋……剑走偏锋……”忽地脸色一变,道:“麟哥,你仔细看看,那剑伤是不是由心门直落丹田,贯穿任脉中紫宫、膻中、鸠尾、建里、神阙五处大|茓?”
萧青麟按她所言望去,道:“不错,你怎么知道?”
宫千雪语气渐急,道:“是不是剑痕微曲,有如锯齿斜割之形?”
萧青麟道:“是啊,一点儿不错!便如你亲眼所见一般。”
宫千雪道:“果然是他!想不到如此偏激的阴山敕勒剑法,真被他练成了。”
萧青麟道:“你说的是谁?”
宫千雪道:“那人……我……我不知道他是谁?”
萧青麟道:“那你如何知道什么阴山敕勒剑法?那又是哪一门派的武功?”
宫千雪低下头,半晌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麟哥,你还记得钟离世家的剑法么?”
萧青麟道:“记的,怎么?”
宫千雪又道:“剑阑的武功你也知道的,你若与他交手,胜负如何?”
萧青麟不解道:“雪儿,你说到哪里去了?这事与钟离剑阑有什么牵扯?”
宫千雪神情凝重,道:“你别问我为什么?先回答我的问题?”
萧青麟暗暗奇怪,两人自成亲以来,宫千雪绝口不说当年在钟离世家的生活,她既不说,萧青麟便也不提。哪知此刻她突然提起钟离剑阑的名字,萧青麟甚觉突兀,道:“我对钟离剑阑的人品和武功都很钦佩,但真动起手来,他不是我的对手。”
宫千雪轻轻哼了一声,道:“你接着说下去。”
萧青麟道:“若是切磋武艺,或能拆解百余招,但如性命相搏,三十招内可分生死。”
宫千雪道:“你说得保守了,剑阑的剑法虽然不弱,但你若出手便是‘一剑八芒血连环’,他挡不住你二十招。”说到这里,她双眉微蹙,沉浸入回忆之中,道:“那年我刚刚嫁入钟离世家,剑阑带我进入百剑堂,观赏天下名剑。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利剑,眼都看花了,便问他哪柄最好?剑阑说:‘天下好剑,岂能用好坏二字而论?若说最锋利之剑,当属青城派的镇门之宝‘寒羽沉霜’;若论最出名的剑,乃是武当派传了九代的‘真武神剑’;若论最厉害的剑,却是天下第一杀手萧铁棠掌中的三尺青锋。可惜这三柄剑的名头太大,百剑堂中无缘收纳。’当时我不知深浅,笑他道:‘百剑堂名不副实,没有第一流的神品。’剑阑道:‘第一流的神品,也不见得非要声名赫赫,我便珍藏了一柄最无名的好剑。’我好生好奇,非要去看看。剑阑带我到了堂后的一个角落,指着一柄黝黑的铁剑,道:‘就是它。’我见这柄剑比寻常的长剑细了半指,却长出四寸,落满灰尘,毫不起眼,便道:‘这剑怪模怪样的,也配算得上好剑?’剑阑却正色说道:‘无色无芒,神物自晦,你可不要小瞧了他!’我道:‘你说它好,请问好在何处?’剑阑缓缓解开衣衫,只见他胸膛上划了一道长长的疤痕,自前心直落丹田。我吓了一跳,忙问他怎么回事?剑阑道:‘这伤便是拜由此剑的剑主所赐,我与此人交手仅仅一十三招,且我攻他一十二剑,他只还了一剑。’”
听到这里,萧青麟不禁悚然动容,道:“连接钟离剑阑一十二剑,反攻一剑,便令他身受重伤,这等剑法,委实了不起。”
宫千雪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剑阑更是铭记于心,说当时自己身受重伤,那人若要杀他,实是易如反掌。但那人却弃剑而去,只留下一句话,说是敕勒剑法尚未练成,一剑不能毙敌,不屑再出第二剑。”
萧青麟冷冷一哼,道:“杀人不用第二剑,口气狂妄得可以,那是不把天下剑士放在眼里了。”
宫千雪叹了口气,道:“麟哥,我知道你是英雄血性,听了这话,便忍不住想去比试一番。不过,那人既已到了临安,总不是白来的,司空绝已经死在他的剑下,将来不知还会有谁?只怕不等你找到他,他先找上咱们呢。”
萧青麟道:“找来又如何?他有剑,我也有剑,难道还怕他不成?”
宫千雪道:“我正是担心你看不过那人的嚣张,想着去杀一杀他的锐气。那人既已练成敕勒剑法,武功自比当年更加精进,你虽剑法了得,毕竟没有必胜的把握。唉,能够不去惹他,总是平平安安的好。麟哥,我求你,不要用自己的性命冒险,好么?”
听着她软语恳求,萧青麟刚刚激励起的雄心,顿时化作云散,沉默了片刻,说道:“好吧,我答应你。只要那人不找上门来,我能避则避,不与他交锋。任凭他口出狂言,我也尽量忍让便是。”
宫千雪道:“麟哥,你素来襟胸傲旷,此刻叫你退避人后,那是委屈你了。”
萧青麟微微一笑,拉起她的手,道:“咱们夫妻一场,还用说这种话么?你担心我的安危,更甚于自己性命。萧某孰非草木,怎能不知?与你这份情义相比,什么名望、声威,我只当是白云苍狗。区区一口闲气,又有什么忍不下的?”
宫千雪听他如此说来,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道:“你能体谅我的用心,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夜已这么深了,你累不累?咱们找个地方歇歇吧。”
萧青麟“啊”了一声,在自己头上重重一敲,道:“真是的,从晌午到现在,咱们水米没打牙,可饿很你了。走,这便回去歇息。”他转身欲走,但目光从司空绝的身上掠过,又停了下来,叹道:“此人行事虽然有悖天理,但毕竟是一代宗师,如此暴尸旷野,倒让人于心不忍。看在他对待凌关山的那份义气,我不能将他弃于此地。”说着拾起一柄钢刀,在院中挖了一个土坑,将司空绝葬下。
待一切收拾停当,已是子夜时分。两人回到西湖岸边,寻找来时坐的马车,却已不见了踪迹。
萧青麟翘首张望,只见四下里寂静无声,哪看得见人影?他摇头苦笑,道:“那车夫没等咱们,把咱们的盘缠行李一起带走。”
宫千雪笑着揶揄道:“想不到堂堂江湖第一神剑,竟然阴沟翻船,被个小小车夫摆了一刀。这回可好,你说咱们住哪里去?”
萧青麟道:“总能想出办法,难道竟落得露宿街头?”他找了一块平整的青石,扶着宫千雪坐下,道:“你身上还有银钱么?”
宫千雪道:“全部家当都装在包裹里,被人家卷得一干二净。”
萧青麟在怀中摸了摸,道:“我身上原本带了几个钱,可惜都赏赐给了飞星使者。早知如此,刚才出手真该节省一些。”
宫千雪道:“几枚制钱便打发了威名赫赫的飞星使者,你还嫌破费?”
萧青麟道:“岂不闻一文钱难死英雄汉?那几个钱虽然不算什么,却至少能买两碗汤面饱肚,没有就得饿着喝风了。”
宫千雪笑吟吟道:“谁能想得到,以萧青麟的武功和胆识,竟被几文钱难得束手无策?今天我陪你在这儿饿肚喝风,倘若传了出去,定也骇世惊俗,成为江湖中的一段佳话。这么说来,我还是沾了你的光呢。”
萧青麟佯怒道:“你这是称赞我,还是挤兑我呢。”
宫千雪道:“不敢,不敢。我自然是在称赞你,你可别会错了意思。”
萧青麟道:“谢谢了,你这等称赞,听着不见得怎么受用。”说罢,各自忍俊不住,一齐大笑。
两人这些年清贫度日,常有为几文钱精打细算的时候,却并不觉得如何艰辛,反而从中愈加体会到彼此的殷殷情意。此刻笑了一阵,萧青麟暗想:“我们来得真不凑巧,听那飞星使者所言,二弟尚在闽西,最快也得五日后才能赶回,今夜想去投宿凌府怕是不成了。”
宫千雪似乎明白他的心意,道:“住到哪里并无所谓,能够挡风遮雨便满好。”想了想,又道:“僻郊有一些废弃的庙宇,倒也宽敞安宁。咱们去那里住上几日,谅来不会惊动别人,好不好?”
萧青麟知道她是为自己着想,望着她雪白的面颊,心中好生爱怜,道:“雪儿,这些天来,你又见瘦了。”
宫千雪道:“瘦些不好么?清减几分,更显年轻呢。”
萧青麟道:“在我心里,就算再过一百年,你仍是一般的美丽善良。”心中暗想:“这几天辗转奔波,可真辛苦她了,不消瘦才怪。唉,现在她最需要的,是一顿热腾腾的饭菜,一张暖暖的床榻,好好歇歇才是。可……可去哪找这样一个地方?”他皱了皱眉头,忽地心念一动,道:“对了,咱们去那里。”
宫千雪道:“去哪?”
萧青麟脸上浮现一丝笑意,道:“好地方,你到了那里自会知晓。”
两人离开湖畔,往城东的深巷中穿去。其时已值深夜,街上行人稀少,两旁的街巷越走越是僻静狭窄,终于停在一条弄堂中最深处的院子前。
萧青麟牵着宫千雪的小手,走入院中。只见院边种着一株桃树,风摇花颤,清香怡人。萧青麟心中一荡,低声道:“雪儿,你能猜出这里是哪儿么?”
宫千雪倾听片刻,摇了摇头,道:“是哪里?”
萧青麟道:“是咱们成亲的地方。”
宫千雪“啊”了一声,又惊又喜,道:“原来是这儿。对了,对了。你闻,风里可不是有桃花的香气么?”她紧走几步,来到桃树下,轻轻抚摩树干,道:“想不到这棵树已经长得好大,当初咱们成亲的时候,它还只有手腕粗细呢。”
萧青麟轻轻搂着她的肩膀,道:“是啊,一晃间已经八年过去了。这树长大了,咱们也老了。”
宫千雪道:“老便老罢!若能一辈子这么扶持着,一起慢慢变老,便是比什么都幸福的事情!”
萧青麟道:“你说得对!咱们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此刻仍然相依厮守在一起,这等福分,不知几世才能修来。”两人几度分别,几度聚合,终能团圆生活,心中都是深深感谢苍天眷顾。
萧青麟摘了一朵桃花,为宫千雪簪在鬓边,轻声吟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重归花树畔,桃花伴伊笑春风。”这首“人面桃花”本是晚唐名家杜牧的杰作,写尽佳人丽色,堪称千古绝唱。萧青麟触景生情,自然而然便想到了这首诗,略加改动,轻声念给宫千雪听。
宫千雪脸颊羞得如桃花般娇艳,把头埋进萧青麟的胸膛。
萧青麟道:“雪儿,你在听么?我没读过多少书,念得不好,你别笑我。”
宫千雪道:“我怎会笑你?你念得真好。”想了想,漫声吟道:“岁岁桃花岁岁红,奴将冰心许英雄。生当无憾死无恨,此心不悔与君同。”短短四句诗,将她一片情义诉说得淋漓尽致。
两人相拥站在桃树下,情愫互递,心意相通,实已不必再说一句话,反正于对方的情意全然明白。所有的困顿、所有的饥寒、所有的疲惫都变得无关紧要。既已有了这两心如一的时刻,便已心满意足,眼前这一刻便是天长地久,纵然天崩地裂,这一刻也已拿不去、销不掉了。
两人深情相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院门“吱”的一声响,有人推门而入。两人这才从情意缠绵、消魂无限之境中醒了过来。
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是萧大爷夫妇么?你们来了多久?快请屋中坐。”随着话音,走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肩上挑着一个笼屉担子,一颤一颤的,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他向两人点了点头,径自走入正房之中。
宫千雪倾听足音,小声道:“这老者步履虚浮,不是身怀武功的人。你知道是什么来路么?”
萧青麟也甚觉迷惑,自从他毁容以来,见过他相貌的人无不骇然变色,但这老者竟然熟视无睹,似乎熟识已久的老友一般。他心中并无头绪,便道:“看不出什么来路,先跟他进屋再说。”
两人走入屋中,只见屋中陈设简单,但洁净异常,与当年的摆设一模一样。那老者已将烛灯点燃,从笼屉中取出几件盘碟放在桌上。萧青麟走近一看,却是一盘蟹黄蒸饺、一盘蜜汁灌汤鲜包、一碟玫瑰核桃酥、一碟红绿两色的樱桃豆粉糕,当中是一大碗西湖青莲羹,还冒着腾腾热气。吃食虽然不多,却独俱匠心,均是色香皆佳的美味,更妙的是,还有一壶上好的陈酒,隔得老远飘出清冽的浓香。萧青麟不解其意,上前抱了抱拳,道:“这位老丈,您这是……”
老者道:“这是福仙楼的点心,在咱们临安城中首屈一指。你们快趁热尝尝,味道可还称心?”
萧青麟道:“老丈的好意,萧某心领了。但咱们素不相识,如此叨扰您老人家,萧某十分过意不去。”
老者连忙摆了摆手,道:“萧大爷说哪里话来?你是狄公子的朋友,小老儿用心照顾,那是心甘情愿。你可不要见外。”
萧青麟轻轻“喔”了一声,道:“您是狄二弟派来的。”
老者点头道:“是啊。狄公子在离开临安前便要我在这儿等候,已经十多天了。”
萧青麟望了望桌上的美食,奇道:“您怎么知道我们夫妻今夜到来,早早准备了这些夜宵?”
老者道:“这都是狄公子的主意。他说你们来到临安后,如果找不到他,定会到这里落脚,因此叫我备好一日三餐,再加上一顿夜宵,每天都要准时送到这儿。无论你们什么时候到来,都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萧青麟心头一热,暗道:“二弟,你想得忒也周到。”向那老者拱手道:“敢问老人家如何称呼?”
老者道:“小老儿姓金,排行第三,邻里街坊都叫我金三公。”
萧青麟道:“金三公,这几日麻烦您照顾,跑前跑后十多天,可真辛苦了。”
金三公笑道:“萧大爷不用客气。狄公子既有吩咐,我说什么也要尽到心力。萧大爷是狄公子的把兄,想来武艺高强,原不用小老儿在旁碍手碍脚,‘照顾’两字,小老儿实在没这个本领。但跑腿打杂,待候你们两位一日三餐、买物、传信,那倒是拿手好戏。省得你们出门应酬那些琐碎的事物。”
萧青麟正为此事担心,听他这么一说,好生感激,道:“老人家这番盛意,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金三公道:“报什么答?不瞒萧大爷说,我对狄公子,心中佩服得了不得,别瞧他举止斯斯文文,实在是仁义过人。三年前,我在西湖边开了一个小酒铺,生意做得还算红火,哪料到被城南马大善人看中了,非逼我转让给他。小老儿决意不从,他便勾结一伙地痞砸了我的店,将我儿子打得吐血,老婆也气得瘫在床上动弹不了。眼看好端端一个家就要毁了,多亏狄公子仗义出面,三言两语便将马大善人赶出临安城去,不单给小老儿出了这口恶气,还将我老婆的病给医好了。唉,小老儿全家的性命都是狄公子给的,这几年我一直琢磨,怎生想法子好好给他办几件事才好,哪想他就交给了我这一件差使。”说到这里,他重重喘了口气,道:“不怕萧大爷笑话,就算你不许我侍侯,小老儿也只好不识相,硬要赖在这儿,早来晚走,侍候两位平安等到狄公子回来。”
萧青麟听他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便道:“金三公,您是个热心肠的人。我们夫妻在这儿的生活,就交给您料理了。”
金三公大喜,道:“萧大爷不见外,那真是好极了!”他忽地望见桌上的美食,“哎哟”一声,拍了自己的脑门一记,道:“看我这记性,只顾自己唠叨没完,忘了你们还没吃饭呢。该死,该死!萧大爷,你们累了一天,快吃饭歇息吧。小老儿不在这儿罗嗦了。”急忙收拾起笼屉,挑着担子出门而去。
待他足音渐远,宫千雪道:“狄二弟想得真是周到,有了这么一人,便省得咱们抛头露面,免了许多麻烦。”
萧青麟道:“对,省下咱们许多事,正好可以重温当年洞房之情。”
宫千雪羞得满脸通红,伸拳在他胸口重重一击,心中却甜甜的甚为喜欢。
萧青麟哈哈大笑,拉着她的手,坐在桌前,一起品尝美食。
过了一会儿,屋中灯光熄灭。
月光照在窗棂上,柔辉皎洁,如清水、如薄纱,缓缓洒过小院,静谧无声。
作品相关 第二十九章 纤眉论剑
萧青麟夫妇在小院中住下,每日里足不出户,起居饮食皆由金三公侍侯,日子过得倒也清闲安逸。
转眼间五天匆匆而过。这一夜,月偏西窗,宫千雪从梦中醒来,往身畔一摸,发觉半边床榻空着,萧青麟不知何处去了。她微微一惊,便没了睡意,起身下床,摸索着走到外面的厅堂中。
厅中的门窗都敞开着,夜风透入,颇为寒凉。宫千雪衣衫单薄,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这时,她耳边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这么晚了,怎么还下床来?仔细受了风寒!”随着话音,一件长袍轻轻披在她的肩上。
宫千雪道:“你不是也没睡着么?”
萧青麟道:“我睡不着,出来坐一会儿。”
宫千雪握住他的衣袖,手心湿漉漉的,知道他在外边站了好久,衣衫全被夜露打湿,道:“麟哥,你有心事,说给我听听。”
萧青麟道:“我没事,就是有点儿气闷,出来走走就好了。”
宫千雪叹了口气,道:“咱们夫妻八年,你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事情,怎能瞒得过我?”
萧青麟犹豫了片刻,拉起她的手,道:“雪儿,你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我有心事,不是想瞒你,只怕说出来让你担心。”
宫千雪道:“你忍着不说,只会更加让我担心。麟哥,咱们隐居的这些年,每次遇到不易解决的难题,你都会第一个说给我听,我虽然想不出什么高明的主意,却能为你分担一些焦虑。”
萧青麟道:“我知道,即使天大的事情,你也会站在我的身边,与我一起承担。”
宫千雪道:“咱们夫妻两人,生死同道,无论谁有事,都要共同担负。这句话是你在新婚之夜对我说的,想必你还没忘记。”
萧青麟点了点头,道:“我没忘记,永远不会忘记!”他深深凝望着宫千雪,道:“实话告诉你,我得到一个信儿,说二弟明天就要回临安来了。”
宫千雪喜道:“狄二弟就快回来,那很好啊。你们兄弟相聚,正遂了你的心愿。”
萧青麟道:“可是这几天,铁衣山庄的高手云集临安,都是冲着二弟来的。听说明天在临安郊外,他们已经设下陷阱,图谋伏击二弟。”
宫千雪吃了一惊,道:“真的么?”
萧青麟道:“送信的人决计不会骗我,这事万万错不了。”
宫千雪道:“那……那怎么办?”
萧青麟道:“铁衣山庄这一手算计得好毒!二弟为尽快赶回临安,一路披星戴月,到得城外,正是人困马乏之时。他们在这时候动手,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纵然二弟小心谨慎,只怕未必防范得住。”
宫千雪道:“怎生想个法子,及早通知二弟才好。”
萧青麟道:“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也不知道二弟回程走的是哪条道路,除非……除非……”话音犹豫,没有继续说出。
宫千雪低低接口说道:“除非你赶至城郊,不等铁衣山庄众人出手,先行揭露他们的阴谋。对不对?”
萧青麟道:“除此一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说到这里,他脸上显出凝重之色,道:“以二弟在江湖中的名气,铁衣山庄既敢动手,决计要拼尽全力,所遣杀手,必定都是百里挑一的顶尖高手,只怕连薛野禅都要亲自出阵。我此去与之相抗,胜算不足四成。”
宫千雪的心不禁一沉,寻思:“麟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汉子,天塌下来,他也只当被盖。此刻说出如此颓言,足见事态严重。”眉尖不由得浮现一丝忧色。
萧青麟轻轻搂过她的肩膀,道:“雪儿,你知道我极重兄弟情义,为了二弟,我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可是一旦想起了你,我又格外珍惜自己,生怕出了什么意外,让你半生愁苦。”
宫千雪道:“你便为了这事心神不定,夜不能寐?”
萧青麟点了点头,道:“我心里真的很乱。此去是吉是凶,谁也无法预料。我既不能不救二弟,又不愿让你担心焦虑。一方是结义兄弟,一方是结发之妻,叫我如何取舍?我……我想来想去,这次只能又对不起你了。”
宫千雪道:“这么说,你……你决定去了?”
萧青麟道:“雪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但我必须得去!就算等着我的是刀山火海,最多不过是死罢了。可是如果不去,我活得比死还要难过。”
宫千雪轻轻颔首,道:“什么话都别说了,我懂。这是你的良心要你去,你非去不可!你若不去,就不再是萧青麟了,也不再是我所敬慕的麟哥!”
萧青麟满心感激,道:“雪儿,你懂我的心,你真好。我刚才还想,萧青麟这一生快意恩仇,从没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只有对你,我亏欠得实在太多,让我怎生报答得来?唉,如果这辈子还不清,我只盼下辈子能够接着偿还,生生世世,直到永远……”
宫千雪缓缓将头倚了过去,靠在他的肩头,说道:“麟哥,我不要你报答。你心中既这样想,我已是极大的满足。”
萧青麟道:“你满足什么了?”
宫千雪道:“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这一生不负朋友一件事,讲的是江湖义气。但你对我这份还不清的情,可比义气又深了一层,这是铭心刻骨的相爱!麟哥,你说要生生世世,直到永远。可是我却不知这份爱能有多久?”
萧青麟将她搂紧,道:“我活着一天,就爱你一天。”
宫千雪道:“你这么抱着我,我觉得好温暖。若得永远如此,再不用见到江湖中的腥风血雨,便是叫我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她将头埋在萧青麟的胸膛中,过了好一会儿,又轻声道:“麟哥,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她说完这句话,脸颊飞起一片红霞,神态甚是忸怩娇羞。
萧青麟奇道:“什么事?”
宫千雪道:“咱们成亲已经八年了,可还没有孩子。”
萧青麟淡淡一笑,道:“原来是这事。当初咱们不是说好了么,暂时不要孩子。”
宫千雪道:“其实你心里最喜欢孩子。你嘴里虽然不说,可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只是担心我身体不好,怕我禁受不起生育的折磨,这才忍耐着不提此事。”
萧青麟道:“雪儿,我不是不想要孩子,可你身子这么虚弱,我真舍不得你。在我心里,你比什么都重要!如果为了一个孩子,却要你用痛苦去交换,我……我情愿不要。”
宫千雪道:“你这样体恤我,我什么都够了。”她爱怜地抱紧萧青麟的胳膊,道:“没有养育过孩子的女人,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女人,更不是好妻子。麟哥,我要作个好女人、好妻子,我不怕受苦。我要为你生一个……不……生一群儿女,伴你享受天伦之乐,这样咱们的家才算完整。”
萧青麟喜道:“你真是这么想的?那可太好了!”
宫千雪眉梢却闪过一丝忧色,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咱们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将来有了孩子,总不能让咱们的磨难延续到他的身上。”
萧青麟神色也郑重起来,道:“咱们既然将孩子带到世上,就要让他平安喜乐的生活。无论咱们怎样艰难,也不能叫他陪咱们一道受苦。”
宫千雪道:“可是江湖中风波叵测,谁又能真正的与世无争?咱们隐居了八年,这不是还被逼了出来。”
萧青麟道:“你别担心,我已经想好,待我与二弟相见,把所有的事了断之后,咱们便远赴波斯投奔一个朋友,从此与中原江湖再无瓜葛。各大门派的手臂伸得再长,总不能远隔万里,到别国他乡来找咱们的麻烦。”
宫千雪听他这么说,不由得百感交集。辞别故乡原本是两人最不情愿的事,但想到将来有了孩子,心中慈爱沛然而生,全心全意的为孩子打算起来,至于自身的荣辱,反倒不再放在心上。
此时此刻,两人的心意彼此尽知,再没有一句话,也再不必说一句话,既然心中已存了这一份拿不去、抹不掉的情意,又何必要用语言解释?只盼这一刻能够天长地久,夜永远不会尽,黎明永远不会到来。
两人相依相偎,沉迷在无边的柔情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渐渐消退,晨曦微露,天地间弥漫着一层湿润的薄雾。
一声清脆的鸡鸣,惊动两人醒来。萧青麟深深吻了宫千雪一口,道:“我走了!”硬起心肠,飞身从院墙跃出,如轻烟般直掠而去。
破晓时分,城中的街巷中行人稀少。萧青麟展开轻功,穿房越脊,有如一只孤傲的飞鹰,直奔临安城郊。
片刻功夫,到得十里长亭。这是从南方进出临安的必经之路,虽然天色尚早,路上却已不乏赶早出行的人,车来人往,反比城中热闹几分。只见路边坐落着一家酒楼,雕梁画栋,门口坐着两尊石狮,气派着实不小。此刻晨曦初上,这家酒楼早早的开门揖客,酒幌子下,十来个伙计跑前跑后,甚是卖力气。
萧青麟自知面容异于常人,若一露面,必被发现,于是闪入路边的树林之中,远远眺望,一边观察四周动静,一边吐纳行功,静观事态变化。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只听得马蹄声响,一辆马车飞快驶来。萧青麟精神陡然一振,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随即发现这辆马车是由临安城中而来。他微觉失望,不禁暗暗自嘲:“萧青麟,你也算是江湖中的老手了,怎么竟然这般沉不住气?”虽是这么想,但想到即将与二弟会面,心中还是一阵阵激动,恨不能越早相见越好。
转眼间,那辆马车停在酒楼门前。酒楼掌柜亲自迎出,撩起门帘,道:“卢九爷大驾光临,快请楼上坐。”
从车门里走出一个中年员外,手中摇着一柄折扇,道:“昨天我叫人给你递信儿,叫你准备四桌上等酒菜,两桌荤的,两桌素的,都料理好了么?”
掌柜笑道:“是啦,有九爷您一句话,小店怎能不伺候周全?今儿一大早送来的西湖鲤鱼,又鲜又嫩,下酒再好没有。您先请楼上歇着,待客人到齐了,马上就端上来。”
中年员外点了点头,走到台阶前,看见门口的两尊石狮,道:“这两尊狮子倒也气派,是刚刚做出来的吧。”
掌柜道:“九爷真是好眼力!这两尊狮子是新近请人雕刻的,乃是真正的寿山石。嘿,九爷若是看得上眼,回头我叫人给您抬家里去?”
中年员外用折扇抵住狮头,往前一送,那石狮一阵摇晃,竟被他推后了半尺,随即收起折扇,道:“这是寿山石?你当九爷是好唬的,拿花田青石充做宝贝,想糊弄九爷的赏钱是不?”
掌柜笑嘻嘻的也不以为忤,道:“九爷财大气粗,拔出根毫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哩,怎会在乎这几个小钱?我早跟伙计们说了,今儿这顿酒饭伺候好了,以后您多来光顾几趟,还怕得不着赏钱?”
中年员外笑道:“你是越来越能说了,冲你这张嘴,将来生意也小不了。”
掌柜喜滋滋道:“多谢九爷吉言!我这生意再好,还不是您给的面子。”转头向楼里大声吆喝道:“伙计们,加把劲给九爷整治酒菜哪!”众伙计里里外外一叠连声的答应。”
萧青麟望在眼中,暗道:“这人用小小一柄折扇,竟推动数百斤重的石狮,这份内劲,足已算得是第一流的高手。他姓卢……姓卢……难道是江湖中人称‘铁扇仙’的卢绝尘?听说此人金盆洗手,早已不再过问江湖中事。可是除他以外,再无第二个姓卢的高手,能将一柄折扇使得出神入化。”
正想着,又传来一阵辚辚车声,却是一辆敞篷马车飞快驶来,车上摆着一口的铜缸,缸边坐着一个瘦高道士。铜缸是庙宇中常见之物,用来焚烧纸锭表章,但这口铜缸显然更为巨大,直径六尺有余,高达常人胸际,只怕足足有六百来斤。那道士看见卢绝尘,哈哈一笑,单掌竟将铜缸托起,飘身跃下马车。
酒楼门口的众人一见,纷纷向旁闪去,生怕他一个闪失,这铜缸倒下来砸死了人。卢绝尘却抱拳笑道:“三因道兄,你带着这口铜缸来,不知想要多少布施?我若拿不出来,你可别堵了人家的生意。”
那道士道:“卢九爷请客,我来讨杯酒吃,总给得起吧。”
卢绝尘道:“好说,好说,冲你这口铜缸,我哪敢怠慢了?”说罢,两人一齐大笑。
萧青麟却暗暗吸了口冷气,心道:“怎么连他也来了?”知道这道士乃是哀牢山铜缸观的主持三因道长,听说此人年轻时霸气极盛,专找江湖名家化缘,方法却与众不同,一不颂经,二不打卦,便将这口铜缸往人家门口一堵,主人无法将铜缸移走,只好把布施放在缸中让他带走。一来二去,他的名声在江湖中传了开去,成了人人头痛的人物。后来随着威名渐著,不屑再做这种荒唐的举动,但这口铜缸已经成了他的招牌,即使没见过他的人,见了这口铜缸,立刻便能猜出他的身份。
萧青麟暗忖:“卢绝尘与三因道长都是威震一方的人物,早已不轻易在江湖中走动,这次同时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看来铁衣山庄花费的心力着实不小。”心中不由得一阵忧虑,对方接下去的谈话便没有听清。
过了一会儿,卢绝尘与三因道长同时道:“到了,到了。”只见东西两方分别走来两人,东方是一个红袍喇嘛,年纪甚迈,法容庄严,步履舒缓,宛若御风而行,一眨眼功夫,便走近十余丈。另一人穿着一件虎皮背心,黄黑斑纹煞是扎眼,在这江南的早春时节,格外的引人注目,他腋下夹着一柄长剑,脚步十分生涩,似乎拖着千斤重担一般,却与红袍喇嘛同时到达。
两人来到酒楼门前,各自互不相望,径直便往楼上走去。红袍喇嘛尚对卢绝尘点了点头,那夹剑的汉子却连招呼也不打,宛如没有这么一人似的,神情傲慢之极。
萧青麟好生不解,以卢绝尘与三因道长在江湖中的地位和名望,就是薛野禅亲临,也不会这般无礼,这一僧一俗不知道是什么来路,竟然如此狂傲。更让他奇怪的是,卢绝尘与三因道长竟未因此动怒,反而相视微微苦笑,跟随两人上楼而去。
随着四人先后上了酒楼,四周围观的行人便也陆续散去。萧青麟心下寻思:“薛野禅不知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奇人异士?卢绝尘的‘混元二十七路破|茓神打’、三因道长的‘太清玄气’,都是江湖中罕见的绝学,我虽然不惧,却也没有赢过他们的把握。至于那红袍喇嘛和夹剑的汉子,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怕更难对付。今日凭我一人之力,决计应付不来,但若二弟赶来联手,或能与他们一争长短。”想到这里,心情渐渐平定,只等狄梦庭到来,至于铁衣山庄是埋伏了多少高手,此刻也理会不了许多。
便在这时,街头又来了一顶小轿,停在酒楼门口。抬轿的汉子掀起轿帘,扶下一个白衣女子。
萧青麟一见,胸口便如猛地给大铁槌重重一击,热血一下子冲到头顶,那女子不是别人,竟是宫千雪。他将事事都料想清楚,可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找到自己的藏身住所,把雪儿挟持至此。这一刻,他方寸惶乱,脑海中急思对策,却哪里想得出来?眼见雪儿被带上了酒楼,他再也忍耐不住,将心一横,大步从树林中而出,径直走上酒楼。
酒楼的台阶不过三十多级,但在萧青麟心中,却仿佛比登天还要漫长,他每踏一级台阶,脑中便闪过一个主意,却立刻又被打消,到得楼上,还是一筹莫展。只是他心中虽乱,面上却不露痕迹,唇边犹带淡淡的笑容。
随着他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楼上几人的神情都是微微一震。宫千雪虽然目不视物,但听见足音,便知是萧青麟到了,迎了上去,站在他的身边。
萧青麟见她步履平稳,知道对方并未在她身上下暗手,心中稍安,目光向四周扫去,只见四张桌子分置于酒楼四方,每张桌后坐着一人。
卢绝尘首先站起身来,道:“萧先生惠然驾临,我来为你引见几位朋友。这位是哀牢山铜缸观的主持三因道长,威震西南,萧先生见了这口铜缸,想必已经知道他了。”不待萧青麟答话,接着又指着红袍喇嘛道:“这位乃是恒河古佛,名垂天竺,有如万家生佛一般。这位阴山敕勒川剑豪鲜于鹰,剑技绝世,塞北称雄。”
萧青麟向四人抱了抱拳,道:“久仰,久仰。”
三因道长冷冷一哼,眼神犀利如电,盯在萧青麟脸上。恒河古佛却是双目闭合,如同睡着了一般,对万事皆不放在心上。鲜于鹰则是低头喝酒,一口便是一杯,似乎全部心神都在酒中,对萧青麟理也不理。
萧青麟并不在意,沉声道:“各位将我夫人接到此地,逼得萧某现身,意欲何为?”
卢绝尘道:“大家都是江湖中的高手,什么阵仗没有见过?我们意欲何为,难道还用讲出来么?”
萧青麟点了点头,道:“不错,以各位在江湖中的名望,这除魔荡寇的重任,自然非你们莫属。不知你们打算如何对付萧某,是一拥而上呢?还是一对一单挑?”
卢绝尘道:“动刀弄剑,死缠烂打,那都是下三赖才做的勾当。凭萧先生的身份,自不屑这般煞风景。”说着,他倒了一杯酒,托在扇上,道:“我先敬你一杯酒,喝过之后再说。请吧。”将酒杯向萧青麟送了过来。
萧青麟伸手欲接。卢绝尘扇尖突然闪电般颤了几颤,分点他掌心、指尖、手腕、虎口、手背五处|茓道。萧青麟手腕疾旋,自扇底划上,欲将酒杯托下。卢绝尘手臂微沉,扇梢反打,又是颤了几颤,将萧青麟的掌势封死。他出扇认|茓,快捷无伦,数颤而回,酒杯不但没落,连酒水都未洒出一滴。
萧青麟知他是借敬酒为名,考较自己的武功。这近身的点|茓功夫,每一招都要曲肘弯臂,正是他的拿手绝技。当即往后退了半步。
卢绝尘跟进半步,扇尖一指,又向他胸前送来。萧青麟见他扇头微颤,来势虽缓,却暗含着十余招变式,自己前胸大|茓,尽在扇锋笼罩之下,竟不知他要点的是那一处|茓道,正因不知他点向何处,诸处大|茓皆有中指之虞,只得向后再退半步。
卢绝尘身形一晃,又跟上半步,扇尖一变,改走偏锋,径取萧青麟冲脉十二处重|茓。这几式一气呵成,没有半分迟疑,却又说不出优雅潇洒,端得高手气度。哪知,正当他脚步跨出,陡觉脚底往下一陷,竟似踩到了空处,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腰背猛一凝劲,单腿生生支持住全身的重量,稳住身体的平衡。
这一下在间不容发之际及时定住身形,功力之纯,实不弱于出扇点|茓的功夫。然而高手过招,相差原只一线。萧青麟得此余裕,右臂一展,出手如电,从扇尖取下酒杯,将酒一饮而尽,赞道:“好酒!”
卢绝尘脸色顿显几分苍白,原来萧青麟后退之时,已算出他进逼的步法,脚下使出暗劲,将他落脚处的楼板踏碎。当他一脚踩空,全身的劲力顿时由扇尖回撤到腿上,周身空门大开,萧青麟不但轻巧将酒杯取下,若是出掌反击,立时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这几招交手如兔起鹘落,两人所施展的武功手法,都是江湖中难得一见的绝技。萧青麟将空杯递回,道:“承让!”
卢绝尘道:“萧先生何必客气?”收起酒杯,目光却望向楼顶,呆呆出神,心下盘算萧青麟应战的招数。
众人见他始终不动,似是入定一般,都觉十分奇怪。
过了一会儿,卢绝尘长吁一口气,向三因道长抱了抱拳,道:“此间之事,偏劳道兄费心,咱们就此别过。”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骇然。三因道长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卢绝尘道:“高手较技,一招而决。萧先生既然能从我扇下接过这杯酒,以后也就不必再比。”
三因道长道:“姓萧的在脚底下使诈,又算什么真本事了?”
卢绝尘道:“萧先生心智机敏,斗巧不斗狠,大伙儿有目共睹,就是再斗,卢某仍无破解之法。”
三因道长道:“你的飞扇暗器是江湖一绝,二十四枝扇骨射了出去,无人能挡,何不试试姓萧的接拿暗器功夫?”
卢绝尘心中一动,向萧青麟望去,见他丝毫不动声色,暗忖:“此人不单武功冠绝天下,只怕心计比武功更加厉害。瞧他神色间有恃无恐,我便再使暗器,看来也无胜算。”当即摇了摇头,笑道:“我既已不敌,还比什么暗器?没的让人笑话。”说罢,向四周团团一揖,径自下楼而去。
眼见他对一身技艺十分自负,今日输在萧青麟手下,居然并不气恼,这等豁达潇洒,实是人中第一等的风度。萧青麟也不禁为之心折。
三因道长见劝阻不住,脸上登时闪现一层青气,重重在桌上一拍,喝道:“伙计,拿酒来!”这一声大喝极响,震得屋顶嗡嗡作响。
伙计慌忙不迭地跑上来,手中抱了一坛酒,放在他的面前。
三因道长哼了一声,道:“这点儿酒哪够喝的?给我将这口铜缸倒满。”将铜缸往前一推。
那伙计吓了一跳,心想若将这口大缸装满,怕不得糟蹋十几坛好酒,呆呆的瞧着他,既不去打酒,也不答应。
三因道长瞪了他一眼,喝道:“还不快去?”
这一喝不怒自威。那伙计吃了一惊,这才转身,喃喃的道:“装满这口大缸?用酒来洗澡吗?”
只见楼下上来五六个伙计,轮番往缸中倒酒,直倒了十七八坛,才将铜缸注满。三因道长双掌抵住缸沿,道:“萧青麟,贫道敬酒,不耐烦小杯小盏。请尝尝铜缸盛酒的滋味!”臂上猛地催动真气,将铜缸推向萧青麟。
这口铜缸自身的重量已达五六百斤,倒满酒水后,又重了三百多斤,再加上三因道长的推劲,一撞之力,不下千钧。萧青麟耳听呼呼风响,眨眼间铜缸已到身前,不敢怠慢,双掌齐出,按在缸壁上,内劲往外一吐,那口铜缸顿时停下不动。
两人各执铜缸一端,将内劲推向对方,这等互较内力的斗法,倒也别开生面。原本一直闭目养神的恒河古佛,也被场中局势吸引,观看两人较技,脸上露出凝重之色。鲜于鹰手中端着酒杯,却已忘了喝,手按长剑,神情肃穆。
三因道长修炼的“太清玄气”,乃是登峰造极道家的内功,每一道内劲送出,都化出阴阳两股力道,刚柔并济,刚开始仿佛轻描淡写,但后劲纯厚无比,直似无穷无尽一般。
萧青麟识得厉害,哪敢掉以轻心?当即运劲反击,孰料对方掌力怪诞,阳劲外展,阴劲暗收,吞吐不定,自己的内劲与对方一撞,竟被化解于无形。他心下暗忖:“难怪此人气度狂傲,果然有惊人的技业。”眼见满缸酒水被他的内劲所激,贴着缸壁飞速旋转,自己掌中千百斤的力道被这么一转,便似打入了汪洋大海一般,无影无踪,无声无息。他不禁暗暗吃惊,当下加紧催动真力,展开多年来勤练不辍的内家罡气,重重叠叠,有如春潮翻涌,一道强似一道,欲以几十年来修炼的内家玄功,震碎缸中的旋涡。
三因道长额头青筋暴起,身子摇摆不定,似乎随时都要摔倒。但随着萧青麟发出的掌力越强,他反击的力道也相应而增,缸中酒水也是越转越快,响声越来越大,到后来竟似惊涛拍岸,轰轰雷鸣,势道实是骇人听闻。
这一战当真称得上惊心动魄。恒河古佛与鲜于鹰都已站了起来,凝神观看这场武林中千载难逢的大拼斗。二人均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宗师,自然知道两他们以内力比拼,其凶险和厉害之处,更胜于手中真有兵刃。况且高手比拼内劲,内里紧迫异常,外表看来却甚是平淡,但此刻双方以内力激荡缸中的酒水,可从水纹变化之中,清楚看出攻守势道的变换,远比两人单纯对掌更为精彩。
数十招后,三因道长脸色越来越青,一袭道袍鼓了起来,似为疾风所充。萧青麟的衣衫却并无异状,这情景高下已判,倘若两人以掌对掌相拼,萧青麟已然得胜。但三因道长以“太清玄气”推动缸中的酒水,形成一个吸力极大的旋涡,将萧青麟的内劲一点一点化去。这一来,便如多了个第一流的高手从中相助,因此虽居劣势,却尽能支持得住,实可再拚一两个时辰,以待对手气衰力竭。
恒河古佛与鲜于鹰相互望了一眼,心中均想:“萧青麟胜在内力雄浑,三因道长却是韧劲悠长。除非萧青麟能破去缸中的旋涡。否则,双方对峙的时间越长,三因道长便有取胜之机。”
既然恒河古佛和鲜于鹰已经瞧出,萧青麟岂有料不到之理?他脸上不动声色,暗聚真元,全身骨骼发出一阵声响,沉声喝道:“成了!”话音过后,片刻间酒水中便浮起一丝丝白气,过不多时,铜缸边上起了一层白箱,跟着水面结成一片片薄冰,冰越结越厚,只一盏茶时分,一铜缸酒水都化成了寒冰。
霎时之间,三因道长赖以拒敌的旋涡尽被破去,萧青麟的掌力乘势长驱直入,竟不给他丝毫喘息的余裕。
当此关头,三因道长为了名誉与威严,只有咬紧牙关,拼命支撑。哪知萧青麟的掌力源源而出,便如一座蓄满洪水的大湖,猛地湖堤崩决,洪水冲泻而下,将三因道长送出的掌力尽数倒回。片刻之间,三因道长已知不敌,身子直拔而起,掠出四五丈远,背心重重撞在楼柱上,喀嚓一声,竟将碗口粗的木柱硬生生震裂,才将这股巨力卸去。
恒河古佛和鲜于鹰在旁看到这等声势,齐声惊呼出来。他二人只道三因道长和萧青麟比拚内力,至少也得一盏茶时分方能分出高下,哪料到片刻之间,便到了决生死的关头。二人虽然有心相助,却已来不及出手,待见三因道长平安无恙的落下,手心中都已捏了一把冷汗。
三因道长双足着地,心中暗想:“此刻比拼内力,却全凭真实功夫,毫无取巧的余地。我一败涂地,输得无话可说。”他脸色苍白,道:“罢了,罢了!”回身向恒河古佛、鲜于鹰拱了拱手,道:“请两位拜上薛老庄主,说在下对他的盛意感激不尽,只是……只是技不如人,无颜……无颜……”又是一拱手,向外疾走,奔到楼梯口,突然站定,叫道:“萧青麟,你施展的武功,莫非就是江湖中失传已久的‘冰罡小重阳’么?”
萧青麟道:“雕虫小技,贻笑方家。”
三因道长性子再狂傲,也知道自己武功实在相差一筹,人家既没有拔剑,也没有使诈,全凭真实功夫取胜。这时候自己多说一句话,便是多丢一分脸,当下长叹一声,声音中充满了凄凉落魄的意味,疾步下楼而去。
萧青麟微微舒了一口气,目光向恒河古佛与鲜于鹰望来,既然三因道长与卢绝尘先后败走,接下来必定该由这二人出手了。
迎着萧青麟的目光,鲜于鹰缓缓解下虎皮背心,露出贴身劲衣,跟着取出一个大包裹,哗啦一声倒在桌上,却是十多柄没鞘的长剑,长短不一,轻重各异,每柄剑都是寒光璀璨,均为江湖罕见的利器。他指了指这些剑,道:“你挑挑看,有没有称手的?”
萧青麟道:“这是什么意思?”
鲜于鹰道:“我是剑士,不会对空手的人拔剑。今日一战,我要堂堂正正地赢你。”
萧青麟冷冷说道:“好一个堂堂正正!既然是冲着萧某来的,又何必牵扯上我夫人?”
鲜于鹰道:“我们请尊夫人来,只想逼你现身,并无其他恶意。她随时都可以离开,我保证没人会伤害她。”
萧青麟道:“是么?”目光向宫千雪望去。宫千雪听见此言,也将头转向萧青麟,微微一笑,摸到身旁一把椅子,缓缓坐下。
萧青麟懂得她的心意,知道她决不会离开自己,当下也不再出言相劝。
鲜于鹰却道:“萧夫人,此间已经没有你的事了,这便请你离开。”
宫千雪道:“为什么要我离开?”
鲜于鹰道:“剑士斗剑,须得心如止水,才能展现出剑道的精髓。你留在这里,萧青麟心中牵挂,怎能做到全神贯注?对他着实不利。”
宫千雪点了点头,道:“你要我离开,全是为外子着想么?”
鲜于鹰道:“倒也未必尽然。我鲜于鹰纵横江湖,弹剑寂寞,生平最大愿望便是寻求一个真正的对手。萧青麟算得上是当今一等一的剑士,为此一战,我已等待了数年。”说到这里,他冷漠的眼中猛地闪现一丝热情,慨然道:“别人找萧青麟为敌,都是为了扬名得利。我与他一战,却是为了印证真正的剑道。为此,我不怕失败,甚至不惜战死,却不能战得不尽兴!萧夫人,恳请你能成全。”
宫千雪道:“原来如此。”
便在这时,一直缄口不言的恒河古佛忽然开口说道:“鲜于先生,我与萧青麟尚有一段过节,请让我一让。”他武功绝伦之外,兼且博学多才,居然会说汉话。
以鲜于鹰的身份,既然恒河古佛抢先出言邀战,自不便与他相争,只得往后退了半步,道:“今日有幸,得观古佛神技。”
恒河古佛道:“不敢。”
萧青麟见恒河古佛神情间举重若轻,似乎漫不经心,却知此人委实不易对付,武功高强还是次要,怕的是他一身剧毒,往往在谈笑间杀人于无形。这番较量,可又比兵刃内劲的拼斗更加凶险。
恒河古佛扫了一眼萧青麟,淡淡说道:“数月以前,我有几个不成气的徒弟在武昌地界上走动,不知何处得罪了你,竟被废了武功,此事没错吧。”
萧青麟心想:“那五个招魂鬼子是被二弟用‘五音无形剑’震散武功,怎地这笔帐又记在我的头上?”转念又一想:“记在我头上又有何妨?二弟出手与我出手并无分别,何必向他解释?”于是点了点头,道:“不错,此事是我做的。”
恒河古佛眼角登时闪过一丝煞气,道:“我那徒弟学艺不精,伤在你手下也就罢了。但你用酒破了我的五斑地龙大阵,将我辛苦眷养的神龙尽数毁去。这笔债你可推卸不脱,今日一战,是你冒犯我在先。”
萧青麟心想:“这当口还分辨什么谁先得罪谁?你说得纵然冠冕堂皇,还不是受了薛野禅的重金相聘,这等所作所为,与江湖杀手有何区别?”心中这么想,却不屑与他斗嘴,只是微微一笑。
恒河古佛又道:“你只道区区酒水就能破去我的神龙,今日叫你见识见识不怕酒的灵物。”从袖中摸出一条五色斑斓的小蛇,约莫七八寸长,蛇头极尖极扁,颈上生着一对血红色的肉翼,不住扭曲翻动,发出吱吱的尖叫声。
众人见了这条怪蛇,都是屏息不作声。这种异相毒蛇必有剧毒,自不必说,萧青麟武功高强,倒也不惧,只是不知恒河古佛弄的是什么玄虚。
恒河古佛端起一壶酒,放在怪蛇旁边,那蛇儿闻到酒香,摇摆不定,伸头将一壶烈酒喝得点滴不剩。待那蛇儿喝饱,身子粗了一倍不止,颈上的肉翼如同涂了一层鲜血,红艳欲滴,看来说不出的骇人。恒河古佛却露出一丝微笑,将右手中指放在蛇口前。
那怪蛇身子突然一窜,闪电般咬住了他的指头。萧青麟与鲜于鹰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轻喝一声。恒河古佛却深深吸一口气,右臂轻微颤抖,潜运内力和蛇毒相抗。片刻间,那条怪蛇的身子越来越小,不知他施展的是什么功夫,不但逼出毒蛇吞下的酒水,也将毒蛇体内毒液,回入自己血中。只见他满脸庄严肃穆之容,同时眉心和两旁太阳|茓上淡淡的罩上了一层黑气,可见那蛇毒定然非同小可。过了一会儿,啪嗒一声轻响,吐干了腹中毒液的蛇儿掉在地板上,扭曲了几下,便即僵死。
恒河古佛脸上的黑气随即消褪干净,双手合什,口中喃喃低诵梵语经文,念的是密宗真言“无上金刚咒”,但见他每念一句经咒,浑身骨骼便是一阵劈啪作响。萧青麟见此情形,不由得悚然一惊:“这是佛门正宗的最上乘内功,自外而内,乃是金刚伏魔神通。此人身兼正邪两大奇功,不知我能否对付得了?”
转眼间,一段经文转诵完毕,恒河古佛走到铜缸前,道:“好端端的一缸美酒,冻凝成冰,岂不可惜了么?”说着,将手掌平平伸入缸中。只听得“滋”的一声响,便如一块烧红的顽铁落在冰上一般。萧青麟仔细望去,才发现他的手掌变得殷红如血,颜色鲜艳之极,从冰面上划过,直逼得水气蒸腾,竟不弱于燃煤火炭。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一缸寒冰尽被融化。
恒河古佛却不将手拿出,依旧浸泡在酒水之中。过了一会,铜缸中忽有一缕缕的水气上升。再过一阵,缸里水气愈冒愈盛。片刻之间,缸里发出微声,小水泡一个个从缸底冒将上来。酒香被这股热气一逼,直透而出,闻者无不醺然。
萧青麟距离铜缸最近,却闻出酒香中暗含一股腥甜之味,顿时微觉晕眩,似乎这股热气中也含了剧毒。缸口的酒气越来越浓,氤氤氲氲,热香弥漫,只怕过不了多一会儿,便将整个酒楼笼罩。以萧青麟的内功,虽然毫不畏惧,却担心宫千雪支持不住,当即双掌抵住缸身,潜运玄功,将“冰罡小重阳”的寒劲逼入缸中。
酒水的温度被寒气一逼,顿时降了下来。恒河古佛点了点头,笑道:“好,有点儿意思。”内劲随之渐盛,手掌愈显殷红,渐渐变成绛紫之色,酒气中的腥味也是越来越重。萧青麟脸上不动声色,但恒河古佛的内劲重一分,他的掌力便长一分,始终是旗鼓相当,不叫对方占得丝毫上风。
这一番拼斗,与先前两战又不相同。虽然场面上未见剑拔弩张,两人亦是面容平静,但内劲攻守交锋,此起彼伏,稍有不慎,便将落得万劫不复的境地。其凶险之处,比前两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一会儿功夫,半缸酒水滚烫如沸,半缸却寒气彻骨,一热一寒,势道截然相反,蔚为奇观。
此时,二人的比拼已到了难解难分的地步,萧青麟虽无杀死恒河古佛之意,但到了这等生死决于俄顷的关头,不是敌伤,便是己亡,实无半分容让的余地。恒河古佛更是暗自叫苦,他的毒掌功夫虽然霸道无比,但一经施展,若不格毙对方,反遭毒血逆涌,纵然不死,也要大病一场,因此只得奋尽全力抢攻。双方均是骑虎难下,将所有精神都集中到内劲的吞吐发收上,渐渐进入眼无旁视、耳无别听、心无杂念的境界。
宫千雪与萧青麟心意相通,虽然看不见两人拼斗的情景,但从萧青麟低沉的呼吸声中,已察觉出形势的险恶。她心中大急,只要能助萧青麟,纵然舍了自己的性命,也是绝无后悔,但她深知自己柔弱无力,别说从中拆解,便是有力量上前袭击恒河古佛,恒河古佛也能轻而易举的将外力转移到萧青麟身上,令他受力更重。她百思无策,心想:“我真是没用,每次事到临头,都要靠麟哥照顾。可麟哥到了困境,我却帮不上一点儿忙。”转念又想:“麟哥若能胜了恒河古佛,还得再与鲜于鹰斗剑。他已搏三阵,气力势必衰竭,又怎是对方的敌手?”
想到这里,她径自走到鲜于鹰的面前,道:“鲜于先生,你在等待与外子斗剑么?”
鲜于鹰全神贯注观看两人拼斗,丝毫没注意宫千雪到来,微微一惊,道:“不错,我今日前来,但求一战,别无他愿。”
宫千雪道:“你选择此刻出手,自是胜券在握。这一战……哼,不打也罢。”
鲜于鹰如何听不出她话中的意思,道:“你说我们用车轮战对付萧青麟不公平么?萧夫人,你忒也小看我了。”一言甫毕,他右掌运指如风,连点自己任脉九处|茓道,道:“我自封任脉九处|茓道,一身内劲已去八成,总与萧青麟旗鼓相当了吧。”
宫千雪道:“你……你这是为何?”
鲜于鹰傲然道:“我与萧青麟比剑,乃为求剑之大道。此举光明磊落,难道会占他便宜不成?”
宫千雪听他此言,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我错怪你了。”盈盈万福,向他一拜。
鲜于鹰将身一侧,不受此礼,冷冷说道:“萧夫人用不着多礼。我虽然只留下两成功力,一样可以杀人。萧青麟未必能够活着走出去!”
宫千雪道:“你为印证剑道的精髓而来,出剑原当毫不留情。况且胜者悟道、败者殉剑,本应是剑士的归宿。鲜于先生,我敬重你是一个真正的剑士。”
鲜于鹰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他痴迷于剑,轻利薄名,是以一生落落寡合,纵然剑法如神,却从没被人真正的看重过。此刻听了宫千雪之言,实是暗合心意,大有知己之感,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笑容。
宫千雪又道:“剑道精髓,贵在痴于一心,心中有剑,手中无剑而似有剑,心中无剑,手中有剑而似无剑。真正的高手,以心御剑,大拙藏巧,大简补精……”
鲜于鹰暗暗一惊,心道:“此言深通剑道妙理,委实是非同小可,倒使我受益不浅。‘大拙藏巧,大简补精’之理,我以往只是模模糊糊的悟到,从没想得这般清楚。”不由得想出了神,宫千雪以后的话便没怎么听进耳中。过了一会儿,才陡然回过神来,“啊”的一声,道:“你……你说到哪里了?”
宫千雪道:“鲜于先生,我的话可有道理?”
鲜于鹰道:“你所言均是剑道深理,好,了不起!是不是萧青麟告诉你的?”
宫千雪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将手一伸,道:“鲜于先生,请借佩剑一观。”
鲜于鹰皱了皱眉头,道:“你想借我的剑?”他一向将剑看得重愈性命,自行走江湖之日起,从无须臾离身。哪知宫千雪的声音传来,却似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不由得拔剑出鞘,递到宫千雪的手中。
宫千雪左手托住剑锷,右手指尖轻轻掠过剑身,呵了一口气,剑锋上顿起一片白霜,寒气迫人,颔首道:“好剑!好剑!”将剑交还给鲜于鹰。
鲜于鹰急忙将剑接过,心中暗道:“奇怪,我怎么如此轻易将剑交给别人?”但给也给了,便道:“萧夫人,此剑如何?”
宫千雪出了一会儿神,道:“这柄剑出自阴山寒铁谷,由谷中特有的铁英煅铸而成,经过一十八道淬火,方始出炉。”
鲜于鹰听得张口结舌,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宫千雪道:“这柄剑汲取深谷寒铁的阴戾之气,动辄便要伤人,一旦出手,剑芒四射,只怕连剑主都不易收敛。鲜于先生,你的剑法尽走偏锋,虽然厉害无比,但杀性过重,长此以往,对你剑道的修行实无益处……”
鲜于鹰脸色大变,不待她将话说完,猛地喝道:“这决无可能!就是萧青麟也无此眼力。你一个盲眼女人,如何知道我剑法的走势?”
宫千雪道:“是你的剑告诉我的。”
鲜于鹰道:“你胡……胡……”他本欲说“胡说八道”,但想到自己的身份,便即忍住不说。
宫千雪道:“你不相信,那也无可奈何。”话音顿了顿,又幽幽说道:“一柄剑跟随主人久了,浸透了剑主的心血,便也有了灵性。此剑左锋二尺三寸处最为锋利,想必是你伤敌的杀招所在,对不对?”
鲜于鹰神情愈发郑重,道:“不错,你说的极对,那又如何?”
宫千雪道:“你用右手发剑,却以左锋伤敌,必是反手运剑,自中宫径取偏锋,这本是南海旁支、天风堂门下的独传剑招。你既能练成这路剑法,想必与天风堂大有渊源。”
她这几句话说得并不甚响,但“南海旁支、天风堂门下”这个名称,听在鲜于鹰耳中却如轰轰雷鸣一般。当年他为了自创剑法,不惜偷学各大门派的绝技,曾经冒险夜入天风堂,盗走剑谱。此事被天风堂视为奇辱,在江湖中绝口不提,是以不为人知。此刻竟被宫千雪一口说出,他心下大惊,暗道:“邪门!她……她怎地得知我的底细?”
宫千雪看不到他的神情变化,自顾说道:“不过,天风堂的剑法却有一个短处,就是当你侧身攻敌之际,右肋必会出现破绽,若与当世第一流高手过招,难免被对方所趁。因此出剑之刻,须得配合极快的步法,方能弥补这一缺憾。依我所知,崂山派的‘天罗步’和湖北柴家的‘浪漩八打’均是大可借鉴……”
鲜于鹰却再也忍耐不住,大喝道:“够了!你别说了!”他自创这一门剑法,其实是融会糅合数十家门派武功,去芜存菁,不断修改变化而来。其中保留最多的,也是最花费心思修改的,便是天风堂剑法、崂山派的‘天罗步’、湖北柴家的‘浪漩八打’这三门武功。数十年来,他将三门武功中种种不够狠辣的招数,不够堂皇的姿势,逐一改正,使得自己的剑法完美无缺,早已胜过其中任何一门武功。在他的心目中,只道无人知晓其中原委,孰知宫千雪信口道来,便如亲眼所见一般,他如何还能镇定得住?
宫千雪听他声音急怒交加,微微一怔,道:“怎么?难道我说得不对?”
鲜于鹰也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喘一口气,恢复了常态,道:“想不到萧夫人对武学之道的见识,竟如此渊博精辟,深令鲜于鹰钦佩!我倒想知道,如果我与萧青麟过招,究竟谁胜谁败?”
宫千雪似乎早知他会有此一问,道:“若论剑法,外子不输于天下任何一人。若论狠勇,你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你们二人各擅胜场,实难分出高下。你这一问,可叫我难答得很了。”
鲜于鹰脸色一沉,道:“听你的口气,倒似我只是一个亡命之徒。说到剑法,自是萧青麟比我强些了?”
宫千雪道:“不敢。”
鲜于鹰重重一哼,道:“你这么评价,是因为萧青麟的剑法确实在我之上呢?还是因为他是你的丈夫,自然要偏向他一些?”
宫千雪轻声一叹,道:“鲜于先生,你若这么想,便与第一流剑士的襟胸不符了。其实剑法一道,并无高下之分。所差的只是剑士强弱有别。第一流的剑士纵使第九流的剑法,亦可所向披靡。你又何必为此耿耿于怀?”
鲜于鹰却仍愤愤不平,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就是不相信自创的剑法,竟会不敌萧青麟!”说着,右臂一展,拔剑出鞘,往前微微一递,剑尖不住颤动,端的是若有若无,变幻无方。这一招“青萍暗动”,是他得意之作,与各派起手式皆不相同,不由得傲然道:“萧夫人请看,尊夫君的剑法中可有这等景象?”
宫千雪既不肯首,也不摇头,神情若有所思。
鲜于鹰却暗骂一声:“该死,她眼睛瞎了,岂能看得见我的剑法?没来由多此一问,好生没趣!”正在自怨自艾,忽听宫千雪说道:“好剑法!含实若虚,抱元守一,这一招是从南阳剑派的‘风动千荷’演化而来,可又高明得多。”
鲜于鹰吃了一惊,道:“你的眼睛……可是……怎么知道我的剑招?”
宫千雪道:“衣袂拂动,金刃划空,都可得知剑势走动,也不必非要眼睛看见才行。”
鲜于鹰道:“原来如此。”他手腕一旋,长剑虚点三记,似攻似守,风声飒然,道:“这一招又如何?”
宫千雪道:“这一招古朴浑厚,但剑上的威力只发挥得二三成,其余的却是蓄势以待。鲜于先生,这时候你还深藏不露么?”
鲜于鹰心下骇然:“她眼睛虽瞎,耳音之灵,实已到了以耳代目的地步,再加上聪明机智,料事如神。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实难相信世间居然能有这等人才。”此刻在他心中,早已将宫千雪当成一位剑道的高手看待,再无丝毫轻视之情,当即抖擞精神,长剑一立,跟着连环三剑,锋声嗤嗤作响,身手轻灵沉稳,兼而有之。
宫千雪道:“这一招‘神鬼三连环’,取自赤城山太虚观剑法。李太白有诗云: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我若以‘天姥九式’应战,脚踏七星,运剑中宫抢入,便能化解你的攻势。”
鲜于鹰轻轻“啊”了一声,他对李太白的名篇从没读过,也毫无兴趣,所奇的是这天姥九式原是凌厉的攻招,对方一个柔弱女子,竟敢在第一招便与自己展开抢攻,且用招猛捍之至,这份胆识委实匪夷所思。
便这么稍一迟疑,宫千雪道:“你还不还招?若是真的交手,你已然败了。”
鲜于鹰一呆,随即道:“你说的不错。”脚步一滑,长剑往起虚架,道:“我横剑于胸,截住你的剑势。”
宫千雪道:“我运剑斜挑,刺你右肩。跟着剑锋下划,刺你左肋,再一缩一进,刺你丹田。”
鲜于鹰应了一声,运剑上架下压,将身畔守得风雨不透。三招过后,出剑反击,迅捷异常。
宫千雪口中剑招也是源源不绝,不但将鲜于鹰攻来每一剑都封挡住,而且招招进击,不落丝毫下风。
两人这一番交战别开生面。鲜于鹰长剑纵横,招数千变万化,宫千雪侃侃而言,应答如流。霎时之间,两人虚战数十招。虽是虚打,但两人均是剑术大行家,各大门派的剑法无不了然于胸,哪一招失利、哪一招占先,各自心知。双方都是全神贯注,丝毫不敢懈怠,便与近身肉搏无异。
鲜于鹰越斗越是心惊,他的剑法以攻势凌厉见长,一经施展,剑招便如长江大河一般,滚滚而下。哪知与宫千雪对敌,前三十招尚未觉出异常,但越往后来,发招越觉滞涩,仿佛一条宽阔的河流渐渐进入一条窄峡,峡中礁岩密布,水流在其中左右碰壁,无法舒展奔畅。又斗了四十余招,宫千雪口中喝招越来越快,接连换了一十七门剑法,每一招不待使老,立刻变化新招,几乎没有一招是使得到底了的。
鲜于鹰自负于天下剑法无所不窥,但此刻见宫千雪论剑之能一至如斯,不由得暗自叹服,心道:“照这么个打法,只怕真要输给了她。”心中一急,真气外涌,刹那间将封闭的九处|茓道一齐震开,顿时剑气大盛,内劲贯注于剑上,逼得剑刃如弯似曲,闪烁无常,实已将内劲、剑法合二为一,着数固然繁复无比,内力更是沛不可当,
在此情形之下,宫千雪已不能好整以暇的应战,口中连声道:“我退‘无妄’,守‘归妹’,疾退‘蒙位’,再退‘明夷’……”
鲜于鹰心中喜道:“九宫八卦步有什么希奇?我看你究竟能退到哪里?”手中加劲,剑招越来越快。
宫千雪依旧不断退后,连闪了十七八招,陡然喝道:“拧腰伏身,剑换左手,一招‘倒转天枢’,刺你咽喉。”
这一招突如其来,尤其是左右手互换发剑,出人意料之外。鲜于鹰吓了一跳,急忙回剑招架。他这路剑法之中,本来灌注了无数精神力气,突然间中途转向,不但剑势登时为之窒滞,同时内力改道,只觉丹田中一阵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
宫千雪随即说道:“进步抢占坎西位,‘丹凤朝阳’刺你顶门、‘玄鸟划沙’刺你胸口、‘白虹贯日’刺你小腹。”
鲜于鹰一声大叫,身子向后疾拔而出,同时长剑在身前纵劈横划,有如一道光网,从头顶一直罩到脚底。
宫千雪等他身子刚刚落地,脱口道:“‘马面掷叉’,甩手飞剑,刺你丹田!”
鲜于鹰又是一声大叫,左手按住小腹,便似真给利剑刺穿一般,身子一个踉跄,撞翻了一张饭桌,怦怦乓乓,碗碟杯筷撒了一地。
宫千雪将右手一摊,道:“鲜于先生,承让。”
鲜于鹰面沉若死,回思刚才交手的情景,一招一式在他心中闪过,清晰无比。宫千雪所用的均是江湖中最平常不过的招式,即使刚出道的后辈也都使得纯熟无比,哪知将这几招连环施展出来,却把自己的剑招尽数破解,尤其最后一招“马面掷叉”,出忽意料之外,又猛悍凌厉无比,若是真正的生死拼斗,自己决计躲闪不开。想到这里,他心中的沮丧之情,实是无以复加,嘿嘿笑了一声,长剑竖起,左手振指一弹,当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信手弃于脚下。
宫千雪听到断剑声响,不由得歉疚之情油然而生,说道:“你何必如此?”
鲜于鹰苦笑道:“败军之将,何敢言勇?与其叫这柄剑陪我丢人,不如趁早毁了。”
宫千雪道:“此剑伴你风风雨雨,就这样毁掉,太可惜了。”
鲜于鹰道:“你替它觉得不值么?”
宫千雪摇了摇头,道:“我是替你觉得不值。”她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毁剑是小,失去自信才是大憾。咱们印证剑道,胜固不以为喜,败亦不以为耻。若连这点挫折都禁受不起,何敢自称第一流剑士?”
鲜于鹰悚然一惊,咀嚼宫千雪这番话的滋味,又是感激,又是惭愧,猛地撕下衣襟,将半截断剑仔细包好,郑重说道:“多谢萧夫人金玉良言!今日一战,鲜于鹰终生受益。这便告辞。”
宫千雪道:“你不想再与外子交手了么?”
鲜于鹰道:“一败至此,再战何意?况且萧夫人的人品与襟怀,我是衷心钦佩,哪敢再行冒犯?”说罢,飘身跃出楼外,隐入湖畔的浓荫之中。
作品相关 第三十章 生离死别
鲜于鹰一去,楼上只剩下萧青麟夫妇与恒河古佛三人。
宫千雪拭了拭额上的汗水,暗道一声:“侥幸!”她与鲜于鹰这一番论剑,虽是虚打,但一招一式攻守分明,不仅心中包罗万象,经验、急智、胆识更是缺一不可,消耗心神之甚,实不逊于一场实战。尤其最后的连环三击,堪称神来之笔,便是萧青麟亲临,也未必施展得更好。
直待鲜于鹰远去之后,她才觉得四肢乏力,几欲软倒,心中却异常欣慰,想道:“终于替麟哥打发了一个强敌,怎生再助他一臂之力?”自知两人已战至紧要时刻,自己无论如何Сhā不进手去,心思转了几转,摸索着走到一张桌边,拾过几只空碗,又摸到一大壶酒,依次往碗中倒酒,有的碗中倒得多些,有的却只倒一个浅底,七八个碗中的酒水各不相同。这些事对平常人来说,容易之极,但她双目不能见物,做完这些事,已冒了满头汗水,却顾不得擦拭,双手各拈一枝竹筷,在碗沿上轻轻敲击。
这几只碗中盛了不等的酒水,发出的声音也不相同,竟暗合宫商角征羽诸般音律,丁冬脆响,煞是悦耳。
这以碗作琴的手段,原本是他们隐居时的游戏。然而对于萧青麟,意义却非比一般。此时正值生死关头,虽然他的内功与恒河古佛不相上下,但“神游物外”的枯禅功夫却远远不及,对外界滋扰难以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看见宫千雪与鲜于鹰论剑,心中大急,待鲜于鹰施展出快剑绝技,剑锋围着宫千雪纵横飞舞,更是心神慌乱,生怕鲜于鹰一个收不住手,伤到她的身体。高手比拼内劲,哪容如此心猿意马?恒河古佛的内力直逼过来,迫得萧青麟胸口气息郁闷,热血逆涌,眼见就要喷出口来。
正在危急时刻,宫千雪突然喝出三招神剑,震服鲜于鹰,萧青麟这才松了一口气,内劲立长,将恒河古佛攻来的劲力一一化解,霎时之间又恢复了相持不下的局面。待到宫千雪击碗奏乐,他已心神平定,周身真气聚于双臂,仿佛在身前凝成一道铜墙铁壁,任凭恒河古佛掌力猛烈如飚,再也奈何不得他半分。
宫千雪似乎知晓他已转危为安,手中的竹筷越敲越快,声音连成一片,依稀一曲“将军令”,音符激昂,铿锵回荡。
萧青麟听得热血沸腾,力由心生,奔泻而出。恒河古佛陡觉对方倾力攻来,吓了一跳,心道:“斗了这么久,他内力还是这般充沛!”当即聚气反击。
两人斗了良久,于对方的内力变化均已了然于胸,都不想再耗下去,是生是死,但凭一击而决。两人同时发力,实乃毕生功力所聚,后力推动前力,一道强似一道,重重叠叠,奔冲撞击,便如将数十道劲力归并为一击而出,世原无如此巨力。随着两人身子晃了几晃,那口铜缸再也禁受不起,只听得“喀嘭”一声巨响,震得四分五裂,一缸酒水冲天而起,直上数丈之高,洒将下来,淋得两人衣衫尽湿。
萧青麟吸一口气、呼一口气,已将内息调匀,跟着呼的一掌,向恒河古佛迎面劈去。
恒河古佛举掌相接,“啪”的一声响,双掌相交,两人一齐向后跃开。萧青麟不待身形停稳,复又猱身而前。
恒河古佛喉间发出嗬嗬怪声,双掌纵拍横划,竭力抵挡。他年纪比萧青麟大了三十多岁,功力也深了三十年,但这般较量掌法武技,却颇有不如。只见萧青麟运掌如风,变招奇快,顷刻间已将恒河古佛逼至角落。
恒河古佛此刻才算真正了解中土武功的神妙,他初时只道横行江湖没有敌手,此刻方知天外有天,纵使倾尽所学,仍难以竭制萧青麟神出鬼没的进攻。情急之下,他潜运内力,将袖中的毒粉逼出,无声无息地罩向萧青麟。这门功夫是他威震天竺的绝技,劲力集中在袖口,毒粉却从袖底发出,着实防不胜防。在他的衣袖之上,固然蓄有极凌厉的劲力,要是敌人全神贯注的拆解他袖上的招数,他便暗渡陈仓,径以毒粉伤人,实是一招极其阴损的手法。
萧青麟见他攻到,两只宽大的衣袖鼓风而前,便如是两道顺风的船帆,威势非同小可,顿时激发了雄心,朗声长啸,右手骈指戳出,指尖急速颤动,这招“一剑八芒血连环”原非只有用剑才能施展,此刻他以指化剑,一呵而就。只听得“嗤嗤嗤嗤”急劲风响,两股力道相互激荡,恒河古佛一声大叫,衣袖陡然从中开裂,原来萧青麟指力冲激,沛不可当,衣袖如何禁受得住?登时被震得粉碎。他暗中发出的毒粉,亦随布片四散飞扬,全然沾不到萧青麟的身子。
这么一来,萧青麟的指力长驱直入。恒河古佛的衣袖既被破去,挡无可挡,情急之下,举起左臂往前一横,却如何挡得住萧青麟的指力所冲?自腕及膀,顿时断成数截。剧痛之下,他拼命后跃,用后背抵住酒楼的后墙,猛地发力,将砖墙震开一个大洞,破壁而出,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萧青麟这一击也几乎拼尽全力,顾不得歇一口气,走到宫千雪身前,道:“你怎么样?”
宫千雪道:“我没事。”话虽这么说,身子却不由自主向后软倒。
萧青麟抢上一步,将她抱住,道:“这里久留不得,咱们快走!”右手从桌上抄起一柄长剑,左手搂住宫千雪的腰间,大步走下酒楼。
酒楼下,清清冷冷,不见一人踪迹。在这春光明媚的时日,甚是反常。
萧青麟走到街心,扫视四周,蓦地喝道:“各位躲在暗处的英雄,萧某今日要带爱妻离开,恳请各位放我一马,我夫妻感激不尽。”说着团团一揖。
话音远远传出,四下里却一片沉寂。
萧青麟叹了口气,道:“各位若是不肯罢手,就都站出来。萧某甘以此命,叫各位得偿所愿。请!”随着这声“请”字出口,他将长剑猛地劈下,剑锋切入酒楼门前的石狮,“嚓”的一声,石屑纷飞,竟将石狮生生斩为两截。
这一剑神威若斯,旁观者无不动容。从树林间、楼檐后闪出数十个劲衣汉子,与萧青麟相持片刻,便即悄然散去。
萧青麟傲然而立,将剑横在胸口,大有一夫当关之势。宫千雪与他并肩站立,却觉得他搂在自己腰间的左手微微颤抖,竟似气力衰竭,小声道:“你……你支持得住么?”
萧青麟道:“你靠我近一些,别露出破绽来。”声音小得只有宫千雪才能听见。他先后力拼三大绝世高手,内劲堪堪殆尽,刚才这一剑志在立威,已用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此刻别说是江湖第一流高手,就是一个三四流拳脚的角色,他也难以抵挡。
宫千雪道:“在这里多留一分,便多一分危险,咱们须得想办法离开。”
萧青麟何尝不想早些离开,只是全身脱力,行走时难免步履虚浮,立刻会被暗中监视的敌人察觉,可是若不快走,不知又会发生什么变故。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忽然街巷中拐过一辆马车,停在两人身前,驾车之人竟是金三公。萧青麟大喜,道:“金三公,您怎么来啦?”
金三公脸上一红,道:“萧夫人被那伙人带走时,我正巧在街头远远看见,于是驾车跟了来。小老儿本事低微,不敢上楼察探,便在街角等候。唉,小老儿胆小,没误了萧大爷的事吧?”
萧青麟道:“您说哪里话来?萧某感激您还来不及呢。”扶着宫千雪上了马车,道:“快走!”
金三公一抖缰绳,道:“往哪里去?”
萧青麟道:“出城,往南,能走多远便多远!一刻都别停!”
金三公应了一声,驾车疾奔,一路南去,出了府城,更不停歇,直奔钱塘江而去。
萧青麟闭目打坐,任凭车厢颠簸,却动也不动,待真气运行一个大周天,这才睁开眼睛,看见宫千雪守在身边,满脸关切之色。于是轻轻握住她的手,道:“雪儿,别担心,我没事。”
宫千雪听他说话声调平稳,已无中气不足之象,嘴边露出一丝笑容,道:“你累得不轻。趁这时没事,多歇息一会儿。”
萧青麟道:“我歇够了,你一直悬着心,也很累了,别总挂念着我。”
宫千雪道:“我歇了大半个时辰,早已缓过神来。咱们现在去往哪里?”
萧青麟往窗外望了一眼,道:“大概快到钱塘江了。不管去哪儿,只要能避开那伙人的追踪,天涯海角都无所谓。”
宫千雪道:“可是狄二弟怎么办?那伙人既要算计于他,咱们可不能置之不理,总得想法子助他御敌。”
萧青麟叹一口气,道:“他不会有事,今天被人算计的倒是咱们。”
宫千雪吃了一惊,道:“这怎么说?”
萧青麟朗声道:“金三公,你从凌府过来,有没有听说狄公子的消息?”
金三公全神贯注地驾车,对这话便没听清楚,直到萧青麟连叫两遍,才道:“狄公子是什么身份?我一个下人,哪能知道他的行踪?”话音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对了,昨儿晚上我听前院的三管家说,狄公子去了闽西,从那边带信儿过来,大约得三五天后才能回来。”
萧青麟道:“原来如此。”心中却想:“二弟根本没回临安,铁衣山庄摆出伏击他的阵势,其实为了引诱我现身。这一计虽然算不上高明,却已揣摩透我的心思,即使明知这是陷阱,我也会非跳不可。”
宫千雪道:“不错,他们算准你为了兄弟情义,定来阻挡他们下手,那便落入了他们的圈套。”
萧青麟道:“是啊!”突然一怔,道:“我没说话,你怎么知道我的心思?”
宫千雪道:“咱们夫妻一场,我怎会不知道你的心思?”
萧青麟搂住她的纤腰,道:“你我二人一体,你懂得我的心意,也不为奇怪。可是铁衣山庄怎么知道我的行踪,倒是叫人费解。”
宫千雪伏在他耳边说:“金三公这么老实厚道,决不会泄露咱们的行踪。”
萧青麟道:“这我相信,二弟看中的人,绝对可以放心。只是……只是……”他微一思索,扬声道:“金三公,还有谁知道我们夫妻住在那座院中?”
金三公道:“我是知道的,狄公子是知道的,除此以外,没有第三人知道。”
萧青麟道:“真的么?你再仔细想一想?”
金三公不假思索道:“没错,绝没别人知道!小老儿虽然没有什么本事,嘴巴可严实哩。不然的话,狄公子也不会将这件事交给我来料理。”
萧青麟道:“凌关山也不知道么?”
金三公道:“狄公子特别交代过,尤其不能叫凌老府主知道。这些日子,我尽量不往府中去,倘若非去不可,也是快去快回,躲着众人进出。”
萧青麟道:“这可奇了?消息是怎么走漏出去的?”
金三公忽然“啊”了一声,道:“对了,我想了起来,那日狄公子交代我办事的时候,夫人就在纱屏后面,想必听见我们的话音。难道……是她……?可是话说回来,他们夫妻好得像一个人似的,这个主意多半是两人商量过的,原本用不着相瞒。”
萧青麟眉头一皱,转头望向宫千雪,见她也用一种奇怪的神情望着自己,便道:“你想什么?”
宫千雪道:“铁衣山庄伏击狄二弟的消息,是谁传信儿给你的?”
萧青麟低声道:“是惜惜的侍女洁蕊。”
宫千雪吸了一口凉气,两人心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却谁都不希望这是真的。宫千雪摇了摇头,道:“不,绝无可能!惜惜妹子不是这样的人!”
萧青麟亦有同感,道:“惜惜本性善良,绝不会串通铁衣山庄来害咱们。这件事复杂得很,看来要等二弟回来才能明晓。”
说话间,马车已经来到六和塔下。钱塘江在这里转了一个大弯,然后直向东流。金三公将马车停在江畔,跳下车来,往上游寻去。过了半盏茶功夫,叫来一艘乌蓬船。
萧青麟在四周仔细察看一番,没发现什么痕迹破绽,才略感放心。
金三公已将宫千雪扶到船上,又打扫干净船舱,待一切收拾停当,道:“萧大爷,那座宅子已经回不去了,你们在这船中将就住几天,待狄公子回来后再做打算。”
萧青麟见他忙得满头大汗,好生感激,道:“烦劳您想得这般周到,真是辛苦了!”
金三公道:“萧大爷,你可别这么说。你若总对我这么客气,便是寒碜小老儿哩。当初狄公子交代我好好伺候你们,可眼下你们却落得如此凄徨。唉,将来狄公子知道了,就算他不见怪,小老儿也难为情得很哩!”
萧青麟道:“您已尽到心意,萧某也不说客气话了,将来等狄二弟回来,我们一起请您喝酒。”
金三公哈哈一笑,道:“好啊,小老儿虽然没甚酒量,可若是萧大爷请酒,那是一定要放开一醉。”说着,向着萧青麟和宫千雪行了一礼,转身出去。
萧青麟望着他朴实淳厚的脸上充满着小孩子一般的喜色,心中一动,忽地记起阿牛一家的惨剧。深知铁衣山庄为了对付自己,诸般手段无不用极,只怕金三公一去,立时会遭毒手。他想到此处,追到船头,叫道:“金三公,我有句话跟你说。”
金三公站定脚步,回头瞧着他。
萧青麟道:“金三公,刚才您也看见了,铁衣山庄为了要我们的性命,什么歹毒的事都干得出来。您回家后,千万别多耽搁,赶快带全家躲到凌府中去。”
金三公怔了怔,道:“我还有一个小酒铺,生意也不做了么?”
萧青麟道:“这当口哪还顾得许多?生意败了,可以重新开张。人若是没了,可再也活不回转。”
金三公虽然舍不得经营几十年的产业,但权衡轻重,终是人命关天,道:“对,对!我回家便做安排。”他下了跳板,将缆绳系在岸边的树上,道:“萧大爷,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让我去料理。明天一早我便回来。”
萧青麟想了想,道:“您赶来见我,实在太过危险。待狄二弟回来后,我们去找您便了。”
金三公道:“萧大爷,你关心我的安危,小老儿深感盛情!但你这张脸……这个……如何出去?狄公子既然要我照顾你们,小老儿不能失信于人。明天我一定得来!”说罢转身上车,驾马而去。
萧青麟站在船头,看着马车渐渐远去,隐没不见,这才回到船舱。
只见宫千雪将身子歪在舱门边,眼皮低合,一缕头发垂在额前,也顾不得梳拢。萧青麟望着她,又是疼爱,又是怜惜,轻轻解下外衫,盖在她的身上。
哪知宫千雪一碰即醒,揉了揉眼睛,道:“我怎么会睡着了?我……我睡了多久?”
萧青麟道:“你只是稍稍合了一下眼而已。雪儿,你倦了,多睡一会儿吧。”
宫千雪道:“不,我不睡!咱们这一天水米没打牙,你饿不饿?”
萧青麟苦笑道:“哪能不饿呢?我去找找,看有什么能吃的东西。”转到后梢,见船尾生着一个炉子,沙锅中炖着一只肥鸡,旁边的坛中还装了不少花生、枣子、鱼干之类干粮,更妙的是居然另有一大坛酒,打开坛子,酒香直冲鼻端,乃是上等的美酒。他如获至宝,连锅带坛一齐端进舱中。宫千雪与他并肩而坐,撕下一条鸡腿,放在自己的碗中,将沙锅推到萧青麟身前,道:“这些都是你的,快吃吧。”
萧青麟饿了一天,肚里早已空空净净,便也不再客气。这鸡炖得又香又软,拿着还有些烫手,入口真是美味无穷。他三口两口便将一只肥鸡吃得干干净净,犹未餍足。宫千雪见他吃得香甜,将自己碗中的鸡腿递给了他。那是她自己省下来的,一口都未曾动过。萧青麟欲待推辞,宫千雪道:“我喝些鸡汤就饱了。你今天出了大力,原当多吃一些。”萧青麟拒绝不得,只得将鸡腿也吃了。
这时天色渐渐沉了下来,江中渔火点点,若明若暗,与天上的繁星相映成趣。
宫千雪耳听江风习习,隐隐传来几声渔歌互答,道:“麟哥,这会儿天黑了么?江上定是斑斑渔火,咱们也把蜡烛点上吧。”
萧青麟搂着她的双肩,道:“何必费事?我抱着你不好么?”
宫千雪道:“我要的。”轻轻挣开他的怀抱,从舱中摸出半截烛头,用火镰点亮,道:“麟哥,我虽然看不见烛火,可我要你看着我,好好地看着我!”
萧青麟道:“你的模样早就印在我的心里,一辈子都抹不去、消不掉。”
宫千雪却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可是……可是……”她嘴角颤了几颤,欲言又止,神情甚是凄婉。
萧青麟拉过她的手,道:“雪儿,你是不是有心事,说来给我听听。咦,你的手好凉,不舒服么?”
宫千雪连忙抽出手来,道:“我有什么心事,你别瞎猜。”
萧青麟道:“你的脸色苍白得很,要是身上觉得不妥当,千万不要瞒我。”说着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宫千雪将头闪开,道:“想不到我的脸色这么难看。唉,早知如此,不看也罢。”微微一笑,将烛火吹熄。
萧青麟见她笑容甚是勉强,心中莫名其妙,道:“雪儿,你这是……”
宫千雪伸手挡住他的嘴,道:“麟哥,别说话。我要你抱着我,一切都凭我做主,好么?”
萧青麟知道她的性格是柔中蕴刚,若是不想说的话,无论怎样也不会说出来,便道:“好,我答应你。”将她轻轻揽在怀中。
宫千雪把头枕在萧青麟的肩上,道:“麟哥,你待我真好,什么事情都依着我。这么宠我,把我给惯坏了。”
萧青麟道:“将来我更宠你一千倍、一万倍,直到天荒地老。”
宫千雪摇了摇头,道:“够了,够了。我可不愿意你待我太好,将来我一旦不在你身边了,你只会更加伤心难过。”她话音低沉,顿了顿,又道:“麟哥,我虽然希望咱们都能平安喜乐的活着,可是还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先你离开人世,你怎么办?”
萧青麟皱了皱眉,道:“无缘无故,怎么说到这件事来?”
宫千雪道:“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何况命运更迭,孰难预料?能够早一刻知道,总是明明白白的好。”
萧青麟道:“我可没有仔细想过,既然你说到这里,让我想一想。”他凝思片刻,道:“我陪着你。”
宫千雪道:“你陪着我什么?”
萧青麟道:“陪你一起生,陪你一起死!”
宫千雪身子一颤,道:“你说什么风话?你可不能……不能……”伸手用力抓住他的胳膊,似乎怕他现在就要去死一般。
萧青麟道:“我说的不是风话。雪儿,这些年来,你陪我漂泊、陪我受苦,如今再一次陪我逃亡。你将一切都给了我,可我又给了你什么?我除了这颗心,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你。雪儿,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你为这份感情可以牺牲一切。可我不能!我是一个男人,我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够活得舒适美满。因此我看到你辛苦劳累的时候,真是痛恨自己没有照顾好你……”
宫千雪道:“麟哥,你别这么说。”
萧青麟道:“雪儿,我不知道一个好男人对妻子该是什么样,我只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待你。我决不会让你离开我,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要找到你、陪着你!死又算得了什么?无论是天涯海角,还是碧落黄泉,麟哥总会守在你身畔便了。”
这番话情意深挚,确是发自内心所言。宫千雪感动得难以自已,两行清泪,划过脸颊,滴在萧青麟的手背上。
萧青麟道:“你……你哭了?”
宫千雪道:“没有。”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拿起桌上的酒壶,道:“酒都凉了,我去烫酒。”
萧青麟道:“酒凉些有什么打紧?你哪儿都别去,坐在这儿陪我。”
宫千雪轻声嗔道:“冷酒伤肝,热酒解乏。这道理你不明白么?偏就不记得体恤自己的身体。”
萧青麟自知理亏,道:“你眼睛不方便,还是我去烫酒吧。”
宫千雪道:“不,你什么事都别管,我要好好伺候你,让你永远记住今晚。”
萧青麟还想勉强,但宫千雪执意不肯,只得作罢。宫千雪独自走到船尾,烧了一壶开水,将酒烫热,端回舱中。她自行斟了一碗酒,道:“麟哥,在我看来,有两种男人,一是拥资百万,为博佳人薄笑,不惜一掷千金。还有一种男人,身无分文,却将最后一粒米、一件衣留给心爱的女人,自己甘受饥寒而毫不怨悔。当今世上,红颜笑贫,追求前者的人不胜其数。我却感激苍天顾眷,把你带入了我的生命。麟哥,虽然你一无所有,可你给我的是你最珍贵的情感,我还有什么不知足呢?这一碗酒,我敬天、敬缘、敬你,请!”
萧青麟接过酒碗,道:“雪儿,你这样看重我,我……我……罢了,一切尽在这碗酒里。”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宫千雪将酒碗重新斟满,道:“你再喝几碗,我有话要对你说。”
萧青麟碗到酒干,将一壶酒喝得点滴不剩,道:“我已尽兴。雪儿,你有什么话说?”
宫千雪沉默了好久,低声道:“麟哥,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萧青麟道:“行,你说。”
宫千雪道:“从今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珍重自己,要好好的生活下去。”
萧青麟听她话音微微发颤,似乎内心深处甚是激动,却极力不使流露出来,道:“你怎么了?今天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宫千雪道:“你别打岔,先答应我的话。”
萧青麟道:“好吧,我答应便是。”
宫千雪又道:“你发个誓,把我话重复一遍。”
萧青麟举起一只手,道:“从今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珍重自己,要好好的生活下去。若违此言,叫我……叫我……”一时语涩,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想了一想,道:“叫我从此见不到雪儿,日日饱受寂寞孤独之苦!”
这个誓言对萧青麟而言,分量之重,远比刀劈剑刺更甚万倍。宫千雪听他念完,脸上绽露一丝微笑,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倚在萧青麟怀中,道:“麟哥,有你这一句,我可就放心了。你是不是觉得有些困顿,想睡觉么?”
萧青麟微笑道:“是啊,我真觉得有些困了。”刚才接连几大碗酒落肚,只觉一股暖气从丹田涌遍全身,懒洋洋的没有一丝力气,却又说不出舒适。
宫千雪道:“既然困了,就睡一会儿吧。”
萧青麟道:“这当口须得小心谨慎一些,我去外面看看动静,你先睡吧。”左手撑在船板上,用力想站起身来,哪知身子向前一欠,双膝酸软,又即坐倒。他微微一惊,心道:“我不过喝了几碗酒,难道便醉了?”
宫千雪望着他的窘态,低声道:“麟哥,你别怪我。刚才我给你烫酒时,在酒中下了‘销神松筋散’,这会儿药性快要发作了。”
萧青麟心下大奇,但见她的神情不似说笑,当即调运内息,想提一口真气,岂知丹田中空荡荡地,便如无边无际,什么都捉摸不着,他连提三口真气,不料修炼了数十年的深厚内力陡然间没影没踪,不知已于何时离身而去。他大惑不解,道:“你……你……哪里来的这药?”
宫千雪道:“当年在钟离世家的时候,总是夜夜难寐,便请人配了这药,用来安神入眠,对身体绝无半分害处。麟哥,你别担心。”
萧青麟摇头道:“我没有担心,难道你能害我吗?可是你……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宫千雪道:“有件事本想瞒着你,现在想来,终究瞒不过你,可又不知道如何对你讲。”
萧青麟忙道:“怎么了?你快说,快说!”
宫千雪缓缓挽起袖口,只见她小臂上隐隐有一道青线,直往肩头曼延上去。
萧青麟吃了一惊,道:“这是什么?”
宫千雪道:“听说叫做什么‘子午销魂散’,这名儿起得挺好,暗合了‘春夜无处不销魂’的意味,听来倒有几分雅致呢。”
萧青麟却看出这是江湖中罕见的剧毒,虽然不知道毒性如何,但从名字上判断,此毒必是在午夜至子夜之间发作。他又急又气,道:“这是杀人害命的东西,你还说什么雅致?你……你怎么不知厉害?”
宫千雪凄婉地一笑,道:“我怎会不知厉害?可是这当口害怕又有什么用?”她轻轻抚摩他的脸颊,神情中爱意无限,道:“其实我是不怕死的,只是想到从此再也不能与你相见,心中好生舍不得。”
萧青麟心如刀搅,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宫千雪道:“我早些告诉了你,难道就能化解了这个劫数?你定会不顾性命去拼夺解药,可是铁衣山庄既然安排下这等毒计,又怎能叫你讨到好处?最后非但救不了我,反而赔上你的性命,岂不是太不值么?”
萧青麟道:“铁衣山庄要对付的人是我,你是无辜的。我……我就是拼了一切,也要救你不死!”
宫千雪道:“麟哥,我知道你的禁胸,别人辱你损你,你尽可付之一笑。为了救我,你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尊严,对不对?”
萧青麟道:“尊严重于生命,你重于尊严!只要你能平安无事,我宁愿去恳求铁衣山庄……我……”
不待他说完,宫千雪用手捂住他的嘴,道:“如果铁衣山庄要威逼你做伤天害理的勾当,你又该怎么办?他们要你去伤害狄二弟,你是做还是不做?”
萧青麟胸口一堵,无言以对。
宫千雪道:“麟哥,我不愿听你说这种话。在我的心中,你永远是那么英雄,那么骄傲,那么卓然不群,我不愿你低下高贵的头,去恳求那些卑鄙的小人。如果要你用尊严换取我的生命,我宁愿去死!”
萧青麟听着她的话,体会她对自己的深情,颤声道:“雪儿,雪儿,你是为了我,你是为了我。”
宫千雪道:“麟哥,我多么想能陪你一辈子,可是那怎么能够?今后的岁月,我不能陪你一同走下去了,剩下你一人孤孤单单,我……我……真是对不起你……”
萧青麟心中真如万把钢锥不断钻刺一般,泪水蒙上了双眼,道:“我陪你一起去……”他本想说“我陪你一起去死”,不料那“死”字尚未说出口,宫千雪已用手将他的嘴盖住,道:“麟哥,你刚才答应我什么来?我不许你轻贱自己的性命,永远,永远……”
萧青麟万念欲焚,心道:“你不在我的身边,我活着还有什么意味?”想要运劲震断经脉,无奈中了“销神松筋散”后,真气涣散,再也凝聚不起内力。
宫千雪似乎知道他的心意,道:“我知道你那烈火一样的性子,若是听说我命不久矣,立时便要自殇殉情。可你想过么,这世上除了雪儿,还有许多感情值得留恋,你这么轻生一死,什么都撒手不管,岂是大丈夫的行径?阿牛夫妇、燕大哥、冷三兄弟,他们都是为了保护你才死的,此刻你若绝生念,到了阴间,又有何面目与他们相见?现在狄二弟正等待你帮助,小毛头也需要你抚养,你……你怎敢不珍惜自己呢?”
萧青麟摇了摇头,想要说话,但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一个字都说不出。
宫千雪拥入他的怀中,轻声道:“你什么话都不必说,我晓得你的心思,你是舍不得我。其实我也好舍不得你!我想了好久,咱们这一生,爱过、恨过、悲过、喜过,失落过很多,也拥有了许多,实在没有什么遗憾了。唯一让我觉得欠疚的,是没能为你生一个孩子,麟哥,我真想为你生个孩子啊!可惜……真是……”
萧青麟听得心潮起伏,真想伸手摸摸她的脸颊,可是连手指尖都不能稍动,心中之苦,实是难以言诉。过了一会儿,“销神松筋散”的药性发作,他脑海中渐渐模糊,心中虽然大叫:“我不能睡着!我不能睡着!”但终于支持不住,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萧青麟渐渐恢复了知觉。他缓缓坐起,深情无限地望着宫千雪,浑不知身在何处,脑海中一片混沌,竟似是成了一片空白,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叫着:“雪儿没了,雪儿没了,雪儿没了!”锥心刺骨的伤痛一阵阵冲击心房,他牙关紧咬,齿锋将嘴唇咬得血肉模糊,鲜血混合着泪水一滴滴滚落,淡红色的水点,滴在宫千雪的衣衫上,当直是血泪斑斑。
在这一刻,无数回忆涌入他的心田,那些与宫千雪相依度过的岁月,陡然间变得清晰无比,点点滴滴都是雪儿的微笑、雪儿的声音、雪儿的善良、雪儿的真诚,而当这一切都成为无法挽回的记忆时,才发觉它是多么的珍贵。突然之间,他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爹爹每逢娘的祭日那天,会在湖畔长坐一夜?为什么他哭得那么伤心?”原来,当你与最亲爱的人永远不能相见的时候,不由得你不流泪,不由得你不哭得这么伤心。
长夜漫漫,寂寞凄凉。
萧青麟抱着宫千雪,默默端坐,直到天色微亮。江畔尽被水雾笼罩,裹在晨风中弥漫开来,一会儿功夫,萧青麟衣衫皆湿,但他恍若不知,竟似僵凝住了一般。
岸边忽然响起一阵马嘶,跟着传来金三公的声音:“萧大爷,我来了。”船舱的门帘一挑,金三公满脸笑容地走进,道:“萧大爷,你看我带来了什么好东西?”哪知,当他一眼看见萧青麟,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双手一松,将竹篮翻扣而下,雪白的糍粑与焦黄的煎蛋滚落了一地。
萧青麟抬起头,道:“她……不在了……”嗓音嘶哑,几乎听不出是自己的声音。
金三公已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想要劝他,又不知如何开口,道:“你……你要保重自己一些……”他本想劝他节哀,但自己却忍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萧夫人是多么好的人啊……为什么偏不能长寿?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
萧青麟摇了摇头,低声道:“天理……?天理……!”抱着宫千雪走出舱门,低头看见水中倒影,满头竟已一片斑白。他此时三十多岁,年方壮盛,不该头发便白,更因内功精纯。虽然一生艰苦颠沛,但向来头上一根银丝也无,突见两鬓如霜,满脸惨苦之色,几乎不识得自己面貌。
金三公跟在他的身后,擦了擦泪,道:“狄公子传话过来,说他今晚便能赶回临安。邀你们夫妻去凌府与他相见。”
萧青麟低声道:“不必了!”大步走进马车。
金三公急忙蹬上车辕,道:“你要去哪里?”
萧青麟一字一字说道:“寿材铺!”
两个时辰之后,在临安郊外的一家寿材店中,萧青麟半跪在一口红木棺材边,从早晨到正午,没说过一句话,也没变换过一次姿势,默默凝视宫千雪的脸庞。
宫千雪躺在窄长的棺木中,雪白的丝巾从颏下罩至脚底,四周撒满各色各样的花瓣,将她秀丽婉雅的面容衬托得愈发圣洁。她似乎并没有死,只是安静的睡着,沉浸在她那美丽的梦境中。
萧青麟望着她,目光没有一刻离开她那张美丽的脸庞。他握着她的手,也没有一刻放开过,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她的身体,要让她的手不那么凉了,也不那么僵硬了。
金三公悄悄走到他的身后,道:“萧大爷,时辰已经不早了。咱们这便动身吧。”
萧青麟点了点头,两眼依旧一眨不眨的瞧着宫千雪,双手托着棺材盖,只要把木盖一合上去,那便是从此不能再见到她了。耳中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她的话声,约定两人一同远走天涯,要陪他一辈子,要为他生一群儿女。不到一天之前,她还依偎在他的怀里,憧憬着那些神仙般的幸福生活,可是从今而后再也见不到了。生儿育女的誓约,亦已成空。萧青麟跪在棺边,良久良久,仍是不肯将棺盖合上。
突然之间,他站起身来,狠起心肠,再也不看宫千雪,双手一送,将棺盖落位。跟着转过身,对金三公道:“我叫您准备的马车和东西都弄到了么?”
金三公道:“我已准备好了。”
萧青麟道了一声:“好!”双膝一弯,跪在金三公面前,重重磕了一个头。
这一下慌得金三公不知所措,急忙跪倒,道:“萧大爷,你……你这是从何说起……折杀小老儿了!”
萧青麟道:“金三公,你待萧某之恩,重愈泰山,我却无以为谢,还得麻烦您将拙荆送回故居去。”
金三公道:“怎么?你不随我一起走么?”
萧青麟微露苦笑,道:“在此之前,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拙荆的安危。此刻我孤身一人,还怕什么?既然天下人想叫萧某死,萧某便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金三公听他这么说,心中顿生不祥之兆,急道:“萧大爷,你可万万不能意气用事!一切等狄公子回来,大伙儿商量之后再做定夺。”
萧青麟道:“我可等不及二弟回来了。现在我就要了断一件事,为了雪儿,为了狄二弟,为了许多亡故的朋友,萧某责无旁贷!”说着将一件麻衣披在肩上,撕下一条白纱扎在额间,大步而去。
时值午后,临安城的城门前,青石板路笔直的伸展出去,通向城中的千家万户。
一辆马车从路上慢慢走来,萧青麟坐在车头,麻衣白袍,一头灰白的长发随风飞扬,面色沉冷如铁。
当马车从城门穿过之际,他胸口一痛,回想当年和雪儿一起从这里出城,好似一对脱离牢笼的鸟儿,满心都是幸福喜乐。此刻重回故地,却已形孤影单,心中不由得一阵感慨,一阵酸楚,极想掉转车头,回到雪儿身边,再陪她呆上一会儿。但只一沉吟间,豪气陡生,扬鞭虚抽一记,仿佛将心头的缠绵情意都抽得碎了,抖擞精神,驱车进入城中。
城东一隅,坐落着一处豪宅,便是江湖中极为著名的金钩赌坊。这里一向是到掌灯时分才开始做生意,此刻大门紧闭,阶前行人稀少。
萧青麟驾车来到门前,刚将缰绳勒紧,便见大门闪开一条缝儿,从中飞身纵出四人,背缚长剑,挡在马车之前。
为首一人满脸傲色,大嘞嘞道:“阁下是哪条道上的英雄?请报上字号来。”
萧青麟扫了他们一眼,淡淡说道:“我听说薛老庄主到了临安城,便是下榻在这里。请你们传个信儿给他,就说他最想见的人找他来了。”
四人面面相觑,既猜不出对方是什么来路,又被此人的从容气概所震慑,过了片刻,为首那人道:“今日铁衣山庄宴请天下英雄,阁下可有拜帖?我们也好向庄主通禀。”
萧青麟道:“我没有拜帖,只有这个……”说着撩起车帘一角,露出里面横放着几块灵牌。
四人一见,顿时勃然色变,为首那人怒道:“哪来的大胆狂徒,敢到这儿撒野?”
萧青麟冷冷道:“不错,今天我就是来撒野的!”马鞭甩出,卷住门前的旗杆,振臂一挥,只听得“喀嚓”一声巨响,碗口粗的旗杆被他拽断半截,砸将下来,把金钩赌坊的门楼震塌了一角,两扇大门随之轰然而倒。
那四人哪见过这等威势?骇得目瞪口呆。为首之人急道:“你……你……想干什么?”
萧青麟道:“萧青麟想干什么,难道还要和你们商量?都给我闪开!”
那人吓得面无血色,大叫道:“是……是萧青麟!拔剑!”随着喝声,四人同时拔剑,动作迅捷如一,倒也颇见几分功力。
萧青麟却懒得理会他们,待四人将剑拔出,马鞭挥去,鞭梢一颤,已将四柄长剑卷在一起。四人全力回夺,那剑却如凝在空中,收不回半分。萧青麟道:“我与四位素昧平生,不伤你们性命,回去传个信儿,就说萧某前来拜会,让姓薛的早做准备!”内劲一吐,四柄长剑寸寸断裂,每人手中只剩一个剑柄。
四人自知不是对手,哪敢再行索战?连一句门面话也顾不得讲,急忙奔回院内。
萧青麟驾车随后而入,门后隐藏着七八名刀手,纵出拦截。萧青麟看也不看,信手挥鞭而出,劲透鞭梢,只听得“叭叭叭叭……”一连串脆响,诸人尽被封了|茓道,呆站原地,动弹不得。
他驱车缓行,直往院中而来。四周不时闪出埋伏的刀手,他想着自己的心事,于周遭暗伏的诸般杀机,全没在意,手臂随意挥洒,鞭影错落,每一声鞭响,便是一人的|茓道被封,片刻功夫,四十多名刀手躺倒了一路。他心中却全无得意之情,只想:“我将这些人都打倒,那又如何?再将薛野禅、薛冷缨、恒河古佛逐一击毙,那又如何?便将铁衣山庄挑了,那又如何?雪儿终究是活不回转,我下半生的孤独岁月,又该怎生度过?”不由得悲苦之情填满胸臆,不知如何打发将来日子才好。
这般想着,马车已来到金钩赌坊的大厅门前。只见厅门紧闭,里面鸦雀无声。萧青麟一路上心情抑郁,颇有点神不守舍,这时逢到特异之事,登时精神一振,回复了昔日与劲敌交锋时的警觉。他向四周打量一番,郎声叫道:“萧青麟拜庄求见!”
话音方落,厅中有人喝道:“请!”大门砰地打开,十六个黑衣大汉分两排迎出,躬身施礼。
萧青麟驱车径入厅内,这座大厅甚是宏阔,四周摆了四十多张桌子,每张桌后都坐了五六个人,加起来便有二百余位。然而,萧青麟驾车冲入,如此无礼,非但没有一人喝止,甚至数十人的桌子被撞翻,酒菜的汤汤水水洒了一身,竟然也不动怒,只将各自的兵刃放在身前,冷冷盯着马车。
萧青麟知道这些人决不会与自己善罢甘休,索性连马车也不下,斜身坐在车辕上,目光扫过大厅,缓缓说道:“这里有姓薛的么?站出来与萧某相见!”
“嘿嘿嘿嘿……”一阵冷笑传来,大厅北墙方向一人说道:“我姓薛!这里的事由我做主,你想干什么,我都奉陪!”
萧青麟往说话的方向看去,只见厅北一张虎皮椅上,端坐一个黑袍汉子。他慢慢揭下蒙面的黑纱,露出一张扭曲划伤的脸。
萧青麟的瞳孔微微一缩,道:“薛冷缨!”
那人冷冷说道:“萧青麟,我找了你八年,每一次都徒劳无功,想不到你竟会自己送上门来?好,好,好!”他一连说出三个“好”字,眼光瞪视萧青麟,直欲喷出火来。
萧青麟叹了口气,道:“你找我固然费尽心机,我为躲你也几乎无处存身,这一找一躲,耗费了你我八年的光阴,岂不是太不值了?今天,咱们把所有的仇怨都做个了断。大丈夫拔剑一横,快意生死,何其壮哉!”
薛冷缨道:“你想了断所有的仇怨,薛某求之不得。”手臂一振,大厅中群雄一齐站起,刷刷、擦擦、叮当、呛啷诸般拔兵刃之声响成一片,各人均取兵刃在手,同时向后退缩,让出厅中好大一片空场。
萧青麟身处数百人包围之中,却连眉梢都不曾皱一下,马鞭斜指薛冷缨,道:“来吧!”
薛冷缨喝了一声:“好!”身子却站在原地未动,将手臂一抬,四周的群雄不约而同向场心逼来。
萧青麟斜眼扫了众人一眼,对薛冷缨说道:“今日之事,全自你我二人身上所起,种种恩怨纠缠,须当由我二人了结,不要牵扯旁人。”
薛冷缨冷冷道:“你搅了薛某的盛宴,将此间的数百英雄都当成死人么?今日一战,势必群起相殴。”
萧青麟高声道:“四方英雄听者,我萧青麟在江湖中仇家无数,死在铁衣山庄手中也就罢了,但姓薛的竟对我妻子下了剧毒,她毫无武功,惨遭身死。使用这等卑鄙无耻的手段,算什么英雄好汉?我找他报仇,该是不该?”
众人一听,都不禁向薛冷缨望去,大半人的脸上都流露出迟疑之色。
薛冷缨道:“姓萧的鼓惑人心,大伙儿别听他胡说八道!”
萧青麟道:“有数百英雄给你撑腰,就想为所欲为?薛冷缨,你忒也小看萧某了。来来来,我给你引见几位朋友。”
薛冷缨吓了一跳,心中念头一闪:“姓萧的带了帮手来!”右手一摆,群雄霍地散开,封锁住各处门窗,屋檐和屋角上露出不少人来,也都手执兵刃,把守着各处要津。
萧青麟道:“你想见我的朋友,也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掀开车帘,露出带来的灵牌。
薛冷缨一见,气得七窍生烟,恨恨道:“姓萧的,你拿死人来消遣薛某!”
萧青麟凛然道:“你道他们是死人,可我当他们还活着!有他们的神灵为我护法,萧某不怕你人多势众!”从车中取出四块灵牌,并排放在车头,喃喃说道:“阿牛、梅勤、燕大哥、冷三兄弟,你们开亮眼睛,萧青麟给你们出气来了!”第五块灵牌是宫千雪的神位,他握在手中,不由得又是激愤,又是感伤,周身杀气渐盛。
众人见他嘴唇颤动,不知说些什么,有眼尖的人看清灵牌上的名字,惊喝:“燕天魁!鬼刀冷三!他们竟都死了?”
一时间,大厅中嘘声四起,不少人议论纷纷,都在猜测燕天魁、鬼刀冷三如何与萧青麟搅到一起去了,又怎地一齐毙命?
忽听厅角有人叫道:“诸位且听我一句。”此人的话音既高且尖,群雄一听,都安静下来,只听那人又道:“燕天魁和鬼刀冷三在江湖中恶名卓著,却与萧青麟臭味相投,这次强为萧青麟出头,却被铁衣山庄击毙于东湖梅园。此事在下亲眼所见,实是大快人心。”群雄闻听,轰然称是。
萧青麟霍然抬头,沉声道:“燕大哥、冷三兄弟与萧某肝胆相照,那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汉!谁敢对他们口出不逊?”
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将出来,只震得满厅嗡嗡回响,虽在数百人的哄叫声中,却是人人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的心中都是一怔,不约而同地住了口,过了片刻,才听那尖声之人又冷笑道:“口出不逊又如何?你萧青麟何尝不是死到临头,少时叫你与他们一道亡命,世间便又少了一个恶鬼……”
萧青麟突然一声怒喝:“住口!”声震屋瓦,梁上灰尘簌簌而落。群雄均是耳中雷呜,心跳加剧。
那人惊道:“你……你……想怎样……?”
萧青麟右手一拍,将一根辕木震断,跟着劲贯臂,力透腕,向对方掷去。双方虽然隔得甚远,但萧青麟腕力极劲,辕木挟着呜呜破空之声,去势奇速,刹那之间,已射到那人眼前。
那人大惊,眼见闪避已然不及,只得运劲硬接,他的兵刃是一根狼牙棒,一招“指天划地”,自上而下挡在身前。哪知狼牙棒封去,却挡了个空,啪的一声响,辕木突然从中爆开,断为六七截,从他身畔飞过,将他的衣衫割得支离破碎。
原来萧青麟这一掷之劲巧妙异常,先将辕木震断,外表却看不出丝毫坏损,堪堪射到那人面前,突然断裂激飞,手法变化莫测。那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暗想适才这一接不中,实如死过一次一般。对方既然能将自己的衣衫割破,便也能洞穿自己的身体,凭这一掷之力,自己哪里还有命在?一时浑身颤抖,口中叫道:“你……你……你……”心中惧怕已极,竟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萧青麟缓缓说道:“你们侮辱我萧青麟没关系,谁敢侮辱我朋友一个字,我叫他想死都死不了!”
声音在厅中回荡,四下里鸦雀无声。按理说,那人能被铁衣山庄邀来赴宴,在江湖中的地位自非泛泛,但被萧青麟一句话震慑得都说不出话来,实是大失面子。但众人见到萧青麟方才那雷霆般的一击,那人绝非他的对手,这时被吓成了缩头乌龟,均不以为奇,反觉是十分自然的事。人人均想,倘若被萧青麟杀了倒也罢了,却怕被他伤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可比死又残忍万倍。
眼见群雄各自沉默,薛冷缨大为震怒,走出数步,道:“萧青麟,我不信你生出三头六臂,能活着走出这座大厅。”猛地长啸一声,喝道:“大伙儿听着,这当口杀不了此人,咱们还有什么脸面在江湖中做人?有没有不怕死的硬汉子,并肩子跟他拼了吧!”
随着这句话喝出,群雄不由得热血振奋,都将惧意抛在脑后,各舞兵刃,向萧青麟围了过来。
萧青麟摇了摇头,道:“我只与姓薛的一人有仇,不想多伤无辜,但各位如此相逼,实也无可奈何!”反手抓住车厢的顶棚,往下一扯,四根棚柱同时崩断,整个车厢都被揭了下来。只见厢中堆着八口大缸,泥封上写着大大的“酒”字。他托住一口酒缸,劲力一吐,那酒缸飞出车外,摔得粉碎。满缸烈酒漫了开去,浓香遍地。
群雄顿时停下脚步。
薛冷缨喝道:“姓萧的,你又弄什么玄虚?”
萧青麟道:“好叫各位知道,你们人数再多,每人却只有一条命!”将手一摊,露出掌心的一枝火折子。
群雄大惊失色,倘若这几大缸烈酒烧了起来,大厅立时便成火海,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决计难逃一死。这般情势之下,人多已无优势可言,当即有数十人夺门而出。
薛冷缨道:“姓萧的,你少装神弄鬼吓唬人,一旦火起,你第一个化做灰烬。”
萧青麟道:“今天我踏进这个大门,就没想全人全尸的出去!”从身后又取出一个灵牌,啪的一声,拍在大厅的柱上,入木三分,硬生生楔在柱子之中。
众人望去,只见灵牌上写着“萧公青麟之灵位”七个大字,不由得人人心头都是一寒,均知萧青麟是要拼命的,他既连自己的牌位都带来了,自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片刻间,又有数十人飞身纵出大厅,剩下的六七十人虽然没有逃身,却多半是碍于颜面,各自往门窗边靠去,暗自找寻退路。
薛冷缨见此情形,气得面皮发紫,沉声道:“姓萧的,我这张脸由你所赐,活在世间已无一点趣味,今天杀不了你,那便同归于尽了吧!”一言方毕,手腕一翻,剑已脱鞘入掌,跟着拧腰直纵,剑随身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闪电般的光弧,直刺萧青麟的胸口。
萧青麟挥鞭抽出,鞭身挺直,便如一柄长剑般划向对方手腕。这一招‘云横秦岭’本来是剑法的招数,他以真力贯到马鞭之上,现加上一股巧劲,竟然运鞭如剑。
薛冷缨识得厉害,身子横移,剑势不衰,改刺萧青麟右肋五大|茓道。
萧青麟又是一鞭横击,以马鞭施展剑招,化解掉薛冷缨的攻势。
两人这一交上手,各自倾尽所学,剑气纵横,鞭影纷落,顷刻间便拆了二三十招。萧青麟始终端坐在车辕上,亦不拔剑御敌,只凭掌中一条马鞭,左迎右挡,招招后发而先至,竟不弱于一件极厉害的兵刃。薛冷缨却是展开灵活的步法,抢身攻击几剑,立时后退,上前固然迅疾,退后也是快速无伦,围着马车急速旋转,长剑始终不与马鞭相碰。
厅中群雄均知薛冷缨与萧青麟不共戴天,都料定他会不顾性命的扑击,不惜与萧青麟拼得两败俱伤,哪知他每一招剑法都是沉稳异常,将门户守得滴水不漏。众人初时略觉诧异,待看过数十招后,当即领悟,萧青麟武功之强,当世几乎已无敌手,薛冷缨若是一上来便逞血气之勇,只怕支持不到一百招便即败落。显然薛冷缨心中仇恨越深,手上越是谨慎,生怕自己先毁在萧青麟手下,报不了毁容的血仇。
两人堪堪拆到八十余招,薛冷缨大喝一声,长剑直劈而下,这一招“倒悬玉龙”本是刀法中的杀招,势猛力沉,此刻被他用长剑施展出来,更添三分狠劲。萧青麟马鞭急旋,在身前划出六七个圆圈,迅速将长剑罩住。薛冷缨剑上劲力被他这么一带,顿时身不由主,青光一闪,长剑脱手上扬。
群雄一见,都是一惊,均道:“不好,少庄主要糟!”
然而,就在长剑脱手的一刹那,薛冷缨袖口中突然弹出一柄软剑,犹如毒蛇吐芯,疾刺萧青麟心窝。
在这倏忽之间拔剑发剑,确是武林中罕见的功夫。旁观众人目眩神驰,忍不住大声喝采:“好!”
这一剑凝聚薛冷缨毕生之力,势在必得。萧青麟措不及防,竟然没有招架,剑尖已经刺中他的前胸。薛冷缨力贯剑锋,满心以为这一剑便将萧青麟洞穿,哪知长剑堪堪刺破外衣,似乎撞在了什么穿不透的硬物上,剑身竟尔渐成弧形,弯曲如弓。
群雄见了薛冷缨的绝顶剑法,还喝得出一声采,待见到萧青麟这刀枪不入的功夫,都惊得寂然无声。
薛冷缨更是惊骇无比:“我这软剑乃是精钢百炼而成,姓萧的纵使穿了护身甲胄,也难抵我这一刺之力。这……这……当真邪门……”当此关头,别无他法,只有手上加劲,内力逼得剑锋嗡嗡作响。
便在这一瞬间,萧青麟深吸一口气,胸口陡然向外鼓出半寸,内劲自胸口传到剑上,软剑啪的一声,蓦地从中而折,半截断刃向后反射,竟然刺入薛冷缨的右腿。
这一下顿时群情耸动,只见他身不动,臂不抬,纯以内力震断薛冷缨的兵刃,众人不明所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人的武功当真骇人听闻!”
薛冷缨大叫一声,左腿发力,往后疾纵,却只跃出半丈,便重重跌在地上。两旁有人跑来搀扶,却被他“砰砰”两掌震了开去,喝道:“闪开!谁都别碰我!”
众人见他的脸庞因恼怒而变得几近扭曲,实是羞愤到了极点,都不禁骇然。
薛冷缨单膝跪在地上,用嘴咬住半截剑锋,猛一甩头,将断剑硬生生拔了出来,鲜血从伤口喷出,顿时溅红半边衣衫。他对伤口却看也不看,目光直视萧青麟,充满桀骜不驯之意。
萧青麟从怀中默默掏出一根黝黑的铁棒,横在膝头。
薛冷缨神情微变,道:“玄英铁笋!”
当年萧青麟以玄英铁笋愤然一击,血衣五僧齐成重残,这一战名扬天下,江湖中几乎无人不知。此刻玄英铁笋再现江湖,萧青麟神威不减当年。厅中群雄想到要与这等人物为敌,不由得人心惶惶,又有十几人悄然溜出厅去。
薛冷缨环顾左右,喝道:“大伙儿犹豫什么?上啊!”
众人下意地冲上两步,却又都停了下来,反而向后多退了三步。
薛冷缨见此情形,长叹一声,道:“萧青麟尚有几个轻生重义气的朋友,难道我薛冷缨手下竟连一个不怕死的硬汉都没有么?”
闻听此言,众人脸上都是一红。其中两人走到薛冷缨身边,道:“薛少庄主,您是尊贵之躯,如何能与萧青麟拼命?我们保护您撤离大厅,待召集起人手再与他拼战。”
薛冷缨双目一翻,道:“想跑?你们当我薛冷缨是什么人了!”
一人道:“忍一时之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姓萧的终是难逃一死,何必非要拼得两败俱伤?”另一人随声附和:“是啊。咱们在江湖中走动,什么都吃得下,唯有这眼前亏吃不得……”
薛冷缨冷哼道:“薛某的亏早在八年前就已咽下,两位此言,那是看不起薛某的骨气了?”怒到极处,双掌倏地翻出,闪电般拍向那两人。他这两掌使足阴柔内劲,打在两人的灵台、至阳两处大|茓之上,正是致命的掌力。那两人的功夫颇为不弱,只是万没想到好心保护的少庄主竟会忽施毒手,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倒地而死。
其余众人见他出手如此歹毒,竟连自己人都不放过,均感寒心,各自散了开去。不少人神情愤然,对薛冷缨竟也起了敌意。
其实薛冷缨如何不知那两人是为自己着想,他所恼恨者,是两人当在萧青麟面前说出“撤离”二字,大折他少庄主的威风,他将萧青麟恨之入骨,这个台如何塌得起?这才施展辣手取了两人的性命。随后环望众人,森然道:“今日一战,有死而已。大伙儿随我拼命了吧!”
众人犹豫了片刻,一人叹了口气,道:“薛少庄主,我们是你请来的客人,可不是你养的鹰犬,犯不上陪你一起送死!这便告辞了。”返身飞步纵出大厅。随着他这一番话,数十人先后而去,一转眼功夫,竟然走得干干净净。
作品相关 第三十一章 魂断碧波
夕阳斜下,一缕残光透过窗棂,照在薛冷缨的脸上。他用沉缓阴冷的声音说道:“萧青麟,现在你可以得意了。薛某众叛亲离,生死随你发落。”
萧青麟却面无表情,望着宫千雪的灵牌,似乎什么全未听见。
薛冷缨又道:“我原本有机会杀你,可惜交错了朋友,危急关头,竟无一人挺身而出。罢了!时也命也,还复何言?”
萧青麟双眉一挑,道:“朋友?以你的所作所为,也配得说‘朋友’这两个字?”
薛冷缨怒道:“你这话怎么讲?”
萧青麟道:“那些人在你的心目中,只是卖命的工具,你从来没有把他们当成朋友看待。”
薛冷缨道:“胡说!我对他们仁至义尽,不吝千金相赠,难道还不够么?”
萧青麟摇头道:“真正的朋友,是要披肝沥胆、将心比心。用金钱来结交,那是交易,不是义气!”
薛冷缨自知萧青麟所言不假,却不甘被他说服,道:“薛某怎样交朋友,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
萧青麟哼了一声,不再理睬他。
薛冷缨却感到一种强烈的蔑视,他素来心高气傲,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大声道:“萧青麟,你倒是交了一帮轻生重义的朋友,那又怎样?他们都为你而死,你却救不了他们。如今你死到临头,又有谁来救你?”
萧青麟道:“他们为我而死,死得无怨无悔。如今我找上门来,就是要对他们的亡灵做个交代,如果我死,也死得了无遗憾!”一番话慷慨激昂,落地有声,
薛冷缨嘴角却露出一丝毒笑,道:“你的老婆呢?她也死得无憾么?”
这句话象刀锋一般刺入萧青麟心中,他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不,她留下很多遗憾。她……她不想死,不想离开她深深眷恋的人世。”
薛冷缨道:“可是她死了,是你害死了她!”
萧青麟双目一瞪,厉声道:“你说什么?”
薛冷缨明知定会激怒萧青麟,却仍然大声道:“不错,是你害死了她!如果你赶来求讨解药,或能救她一命,但你什么事都没做,任凭老婆死于非命。萧青麟,人人都说你的心比铁还硬、比冰还冷,果非谣传。”
一口气将这番话说完,薛冷缨心里说不出的痛快,目光直直地瞪着萧青麟,充满挑衅之意。此刻萧青麟若是含怒一击,他决计抵挡不住,但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为了激怒萧青麟,那是死也值得了。
哪知,萧青麟却没有发怒,两滴泪水从他眼角缓缓沁出,滚落在宫千雪的灵牌上。
刹那间,薛冷缨惊诧万分,暗想:“萧青麟是一条铁打般的汉子,此刻忍不住流泪,自是伤心到了极点。想不到他对夫人的感情如此深挚,真是……真是……”一时难以形容,许多刻薄之言涌到嘴边,竟难说出口来。
萧青麟缓缓说道:“你怎么能知道,两人若是相爱到了极处,甘愿为对方的幸福而奉献生命,那是人世间最美丽、最高尚的情操!薛冷缨,你把心思都用在勾心斗角之上,整日想的全是如何算计别人、如何收敛财富,怎么会理解这种无私的情感?”说到这里,他长长出了口气,道:“罢了。对你这种人,什么美丽的情操、什么无私的情感,都抵不过江湖霸业来的重要。‘权势’二字,早已占了你的心,冷了你的血。”
薛冷缨哼了一声,道:“你太抬爱薛某了!”
萧青麟道:“人活一世,无论行善还是做恶,终要到黄泉路上走一遭。任他一生何等风光,最后都逃不过阎罗王的一笔评判。权倾天下如何?威震江湖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黄土野冢罢了。”
薛冷缨冷冷说道:“你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似薛某这般恶人,自然没有善报。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自己,难道你是好人么?死后不怕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萧青麟道:“我怕什么?我深爱的夫人、兄弟,都在那边等着我,我以与他们相见为最大的喜乐。”
听了这话,薛冷缨心旌蓦地一颤,暗想:“他果然不怕死。死,将让他得到团聚。可是我呢?面对死亡的威胁,我能否也象他一般视死如归?迢迢黄泉路上,又有谁在等我……”心头一阵茫然,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俏丽的身影,依稀宛似凌惜惜的影像,不由得心底一痛,想道:“他虽然过得贫困潦倒,但至少还曾有过一个红颜知己,至少有过一段心心相印的日子。我倒是夜夜纵情欢歌,似乎一切都不缺少了,可是真正让我倾心的女人,却始终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想到此处,又是遗憾,又是嫉妒,转而化为恚怒,道:“你想为老婆和兄弟报仇,为什么还不出手?”
萧青麟道:“我若想杀你,十个薛冷缨,也已一并打死。”
薛冷缨道:“那你还等什么?”
萧青麟眉宇间闪过一丝煞气,道:“因为我相信,即使所有的人都离你而去,有一个人却绝不会置你生死而不顾,定然赶来相救。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见他一面。”
薛冷缨心念一闪,顿时理会了他的用意,脱口道:“你……你是在等我父亲?”
萧青麟转过头去,不置可否。
薛冷缨怒不可遏,喝道:“姓萧的,你拿我做诱饵,逼我父亲出现。你……你好不卑鄙!”
萧青麟淡淡说道:“我若不这么做,薛老庄主怎会轻易露面?你也不必耿耿于怀,比起你们对付我的手段,这不过是以恶制恶,有什么稀奇?”
薛冷缨狠声道:“我偏不叫你遂心所愿!”
萧青麟道:“你有这个本事么?”
薛冷缨嘴角微微抽搐几下,道:“萧青麟,你别目中无人。这世上不怕死的人,可不只你一个!”双臂猛地一扬,数十点寒星从他袖间激射而出,打在萧青麟背后的酒缸上,将七口大缸一齐打碎,酒水肆意流淌,漫得遍地都是。他双掌一搓,划燃一根火折子,狞笑道:“姓萧的,咱们以命抵命,谁都不吃亏,谁也没占便宜。剩下的仇怨,到阎罗王那里再做了断吧!”将火折子扔入酒水之中。
萧青麟目望火折子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薛冷缨却是放声大笑,似乎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一切身外之事一并了断,不留下丝毫遗憾。
两人虽然各带笑容,心境却截然不同。蓦地,薛冷缨的笑声忽然哑了。只见那火折子落入酒水中,火花闪了闪,便即熄灭。
薛冷缨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萧青麟平静地说:“这些酒里掺了大半缸清水,酒味虽然重了些,却不会被点燃。”
薛冷缨道:“你为什么这样做?”
萧青麟道:“好叫你知道,萧某不让你死,你想死也死不了。”
薛冷缨先是张口结舌,随即万分懊恼,恨恨道:“那些人若不是贪生怕死,早已揭露你的诡计,可惜……可惜……,”
萧青麟正色道:“萧某所做每一件事,都无愧于天地良心。你我之间的仇怨再深,也绝不牵扯一个无辜之人。”
薛冷缨一声长叹,这一番比试,无论是武功、智谋,还是人品、气概,他都输得一败涂地。似他这般心高气傲的脾性,实比杀了他还要难受,此刻再多说一句话,便多一分耻辱,当下闭起双眼,理也不理萧青麟。
不知不觉间,夕阳西下,夜色漫上天空。
大厅沉浸在黑暗之中。萧青麟稳坐如山,薛冷缨也是一动不动。两人都似木雕泥塑一般,除了眼中偶尔闪过一丝刀锋般的亮芒,再也看不出半点生气。
突然间,萧青麟跳下车辕,朗声道:“贵客光临,请往厅中相见。”
话音方落,大厅四周的窗户同时打开,十余根挂着白纸灯笼的竹竿一齐捅入,顿时一片白光刺眼,照得厅中亮如白昼。
随着灯光乍现,厅门“砰”的一声向两旁塌倒,一个黑衣人影裹在劲风中掠入,一晃一闪的功夫,已经站到萧青麟身前不远的地方。
当此人出现的一刹那,萧青麟便已料到来者是谁,放眼江湖,实也没有第二人能有如此威势。
薛野禅也在打量萧青麟,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各不相让,如同磨擦出火花一般。
沉默片刻,薛野禅举起左臂,喝了一声:“来人!”声音甫毕,一众江湖豪杰重又涌入厅中,雪亮的兵刃在灯辉的映射之下,寒光溶成一片,更添威势。
萧青麟微微一笑,似乎在说:“好威风,好杀气!”但人人都看得出来,他心中并不畏惧。
薛野禅缓缓说道:“我要这些人进来,不是想借人多势众压你,而是请天下豪杰做个见证,老夫今日灭你,没有以大欺小。”他说话声音甚是苍老,却又韧劲十足,不由得让人敢到一股强大的压力。
萧青麟却道:“薛老庄主,您原本不必说这些话。这儿是铁衣山庄的地盘,任凭您无法无天,谁敢说半个‘不’字?难道这些豪杰肯为萧某主持公道?”
薛野禅拂然道:“你信不过我?那是你还不了解老夫的为人。”
萧青麟道:“恰恰相反,我是太了解您的为人了!”
薛野禅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萧青麟道:“拙荆是怎么死的,萧某铭刻于心。铁衣山庄若是堂堂正正行事,那便没有今天的霸业了。”
薛野禅眉尖一皱,显已动了怒意,道:“年青人,你太狂妄了!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你长着几个脑袋!”
萧青麟没有理会他的威胁,用冰冷的目光望着薛冷缨,意思不言而喻:“我虽然只有一个脑袋,你也只有一有儿子,你舍得用他的性命做代价么?”
厅中都是闯荡江湖多年的人物,均知萧青麟言出必信,以他如风似电的剑法,谁敢正撄其锋?何况薛冷缨伤势不轻,决计挡不住他雷霆一击。此刻动起手来,薛野禅纵能击杀萧青麟一百次,却也换不回儿子的性命。
十余人悄悄绕到萧青麟背后,手中扣着诸般暗器,却不敢轻举妄动。
薛冷缨也已看出眼下的局势,将心一横,喝道:“铁衣山庄没有怕死的汉子,姓萧的,我与你一命换一命!”举起半截断剑,向自己胸口Сhā落。
众人大吃一惊,没料到少庄主的脾气这么暴烈,待想阻拦,哪里Сhā得进手?眼看断剑疾落,薛野禅振指一弹,一枚指环激射而出,撞在断剑之上,“当”的一声,断简脱手飞出,刺入屋顶梁上,震得灰尘簌簌纷扬。
这一击何其力大,薛冷缨的虎口都被震出血来,他又急又怒,叫道:“爹,你别拦我,我和他拼了!”
薛野禅双目一瞪,道:“有我在这里坐镇,要拼命也轮不到你,闭嘴!”
薛冷缨脸涨得通红,还想争辩,但父亲的目光扫来,凌厉如刀,不由得心中一寒,低下了头。
薛野禅不再理他,转头对萧青麟道:“冷缨落在你的手中,你若存心杀他,也用不着等到现在。说吧,你安的什么心思?”
萧青麟道:“我要你答应三个条款。”
薛野禅哼了一声,道:“你想和我谈条件?那要遵从我的规矩。在别人的要挟之下,我不谈。有损铁衣山庄利益的事,我不谈。违背我心愿的事,我不谈。”他没听对方说三个条款,自己先说了三个条款。
萧青麟道:“我这三个条款啊,那可对不起了,薛冷缨我是不会放的,对铁衣山庄的利益也没什么好处,是否违背您的心愿,那也难说得很。第一,您要撤去临安的一切堂口。第二,在江湖中不得与凌府为难。第三,若有半分差错,萧某绝不与您善罢甘休!”
薛野禅沉声道:“老夫若不依你,又能怎样?”
萧青麟缓缓说道:“论本事、势力,我或许奈何不了您,但要杀您几个最亲近的人,谅来不是什么难事。薛少庄主这不已经落在我的手中么?”
闻听此言,众人无不凛然,情知此人言下无虚,以他身手,实是防不胜防。厅中鸦雀无声,人人脸上变色。
薛野禅蓦地发出一阵长笑,道:“年青人,你忒也小看老夫了。今日若叫你如愿以偿,铁衣山庄也不用在江湖中开宗立派了。”他回头吩咐属下:“凌府少夫人请到了么?带她过来。”
萧青麟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他与狄梦庭情同手足,待凌惜惜便如亲妹妹一般,虽然在凌少堂死因之事上,凌惜惜对他成见颇深,他也不存芥蒂,这时听薛野禅吩咐带她前来,不由得心中一震。过了片刻,一群黑衣人带着凌惜惜进厅。萧青麟见她清丽如昔,只比初见之时略现憔悴,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刹那间,萧青麟心乱如麻。他对铁衣山庄恨之彻骨,如果这次功败垂成,恐怕再也找不到这样机会,但面对生死兄弟的妻子,又怎能无动于衷?何去何从,便要在这瞬间中做出抉择,饶是他久经沙场,手心却已布满冷汗。
薛野禅走到凌惜惜身边,道:“萧青麟,她是谁,你不会不知道吧?”
一听“萧青麟”三个字,凌惜惜猛然抬起头来,目光寻着声音望去,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什么话,却终于没发出声音,幽幽叹了口气,垂下眼帘。
便是这一声轻叹,重重叩击着萧青麟的心。他想起雪儿临终前的叹息,便如此刻一般的无奈与哀怨,深深打动他心底的柔情。当即打定主意:“我已经家破人亡,决不能让他们再毁掉一个家庭!”
薛野禅见他面色初时十分难看,片刻功夫便即平和,也不禁佩服此人的定力修为,道:“你拿定主意了么?”
萧青麟双拳抱胸,深施一礼,道:“薛老庄主,你好厉害的手段。”
薛野禅道:“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礼尚往来而已。也算不上什么厉害手段。”
萧青麟道:“到此地步,萧某还有什么话可说?请你放了我的弟妹,我保证不伤薛冷缨的性命。”
薛野禅打了个哈哈,道:“你说放人,我就放人?这里是铁衣山庄,可由不得你来做主。”
萧青麟道:“你想怎么样?”
薛野禅道:“咱们既在金钩赌坊相见,也算注定的缘分,便来赌上一局。你若赢了,天涯海角任你去,老夫绝不为难你们。你若输了,就得留下性命。”
萧青麟道:“怎么赌法?”
薛野铜罩禅拍了拍手,一个黑衣汉子走来,手捧金漆木盘,上面倒扣着一个铜罩。薛野禅揭开铜罩,只见盘中有两条花斑小蛇,扭曲着卷成一团,相互吐着血红的芯子,咝咝有声。
薛野禅道:“这是天竺特有的‘雪胆五步蛇’,雌雄形影不离,且形状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是雄蛇毫无毒性,雌蛇却含有剧毒。萧青麟,你挑选其中的一条,试试它的毒性,若然不死,便是你赢了。”
萧青麟冷冷说道:“你想出这个法子,是逼我以身试毒。”
薛野禅道:“这赌法很公平,你一半的机会生,也有一半的机会死,全看运气如何。如果天意要你死,谁都救不活你。”
萧青麟心中飞快地权衡利弊,自知一旦答应下来,生死便难以预料,但若拒绝这个赌局,实无第二种解救凌惜惜的办法。当此关头,生死决于一念,他长出一口气,低声道:“好。我赌了!”
大厅中,人人的目光都凝视在萧青麟身上,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萧青麟缓步走到木盘前面,将左掌平平伸向盘中的毒蛇。
“等等……”突然间,凌惜惜出言喝止。她走上几步,道:“萧大哥,我曾将你赶出凌府,今日你却舍命相救,我……真是……”说到此处,声音竟自哽咽了。
萧青麟淡淡一笑,道:“别说见外的话。我是你大哥,决不会坐视不管。换了狄二弟,他也会这么做。”说罢,坦然将手掌放在盘上。
两条雪胆五步蛇吓得往后一缩,随即一条猛扑上前,一口咬住萧青麟的指尖,另一条蛇闻到血气后,急速游动,噬向他的手腕。萧青麟振指微弹,一缕指风射出,将那蛇拦腰断为两截。
薛野禅见他出手干净利落,拍了拍手,道:“好,果然是条爽快的汉子!来人,敬他三碗酒,以壮声色。”
当即有人端上三碗烈酒,送到萧青麟身前。
萧青麟知道薛野禅的心计,自己若是中了蛇毒,三碗烈酒下肚,毒性立时就要发作,但他毫不犹豫,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道:“好酒!”
薛野禅微眯双眼,仔细打量他的神情,过了片刻,道:“萧青麟,你的命真硬,看来天都助你。”
萧青麟道:“命中注定我不该死于此地,天意如此,谁都无可奈何。”右掌内劲一吐,将咬在指尖的蛇摔死在地上,道:“薛老庄主,这蛇也咬过了,酒也喝过了,该轮到您交代一句话了。”
众人的目光一齐集中到薛野禅的身上,如何行事,但凭他一言而定。更有数十人料定他决不会善罢甘休,悄悄分散开来,将萧青麟围在核心,只等他一声令下,同时出手,以迅雷之势将萧青麟格毙。
薛野禅朗声道:“大丈夫言而有信!既说是一赌定命,便须认赌服输,岂可更有异言?萧青麟,你赢了,走吧!”
他见萧青麟没有中毒,甚是懊丧,但略一宁定,便即恢复了武学大宗师的身份气派。群雄见他拿得起,放得下,的确是一代豪雄,无不佩服。否则以铁衣山庄人数之众,所约帮手之盛,又占了地利,若与萧青麟群殴乱斗,他武功再高,终究难以抵敌。
萧青麟拱了拱手,道:“薛老庄主,果然气度过人,佩服!”上前拉起凌惜惜的手,蹬上马车,打马出了金钩赌坊。
这时已值深夜,街上空空荡荡,只有零星几点灯光,昏黄的闪烁在古城的角落。
马车的木轮碾过石板街巷,轧轧作响。凌惜惜的心情也如车轮一般忐忑辗转,自从凌府一别,忽忽八年,她以为今生再也不会与萧青麟相见,偶尔回忆起当初共渡的时光,对萧青麟夫妇甚是挂念,却又难以摆脱父母惨死之事的阴影,因此心中好生矛盾。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今日竟在这般情势下与他相见。此刻她心乱如麻,说不清是感激、是哀怨、还是无奈,一路深低着头,看也不敢看萧青麟一眼。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马车出了城门,拐上了湖畔的林荫小路。萧青麟放松了缰绳,让车速降了下来,转头对凌惜惜道:“惜惜,快扶住我,别让我倒下。”
凌惜惜心旌一跳,刚想问:“你怎么啦?”哪知未待她张开口,萧青麟的身体已倒了下来,她急忙双手相扶,却不料一碰萧青麟的身体,只觉一股寒气传入掌心,立时打了几个冷战。
萧青麟觉出她手臂不住颤抖,低声道:“你没事吧?”
凌惜惜道:“没事。”话虽这么说,但牙齿间的不断叩击声,也是清晰可闻。
萧青麟道:“你若受不住,可别强撑着,把我用绳子绑在车辕上。”
凌惜惜咬了咬牙,道:“不,我能撑得住。”眼见双手难以支撑,就用肩头抵住萧青麟身体。这么一来,便似挨着一块寒冰,片刻功夫,她浑身血液仿佛即将冻凝一般,由此可知,萧青麟所受煎熬比自己更甚几倍,耳听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沉,忙道:“萧大哥,你……你不碍事吧?”
萧青麟苦笑一声,道:“萧大哥运气不好,咬我的那条蛇是……是有毒的……”话未说完,声音便即哑了。他为了骗过薛野禅的眼睛,咬紧牙关,没露出丝毫中毒之色,但身体毕竟不是铁打的,此刻寒毒发作,一阵猛于一阵,再也支持不住。
凌惜惜顿时乱了方寸,这事若是让别人遇到,自会想办法处理,但她自幼生活在豪门深院,一生全在亲人照料之下,全无处世应变的经历,此刻除了焦急之外,想不出半点法子,眼眶中泪水滚来滚去,终于夺眶而出。
萧青麟重重喘了几口气,道:“这蛇的寒毒好不厉害,我怕是支持不了多久。惜惜,万一发生什么不测,你不要管我,快回府去。”
凌惜惜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哭道:“萧大哥,你不能死,我不要你死!”
萧青麟宽慰她道:“人活百岁,终有一死。萧大哥只是比你们早走几年,不要为我伤悲,不要……”身子猛地一阵颤抖,说不下去了。
凌惜惜心痛如割,用力支撑着萧青麟的身体,心中只存了一个念头,不论如何,自己决不离开萧大哥,哪怕是死,也要与他死在一起。
马车沿着林荫小路走了七八里地,来到西湖岸边。
一轮冷月,将清凛的月光洒在湖面上,映起涟涟银波,其境如诗如画。
凌惜惜却全无心情去欣赏美景,只盼能跑得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不再与那伙儿人相见。情急之下,不及择路,只是往树林浓密处急钻,到后来再无路径,进入一片杏林之中。她四处望了望,摇着萧青麟的胳膊,道:“萧大哥,没路了。咱们哪里去?”
萧青麟一直昏昏沉沉的,这时忽然多了几分精神,道:“下车。”抬腿欲行,哪知身体不听使唤,只觉脑袋一沉,从车上栽了下去。
凌惜惜大惊,伸手拽住萧青麟的胳膊,想要将他拉住,却不料力气未逮,非但没将萧青麟扯回,自己反被带下车辕。两人在草丛间滚了几滚,凌惜惜顾不得浑身疼痛,急忙扶起萧青麟,道:“你没事吧?有没有摔伤?”
萧青麟跌得着实不轻,脸颊被擦破一大片皮,却只轻轻叹了口气,道:“惭愧!想不到萧某也有今日。”
凌惜惜道:“你累了,躺下歇息一会儿。”想扶着他慢慢卧倒,却不料一下子碰到他的伤口。萧青麟忍不住哼了一声,凌惜惜好生难过,自怨自艾道:“唉,我真是蠢,甚么事情总做得不对,萧大哥,你……你痛得厉害么?”
萧青麟摇道:“我没事。这里甚不安全,不可久留。惜惜,你将马车赶回,不能让人看出咱们到过这里。”
凌惜惜依言而行,将马车掉过头来,松开车闸,用力抽了几鞭。驾马一声长嘶,沿来路急奔而去。
趁着这会儿功夫,萧青麟折了一截松枝,将路面的轮辙印痕扫去,又从怀中取出一包粉末,仔细撒在道路四周。
凌惜惜不解其意,道:“你干什么?”
萧青麟道:“铁衣山庄行事缜密,多半会用猎犬跟踪,我在这儿撒下石灰粉,叫他们无法尾随。”
凌惜惜吸了口气,心想:“江湖上偏有这许多心机,真……真是难得很了。”
萧青麟做完这些事,直起腰身,道:“好了,走吧。”身子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凌惜惜上前搀扶,道:“萧大哥,你别使力。我扶着你走。”
萧青麟摇头道:“不用。你一个女人家,哪拖得动我?”
凌惜惜急道:“你的伤势多重,难道我不知道?你……你不能再糟蹋自己的身体了!”
萧青麟执意道:“别为我担心,我……我自己能走……”
凌惜惜道:“这当口你还强撑什么?今天你豁出性命救我,我只为你做这一件事都不行?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欠你的情怕是这辈子也还不清了。”
面对她含泪的目光,萧青麟还能说什么呢?是真、是假全是明摆着的。若再推辞,那便是冷了人家的一片心。当即将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道:“向南走,穿过这片林子。”
两人跌跌撞撞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凌惜惜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衣衫在树丛中剐破了好几处,发髻散乱,娇喘吁吁,她一生中从未如此狼狈,为了逃避铁衣山庄的追拿,全没念及自己的疲累,一心一意只想如何才能使萧青麟不致遭到对方毒手,至于自己的安危,早已置之脑后。
经过七绕八拐之后,来到西湖南岸。两人沿着湖边一条荒芜的小径直走下去,前方出现一个幽僻的院落。
萧青麟望见小院,眼中陡然闪现激动的神情,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居然挺直了身体,离开凌惜惜的搀扶,独自走入院中。
凌惜惜跟随其后,几乎赶不上他的步伐,不禁暗觉怪异。她快步走进院门,只见院中的杏树上挂着一道素帷,后面端端正正摆着一口棺材,棺前的灵牌上写着“爱妻宫千雪之灵位”八个字。
萧青麟走到棺旁,低声道:“雪儿,叫你久等了。麟哥回来陪你……”
霎时之间,凌惜惜脑海中回荡着一个声音:“雪儿姐姐没了!雪儿姐姐没了!”萧大哥为何神情如此激动,就在他抚棺低语之际,令她全然明白了。随即便是一阵难以自制的悲哀,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泪水涔涔流下。
萧青麟眼中却已没有泪,他缓缓点燃两枝素烛,深情凝望宫千雪的脸颊,轻声道:“雪儿,我一直担心自己支持不住,没法回来见你。所幸苍天怜鉴,叫我留着这条性命与你相见,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只见他脸上的肌肉不住跳动,看来毒性正自蔓延。凌惜惜忍着伤悲,道:“萧大哥,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伤心难过。你……还是仔细想想,有什么法子,能治你身上的毒。”
萧青麟嘿了一声,苦笑道:“不中用了。那是‘雪胆五步蛇’的剧毒,天下无药可解,挨得一刻是一刻。”
凌惜惜全身犹如堕入冰窖,颤声道:“什么?你……你是……是说笑吧?”心中却明知他并非说笑。
萧青麟道:“我不是说笑。雪儿对我情深义重,终于为我而死,那么,我也该为她而死了。”
凌惜惜突然省悟,道:“雪儿姐姐是为你死的?”
萧青麟道:“正是。她为我死了,现下我也就要为她死啦。我……我心里很快活。我们俩人分隔阴阳两界,饱受寂寞孤苦,现在可好了,我们就要团聚在一起,别说我中毒无药可治,就是医治得好,我也不治。”他说到这里,脸上现出一股奇异的光采,眼中神光湛湛,显得甚是兴奋。
蓦然之间,凌惜惜心中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伤心,固然是为了痛惜兄长将逝,也为当初对他的冷漠而愧疚,流泪道:“萧大哥,当初……我……”
萧青麟摆了摆手,道:“当初的事情不必再提。惜惜,我有三件事要跟你说,你别哭,你一流泪,只怕我漏了要紧话儿。时候不多了,我得把话说完,你给我安安静静地坐着,别打断我话头。”
凌惜惜只得坐在他身旁,可是心中却如何安静得下来?
萧青麟取出玄英铁笋,道:“依我所料,江湖中不日将掀起一场空前的浩劫,各大门派都难幸免,凌府更是首当其冲。我很为二弟担心,这枝玄英铁笋乃是世间神物,你一定要交到二弟手中,或能助他一臂之力。另外,让他设法察访‘千臂瞽魔’司空绝的身世,此人在二十年前威震天下,以后却沉寂无名,其中必有隐情。我本想自己把这件事弄清楚,看来是没有机会了。”他叹了口气,又道:“第三件事是一个忠告,请你转告他,别忘记那日在杏林中的长谈,江湖不是久留之地,得抽身时且抽身,万万不可沉溺得太深!”
凌惜惜点了点头,郑重说道:“我记住了。”
萧青麟脸上露出微笑,道:“有你这句承诺,我可就放心了。这三件事本该由我亲自来做,可惜事事难遂人愿。今日我抱定必死决心,原想能与薛野禅拼个同归于尽,替二弟除掉一个心腹之患,不料还是功败垂成。唉,我这做大哥的真是没用,以后的艰险,全靠二弟独力承担,我却无法助他共渡难关,我……我好生不安……”
凌惜惜颤声道:“不,萧大哥,你为我们付出得太多太多,该惭愧的人应是我们……是我们……!”
萧青麟不忍见她伤心的模样,正要出言宽慰。便在这时,湖面上忽然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须菩提。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即为消灭。当得阿缛多罗三藐三菩提。须菩提。我念过去无量阿僧劫。于然灯佛前。得值八百四千万亿那由他诸佛。悉皆供养承事。无空过者。若复有人。于后末世……”声音隔湖传来,绵绵悠长。
凌惜惜往声音来处望去,心中大奇,听这声音并不甚响亮,明明是从近处发出,但湖面上清波潋潋,这说话的人却在那里?
萧青麟脸上却变了颜色,他听出对方所使的是上乘内功“无形遁音”之法。这功夫顾名思义,功夫高深之人可以音送数里,而且听来如同人在身侧,越是内功深湛,传音越是柔和。霎时之间,他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名字,骇然道:“是他!”
凌惜惜不知厉害,问道:“是谁?谁来了?”
萧青麟一字一字道:“恒河鬼菩萨!”
只听得佛号咏诵声越来越近,片刻功夫,湖面上急飘而来一艘小船,摇船的是一个法像庄严的老僧,一身大红袈裟,在湖风中飘摆起伏,宛若神仙一般。
萧青麟暗想:“此人既到,躲是躲不过了。”当即深吸一口气,挺直胸膛走出院门,来到湖畔。
恒河古佛将船停在岸边,缓步走到萧青麟面前。他左臂被萧青麟所伤,蜷在袖中,右掌横胸,满脸阴鸷之色,神情极是可怖。
两人相对而站,彼此的心意各自明白。萧青麟淡淡说道:“哪阵风把大师吹到寒舍来了?日前酒楼一别,可无恙否?”
恒河古佛低声道:“萧青麟,你总算也是条汉子,怎么到了这地步,还在假惺惺地装蒜?那雪胆五步蛇是我养大的,谁比我更了解它的毒性?你咬牙强撑,纵能瞒过薛野禅,可是骗不过我的眼睛。”
萧青麟道:“你既然看出我中了蛇毒,怎么还让薛野禅将我放走?”
恒河古佛道:“我若要揭穿你,自是轻而易举,可是那样一来,便只成全了薛野禅一人,对我有何好处?我现在杀你,那又大不相同。当我把你的人头公昭天下的时候,所有人都会相信我是凭武功杀死天下第一杀手,此事震动中原武林,不愁各大门派不承我之情、慑我之威。”
萧青麟道:“你身为佛门中人,竟起如此龌龊的贪念,不怕即刻便遭报应?”
恒河古佛道:“权势荣华,每个人都想得到。大和尚也是人,难道穿上这身袈裟,便能跳出三界之外?笑话!这世上若真有报应,我早已活不到今天。”
萧青麟道:“你想拿走萧青麟的人头,可也没那么容易。”
恒河古佛道:“死到临头,你还敢这么狂傲。我不信你是铁打的,把你所有的本事都使出来吧。”说着,单掌竖起,向萧青麟走来。
两人相距不过一丈多远,以恒河古佛的武功修为,抬掌便能击到萧青麟的身体。但他左臂刚被萧青麟击断,心中着实忌惮,竟不敢轻易发招,脚踏七星步法,慢慢进逼,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稳健。
萧青麟见对方身形凝重,好似一堵缓缓移动的墙,端得是无懈可击,自己即使未中蛇毒,也没有取胜的把握。但此刻别无选择,举起玄英铁笋,一招“风起云涌”,挽起七、八个剑花,将恒河古佛来势尽阻。这路剑法分为三段,一招既发,接下便是两记凌厉的杀着。哪知他不运劲还好,一动真气,胸腹间陡似千百柄刀剑乱扎乱刺,剑招虽然精妙,劲力势道全不是那回事,堪堪使到半截,手腕一软,玄英铁笋落在地上。
恒河古佛见到有机可乘,岂肯错过?立时劈手抓下。
萧青麟自知死期已近,尽管他生性豁达,且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此刻一股虎落平阳、英雄末路的心情,却也不禁黯然神伤。
便在这时,一个人影突然扑到萧青麟身前,喝了一声:“住手!”
恒河古佛手掌停在半空,奇道:“是你?你也来多事?”
来人正是凌惜惜。她俏脸沉霜,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你不能再作孽了。”
恒河古佛道:“我超度萧青麟,此乃除魔消邪的大善举,哪是什么作孽?你一个小女子,怎么懂得江湖规矩,还不闪到一旁去?”
凌惜惜道:“江湖规矩也是人定的。不知薛野禅花费多大代价请你替他卖命,你开出一个价钱,我按十倍补偿给你。”
恒河古佛嘿地一声冷笑,道:“我虽然爱财,可是江湖中的权势、威名、地位,也不是全靠钱来实现的。况且萧青麟的人头,那是无价之宝,老天把它赐到我的手中,难道我会放弃吗?”
凌惜惜听他说得这般无耻,气得浑身颤抖,道:“亏你也是吃斋念佛的高僧,口口声声说自己行的是善举。这‘行善’二字,是什么意思?欺辱身负重伤之人,算不算行善?背地里下毒害人,算不算行善?要是这种种事情都干得出,跟一个杀手又有什么分别?”
萧青麟道:“这种事情,我们杀手也是不做的。惜惜妹子,你自己请便罢,大和尚爱干这种事,且由他干便了。”
凌惜惜毅然说道:“我不走。我的命是你救的,怎能无动于衷?我虽是一个女流,却知道什么叫做义气!他既然要杀戒,那便先杀我好了。”
恒河古佛当然并不惧怕这两人,只是极度诧异,眼见萧青麟身受奇毒,凌惜惜又全然不会武功,决不能与自己相抗,但两人濒临绝境,却仍有一股凛然之气,有一份无畏的刚勇,令人不敢轻侮。
他怔了一会儿神,陡然恶从心生,寻思:“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但若走漏了一个活口,我的声名从此受污,虽然杀的是萧青麟,但诛戮没有还手之力的人,决非英雄豪杰之所为,势必给人瞧得低了。”一念至此,哪还顾及自己的宗师身份,抬掌向凌惜惜抓去。
萧青麟见他脸上凶色一闪,便知要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合身扑上,挺掌向恒河古佛按出。恒河古佛没想到重伤之人居然还能发招,猝不及防,慌忙举掌横挡,萧青麟左手回圈,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嘴巴,跟着右手圈转,反掌击在他的秃顶。恒河古佛大叫一声“啊哟!”急跃退后。萧青麟右掌倏地伸出,击中了他胸口。恒河古佛又是一声:“啊哟!”再退了二步。
这三掌只须有内劲相济,任何一掌都能送了当今一流高手的性命。恒河古佛连中三掌,居然挺立不倒,但觉脸上、头顶、胸口隐隐作痛,心想三处都是致命的要害,可见萧青麟内力已经枯竭,任凭他打中千百拳又有何妨?只是自己一掌都未躲开,实在太损一派宗师的颜面,脸膛羞愧得如同猪肝一般,大吼一声,向萧青麟扑来。
萧青麟向滑了一步,双掌齐出,一掌击其小腹,一掌径取丹田。
恒河古佛躲也不躲,左掌反撩萧青麟肋下。这一招看似同归于尽,但萧青麟内力已失,伤不到他分毫,但他这一掌却是结结实实印在萧青麟肋下,拍的一声,萧青麟身子一晃,喷出一大口鲜血。与此同时,萧青麟的双掌一上一下击中恒河古佛,只听他一声长啸,周身骨骼劈劈啪啪作响。原来那“雪胆五步蛇”的寒毒侵入血脉,使血液渐渐凝结,越流越冷。他适才吐出一大口鲜血,所受内伤虽是不轻,毒性却已暂时消减。趁此机会,他猛一催力,竟将任、督两脉震断,激发起所有内劲,一齐奔泻而出。
这是萧青麟生命中最后一记杀招,便如储满洪水的堤坝,猛地里坍塌崩决,洪水急冲而出,势不可挡。恒河古佛只觉双眼一黑,肋骨、胯骨、脊柱、锁骨一齐折断,连血也喷不出来,身体向后直飞数丈,扑通一声,尸体坠入湖中。
顷刻间,西湖葬没了这位异域枭杰。四周重归宁静,似乎一切事情都未曾发生过。
萧青麟走回院中,虽然呕血愈升,但精神反比以前健旺得多。他来到棺前,望着宫千血的遗容,目光渐渐柔和,低声道:“雪儿,我对你发下毒誓,今生要珍惜自己的性命,否则便不能与你相见。可你……你却先行离我而去,这个誓言已经没有了意义。雪儿,我现在就要去找你了,你千万要等我……一定等我……”说着,他轻轻抱起宫千血,走到湖畔,上了恒河古佛乘坐的小船。
凌惜惜瞧出他已呈回光返照之象,料想不久于人世,强忍悲伤,道:“萧大哥,你还有什么嘱咐的话吗?”
萧青麟想了想,从腕上摘下玉镯,递给凌惜惜,道:“自从与二弟结拜以来,这只玉镯伴我风风雨雨,须臾不曾分开。现在物归原主,你把它交给二弟,他自然明白一切。”
凌惜惜道:“我一定办到。”
萧青麟长出一口气,感叹道:“当初我与雪儿戏言,当我绝命之刻,希望能驾一叶扁舟,往波心深处而去,在水声天籁中辞别世人,那将是何等洒脱。现在真的应验了,看来冥冥中命运早有安排。”发现凌惜惜眼中蕴满泪水,宽厚地一笑,道:“惜惜,你不要为我们难过,萧大哥身边有雪儿相陪,走得并不孤独。”
凌惜惜拭了拭眼睛,道:“萧大哥,你……你一路走好……走好……”
萧青麟感激地点了点头,将小船摇离湖岸,五指向下一戳,将船底穿出五个指洞,湖水渐渐漫入船中。做完这件事,他向岸边的凌惜惜挥了挥手,摇船往烟波深处使去。
这时天将拂晓,浓浓的晨雾弥漫在湖中。小船悠悠远走,渐渐模糊了踪迹,消失了桨声。
凌惜惜取出玉箫,幽幽吹起。箫声婉转悠扬,仿佛她欲诉的心曲,直往湖心处飘去,心中默默祈祷:“萧大哥,雪儿姐姐,愿你们在天上找到真正快乐,从此再没有人间的忧烦。相依相伴,永结同心!”情到极处,不由得泪水涔涔滑落,曲调颤抖,渐不成音。
作品相关 第三十二章 真相大白
凌惜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凌府的,只觉得灵魂仿佛脱离了躯体,脑海里不时闪过萧青麟摇船飘逝的情景,每一次忆起,都是一阵揪心的伤悲。唯一支撑着她不倒下的原因,是萧青麟语重心长的声音,想道:“萧大哥跟我说这三件事之时,已到了灯枯油尽的境地。他拼集最后的力气,如此叮嘱于我,我说什么也要完成他的心愿!”正是由于这个信念,她咬牙拖着沉重的玄英铁笋,一步一步从西湖岸边走回凌府。
当她出现在府门的时候,把守门的家丁骇得目瞪口呆。谁敢相信眼前这个发髻散乱、满身泥污的女人,便是平日里端庄淑雅的少夫人?凌惜惜却不管别人怎么想,径直穿过府门,向后院走去。
才到回廊门口,恰巧碰到洁蕊急步走出,险些撞个满怀。她一见凌惜惜,喜得叫出声来:“啊呦,小姐你去哪里了?这一夜没回来,可急坏大伙儿啦!一大早公子爷便将府中所有人派出去找你,正等你的信儿呢。可巧你就回来了……”
凌惜惜不容她多说,道:“庭哥哥回来了吗?”
洁蕊道:“昨天后半夜才到府中,听说你不见了,焦急得不行,大半宿都没合眼。”
凌惜惜道:“好,带我去见他。”
洁蕊扯了扯她的衣裙,大皱眉头,道:“你这模样怎能见人?快回房去,我给你烧水沐浴,再换一身衣裳。”
凌惜惜却似没听见她的话,问道:“庭哥哥眼下在哪儿?我要先见他。”
洁蕊道:“我刚才见他去了后院的书房,这会儿多半还在那里。”
凌惜惜一言不发,抬脚便往后院走去。
洁蕊一边跟着她走,一边急道:“听说一会儿要来几位客人,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老府主把这次会面看得极重,亲自安排酒宴,还要公子爷和你都去陪席。可是……你……你这样过去,若叫客人们看见,那……那成何体统……?”
凌惜惜猛地转过身,道:“你说够了没有?”
洁蕊头一次见到小姐发这么大的脾气,吓得不敢分辨,低头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书房。洁蕊抢先几步走进屋中,叫道:“小姐回来啦!”
随着话声,屋门人影一晃,狄梦庭闪身而出,见到凌惜惜,脸上好生关切,道:“惜惜,你没事吧?”
直到此刻,凌惜惜绷紧的心弦才算松了下来,一时之间,所有的心酸、委屈一齐涌上心头,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狄梦庭抱住她的肩膀,轻声道:“好啦!没事了。我这不是在你身边么?有什么话,咱们进屋再说。”他半挟半抱,将凌惜惜带入房内,回头对洁蕊道:“你去安排小姐沐浴更衣,再告诉老府主一声,就说小姐需要休息,不去宴上陪席了。”
洁蕊应了一声,快步出去。
狄梦庭扶凌惜惜坐在椅上,道:“怎么回事?是不是铁衣山庄干的?”
凌惜惜点了点头。
狄梦庭脸上如罩寒霜,低声道:“果然如此。铁衣山庄,欺人太甚!”双拳紧攥,捏得骨节喀喀作响。
凌惜惜道:“我原以为再也不能与你相见,幸亏萧大哥相救,才能脱离虎口。”
狄梦庭一惊,喜道:“大哥已经到了临安么?好,真是太好了。他在哪里?怎么没和你一道回来?”
凌惜惜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狄梦庭心旌一紧,顿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兆,急道:“你哭什么?快告诉我,大哥怎么了?他们夫妇为什么没来找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凌惜惜流着泪水,打开随身带来的一个包裹,露出玄英铁笋。
狄梦庭脱口道:“啊!玄英铁笋?这是大哥的东西,怎么在你手上?”
凌惜惜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仔细打开,哽咽道:“这是萧大哥给你的,说是……是物归原……原主……”
狄梦庭见到这只玉镯,耳畔便似炸响一个惊雷,陡然连退数步,道:“大哥他……他……他……”一连说了三个“他”字,再也说不下去了。
凌惜惜道:“萧大哥已经不在了,雪儿姐姐也随他一起去了。”
狄梦庭脸上顿时失了血色,他似乎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但眼前的玉镯、玄英铁笋加上惜惜的泪水,又不由得他不信。霎时间,萧青麟的音容笑貌映入脑海,竟是那么清晰。十几年来,虽然两人分离时多,相聚时短,但他心中没有一刻忘记对方,此刻得晓情若骨肉的义兄终于舍己而去,胸中不啻于轰然倒塌了一座长城。
凌惜惜哭了一阵,心情变得平静了些,把萧青麟遇难的经过诉说一遍,又讲了他叮嘱的三件事。
狄梦庭默默听她叙述,仿佛麻木了一般,竟没有任何表情,自始至终,不曾开口说一个字。
凌惜惜也被他的样子吓住,颤声道:“庭哥哥,你没事吧?”
狄梦庭闭上双目,沉默好一刻,才缓缓睁开眼睛,道:“经历了这么多事,你一定累了,去休息一会儿吧。”
凌惜惜一怔,心想以他们兄弟的情义,狄梦庭知道这个消息后,势必悲不自胜,少说也得大哭一场。纵是立刻去找铁衣山庄拼命,那也毫不奇怪。哪知他连一滴眼泪都没落下,只是默默地望着窗外,神情从最初的激愤渐渐平定,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近似于冷漠。
凌惜惜与他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这般神态,心中又是奇怪,又是害怕。
这时,门外一个家丁进来禀报:“公子爷,几位贵客都已到了,老府主请您这便过去相见。”
狄梦庭低声道:“知道了。”这三个字一出口,神色顿时恢复常态,又道:“我派人去请三花楼、春眠堂、玉娇院的头牌姑娘,都来了么?”
那家丁道:“都来了,正在大厅后面候着。”
狄梦庭道:“好,叫她们都进去陪酒。记住,一定要把那几个老家伙伺候高兴。完事之后,重重有赏。”
那家丁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狄梦庭轻轻抱了抱凌惜惜,道:“你心境不好,就不要去见那些人了。好好睡上一觉,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凌惜惜木然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道:“你干什么去?”
狄梦庭道:“今天来的都是西南四省响当当的人物,咱们若不用心结交,迟早会被铁衣山庄笼络去。凌老府主为此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他们既然前来,总算给了凌府面子,我要亲自出面应酬,可不能在这当口缺了礼数。”
凌惜惜冷冷道:“是啊,堂堂凌府狄公子亲自陪酒,这份情面着实不浅。况且还有临安三大青楼的头牌姑娘,那些什么江湖高手,可真赶上好福气了。”
狄梦庭听出她话中含刺,却不想和她计较,淡淡说道:“你现在需要安静歇息,我叫洁蕊接你回卧室。”说着,向门外走去。
凌惜惜大叫一声:“站住!”
狄梦庭停下脚步,道:“惜惜,我要去做一件大事,你不要让我为难。”
凌惜惜道:“咱们夫妻一场,我哪一件事让你为难了?这么多年来,你奔波在外,留下我一个人独守空房,我几时埋怨过你?我想你、念你、舍不得你,但你离家而去的时候,我几时劝阻过你?”说到这里,她一阵激动,脸颊涨得通红,道:“可是今天是什么日子?萧大哥殁了。他是为了救我才死的!你不思如何替他报仇,反而却去陪酒作乐。我倒问问你,在酒席宴间,你怎么喝得下去?你怎么笑得出来?”
狄梦庭缓缓闭上双眼,道:“喝不下去也要喝,笑不出来也要笑。”
凌惜惜摇了摇头,道:“你怎么变得如此无情?”
狄梦庭仰头一笑,充满苦涩之意,道:“大哥已经死了,我却要为活着的人着想。到了这个地步,我别无选择!”话音一落,人影便即消失在门外。
凌惜惜心中失望到了极点,想不到他为什么这般冷漠,待要追上前问个明白,哪知刚刚站起,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一歪,软软摔倒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凌惜惜渐渐恢复知觉,鼻中闻到一缕极淡、极纯的茶味,茶中又含着茉莉花的清香,闻着说不出的受用。她只觉全身没半点力气,连眼皮也不想睁开,只盼永远永远闻着这香气。茶香果然萦绕不散,过了一会儿,凌惜惜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待得二次醒转,鼻中仍是这芬芳的茶香。她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软阁之中。洁蕊在床边烹茶,炉火映得她满脸红光,见凌惜惜醒来,忙倒了一杯茶,端到她面前,道:“小姐,你可算醒了。来,尝尝我煮的茶,味道可还要得?”
凌惜惜坐起身,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微微品味,道:“这是顾渚紫笋吧,你哪里得来的?”
洁蕊拍手道:“这是昨天公子爷带回来的,听说四十几亩的茶山只择出四五两茶叶,算是极品中的极品。想不到你一口便品出它的名字。”
凌惜惜道:“顾渚紫笋是昔年的贡茶,味道哪能差得了?茶经上说:茶者……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牙者次;叶卷上,叶舒次。可见‘紫笋’二字,非比寻常。咱们有缘来喝这等好茶,实是难能可贵。”
洁蕊道:“是啊。咱们能喝到这等好茶,全是托了公子爷的福。”
一听这话,凌惜惜的脸色沉了下来,道:“他呢?怎么不来?”
洁蕊道:“他来过两次,看你还在睡着,不忍叫醒你,让我留在这儿陪你。”
凌惜惜道:“他是不是到前院应酬去了?”
洁蕊点头道:“今天来的宾客可不得了。老府主亲自操办宴席,把临安四大名厨都请到府中,山珍海味不计其数,光看菜名就够叫人咋舌了。公子爷更是八面玲珑,在席间谈笑风生,连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宗师都对他极是钦佩……”
这番话听在凌惜惜耳中,却分外地不舒服,翻身下床,道:“我要去前院,你给我找衣服来。”
洁蕊道:“宴席多半已经散了,你去干什么?公子爷再三嘱咐,叫你好好歇息,可别累出病来。”
凌惜惜皱眉道:“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我叫你准备衣服,你哪来那么多的罗嗦话?”
洁蕊从未听小姐说过如此重话,又是委屈,又是奇怪,却不敢多问,将衣服取来,服侍她穿戴整齐。
凌惜惜径直来到前院的大厅中,却见宴席已散,人去厅空,只剩下一片桌椅狼籍。
洁蕊指着正当中一把红木椅,小声道:“公子爷刚才就是坐在那里,这时不知去哪儿了,我……我找他来见你?”
凌惜惜摆了摆手,道:“我不想见他。”她走到椅前,脑海中想象狄梦庭坐在这把椅上,时而高谈阔论、时而笑逐言开,一付踌躇满志的模样。她又想起萧青麟的诀别,宫千雪的伤逝,几般滋味交织在一起,说不清是气愤、是失望、还是伤心,顺手抓住椅背,用力一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心中的怨愤发泄出去。
哪知,不等她手上劲力使出,喀的一响,椅子已经碎得四分五裂。
洁蕊吓了一跳,叫道:“小姐,你……你这是干什么?”
凌惜惜也是吃了一惊,凝神细看,只见椅子上遍布裂纹,即使自己不曾摔它,过不多时也要破碎。她心弦一颤,眼眶顿时湿润了,轻声道:“庭哥哥,你没有变,你没有忘记好兄弟!是我……我错怪你了。”
洁蕊听得莫名其妙,道:“小姐,你没事吧?是不是回房再歇息一会儿?”
凌惜惜摇了摇头,她此刻终于体会到狄梦庭的心境,对于萧青麟之死,他面上似是若无其事,心中却伤痛欲绝,虽然在宴席上没有失态,但一股悲愤之情难以自抑,竟把椅子坐得脆烂了。这是一把紫檀木椅,硬生生将它坐碎,需要何等深厚的劲力,由此可见,狄梦庭压抑的激愤又是何等猛烈?想到这里,凌惜惜好生内疚,后悔不该那么偏激,以致误会了狄梦庭的感情。她转身对洁蕊道:“给我备车,我要出府。”
洁蕊道:“你干什么去?外面甚是不太平,多么重要的事,等公子爷回来商量不好么?”
凌惜惜道:“我就是找他去。你别多问,按我吩咐做吧!”
洁蕊见她满脸急切之色,不敢劝阻,出去叫了一辆马车。
凌惜惜上车便走,出城来到西湖边,绕湖行了半圈,停在南岸的灌木丛中。
凌惜惜独自下车,沿着湖岸的小路又走了二里多地,回到萧青麟的故居前面。
时值黄昏,一轮斜阳西倚薄云,金辉落在水面上,半湖碧绿,半湖通红。
在湖畔的一株杏树下,狄梦庭默默伫立,湖风吹动他的衣衫,猎猎作响,身体却是一动不动。
凌惜惜默默来到他的身后,狄梦庭没有回头,却已知道是谁到来,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凌惜惜道:“不来,我良心不安。”
狄梦庭道:“大哥平生最挂念的人就是我,可他辞世之际,我却没能在他身畔。我……我算是什么好兄弟?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愿意舍弃一切,只求能握一握大哥的手,跟他喝一杯酒,说几句话……”他话音极是平静,但其中蕴含的痛楚之情,显然既深且剧。
凌惜惜挽起他的胳膊,道:“你也不必太悲伤了,命运中注定的事,谁都无法改变。萧大哥知道你的心意,在九泉下也会欣慰的。”
狄梦庭道:“命运为什么如此不公平?大哥隐居田园,与世无争,招到谁了又惹到谁了?却落到这般下场。那些大奸大恶的凶徒,倒活得有滋有味。我想不明白天理何在?难道好人注定要被冤屈,正义何时得到伸张?”
凌惜惜无言回答,轻轻叹了口气,道:“这是恶人横行的世道,为了权势和财富,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狄梦庭冷冷哼了一声,道:“权势、财富,谁又能真正地拥有?自古以来,每一代江湖枭杰都想把它们留住,但人人都是匆匆过客。那些动了贪念的人,都成为它们的奴隶,从此再也不能摆脱。”
凌惜惜道:“还是萧大哥说的对,江湖不是久留之地,得抽身时且抽身,万万不可沉溺得太深!”
狄梦庭道:“这是大哥用生命告诉我的道理。惜惜,你不觉得咱们与大哥相比,缺少些什么吗?”
凌惜惜道:“什么?”
狄梦庭道:“这些年来,我时时在想,我们究竟为了什么活着?在这世上,有人是为了权势,有人是为了财富,还有人是为了道义,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我们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凌惜惜道:“我希望,是为了爱!”
狄梦庭动容道:“你……你也是这么想的?”
凌惜惜道:“我听你说过的,萧大哥父母的生死恋情,你义父对师妹的痴情,还有萧大哥对雪儿姐姐的深清,这些爱让他们的生活有了意义,也让他们的生命有了尊严。”
狄梦庭道:“是啊!虽然大哥夫妇生活艰辛,日日要为生计操劳奔波,却比我们富足得多。”
凌惜惜由衷说道:“我是个小女人,不懂得江湖大事,可在我看来,权倾天下也好,富可敌国也好,都抵不过一夜厮守、共剪窗烛来得真切实在。”
狄梦庭感慨道:“大哥的死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一度忽视的是一种多么珍贵的情感。惜惜,我已决心要做一件大事,如果成功了,便即抽身江湖,从此不再沾惹任何是非,咱们结庐远疆、栽茶垦农去。”
凌惜惜道:“你若栽茶,我就去杀青烘焙。你若养蚕,我就去缫丝纺织。你若去垦荒种田,我便做一个农妇好了。”
狄梦庭道:“你甘愿去过清贫的日子?放弃拥有的一切,陪我隐逸山野、绝迹红尘?”
凌惜惜道:“茫茫红尘,嘈杂纷争,又有什么值得留恋?我既是你的妻子,左右是要随了你去。”
狄梦庭心旌一宽,将她拥入怀中,直至此刻,两人心意相通,再无一丝隔阂。狄梦庭取出一坛酒,对着湖面说道:“大哥,这坛三百年的花雕,得来不易,我原准备留着跟你共饮,谁承想已无见面之日。大哥,你在黄泉之下,请受兄弟敬你一杯……”说着,他痛饮一大口,将酒坛掷向湖中,跟着一道无形的掌力拍出,在半空中将酒坛击得粉碎,美酒飞溅如雨,落入湖水之中。
凌惜惜盈盈跪倒,双手合什,对着湖面默默祝祷。
过了好一会儿,凌惜惜站起身来,道:“庭哥哥,咱们回府吧。”
狄梦庭却没有动身,长长出了口气,道:“惜惜,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本想等查出些头绪再说,可是现在……现在还是告诉你的好……”
凌惜惜见他神情沉邃,暗暗奇怪,道:“什么事?”
狄梦庭道:“当年你父母被害之事,不是萧伯父所为,真凶另有其人。”
平平淡淡一句话,传入凌惜惜耳中,竟不弱于一声霹雳。她身子一抖,道:“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狄梦庭道:“你父母遇害之时,萧伯父已经洗手封剑,再未踏入江湖一步。说他受雇杀人,简直是无稽之谈。”
凌惜惜脑海中一片昏眩,扶住身边的杏树,颤声道:“这等大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狄梦庭道:“我也是两个月前刚刚得知,这件事非同小可,我想查得水落石出之后,再告诉你也不为迟。”
凌惜惜道:“是萧大哥告诉你的,对不对?”
狄梦庭点了点头,道:“大哥为了咱们婚姻的美满,甘愿承担下这个不属于他的恶名,被误会了整整八年,却不曾流露出丝毫怨意。惜惜,大哥不让我对你讲这些,怕你心里存了内疚,如今大哥不在了,我不愿你对他仍有芥蒂。”
凌惜惜缓缓闭上眼睛,泪水再一次无声地划落,道:“现在再说任何感激的话都已晚了,我……我真恨不能死的人是我,让萧大哥和雪儿姐姐好好地活着……”
狄梦庭道:“大哥这一生,活得清清白白,死,也死得干干净净。他便如这西湖一般,哪怕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污水倒入,却依然纯净明澈。相比之下,倒是我们在世俗中迷失得太久!”
凌惜惜擦了擦泪水,道:“逝者已去,剩下的事,该由活着的人来料理。庭哥哥,我要你答应我,萧大哥未完成的事,咱们要替他了结,即便是天大的难题,但叫你我有一口气在,决不放弃!”
狄梦庭郑重说道:“这是我们兄弟间的义气。即使你不说这句话,狄梦庭也是责无旁贷。”说完这句话,两人心中都涌起一股豪气,仿佛萧青麟和宫千雪正在天上凝望,四人虽隔阴阳两界,却似乎心意相通,从未分离。
当两人回到凌府,已经是子夜时分。
狄梦庭不愿惊动旁人,来到后院墙外,抱起凌惜惜,跃墙而入。这等举动,原是两人相恋时的作为,自从两人成亲以来,各自端重矜持,再未想到过这般偷偷摸摸地勾当,哪料到今夜突然露了这么一手。只是狄梦庭的武功远比当年精湛,这一翻一跃,娇夭腾挪,自然而然运用了最上乘的轻功。
凌惜惜把头倚在他的怀里,小声道:“你留神些,叫人家看见,成什么样子?”当年两人私订终身,每次狄梦庭抱她回房,凌惜惜总要羞涩地叮嘱一句,此时两人成亲多年,本该不再顾忌了,但她顺口一说,却又是这一句话。
狄梦庭轻轻抚着她头发,说道:“你还记得这句话。”
凌惜惜道:“哪能忘记呢?当年种种欢愉的勾当,如今只剩下这些记忆了。”说罢幽幽一叹。
狄梦庭的心情随着这声叹息,变得有些沉重。他不再言语,纵身连穿几个院落,回到自己的寝房。
洁蕊已将枕被铺好,又点了一枝龙涎香,烘得屋中暖香融融。
两人各怀心事,均无睡意。狄梦庭道:“惜惜,你累了,先睡吧。”自己却走到书房去了。
凌惜惜坐在椅子上,望着自己的身影被烛火映在墙上,心中波澜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在这短短一天一夜的功夫,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件,她觉得仿佛是做了一个噩梦,但这个噩梦却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从前的记忆一下子被扭转,现在何去何从,脑海中一片迷茫。
不知不觉中,一枝蜡烛渐渐燃到了尽头,火花一颤,悄然熄灭。
凌惜惜咬了咬嘴唇,站起身来,披了一件衣衫,出门直往偏院而去。
不多时,她来到凌府最西角的祠堂前,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推门进入屋中。
只见屋中燃着惨白的长明灯,照在墙角一个佝偻的老人身上,他满身酒气,手中抓着一个酒壶,蜷在一把椅子里,竟若死人一般。
凌惜惜走到老人身前,道:“七叔,您老醒醒,我有事问您。”用手轻轻推了推他。
杜七伸了伸腿,眯着眼睛,打量着凌惜惜,茫然道:“你……你……找我?你是谁啊?”
凌惜惜道:“您又喝醉了,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我是凌惜惜。”
杜七睁大双眼,使劲摇了摇头,仿佛猛然醒悟,道:“哎呦,是大小姐来啦!看我这记性,我……我给你倒茶去。”他摇摇晃晃站起,在桌上摸来摸去,可是桌上除了酒壶就是酒坛,他找了半天,只摸到一个空碗,干笑一声,道:“大小姐,让你见笑了,将就着喝碗白水吧。”
凌惜惜道:“您别忙了,我不想喝水。今夜找您,是为了打听一件事。”
杜七苦笑道:“我一个看祠堂的老废物,知道些什么事情?值得大小姐深夜跑来。”
凌惜惜缓缓说道:“当年的梅花庵血案,我想知道此事的真相,请您再给我讲一遍。”
杜七身子一颤,笑容顿时不见,道:“这事已经过去那么多年,还提它干什么?”
凌惜惜道:“遇害的是我的双亲,不管事情过去多少年,只要真凶还在逍遥法外,我就要追查到底,非弄得水落石出不可。七叔,您是当时唯一的见证,说出的每一句话,可都要对得起良心。”
听着这番话,杜七的脸色变得惨白无血,低声道:“那事的来龙去脉,我都讲给了凌老府主,你想知道什么细节,还是问他好了。”
凌惜惜道:“我不问老府主,只要您亲自回答我,我爹娘究竟是怎么死的?凶手到底是谁?”
杜七道:“凶手是谁,人尽皆知。那是萧……”
他才说出一个“萧”字,凌惜惜轻轻叹了口气。随着这声叹息,杜七的声音一下子哑了,他低垂眼帘,竟不敢与凌惜惜的目光相对。
屋中变得令人压抑的沉默,过了好一阵,凌惜惜道:“七叔,您为什么这样待我?您……您于心何忍?”
杜七讷讷说道:“我是个终日守护亡灵的人,不会说话,若是哪句话冒犯了大小姐,你别往心里去。”
凌惜惜道:“您不是不会说话,而是太会说话了,将一段故事编得滴水不漏,真难为您是怎么想出来的?”
杜七吃了一惊,刚想开口,却被凌惜惜摇手制止。她继续说道:“七叔,当年我知道您是为救我爹娘才受的重伤,对您好生感激!听说您好酒,这些年我从没断过好酒送来,每逢佳节,定会亲手给您做几个小菜下酒。在我心里,总觉得这是爹娘欠您的债,虽然您没能救下他们的性命,可您毕竟挺身而出,这份勇气、这份义气,都让惜惜万分敬重。我对自己说,只要七叔在世一天,我就要照顾好您一天,算是替爹娘报答您的恩情!”
杜七脸上一片赫色,低声道:“杜七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大小姐待我一片仁心,我……我没齿不忘!”
凌惜惜道:“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您会编出一段谎言,欺骗了所有的人。您这样做,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我爹娘的亡灵吗?”
杜七嘴唇颤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发出声音:“大小姐,江湖中有许多事,与你想象的不一样,每个人都有苦衷。”
凌惜惜道:“我知道您有苦衷,那必是极难言的隐情。可是为了这个谎言,多少人失落幸福,多少人抱憾终生……”说到这里,她话音哽咽了,不得不停了下来,过了片刻,才道:“想必您还不知道,萧青麟萧大哥去世了。直到他临死的那一刻,我还未解开这个误会,当年若不是因为此事,萧大哥不会离开我们,也就不会死!这个遗憾,我一辈子都无法弥补,每当想起,我心里都象刀割一般。”
杜七听得仿佛呆了,喃喃说道:“想不到谁都逃不开这一劫,唉,都是命啊!”
凌惜惜道:“七叔,请您扪心自问,这些年来,您能逃避良心的煎熬吗?面对我爹娘的灵位,您夜里是不是会被恶梦惊醒?”
杜七没有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凌少堂夫妇的牌位,不难看出,这番话的每一个字都深深触动他的心旌。
凌惜惜接着道:“您还打算隐瞒多久,这种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日子,活着还有什么意味?七叔,听说您当年也是一条铁骨铮铮的好汉,如今却醉生梦死,您甘心吗?为什么不说出真相?”
杜七闭上双眼,脸上呈现出痛苦之色,举起酒壶送到口边,才发现酒水早已喝空,颓然将酒壶扔在地上。过了良久,他睁开眼睛,道:“常言道:纸里包不住火。这件事终归要败露,只是没有想到,竟由大小姐来揭破。唉……”一声叹息,他起身走到凌少堂夫妇的牌位前,双膝跪倒,重重叩了几个响头,道:“大爷、夫人,我杜七对不住你们!当年我没有陪你们一起死,在世上白白多活了几十年,是福?是苦?谁也难说得很!幸好现在一切都该结束了。”
他转身对凌惜惜道:“你想知道真相,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凌惜惜见他的目光变得炯炯有神,浑身再无一丝醉意。她又是惊讶,又是紧张,道:“什么事?”
杜七道:“经常给送酒的那个丫鬟,叫做洁蕊,对不对?”
凌惜惜道:“是啊。她是我的贴身丫鬟,也是我从小到大的伙伴,我当她是亲妹妹一般。”
杜七道:“很好。请你好好待她,不叫她受到丝毫伤害,将来给她找一个好婆家,成亲生子,一生平安喜乐。”
凌惜惜奇道:“那是自然,我与洁蕊情同手足,她的事便如我的事。可是她与您有什么牵连?您对她关切至深,这……这是什么缘由?”
杜七道:“凌府上下众人,全当杜某是个没用的废物,见了我理都不理。只有这个姑娘记挂着我,时常来到祠堂,陪我说上几句闲话。嘿,杜七愧承她这份心意,可惜身无长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她。此刻恳请大小姐在她婚配之日,准备一笔丰厚的嫁妆,算是杜某的一片心意。”
凌惜惜听他语气诚恳,显是怀了极深的感情,但她心中挂记着父母的疑案,也没想得太多,当即应道:“七叔尽可放心,惜惜决不让您失望!”
杜七长吁一口气,仿佛放下一桩极大的心事,从床角取出一壶酒,道:“这壶酒在你父母遇害之后就已备下,想不到直至今日才来喝它,唉,几十年的日子,几十年的煎熬……”说着端起酒壶,一饮而尽,用力抹了抹嘴,道:“大小姐,你想知道双亲的死因,好,我告诉你。当年杀死你父亲的凶手,就是我!”
凌惜惜“啊”地一声惊叫,几乎不能自己的耳朵,颤声道:“您说什么?难道是您……您害了我父亲!”
杜七惨然笑道:“不错,是我杀害的凌少堂。什么梅花庵血案,什么萧铁棠,都是骗人的鬼话。我身上的这道剑伤,乃是你母亲所刺……”
凌惜惜脑中一片昏眩,这许多变故接踵而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扶着桌子,定了定神,才道:“为什么嫁祸给萧铁棠?”
杜七道:“因为没人敢找萧铁棠寻仇,这件事的真相也就永远无法揭穿。”
凌惜惜道:“您这样做,害了多少人!”
杜七道:“萧铁棠身负血债无数,也不在乎多几条人命。我仅仅是一个小人物,为了保全性命,什么勾当干不出来?想来想去,只是对不起凌老府主,这些年骗得他好苦……”他目光直直盯着屋顶,身子却向后滑倒,喘息道:“我在噩梦中活了几十年,没有一天安宁过。现在真相大白,我……我也不该再留在世上……”
凌惜惜大骇,叫道:“您怎么啦?”
这时,大门砰的一声震开,一个人影裹着寒气闪入,运指如风,连点杜七的十八处玄关重|茓。
凌惜惜一见来人正是狄梦庭,顿时象救星到了一般,道:“庭哥哥,快看看他,还有救没有?”
狄梦庭神情肃然,将手掌抵住杜七的丹田,为他护住心脉,道:“杜七,你的话还没说完,你不能死!”
杜七眼神渐渐涣散,挣扎道:“该说的话……都说了,该死的人……也该死了!杜七这一生罪孽深重,不要……救我,让我死……让我……死……”
狄梦庭拿起他刚才喝过的酒壶闻了闻,向凌惜惜摇了摇头,道:“鹤顶红加孔雀胆,被酒力送入内腑,没有救了。”
凌惜惜望着杜七痛苦的神色,心里不知是痛恨他,还是怜悯他,终于叹了口气,俯在他耳边说道:“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你放心走吧。”
杜七露出一丝笑容,道:“谢谢……谢……”话未说完,身子一挺,就此一动不动了。
狄梦庭缓缓合上他不瞑的双眼,低声道:“倒退三十年,‘鬼手快枪’杜七也是江湖中一条响当当的耿直汉子,自从做了这件亏心事,生不如死。现在撒手尘寰,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凌惜惜只觉全身脱力,慢慢坐在椅子上,道:“庭哥哥,你怎么会来?”
狄梦庭道:“我看见你出门,猜到你会找杜七询问往事,便悄悄跟来,听他说些什么话。想不到还是晚了一步,没能救下他的性命。”
凌惜惜摇头道:“他既决意一死,谁也救不活他。其实早在我爹娘遇害的那一天,他的灵魂已经死了,现在不过是将躯体灭亡而已。”她揭下一张床单,盖在杜七的尸体上,道:“明天悄悄将他下葬,别惊动太多人。”
狄梦庭点了点头,道:“善良、罪恶,终归于土。愿他的灵魂能够安息。”拉起凌惜惜的手,两人一同走出祠堂。
凌府的院中极静,夜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狄梦庭扶着凌惜惜,从长长的秘道中走过。春寒料峭,一阵冷风吹来,凌惜惜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狄梦庭解下外衣,披在她的肩上。
凌惜惜感激地一笑,道:“你就不冷么?”
狄梦庭道:“我不怕冷。”便在这时,忽听院中传来一长两短的竹哨声,尖锐刺耳,在夜色中传来,甚是突兀。
凌惜惜一怔,道:“这是老府主在找你。”
狄梦庭眉头微皱,道:“定是出了要紧的事,不然的话,老府主不会用这个法子找我。”
正说着,两个家丁快步跑来,见着狄梦庭,躬身施礼,道:“凌老府主有急事找您,请快随我们去书房相见。”
狄梦庭道:“你们两人送夫人回房,我即刻去见老府主。”说罢,身形一飘,消失在院墙之后。
他连穿几个院落,来到凌关山的书房,不待家丁禀报,自行推门而入。只见凌关山站在一张条案边,手中握着笔,满面忧色,与日间招待宾客之时竟似判若两人,显得说不出的苍老。
狄梦庭暗暗一惊,轻轻走到凌关山身后,道:“老府主,您找我?”
凌关山指着桌上的条幅,道:“我刚写的,笔法如何?”
狄梦庭看去,只见条幅上写着“风雨欲来”四个大字,每个字都是墨迹凝重,仿佛身负千钧重担,却又傲然不屈,一勾一划间,遍布肃杀之意。狄梦庭不由自主攥紧拳,道:“出了什么事?”
凌关山将笔一扔,道:“你跟我来。”径自走进里屋。
狄梦庭跟随其后。两人进屋之后,凌关山反手锁上房门,走到北墙的书柜前,将手伸入柜顶,用力掀了掀,又转了几转,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书柜向两旁分开,露出一个隐秘的房门。
狄梦庭甚是惊讶,他进出这间书房无数次,许多机密之事都是在这里与凌关山商谋的,却全然不知此处藏着密室。只见这间密室不大,摆设也十分简单,只有正当中的桌上放着一口箱子,甚为显眼。
凌关山走到箱前,用手指弹了弹箱盖,发出“叮叮”的沉闷声响,道:“这是我请波斯巧匠精心制造的密箱,非金非铁,却坚硬逾钢,纵有利刃,也难以伤其分毫。”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柄精钢短剑,在箱盖上一划,剑尖火星迸射,箱子上却连一道划痕都没留下。
狄梦庭心念一动,道:“这等神物,世间罕有。倒让我想起一件往事,记得那是八年前,您曾经得到过一张古楼兰王的藏宝图,请远威镖局护送,却在城外被铁衣山庄劫持,此事一度震惊江湖。”
凌关山点了点头,道:“你记性不错,当年铁衣山庄抢走的,正是这口箱子。”
狄梦庭奇道:“被铁衣山庄抢走的东西,不啻于羊入虎口,您怎么夺回来的?”
凌关山道:“不是夺,而是铁衣山庄送回来的。”见狄梦庭满脸疑惑之色,他又道:“这间密室乃是凌府最机密的地方,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人知晓。可是今天我送走宾客,回到这里,却发现箱子已经摆在桌上了。梦庭,你来看看,铁衣山庄真是无孔不入!这等神出鬼没的手段,着实令人惊惧,却又深为佩服。”
狄梦庭想了想,道:“您这间密室虽然隐秘,但只要找到当年建屋的工匠,便不难查出它的所在。铁衣山庄出没诡异,倒还在其次,我只是想不明白,薛野禅费了那么大的周折才得到这口箱子,怎么会拱手送回?”
凌关山道:“这正是他的厉害之处!梦庭,你还记得八年前那一场激战么?当时图谋这口箱子的,可不只薛野禅一个人。”
狄梦庭道:“那夜出手的,还有神龙堂堂主莫独峰。您是说他?”
凌关山道:“对,就是莫独峰!当时我见他们二人同时现身,料想这口箱子是保不住了,却不甘心便宜给薛野禅,于是从马元霸手中要过钥匙,扔给了莫独峰。”
狄梦庭暗道一声:“好!”以当时的情形,他若贪心财宝,必遭杀身之报,凌关山当机立断,的确是最明智之举。
凌关山道:“这样一来,铁衣山庄得到箱子,神龙堂却掌握钥匙,双方相互牵制,由此引发明争暗斗,各自伤亡的高手不计其数。薛野禅这八年间未在江湖走动,足见花费了无数心思,却拿这口箱子毫无办法”
狄梦庭猛然醒悟,道:“我明白了,薛野禅已经耗尽了耐心,他将箱子送回,是看咱们如何处理。如果咱们能够打开箱子,他便伺机抢夺。如果咱们打不开箱子,神龙堂也不会放过咱们。这一计一石二鸟,果然厉害之极!”
凌关山道:“不管哪一种结果,凌府都难免一场浩劫。我个人的生死荣辱微不足道,只是这百年家业若是毁于一旦,我凌关山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狄梦庭拍了拍箱子,叹道:“若能打开这口箱子就好了,可惜亿万财富摆在眼前,偏却无能为力……”
凌关山道:“开箱倒是不难,当初我留了一把备用的钥匙,本以为多此一举,不想这时却能派上用场。”
狄梦庭大喜,道:“那还担心什么?有了这富可敌国的财宝,足以招募千军万马,凭此与铁衣山庄一拼高下,不信赢不了他们。”
凌关山脸上挂着无奈的苦笑,道:“若真如你想象的一般,我又何必忧心重重?”他取出一把金灿灿的钥匙,在箱孔中转了转,揭开箱盖,从中拿出一卷羊皮书,交给狄梦庭,道:“你看过便知,古楼兰王的宝藏,哪有这么容易得到?”
狄梦庭打开羊皮书,却见书中空空如也,一图一字皆无,脱口叫道:“这……这是什么藏宝图?”
凌关山一字一字说道:“你现在知道了,没有藏宝图,也没有宝藏,这是一个骗局。”
狄梦庭望着凌关山,惊得目瞪口呆,一切事情来得这样突然,饶是他心机过人,此刻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凌关山淡淡说道:“我设计这个骗局,就是要在铁衣山庄与神龙堂之间制造冲突,他们为了得到这笔财宝,势必无止无休地拼斗下去,凌府便能在两大势力的夹缝中求得生存。随着事态的发展,证明我预料的没错,在这八年间,铁衣山庄暗袭神龙堂一十三次,无一得手,神龙堂回击铁衣山庄九次,同样徒劳无功,双方仅折损的第一流高手就达百余人,各自大伤元气。”
狄梦庭却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马元霸,尤其是他死不瞑目的样子,忍不住说道:“若把死伤的人都算上,还得加上远威镖局的几十条性命。”
凌关山哼道:“镖局干的就是刀头舔血的买卖,死便死了,有什么大惊小怪?”
狄梦庭道:“您明知铁衣山庄要劫这支镖,还叫他们去送死。这样做,是不是太不仗义?”
凌关山横了他一眼,道:“薛野禅的目光何等犀利,不死掉几十个人,难道能够蒙混过关?”
狄梦庭道:“可马老镖师是您的朋友。”
凌关山嗤然冷笑,道:“朋友?你不觉得说这种话很好笑吗?在江湖中处世,唯一的原则只有两个字:利益!我是个生意人,只知道怎样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收益。凌府能有今天这种局面,便是遵从这个信条。”
听着这一番话,狄梦庭只觉背心冒出一股冷气,不由得想起萧青麟对凌关山的评价,越发感到心寒。
凌关山却没注意狄梦庭神情变化,继续说道:“梦庭,你为人端方重义,这本是一件好事,但你时常怀有妇人之仁,便是犯了江湖大忌。若不是我暗下黑手,将对头一一剪除,你哪来的今日这般风光?”
狄梦庭对他的话不能苟同,却不愿再起无谓的争执,当即转开话题,道:“这个箱子就象装满火药一样,谁拿着都会惹上麻烦。现在薛野禅把它扔给了咱们,咱们可得马上拿出主意来。若再迟疑,只怕神龙堂就快动手了。”
凌关山道:“我正是为此找你商量对策。梦庭,以你的见识,咱们与铁衣山庄或是神龙堂抗衡,能操几分胜算?”
狄梦庭沉吟了一会儿,向凌关山摇了摇头,道:“不行!”
凌关山道:“我苦心经营几十年,麾下六十八家堂口,每处都有第一流高手坐镇,各有各的绝技,聚在一起,算得上人才济济,便是九大门派、四大世家,我也没放在眼里。你说说看,咱们哪点不如铁衣山庄?又有哪点不如神龙堂?”他口气虽然强硬,其实心中并无把握,这般声色俱厉,反而泄露出惶惧之意。
狄梦庭道:“您的这些高手,多半是用金钱收买的。”
凌关山眼睛一翻,道:“那又如何?我用金钱,你讲义气,都是为了招纳天下英雄,正所谓殊途同归。”
狄梦庭却道:“金钱与义气,可不能相提并论。”
凌关山道:“我看不出有何区别。”
狄梦庭沉声道:“用金钱收买的高手,只会为金钱去杀人。以义气结交的朋友,却能为朋友去死!”
随着这句话说出,密室中变得一片沉寂。过了好久,凌关山才缓缓说道:“现在这般局面,你有什么办法?”
狄梦庭道:“正撄其锋,咱们决计拼不过人家,要想求生,非得走一着险棋不可。”
凌关山精神一振,道:“什么险棋?”
狄梦庭走到箱子之前,道:“我记得您曾经说过,每个人都有贪婪的本性,在江湖中沉溺得越久,这种本性也就越深。因此这一步险棋,还得在这口箱子上做文章。”
凌关山犹豫道:“你是说……你的意思是……”心思急转几遍,突然醒悟,用力拍了拍箱子,叫道:“好,我明白了!果然是妙计!”
两人陡然间心意相通,相视一笑,将各自的想法都在笑容中显示出来。只是狄梦庭眼中充满睿智,凌关山却掩饰不住萧煞之意。
作品相关 第三十三章 偷梁换柱
立秋刚过,江南各地花红柳绿,景色宜人。可是到了玉门关外,大地已经显露出萧瑟之意。莽莽山峦之间,零星长着几片树林,多已枯黄衰败,为数不多的叶片被冷风所摧,在山间辗转飞舞,久久不落。
由于刚刚下过一场秋雨,疏勒河激涨数尺,水流湍急,河床向两旁阔出十余丈。
从河畔的山口中,风尘仆仆走来数十骑人马。谷中的山风甚是寒冷,这些骑士身穿一色的玄黑单衫,丝毫不见瑟缩之状,在坑洼不平的山路中纵马行进,却没有一个人倚倾歪斜的。前后相隔七八尺的距离,队形始终保持不变,连马蹄踏地的节奏声也是整齐如一,可见人马都曾经过严格的训练。
马队最后边的是铁衣山庄大护法赵士德。与八年前相比,他着实苍老了不少,两鬓已经斑白,脸上的纹路也深了许多,每一道都如刀刻一般,只有微凝的双眉,仍如往日一般的冷峻和傲岸。以他在江湖中的身份,决不比任何一家门派的掌门低逊,照规矩满可以大摆排场,此刻不知道为什么,他与随从骑同样的马匹,穿同样的衣服,连表明身份的金色缎带也没有系,只在腰间随意扎了一条黑色布带。
马队渐渐走出山谷,耳畔隐约可闻疏勒河的水浪之声。赵士德双目凝视远方,右手不时抚摸腰下的短剑,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
忽然间,前方的马队停了下来。赵士德微微一惊,沉声道:“为什么停下?”
一骑飞快奔来,马上汉子道:“赵护法,少庄主请您到前面去。”
赵士德来到队前,只见薛冷缨停马肃立,全身紧绷如弓,眼中杀气浮动,见赵士德赶到,扬起马鞭,道:“您看。”
赵士德顺着马鞭望去,数十丈外一块突起的岩石上,站着一匹狼。这是一匹罕见的白狼,通体毛白似雪,站在落满黄叶的山岩上,煞是惹眼。
薛冷缨冷冷说道:“这狼好不开眼,赶到这儿来碍事,活该它找死。”说着,递给一张赵士德硬弓,道:“赵大叔,让大伙儿看看您百步穿杨的绝技吧。”
赵士德道:“献丑了!”取箭上弦,弓开如月,将箭尖对准狼头。哪知,那狼竟似通得灵性,突然察觉到危险,转头望来。在这一刹那间,赵士德与狼的目光对在一起,他发现狼的眼神中充满孤独与傲岸,即使濒临死境的关头,也没有丝毫屈服的意思。赵士德心中一颤,没想到这匹绝地孤狼竟也有江湖高手的气概,他放下弓箭,摇头道:“罢了,放它一条生路吧。”
薛冷缨奇怪地看着他,道:“赵大叔,您常常教导我,咱们江湖汉子,决不能心慈手软!今天您是怎么了?难道对一只畜生也下不了手?”
赵士德道:“正因为它是一只畜生,杀之何益?”
薛冷缨道:“一只畜生,杀便杀了,哪来许多顾忌?”从身后取过一付弓箭,弯弓搭箭,道:“您下不了手,我来。”
赵士德见他跃跃欲试,知道劝阻不住,便道:“你既要杀它,务必一击而中,叫它少受痛苦。”
薛冷缨道:“为什么?”
赵士德道:“这不是寻常的野狼,它是一匹头狼,如果受伤回到狼群中,必遭群狼反噬,只有当它死后,才会有新的头领诞生。这是狼的律条,便如同咱们的清理门户一般。”
薛冷缨道:“原来如此。”张弓略略一瞄,“嗖”的一声轻响,将箭射了出去。只见那箭去势疾劲之极,却听不见破空之声,从白狼的腹下飞过,撞在山岩上,火星迸射,箭簇竟深入岩石之中。铁衣山庄众人都是识货之人,虽然没有射中目标,但这一箭的劲力着实浑厚,登时轰天价喝起采来。
薛冷缨脸上颇有得意之色,将弓挂在身后,道:“赵大叔,您看我这一箭可还来得?”
赵士德是众人中唯一没有喝彩的,道:“你本可一击毙命,为什么这样出手?”
薛冷缨道:“您希望叫它少受痛苦,我索性放它一条性命。”
赵士德哼了一声,道:“你用箭杆的反震之力,已叫那狼身受重伤,当我看不出来?你既是江湖第一流高手,无论杀它还是放它,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可你偏偏如此整治它,难道非要它被群狼分噬吗?”
薛冷缨道:“您说对了,我就是要它被群狼分噬,死得惨不堪言!”
赵士德皱眉道:“这又何苦?”
薛冷缨压低声音说道:“您看见它的眼神吗?那里面充满了孤傲与不驯!虽然它只是一匹狼,却让我想起了萧青麟。我清楚的记得,萧青麟看我时的目光,也是那么的孤傲不驯。”他脸上隐现狰狞之色,道:“我发过毒誓,在这世上,凡是让我想起萧青麟的东西,我都要毁去!毁得越惨,我心里越痛快……”
赵士德听他这番言论,心中一寒,却不知如何开解于他,只得叹了口气,道:“别说了。赶路要紧,咱们走吧。”
一行人向前走出两里多地,出了山谷,来到疏勒河畔。
正当众人向上游寻找渡口之际,忽听山谷中传来一声长嗥,“呜……”声音凄厉之极。
随着嗥声,那匹白狼突然从山谷中冲出,直朝众人这边奔来。
薛冷缨奇道:“这只畜生好大的胆,居然敢来送死。”回头向随从喝道:“大伙儿都听着,一会儿那狼来了,谁也不许杀它,咱们逗着它玩,直到把它累死。”众人笑嘻嘻地齐声称是,有几人还拿出吃剩下的牛肉、羊腿,用绳子绑住,在地下拖着,准备戏弄狼来扑食。
赵士德却道:“少庄主,咱们重任在身,哪有余裕陪它消磨?赶紧走吧!”
薛冷缨正在兴头上,哪里肯听?道:“无妨无妨,最多耽搁半柱香的功夫,一会儿多加几鞭便都补上了,误不了大事。”
赵士德摇了摇头,打马闪到一边,与他们分开站立。
只见那狼奔到马队前方,倏地站住,昂头直视众人,脊背弯曲如弓,全身白毛都向上翻起,模样甚是凶猛。
薛冷缨自然毫不畏惧,叫道:“来啊!来啊!”一边将囊中的肉干、面饼向它扔去,希望将它激怒。
那狼却始终站立不动,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长嗥,这次的声音哑了许多,同时一道鲜血沿着它的嘴角流下。
薛冷缨冷声道:“小畜生,你内伤发作,看你能硬撑到几时?”
那狼凝视薛冷缨片刻,突然转身狂奔,向斜刺里冲去。
薛冷缨嘿嘿大笑,道:“赵大叔,您看这小畜生,知道讨不到好处,逃命倒也挺快。”
赵士德冷冷说道:“它不是逃命,是去死!”
果然,那狼不往山中逃跑,却朝着疏勒河奔去。薛冷缨的笑容顿时凝在唇边,道:“它……它想干什么?”
赵士德道:“自尽!”
薛冷缨吓了一跳,道:“不过是一匹畜生而已,哪来得这般刚烈?”
赵士德道:“你别小看这匹狼,它也有尊严。尤其是头狼,一旦受伤,即使你不杀它,它也不会让自己屈辱的活着。‘士可杀而不可辱’这句话,也不全是对人说的。”
薛冷缨望着那狼,见它嘴里的鲜血不住涌出,白毛上斑斑殷红,在河滩上拉出一条血路。他掌心攥出一把冷汗,不由得又想起萧青麟来,一个是江湖中一等一的剑士,一个是绝地苍狼,原本毫无关联,但两者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相似之处,同样骄傲,同样充满血性,在面对强权的一刻,都是不惜用死亡来维护尊严。
只见那狼的血越涌越多,速度也是越来越慢,在距离河水只剩十多米的地方,终于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此刻若要杀它,实是易如反掌。在场的铁衣山庄众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物,可是面对这匹濒死的狼,却无一人狠得下心向它出手。只觉得它虽然不通人性,行事却犹如江湖义士,端得刚勇壮烈,令人不敢轻辱。
河岸上一阵沉默,众人望着那狼不住地扭曲挣扎,都动了悱恻之意,有几人偷偷取出暗器,想要帮它了却痛苦,但惟恐惹恼薛冷缨,犹豫了片刻,终于又将暗器收起。
只有赵士德飞身下马,大步走到狼前,双掌托起它的躯体,纵身跃入齐腰深的河水,将它平放在水面上。
那狼轻轻呜咽一声,眼睛凝视着赵士德。在这一刻,人与狼之间仿佛心意相通,赵士德郑重说道:“你以壮士之风行事,我以壮士之礼待你!请走吧。”
那狼似乎听懂他的话,点了点头,用前爪搭在赵士德肩头,用力一推,身子顺势离开他的双掌,沉入激流中去。
赵士德目送它消失,慢慢走回岸上,翻身上马,道:“耽搁太久了,赶路吧。”
薛冷缨道:“赵大叔,您为什么帮它?”
赵士德道:“我敬重有骨气的生灵。少庄主,我希望你能记住我的话,不要轻视一切对手,哪怕它只是一只野兽。”他扫了一眼四周,又道:“千百年前,这里人烟罕迹,从来便是狼的天下。如今我们赶来与狼争夺这片土地,不知还有多少生灵涂炭。也许将来一天,人会与这些狼群有一场死战。”
薛冷缨冷笑一声,道:“您说什么笑话?狼,也配作为人的对手吗?嘿,如果有一天,让我与狼群撞上,我杀它们血流成河!”说罢,纵马狂奔而出。
赵士德叹了口气,实在拿这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招呼众人随后跟紧,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去。
一行人走出大半个时辰,来到一处驿站。
在千里戈壁中,这个驿站虽是一个繁华的所在,却也不过七八个院落,加上零星几间房子,构成一个小小的集市。
众人刚到驿站门前,便有伙计迎了出来,大声吆喝:“有客爷到了,来人把爷们的牲口牵后院去。”他径直跑到薛冷缨与赵士德马前,道:“客爷请往里面坐,来点什么?咱这三十里铺的老烧缸远近闻名,客爷来几碗暖和暖和身子。”
薛冷缨与赵士德相视一眼,同时下马,只见这座驿站连围墙都没有,便在官道旁搭起一座草棚,胡乱摆了二三十张桌子,周围堆着小山般的酒缸,后面灶房的火上烤着一只羊羔,香气飘出多远。薛冷缨找了一张桌子坐下,道:“这地方破是破了些,倒还够爽气。赵大叔,咱们就在这儿等吧。”
赵士德先在四周巡视一趟,待察看无虞后,才招呼众随从落座。
薛冷缨拍着桌板道:“吃了七八天干粮,嘴里真是淡狠了。伙计,你们店中有什么拿手好菜,说些出来听听?”
伙计道:“拿手菜自然是有的。您别看小店的门面不甚起眼,说到手艺,却是这方圆百十里首屈一指。嘿,不过价钱嘛……可就不那么便宜。”
薛冷缨从怀中取出几片金叶子,抛在桌上,问道:“这够了么?”
伙计见这几片金叶子足足有四两重,折成银子,整治三十桌的酒菜也够了,忙陪笑道:“够啦,够啦,怎么不够?小店拿手的菜肴,有响油牛脊、白切鸡脯、腊汁羊头,还有灶上烤着的|乳羊,香嫩脆滑,保管您尝上一口,美过神仙……”
薛冷缨道:“很好,我们坐的五张桌子,每样都上两盆,再打四十斤酒来。”
伙计道:“是,是!”拉长了声音,叫道:“响油牛脊十盆哪!白切鸡脯十盆哪……”一会功夫,酒菜陆续送了上来。
薛冷缨倒了碗酒,一饮而尽,喝了一声:“痛快!”又倒了两碗酒,推到赵士德身前,道:“赵大叔,这酒的味道甚烈,是给硬汉子喝的好酒。您来尝尝?”
赵士德却将酒碗推开,道:“少庄主,你别忘了我的脾气,凡有大事在身,我是滴酒不沾。”
薛冷缨道:“您太过小心了。今天这趟子事,咱们稳操胜券,您不妨破一次戒。”
赵士德笑了笑,道:“几十年的规矩,改不过来了。你自管尽兴,不用管我。”他既不喝,周围几桌的随从也都不喝,各自埋头吃菜。
薛冷缨独自喝了两碗闷酒,四周没人答腔,甚觉无趣,自言自语道:“古楼兰王的宝藏,那是非同小可,不知凌府会派什么样的高手押送?”他用肘臂碰了碰赵士德,道:“赵大叔,咱们在戈壁里走了七八天,终于赶到这里,爹爹走这一步棋,志在必得。您说凌府能料到咱们的行动么?”
赵士德道:“别人都还好说,只怕瞒不过狄梦庭。我在江湖中闯荡了几十年,能叫我佩服的人不多,除了你爹爹,狄梦庭算是一个。”
薛冷缨道:“为了对付狄梦庭,我爹爹坐镇嘉峪关。今天早上传信过来,昨天有人看见狄梦庭在镜铁山露面,那里距离咱们二百多里地,他就是Сhā上翅膀也赶不过来。”
赵士德道:“这正是我不能理解的。古楼兰王的宝藏举世罕见,狄梦庭为什么不亲自押送?咱们与神龙堂两家人马都在打这笔宝藏的主意,他不会不知道。”
薛冷缨道:“也许他在故布疑阵,让别人以为宝藏藏在镜铁山,引诱大伙儿跟他兜圈子,却派人暗渡陈仓,将宝藏从这边悄悄运走。”
赵士德道:“但愿如此。”顿了顿,又道:“可我还是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不知怎么的,心里总是踏实不下。”
薛冷缨道:“凭您的武功和我掌中长剑,天大的事情也担当得下来,再加上四十多位庄中好手,还有何惧?只要凌府的车队敢从这儿走,那可对不住了,所有的宝藏非得改姓薛不可。赵大叔,您若是碍着外甥女的面子不方便出手,就不要介入这件事……”
赵士德横了他一眼,道:“你说什么话来?你爹爹救过我的命,待我有知遇之恩,赵某早将这条性命交给铁衣山庄。至于惜惜那里,我也会给她一个交代,但这是我的私事,与咱们夺宝之计并不相干。”
薛冷缨见赵士德脸带愠色,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过头,道:“赵大叔,您就当刚才的话是一阵风,全都过去了。来,我自罚三碗酒。”
他才喝下一碗酒,赵士德忽然按住他的胳膊,沉声道:“少喝两碗,他们来了!”
果然,从黄土官道上,缓缓走来一队人马,后面跟着十几架骡车。只见车上绑着四个木箱,均包铁皮铜角,刻满古朴的花纹,一看便是年久之物。每架骡车的车头上都Сhā着一枝青色镖旗,绣着碧海苍天,当中“远威”两个大字,迎风飘展,煞是醒目。
薛冷缨盯着镖旗,满脸不屑之色,道:“远威镖局。就凭他们那点儿道行,竟敢招摇过市,岂非不知死活?凌府也真是的,难道忘了八年前已经被咱们洗劫一次,居然还用他们押镖?”
赵士德却道:“现在的远威镖局不比八年前,自从马元霸死后,凌关山重建远威镖局,招募了不少高手。八年来镖通七省,从没折过一次。这可不简单,你别轻视他们。”
薛冷缨道:“那是黑白两道冲着凌府的面子,谁都不去招惹他们,否则的话,十个远威镖局也给灭了。早知是他们押送,大伙何必辛苦这趟,我一个人就能挑了他们。”说着,按剑就要站起。
赵士德抓着他的肩膀,道:“你急什么?要动手也不争这一时,看清情势再说!”
说话间,远威镖局的人马来到驿站。当前一个满脸虬须的镖师跳下马来,大叫一声:“大家停下歇息,喝碗酒解解乏,一会儿可得跑起来,天黑前赶到玉门。”
一众镖师脚夫齐声喊好,纷纷下马卸担,走进食棚。最后进来的是一个脸色焦黄的消瘦汉子,他目光扫了一眼众人,走到虬须镖师身边坐下,不与其他人共用一张饭桌,显然两人是这趟镖的首领。
这家食棚摆着二三十张桌子,原本不小,但一下子拥进四五十人,便显得拥挤许多,再加上铁衣山庄的众多弟子,棚中已经剩不下几张空桌。
薛冷缨低声道:“赵大叔,您看这两人是什么路数?”
赵士德道:“看不出来,试试便知。”
薛冷缨道:“怎么试法?”
赵士德没有回答,向身后使了个眼色,一名随从起身走入后院。
过了一会儿,只听得伙计大声吆喝,将酒菜送了上来。远威镖局的众人闻到热腾腾的香气,无不大吞口水,却没人先动筷子,目光都转向两位镖头的桌子。
虬须镖师用胳膊碰了碰黄脸汉子,道:“汪大哥,大伙儿早都饿狠了,咱们快些吃完,快些赶路。”
黄脸汉子道了一声:“好。”提起筷子,在一盘烤羊腿上戳了戳,脸色一变,道:“这羊腿膻气好重,不合口味,叫大伙儿别吃了。”又挑起几片油浸牛筋,道:“这牛筋炒得太过油腻,怎么咽得下口,赶紧端走吧。”
伙计陪笑道:“小店的油浸牛筋,向来是三十里铺上一绝,远近一百里内提起来,谁都要大拇指一翘,喉头咕咕咕直吞馋涎,客爷却嫌它油腻,这个……这个……”
黄脸汉子眼皮一翻,道:“这个什么?”
伙计道:“有些委屈大厨的手艺。”
黄脸汉子道:“你是开店的,讲究和气生财,这两道菜我不喜欢,难道要我非吃不可?”
伙计忙道:“您说哪儿的话来?您不喜欢,我这就给您撤下。”招呼帮手,将几桌的主菜都撤了下去。
黄脸汉子接着道:“大伙儿走这趟镖都很辛苦,可是贪杯最易误事,今天谁都不许沾酒,咱们自带的油糕、面饼倒可多吃一些。等平安到达玉门,我再请大伙儿喝个痛快。”
薛冷缨听着好不服气,道:“赵大叔,您看这汉子好没道理,自己不爱吃的菜肴,便叫大伙儿都吃不成,哪有这么管事的?”
赵士德却肃容道:“果然是高手,咱们碰上硬点子了。”
薛冷缨奇道:“您这话怎么说?”
赵士德道:“咱们庄中的‘酥心散’无色无味,下在酒菜中着实难辩,想不到人家一口没动,已经看出破绽。”
薛冷缨恍然道:“原来如此。可是既然看出来了,他们为什么还不动手?”
赵士德道:“这是镖行的规矩,不论什么时候,总要留出三分余地,叫对方知难而退。除非万不得以,不能轻易出手。”
薛冷缨冷笑一声,道:“事到此刻,他们想不出手也不可能了。”一语方毕,挺身而起,朗声道:“两位请了!”
这四个字是他鼓足内劲喝出,声音激荡回响,震得棚顶的尘土簌簌掉落。四周诸人促不及防,都吓了一跳。
只有黄脸汉子与虬须镖师神情如常,各自端着一杯茶,缓缓饮下。黄脸汉子向他一抱拳,道:“这位公子面生得很。甘凉道上的英雄豪杰,多半与我有点交情,不知公子出自哪一家名门?”
薛冷缨傲然道:“江湖中敢穿玄黑衣袍的人,能找出几个来?我姓薛!”
众人听他自称姓“薛”,便有几人脱口而出:“是……是铁衣山庄!”远威镖局的镖师和脚夫都跳了起来,呼啦一声,同时拔出兵刃,护在车辆左右。
在场的每个人都是久经江湖的老手,彼此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均各明白。此刻既已表露身份,接下来会怎样自是不言而喻。
黄脸汉子神情犹然镇定,道:“原来是薛少庄主。恕我眼拙,旁边这位想必就是赵士德赵大护法。”
赵士德缓缓点了点头,不动声色。
黄脸汉子与虬须镖师相互交换一个眼色,霍然站起,大踏步走出店门,在门外并排站立。黄脸汉子拔出一柄黑铁长剑,横在胸前,朗声说道:“在下淮南铁剑汪栖山,忝居远威镖局总镖头,会同首座镖师洪彪洪兄弟,率领本局人马途经此地。我们远威镖局与铁衣山庄井水不犯河水,恳请薛少庄主高抬贵手,别砸了兄弟们的饭碗。”
薛冷缨听他报上名号,神情中也显出郑重之色,道:“淮南汪栖山,铁剑七十三。你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剑士,几时投靠到远威镖局了?凭你掌中七十三斤的重剑,替人家保镖卖命,不嫌太过委屈?”
汪栖山淡淡一笑,道:“人各有志。我凭本事押镖,替朋友卖命,有什么委屈?”
薛冷缨道:“你说的朋友就是凌关山吧。否则的话,冲着远威镖局这点儿家底,哪里请得动堂堂淮南铁剑?”
汪栖山道:“薛少庄主眼里不揉沙子,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不错,远威镖局全靠凌府在后面撑着,局中上上下下、一砖一木都是凌府主的,就连我们几十个兄弟的性命,也是凌府主的。”
薛冷缨道:“那可对不住了。今天你们的人可以走,这镖车却得给我留下。”
此言一出,恼了旁边的洪彪,喝道:“薛少庄主可否知道,我们镖行有一条铁打的规矩,命可以丢,镖不能失!”
薛冷缨冷冷扫了他一眼,道:“你说这话,便是执意与我为难,那可别怪薛某不给你们留活路了。”
洪彪大声道:“到底是远威镖局为难铁衣山庄,还是薛少庄主非与我们兄弟过不去?当年马元霸是怎么死的,大伙儿心里谁不明白?老实告诉你,今天既然撞上了你,我就没打算能够平安过去。”将大氅往外一翻,露出劲衣上明晃晃的两排钢镖,每枝镖半尽来长,少说也有四十几把,整整齐齐的Сhā在腰间一条铜钉皮带之上。
寒光晃来,分外耀眼。薛冷缨却仍是满不在乎,道:“听说你凭这手连珠闪电镖,在江湖中风光得很,可不知道是真是假?浪度虚名之徒,也是有的。”
洪彪性如烈火,平素自高自大,一来他本人确有惊人艺业,二来远威镖局由凌府关照,对他甚为倚重,不论白道黑道,官府百姓,人人都让他三分。薛冷缨如此轻视,实是他生平从未受过的羞辱。他气得脸都白了,叫道:“姓薛的,你出来!”
薛冷缨慢慢踱步出店,道:“跟我放横,你也敢?你也配?”突然间白光耀眼,三枝钢镖分从上中下激射而至。这三枝钢镖来得好快,镖身虽短,破空之声却似长枪大刀发出来一般。洪彪又一扬手,接着三枝钢镖射出,来势快了数倍,与先前三枝撞在一起,当当当三声脆响,六枝钢镖的方向同时改变,擦着薛冷缨的身子掠过,相差不过半寸,齐刷刷钉入木柱之中。
这一招手法变化莫测,准头、劲道、时机捏拿得丝毫不差,没有数十年的修炼,决计达不到这等境界。远威镖局众人大受鼓舞,齐声喝彩。
洪彪将双手一分,道:“薛少庄主,请!”
薛冷缨点了点头,道:“好,还算有点儿意思。”心中暗忖:“想不到姓洪的武功并不含糊,我是小觑他了。”他既起戒心,顿时凝聚精力,将右手缓缓按在剑柄,深吸一口气,抽出剑锋。
双方剑拔弩张,情势一触即发。
便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笛声。随着声音来近,愈是清扬激越,到后来渐渐凄厉,全非乐调。
洪彪一听,冷声道:“薛少庄主,你既埋伏下同党,何不痛痛快快出来相见,这般装神弄鬼,吓唬谁来?”
薛冷缨莫名其妙,侧头望着赵士德,仿佛在问:“怎么回事?”
赵士德摇了摇头,道:“不是我安排的。”顿了顿,又道:“来人不善,咱们小心些。”
只见黄土路的尽头,驶来一辆马车。车头点着两盏灯笼,发出幽蓝的光芒,迥然不同寻常灯火的颜色,大白天中看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
马车来到驿站,笛声嘎然而止。
场中众人的目光都被马车吸引过去,各自琢磨对方的来路,紧张的情势稍稍缓和。
赵士德目光锐利,一眼看见灯笼上绘着两条盘绕的青龙,张牙舞爪,伸展奔腾,在蓝光映照之下,栩栩如生。他心中顿时一紧,脱口道:“难道是他?”
薛冷缨见他神情间难掩惊惧之色,好生奇怪,道:“是谁来了?”
赵士德道:“神龙堂!”
薛冷缨吓了一跳,道:“怎么会走漏消息?神龙堂如何来了?”
赵士德道:“这么大的事,既然咱们探听得到,谅也瞒不过神龙堂的耳目,我只是没料到他们的动作好快,竟然与咱们同时赶到。”
薛冷缨仔细观察四周,但见除了一辆马车,再无其他人马跟随,方圆十余里一望无余,也没发现特异情况。他嘴角微微一撇,道:“这辆马车坐满了人,也不过四五人而已,咱们不妨一并收拾了。”
赵士德道:“你别得意太早。真正的高手,就算只有一位,也够咱们应付的。”
薛冷缨好不服气,道:“你指的是谁?”
赵士德道:“莫独峰!”
这三个字刚刚说出口,车厢中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铁衣山庄也来凑热闹吗?薛野禅到了没有?叫他出来相见。”话音不急不缓,语气却如罩寒霜,
虽只短短一句话,但那股呼叱群豪的宗主气度,却是无论如何也伪装不来。赵士德与薛冷缨神色都是一凛,均自暗想:“果然是莫独峰到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赵士德缓缓走出两步,抱拳道:“车中来的是神龙堂堂主么?在下赵士德,求见尊颜。”
话音传出,车中却迟迟没有应答。
赵士德脸上不禁有些挂不住了,以他在江湖中的身份地位,说出话来,就是薛野禅也得好生重视,对方如此漠然,竟然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薛冷缨低声道:“赵大叔,姓莫的分明是冲着这批宝藏来的,咱们与他早晚要有一拼。何时动手,大伙儿都看您的眼色行事。”
赵士德何尝不知此事急迫逼人,倘若忍下这一口气,自己声望受损是小,只怕被江湖中的碎嘴之徒传了出去,还道是铁衣山庄怕了神龙堂。可是一旦开战,委实没有取胜的把握,自己虽然毫不惧死,但薛冷缨若是受了损伤,不啻于在薛野禅心上Сhā了一刀,自己如何对得起老庄主的恩德?一时之间,他心乱如麻,双拳攥满冷汗,却不敢轻举妄动。
与此同时,远威镖局众人也在审视局势。汪栖山手横铁剑,凝立不语。洪彪看了看铁衣山庄诸人,又看了看马车,脸上露出决毅之色,大声喝道:“铁衣山庄、神龙堂本是一丘之貉,你们不是都想贪图这些财宝吗?好,哪个先来出手?”说罢目光斜望薛冷缨,神情中充满不服之意。
薛冷缨心中怒道:“好大的胆子,竟敢挑到我的头上。薛某敌不过莫独峰,难道还怕你不成?”这当口已无退缩余地,缓缓抽出剑来。
便在这时,马车中传来莫独峰的声音:“你这后辈是什么身份,也敢站出来向我们叫阵?你活得不耐烦了!”
洪彪大怒,转向马车,道:“在场的各位都是江湖中的大宗师、大高手,我洪彪明知不是对手,却偏要不自量力。今天谁敢动这些镖车,非得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莫独峰冷笑一声,道:“冲你敢说这句话,倒也算是一条血性汉子。好,我就给你一次机会。我空手坐在车里,你有什么厉害的手段,尽管朝我身上招呼,只要能将车帘掀起,就算我输。”
莫独峰说出这句话,众人登时为之耸动。眼见那车帘是薄薄一层青绸,风吹欲起,丝毫不受外力,他空手坐于其后,又将如何防范?他许下这个条件,固然对洪彪十分轻蔑,却也大半是给铁衣山庄众人看的,存心要以惊世骇俗的神功威震当场。
洪彪见他如此托大,反倒觉得一寒,寻思:“他这是什么意思?”隐隐竟生几分惧意,又想:“事已如此,怕有何用?”当即双手连扬,九枝钢镖呼啸而出,在半空排成一条横线,向车门射去。随着钢镖出手,他身子向前一窜,又发出九枝钢镖,自上而下竖直激飞,后发而先至,十八枝钢镖形成一个“十”字,宛如列阵而行,无论车中之人坐在任何位置,都难避镖锋所指。
哪知,当钢镖接近车门的一刹那,陡然改变方向,相互碰撞,各自斜飞,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操纵一般,竟没有一枝钢镖碰到马车。
旁观的众人都吃了一惊,心道:“这是什么武功?”
洪彪更是惊惧交集,大吼一声,双掌上下翻飞,将一身绝技尽数施展出来。只见镖影如梭,在空中如同连成一条直线,劲力也是越来越重,每一镖发出,都隐隐带出风雷之声。
然而不论他的力道如何加重,马车外边便似罩了一层无形的网,钢镖一旦射到车前,立刻受阻,不是斜飞而出,就是碰撞掉落,更有几枝被反弹激射,四周观战的人群纷纷闪避,惟恐被乱镖所伤。
其中一枝正巧向着赵士德的眉心射来,他伸手一抄,将钢镖接住,只觉掌心一震,想不到这镖被反震回来后,力道犹然如此充沛,不禁看了薛冷缨一眼,却见他也向自己望来,两人目光对在一起,不约而同地默道一声:“好家伙!”
便在这一瞬间,猛听洪彪一声大叫,凄厉之极,身子向后倒下。
汪栖山见状不好,疾冲上前,将他抱在怀中,只见他怒目圆睁,双臂无力地耷拉下来,竟似废了一般。他一生单练镖法,暗器功夫必须依仗双手,胳膊一废,等于武功全失。霎时之间,他半生苦苦挣来的威名一败涂地,实比杀了他还要难受。汪栖山与他交情非浅,只觉一股热血直冲顶门,什么都不顾了,刷地拔出铁剑,喝道:“今天是神龙堂先伤了我远威镖局的人!”
莫独峰缓缓说道:“那又如何?我要伤人,难道还用讲道理么?”
汪栖山恨声道:“哪有这般凶强霸道的?这笔血债,我要替兄弟讨还。”
莫独峰道:“我许下的条件,对谁都是一样。你若不服,尽可上来试试。”
汪栖山道:“好!”一字出口,挺剑向马车走去。他的武功可比洪彪高多了,全身气神凝聚,步履甚是缓滞,仿佛身负千斤重担。只有掌中铁剑不断变化方位,随着每一步踏出,黄土地上都留下一个半寸深的脚印。
这一番较量,场面上平淡无奇,远不如刚才的飞镖精彩。大半人都看得莫名其妙,只有赵士德等少数高手由衷赞叹,低声对薛冷缨道:“果然是第一流的高手,气神内敛,御巧于拙。淮南铁剑,名不虚传。”
薛冷缨点头道:“以他这般身手,不知道能否掀起车帘?”
赵士德忧心重重,道:“倘若他也不能得手,那么莫独峰的武功,只能用深不可测来形容。”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汪栖山已经走到马车前一丈之地,他脸色殷红如血,似乎奋力抵挡一股无形的压力,一身衣袍充气般向外鼓起,可见内劲已经运臻极境。蓦然间一声长啸,疾进三步,铁剑一递,将剑尖抵住车帘。
赵士德与薛冷缨大喜,同时将双掌一击,暗道:“成了!”
哪知便在这刹那之间,车帘后伸出一只手,骈指在剑身上一弹。汪栖山身体剧震,那铁剑再也把捏不住,冲天而起,直飞出十七八丈远,笔直地Сhā入黄土之中。
这一变化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远威镖局众人齐声惊呼。
汪栖山失剑之后,并未惊慌失措,脚踩九宫步法,迅速向后掠出。他身法奇快,眨眼间已退出两丈以外,却觉对方指力不散,迫得自己胸口气血翻涌,急忙再退两丈,落下地来时,这股指力仍未消解,又踉踉跄跄地退了七八步,这才站定。这么一来,他和马车之间已相隔五丈以上。
镖队中冲出几人,聚到他的身畔,纷纷伸手相扶。汪栖山将众人的手推回,目瞪马车,低声道:“好指力!你赢了……”话未说完,一道鲜血从嘴角涌出,看来内伤不轻。
马车中传来莫独峰的声音:“能在我的‘玄天指’下全身而退,你算是第一个。淮南铁剑,果然有几下子。”
汪栖山苦笑一声,道:“我既败了,江湖中便不再有淮南铁剑这个字号,也不再有远威镖局这块招牌。”说着从车头上拔下镖旗,一折两断。
镖局众人大惊,纷纷劝阻。
汪栖山摇了摇头,道:“这枝镖旗断在自己手里,总比断在别人手里好受些。”又对身边人道:“汪某技艺不精,不能连累大伙儿陪我送死。你们都退到一边去,不管发生什么事,谁都不许出手。”
众人相互望了一眼,齐声道:“我们受镖局重恩,义不相负,远威镖局门下,和总镖头同生共死。”
汪栖山热泪盈眶,道:“好,好,大伙儿说这番话,已很对得起汪某了。你们都退下吧。所有劫难,理应由我一人承担!”
洪彪被人搀扶着来到汪栖山身边,道:“汪大哥,兄弟的手废了,但两条腿没断,还能站在这里拼命。你说这话,可将兄弟们看得轻了。”
汪栖山拍了拍他肩膀,说不出话来。
洪彪挺起胸膛,大声道:“远威镖局既然逃不过这场劫数,便再搭上这几十条性命,那又如何?铁衣山庄、神龙堂,你们谁先出手?”
这句话也是薛冷缨心里想的,他扫了赵士德一眼,仿佛在问:“出手么?”
赵士德双眉紧皱,蓦地转过身,道:“少庄主,咱们走吧。”
薛冷缨一惊,急道:“您说什么?”
赵士德道:“神龙堂的手段,你已见识到了。我不能冒险。”
薛冷缨道:“可是咱们如若这么走了,旁人会怎么想?定然认为铁衣山庄怕了神龙堂,您的威名也要因此受损。”
赵士德道:“我的威名微不足道,旁人爱怎么说,自便随他们说去。”
薛冷缨哪里肯信,江湖豪杰将自己的名誉看得比生命还重,似赵士德这般铮铮硬汉,岂肯屈服于神龙堂之下?他心念一闪,顿时明白,道:“赵大叔,您是为了我!您是为了保全我不受伤害!”
赵士德用力在他肩头一按,道:“我不怕与莫独峰决一死战,也不怕死在他的手中。但我害怕你!一旦交手,以他那雷霆般的一击,没人能保护你的安全。倘若你发生意外,我赵士德就是死一百次,也无法回报你爹爹对我的恩情。”
薛冷缨胸口一热,道:“我不怕死!我……我宁肯死在阵前,也不愿见您委曲求全。”
赵士德双目一瞪,道:“你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我在乎!你爹爹在乎!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你敢轻易言死,不仅是对他的不敬,甚至是对铁衣山庄的背叛!”
薛冷缨没想到赵士德会把话说得如此重,他虽然性情偏激,却并不粗莽,当即领会到赵士德的一番苦心,说道:“赵大叔,您别说了,是我的错!”转身上马,向众人挥了挥手,喝道:“走!”率先急驰而去。
赵士德带领铁衣山庄众人紧随其后,纵马往来路方向奔去,片刻功夫,人马尽已消失在黄土高坡之后。
待到铁衣山庄的人马踪迹尽逝,远威镖局的众人缓了一口气,仿佛绷紧的弓弦猛地松了开来,顿时有大半人都坐到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气,可见心情实是紧张到了极点。
汪栖山与洪彪相视一笑,脸上神采飞扬,哪象受了半点伤害?两人走到马车前,掀起车帘,道:“老府主,他们走了。”
从车中走出一人,赫然正是凌关山。他环顾四周,道:“怎么样?没留下破绽么?”
洪彪道:“老府主尽可放心,您这一招嫁祸给神龙堂,神不知、鬼不觉,做得天衣无缝。嘿,洪某真是服了您了。”
凌关山微微一笑,道:“你的镖打的也不错,能在半空拐弯,倒象我也成了高手一般。”
洪彪笑道:“这些唬人的功夫,对付高手一点用处都没有。想不到这次居然骗过铁衣山庄一等一的人物,倒也不亏我这几个月的练习。”
凌关山转头对汪栖山道:“这里不宜耽搁太久,你叫大伙把镖局的衣服都换下来,镖旗、镖车全部毁掉。”顿了顿,又道:“事关生死,咱们须得格外小心谨慎。栖山,你传话给沿途的弟兄,凡是见到铁衣山庄布下的眼线,一律格杀无论,不准走漏半点风声!”
汪栖山躬身称是,又道:“咱们下一步怎么走?”
凌关山缓缓道:“把这里打扫干净,即刻动身赶回玉门。”
闻听此言,汪栖山露出虞色,道:“这里都是些乡民土著,对咱们的事毫不知晓,若要将他们杀了灭口,这个……这个……未免残酷了些……”
凌关山道:“怕什么?事情传了出去,只会记在神龙堂的帐上,对你的侠名毫无损害,你不必担心。”
汪栖山道:“话不是这么说。汪某的名声何足挂齿,只是如此杀绝,总觉良心上过意不去。”
凌关山双目一翻,道:“你怪我手段太辣么?江湖汉子过得便是亡命生涯,倘若都象你一般菩萨心肠,哪还活得到现在?”
汪栖山低头不语。
凌关山叹了口气,放慢语气道:“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已不伤人,人便伤己。此事换到铁衣山庄、神龙堂的身上,定然也要这么干。栖山,咱们走的是掉脑袋的险棋,但若留下蛛丝马迹,便会害了弟兄们的性命。”
汪栖山点了点头,道:“老府主说的是。”回头对属下道:“照老府主的吩咐做,动手!”说罢这句话,他闭上眼睛,转过身去。
只听得背后响起一连串的惨叫声,凄厉之极。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声音渐弱,直至沉寂。
凌关山道:“放一把火,毁尸灭迹,连同咱们的镖车和牲口,一起处理掉。”
洪彪带人将镖车赶入驿站之中,放起一把大火。这几间小院虽然不大,却也烧了两个时辰,方始烟飞火灭。放眼整个驿站,没有一个活口留下。汪栖山见这么一来,干手净脚,再无半点痕迹,心想凌关山行事虽然狠辣了些,但周密谨慎,不留丝毫破绽,远比许多老江湖更为老练,非己所及。
待一切料理停当,凌关山抬头望了望天,低声道:“时辰已经不早,咱们该走第二步棋了。”吩咐远威镖局集合众人,一起动身赶往玉门。
作品相关 第三十四章 自相残杀
玉门位于甘肃西部,凌关山与远威镖局众人由疏勒河向东,经过五华山,到达玉门的时候,已值午夜。一路上人人都披着长袍大氅,遮住面孔,以防被铁衣山庄的耳目知觉。一众人马进城后,直奔一家长安客栈歇宿。这家客栈虽然不小,但位于城西一隅,因此客人稀少,甚是清静。汪栖山将所有的房间都查看一番,又派遣几名得力部属,在客栈前后把守,不许闲杂人等行近。
晚膳之时,汪栖山、洪彪陪着凌关山小酌。店房中火盆里的熊熊火光将三人的脸庞映得通红。
凌关山喝了几杯酒,说道:“自有江湖之日起,便是纷争不断,长则百年,短则几十年,定会出现一个傲视群雄的枭杰。如今薛野禅和莫独峰各执牛耳,都想一统江湖霸业,可偏偏谁也奈何不得对方。”
洪彪接口道:“他们争权夺势,可苦了那些小门派,若是投靠铁衣山庄,势必得罪神龙堂,可要投靠神龙堂,那铁衣山庄又如何惹得起?到头来不是被吞并,就是被灭门。”
凌关山慨叹道:“两强相争,生灵涂炭。”
洪彪重重喝了一口酒,恨声道:“这种杀来杀去的日子,他奶奶的,什么时候才能到头?”这句话刚一出口,便知失言,可是话已说出,如何收得回来?不禁脸上一红,道:“咱是个粗人,嘴里没遮没拦,老府主可别往心里去。”
凌关山淡淡一笑,道:“无妨无妨,你自管说你的。”
洪彪道:“江湖中似我这种想法的人不知有多少,谁不恨铁衣山庄和神龙堂横行跋扈?谁不恨他们相互残杀,连累无辜?”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汪栖山忽然说道:“洪兄弟,你这话虽然不假,可你再想想,倘若铁衣山庄和神龙堂不曾相互残杀,咱们这一趟岂不是白跑了么?”
洪彪一愣,呐呐道:“汪大哥,您这么说,可是……可是……”
凌关山道:“栖山说得在理。铁衣山庄和神龙堂之间的积怨,就象这火盆里的热炭一般,早晚要被点燃。这把火必将震动江湖,我只怕烧得不旺!”说着将一杯酒倒入火盆,那火苗给烈酒一逼,呼的一下子窜起多高。
洪彪吓了一跳,道:“您……您干什么?”
凌关山道:“咱们做的事,就象给火盆里添酒,要把这股火燎起来。这火烧得越猛,咱们成功的机会也就越大!”
突然之间,窗外有人应声道:“这话说得好。咱们若能成功,非得叫他们火拼一场不可。”
汪栖山喜叫:“是狄公子!”快步过去开门。
狄梦庭走进房来,他穿着一身葛衫,手执虎撑,头上的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活脱脱便似一个游方郎中,若非听到声音,当真见了面也认不出来。汪栖山和洪彪上前拜见,命店小二重整杯筷,再加酒菜。
狄梦庭坐下之后,长长舒了一口气,道:“从镜铁山赶到这里,累倒下三匹马,总算没有误事。”
凌关山关切地问:“事情办得怎么样?可否有了眉目?”
狄梦庭微笑道:“若要铁衣山庄和神龙堂落入圈套,可不是容易的事。”
凌关山顿显忧色,道:“难道这事办不成了?”
狄梦庭道:“那也不尽然。这些日来我联系了江湖数十家大门派,讲明咱们对抗铁衣山庄和神龙堂的决心,哪料竟是出乎意料的容易,十之八九都是喜不自胜,均说薛野禅和莫独峰近年来野心横生,早已搅得江湖中人人自危。尤其两家为了争夺地盘势力,相互明杀暗斗,使许多小门派都成了牺牲品。若不是限于实力不济,早已有人起来拼命了。现在咱们挑起头来,不怕无人响应,只要让这两家先拼得两败俱伤,到时候凌府出面振臂一呼,何愁大事不成?”
这番话说得人人热血沸腾,各自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凌关山放下酒杯,道:“你所说的局势虽然对咱们有利,可也不能高兴得太早。江湖中不乏见风使舵之徒,倘若咱们不能尽快控制大局,也许反受其害。”
狄梦庭点了点头,道:“对!咱们要证明自己的实力,就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重创铁衣山庄和神龙堂,唯一的办法就是激化他们之间的矛盾,令其自相残杀。”
汪栖山不无忧虑道:“薛野禅和莫独峰都是江湖中顶尖的高手,想要骗过他们,可不是说到就能做到。”
狄梦庭道:“常言道:利令智昏!面对着古楼兰王的宝藏,就是天下第一等心智的人,也会不顾一切了。当初我设计这个圈套之前,早已把利弊之处反复想过,既然避免不了要与他们拼上一场,索性豁将出去,最多不过是引火烧身罢了,冒这个危险,值得!”
凌关山重重一拍大腿,道:“说得好!梦庭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那是把大伙儿当成贴心的朋友。眼下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闯过去就是生路,闯不过去就是死路。咱们能不能活下去,就看大伙儿是不是同心协力了。”
洪彪道:“老府主您放心,我洪彪跟您赴汤蹈火,一同闯出生路去!”
凌关山握住他的肩膀,道:“好兄弟!”目光转向汪栖山,道:“栖山,你怎么说?”
汪栖山淡淡说道:“我可不知道咱们走得是不是生路,不过,死路又如何?我汪栖山会死得象一条堂堂正正的汉子!”
话说至此,夫复何言?屋中四人肝胆相照,实已不必再说一个字。
便在这时,忽听得外面嘘溜溜、嘘溜溜的哨子声响,静夜中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汪栖山与洪彪霍然起身,同声说道:“难道神龙堂知道咱们在这里落脚?”
凌关山见两人神色不善,道:“怎么回事?”
汪栖山道:“这哨声是神龙堂狙击、拦杀敌人的讯号,堂中弟子一闻讯号,便当赶来聚集,听取号令。”
随着话音,哨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急速向客栈方向聚拢而来。片刻功夫,四周的哨音连成一片,来势甚是骇人。
狄梦庭将凌关山扶起,道:“既然来了,便与他们会一会。且看莫独峰拿出什么手段对付咱们,走。”四人一同走出客房,来到院中的天井。
这时,凌府的众弟子已经涌出房间,各持兵刃,守住客栈的各个通道。
狄梦庭将手一挥,朗声说道:“凌府狄梦庭,会同凌老府主、汪栖山、洪彪诸位在此恭候,请莫堂主现身相见。”他话声并不甚响,但一字一字吐将出来,房檐下悬着的铜铃受到话声激荡,同时叮叮叮的响了起来。
汪栖山与洪彪相互对望一眼,均想:“狄公子内力之深,实是骇人听闻。看来今日之战,神龙堂未必能占到多大的便宜。”
狄梦庭这几句话远远传出,前院后院,到处都可听见。那尖锐的哨声顿时消止,四下里陡然间变得沉寂无声。
不多时,一盏幽蓝的灯笼从正房顶上缓缓升起,灯光摇曳不定,显得鬼气森森。
众人的目光都被蓝灯吸引过去。只见灯下站立一人,身穿灰袍,双手交叉抱在前胸,夜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身子动也不动。
洪彪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汪栖山,小声道:“这人想必就是莫独峰了。”
汪栖山神情郑重,道:“那还错得了?若非一派宗师,决无这般桀骜狂傲之气。”
只听狄梦庭说道:“莫堂主,那年在临安城外匆匆一会,别来无恙?”
屋顶那人冷冷说道:“狄公子,你用不着对老夫这般客套。这次神龙堂倾巢前来,想要干什么,你心里清清楚楚。老夫给你一句忠告,这笔宝藏你消受不了,及早交出来,及早平安。否则的话,凌府势必毁于此地。”
狄梦庭道:“你这话可叫我不明白了。哪有什么宝藏,值得凌府来冒毁家之险?”
莫独峰脸色一沉,道:“你年纪轻轻,不至于健忘到这般地步吧。看来,你是不把神龙堂放在眼里了。”
狄梦庭道:“莫堂主想到哪里去了?凌府在江湖中洁身自好,如何惹得起神龙堂的众位英雄好汉?”
莫独峰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装什么糊涂?这些店里的伙计,院后的杂役,就算不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也该算是第二流了罢?”
狄梦庭一怔,随即淡淡一笑,说道:“佩服,佩服!莫堂主果然好眼力,凡事都瞒你不过。”原来他赶到客栈之时,暗中调动一批得力的下属,分别扮装成伙计、杂役听候差遣。众人虽然衣着尽换,但学武之人,神情举止自然流露,纵然极力掩饰,毕竟有别于常人。莫独峰瞧在眼中,心里早已有数。
狄梦庭自知隐瞒不过,道:“你既已把话挑明,我便也实话直说。凌府为了这笔宝藏,花费了无数的心力与财力,神龙堂想要不劳而获,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莫独峰道:“我可不管你花费了多少心力财力,老夫不远千里赶来,总不能空手而归。我只问你一句话,这笔宝藏,你到底交不交?”
狄梦庭断然答道:“不交!”
莫独峰没想到狄梦庭如此强横,心下大怒,道:“你说此话,可别后悔!”
狄梦庭哈哈一笑,道:“别的事都好商量,这笔宝藏,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神龙堂想要智取还是强夺,便请拿出些手段来,且看狄某能不能接得下来。”
莫独峰点了点头,道:“好,你想见识神龙堂的手段,那还不容易?”将手一挥,身畔的灯笼中陡然蓝光飞窜,呼的一声,涨起半人多高,如同一株火树,映得满庭皆蓝。与此同时,院外有十余个声音齐声喝道:“神龙堂弟子,谨遵堂主号令!”这十余人都是功力深厚的内家高手,齐声呼喝,四野鸣响,客栈的屋宇之间,尽是回声传至:“谨遵堂主号令!谨遵堂主号令!”威势慑人,凌府众人都为之变色。
回音未息,便听得无数声音齐声叫道:“遵命!”呼声有如轰雷一般,震得院落隆隆作响,四下里又是一片回声:“遵命!遵命!遵命!”
狄梦庭不禁吓了一跳,听这声音,少说也有千人之多。这些人悄悄逼近,不露半点声息,这时出其不意的大声呼喝,声威骇人,一下子便将凌府的气势压了下去。
洪彪一见这般阵势,心下不无忧虑,低声道:“若叫他们发现宝藏是假的,咱们的计划可就前功尽弃了。”
汪栖山也道:“看这情势,硬抗是抗不住的,怎么才能保住这个秘密不被发现?”
凌关山横了他们两人一眼,道:“事到临头,心慌什么?一切都看狄公子行事。最多不过一死而已,别叫人家小瞧了咱们。”
两人脸上微微一红,都不再说话,将目光一齐转到狄梦庭身上。
狄梦庭的神情依然平静,道:“神龙堂果然好威风,好杀气!这场对阵,一切都在莫堂主的妙算之中,佩服,佩服!”
莫独峰淡淡说道:“承让。”
狄梦庭话锋陡然一转,冷冷道:“不过,谁想凭人多势众就把凌府压垮,还是趁早死了这个心。狄某倘若屈服于你的威势,那还算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今日一战,我既保不住这笔宝藏,宁肯将它毁掉,大家一拍两散,谁也别想如愿。”
莫独峰喝道:“你敢?”
狄梦庭傲然道:“你说我敢不敢?”
两人的目光对在一起,各不相让,直欲撞出火花来。蓦地,莫独峰仰天大笑,道:“好,好!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年轻人,江湖中似你这般胆色的,也算难得了。”笑声中,他脸色猛地一沉,又道:“可你凭此要挟莫某,那也休想!”
随着话音,凌府人群中突然闪出一个黄衣汉子,身形如电,猛地欺到凌关山身畔,右掌握着一柄短剑,抵住凌关山的咽喉。这一下突如其来,四周站立之人无一不是江湖中第一流高手,却没有一人反应过来,直到凌关山落于敌手,众人这才醒悟。
洪彪大惊,手腕一振,已将五枝钢镖扣在掌心,未及出手,却被人重重按住,回头一看,竟是汪栖山。他又惊又怒,道:“汪大哥,你不帮我救人,为什么拦我?”
汪栖山低声道:“一切听凭狄公子定夺,你急什么?小心冒失误事!”
狄梦庭望着黄衣汉子,目光沉稳异常,缓缓说道:“狄某待府中弟子如同朋友,自问没有愧对任何一人。你这样做,是不是对得起良心?”
那黄衣汉子不敢面对他的目光,低头道:“狄公子、凌老府主,小人斗胆出手,也不敢向你们要胁,只是向你们求情。”
狄梦庭道:“求什么情?”
黄衣汉子道:“求你接受莫堂主的要求,带领属下撤离客栈。否则的话,凌府难逃灭顶之灾。”
狄梦庭道:“听你的口气,逼我交出宝藏、屈服于神龙堂,叫我忍受这种种屈辱,倒似为我着想一般。”
黄衣汉子道:“不敢,我只希望能化解一场无谓的杀伤,让我既不负莫堂主的重托,也能对得起狄公子的交情。”
狄梦庭嗤然道:“你做出这般勾当,咱们已无交情可言。请恕狄某毫不领情。”
黄衣汉子道:“那我只有得罪了!”手中短剑在凌关山颈下一挑,剑锋贴着肉皮划过,扫落一大片胡须。
凌府众人眼睁睁看着老府主受辱,恨不能冲上前拼命,只是投鼠忌器,谁也不敢贸然出手。
只听莫独峰一字一字说道:“狄梦庭,现在你手里有宝藏,我手里有凌老府主的性命,大家各有所持,全凭你心中一念,你是要财还是要命?”
话音过后,院中呈现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过了良久,狄梦庭长叹一声,道:“莫堂主,你赢了!”说着向后退了一步,一身锐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似的,显得说不出的消沉,道:“那笔宝藏就藏在客栈的地窖之中,任由神龙堂发落。”
莫独峰心下大喜,脸上却不动声色,转头向黄衣汉子望去,见黄衣汉子点了点头,才道:“狄公子既然说出这句话,我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放人!”
黄衣汉子当即将凌关山推开,跟着纵身一跃,飞上屋顶,与莫独峰并肩而立,道:“凌老府主,得罪!狄公子,包涵!”
狄梦庭哼了一声,道:“这次狄某栽在两位手中,不过山高水长,咱们总有相见之日。走!”率领凌府众人走出客栈。
天将拂晓,夜色渐渐消褪。街道上空空荡荡,一众凌府弟子默默走着,谁都不作声。片刻功夫,来到城门前。
只见城门大开,城外的戈壁依稀可见,一阵阵凛冽的寒风从门洞中呼啸而过,其声肃杀可怖。
洪彪走着走着,突然站住,道:“不行,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咱们只要走出城门,凌府从此便给神龙堂压在身下,大伙儿日后在江湖中如何做人?”他急走两步,来到狄梦庭身旁,道:“狄公子,大伙儿跟你出生入死,绝无半句怨言。可是要叫我忍下这口气,我……我心里堵得慌!”
狄梦庭望着他,淡淡说道:“你想要怎样?”
洪彪道:“总不能这样便宜了神龙堂。若依着我,大伙儿一个回马枪杀回去,打他们一个措不及防。”
狄梦庭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洪彪见他犹豫,急道:“我这么想,可不是为了自己。我洪彪的名声微不足道,我是替凌府觉得不值,替你狄公子觉得不值!”
狄梦庭在他的肩膀重重一拍,转头对汪栖山道:“你怎么看?”
汪栖山道:“我只想知道那个黄衣汉子是谁?”
洪彪接口道:“对,那黄衣汉子忒也可恶!今天杀回去,说什么也不能放过他,就算杀不了莫独峰,只要毙了此人,也算给大伙儿出一口恶气。”
汪栖山横了他一眼,叱道:“你胡说什么?”
洪彪一楞,道:“胡说?我……我说什么了?”
汪栖山不去理他,对狄梦庭道:“不管他是谁,只要他能平安逃离神龙堂,我非交这个朋友不可!”
狄梦庭道:“你已看出来了?”
汪栖山点了点头,慨叹道:“可惜我无法助他一臂之力,唯有祈愿苍天,能赐给他一个好运气。”
狄梦庭道:“大家俱是肝胆相照的兄弟,只此一句话,便已足够。我替他谢谢你,也希望他能平安脱身。”
汪栖山道:“你还没告诉我他的名字?”
狄梦庭缓缓说道:“周正方!”
汪栖山不由得动容道:“原来是他。蜀中剑宗宗主,果然是英雄了得,胆色过人!”
洪彪站在两人身旁,听着他们的对答,却摸不着头脑,道:“剑宗宗主周正方,听说那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铮铮好汉,怎么回事?难道那个黄衣汉子……”想到这里,自觉匪夷所思,一脸茫然之色。
汪栖山道:“洪兄弟,你还不明白么?咱们一到玉门便入宿那家客栈,行踪隐秘之极,可是神龙堂怎么会知道的?”
洪彪道:“这还用问?一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汪栖山道:“不错,那走漏消息的人,就是咱们的狄公子。”
洪彪睁大双眼,看了看狄梦庭,又看了看汪栖山,他在江湖历练已久,心思几转,便已猜出几分,道:“这么说,刚才周正方劫持凌老府主,威逼咱们交出宝藏,也是狄公子安排好的?”
狄梦庭微微一笑,道:“若不给莫独峰安排一个内线,怎能让他轻易相信咱们真有宝藏?”
汪栖山道:“昨天对铁衣山庄是嫁祸,今天对神龙堂是栽赃。这两招双管齐下,换了我是薛野禅,非对神龙堂红眼不可。”
洪彪道:“可我还是不明白,神龙堂既已占领客栈,只要打开地窖,立刻发现宝藏是假的,那还唬得住谁?这个骗局一旦被揭穿,咱们岂不是白费力气?”
狄梦庭道:“放心。那地窖是由青石砌成,我命人加了三道铁门,连缝隙处都用铜汁灌注,两个时辰之内休想打开。”
洪彪叹道:“仅仅拖沿个时辰而已,没有用的。莫独峰为了这笔宝藏,什么手段使不出来?就是三十道铁门,他也有办法打开。”
狄梦庭摇了摇头,一字一字道:“他没有时间了!”
话音未落,汪栖山突然道:“禁声!你们听,是谁来了?”
洪彪侧耳倾听,依稀可觉呼啸的风中夹杂着马嘶之声,正往这边急速逼近。他倒吸一口冷气,道:“来人可不少呢!”
狄梦庭眼中锋芒闪现,冷声道:“来得好快!看来这笔宝藏的力量,当真厉害得紧。”打量众人一遍,自言自语道:“这种样子,怕是瞒不过他们的眼睛。”眉头一皱,跟着右臂陡振,将汪栖山的铁剑拔出,顺势一翻腕,挥剑从洪彪的前胸斜划而过,将他的衣襟割开一个大口子。
洪彪吓得心都提到喉头上,叫道:“这……这是为何?”
狄梦庭道:“情势紧迫,得罪大伙儿了!”身随声动,剑光疾闪,但听得嗤嗤嗤嗤风声不绝,铁剑在人群中激刺滚动,一眨眼的功夫,凌府的六七十名弟子无不中剑,不是被刺破衣衫,就是被削断兵刃,有的发髻披散,有的帽靴开裂,还有的被封了|茓道,一瘸一拐的狼狈不堪。
汪栖山一怔之后,便即明白了他的用意,叫道:“好计!可是还须装得再象一些。”拔出腰间的短刀,在臂上划了一道口子,虽然伤口甚浅,却也鲜血淋漓,显得分外可怖。
洪彪一见,好生感动,道:“汪大哥,不能只你一人见血,兄弟也陪你挨上一刀!”夺过短刀,从自己肩头刺下,鲜血顿时殷红衣袖。
其余众人纷纷效仿两人的样子,自伤肢体,每个人的衣衫上、兵刃上都挂了血迹。看去仿佛刚刚经过一场殊死搏斗,各自都是劫后余生。
狄梦庭望着众人,一句话都没说,眼中却闪动感激的目光。待众人收拾停当,沉声喝道:“把道路让开,等他们进城。”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城外的马蹄声也是越来越响,不久十六面金色大旗从戈壁尽头升起,十六匹马奔到城门前,骑者手中各执一旗,临风招展。十六面金旗上都写着四个黑字:“铁衣山庄。”十六匹马在城下一立,骑者将金旗高高举起,任凭寒风渐紧,身子却动也不动,仿佛与旗杆连成一体。
凌府众人都道:“铁衣山庄人马到了。”眼见这十六面金旗傲视江湖的声势,擎旗人矫捷剽悍的身手,比之神龙堂另有一番威势,着实令人心生肃然之感。
随着金旗竖起,一支马队如旋风般的冲来,不下四五百骑,当先一个鹤发老者,外罩黑色披风,腰缠金带,正是薛野禅。
当马队冲过城门,薛野禅目光一扫,望见凌府众人。他猛地一勒缰绳,坐骑前蹄高扬,几乎竖直站起,跟着铁蹄尥地,扫得碎石乱溅,众人纷纷闪躲。
狄梦庭坦然上前,道:“薛老庄主,您早啊。”
此话一语双关,薛野禅哈哈一笑,道:“你岂不是更早,看来夜间已经有过一场拼杀。”
狄梦庭摇头苦笑,道:“铩羽之将,不足挂齿。”
薛野禅道:“凌府辛辛苦苦开掘出的宝藏,就这样被他人掠去,以你的心性,怎能忍得下这口气?何不再拼一次,或能反败为胜。”
狄梦庭道:“薛老庄主好一招激将计,您想劝我拼了性命,叫您坐收渔翁之利?”
薛野禅被对方看破心意,却不着恼,淡淡说道:“江湖中尔虞我诈,哪有好心可言?你何尝不想让我与神龙堂拼个两败俱伤,好叫凌府来拣现成的便宜。”
狄梦庭道:“狄某若有此心,也不会连累弟兄们伤亡折损。神龙堂的这笔血债,迟早要清偿干净。”说罢,招呼属下出城而去。
薛野禅默默打量凌府众人,只见人人步履蹒跚,血痕犹存,看来夜间的血战实是惨烈异常。他深知凌府的实力非同小可,此番虽然败落,神龙堂定然也得付出惨重的代价。一念至此,心头不由得狂喜,夺宝的意念顿时压倒一切理智,大声道:“凌府想报这笔血仇,怕是没有机会了。”
狄梦庭回过身,道:“弱肉强食,天经地义。您若能收拾掉神龙堂,宝藏便归铁衣山庄所有,狄某输得心服口服,江湖各派也是无话可说。”
薛野禅道:“好!就该是这般道理。”向后一挥手,道:“传令四门,凡见神龙堂弟子,格杀勿论!”
他身后一名弟子点燃流星火炮,砰的一声,在半空炸了开来。过后不久,从东、南、北三个方向也有流星火炮炸响,看来铁衣山庄已将玉门城包围起来。
狄梦庭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道:“薛老庄主,我恭候您马到成功!”
薛野禅道:“狄公子,几时学得口是心非了?只怕盼着铁衣山庄战败才是真心话吧。”话虽这么说,毕竟心中受用,放声一笑,率众疾驰而去。
望着马队消失在街角,洪彪解气地说道:“这回铁衣山庄可是栽到家了,我真想象不出,当薛野禅打开地窖后,会是什么表情?”
狄梦庭道:“那也许是他在世间最可怕的记忆。”
洪彪奇道:“这话怎么说?”
狄梦庭道:“地窖中堆满火药和白磷,一旦打开铁门,白磷受风,立时引爆火药。长安客栈将变成一片火海,最想得到宝藏的人,最早去见阎王。”
洪彪不由得伸了伸舌头,叹道:“厉害!厉害!”
狄梦庭提声道:“大伙赶紧走吧,咱们还得走一段长路呢。”当先快步出城。
城外长亭边,前来接应的弟子早已备好坐骑。众人上马之后,向西奔驰而去。
这一路尽是戈壁荒滩,除了零星散布的片片沙棘,大地上寸草不生。唯见风吹黄沙,遮天蔽日,说不出的贫瘠空旷。
众人马不停蹄,渴了喝一口冷水,饿了嚼一把干粮,直到入夜,才停下来胡乱打一个盹,睡不到两个时辰,又起身赶路。这样狂奔了四天四夜,越走越是荒凉,到后来方圆数百里人烟绝迹,已是戈壁最深之地。
到了第五日午后,风沙渐弱,众人遥遥望见一座城堡,绵延数里,甚是宏伟。
狄梦庭用马鞭向前指去,道:“大伙儿看见了么?那便是咱们要去的地方。”
洪彪举目眺望,只见那城堡四周雾气迢迢,仿佛建筑在半空之中,说不出的怪异,不禁脱口说道:“这座城堡好怪,怎会建在戈壁深处?”
狄梦庭道:“此城名叫蕃鞑屹沁,意思是遥不可及之城。不过,凡是知道它的人都叫它‘魔鬼城’。”
汪栖山轻轻“啊”了一声,道:“魔鬼城!我曾听西北道上的朋友说起过,这座城也叫死城,里面迷宫万千,凡是进去的人,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出来。”
狄梦庭微微一笑,道:“哪有这般神秘?那不过是一座破败的古城而已,当地人将它视为禁地,才流传出许多恐怖的故事。”
汪栖山犹豫道:“那些故事流传了几百年,这座城也荒芜了几百年,也许其中当真有些古怪……”
狄梦庭道:“难道你看出什么异常之处?”
汪栖山摇头道:“没有。我只是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好象……好象……唉,偏偏一下子又想不起来。”
狄梦庭道:“不管有什么古怪,总得看过才知,走吧。”拍马奔去。
众人唯他马首是瞻,见他当先而去,都紧随其后。行了约莫两三个时辰,地势越来越高,不时见到数人高的怪岩,形状狰狞险恶,寒风从怪石的缝隙间穿过,发出的声音如鬼哭狼嚎一般,另人毛骨悚然。
地上遍布被风化的碎石,边缘棱角突兀,极是尖利,众人担心硌伤马蹄,都放慢了速度。
戈壁中天黑得甚早,酉时刚过,夕阳西下,转眼消失在远山后面。
夜色不知不觉地漫了上来,那座城堡渐渐模糊,终于没入黑夜之中。
太阳一落,夜风变得奇寒彻骨,一阵紧过一阵,洪彪连打了几个冷战,道:“这座魔鬼城当真邪门,看去不过十几里的脚程,可是跑到天黑,倒象是越来越远了。”
狄梦庭勒缰停马,道:“大伙儿都辛苦了,今夜就在这里宿营。咱们生几堆火,好好睡一觉,等天亮了再走。”
洪彪道:“这荒郊野地哪能睡得踏实?四下里连挡风的地方都没有。不如紧赶一程,住到城堡里面去。”
狄梦庭看了看天色,道:“在戈壁里赶夜路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旦迷失了方向,休想再走出去。”
汪栖山也道:“狄公子说的对。大伙儿人困马乏,就算没有迷路,冒冒失失地闯入魔鬼城,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在黑夜中如何应付?不如好好睡一觉,明天天亮进城,相互间也好照应。”
见两人都这么说,洪彪也就不再坚持,张罗大家拾柴生火、埋锅造饭。可是在戈壁深处找柴烧火,当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众人忙活了半天,才拣了些沙棘干桠,点起几堆篝火,团团围坐在火边。
狄梦庭叫人取出食物,将牛肉、羊腿串在剑上架在火上烘烤,过不多时,便被烤得吱吱作响,油脂滴入火中,香气四溢。
众人早都饿得很了,这时闻着烤肉的香气,哪还忍耐得住?个个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流油。狄梦庭见大伙儿吃得香甜,又取出两皮囊好酒,这一来喜得众人眉飞色舞,高声呼喝,好不痛快。
狄梦庭没有喝酒,只吃了两块牛肉,便即离开篝火,走到不远处一个小土堆上。只见汪栖山独自站在风中,默然不语。
狄梦庭走到他的身边,道:“为什么不去烤火?一个人来到这里,是不是有心事?”
汪栖山道:“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
狄梦庭将一碗酒递给他,道:“心里想的什么事,不妨说出来听听。这个鬼地方,夜风如刀,先喝碗热酒赶赶寒气。”
汪栖山接过酒碗一饮而尽,道:“狄公子,你带大伙儿来到戈壁深处,想要干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是大伙儿义无返顾跟着你,这是义气,也是对你的信任!我汪栖山给你、给凌老府主卖命,死无怨言。你信的过我这番话么?”
狄梦庭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江湖中谁不知道汪栖山是条没遮拦的好汉子?你想说什么话,尽可直言。”
汪栖山道:“好,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去魔鬼城?”
狄梦庭神情微微一怔,远眺夜空,默默不语。
汪栖山举起左臂,将手中一件东西递给狄梦庭,道:“你看这是什么?”
借着篝火照过来的亮光,狄梦庭见他手里拿的是一根骸骨,吃了一惊,道:“你从哪里拣来的?”
汪栖山道:“刚才拾柴火的时候,我在附近拣的,四周还有很多。”
狄梦庭仔细辨认几眼,道:“这不是人骨,似乎是什么牲口的骨头。你拣它干什么?”
汪栖山点了点头,道:“你眼力很好,这是一根骆驼的腿骨,从断口的牙齿印上看,它是死于群狼之口,不过就是七八天前的事。”
狄梦庭道:“那又如何?戈壁中野狼成群,咬死几匹骆驼,也不算是稀奇的事。”
汪栖山道:“狼群咬死几匹骆驼,那绝不稀奇。我猜不透的是,咱们进入戈壁已经五天了,可是沿途一只狼都没看见,难道不奇怪吗?况且骆驼不是野生的,倘若无人驱赶,怎能跑到戈壁深处来?”
狄梦庭道:“你的意思是……”
汪栖山道:“狼群为什么会消失,我想不明白。但是有一点我可以保证,在几天前一定有人来过这里。狄公子,你是知道的,魔鬼城可不是轻易能来的地方,那些人既然有胆子敢来,便绝不是等闲之辈。”
狄梦庭听了这番话,半晌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的眼光实在锐利,想不到这么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放过。”他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道:“实话告诉你,这次我带大伙儿来到魔鬼城,是为了办一件大事,如果成功,可保江湖数十年平安,如果失败,此地就是你我葬身之处!”
这句话缓缓说出,大有一股杀身成仁的慷慨气概。汪栖山只觉胸口热血一荡,虽然并不知道他想办什么事,但英雄相惜之情沛然而生,大声道:“不管是什么事,咱们这般兄弟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决不相辞!”
狄梦庭喝道:“好!你想不出的谜底,我现在便叫你知道。”拉着他的手走下土堆。
这时众人都已吃喝完毕,相互间背靠背地休息。狄梦庭叫上凌关山、洪彪,四个人略微收拾一下行装,上了坐骑,一同冲入浩瀚的夜色。
约莫走出一里多地,洪彪回望篝火越来越远,不禁有些担心,小声道:“狄公子,你说在戈壁里赶夜路最危险不过,咱们万一迷路怎么办?”
狄梦庭点燃四根火把,分给每人一根,道:“大家都把眼睛放亮些,跟着地上的骸骨走,大致便不会错了。”
火把的光亮照不到多远的距离,与漆黑的夜色相比,实在微不足道,但三人相信狄梦庭此举定有深意,也不多问,各自引火照路,向前而去。
只见地上的骸骨零落不尽,每隔一段路便出现几具,越到后来,骸骨越多,宛如穿行在一片巨大的坟茔之中,鬼气森森,说不出的邪异。
蓦然,洪彪指着前方喝道:“看,那边有火光!”
三人顺着他手指瞧去,果然望见一点火光,在风中飘摇不定。
狄梦庭道:“过去看看。”策马向前奔去。
洪彪与汪栖山面面相觑,心下均想:“这戈壁深处,有火光定会有人,多半还与自己有关。否则,常人决不会来到如此荒僻之地。”心知身入险地,丝毫不敢大意。四人中除了凌关山不通武功之外,其余三人身为江湖第一流高手,一生多历凶险,此时三人并肩协力,天下有谁挡得?是以虽存戒心,却无惧意。
行不多时,穿过几道破残的土坯矮墙,只见一个极大的火堆熊熊而燃,再走近数十丈,火光下已看得明白,火堆之後便是古堡的围墙。
汪栖山环顾四周,道:“对方在此点火,倒似给咱们指路一般,只怕其中有诈。”
狄梦庭忽然叫道:“有人吗?请主人出来相见。”
随着话音,四周的沙土突然塌陷出五六个大洞,从中飞身钻出三四十名大汉,每人身穿白袍,各持弯刀,将四人团团围住。
汪栖山反应奇快,大喝一声:“护住凌老府主!”拔剑跃马,铁剑横划,直击正前挡路的几人。
当他铁剑击至,数名白袍人同时挥刀挡出,刀光纵横如网,宛若在身前结成一道软墙。只见刀剑撞击在一起,叮当乱响,火花四射。白袍人口中咯咯怪叫,身子向后连腿数步。汪栖山也觉手臂剧震,在马背上坐立不稳,顺势急掠而下。
洪彪一见,双手连扬,一十八枝钢镖同时出手,如急风劲雨一般射向对方。
与此同时,狄梦庭喝道:“慢来!”飞身挡在镖前,右臂神出,施展“流云铁袖”的功夫,衣袖翻卷,在刻不容缓的一刹那,将十八枝钢镖尽数收入袖中。
这几下交手,当真是兔起鹬落,迅捷无伦,从白袍人现身、汪栖山出剑到洪彪发镖,再到狄梦庭出手,前后不过瞬间一刻,尤其是狄梦庭飞身接镖,手法快到了极致,身形亦舒展到了极致,虽已过去良久,在场的每一个人犹然呆立不动,叹为观止。
狄梦庭一抖衣袖,将钢镖如数还给洪彪,转身走到白袍人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那白袍人连连点头,脸上顿起恭敬之色,弯腰施礼,快步跑入城中。
汪栖山听两人对话,说得全是叽里咕噜的语句,并非中土之文,又见这些白袍武士均是高鼻凹目、满腮卷须,人人所持兵刃长如剑、弯如钩,更是从所未见,不禁小声道:“这伙人的来路古怪得很,那兵器莫名其妙,手上的功夫却着实不弱。”
凌关山道:“他们都是波斯武士,那兵器叫做圆月弯刀,与咱们中土的武学迥然不同。”
汪栖山“唔”了一声,道:“原来是波斯武士,难怪这般怪异。看这情形,他们跟狄公子有些交情。”
凌关山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过了不久,从城中走出一个高鼻深目,曲发黄须的波斯胡人,身上穿的却是汉服,一见狄梦庭,高声笑道:“狄公子,久仰,久仰!想不到你们来的这样快,险些出了误会。哈哈,怠慢了几位,真是失礼。”
狄梦庭抱拳道:“赛老板说哪里话来?是我们来得太匆忙,未及通禀。”
赛老板道:“咱们不必说什么见外的话,几位随我进城一叙。请!”
众人一同走入城中。只见城中黑沉沉的极为空旷,风中传来阵阵呜咽的嘶鸣,声音苍凉凄怆,令人听了毛骨悚然。
汪栖山脱口道:“听,是狼叫!”
他的声音不大,还是被赛老板听见,道:“不错,是狼!”带领四人上了城楼,叫道:“掌灯!”
话音方落,无数盏灯笼火把亮起,照得四周灯火通明。
那些狼叫变得越发凄厉,汪栖山等人遁声望去,吓了一跳,只见城中挖了一大坑,宽达千步,深至十丈,里面囚着无数匹狼,相互撕咬嗥叫,煞是骇人。坑中有一条道路通向城门,却被一道铁栅封死,铁栅上系着绞盘,五六股拧成的牛皮绳绷得笔直,看样子这道铁栅不下千余斤重。
饶是汪栖山见多识广,也不禁诧然,颤声道:“这是……这是……?”突然狼嗥之声大作,震耳欲聋。只见狼群坐在地下,仰头望着天上月亮,齐声狂嗥,声调凄厉,实是令人毛骨悚然。叫了一阵,数千头饿狼的声音又倏然而止。这是豺狼数万年世代相传的习性,直至后来驯伏为狗,也常在深夜哭叫一阵。
赛老板脸上颇有得意之色,道:“我请了戈壁中四大部落帮忙,用了六百匹驼马做饵,才将这几股狼群诱入此坑。嘿嘿,当真费力不小。”
狄梦庭由衷说道:“果然厉害!除了你赛义德赛老板,谁还能有这么大的面子?这么大的能耐?”说着向凌关山点了点头。
凌关山会意,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封,双手递给赛义德。
赛义德接过,自语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撕开封皮,抽出一张纸来,看了两眼,脸上微微变色,道:“这是什么意思?”
凌关山道:“赛老板出人出力,凌府理应付给酬劳。凭我这封亲笔信,你到中原的泰亨、荣通、锦昌、德隆四大钱庄,都能支取现银二十万两。”
赛义德淡淡一笑,道:“二十万两银子,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看来凌府主的一纸手谕,比钱庄的银票还要值钱得多。”
凌关山道:“在生意场上,从没有人怀疑过凌某的信誉。我既然写下了二十万两,就绝不会少你一厘一毫。”
赛义德道:“我也是生意场上的人,对凌府主的话哪能不放心?不过,我这次帮忙,可不是为了银子。”双手一分,将信纸撕成两片,随手扔入风中。
凌关山忙道:“如果你觉得不够,只管说出一个数目,凌某如数支付,绝不还价。”
赛义德道:“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的商队虽然比不过凌府富有,可也没将二十万两银子看得如何了得。倘若是为了金钱,我不会这么做!”
凌关山一听,肃然起敬,道:“久闻赛老板的生意经打得比算盘还要精明,一生从没做过亏本的买卖,这次怎么……?”
赛义德道:“不错,我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可我也是一个懂得义气的汉子!这次我帮凌府做事,是为了当年欠下的一个人情。”
凌关山与狄梦庭相望一眼,同声道:“谁的人情?”
赛义德缓缓说道:“萧青麟!”
狄梦庭眼眶一热,道:“我大哥?”
赛义德点了点头,郑重道:“当年我遭宵小所害,幸得萧青麟相救,我对他许下一个诺言,日后只要有事相求,哪怕冒天大的危险,我也绝不推脱。现在萧公虽然辞世,但这句诺言始终记在我的心里。”
狄梦庭道:“这件事,大哥从未对我说起过。”
赛义德道:“这正是萧公最让人敬重之处。他对世人强加的种种恶名,从不申辩,对自己所做的义举,亦不宣扬。这等风范,实是世间一等一的英雄气概!”
狄梦庭道:“说得好!大哥正是这等人品。”
赛义德又道:“狄公子,我听说过你的大名,对你的为人也十分钦佩,可还没到为你抛家舍命的地步。只因你与萧公是过命的交情,我才会帮你,以求告慰萧公在天的英灵。”
狄梦庭道:“赛老板的义气,远胜当世无数英豪。大哥虽已不在人世,但他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在九泉下也可欣慰了。”
听到这里,凌关山走上前,深施一礼。
赛义德急忙回礼,道:“凌府主何故如此客气?”
凌关山由衷说道:“赛老板,作为生意场中的翘楚,我把你当成对手。这些年来,凌府在西北几省的生意始终做不过你的商队,为此我很不服气。现在看来,无论是做生意还是做人,我都是自愧不如。”
赛义德道:“凌府主抬爱了。其实做生意就象做人一样,只要将人做得端正,生意自然会找上门来。我虽然是个波斯胡人,但自幼便受儒礼熏陶,深知‘将心比心、肝胆相照’才是人生第一等值得讲究的事。”
一句话说出四周每个人的心声,各自点头,均想:“人活一世,只有做到‘将心比心、肝胆相照’这八个字,才能无愧于良心,无愧于道义,无愧于朋友。”
这时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一轮红日跃起东方,金晖遍洒。
苍凉的戈壁在阳光照耀之下,夜寒渐消,远处的胡杨林沐浴晨光,枝叶灿然生晖,显露出几分焕然生机。
望着这般景色,人人的心头也如阳光照耀过一般,疲惫消褪,充满温暖。
赛义德抬起手臂,只听得咕咕咕咕的鸟叫,一羽信鸽飞来,落在他的掌心。他从信鸽腿上解下一个小小竹筒,拔开竹筒一端的木塞,倒出一个布卷,展开看了看,道:“看来咱们要有一场恶战了。”
狄梦庭道:“怎么回事?”
赛义德将布卷递给狄梦庭,道:“这是我在玉门的眼线送来的,果然不出你所料,铁衣山庄与神龙堂激战一日一夜,双方死伤过半,但薛野禅与莫独峰没有交锋,最后的大爆炸也没有伤到他们。”
狄梦庭将布卷读了一遍,神情颇显凝重。
凌关山低声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狄梦庭道:“铁衣山庄与神龙堂识破了咱们的骗局,将你我恨到了极点,眼下结成联盟,发誓要将凌府赶尽杀绝。”
凌关山冷冷一笑,道:“早已料到这般结果,他们是不是已经追杀过来了?”
狄梦庭看了看信上落款的日期,道:“他们是三天前进入戈壁的,最快也要明天早上赶到,咱们还有时间准备一下。”说罢,转身对洪彪道:“你去将咱们的弟兄们带进城来,好好休息,明天可有一场硬仗要打。”
洪彪应了一声,匆匆而去。
狄梦庭对汪栖山道:“你带些人把路上的骸骨掩埋掉,再放出几百匹狼,凡是你看出破绽的地方,都要尽量消除。”顿了顿,加重语气道:“此事关系重大,切不可掉以轻心!”
汪栖山点了点头,道:“我明白。”返身下城。
狄梦庭沉思片刻,又对赛义德道:“我请的各路帮手是不是已经到了?”
赛义德道:“放心吧,他们两日前便已到了,这时都在城中候命。”
狄梦庭道:“很好。请你帮忙把人手布置一遍,到时候出其不意,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赛义德道:“我这就去办。”径自去了。
待诸事吩咐妥当,狄梦庭面向凌关山,神色忽然变得黯然,道:“老府主,我请您办的事怎么样了?”
凌关山微微一叹,反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狄梦庭道:“明日一战,毕竟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败落,这座魔鬼城就是咱们的葬身之地。江南凌府也会在一夜间土崩瓦解,我不能叫惜惜面临这种灾难,所以才请您劝她出府避一避。”
凌关山道:“其实以你的武功,就算战败,想要脱身,也不是难事。”
狄梦庭手指城中忙碌的众人,道:“您看,府中这么多意气慷慨的兄弟,明日上阵拼杀,势将血沃戈壁。每当看到他们,我便忍不住襟怀激荡。”他深吸一口气,又道:“我狄梦庭能有今日,全仗这些兄弟们拼命搏来,要我抛舍他们而独自逃生,决计不可!”
凌关山道:“你舍不得兄弟们,惜惜又怎么舍得你?你愿意与他们同生共死,惜惜也与你生死与共!”
狄梦庭道:“惜惜不肯离府,对不对?”
凌关山道:“你应该知道惜惜的脾性,她是柔中有刚。别的事都还好说,惟独这件事……唉,惜惜让我带话给你,她等你回去,你若死,她也死!”
狄梦庭心头一热,体味凌惜惜说这番话时的心情,必定充满了一往无悔的坚决之意,他沉声道:“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了。且看明日一战谁生谁死!”
作品相关 第三十五章 鏖兵鬼城
在黄沙莽莽的戈壁大漠之上,尘沙飞起数丈来高,一支马队飞奔而过。当前三匹马并驾齐驱,坐的分别是薛野禅、薛冷缨、赵士德三人。经过长途跋涉,人人脸上都挂着几许倦色,只有薛野禅犹然神完气定,顾盼之间,目光锋锐如刀。
突然,前头路上一匹快马急驰而来,不等尘沙满身的马站稳,一个铁衣山庄弟子滚鞍下来,向薛野禅单腿跪倒,禀道:"薛老庄主,少庄主,赵护法,前方三十里地有一座城堡,属下看见狄梦庭、凌关山、汪栖山、洪彪等人都在城头,如何行事,请老庄主示下。"
薛野禅"唔"了一声,没有说话。薛冷缨却忍不住问道:"城中是什么情形?凌府埋伏了多少人马?"
那探马答道:"那城堡四门紧闭,属下没法进城打探。不过,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已有防备。"
赵士德追问道:"你怎么看出他们已有防备?"
那探马道:"狄梦庭坐在城头抚琴,神态悠闲得很。属下粗通音律,听他所弹曲调丝毫不乱,想必是胸有成竹。"
薛冷缨冷冷哼道:"胸有成竹?笑话!"猛地一阵冷笑,对赵士德道:"姓狄的摆出空城计吓唬咱们,可惜他不是诸葛亮,我也不是司马懿,这种把戏骗得过别人,可骗不过我。今天不把狄梦庭生吞活剥,我就不叫薛冷缨!"
赵士德道:"少庄主,不要太早就下断言。凌府究竟有什么谋划,还很难说。"
薛冷缨道:"您担心什么?事情都是明摆着的。狄梦庭打出夺宝的幌子,把咱们与神龙堂的精锐诓到西北,他却指使手下在江南抢夺地盘。前几天的书信您也看到了,铁衣山庄的二十七座分舵尽被凌府所毁,江南武林的天下快跟着他姓凌了。"说到这里,他脸上显出狰狞之色,道:"可是话又说回来,凌府的家底毕竟瞒不过咱们,狄梦庭把人马留在江南,身边便没有几人可供驱策,这时与他决一死战,定能要了他的命!"
赵士德道:"也许他请了帮手赶来助拳。"
薛冷缨摆了摆手,道:"不可能。江湖哪一家门派中没有咱们的眼线,倘若有人敢帮助凌府,咱们早已知晓。何况各大门派历来勾心斗角,相互间只会讨取便宜,替人卖命出力的事,可没听说谁愿意去做。"
赵士德听他说得极为自信,不由得隐隐生出一种不祥的预兆,可又想不出什么理由反驳,转头对薛野禅道:"老庄主,您怎么看?"
薛野禅望着远方,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缓缓说道:"你们知道前面那座城堡叫做什么名字?"
赵士德与薛冷缨面面相觑,同声道:"不知道。"
薛野禅道:"它叫魔鬼城。当地部族中流传着一个古老的戒律,传说此城被魔鬼下了死咒,数百年来,凡是进城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出来。"他目光从赵士德和薛冷缨脸上扫过,两人心旌都是一震,感到一股难语形容的煞气。只听他继续说道:"狄梦庭选择这里与咱们对阵,那是怀了破釜沉舟的决心,绝非象你说的是摆空城计。"
薛冷缨兀自不服,道:"狄梦庭想要决一死战,他凭什么?凌府顶尖的高手都在江南,他手下最多不过百余人,拿什么与咱们抗衡?"
薛野禅沉声道:"我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法子对付咱们,但我相信他已经做好准备。从咱们出关夺宝开始,便已陷入一个精心谋划的圈套之中。这时咱们惨遭重创、元气大伤,正是该予以最后一击的时候,换了我是狄梦庭,也不会错过这个大好机会。"
赵士德道:"老庄主,照您这么说,凌府早已算计好了咱们的行动,咱们在明,他们在暗,情势岂不是非常不利?"
薛野禅缓缓点头,道:"士德,你跟随我出生入死几十年,何时见我含糊过?但是这一次,我对胜负没有一点把握。"
赵士德心中暗惊,自从跟随薛野禅以来,无论遇到多么险恶的危机,始终见他从容对待,从未听他说过如此不安之言,不禁说道:"既然明知危险,为什么还要冒险前往?"
薛野禅仰天一叹,道:"我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赵士德道:"咱们不如退回江南,先稳定住人心,将被毁的舵口重新立起来,再思对付敌人的手段。"
薛野禅道:"不行!如果我没猜错,狄梦庭定已串通江湖各大门派,合力对付铁衣山庄。只因各大门派惯于见风使舵,虽然支持凌府,但慑于铁衣山庄的势力,决计不敢拿身家性命冒险。可是咱们一旦败回中原,让他们知道铁衣山庄的势力大损,立刻就会翻脸,将咱们赶尽杀绝。嘿,这落井下石的勾当,原本是江湖名门最拿手的本事。"
赵士德道:"这一条走不通,咱们仔细想想,是不是还有其他办法?"
薛野禅道:"不用再想了。当前之计,唯有一鼓作气攻进城去,擒杀狄梦庭后,立即回师中原。到那时,江湖各派没了主事之人,自然变成一盘散沙,无法再对铁衣山庄构成威胁。"
赵士德也是身经百战之人,深知薛野禅所言极是,但又想到此去凶多吉少,心下不勉甚是忧虑。
薛野禅的目光何等锐利,赵士德脸上稍有犹豫之色,已被他瞧在眼里,当即淡淡说道:"士德,你是山庄中的老人。当年创业之初,你便跟随着我。现在山庄有难,如果我要你去死,你去不去?"
赵士德一怔,郑重说道:"如果需要赵某为铁衣山庄尽忠,不用您吩咐,赵某自会坦然赴死!"
薛野禅喝了一声:"好!"用力一拍赵士德的肩头,道:"士德,我没有看错人,你果然是天下一等一的武士!"他回手一指身后众人,道:"他们也是一等一的武士!如果我要他们去死,没人会犹豫。我薛野禅纵横天下,靠的正是这般好弟兄!"
他提起马鞭,凌空一抽,提气喝道:"铁衣山庄的生死存亡,在此一战。走!"跃马急驰而去。
一行人去势如风,一个时辰之后,已经赶到城外四五里处。薛野禅举首眺望,见那古城孤零零伫立在戈壁中,与浩瀚的黄沙溶为一体,说不出的威严肃穆。他喃喃叹道:"好一座古城!可惜过不了多久,鲜血将染红城头的每一块砖石。"他回头望去,见属下数百弟子,均将一块血红的丝巾系在头顶,人人脸上都显出义无返顾的刚毅之色,抱定置死地而后生的决心。
薛野禅心旌一荡,顿时豪情万丈,振臂将铁衣山庄的大旗举起,高声呼道:"旗进人进,旗退人退,旗在人在,旗亡人亡!"
数百庄徒同声应道:"旗进人进,旗退人退,旗在人在,旗亡人亡!"声震四野,直有气吞万里之势。
薛冷缨策马过来,道:"爹爹,您看那边,神龙堂的人马也赶到了。"
薛野禅望去,果然一队人马出现在右侧半里地外,当先一名灰衣老者,手持神龙堂大旗,神威凛凛,正是莫独峰。他向铁衣山庄这边望来,两人的目光对在一起,各自点了点头,在马上抱拳施礼。
薛冷缨低声道:"爹爹,咱们是不是等一等,让神龙堂先打头阵,待他们与凌府拼得差不多时,咱们再冲杀过去。"
薛野禅横了他一眼,道:"你当莫独峰是傻子,你能算计得了他?现在咱们与神龙堂是唇亡齿寒,敌人只有一个,便是凌府狄梦庭!这当口勾心斗角,无异于自取灭亡!"说罢,将庄旗用力挥舞,大喝一声:"杀!"
随着这一声大喝,铁衣山庄的众人一齐纵马杀向古城。与此同时,神龙堂的数百弟子也倾巢冲出,呐喊声此起彼伏,有如排山倒海一般。
双方阵中都是江湖中第一流的好手,此刻合兵一处,士气大振,无不奋勇争先。只见马踏黄沙,烟尘直上云霄。
薛野禅与莫独峰各自冲在本部人马的最前列,两人手舞大旗,周身杀气纵横,如同两尊天神。片刻的功夫,人马距离古城只剩一里多地,薛野禅遥遥看见狄梦庭端坐城头,双手抚琴,琴声叮叮传来,清亮明澈,千余骑人马的奔腾呼啸竟然无法将琴声掩盖。薛野禅暗暗心惊:"想不到此人内劲竟已达到如此境地!"当即纵声长啸,将一口罡气合在啸声中呼了出来,仿佛晴空中陡然一个霹雳,喀喇喇震声不绝。
紧随其后,莫独峰也发啸呼应,宛若长风撼地,云气聚合。两般啸声连成一片,在戈壁里四下鸣响,如霹雳、如狂风、如雷霆、如骤雨,吞吐激荡,顿时将琴音盖了下去。
耳听啸声如同海浪拍岸一般涌来,狄梦庭犹然神色不变,待对方又冲近两箭多地,这才深吸一口气,右手两指挑起琴上的前、中二弦,运劲弹出,内力到处,二弦剧震而断,余劲波及,琴座崩裂,其余诸弦一齐震断。
这一下断弦绝响,声若裂锦,直有穿云破空之势,乃是狄梦庭将内劲运至极限而发,端的非同小可,饶是薛野禅与莫独峰内力深厚,琴音入耳之后,也不禁心旌摇荡,猛地勒紧坐骑,原地站住。
便在这时,古城大门轰然倒塌,一阵凄厉的嘶鸣声传出,紧接着黑影闪动,只见狼群如潮水般涌出,顷刻之间,已经漫成黑压压一大片。
这一来直吓得众人魂飞魄散。薛野禅将各种局面都想过了,却万万没想到狄梦庭会来这样一手,眼见狼群密密麻麻,好似飓风一般席卷而来,势不可挡。情急之下,他运集平生之力大喝道:"快撤!快!"
赵士德额上青筋迸现,喝道:"往哪里撤啊?"
薛野禅目光急转,一眼望见远处隐隐有一片胡杨林,道:"往那边林子里撤。"
赵士德心道:"一片小树林哪能挡得住狼群?"可是望着光秃秃的戈壁,实无半点主意,只好大声呼喝:"传老庄主令,大伙儿往那边的林子里撤!"
这当口哪还用得着传令,众人早已向后狂退。他们的坐骑都是一等一的好马,虽然奋力奔跑,但戈壁中遍布浮沙,土质松软,良驹便跑不过狼群了。眼见狼群越追越近,薛冷缨急得眼睛都红了,大叫:"爹爹,怎么办?"
薛野禅须发皆立,暴喝道:"神弩手何在?"
一语方落,身后数十个声音齐喝道:"属下在!"
薛野禅道:"留下断后。"
此刻这种境地,"留下断后"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清楚,但七八十个神弩手毫不犹豫地喝道:"遵命!"翻身下马,列成一排横队,各自取出三付弩弓,每张弩弓上扣满十枝利箭。这种武候弩力道极是强劲,十枝利箭一次射出,其势如急风暴雨,委实不易抵挡。
众人刚刚将阵势列毕,狼群已经冲到近前。只听啪啪啪啪一阵弓弦急响,当前的百余匹狼顿时被射翻,血污流了遍地,后面的狼群呜呜嘶叫,乱成一团。只过了片刻,第二群狼重新扑了过来,虽然又被射杀,但是群狼前仆后继,竟然毫不畏死,踏着同伴的尸首接着冲上。数十个神弩手堪堪坚持了半盏茶功夫,已将弩箭射毕,再无抵御之力,转眼间便被狼群吞噬。
借着这短暂的时机,众人拼命奔跑,将狼群甩下了一段距离。可是没过多久,狼群重又渐渐逼近。薛野禅望着胡杨林子越来越近,但坐骑口吐白气,浑身大汗淋漓,任凭如何抽打,跑得反而越来越慢了。看着情形,只怕跑不到胡杨林,已经落入狼口。他目眦欲裂,心道:"难道天亡铁衣山庄!天亡我薛野禅!"
便在这时,突听莫独峰高声喝道:"刑舵执刀弟子,列阵拒狼!"
随着喝声,大约二百个大汉同时跳下马来,人人拔出一柄鬼头朴刀,Сhā在地上,跟着将上衣扯裂,露出铁打一般的胸膛。
莫独峰将钢鞭一抖,在地上划出一道三丈长的印痕,道:"大伙儿拼了性命,不叫狼群越过此线,能挡一刻便是一刻。"
此言一出,便如将诸人送上绝路,这道印痕就是生死界线。二百多条汉子对地上的印痕看也不看,对莫独峰的话也似全未听见,默默操起朴刀,迎着狼群傲然挺立。
望着这样一群铮铮铁汉,每个人都打心眼里喝了一声:"好汉子!"想到他们即将死于狼口,无不痛心,一路埋头狂奔,竟不敢回头相看。
众人好不容易奔到胡杨林前,薛野禅回头望去,只见神龙堂的执刀弟子尽数阵亡,狼群已经追到四五十丈外,眼看就要跟进林中。他勒住坐骑,大喝道:"大伙儿快把胡杨树都点燃了,以火拒狼!以火拒狼!"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纷纷取出引火之物,好在戈壁中极是干燥,树枝遇火即燃,霎时间成为一个大火圈,烈焰向外呼呼翻腾,将人马围在中间。
刚刚布置好,狼群便已奔到。群狼怕火,在火圈旁盘旋号叫,却不敢逼近。众人见此情景,知道性命算是暂时保住了,都松了一口气。薛野禅环顾四周,心情却愈加沉重,这些狼群虽然被火阻在林外,毕竟只是权宜之计,要想摆脱狼群,实是无能为力。他望着熊熊火树,眉头紧锁。
赵士德缓缓走到他的身旁,低声道:"老庄主,这可不是长久之计!树林总有烧光的时候,可是狼群不退,终是心腹大患。"
薛野禅道:"我怎会看不出来,可是有什么法子?"
赵士德道:"有法子!"
薛野禅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
赵士德道:"我带着几十人冲出去,狼群见这里有火,不敢进来,见有人马奔出,自然一窝蜂的追去。我们把狼群尽量引远,您便抓紧时机攻城。"
薛野禅神色顿时一变,道:"在这戈壁滩里,你往哪儿跑?又能跑多远?你是去送死!"
赵士德道:"我早已说过,如果铁衣山庄需要我死,我责无旁贷。现在正是印证这句话的时候。"
薛野禅断然道:"不行!要去也是别人去。我不能眼睁睁看你葬身狼口。"
赵士德道:"我赵士德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便不是命么?老庄主,有您刚才一句话,我什么都够了。这一趟,我是非去不可!"
薛野禅双目一翻,沉声道:"士德,你跟我说心里话,为什么非去不可?"
赵士德指了指古城,道:"您知道我与凌府的关系。如果我杀进城去,将来有何面目再与惜惜相见?如果我不进城,做为铁衣山庄护法,又怎么面对庄中弟子?"
薛野禅道:"所以你甘愿求死!"
赵士德点了点头,道:"人在江湖,谁能奢望能有善终?但若死得其所,足矣!"说着双膝跪倒,道:"请您成全我这一片尽忠之心,又让我不负骨肉亲情。"
薛野禅听了这话,脸色连变几次,终于长叹一声,道:"你意既决,我再劝也是没用。士德,当初我认识你的时候,便认定你是一条铮铮好汉,现在看来,我真是没看错人。你走吧!"
赵士德热泪盈眶,重重磕了一个头,道:"谢老庄主!"跟着跃上马背,朗声喝道:"有不怕死的人么?跟我冲出去。"
话音方落,当即涌出百余名汉子,翻身上马,聚到他的左右。
赵士德看去,见这些人都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嫡门弟子,心下好生感激,道:"好兄弟!这一去生机渺茫,赵某连累大伙儿了。"
众人相互望了一眼,一人大声道:"活着,你是我们的大哥。死了,你还是我们的大哥。大伙儿把命给你,值了!"
赵士德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喝了一声:"走!"纵马冲出树林。
众人跟随而出,人人手中拿了两根火把,上下翻飞,气势如虹,顿时将狼群冲开一道口子。豺狼畏火,不敢逼得太近,却又不甘放弃,纷纷追随而去。没过多久,林外的狼群被引开十之八九,剩下千余匹狼左右游走,不住嘶嗥。
薛野禅见时机已到,叫道:"杀!"率先冲出林子,振臂挥剑,嗤嗤嗤嗤寒光激射,顿时将四匹狼拦腰斩于马前。这一来林中众人大受鼓舞,士气高涨,一齐呐喊而出。
这一战杀得惊心动魄。但见血光迸溅,杀声震耳,一柱香的功夫,千余匹狼横尸遍地,鲜血殷透黄沙。
虽然杀狼愈千,但是自家折损也不小。薛野禅清点人数,原本两家人马合计过千,这时只剩下七八百人,且多半带伤,着实狼狈。他回想当初出关之时,人马浩浩荡荡,何等气派,此刻落得这般境地,不由得一阵凄凉,转头见莫独峰站在不远处,便道:"莫堂主,你看下一步该当如何?"
莫独峰苦笑道:"这时还有第二条路可走么?惟有最后一搏,杀进城去。"说罢,振臂一挥,喝道:"咱们已经破了凌府的狼阵,趁此机会,一个回马枪杀去,占领古城,便可获胜。"率部杀将回去。
薛野禅急忙招呼铁衣山庄人马紧随其后,双方再度合兵一处,气势汹汹直奔古城杀来。
当众人渐渐逼近古城,突然间一声炮响,从城堡两翼冲出两队人马,马上骑士或赤祼上身、或身披兽皮,人人手持强弓,弩箭嗤嗤射出,当者披靡。
铁衣山庄与神龙堂众人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不及列阵应敌,对方的弩箭已如雨点般射来,这些人箭法既精,箭头上又喂了剧毒,中者哼也没哼一声,立时便即毙命。片刻间倒毙了数十骑人马。
莫独峰气得哇哇怒吼,纵马迎击过去,将一条软鞭使开了,宛如一道钢罩护住周身,弩箭射来,不是反震回去,就是扫得粉碎,威不可当。在他身后,数百神龙堂弟子如影随形,掩杀而上。
孰料对方骑术精绝,见你进便退,见你退便进,始终保持着四五十丈远近,将弩箭连珠射出。神龙堂诸人虽然各怀绝技,无奈相距太远,追是追不上,手中的暗器又打不着,空自怒火填膺,却无能为力,竟落得只挨打没法还手的境地。
薛野禅见神龙堂众人往来冲杀,非但没有伤及对方一人一骑,自己反倒折损数十人,急忙喝道:"莫堂主,不要与土著游斗!快回来。"
喝声传去,震得四野回响。莫独峰心中一凛,顿时醒悟,带领人马回归本队。饶是他见机极快,这一出一回的功夫,手下已阵亡了六七十人。
薛野禅见势不妙,叫道:"大伙儿合力往城里冲,别管那些土著骚扰,小心防护对方的冷箭,不可恋战!"
众人都已看出久战对自己不利,此刻唯有速战速决,当即一齐冲向古城,对两侧的土著理也不理。
这一来,土著的人马愈发肆无忌惮,大声鼓噪,有若万兽齐吼,从后面追杀而上。每当经过射死敌人,随即挥刀割下首级,挂在马颈之下,鲜血淋漓,一路滴来,将黄沙染得片片殷红。
众人在江湖上见过的凶杀着实不少,但如此凶悍残忍的蛮人却是第一次见到,无不奋力打马狂奔,生怕死于他们手中,连全尸都将不保。
当众人赶到城下,都已累得筋疲力尽,许多坐骑一头栽倒在地上,抽搐而亡。薛野禅目光一扫,见手下伤亡过半,身边剩下的不足四五百人。他一生纵横江湖,挥师到处,所向披靡,何曾吃过这样的大亏?霎时间怒极攻心,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量,足尖在马蹬上一点,身子直拔而起,扑到城墙上。那城墙原为土坯砖砌成,经过几百年之后,遍布大小不一的创痍。薛野禅脚尖在祼露的城砖上借力,再度腾空而起,跃上城头,大叫一声:"狄梦庭,拿命来!"跟着长剑挥出,一招"电裂长天",剑锋洒出一片寒光,将四周丈许之地罩在剑锋之下。这一剑含愤击出,威力大得惊人,城头上便有二十人,也一并毙了。哪知剑锋却刺在空处,薛野禅稳住身形,发现城头上空空荡荡,地上遗落着狄梦庭震碎的瑶琴,人却不知到哪儿去了。
他克制住怒火,高声喝道:"凌府门人,有种的便出来决个死战,躲在下面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喝声回荡不止,传遍古城的每一个角落,但四下里沉寂若死,偌大一座城堡感觉不到一丝生机。
薛野禅不禁束手无策,倘若敌人胆敢站出来交锋,情境便再可怖十倍,他也不放在心上,可是对方偏偏躲藏不出,自己满腔愤怒,却无可发泄之处。这份郁闷在心里憋着,可比什么都要难受。
这时,莫独峰率领众人纷纷上到城头,聚在他的身旁。
薛冷缨道:"爹爹,我带人去踩踩盘子,您率大队人马在后策应。"
薛野禅想了想,道:"选三十个好手去探路。你不要去,陪我在这里主持大局。"
莫独峰忽然说道:"神龙堂也出三十个人手,大伙儿一起行动,也算有个照应。"
薛野禅自无异议。双方当即挑出六十个人,走入城中,片刻间消失在街巷深处。
城中屋舍叠叠幢幢,尽管大多破损不堪,往日的繁华盛景仍然可见一斑。薛野禅望着这座败落的古城,心境仿佛也随之颓败,突然感到一股苍老之情,他握住薛冷缨的手,低声道:"冷缨,爹爹老了!"
薛冷缨吃了一惊,仿佛不认识一般望着父亲,在他的心里,父亲永远是那么骄傲、那么威风、那么卓然不群,现在的薛野禅却象一个老人,身上的雄风和煞气都已消退不见,只剩下一股苍凉的意味。他心中一酸,道:"爹爹,只要您活着,您就是铁衣山庄的主宰,您就是我们大伙儿心中的神!"
薛野禅淡淡苦笑,道:"你不用安慰我。爹爹一辈子叱咤风云,从没服过任何人。这一次若是输了,自当了断,难道回去让那些江湖鼠辈看我的笑话?"
薛冷缨急道:"您不能这么想,江湖中大起大落的故事不知有多少,您……您别把荣辱看得太重!"
薛野禅摇了摇头,道:"爹爹决定的事,没有一件更改过!你别劝我。"
薛冷缨还想再说,但望见父亲的眼神,心中一凛,把嘴边的话又咽回肚里。
薛野禅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冷缨,我要你答应我。不管发生任何事,你一定要活着走出戈壁。哪怕爹爹死在你的面前,你也要保全自己的性命!"他长出一口气,叹道:"我老了,就算不死,也不会再有多少年的日子。我所有的希望都落在你的身上。冷缨,爹爹只要你平安无事,把咱们薛家的香火延续下去。"
薛冷缨眼睛一热,哽咽道:"爹爹……"只说出两个字,再也说不下去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北角传来一声惨叫,寂静之中,尖锐的声音特别显得凄厉。薛野禅心中一惊,听声音似乎是本派弟子,凝目向西北角望去,并未见到甚么动静。薛冷缨却按耐不住,道:"我去看看。"不待薛野禅答应,飞身跃下城头,冲进街巷中去。
薛野禅欲将他喝回,但尚未开口,已经不见了他的人影,只得随后跟下,带领手下往叫声传来的方向追去。
他身法如风,连续几个起落,追到薛冷缨身边,道:"从此刻起,你跟在我的身边,不许乱跑一步!"
薛冷缨见父亲声色俱厉,知道他已动了真怒,哪敢应声?
众人沿街巷东拐西绕,来到西北城边,在一个丁字路口上,发现地上散落着数十件兵刃,其中二十多柄长剑,长短轻重正是本门的三种佩剑,其余十几柄钢刀,都是神龙堂的独门武器。看来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激战,地上、墙上都留下不少剑削刀劈的印痕,只是兵刃上却不见一点血迹,四周也没有尸体。
这一下薛野禅便修养再好,却也无法镇定了,数十名弟子突然间无声无息的就此失踪,到底甚么缘故?却又如何是好?一霎那间,但觉背心一凉,双手遍布冷汗。但这等失态只顷刻间的事,他吸了一口气,在丹田中一加运转,立即精神大振,沉声喝道:"大伙加紧巡视,一旦发现敌人,用暗青子招呼,千万不要追击,不要单独离队。"
话音刚落,突然间迎面风声响动,屋檐上不知多少枚暗器同时发出。薛野禅举起长剑,将攒射过来的暗器一一拍开。阳光之下,剑花飞舞,但听得叮叮之声连响,诸般暗器给他尽数击落。七个白衣人从屋顶上飞身掠走,风中传来一阵冷笑声:"铁衣山庄的万花披风剑法精妙绝伦,令人大开眼界。"
薛野禅往身旁一看,只见七八个弟子没能挡住暗器袭击,横尸地上。刹那间,一股怒火冲天涌起,顿时忘记了自己叮嘱手下的话,疾追而去。
他的轻功身法原本非同小可,这时含愤追击,更是如风似电,接连几个起落,已经掠出半里地远。若是在平地上,就是脱僵的奔马也给他追上了。可是那七个白衣人身手极高,加上地形熟稔,在街巷中东一拐、西一绕,始终与他拉开一二十丈的距离。
薛野禅恨气勃发,蓦地一声暴吼,合身直扑,将长剑抡起一道光弧,力劈而下。这一剑发招时与对方尚隔十二三丈,但劲力一吐,便已到了其中一人身后,当真如电闪,如雷轰,事先又无半分朕兆,委实可怖可畏。他原想这一击足以格杀对方,哪知那白衣人在间不容发的一刻,俯身反手出剑,居然将这一剑荡开。
薛野禅暗暗吃惊:"好剑法!江湖中能有这等身手的,也算难得了,我怎么从没听说过?"他心中焦虑,不愿和对方多耽搁时间,力求速战速决,长剑追着那人的背心疾刺,招招势若暴风骤雨,但那白衣人并不回头,听风辨器,一一举剑挡开,便如背上长了眼睛一般。薛野禅喝采道:"好汉子!恁的了得!"
那白衣汉子返手发剑,竭尽全身之力,堪堪挡了薛野禅十七八剑,已经左支右绌,眼看岌岌可危。其余六个白衣人纷纷加入团战,七柄长剑同时向薛野禅身上招呼过来。
薛野禅运劲挡出,只觉七人剑上劲力或刚或柔、或猛或阴、或雄浑、或飘逸、或辛辣,虽不相同,但运剑的路数一般无二,分明是同门所学,却各出别径,练成七套似是而非的剑法。
薛野禅边斗边想:"我数十年未败一阵,从没把江湖英雄放在眼里。嘿,可当真忒也托大了。"眼见对方七人齐上,只要稍有破绽空隙,立即有人补上,宛如一个剑阵。薛野禅虽然并不畏惧,心中毕竟惊骇:"凌府中有哪些出名人物,十之八九我都早有所闻。他们的武功家数,所用兵刃,我铁衣山庄并非不知。但这七人是甚么来头,我却全然猜想不出。料不到狄梦庭近年来势力大张,竟有这许多身分隐秘的高手为其所用。"转眼间斗了六七十招,薛野禅剑上的劲力不断扩展,渐渐压住对方的剑势,但是七人将门户守得严密之极,若想取胜,非得四五百招不可。
薛野禅一边斗剑,一边向左右张望,暗自焦急,心想:"过了这么久,冷缨也该带人赶来了。难道出了意外?"
那些白衣人似乎明白他的心思,一人朗声道:"薛老庄主,您不用再等了。我们七人伺候您老人家,另有其他兄弟招呼您的手下。他们这会儿忙着自保,哪有功夫赶来救您?"
薛野禅冷哼道:"老夫用得着别人救命么?"连发七剑,将对方逼退两步。同时侧耳倾听,依稀可闻远处传来阵阵杀声,他挂念儿子安危,愈发着急,长剑一振,招招抢攻,欲意杀开一道缺口,回去救人。
白衣人看穿他的心意,七柄长剑皆取守势,相互照应,联成一道剑网,将他的去路挡死。
薛野禅急冲五次,都被对方逼回,有些沉不住气,贪于进攻,出手尽是偏激的招术,一剑直刺,力道用得老了,被对方五剑架住,其余两剑趁机反攻,嗤的一声,削下他一片衣袖。
那白衣人笑道:"不知我们这海外剑派,能否入得薛老庄主的法眼?"
薛野禅听他说出"海外剑派",心念一动,脱口道:"我以为哪一路英雄,原来是四谛岛的高手来了。好,今日便与你们印证一下我中原绝学!"长剑一颤,已在身前连划七个圆圈环,幻作七道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缓缓向对方身前移去。
那白衣人从未见过这般剑法,竟不知如何招架,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
薛野禅长剑接着一挽,又是七道光圈应运而生,冷声道:"中原正宗流派,从不弱于异域邪门。你们只凭这点本事就想看不起铁衣山庄,忒也不自量力!"随着话音,剑上所幻的光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他全身已隐在无数光圈之中,光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再生,环环相扣,仿佛在半空中砌成一堵高墙,被他推着横冲直撞。
白衣人无法抵御,只得退步相避。他们退一步,光圈便逼进一步,顷刻之间,七人已被逼退三十多步。
到了这时,薛野禅的攻势已经不可阻挡,一柄剑使得寒光飞转,千百个光圈犹如浪潮一般,通天彻地般涌来。
七个白衣人受剑光所驱,连连败退,眼看就要被冲散。蓦然间,七人同时尖啸,声音直上云宵。
薛野禅喝道:"搬救兵吗?我倒要看看,凌府还有什么样的高手?"话音未落,一段笛声悠扬响起。他心旌一颤,已知吹笛之人所使的是上乘内功"传音入密"之法,这功夫练到高深时可以音送数里,听来却如同人在身侧,越是内功深湛,传音越是柔和。当世能有如此深厚功力的人绝不多见,抬头望去,果然见狄梦庭站在城头上,双手横笛,悠悠吹奏,神态甚是悠闲。
薛野禅最大的心愿是找狄梦庭决战,苦于无法与他相见,这时见到他现身,岂能放过这个机会?长剑横展,将七个白衣人逼得向后疾退,跟着飞身直奔城头。
他距离城头不过二三里的路程,施展出"浮光掠影"的绝顶轻功,一路翻墙跃脊,沿途见到许多四谛岛的剑手,却避而不战。转眼间上到城头,面对狄梦庭,心中的怒意渐渐平息,缓缓抬起剑锋,道:"狄梦庭,拔剑!"
狄梦庭收起玉笛,从腰间解下长剑,道:"薛老庄主,咱们不必着急动手,还有两个朋友没来。"
薛野禅道:"你请了朋友来助拳么?好,我谅你也不敢独自向我挑战,你有多少帮手,尽管上来吧。薛某就这一个人,就这一柄剑,看你怎么收拾?"
狄梦庭淡淡一笑,道:"您理会错了狄某的意思。看,他们来了。"
薛野禅侧身相望,只见两道人影如同风驰电掣般奔来,顷刻间到了城下,正是莫独峰和薛冷缨。他微微一惊,凝视狄梦庭,道:"你在等他们?"
狄梦庭道:"对,凌府与铁衣山庄和神龙堂的仇怨,今日一并了断。"
薛野禅道:"你不怕我与老莫联起手来,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狄梦庭道:"从进入戈壁的那一刻起,铁衣山庄与神龙堂已经联手了,可是凌府并没有就此给灭掉,狄某不是也好好地站在这里?"
薛野禅道:"狄梦庭,你果然有气魄,够胆识!当初我小看了你,才落得现在这种境地。"他叹了口气,又道:"其实当我决定到西北夺宝的那一刻,我已经输了。我输给了自己的贪念,从那时起,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落入你的计划。想不到薛某一世英雄,到了这把年纪,竟会一败涂地。"
狄梦庭道:"名利二字,乃是惹祸根苗。"
薛野禅道:"这道理谁都明白,可是随着年纪愈老,对名利却偏偏愈是心热。"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现在说这些话毫无用处,好在薛某的命运还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我杀了你,铁衣山庄仍能搏出一条生路。"
狄梦庭道:"你自信一定能杀得了我?"
薛野禅道:"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我会豁出性命跟你拼到底,如果你不死,就是我死!咱们总要有一人埋在这里,不论对你对我,机会都是一样。"
狄梦庭道:"好!江湖中的事,向来靠剑主持公道,阎王爷就是证人,再公平不过。"
两人说话间,莫独峰和薛冷缨奔上城头。薛冷缨一见狄梦庭,顿时眼睛红了,只听他全身骨骼中发出劈劈啪啪的轻微爆裂之声,炒豆般的响声未绝,右掌运剑向狄梦庭胸口刺去。
薛野禅一见,不禁吃了一惊,自己儿子武功的深浅,他最清楚不过,平常薛冷缨练剑,非得到三四十招之后,内力渐渐凝聚,方能震动骨骼作响,此刻他起始发剑便臻此境,可见心中怒火已经到了极限,激发所有的潜能,一招之中就要决定生死。
狄梦庭见他挺剑刺出,骨骼先响,也知这一剑非同小可,当即振剑而起,迎着对方的来势,疾刺他的胸口。
两人出手招式相同,落手部位一般,运劲势道相若。只听"铮"的一声轻响,双剑在迅疾互刺的一瞬之间剑尖相抵,狄梦庭猛一催力,剑尖竟由对方的剑尖中切入,自剑尖直至剑柄,火星四迸,势如破竹,将薛冷缨的长剑一劈为二。
薛冷缨骇然失色,急忙撒手扔剑,饶是如此,一条右臂在对方劲气激震之下,筋络尽摧,想要向后撤身,哪知刚一提气,对方的剑气趁势逼将过来,只觉胸口如被大锤猛击一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狄梦庭一剑既发,势难中断,后招奔涌而出,剑气勃发,将薛冷缨裹在其中。
薛冷缨万万没料到对方的剑竟然锋利如斯,重伤之下,已经无力逃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猛觉后衣领一紧,身子被人凌空提起,向后甩了出去。
原来薛野禅见儿子命在旦夕,便即出手,一把抓住他后心的衣服,用力向后甩出,跟着长剑一颤,一招"风起云涌",剑光遍洒,有如云卷雾涌,将狄梦庭的剑势尽数封阻。他的武功比薛冷缨高得多了,同样一剑刺出,光环乱转,极尽诡奇之气象,无处不是玄机,无处不是杀手,可又看不出哪一剑是实?哪一剑是虚?
狄梦庭喝了一声:"好剑法!果然不愧一派宗师!"身随剑走,剑光横立,东刺西削,有如一道屏风,周身四处风雨不透。
便在这时,莫独峰突然出手,软鞭飞卷,闪电般将狄梦庭的长剑缠住。他的武功绝不在狄梦庭和薛野禅之下,观战半天,对两人的武学路数洞察清楚,因此出手便即奏功,用软鞭在剑上缠了七八圈,猛力向外急拉。
薛野禅心道:"惭愧!这是合两大宗师之力对付一个晚辈。"可是事到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他运足全身之力,向狄梦庭的剑上震去,要用自己修炼几十年的玄阳真气,与对方一搏生死。
只听得"喀喇"一声剧响,三道人影冲天而起,裹在人影中的是八道剑芒,寒光激射,如星飞电掣,迅捷无匹。随着剑芒突起,莫独峰的精钢软鞭寸寸断裂,薛野禅的长剑折为两截。两人齐向后撤,同声惊喝:"一剑八芒血连环!"
狄梦庭冷声道:"不止于此!"猛地一剑挺出,直刺两人心口,当真是捷如闪电,势若奔雷。这一招剑法是当年楚寒瑶为对付萧铁棠所创,把多年的相思苦楚尽含于剑意之中,虽然招数变化不及"一剑八芒血连环"繁复,但雄浑壮烈犹有胜之,此刻被狄梦庭施展出来,威猛绝伦,天下再无第二招剑法能够与之相媲。
薛野禅与莫独峰被剑气所胁,连气都喘不过来,更别说还击之力了。眼看就要被剑锋洞穿,薛野禅目眦欲裂,猛地暴吼一声,一掌拍在莫独峰的背心上,将他挡到身前。莫独峰绝没想到薛野禅会在这时发难,被打得激飞而起,扑在剑锋之上,顿时血溅八步。他双手抓住刺入胸膛的长剑,目瞪狄梦庭,鲜血沿嘴角一滴滴滚落在剑锋上,拼尽最后的力气叫道:"我……我不信!我……怎么会输……?"
狄梦庭缓缓拔出长剑,道:"这是一柄用‘玄英铁笋‘铸成的剑,没人能挡得住它的一击。"
莫独峰双目不瞑,却已听不到这句话了,身体软软倒下,一代宗师就此折命戈壁。
狄梦庭目光直视薛野禅,道:"轮到你了。"
薛野禅低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是萧青麟给你的‘玄英铁笋‘,是钟离剑阁为你铸剑,至于这座魔鬼城中的布置,想必是出自波斯鞑子赛义德之手,除他之外,没人在西北有这么大的势力。"
狄梦庭道:"可惜你明白的太晚了。这些人都曾经被你陷害过,现在该你接受报应了。"
薛野禅冷笑两声,喃喃说道:"报应……报应……"突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方才他用尽全力出剑,却被狄梦庭尽数逼回,宛如将十成功力都打在自己身上,饶是他内力深厚,却也禁受不住,强撑着说完几句话,终于体力不支,眼前一黑,鲜血脱口而出。
薛冷缨见状,忍痛站起,抱住父亲,道:"爹爹,您……怎么啦?您不碍事吧?"
薛野禅搂住儿子,道:"冷缨,这些年来,爹爹最疼的人就是你。可是这一次,爹爹救不了你。"
薛冷缨道:"您别说这话。在我心目中,不管发生什么事,您永远是我的骄傲,我的一切!"
薛野禅脸上微笑,眼中却泪光浮现,道:"好孩子!"一语甫毕,右掌一紧,将断剑刺入薛冷缨的胸口。
薛冷缨身子猛地一挺,瘫倒在薛野禅的怀中。
薛野禅抱起儿子,充满爱怜,道:"冷缨,爹爹不愿你死,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可是爹爹知道你的心性,咱们薛家的人,宁死不受敌人的羞辱!现在由我亲自送你上路,无损你做人的尊严。孩子,你……你一路走好……"
薛冷缨把头贴在父亲胸口,轻声道:"多谢……爹爹……成全……"脑袋一歪,一动不动了。
狄梦庭虽然恨极了他们父子,但是目睹这种情景,不禁为之动容,长剑一时刺不出去。
薛野禅等待儿子咽下最后一口气,缓缓转过身,面对狄梦庭,道:"你赢了。薛某家破人亡,从现在起,铁衣山庄和神龙堂不复存在,凌府一统黑白两道,遂了你的心愿。"
狄梦庭道:"其实我的心愿只是想过一种宁静的生活,不打扰别人,也不被别人打扰,平平淡淡终此一生。"
薛野禅道:"无稽之谈!你若真想与世无争,为什么还要设计这个圈套?为什么将我们逼上绝路?"
狄梦庭道:"我并不想把事做绝,这是你们逼我出手!我问你,萧青麟哪里惹到你们了,为什么将他一家赶尽杀绝?我恩师一辈子治病救人,有如万家生佛一般,只是不愿与你们同流合污,你们连这般菩萨心肠的好人都不肯放过。凌府遭你们算计的次数,更是数也数不清。薛老庄主,你应该知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只要你们活在世上一天,江湖中便无一日安宁,为此,我是非杀你们不可。"
薛野禅仰天冷笑,道:"你以为杀掉我们就能让江湖太平?我告诉你,只要人性中还有贪婪存在,江湖就不会有安宁。"
狄梦庭听了此言,心旌一震,若有所思。
薛野禅抱起儿子的尸体,走到城头,面向浩瀚的戈壁,缓缓说道:"当我进入戈壁的时候,已经预感不能生还。大丈夫死则死耳,一笑了却平生恨事,未尝不是解脱。"顿了一顿,又道:"狄梦庭,你虽然赢得一切,可是从此将被盛名所累,想算计你的人会越来越多,令你防不胜防。随着权势渐大,你的疑心也会愈大,到了最后,所有的人都将失去你的信任,包括你的亲人、朋友。"
狄梦庭道:"你用这话来威胁我,毫无用处。"
薛野禅道:"我说的话,信也由你,不信也由你。权势这种东西,每个热衷于它的人,都要被它驱策,身不由己,去做许许多多违背良心的事,其实都是很可怜的。狄梦庭,你记住,薛某的今日,也许就是你的明日!"一语言毕,内力运处,迸断内息主脉,身子晃了几晃,倒卧而逝。
狄梦庭走上前,见他双目微眯,似乎还有许多心愿未了,不忍辞别人世,当即伸手将他双目闭合。
此刻天色黄昏,残阳如血。尽管此役大获全胜,狄梦庭殊无喜悦之情。他站在古城城头,目望苍凉的漠海,回想薛野禅说过的话,心头一阵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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