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李春烨到母亲房间帮助伺候她起床,亲自为她洗脸。老人的脸像枯朽的松树皮一样,没丁点光泽,他小小心心清洗那些沟沟坎坎。
“妈,我想为您老盖一幢房子。”
“省了吧!我这么老了,住不了几天。这房子旧是旧,可是住好好的……”
“您看孙子重孙都大了。他们一成家,就不够住了。”
“那也是。”
“新房子叫‘五福堂’,皇上恩赐了木样。”
“皇上恩赐木样?哎唷——,观音菩萨保佑,爷爷奶奶积德哟!”
李春烨立即去把木样端来,引导母亲的手指抚摸:“你看,这是大门……这是天井……这是厅堂……这又是天井……这又是厅堂……这是第三进天井……这是第三进厅堂……这两边是厢房……”
邹氏突然叫道:“那要好多钱啊!”
“要盖好一点……我想盖成泰宁最好的房子,是要花些钱。”李春烨如实说。
“哪来那么多钱啊?”邹氏叹道。她知道,现在当官薪俸很低,只是荣宗耀祖而已,并不能发财。家里生活,主要还得靠学田和卖“热布”。省着点,日子是过得去,盖不了大房子。如果不走正道,可以发财,可那后果怕人。明太祖时候就规定,官员贪污银子六十两以上,要处以死刑,枭首示众,并且剥下他的皮,皮里填上萱草,挂在衙门的官坐旁边,以儆后效。她不知道山东登莱陶朗先等人去年也给剥了皮,而且是在她儿子监督下进行,只是知道当今有这么一种酷刑。这种事,想象过去都觉得可怕。“赤仂,自小我教过你,宁肯自己吃些苦,不要吃人家的冤枉钱……”
“我记着呢,妈!为官这些年,我从没吃过冤枉钱。我积的钱,除了自己省吃俭用,皇上还给了赏钱。”
“皇上给你赏钱?”
“是啊!皇上爱做木样,做了木样叫我拿到宫外来卖,还要卖高价钱,卖低了价钱不高兴。其实,皇上哪会缺钱呢?皇上有‘内帑’,用我们话说是‘私房钱’。像我们泰宁寨下金矿,税是皇上直接派太监来收,收了直接进皇上的账。皇上的私房钱,多得跟大米一样!他只是图个高兴,卖了木样的钱全都赏我。”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皇上!”
李春烨说,要把福堂盖进城里。他之所以要盖新房,更是想逃开现在住这个地方。这地方在城郊倒是次要,主要是这房屋紧挨着小山,小山上盖有高大的五魁亭。每天日出,就把五魁亭的影子斜照到对面山坡,慢慢地移动,久久久久地把他家笼罩在阴气里。当然,更可怕的是那阴影笼罩在他心上。从小开始,至今依然,很可能至死也挥之不去。在进这个家的路边还有邹应龙的墓。这鬼地方,早该搬掉!然而,这些心思无处诉说。今天给母亲讲搬进城里的理由,灵机一动,他说:“‘城东三涧’那里,不是说‘河潭流斗角,此地状元生’吗?那里风水好,我们搬那里去,让子子孙孙在那里发开发开!”
邹氏听乐了,连声叫好。
“城东三涧”是指城东北溪、朱溪与杉溪汇合处,杉阳八景之一。其城墙内侧,有一小块荒地,只有几棵大松树,可惜地盘太小,盖不了像样的房子。再过去是三贤祠,动不得。三贤,指的是宋时大儒杨时、朱熹和李纲,德高望重,他们都曾经在泰宁隐居过,后人特地建祠祭祀,谁敢打它的主意?边上是江日彩家,李春烨也不敢打它什么主意。之所以想把房子盖到这,还有一大原因正是江日彩住在这,将来老了,两个人可以像一家人朝夕相处。再北向是“雷半街”,有两大片破旧的房子,分别属于邹家、雷家。李春烨琢磨了好长时间,觉得雷家那边没什么机会,邹家也就是舅舅家这边倒是有些努力的余地。
娘舅那大幢房子叫“世德堂”,有一两百年的历史。到大舅这一代,本来还兴旺。他常年跑福州做米生意,一家三十余口住在世德堂,算得上泰宁城里屈指可数的大户。可是传说前些年,他在福州迷上一个妓汝,那妓汝有心从良,带上全部积蓄跟他回泰宁。临上船时,妓汝想起还有个金脸盆没带,便回去取。没想到,等她再到码头时,船已经开走,大舅带着她那满箱金银财宝不见了。她一气之下投河,成为女鬼。这女鬼念念不忘生前事,常常在那河边哭泣,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气愤。有一次,她碰上泰宁一个到福州做纸生意的人,了解到大舅家里的情况,就随船跟到泰宁。且说大舅得悉那妓汝投河死了,心上总觉得恐惧,便在家里为她设灵堂,焚香祭奠。女鬼到来,不领他这份虚情假意,变出一阵阴风,把那香火吹灭,又把他家的金银财宝慢慢卷到那做纸生意的人家里。大舅家境很快败落下来,子女有的夭折,有的逃了出去。这传说显然荒谬,但大舅家一年比一年糟,这是有目共睹的。那么幢大房子,墙坍了、柱歪了、瓦吹了都没人修,花园变成菜地、猪栏,让人看了心痛,不如索性卖了,到城外盖一幢小的,重起炉灶。母亲听了觉得有道理,只是为难说:“那是祖屋啊!”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