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高高的挽舟岭,便到上坪。这里到建宁县城只有十来里地,时候也不迟,稍微吃苦些,完全可以在天黑时赶进城里。可是人们大都不这样,而要在这里歇上一夜,第二天轻轻松松进城。再说,第二天一早从这里出发,可以在上午进城,比下午晚上吉利。还有,在这停一夜,可以命仆人先进城,准备好鞭炮什么的,风风光光。如果是傍晚进城,不是“锦衣夜行”吗?因此,在这里形成一个驿站。
上坪并不平坦。这是大山高处一个山坳,山谷很浅,三面敞得很开,村子就落在中央,像贵人端坐在太师椅。从大山之巅奔流下来的小溪,至此一分为二,环绕着村子,又在房前屋后形成一个个荷池。池边房屋大都是高墙深宅,门楣题匾,雕梁画栋。小楼临着荷池,美人靠不乏佳人,连戏台也在池边,与观众隔着池子,仿佛是在荷叶莲花间翩翩起舞。谁也想不到这大山深处会突然呈现一派苏杭景象。
据说以前这里人丁兴旺,有个浙江的打锡师傅每年都要到这村里头来打锡酒壶之类,一进村要忙上三四个月,你想该有多少人家?有一年,锡师傅发现村口的泉眼开地花,连忙拿衣裳下去浸,浸完跑回浙江家里,拧湿祖坟。从此,他们家族一天比一天兴旺,这个村却一天比一天衰败。当年的盛况,你可以从到处的残垣断壁看出来。还有村口那小巧的石拱桥,只有一个墩,墩头用一块硕大的石雕成飞鸟,比城里的桥还漂亮。如今村民少了,可是南来北往的客人多了,而且歇下的几乎都是官宦、学子、商贾等贵人。因此,这里的房屋完全可以同城里的豪宅媲美。
景翩翩随马正昆到来,一下就喜欢上这里。这里花木似景,最美的是小溪。溪中大都巨石祼露,不时地成瀑成潭。巨石狼藉,显然是从高山顶上滚下来的,令人想起那洪荒岁月,工共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那山巅叫“白石顶”,山麓溪中的巨石许多是白色的,光洁发亮。又有许多大小石是紫红色的,水中的红得更深,露出的红得较淡。溪水清澈,浅处时而白时而红,深处则绿如蓝。一条袅袅娜娜的小溪就是一幅画,一首诗。快进村子的时候,景翩翩命轿子停下,下到溪中,坐在一尘不染的白石上,从水中捡出红石子,把玩着,乐不思归。
“过了建宁,就是汀州。”马正昆说,“不瞒你说,我家不在汀州府,而在汀州边这建宁。”
景翩翩感到意外,转过脸看马正昆,以为是她听错,或是他说错。他不敢与她对视,塌下两眼。她想了想,望着不远处飞起的一只不知名的小鸟,淡然说:“建宁就建宁吧,我是嫁给你,又不是嫁给汀州。”
“我们的洞房就设在这……”马正昆紧盯着景翩翩的脸。
景翩翩的脸本来就给太阳晒得红扑扑的,一听这话,立时火红起来。她抿嘴一笑,埋下头来,默认了。她事先有要求:拜了堂进了洞房才能同床。路上这半月二十天,马正昆都很规矩,没越雷池一步,没把她当青楼女子,她很感动。现在,她更认为他是一个正统的学子,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丈夫。既然到了他的家,他要把洞房设在哪就在哪吧,她在乎的只是他这个人!
然而,马正昆的家并不在这,洞房设在太弋客栈,也没有亲人到场。景翩翩颇失望,但还是谅解。在建安已经行过大礼,现在无所谓。晚餐,他们两个人自己喝交杯酒,冷冷清清,只有那对大大的红烛不时燃出的哔哔叭叭的声音。他变得少言寡语,显然很内疚。她宽慰说:“没关系,我不会太在乎那些规规矩矩的东西!”
让景翩翩接受不了的是,进洞房的时候,马正昆突然说去找老板再要两根蜡烛,回来的却是一个老头,递给她一封马正昆写的信:
经过这么几个月的煎熬,洞房花烛夜终于到了!可惜,新郎不是我这个穷秀才,而是你眼前这个富商丁长发。是他喜欢上你,雇了我向你求婚,并把你带到这里……
景翩翩泪如泉涌。她不恨那个突然消失的马正昆,甚至不恨眼前这个为富不仁的小老头,只恨自己的命。在这深山沟里,她逃得过挽舟岭也逃不过芦庵滩。有这个男人在身边,她寻死死不成,抵抗也抵抗不过。哭了三天,挣扎了三天,她累了,认命了,放飞双双鸟,做了丁长发也就是李春仪的妾。在太弋客栈住十余天后,进建宁城,孤零零住在与城里丁家隔河相望的黄舟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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