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端沾着少许巧克力酱的白瓷茶匙,在离苏名灿大约只有五步的距离内,从覆着缇花桌巾的桌缘,发出小小的声响滑了下去。
藤椅挪动声被轻快的蓝色幻想曲乐声淹没,没有在满座的英式下午茶店里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除了店员以外。
踏着仿佛在跳华尔兹的缓步走上前,身穿黑色燕尾服、手里托着银托盘的名灿在适当的距离内停住脚步,款款地朝客人行了个礼。
「小姐,请小心您的手。」
轻声阻止了正要弯腰捡茶匙的年轻女客人,他不慌不忙地俯*,以带着白绸手套的修长手指,将落在地毯上的茶匙捡起。
「琐事请交给我们。小姐的手没有弄脏吧?」
单膝抵着地毯,抬起脸向着手足无措地说着「没有」的客人,名灿由衷地露出微笑。
「……那太好了。」
姿态优雅地起身,向急忙拿了干净茶匙赶过来的同事点点头,他接过同事手边的塔夫绸布,重新托起装满餐盘及茶具的银盘。
以非常符合室内闲适气氛的音调,向客人补了句「有事请随时吩咐」,名灿稍微调整耳机的位置,然后若无其事地穿过大厅,走向厨房。
在以管家和女仆的亲切待客作为卖点的咖啡馆里,从外人来看相当做作的言谈举止,是最基本的要件;越有礼貌越周到越肉麻越好——工读生资历已经是老鸟的名灿,早就将这项成天被老板挂在嘴边的真理,彻底身体力行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
掀开缝缀着流苏及玫瑰花样的粉色门帘,轻手轻脚地推开厨房门,才将托盘放上推车,名灿整个人就像忽然被拔掉电池一般,干瘪瘪地缩了下去。
「名灿,你累了吗?」
将优格倒进小小的瓷杯里面,站在推车旁边,穿着类似十九世纪英国女仆衣裳的少女,用与外表相称的可爱声音这么问道。
「嗯。小晴,等一下如果三号桌的客人摇铃,麻烦帮我跑一下,休息回来我再帮你顾妳那桌。」
以一副与其说是要休息,不如说垂死比较贴切的绝望脸色,将半张脸朝冰冷的墙面贴去。
「好,交给我吧!」
带着已经很习惯工作内容的自在表情,小晴转开水龙头,轻柔地洗起手边的银汤匙。
「你还好吧,脸色好差唷!」
「我好累。今天接客好像要我的命,刚刚讲术语还咬到嘴巴,出门前真不该看讨论版的。大家都说既然跟男人上宾馆了,雅美肯定回不来了……」
人家根本没问这么多,却自动将多余的内幕消息混入回话中,苦恼地用双手抱住脑袋、难掩悲愤的名灿,发出了类似猛禽在发动攻击前的低吼声。
「我,我的命,我的幸福,我的春天,我的春假!要是来得及阻止就好了,这就是千金难买早知道吗?」
「名灿,雅美是你女朋友吗?」
被小心翼翼地这么一问,如同还没结疤的伤口又遭到重击,名灿顿时悲不可抑地乱嚎了起来。
「女朋友……如果是就好了,我的青春目标就是告白、牵手、约会几次以后再慢慢发展成大人的关系啊!可是已经没机会了!X的那死欧吉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啊,好想把他拖出来扁啊啊啊——」
「苏名灿,给我闭嘴!」
最后的哀号还没完全消散,随着一阵钝重的撞击声传来,混着熊熊怒火的熟悉声音忽的由名灿头顶降下。
「雅美雅美的,外面都听得到你在叫魂。再鬼叫我就把你塞进水槽里!」
乌黑发亮的皮鞋重重踹在距离名灿脑袋不到五公分的墙面上,单手托着闪着锐利色泽的纯银托盘,同样穿着正式礼服,看起来大概比名灿年长了五岁左右的英挺青年,以非常不文雅的姿势对名灿发出了恫吓。
「关我屁事啊,早跟你说过装潢要做厚一点!」
小心地将价值不菲的外套给脱下,轻轻拍掉肩线上因为那一踹而沾染上的灰尘,到刚刚为止还在呼天抢地的名灿抬起脸,用含着泪的大眼睛,瞪了居高临下地瞟着自己的青年一眼。
「哥,你脚放下来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要对你干嘛咧……」
「……什么你对我干嘛?应该是『我要对你干嘛』才对吧。」
以轻飘飘地一瞥把全无杀伤力的怨恨视线给挡回去,陆家煜将横跨在名灿肩膀上方,抵着他脑袋的右脚给收回来,动作优雅地站稳身子。
「还乱叫什么已经没机会……你一开始就没机会跟人家告白、牵手、约会吧!要说梦话回家再说,要是吓到客人,吓到几个你就给我买几个人的单!」
「靠靠靠有人压榨劳工啊我要去找消基会——」
「老板、名灿,你们是兄弟,要相亲相爱不可以吵架喔!」用双手十指做出打叉的手势,已经洗完汤匙的小晴嘟起嘴,动作可爱的将头歪向一边。「还有名灿,这种情况不是找消基会哦,你不知道吗?」
「哈,这家伙民国几年把我这个表哥放在眼里过了!」把托盘往名灿头顶一掼,斜眼望向自己的表弟,陆家煜冷笑着勾起嘴角。「有吗?啊?」
「有啊有啊怎么没有!我还记得你是我老板咧!」
慌张地将托盘给抓住,感觉托盘里的骨瓷茶具没有翻倒、也没有发生可能得自掏腰包赔茶具的惨案,名灿松了口大气。
「苏名灿,你还真有脸在我面前讲这种话啊!你自己记不记得这几年来,你为了要去跑牵手会摄影会演唱会,翘班过几次?」
动作利落地压着触控式荧幕操作点餐系统,像是想起当时手忙脚乱的窘状,家煜夸张地将视线飘远。
「其它会让普通老板炒你鱿鱼的事迹我就不说了,也不想想,像你这种除了迷偶像没其它特殊才能的蠢蛋,要去哪找让你挑三拣四的打工。」
「不会呀,名灿还是有特殊才能的。」替自己倒了杯香柚茶,小晴抓着杯子,朝名灿甜甜地笑开。「你这么可爱。」
「呃,可爱的话,我这个做哥哥的是承认啦……不过,可爱能干嘛?」
知道表哥不可能主动宣传自己能干的那一面,没等家煜把话说完,名灿已经亢奋地自我推销起来。
「我会做背面有绣偶像全名的加油服,也会做扇子、布海报还有接机用的大广告牌。当初开幕还有活动用的宣传布条都是我做的,那个给外面估价的话一两千块跑不掉喔,我都只收三分之一价。」
「那些都是为了省钱才学会的吧?」用明显是在忍笑的表情撕起发票,家煜按下结帐按钮,「那个加油服超蠢的,比我以前的系服还蠢。」
「废话,你知道用买的多贵吗?」
门帘另一端传来铜铃摇晃的声音,很快反应过来的小晴放下杯子,接过家煜打印出来的明细和发票。
「老板,我去外场。」
「好,辛苦了。」
小晴蹦蹦跳跳的到外面去了,厨房和休息区只剩下自己和家煜,名灿马上走向在红茶柜里翻找茶叶的表哥。
「……哥。」
「干嘛?」从柜子里拿出红茶罐,小心地将盖子打开,家煜头也不抬地应道。「如果想请假去声援雅美,不准。想都别想。」
「你怎么知道?」
「拜托,你们后援会在网络上到处贴公告,连咖啡讨论版都被入侵了,我会不知道?」
把开水冲进白亮的骨瓷杯里,将杯子拿起来轻轻摇晃,家煜眯起眼睛,不怀好意地朝著名灿笑了。
「说是什么重新出道祈愿大串联?这口号是中文嘛?也不想想搞不好人家早就厌倦演艺圈了。再说重新出道的决定权,哪是在你们这些小朋友身上?」
「这个我当然知道,就是要让制作公司体认到雅美的魅力,动员很多人啊!」和家煜背对背站定,名灿闷闷地用餐巾纸擦起汤匙。「哥,你不是跟我爸说过会好好照顾我?现在就是时候了!」
「嘿……原来你一直觉得我没照顾到你呀?」
温醇浓厚的茶香从背后传来,一转身就发现表哥正拿着大茶壶朝自己步步逼近,脸上还挂着从容温和到仿佛会发光的微笑,本能感受到大难临头,名灿立刻哇啦乱叫起来。
「我我我我没那个意思,我知道小时候是你教我骑脚踏车国中中暑是你帮我刮痧高中半夜跟老爸吵架离家出走是你煮水饺给我吃这些我全部都记得——」
「哦?」脸上的笑容不减,继续向前逼近的家煜,手上那把冒着蒸汽的茶壶,眼看就要顶上名灿的额头了,「就这样?那些小事算什么。」
背脊因为无路可退而撞上餐具柜,视线不由自主地从茶壶移向天花板、再下降到那张很好看的脸上——尽管名灿很清楚表哥根本不可能对自己不利,但看着身形高大的家煜逐渐贴上来,不知道是紧张心慌还是别的原因,名灿整颗脑袋开始嗡嗡作响起来……
「喂,你别哭了!」
撑起手臂穿过名灿身侧,小心不让手上滚烫的危险物品碰到名灿,家煜轻手轻脚地将茶壶摆上餐具柜角落的保温盘。
「只是眼皮在跳……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哭——」
「你看起来明明就快哭了。」回头检视还没泡开的茶叶,家煜忽地叹起气来。「那个活动的诉求不就是引起媒体注意?你自己想想,要是给你爸妈在电视上看到你在路边绝食抗议,你回家不被打爆才怪。」
被说得当真产生大哭的冲动,嘴里咕哝着「小气」,名灿打开抽屉,粗手粗脚地抓起木制的收纳盒。
「你说谁小气?」
从口袋里掏出沙漏,家煜盖上茶壶盖,仔细计算起时间。
「行程中间有卡到学校补课,你打算逃学?小心我跟你爸告状,到时候看他到底是扁我还是扁你。」
「龌龊。」
动作粗鲁地将小叉子收回木盒里头,名灿忿忿的吐出一句「不求你了」。
「这才对。你今天才认识我吗?」最后一颗沙粒落下,家煜立刻将茶壶盖掀起,添进新的茶叶。「把这个拿去七号桌。用你平常的走路速度。」
「是是是。」
收好餐具,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盛着茶壶和茶杯的托盘,名灿别过脸,朝着镜子硬挤出笑容。
一切准备就绪,就在他要打开连接厨房和外场的门时,家煜忽然很稀罕地、开口叫住了工作中的表弟。
「……名灿。」
「嗯?」没办法马上把表情调回不悦状态,名灿笑眯眯地转过脸来。「干嘛?」
「你那天要是敢翘班逃学,小心我把你剥光吊在门口。」
***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热汤的蒸气从盖着泡面的原文书边缘渗出,在名灿的书桌中央,拉起了细细的白雾。
将刚完工的大型红布条给摊平挂起,满意地望着布条上苍劲有力的大字「祝贺资源工程系创系八十周年纪念」,名灿一边感叹,一边小心地将边缘的残线抽去。
「什么不好的预感?你哥终于答应让你去声援雅美了吗?」
懒洋洋地回应从上铺床位降下,忙着打电动的蒲承宇用手肘撞向床板,室内立刻扬起类似生物四处逃窜的小小噪音。
「……别提那个没血没肺没有爱的王八蛋,我的面会变难吃。」
无视从床板与书桌中间传来的诡异声响,在狭小的宿舍书桌前坐下,名灿将泡面碗向前挪了几公分,苦恼地皱起眉头。
「呿,你哥要是没有爱,怎么忍受得了你的蠢啊!」重重地把读到一半的《清诗话考》阖起,坐在角落位置的古康南伸出手,将半掩的窗户拉开,「而且就算我们讲再多雅美小姐的好话,你的面也不会变好吃啊!」
假装没听到这中肯又实在的发言,念叨着「总之不要再讲他,我会衰一整年」,名灿故作忧郁的举起免洗筷,在空中画个圆圈。
「我好像接收到天启了。右眼皮一直跳跳跳,今天晚上一定会发生很凄惨的事。」
「哇,这么神准?那顺便可以帮我接收《诗选》的考题吗?五题选四题就好。」
抹掉书皮上的圆形蒸气痕迹,又被泼冷水的名灿以宽阔的胸襟忽略掉吐槽内容,伸手掀起休眠中的笔电。
「啊,今天要跟琳佳一起吃饭,还是跟小唯一起吃饭咧?」
「大师,随您高兴啦。」
手指在触控板上划了半天,就是无法决定该将桌面的照片换成哪一张;望着眼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偶像写真照片,名灿万分苦恼地叹起气来。
「每次都跟小裕吃好像对其它人太偏心了,对不对?」
「……蒲兄,不要光是打电动,苏同学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欸?」
「没有没有古老板你误会了,苏同学是在问你。别研究什么格律了,快指引他一条明路吧。」
非常明白名灿所谓的「一起吃饭」,不过是与计算机屏幕画面的美少女照片深情对望,然后幸福地拿着泡面碗大块朵颐而已,在泼完冷水后,承宇和康南还是重拾室友的情分,对正在发花痴的名灿提出规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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