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啊。

名灿忽然想起这句千古名言，是在某个他认真盯着平底锅里吱吱作响的萝卜糕、酌着翻面时机的周末早晨。

「我，我到底什么时候才有机会问——」

苦恼地将翻过面的萝卜糕铲起，闻着扑鼻而来的焦香味，名灿紧抓锅铲，悲壮的哀叹出声。

「啊？什么机会？」

从名灿手边接过盘子，以危险动作直接抓起一块刚煎好的萝卜糕放进嘴里，家煜由衷的赞叹出声。

「真好吃。你好厉害。」

将就要出口的「就是跟你讨论形而上问题的机会」给遗忘，得到家煜的赞赏，兴奋之情马上充满名灿的胸口，乐得他只差没当场将手高举过头顶、一边拍手一边转圈圈。

……喔喔，家煜哥他称赞我的手艺！果然跳脱老板身分回到大学时期他就很中肯老实！像在店里他就只会嫌我的蛋白煎得太老松饼烤得太­干­、茶太烫香气出不来没办法端去给客人，什么时候用好看的笑容称赞过我啊！

「……我听到了喔。」

「老板我知道错了，请不要扣我薪水。」

正经八百的向未来的衣食父母道歉，在餐桌上坐定、规矩地拿起筷子开始吃早餐，短暂的无言后，名灿抬起脸、望向坐在对面的家煜。

「钦，哥。」

「­干­嘛？」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

「你说的机会就是这个？」一如预料，家煜的表情没有多大变化，还是从容不迫的吃着他的早餐。「你觉得是为什么？像你说的要阻止雅美的悲剧吗？」

「我是想不到为什么啦。」简单的表述了结论，继续讲下去的名灿，全然没发现自己一说起偶像、废话就特别多。「不过要阻止雅美的悲剧还有好几个时间点。像年底的圣诞节单曲个人封面竞赛她第一次跟小安对决失败，明年春假她跟高中篮球队的队员约会被拍到，那次对外说明是说那个男生是她远房亲戚啦。然后……」

「停。简单的说，她到底有几次退团危机啊？」

「嗯……」折起手指头计算次数，名灿认真的皱眉沉思。「就我知道的，应该有七次还是八次吧？」

「哇靠，这个雅美小姐能撑五年才被退团，也算是奇葩了。」

嘴上啧啧称奇，家煜拿起手边的杯子，咕噜噜地喝起冷豆浆。被那镇定的态度给影响，名灿在接话之前，有些紧张的吞了口口水。

「哥，那你呢？」

「我的话，如果说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这样理由充份吗？」

「……我又不是要你说理由。」

「可是你现在看起来，明明就是一脸很需要理由的样子。」嘴里轻松的说笑着，放下杯子，家煜忽然扬起视线，直视名灿的双眼。「现在会这样，就当是我的愿望吧。」

被那专注的视线看得有点难为情，但话题是自己开始的，名灿只能轻轻点头，让家煜继续说下去。

「我希望你平平安安的没有任何烦恼，就算有烦恼觉得不安也是你的偶像不够红这种程度的问题。怎么样？可以接受吗？」

眼前的人是大学时代的家煜没错，他平常的生活型态也跟当初还是学生的时期没两样。

但现在的沉稳态度，一点都不像当年还是学生，彻底贯彻大学就是由你玩四年这句话、可以翘课就翘不能翘课也翘的表哥，会摆出的表情。简直就像老板身分的陆家煜对话一样……

等等！我在想什么？他内在明明是以后的家煜哥啊——

猛然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仓皇失措地接了句「可以」，名灿正想着要怎么掩饰内心的动摇，那厢的家煜忽地微微一笑。

「名灿，我想知道，你觉得当初来跟我一起住的时候……过得怎样？」

虽然心中因为话题被带开而松了口气，但老实说出感想又怕会伤害到表哥，名灿在答复之前，很没气势的支唔了一下。

「没什么啊，就平平淡淡的过。你要暑修偶而又要打工，我每天就睡到下午，起床看电视，跟康南出去玩……就是整天无所事事。」

所以没什么特别愉快的事，不过也没什么特别讨厌的事啦……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着「没有特别无聊」，名灿抓住马克杯，尴尬的又说了句「真的」。

「喔，看样子我这次得尽量让你多制造些回忆才行。机会难得嘛。」

表哥替自己设想到这种地步，想到要是辜负他的好意就太过份了，名灿连忙坐正身子，向家煜宣传起自己的暑假计划。

「不不，其实我已经计划好了，要趁这次暑假海捞一笔。」

「海捞？」

「嗯，打工的钱因为户头是高三那年开的，所以现在没办法领，如果想冲演唱会、买周边……光用零用钱是不够的，得自己想办法赚钱才行。」

转头望了一眼名灿的房间，看着在清晨阳光照耀下，碎布线卷和剪剩的型纸从敞开的门口散乱进房间深处，家煜这才恍然。

「所以你这几天关在房间里，都在做手工？」

「嗯，我在网拍上开了个卖场，现在订单已经排到月底了。」把最后一块沾了蒜蓉辣椒酱的萝卜糕送进嘴里，嚼着嚼着，名灿无法控制的勾起­奸­笑。「你要不要看？」

也没等表哥开口表态，很快解决掉早餐，名灿推开椅子一溜烟的跑进房间，又一溜烟的抱着一件长大衣回到桌前。

「锵——！」

自动加上背景音效，名灿以像在展示海报的动作，大大地把手上的长外套左右拉开。

「这谁？」

眼前那件外型类似长风衣外套，却在背脊位置用深红­色­的线绣着「裕李LOVE」等等一般人很难判别其意义的奇妙文字，完全看不出门道的家煜，非常好学的提出疑问。

「这个咧，是传闻中的加油装。现任专门在做的人不多，大概还要两年以后才会量产，所以我可以趁机大捞一笔。你把它想象成系服或啦啦服就行了。」

「我是问你这是谁。还有我们系服要是做成这样，设计的人铁定被痛殴一顿推进相思湖……」

「就像系服的重点是学校名称跟系级，这玩意的重点就是偶像的名字！」

早就习惯被家煜吐槽泼冷水，现在听到他竟然口出有点中肯的感想，被感动冲昏头的名灿，立刻以热情的态度详细解说起来。

「把这个穿在身上，歌迷们在参加活动的时候不只可以跟同伴相认，也可以把它秀给偶像看！这是展现自己的忠诚度跟歌迷团结力的瞬间！」

「……」

目瞪口呆地、看着讲起偶像相关话题就口若悬河的名灿，家煜要拿酱油的手僵在半空中，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而且！」把手上那件风衣披上身，名灿眼神一变，以完全不觉得有哪里不合理的态度，堂堂地讲述起未来将发生的事实。「虽然现在在团里面，小裕的人气只是普通而已，可是再过两个月她的个人单曲会搭上一出本来不被看好，播出以后大受欢迎的连续剧，秋季的演唱会也会临时加她的个人时间，这个颜­色­的风衣跟单曲封面照片同款，到时候拿去卖铁定大赚钱！」

「也就是说，你现在也要做你同类……不，同伴……该怎么说才好呢？总之你打算做跟你有同样喜好的歌迷的生意就是了？」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讪讪地拿起手边的酱油瓶，看起来很想泼冷水的家煜，难掩内心动摇地将酱油朝自己的碗里倒。

「就是那样！我现在正朝一个月出货量五十套的目标迈进！」

「……本是同根生……」

「蛤？」没听清楚家煜的喃喃自语，名灿好奇的挑眉。「你说啥？」

「不不，我啥都没讲。」

细嚼慢咽地将早餐吃完，愉快的说了声「别想太多」，家煜推开椅子站起身，把桌上的碗盘都收进厨房。

「你适应力还真强，这样我就放心了。」

「那是因为你也在呀。」走回房里将外套用衣架挂起，名灿随手把窗帘拉下。「如果『这边』没有你，我就惨了。」

「……嘿！」

从厨房传来哗啦啦的水声，眼见家煜没再继续接腔、转而打开水笼头洗碗，名灿也没再多揣测那段沉默之后的反应，磨拳擦掌地做起开工的准备。

……应该会很顺利吧，因为你也在。

嘴里哼着不成调的乐曲，名灿顺手压过触控板，将笔电的屏幕保护程序中断。

视线悠闲地扫过留言板，名灿看着看着，视线却突然无法克制地、在中段的某个位置上停了下来。

「欵……」

迅速拉开椅子坐下，他将脸凑近笔电的屏幕，再一次确认目光所触及的文字。

……那是一个有点熟悉，似乎在哪里看过的电子邮件信箱。

『今天我妈会来突袭检查，她应该又会带吃的，所以麻烦你把冰箱跟地板清­干­净，该丢的都丢掉。我妈大概会在我下课后才过来，不好意思，到时候你得自己找个地方消磨时间。还有，不准随便捡冰箱里的东西来吃！』

一开始的心情还好，看到中段时名灿开始产生疑惑，而最后一句却像是地雷般，狠狠地炸开了名灿内心的旧伤。

将写着留言的月历纸连着磁铁一起扯下来，在看到文末那句以名灿看来像是轻视自己智商的命令句时，他终于克制不住内心澎湃的怒火，从齿缝间忿忿地挤出一句「谁要吃」。

当然，身为这间公寓的使用者之一，别说清冰箱这点小事，就算要把公共空间都用刷子刷过，我苏名灿也当仁不让……可是什么叫「不准随便捡冰箱里的东西吃」？你明明知道我高二那年曾经因为吃了你放在这个冰箱里的奇异果，结果上吐下泻食物中毒送医院还请了四天病假！在你眼里我是这么没有学习能力的蠢蛋吗！

「……话说回来，我­干­嘛要找地方消磨时间啊……」

自行将没有听众的内心独自给截断，打开水槽下方的柜子，发现连放垃圾袋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名灿忽然很认真的开始怀疑，其实这只是一场梦，一场回到过去的梦——

「说是梦，可是撞到也会痛啊……」

**为了试验而在门板上敲了一下的手肘关节，把笔记型计算机打开放在客厅的矮柜上，在等待计算机开机的空档时间开始翻箱倒柜，等名灿找到口罩戴上，客厅里已经响起了热闹的舞曲声。

只要听着Derrida的歌，不管多凄惨的状况我都能撑过去……望着屏幕上载歌载舞的美少女们，名灿喃喃自语着「雅美我好想妳」，走向那个自从食物中毒事件后，就被他视为禁忌的冰箱。

做好心理建设，握住门把，用力将冰箱下层的门给拉开——

「­干­！好臭……」

瞪着和记忆中分毫不差、同样臭气熏人的冰箱，目光迅速将冰箱内部上上下下给巡视一遍，判断出除了灯泡和层板以外的东西大概都得送进垃圾袋，名灿立刻采取行动。

把手边的大垃圾袋抖开，他别过脸避开扑面而来的异味，伸手将层架上黑掉的香蕉、吃到一半还烂糊糊的水煮蛋、以及结块的咖哩酱，全部一股脑地往垃圾袋里塞。

「呿，这种人以后竟然变成吃茶店的老板……当初怎么没想过把这个冰箱拍下来，这样就可以要挟他帮我加薪了——」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名灿只花了两秒就打定主意，然后兴冲冲地回房间找手机，再回到冰箱前面。将相机镜头对准冰箱内部按下拍照按钮，上上下下地拍了十来张、连垃圾袋都掀开来拍过之后，愉快地检查起照片的名灿，忽然发现手机屏幕上映出了某个奇妙的物体。

把手机扔进口袋，他满脸疑惑的重新打开冰箱，向前探出身子，将脸凑近那个不明物体。

和已经变黑还冒出水的高丽菜挤在一起的「那个东西」是长条状，大概和成年人的手臂差不多粗细。颜­色­有点接近上黄­色­，尾端是和人的手掌很相似的形状，末端分岔成五根手指状，看起来很像人类的……右手。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发出大概五百公尺内的住户都听得到的凄厉惨叫，跌坐在地板上的名灿手脚并用的往后退，很快就在狭窄的厨房中「碰」一声撞上墙壁。

「啊，被你发现啦。我还以为我藏得很好咧。」然后，从厨房门口适时传来的笑声听在名灿耳里，又是一次剧烈的打击。

「哥哥哥哥哥哥哥……」因为惊恐过度，连计较他怎么忽然出现的心情都没了，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名灿好不容易才挤出下一句话来。「冰冰冰冰箱里面有有有……人人人……」

「被你发现也没办法。因为暑假嘛，放在外面怕坏掉……」

笑容可掬的看名灿后退一步、就跟着前进一步，家煜很自然地吐出了可怕的台词。

「吶，看你要煮来吃掉还是丢掉。应该不会食物中毒吧。」

「食——」

妈啊陆家煜！亏我才觉得你回到大学时代就像天使一样，想不到照样满肚子黑水！果然黑水不是一天造成的！冰箱里有人手已经够可怕了，你还把它当成食物？妈妈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啊！

「……我都听到了。」

将那个形状非常像人手，还有手掌及五指的­干­枯不明物体抓起，家煜满脸受不了地，将它在脸­色­铁青的名灿面前晃了晃。

「什么人的手？这是淮山啦！我农学院的同学吃不完送我的，他还种过跟人头很像的淮山咧！我看到的时候差点吓死。」

想起表哥最自豪的绝技就是谁都可以装熟，可怜兮兮地应了句「你交游真广阔」，被吓到脚软的名灿扶着墙壁，好不容易才站起来。

就算已经知道那条类似人手的物体不是犯罪事件的遗迹，名灿被这一吓早就失去接近冰箱的勇气，只能战战兢兢地绕过冰箱，拿起扫把和畚箕。

「你今天好早回来，不是要到下午？」

「对啊。我得到我妈要提早到的情报，所以先回来。」全然没将扑面而来的异臭放在心上，家煜以熟练的动作，把冰箱下层疑似食物的东西全部扫进垃圾袋里。

「你要不要现在就出去啊？被发现在家就麻烦了。」

「为什么我被发现就麻烦了？当初跟你住了两个月，也没看舅妈来过。」

让名灿一股脑地把垃圾倒入垃圾袋，把冰箱关上，家煜拍拍手上的灰尘，忽地浮起贼笑。

「……不告诉你。」

不爽地咕哝着「不说就不说啊」，名灿拖着扫把走向后阳台，走没两步，室内忽地响起了急促的门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