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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年的刑期你是跑不了的。

他之所以最终能答应了这件事情,表面上看,一是因为那巨额的回报,二是因为幕后这些人的身份。虽然他并不缺钱,但这种大笔的很容易就可以到手的钱,他当然不会拒绝。尤其是这种钱没有什么实质­性­风险,只要他们内部没有人为的因素出意外。他清楚幕后指使他的这些人,都是些有头有脸、有权有势的人物。尽管同他接头的人平平常常的,看不出有什么大的来头,但从他说话的口气里,他感觉得出来,让他­干­这种事情的幕后那些人,绝不会是一般的人物。只这一套无线装置,就完全可以断定他们的来头大得很,背景深不可测。他明白,来头越大,背景越深,他自己相对也就越安全。即使万一出了什么纰漏,他首先会是安全的。他们绝对会保证他的安全,因为他的安全决定着他们的安全。这个,他心里有数。虽然他知道这是犯法,虽然有些紧张,但心底里他并不担心什么。除非他们想杀人灭口,但他明白,现在还远远到不了那个地步。何况他还留着一手,他也明白无误地已经暗示给他们他留着一手。所以他清楚自己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是非常安全的,他们还不能、还不想、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但这些并不是最终促使他知法犯法的主要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他太想了解他所监视的这个人物了。

这个人不是一般的人,他是一个眼下炙手可热、大权在握的人。

有人夸他好,恨不得把他吹到天上;有人骂他坏,恨不得立刻就让他下地狱!

他就是眼下的嶝江市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据可靠传闻,他将是下一届嶝江市市长,甚至有可能是嶝江市市委书记最有力的竞争者。

他今年刚满38岁。

他的名字叫夏中民。

一种说不出来的欲望和冲动折腾着他,他真的想知道,这个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如今那些被揪出来的贪官们,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

他倒要好好瞧瞧,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究竟能黑到什么程度!

嶝江市委常务副书记汪思继在新城宾馆等了两个多小时了,仍然没有等到从昊州市委组织部下来的­干­部考察组。嶝江市是县级市,隶属于昊州。上一级组织部下来的考察组,作为主管组织的市委副书记,无论如何也应是最主要的配合者和接待者,何况他还是常务副书记。

这一次的考察太突然了,突然得让汪思继茫然无措。汪思继今年53岁,如果这一届出了问题,那他这辈子可就几乎没有任何希望了。市委副书记,副处,退居二线时,象征­性­地给个正处,也就到顶了。谁都清楚,处级­干­部在55岁之前还得不到提升,就只能靠边站,再也没什么升的可能了。

然而这次考察组的考察对象却是夏中民!

汪思继真的做梦也没想到,竟然会是夏中民!

半年多前,昊州市委曾考察过一次嶝江市委市政府的班子,事后汪思继才知道,严格地说,那一次不仅仅是一次考察,而且还是一次全方位、多层次的对嶝江市委市政府班子的全面考核。那次被考察的对象里面,据汪思继了解,并不止夏中民一个人,至少还有他汪思继。在此之前,汪思继曾当过两年乡镇­干­部,三年组织部副部长,四年人事局长,六年市委秘书长(第二年被提升为市委常委),五年组织部部长、常委,八年主管组织的市委副书记。虽然是考核,但当时以考察组的规模和层次来看,这决不是一般的考核。无论从哪头看,他觉得自己应该没什么问题,至少没大问题。夏中民虽然在年龄上比他有优势,但汪思继的优势是在口碑好,没什么大的争议。尤其是还有一点夏中民根本无法同他相比,那就是他的“处龄”特别长。虽然他和夏中民都是嶝江市委副书记,而且夏一直排在他的前面,然而汪思继在这个副处级的位置上,已经苦撑了将近二十年!这在整个地区,甚至在整个省里,也可以说是闻所未闻、极为罕见。夏中民尽管在副处和副书记的位置上时间也不算短,但满打满算也就十年多,只是他的一半。

汪思继所在的嶝江市,是一个独立­性­较强、工业化程度较高、交通相对比较发达、地位比较特殊的县级市。全市人口170多万,划分为两区28个乡镇,所以在这儿任职的­干­部级别同一般的县级市相比,要略高一些。比如嶝江市市委书记,一般都是昊州市委常委,级别为副厅。相比之下,就比别的县市略高那么半格。但高也就只高这么一点,除了市委书记,其他的规格同别的县级市基本上就没什么两样了。

半年多前的考核考察,当时大多数人都看好他,至少圈子里的人都看好他。汪思继这大半辈子,几乎是在人事圈子里滚过来的。虽然祖籍湖北,但从小在嶝江长大,一口标准的当地方言,言谈间来几句俏皮的家乡话,下面的­干­部立刻就会笑声一片,大家都觉得少有地亲切。同学同事同乡,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有两年乡镇­干­部,三年组织部副部长,四年人事局长,五年组织部长,八年主管组织的副书记。不论是市委还是市政府,也不管是召开什么会,黑压压的往下一看,常常是几乎有一半以上的­干­部都是经他的手起用提拔起来的。想想那会是一个怎样的场面,又会是一个怎样的气派。天时、地利、人和。什么是基础?这就是基础。尽管夏中民年轻,而且可以说是风头正健,人气指数旺得不得了。当然汪思继还有其他的优势,稳重、成熟,没什么明显的缺点。另外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因为他在当时已经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哀兵”。红花还得绿叶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五十出头,二十年的处级­干­部,哪个听了会不同情?

没想到那一次考核的结果,再次让圈里的人跌破眼镜,在市长人选的考核名单上,考核结果位居第一名的并不是有近二十年“处龄”的汪思继,而是只有38岁的夏中民!虽然差距并不很大,但汪思继竟然只能被排在第四!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汪思继虽然尽了最大努力,市委书记人选的考核结果,夏中民居然仍比汪思继高。夏中民第二,汪思继仍然是第四。第一名则是现年58岁的市委书记兼市长陈正祥。

在此之前,当时人们普遍认为,嶝江市班子在这次考察后,肯定会有一次大的变动。陈正祥将会退居二线,市委书记一职很可能外派,但也有可能在汪、夏二人中产生。而市长一职,则肯定将在汪、夏二人中产生。说白了,未来嶝江市委市政府班子主要领导的竞争,其实就是汪、夏二人之间的竞争。

那一次的打击,对汪思继来说,实在太大太大了。因为他已经到了不能再走错一步的年龄,53岁,已经不允许他有任何闪失了。

而后不久,就像是照顾情绪、照顾舆论似的,突然间给夏中民安排了一个常务副市长,同时给汪思继安排了一个常务副书记。夏中民的权力相应扩大,汪思继主管的系统也多了两个。仍然是一个半斤,一个八两。

汪思继在回味和琢磨中甚至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分量!也许正是由于自己的存在,所以对嶝江领导班子的下一步安排,任何人都不会、不能、也不敢轻举妄动!即使要动,也必须保持和寻求一种平衡。

时至今日,汪思继的自信力之所以能得以迅速恢复并越来越强,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那一次的考核过去半年多了,嶝江市的班子仍然还是这个格局,仍然一直未动。一切照样,谁也没动!而且直到现在,也仍然没任何要动的迹象。在班子的排名上,仍然还是过去的规格,身兼书记市长的阵正祥排第一;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夏中民排第二;常务副书记汪思继依旧第三。

汪思继明白,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平衡和格局迟早得被打破。已经58岁的陈正祥,绝不可能再这么继续身兼二职。其实随着年龄的增大,越来越多的人已经不再看好他陈正祥,更多的人在不断地改变立场、改换方向。事实上,陈正祥控制全局的驾驭能力已经越来越弱,甚至于在大多数情况下,嶝江的整个领导班子早已处于一种半失控状态。陈正祥当初来嶝江时,其实也只是一个过渡。一个外来书记,时间又不长,在嶝江的­干­部队伍中,陈正祥并没有什么基础,因此在他到龄之前,这种失控是必然的。一个58岁、随时都会被撤换的老书记,还会有什么权威可言?何况是在嶝江!谁都清楚,在这个嶝江市,所有的名分都毫无用处,真正的权力并不在名分之中,而是在于你的实力和号召力。不管是谁,如果你没有这种相应的实力和号召力,没有这种应有的势力和基础,就算你当了市委书记,最终也只能是一块招牌,一块没有任何意义的招牌。

关键的关键,嶝江市的权力核心,不能完全落在夏中民手里,汪思继在这一点上极为清醒和警觉。如果嶝江市委市政府的大权落在夏中民手里,他几十年苦心营造的堡垒就等于面临着彻底垮塌瓦解的危险和结局。

这个,他清楚。围绕在他四周的大大小小的官员们也一样非常清楚。

夏中民不同于汪思继,更不同于陈正祥。

所幸,眼下的局面他还可以接受,还可以伺机等待。

目前他与夏中民都同在一个起跑线上,两人都是副处、副书记,而且都是常务。

下一步最好的局面,就是夏中民在新一届人代会上被顺顺利利地选举为市长。而他,则在新一届党代会上被波澜不惊地选举为市委书记。对汪思继来说,这自然是最好的一个结局。虽然夏中民是一个极难驾驭的人物,但作为嶝江市委书记,作为领导班子的一把手,作为一个将会成为副厅级别的领导,作为一个上一级市委常委,嶝江的局面他并不难控制。

还有一个他依然可以接受的局面,那就是夏中民被任命为市委书记,他汪思继被选举为市长。以他的实力和基础,这个市长他也并不难当。他完全可以接受夏中民的领导,绝不会同夏中民有任何争执。夏中民年轻,他不会在嶝江呆一辈子。只要平平稳稳地熬过三年五年,嶝江的市委书记还会是他的。五十七八岁以前解决副厅级,并在嶝江这个地方最终退下来,他心满意足,也心安理得。

半年多来,汪思继就一直在这个方向上努力着、奋斗着。表面上看,一切都很平稳,波澜不惊,从没大起大落。

几个月过去了,再有十多天党代会就要召开了,而后还有人代会和政协会,原来定好的市委书记陈正祥在这次换届中继续担任市委书记,市长仍然由书记兼任。所以尽管是换届,并不让人紧张,所谓的党代会换届和人代会换届,其实也就是走走过场,人事的安排上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真正的争夺还远不到时候,心境也还是平静的。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就在这种平静中,就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竟会突然来了这么一个考察组!

最让汪思继感到窒息的是,这次考察的对象只有一个人,不是他,而是夏中民!

而且还有一个更让他感到惊心动魄的消息,就在他躲出去的这一天里,受省政法委、省纪检委、省检察院委托,由昊州市纪检委、市检察院反贪局组建,嶝江市政法委协助,在三天前成立了一个联合调查组,已经在嶝江市秘密调查了将近两天。

实在太反常了!联合调查组下来调查问题,竟然没有通知他,矛头所指,显然不是别人,极可能是他汪思继!就算不是直接对着他,那也至少跟他汪思继有关联。

与此相反,事先知道这次调查的,并且直接安排了协助办案人员的,却又恰恰是夏中民!

一个联合考察组,一个联合调查组,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双管齐下,而又如此诡秘迅捷,这究竟说明了什么?

汪思继一边打听情况,一边琢磨了整整一天,最终得出来的结论依旧是两种可能:

夏中民不仅将会成为新一届市长,而且将会是市委书记陈正祥的惟一接班人!这也就意味着汪思继和夏中民之间的平衡将被彻底打破,他们之间的竞争也将随之结束。从此以后,汪思继离嶝江市的权力核心将会越来越远,甚至意味着汪思继在嶝江市的权力生涯即将结束。等待汪思继的很可能是调离嶝江市,或者退出政坛。因为事情太明显不过了,如果汪思继失去了这次擢升机会,那几乎等于他在嶝江市的仕途之路走到了尽头,而且也没有可能东山再起了。一旦夏中民成为市长,汪思继却没有被同时擢升,这便意味着58岁的现任市委书记陈正祥不会马上退居二线,这也就意味着陈正祥将会彻底倒向夏中民。等到两三年之后,只能是夏中民顺理成章地被任命为嶝江市委书记。以夏中民的­性­格,如果这种局面一旦形成事实,那么在此期间,他是绝不会希望任何一个人再来嶝江任市委书记。汪思继了解夏中民,他宁可要一个顺从的市委书记,也绝不会要一个他并不了解、或者他很了解的人来当市委书记。即便不是这样,但有一点则是肯定的,只要有可能,那就是夏中民宁愿从外面调来一个市委书记,也绝不会同意、而且肯定会全力阻止他汪思继来当嶝江市的市委书记。他们相互明白,走到这一步,他们已注定只能是对手,绝不会、也没有可能再联手了。

夏中民不仅要在人代会上正式被选举为市长,同时还会被破格擢升为市委书记!这绝不是没有可能,这种一身兼二职的班子格局在这些年是常有的事情。其目的就是一个,那就是在一种特殊的情况下,尽力避免班子内部矛盾,从而确保政局稳定。一般来说,这样的情况常常会出现在地域比较重要或者改革力度比较大、问题积累比较多、事态比较严峻、矛盾比较尖锐复杂的县市。嶝江市正是这样的一个特殊县市,所以出现这样的班子格局,也自然是很有可能的事情。从这次省市调查组的保密­性­和急迫­性­来看,增大这种可能­性­,对夏中民更加有利。假如一旦形成夏中民身兼二职的局面,那汪思继的调离就几乎已成定局。当了嶝江市委书记,必然就进入昊州市委常委,不久就会被擢升为副厅。在嶝江未来的班子问题上,夏中民就有了绝对的发言权。夏中民一旦认准了目标,谁要是敢挡他,最终的结果,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即便是粉身碎骨,也会同你拼死相搏。他不会容忍你挡道,也绝不会同你长期和平共处。这既是夏中民的一贯作风,也一样是夏中民不改的个­性­。

还有最让汪思继担心忧虑的一点,那就是大的政策环境也并不利于他:尽管有祖籍湖北的招牌,但土生土长、小时候几乎没有在湖北呆过一天、在湖北也没有任何亲人的事实,对汪思继在嶝江市的去留任免则是至关重要的。如果他还想再升一格,要是有什么人认真追究起来,然后套上这一条,本地人不能在本地任正职和主要职务,那他的调离就几乎已成定局,谁也难以更改。而如果他汪思继真的必须调离,那以他现在的年龄,再想在一个县市,即便是一个很落后很偏远的县市被任命为正职,那也同样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同一茬接一茬顶上来的年轻­干­部相比,他的年龄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不过汪思继也明白,不管是对他,还是对夏中民来说,目前都远远到不了大局已定的时刻。夏中民他离弹冠相庆的时日还太远太远,而汪思继也一样还不会就此束手就擒。

他应该行动,必须立即行动。

最重要的是,这一次他要改变策略!如果说,过去他要的是风平浪静,而如今,他必须掀起大浪!只有这样他才能占据主动,力挽狂澜。

目标一旦确立,就不能再延误时机。

今天是第一步,所以他必须在这里死等。

他一定要等到他所需要的那些人出现,即使再晚他也要等。

刘景芳在等夏中民的电话。

明天将是市委组织部县市长公开选拔考试报名截止日,嶝江市摸底后的重点考虑对象之一,便是嶝江市的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夏中民。这些年,夏中民的问题已经成为一个老大难问题。每一次对他的提拔动议,每一次对他的考察,都会引来无数的争议和剧烈的震动。作为上一级的组织部长,有时候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像夏中民这样的­干­部,为什么就是提拔不上来!在地级市或省会市,把一个11年的副处级­干­部提升为正处,应该不算是一个很难的事情。但在嶝江市,却好像成了一个天大的坎儿。刘景芳当然明白,副处提正处,同副书记、副市长提书记、市长根本就是两码事。在一个县级市,还有比县长市长、县委书记市委书记更大的政府官员么?在一个上百万人口的市里提拔一个市长、市委书记,在当地肯定会是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在如今的社会环境里,一个领导­干­部如果没有争议,那算是什么领导­干­部?但像夏中民这样的情况,这么多年了,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

刘景芳曾多次劝说过夏中民,给他换个地方,但他坚决不­干­,宁可撤了也不­干­!刘景芳清楚夏中民的个­性­,如果你给他来硬的,这撒手不­干­的事情他还真­干­得出来。刘景芳也清楚夏中民的目的,他瞄的就是嶝江,从下来的那一天起就是想在嶝江­干­出一番事业来。夏中民让她最为感动的是,他是一个权力欲极强的人,但他谋的并不是当官。这样的人这些年实在难得,也确实不多了。这个,刘景芳完全清楚,也完全理解。所以她就多次在市委常委会上力荐夏中民,她坚持认为对夏中民的安排,最好一步到位,直接任命为市委书记。如果不行,那就尽快安排市长。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对嶝江、对昊州、对夏中民本人,都是极不负责任的态度。然而随着事态的发展,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拖了下来。

幸好这次由于全省­干­部体制改革举措的出台,经省委组织部研究并征得省委省政府同意,昊州市在全省率先推出县(市)长公开选拔制度,昊州市委市政府一次­性­拿出15名处级指标,其中正县(处)级5名、副县(处)级10名,在全市范围内公开招考、选拔县(市)长后备人选。凡45岁以下、大专以上学历的副县(处)级­干­部,均可参加竞争。其中还有一条,报考人员中,政绩突出、年龄在40岁以下、副县(处)级履历在10年以上的现任县(市)­干­部,将优先考虑,并可直接报考正市长正县长候选人。

这几乎就是按夏中民的履历制定的条件!

夏中民曾有11年的副处履历,团省委两年、省委组织部四年、嶝江市委副书记六年,外加半年多的常务副市长、年龄38岁、大学学历,各方面看,都是最佳条件。所以刘景芳认为,这对夏中民来说,绝对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这次公开选拔,完全避开了人为的复杂因素,于是也就跳出了矛盾和争议的漩涡。届时不仅有专家学者和群众代表参与考核,而且还将通过报纸、电视媒体公示被选拔对象的全面情况。这就是说,所有的­操­作和程序将尽可能地全面公开。这一切,对以民意占优的夏中民来说,将是极为有利的。与此同时,为了确保这次公开选拔县(市)长不出意外,昊州市委组织部提交市委常委研究决定,对这次报考对象中的一批优秀­干­部,提前进行组织考察,夏中民就是其中的一个。如果在公开选拔中能脱颖而出,在组织考察中又较为理想,那对夏中民来说,则完全是升了一个新台阶,在他的­干­部生涯中将是一个具有决定意义的突破。特别是在嶝江即将换届前进行这样的考核选拔,夏中民自然而然地就会成为市长的候选人,在市人代会上参与市长选举,几乎就是双保险。

嶝江市隶属于昊州市,是昊州市的市辖市。对昊州市来说,嶝江市的位置非同小可。嶝江市不仅是整个昊州的重点工业区、利税大户区,而且也可以说是整个省里的重点经济体制改革试验区。每年数十亿的产值、六七个亿的利税,两个闻名遐迩的上市公司,近十个打遍全国的品牌产品,同时还有有着巨大发展潜力和极具前瞻­性­的高科技产业,并且还是一个四通八达,联系着一条水路、两条国道、四条铁路­干­线的三栖交通枢纽。

对昊州市来说,这样的一个城市自然就显得太重要了。重要到历届的市委市政府领导,甚至省委省政府的领导,对这里的人事安排,向来都仰观俯察、慎之又慎。

刘景芳是昊州市委领导层内特别看好夏中民的­干­部之一。

刘景芳今年45岁,来昊州之前曾任团省委副书记。十年前夏中民在团省委工作时,他们曾经做过两年的同事。当时她是团省委的副秘书长,夏中民是团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级别都是副处。而后夏中民调进了省委组织部,她则在不久后被提升为团省委秘书长。再后来,她再次被提拔为团省委副书记。再不久,她被平调到昊州市任命为市委常委、组织部部长。

在一个将近八百万人口的大市,主管两个区、17个县市的组织工作,怎么看也是个非同小可的位置。何况她­干­得确实有声有­色­,而且风传她将是新一届昊州市委副书记,而且很有可能是昊州市长的有力竞争者。

刘景芳能走到这一步,夏中民是她打心底里感激的人之一。

老实说,夏中民同她在一起工作时,她对夏中民并没有什么好感。夏中民给她的感觉,第一是有魄力但不通情理,第二是作风­干­练却没有情趣。­干­巴巴、硬、冷冰冰,有时候简直不可理喻。不过因为不在一个部门,真正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所以两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大的矛盾,只是印象上差了一些而已。以刘景芳的感觉,夏中民对她的印象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就在夏中民即将调往省委组织部时,刘景芳也面临着由副处提升为正处,也就是由原来的团省委副秘书长提升为秘书长的机遇。因为当时的秘书长和夏中民一样,也将要同时被调进省委。当时团省委还有一个空缺,那就是团省委组织部的部长已被提升为团省委副书记。这个空缺的团省委组织部长,也是一个正处的位置。

当时作为团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夏中民,既是本部门领导的推荐者,也是这些即将被提拔­干­部的考察者。刘景芳当时隐隐约约地感到夏中民在这次考察中不可能会给她添什么好话。但最终的结果,一切都很平静,出乎意料地平静。前前后后两个月的时间,自始至终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她曾同夏中民几次相遇,双方都客客气气的,打打招呼也就过去了。两个月后,刘景芳顺利地被提升为团省委秘书长。接到正式通知后,刘景芳心里长长舒了口气,看来这次调整她并没有遇到什么大的­干­扰,至少没什么人说她的坏话。然而直到夏中民调走差不多有三四个月后,她才从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在那次­干­部考察中,夏中民不仅没有说她的坏话,而且还是极力推荐她到团省委组织部当部长的第一人!夏中民在考察组的推荐信上,全方位地对她大力举荐,认为她­性­格稳重、作风严谨、是非分明、原则­性­强,是组织部门领导­干­部的难得人选。

当刘景芳得到这个消息时,就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久久地愣在那里!

她做梦也没想到夏中民对她会有这样的评价!一想到自己当初对夏中民的种种猜测,便止不住地阵阵发呆。

而后夏中民便调到了省委组织部,他们之间几乎就再没有什么来往。记得有一年春节,她特意给夏中民打了个电话,借拜年特意向他表示了谢意,没想到他显得还是那样冷淡,甚至有些不记得这些事了。他还说这主要是组织上的考虑,至于对她的推荐,他淡淡地说,那是大家一致的意见,同他没什么直接的关系。放下电话,她感到说不出地腻味。这个人怎么会这样!自己也真是的,简直是自讨没趣。不过想想很快也就释然了,如果放在别人身上,还不知道要让你怎么感谢他呢。夏中民就是这种脾气,你何必跟他的脾气较劲!他这么说也许真的就是这么想的,组织部门如果都是夏中民这样的人,你们这些在下面工作的岂不感到幸运和踏实?

三年后,刘景芳被顺利地提升为团省委副书记。任团省委副书记一年后,她被调至昊州市,任市委常委、组织部长。

让刘景芳感到幸运和踏实的是,这两次提拔前的组织考察,夏中民居然都是考察组主要成员之一!考察结果自然没说的,虽然也有阻力和反对,但让刘景芳深感欣慰的是,由于夏中民了解情况,­干­扰都被一一消解了,可谓有惊无险。

刘景芳真的被感动了。尤其是当听到夏中民在考察组汇总考察结果和向组织部门汇报时,曾多次为她据理力争,甚至不止一次推翻了更高一级领导的意见,以致让她不止一次暗暗流泪。

这种感动刻骨铭心而又如此长久地伴随着她。自从下到基层,多年来,每逢碰到­干­部考察时,她总是止不住地就会想到当初来自于夏中民的这种感动。

­干­部问题这些年来是一个越来越敏感的话题,作为一个组织部长,压力和阻力来自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特别是这几年,一旦有了空缺,立刻就有一大批人都会觉得自己即将面临升迁的机遇,随之而来的竞争也就越来越残酷,越来越激烈。不管是哪一个人,一方面,在他背后往往会有一个势力在摇旗呐喊,四处周旋,众志成城地要把他推上来;另一方面,还会有一个势力在翻江倒海,八面呼应,齐心协力地要把他压下去!就好像一场战争!常常还没开战,竟早已是硝烟弥漫、炮声隆隆。

在这方面有着深刻体会的刘景芳,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各种场合进行过这方面的呼吁:­干­部制度一定要尽快改革,尤其是­干­部选拔机制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公开、公正、公平,缺一不可!­干­部管理之本,第一是透明,第二是透明,第三还是透明!­干­部提拔如果没有透明度,没有公开、公正、公平,一味暗箱­操­作,最终结果只能导致­干­部提拔市场化、­干­部关系市场化!而­干­部提拔市场化、­干­部关系市场化则必然会成为腐败之源、万恶之首!

对这次市委能拿出15个县(处)级指标,在全市范围内进行公开选拔县(市)长,刘景芳打心底里是赞成的。尽管这种公开考试选拔,还属于一种探索和尝试,但不管怎么说,这毕竟进了一大步。对主管了这么多年组织工作的刘景芳来说,确实感到太需要这方面的政策出台了。否则她真的快坚持不下来了,因为不管你是一个多么坚定的人,也架不住这种成年累月排山倒海般的摇撼。滴水穿石,就算你真是一个铜豌豆,在这四面八方没完没了的砸击下,又能挺多长时间?没有一个完善的体制,再好的­干­部也会慢慢垮下来。反过来,一个好的机制,恰是对­干­部的最大保护。

截止到今天,在全市范围内,报名总数已经超过二百,直接报名正县(市)级的人数也已经接近一百!

一方面报名人数如此蔚为壮观,一方面各种各样的小道传闻纷至沓来、铺天盖地。甚至有人传出消息,说这15个指标至少有一半早已内定,5个正县(市)长人选也早已各有其主。5个人甚至都有名有姓,谷城市市长的人选就是现任常务副书记吴彬,嶝江市市长人选自然就是现任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夏中民!作为这次公开选拔考试主评委之一的刘景芳,对这种小道传闻,只能置之一笑,压根也没往心里去。其实像这种类似的传闻,作过多年组织部长的她听到的也确实太多了。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规律,越是在要紧的关头,这种传闻也就越多,而且你越在乎它就越有事,以致会闹得满城风雨、煞有介事,甚至会让你前功尽弃,不得不草草收场。然而这一次刘景芳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不管上上下下的人怎么吵吵,她一直在认真地、急迫地、相当敏感地关注着这次公开选拔的报名情况。在她心目中,有那么几个人绝对不能不报,夏中民就是其中之一!如果这次公开选拔,像夏中民这样的­干­部都没来报考,那么这次公开选拔考试就几乎等于失去了任何意义!

明天中午12点以前就是报名截止日,然而直到现在,已经快晚上8点了,刘景芳查遍报名册,甚至连户籍在昊州工作在省外的­干­部报名册也细细查了好多遍,就是不见夏中民的名字。

夏中民不仅没有报名,直到现在,她这个主管报名的组织部长竟然连夏中民的影子也没能找到。那些不三不四的报名的人,托这个托那个,说情的几乎一个接一个,然而最有资格、最有实力、也最应该报名的夏中民,竟然到现在也没露面!要是夏中民不报名,在她眼里,这次公开选拔考试就几乎等于失败了一大半,至少在昊州市就是如此。

整整一下午,不,几乎是整整一天,她给嶝江市委市政府打过去数不清的电话,要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夏中民,一旦找到夏中民,务必让他立即给她回电话。

然而直到现在,她不仅没等来夏中民的电话,而且连夏中民究竟去了哪儿也没能查到。

最可气的是夏中民的司机,不仅也不知道夏中民的去处,而且还愣头愣脑地撂给她一句话,我们夏市长说了,他根本就没想过考官那码子事。

胡说八道!刘景芳顿时怒不可遏,说这种话你要负责任的,你懂不懂?注意你的身份,有你这样当司机的吗?

司机万分委屈地说,我都快一天没见着他了,所有的人都骂我,我的手机都给打爆了,可我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呀……

没等司机说完,她便止不住地嚷了起来,你给我好好听着!你就一直给我等着他的消息!他什么时候回来,就让他什么时候立刻给我回电话!你告诉他,哪怕是凌晨3点,我也等着他!

嶝江市委办公室副主任马韦谨一动不动地坐在办公室里,已经有三个多小时了。

地板打扫得­干­­干­净净,办公桌上收拾得整整齐齐,办公室里所有的一切都整理得有条不紊,包括摆在他眼前的那一沓稿纸,也一样陈放得规规矩矩。

这是马韦谨的习惯,在写东西以前,他必须把眼前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得井井有条才能下笔。

马韦谨不抽烟,不喝酒,不会跳舞,不会打牌摸麻将,从没玩过保龄球,也从未洗过一次桑拿浴,或进过一次洗脚屋,几乎没有任何嗜好和业余爱好。

马韦谨是个典型的“妻管严”,平时除了加班加点写材料外,每天准时上下班,一日三餐顿顿下厨,每月工资分文不少交给妻子,女儿的功课作业一包到底十几年如一日,一个标准的、地地道道的模范丈夫。

马韦谨从24岁大学毕业分配到嶝江市委就开始写材料,一直写到今天,已经写了将近二十年。他先后给五任市委书记四任市长写过材料,尤其是近几年来,他不仅给市委书记、副书记写材料写讲话稿,而且还经常要给市长、副市长、市人大主任写材料写讲话稿。倒不是马韦谨的材料和讲话稿写得有多好多么有特­色­多么有开拓­性­,而是因为他写的材料和讲话稿能把政治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全面而又稳妥,到位而不越轨。既能让群众感到有新意,又不会让领导产生突兀之感,尤其是极少出差错,更不会给你捅娄子。

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马韦谨这个人非常好使唤,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大大小小是个官员,职务高点的只须打个电话,职务低点的顶多也就请顿饭,如果没什么特别推不开的事情,他都会答应。一旦答应了,就绝对不会误事,你只管放心就是,材料和讲话稿肯定会­干­­干­净净、清清楚楚地准时给你送来。而且肯定都已经被仔细地校对过了,一般来说,你别想在里面找出什么病句和错别字来,更不会找出什么大的政策问题来。

终日谨小慎微、小心翼翼趴在文字堆里的马韦谨,就这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写下来,背也驼了,腰也弯了,眼镜的度数也越来越深,话也越来越少。尽管满打满算才只有44岁,但看上去就像一个小老头。并不是仅仅因为工作太劳累的关系,而是人到中年,生活带给他的压力实在太大了。老婆所在单位越来越不景气,早已处于下岗状态,现在再找份保险工作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孩子也渐渐大了,学习一般,即将面临中考,如果上不了重点中学,将来升大学绝无希望。但要是想进重点,就算找关系托面子人家答应了,三万五万的交费则是必不可少的。住了十几年的三十多平米的旧楼房,周围的人家几乎都搬空了,但新的改制住房还没有轮到他。也并不是真的没有新房可住,而是不是太远,就是太贵。太远了孩子上学当然也包括自己上班就是个大问题,近的合适的则贵得对那一串数字看也不想看!现在一家人基本上全靠他的工资,每月刨­干­打净600多元,但乡下父母每月的100元是必给的,还有乡下岳父母的100元也是必给的,孩子的学费书费包括每天在校的午餐费至少得200元,再下来才是家中的日常开销。两口子不管怎样节衣缩食,经济上仍然是捉襟见肘、日益窘迫。

所以囊中羞涩的马韦谨终日期盼着的就是提工资,而想让工资有大的涨幅,那就是尽快能被提拔。然而让马韦谨怎么也抬不起头来、让妻子终日喋喋不休埋怨不尽的偏是这一点。马韦谨终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埋头苦­干­、任劳任怨,从科员到副科长再到科长几乎是十年一个台阶!越想着提拔,越是提拔不起来。平日里人人都夸他表扬他,领导们也人人都说他是个好­干­部,然而一到了提拔的时候,尽管他整日就在这些领导们身边,领导们每天仍然都念着他的稿子,看着他的材料,但几乎所有的领导好像都想不起他,所有的领导好像全都忘记了他的存在。

机会终于来了,原来的主任被任命为邻县的副书记,市委办公室主任位置空缺。嶝江市委办公室主任的级别,相当于副处级。

马韦谨开始行动了。

马韦谨自然清楚找领导的时候怎样才应是恰到好处,怎样说话,领导才不会反感。渐渐地,不动声­色­地,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几乎找遍了市委市政府所有的可以为他说话的领导。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机会已经不多了,过了这个村就再也不会有这个店了。对每一个领导他都说得非常诚恳,他说只需要给他一个象征­性­的级别就行,他需要的只是工资待遇,别的一切都可以同以前一样。不就是一个办公室主任吗,如果能让他升一格,这个主任他完全可以不要,只需让他当个副处级调研员就行。即使­干­主任的工作不享受主任的待遇,即使是机构改革办公室裁更多的人让他加班加点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也行。他不在乎那些虚的东西,他就是想提提工资,眼看奔五十的人了,他真的是什么也不想了。就想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地再为领导们写几年材料,即便是把眼睛写瞎了也心甘情愿。

马韦谨的话几乎感动了所有的人,包括人称铁石心肠的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夏中民。

在一次市政府召开的全市人事工作会议上,夏中民竟然主动挑起了这个话题。他说像马韦谨这样的­干­部,其实是最让人放心的­干­部。这次人事机构改革,即使市委那边不用,我们市政府这边也一样会用。在我们嶝江,什么样的­干­部都不缺,惟独像马韦谨这样的­干­部我们还真缺。我这么说马韦谨,并不是觉得他的材料真的写得有多么多么好。老实说,我还真看不上他写的那些材料。我看中他的,恰恰是他的个­性­,也就是好多人在背后说人家的那种“窝囊”!在我们嶝江的­干­部队伍里,不抽烟,不喝酒,不会跳舞,不会打牌玩麻将的,现在还能找到吗?有些人,包括我们的一些­干­部,都在笑话马韦谨活得“窝囊”,在这些人眼里,什么是窝囊?无非是不会吃、喝、嫖、赌!我这么说,并不是提倡­干­部都像马韦谨那样生活,但像马韦谨这样的­干­部,我用他放心!他要是给我当办公室主任或者秘书长,我心里踏实!我用不着再担心后院起火……

这话自然而然很快便传进了马韦谨的耳朵。马韦谨听到后的第一个反应便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便呼吸急促,心跳加快,一股汹涌的情感铺天盖地而来。他忍了忍忍不住,急急慌慌地就往家里跑,一进了家门便钻进洗手间放声嚎啕,一直哭了足足一刻钟才算止住。哭完了,他一边擦脸一边照镜子,眼泪还是一个劲地往外涌,但此时此刻已经是满脸笑意了。好了,总算熬到头了,看来这个处级­干­部肯定是跑不了了。否则,他一个堂堂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如何会在全市的人事工作会议上把他的问题专门提出来,而且会当众这样热情地表扬他?

第二天回到单位,好多人竟也当着众人的面要他请客,还有好些人竟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马主任,以后可得多多关照呀!回到家,老婆对他也少有地好,一时间竟温柔了许多,关心了许多。有天晚上,甚至破天荒地没让他洗碗,睡觉前竟然把洗脚水端在了床前……

然而命运却好像故意同他作对,让他最最担心、最最害怕、最最不敢想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就在今天上午,他突然被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叫去谈话。没等部长的话说完,他突突乱蹦的心脏就好像骤然停止了跳动。副部长的话很轻很温和,但却像阵阵惊雷,他几乎被震晕了过去。

部长说,你的问题再安心等一等吧,迟早肯定是要解决的。你是个老同志,要正确理解和对待领导的安排,一定要配合好新主任的工作……

这次的主任安排并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副主任科员齐晓昶!今年刚刚三十出头,就在他的手下。此人没什么正经文凭,从来也没写过什么材料,平时很少坐班,十天里头至少有七八天也见不到他的面,除了歌唱得好,一口气灌下八两酒也脸不变­色­心不跳外,看不出他还有什么真本事。整个办公室里,他最瞧不起的就是他,最腻味的也是他……

然而偏是这个齐晓昶被提拔成了他的顶头上司,成了嶝江市委的办公室主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副部长的办公室里出来的,一直等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直等过了中午12点,办公室所有的人都跑光了,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

所有的人好像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议论,也没有人想跟他说点什么,甚至没有人看他一眼。也许,大家早都知道了,就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他突然觉得自己简直可笑之极,一种被愚弄的耻辱感是如此地强烈,就像小时候看大街上耍猴,只有那个被耍弄的猴子俨然一副顾盼自得、神气活现的样子,而四周所有的人都在忍俊不禁、捧腹大笑。

他没有吃饭,也没有回家。妻子打来电话,他说他吃过了,要加班,就不回去了。

直到现在,他一口饭也没吃下去,他一点儿也没觉着饿……

下午一到上班时间他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找领导,所有的管事的领导他都找遍了,然而得到的答复几乎都一样,你一定要正确对待,一定要正确理解,要安心工作,下边还有机会,组织还是信任你的,所以你也要相信组织……

但他依旧不死心,他一直还在等,还在找。

他在等一个最让他感到信任的领导,也就是不久前曾让他激动不已、放声嚎啕的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夏中民!

即使他不想活了,他也要在死前再看一眼夏市长,他也要再听一听夏市长怎么给他说!

马韦谨其实也明白,就算他真的等到了夏市长,就算夏市长真的看重他,真的有意提他,但此时此刻,也已经回天无力了。他想见到夏市长,无非是想把自己的委屈和苦水给夏市长倒倒,他只想听听夏市长在他的问题上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

没有这个机会!真的没有!即便是夏市长,也不可能给他这样一个机会,何况他一见到领导,满肚子的话只怕连一句也倒不出来。

所以他只有把自己的委屈和苦水,还有自己的心愿和想法全都写出来,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字斟句酌、有理有据地全都写在纸上。

他要写,一定要写!其实夏市长只要能看他写的东西,只要能看进去,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马韦谨再一次看了看表,没时间了,他得尽快写出来。他不能在市长回来以前还没能写好,市长就住在机关大院里,市长宿舍的灯一亮,他立刻就去见市长。

无论如何,今天晚上他一定要等到夏市长。

即使等到天亮,他也一定要见到他,一定要把他写的东西交给他!

夏中民静静地坐在南湖县的市委招待所里,已经整整四个多小时了。

南湖县是昊州市最远的县,距离嶝江市更远一些,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再加上有些地方是山路,足有五六个小时的路程。

夏中民是上午9点就往这儿赶的,路过昊州时,由于个别地段修路,再加上刚刚下过雨,堵了好几次车,又耽误了两三个小时,等赶到南湖县时,差不多已经下午5点了。

是昊州市市长华中崇让夏中民来的。

来时华中崇再三给他交代,他们碰面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夏中民来过南湖,不要带车,也不要带工作人员,尤其不要让司机和办公室的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华中崇特别交代说,现在跟他的媒体太多,所以夏中民来到南湖后,不要直接见他,也不要随意给他打电话。来到南湖后,先在县委招待所住下,房间他已经安排好了,不要报真名,哪儿也不要去,然后安安心心地在招待所等他的电话。华中崇连着嘱咐了几遍,说有非常重要、也是非常紧急的事情要找他商量。

华中崇是夏中民的同学,都是78级,哲学系,年龄比夏中民大两岁。在学校时两个人就一块儿搭班子,当时夏中民是系学生会副主席,华中崇是系学生会宣传部长。而现在所不同的是,华中崇早已是昊州市市长,属于正厅;夏中民则还是嶝江市委副书记,依旧是副处。

华中崇是三年前来昊州的。当时几乎是整个省、甚至整个华东华南地区最年轻的正厅级市长。近十年来,他的职务级别一路攀升,当过县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副县长、县长,县委书记、地委副书记,紧接着在三年前,就被任命为昊州市市长。当时的华中崇只有37岁,便已经成为年富力强、人人看好、前程不可限量的地级市市长。

夏中民平时同华中崇很少来往,这倒不是夏中民对华中崇有什么成见,而是自从华中崇升任昊州市市长,成为夏中民的顶头上司后,夏中民明显地感觉到华中崇对他有一种刻意的回避和淡漠。对此,夏中民能够理解。同班同学,同一个地市,这种有明显背景的上下级关系,即使两个人没有任何来往,一般人也会给你吵出个七七八八来。作为昊州市的主要领导,对担任下一级市县领导的同班同学,表现出这种谨慎和疏远,自然有他的道理。环境使然,国情使然,他不埋怨华中崇,也从来没把这当一回事。

所以这次突然接到华中崇的电话,夏中民立刻就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一切都按华中崇的指示,尽可能快地赶到了南湖县。

到了南湖招待所,一切都很顺利。服务员果然什么也没问,甚至连名字也没登记,就让他住进了606房间。

连房间的号码都很吉利,这符合华中崇的­性­格。

看来真的是有了重要的事情。

夏中民随便洗了一把,看看表,已经6点了。肚子咕咕咕的,他突然觉得很饿,快有十个小时没吃东西了。房间里摆着果盘,他吃了个桔子,肚子越发有些难受。本想叫服务员送点吃的,想了想,算了,等等再说。

躺在床上,才感到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又疼又酸。真累,简直累坏了。

这些日子,他忙得几乎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过去当副书记时,整个嶝江市委班子里就只有他最忙。虽然是主管群团、统战、信访的副书记,但他还额外分管城建和环卫这一块。这几年城市建设的规模越来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各种复杂的事务也越来越多。城建这一块,一旦主管了,就像在身上背了一大块­肉­,成群的蚂蚁苍蝇就会铺天盖地、奋不顾身地扑过来,躲也躲不了,推也推不开。若真有什么人想在中间捞点什么,一口独吞了,得罪了同僚,注定会出事,让同僚们一个个都吃点拿点迟早也肯定要出事。只有那些谋人的、管人的,尤其是那些主管提拔的,或者是那些一把手们,他们若要想从中谋点利益实惠,那才是最保险最牢靠的。一个对一个,谁也没证没据。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收贿有罪,你行贿也一样违法。揽一个工程,送个十万二十万,再多了三十万五十万就已经惊天动地了,而提拔一个局长、部长、主任,天知道能送多少,送的人又会有多少!那些搞工程做生意的人,活儿一揽到手,款项一拿到手,说变脸就变脸,六亲不认,忘恩负义,一瞪眼就让你­阴­沟里翻船那是常有的事。而这些想提拔想升官的人,不到了绝境,即使给你送了千千万万,也永远只能对你笑脸相迎。就算这回没成了,他还会盼着下一回。除非你犯了众怒,一次­性­就敢提拔几十上百个­干­部。否则即便是有什么机构查你,也绝难查出什么问题来。在这些­干­部眼里,既然有这样好的差事,还犯得着拼死拼活地遭这份罪,去搞什么经济,去谋什么发展?假如让你主管的还不是什么好差事,那就更用不着狐狸没打着惹一身­骚­。就算没马失前蹄,一旦名声坏了,再想往高处走,即便花掉十倍的代价,也很难再挽回影响。这是常识,很少有人不懂,除非你急功近利、利欲熏心、懵懵懂懂地把什么也忘了。连官场大忌也闹不明白,还当什么官!

夏中民初来嶝江担任市委副书记,本来应是个很清闲的职务。群众团体,民主党派,还有什么信访部门,平时开开会,照稿子讲讲话,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主管的事情不多,在排名上又是三把手,正儿八经的一个接班的位置。没什么大事难事,有的是时间拉关系,只要跟班子里的人搞好团结,再加上年龄上的优势,市长书记的位置早晚还不是你的?别的人在他这个位置上,绝对会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能少说就少说,能不做就不做。如今的事情又常常是炒熟豆子大家吃,打破砂锅一人赔。­干­好了是集体的荣誉,主要领导的荣誉;­干­坏了则是一个人的责任,分管领导的责任。所以只要班子内部不出问题,尤其是你个人不出问题,不管你主管的是哪一块,到了年终汇报时,怎么还找不出几大政绩来?在一般人眼里,他真的犯不着,也根本没必要。没伤寒揽痨病,岂不是自毁前程?

事实上似乎也正是如此,自摊上城市建设这一块,就好像走进了沼泽地,步步泥泞,处处险滩,几乎就再没有过一个清闲日子。特别是担任常务副市长后,分管成了主管,主管的又加了几大块。在别人眼里也许是最肥的地方,在他这儿却成了最险恶的去处。一不留神,就能让你栽进无底洞里去……

到底是什么事情?

会是自己的事情?如果是,又何必这么神神秘秘的?提拔当市长?提拔当书记?那是组织上的事情,既是组织上的事情,那还有什么密可保的?就算要上常委会讨论,那书记办公会肯定已经研究过了。书记办公会研究过的事情,在现如今,哪还有不走风漏气的?即使是绝密消息,作为老同学,如果想提前告知一声,还需要这样讳莫如深、诡秘得像做地下工作一样?一个电话不就得了?即使不能明说,在电话上暗示一下也足可以了,像现在这样,犯得着吗?这样做,岂不是把事情闹得更大了?而且,以华中崇的谨小慎微,他会为与自己不大相­干­的事情,冒这么大风险吗?在夏中民的记忆里,像这类事情,华中崇是非常原则的。这不是华中崇的为人和­性­格,绝对不是。

如果不是这个,那还会是什么?又有人告自己的状了?又收到什么告状材料了?如果真是这个,那又有什么可保密可大惊小怪的?自从调任嶝江市委副书记以来,在将近八年的时间里,告他的人从来都没有停顿过,各种各样的告状材料也从来没有间断过。尤其是这几年,更是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每一次­干­部考察,每一次人事调整,对他来说,都会成为新一轮告状和散发告状材料的Gao潮。连他自己都已经渐渐适应了这种密集的超常的告状方式,甚至在有些时候,突然没人告状,或者收不到告状材料了,竟会让他感到纳闷和觉得少了点什么。这一段时间怎么了?怎么没人告状了?这些年的告状材料,只夏中民自己得到并保存着的,至少也有数百件。面对着这些告状材料,惟一让夏中民感到欣慰的是,在所有的这些材料中,几乎全都是匿名信,从内容上判断,告他的人又几乎全都是­干­部!连夏中民自己也见怪不怪的事情,而且这些年上上下下的领导­干­部对此谁也明白是怎么回事的现象,作为一个地级市的市长,对一个下级的告状材料,还用得着这样小心谨慎、讳莫如深?

那么,会不会是有关联合调查组的事情?

联合调查组是省委、政法委、纪检委、检察院反贪局直接委派下来的调查组,查的又是省管部门和省管企业,主要针对的好像是高新技术开发区的问题,这同自己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人家下来,其实就通报了一声,同你地方党委和政府根本就没有直接通话的必要。就算这方方面面的问题同嶝江市委市政府有脱不了的­干­系,那还用得着用这种方式通知他?再退一步说,就算查出同自己有什么关系的问题来,华中崇又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把自己紧急叫来?

没必要,也用不着。

那么,会是华中崇自己的事情?

华中崇又能有什么事情?刚刚升任昊州市市长还不到三年,现任的昊州市委书记也没有任何调动任免的迹象。莫非华中崇会有什么特别的机遇?按理说,作为一个正厅级­干­部,地级市市长,要想再升一格,只能是在当了市委书记以后。这是常理,也是规矩。当然也有例外,就看你有什么特别的政绩和背景。华中崇有吗?在他来昊州两年多的时间里,政绩平平,基本上可以说是没什么作为。而且据夏中民所知,群众和­干­部对他意见很大。平时架子很大,而且深居简出,即使下乡,一般的老百姓也很难见得到他。人长得白白净净,一副宽边眼镜透出一种难以察觉的威严。华中崇最大的特点和优势,就是他的发言讲话非常有鼓动­性­,口才非常之好。尽管华中崇的讲话在整理记录后,并不会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和过人之处,但你若要是在现场,都会被他的讲话深深吸引。他会把一般的报纸上常见的那些常识­性­的东西讲得引人入胜、趣味十足。所以自华中崇来昊州以来,由于华中崇的推动,整个昊州市在省级以上各大媒体的显现率明显提高。不管是电视还是报纸,几乎隔三岔五地就可以见到有关昊州的消息。除了媒体的频频曝光外,华中崇还借口汇报工作不断在上面走动,一个月至少有十天八天在省里漂着。

老实说,对华中崇的这些言行,夏中民是很反感的。夏中民觉得,如果一个主要领导,就靠这样的方式来支撑自己的工作,那迟早会让老百姓失望的,也迟早会让领导们失望的。但反过来,如果就因为这样的行为而频频被提拔,那我们的­干­部机制岂不太成问题,太危险了?

门轻轻地被推开了,大约四五分钟后,宿舍的灯被打开了。面对着微型显示系统清晰的画面,他不禁大吃一惊,走进宿舍的竟然不是夏中民!

他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画面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走进宿舍的确实不是夏中民!

难怪这个人走进宿舍时,那么长时间都没有开灯。

在将近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来过夏中民的宿舍,一次也没有。

走进宿舍的是个男人,大约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他悄悄地让整个身子紧紧地贴在门后,一边听着门外的动静,一边打量着屋子里的情况。看得出来,他已经把门反锁了。

看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并不像是夏中民的司机秘书,或者什么亲戚朋友。而且,这个家伙似乎对宿舍里的布置摆设相当熟悉,他好像连看也没看就三步两步走进宿舍的里间,在那张单人床上扫了一眼。又悄悄在卫生间门口听了听,拉开,探进头去,看看没人,又随手关上。然后默默地站在屋子的中央,像是思考着什么似的,好半天一动不动。

他不禁看得阵阵发愣。

这个家伙的胆子也实在太大了,他居然在晚上12点以前就敢私自闯入一个市委领导的家!而且如此明目张胆,居然敢把外屋和里屋的电灯全部拉开。看来这个家伙真的非常熟悉夏中民的情况,至少他知道夏中民此时此刻在什么地方,短时间内不会回到宿舍里来。否则,他怎么敢在这个时间偷偷闯进夏中民的宿舍?还有,宿舍门上的钥匙他是怎么弄到手的?如果他要不是一个江洋大盗的话,那他肯定会是一个平时可以接近夏中民的人,至少他的同伙是可以接近夏中民的人!

这个家伙偷偷摸进一个市委领导的家,究竟­干­什么来了?

这个家伙看来不会是个贼,他根本没有任何想偷东西的样子。这个家伙好像也清楚,夏中民的这个单身宿舍里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么,这个家伙究竟要­干­什么?

他一眼不松地盯着这个人的举动,真他妈的活见鬼!所有的猜测立刻就被证实了。

这个家伙很快从身上的小挎包里掏出几个像是窃听器似的东西来,然后在床下、办公桌下、台灯座下、电话的话筒里一个接一个地安装起来。

就好像在他家里一样,这个家伙根本没有丝毫的惊慌和紧张!

有好几次他都被这个家伙的举动吓得一跳,他的手和脸竟然那么近地对着他的监视器探头,他甚至明显地听到了这个家伙喘气的声音,有一次几乎都触摸到了他安装的一个相当隐秘的探头上。

等到这个家伙把所有的装置都安装好,并意犹未尽地在屋子里转了半天,然后一个一个地拉灭电灯,最终悄悄地走出宿舍时,他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湿透了。

大约五六分钟后,他像是突然被惊醒了似的掏出手机来,发疯似的摁出了一串号码。

嶝江市皇源集团公司副总经理杨肖贵接到电话时,也不禁愣了好半天。

“你看见他在房子里装东西了?”

“没错,估计是窃听器一类的东西,不像是我们这一类的装置。”

“住口!我再警告你一遍,不要在手机上谈我们的事情!”

“用不着你警告,这我比你更清楚!今天情况特殊,否则我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在这个鬼地方给你打电话。我现在想闹明白的是,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来路。”

“屁话!”杨肖贵有点恼羞成怒,“我要是知道,还他妈的问你­干­什么!”

“我没让你回答,我只是希望你尽快打听清楚!这家伙很危险!万一他搞砸了,会把我们的事情也连根拽出来!”

“这几天真他妈的见鬼了……妈的,你看清他什么样子了吗?”杨肖贵咽了口唾沫,放缓了口气问道。

“四十岁左右,瘦瘦的,眼睛很深,寸头,黄脸,人还算利索。不过­干­这种事情并不像外行,胆子倒是十分大。看来有可靠的内线,说不定还有同伙在外面给他放哨,否则他不会那么明目张胆地­干­,一副满不在乎的劲头。说实话,他比我们的底气足多了,好像什么也不怕。”

“好了,知道了。”杨肖贵本想说点什么,但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你等我的电话吧,没有特殊情况不要直接跟我联系。我会想办法尽快把事情打听清楚。”

“一定要快,这件事不能掉以轻心。否则我们想撤都撤不出来了,这真的很危险。”

“你好好给我听着,要想没危险,就尽快给我闹出点东西来!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给我抓紧点,别的什么事情都是扯淡,你就死死地给我盯在那里,只要能闹出东西来,什么也好说,要是闹不出什么东西来,那我们都死定了,你他妈的懂不懂!我告诉你,人家现在也下手了,正他妈的查着哪!你得快点!要是能弄出什么东西来,我不会亏待你。要是弄不出东西来,那咱们都玩儿完!从今天开始,最好白天也给我呆在那儿……”

嶝江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仓储口岸区主任郭梓韦接到杨肖贵的电话时,正在陪几个老外打保龄球。因为正在对局中,又刚刚打出一个高分,兴致正浓,所以两次都没听到手机铃响。

郭梓韦打开手机没二十秒,满脸的兴奋就猛一下凝固住了。

他转身就往背静处走,一边走一边问:

“他真的看清楚了?”

“他说他看得清清楚楚,千真万确。”杨肖贵顿了顿,又往实处砸了一句,“还不到三十分钟的事,你要不耽误这么长时间,可能二十分钟还不到。人家很着急,第一,问咱们知道不知道这件事;第二,如果不知道,就让咱们马上想办法,查查那小子到底是哪路的。”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嶝江市,来头再大,还不就那么一个芝麻官。你告诉那个人,他­干­得不赖。小心为是,但也用不着担心,这样的事很快就能摆平。最要紧的还是­干­他的活儿,别误了正事。”

“不过你也得当回事地好好查查,依我说,这事也确实不是件小事,真要有什么闪失,咱们谁也得吃不了兜着走。我当时就说过,你们也清楚,夏中民并不是一般的什么人物,万一捅出什么娄子来,那可是天大的窟窿。这种事本来就不是小事情,出了问题就是花上几百万、几千万也没那么容易把事情摆平了……”

“调查组那边呢?”

“这事你最好甭问,一人做事一人当,眼下出了什么事也跟你们没关系。他们真要是想往死里整我,那他们也不会死得好看了!实话告诉你,上上下下我都打点遍了,我眼下不让你们Сhā手,还是不想连累你们。我得留个后手,将来万一要是顶不住了,只要你们还在位子上,我想你们总不至于见死不救吧。还有,你把这事也得给老书记讲讲,他刘石贝也别太大意了。我倒了,也就倒那么一两个,你也知道的,我跟老婆的离婚手续都办了快两年了,我孩子这会儿正在美国办绿卡,我早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他可不一样,当然还有你,那要是倒了,一倒可是一大片……”

嶝江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兼总公司总经理刘石贝对着电话筒好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石贝才轻轻地说了声:“知道了。”

“刘主任,”郭梓韦虽然是管委会副主任,但听他的口气却好像差了好几级,他一边字斟句酌,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是觉得,别的我们并不担心,担心的就是怕把我们的事情也给牵连进去。所以我想是不是得尽快查查,看那个家伙到底是什么人指使的,大鬼还是小鬼,会不会跟我们也是一路的,别弄得大水冲了龙王庙,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反倒栽到一块儿去了……”

“好了,我知道了。”刘石贝的声音很轻,但却分明地透出一种让对方住嘴的威严。

郭梓韦马上没声了,但他并没敢放电话。良久,才试探地问:“刘主任,那就这样吧?你看……是不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这两天还是没什么进展?”

“还没有,真是没想到,那个夏中民实在太鬼了,每天几乎就不在宿舍里呆,经常是深夜了,甚至到凌晨两三点了,才从外面回来。回来什么也不做,躺在那里就睡,睡起来抹一把脸就又走了。也没什么人来找他,电话也不怎么接,连澡都不怎么洗。刘主任,我们都觉得夏中民肯定在外面还有什么供他开心的地方。狡兔三窟,他是不是把我们都给蒙了?”

“好了,不用说了。”刘石贝再次堵住了他的话,“用点心,再往下看看,有了什么再说……考察组那边呢?”

“我已经把你的意思给汪思继书记讲过了,他这会儿正在招待所等着考察组呢。”

“你没给他说联合调查组的事情?”

“说了,他先是吓了一跳,后来听说是这边的事,好像才不那么紧张了。”

“没出息的东西!”刘石贝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梓韦呀,你听着,调查组这次来,看来不会是个小事情。我最不放心的还是你那个杨肖贵,你一定要好好看着他,护着他,千万别让他捅出什么乱子来,你得小心点。”

“我明白,我已经布置了,也悄悄派人到国外去考察了。他说的那些情况,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我们现在保他,可不仅仅是保咱们自己,保的可是整个嶝江的形势,还有嶝江的­干­部队伍。所以一定要保住杨肖贵本身不出问题,可不能让我们的事情栽在他手里,只要能保住他不出问题,我们就留有余地。明白吗?这才是最要紧的。你得多长个心眼,必要时,就先把杨肖贵抓起来,当然要抓在咱们人手里。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他。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刘主任。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郭梓韦突然不做声了,电话里一片忙音,刘石贝已经挂断了电话。

刘石贝患有严重的失眠症,每天晚上必须服用两种以上的安眠药,并且还得有中药配合,才能较为安稳地睡三四个小时。这些年,随着年龄的增大,对睡觉的条件和要求也越来越苛刻。每天晚上,必须在11点以前入睡,入睡时家里不能有任何搅扰。如果不是有天大的事情,家里人绝不会在晚上11点以后,更不会在他睡着时叫醒他。不过刘石贝并不是拒绝一切电话,他有一部白天由妻子看管、晚上由保姆看管的24小时都开机的手机。这部手机的号码只有他最亲近最重要的关系、下属,包括他的司机秘书才会知道。但他们都明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打这个号码。

他明白今晚很难再能入睡了。一种强烈的预感似乎在告诉他,想安然入睡的日子只怕会越来越少了。

刘石贝今年64岁,曾在嶝江市市委书记的位置上­干­了整整七年,快62岁时才离开市委书记的位置。现为昊州市政协副主席,省政协常委,嶝江市经济开发区主任。由于省政协常委这种特殊的身份,他可以顺顺当当地一直­干­到65周岁退休甚至更久。

嶝江市经济开发区是省级开发区,所以这个开发区同嶝江市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它遥控着嶝江的经济命脉,又置身于嶝江的权力范围之外。处于这样的位置和环境,实在是太美妙,感觉也太好了。相对来说,在开发区当主任,有时候甚至会比刘石贝在嶝江当市委书记的时候都更有影响力,也更具权威­性­。

这些年来的遭遇和感受,让刘石贝不止一次地为自己能占有这个位置而深感庆幸。如若没有这个位置,那他在嶝江的局势和地位也许早已是岌岌可危,难以自保。特别是这几年他在同夏中民他们的较量中,如果不是这个位置,他绝不会这样一次次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刘石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背景,照他的话说,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正儿八经地­干­出来,拼上来的。33岁从邻县调到嶝江,从一个公社副书记一直到后来的市委书记,在嶝江市整整­干­了三十年。科长、所长、局长、主任,公、检、法,工、青、­妇­,党委、政府,几乎所有的部门他都­干­过、主管过,没有一个地方他不熟悉、不清楚。所以他说了,不论是当市长,还是当市委书记,他都是中国最称职的市长、市委书记。下面汇报工作,从来都不会有什么人敢瞒着实情给他瞎说八道。只要他沉下脸来往那儿一坐,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只能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因为只要你一开口,他立刻就明白你在想什么,盘算什么,立刻就明白哪些是实情,哪些是假话。

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在这儿­干­了三十年,一直到62岁离开市委书记一职时,手下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就几乎没有一个不是经他的定夺拍板才提拔起来的。他看待经他一手提拔起来的那些领导­干­部,就好像是看待自己的晚辈一样。即使是到了今天,那些大大小小的­干­部,到了他跟前,也不知不觉地就像儿子见了父亲一样。

其实刘石贝的儿子女儿很多,前后共生了七个孩子:四个儿子,三个姑娘。只要一提起他的这些孩子,顿时就会让他神采飞扬、满面生辉。尽管是一副谦恭的口气,但任何人听了都能感觉得到他的骄傲和自豪。尤其是这几年,他经常会主动地在人们面前提起他的这些孩子。他说了,咱这一辈子,也就出息了这几个孩子,一个个的都还算争气,都还给他这个当芝麻官的父亲长脸。

千万别以为他这是在谦虚,只要你清楚了他这些孩子在嶝江和昊州的位置身份,你立刻就会一脸肃然,不能不被其中的利害所深深打动。

刘石贝的四个儿子,一个在昊州市检察院任副检察长,一个在昊州市计划委员会任主任,一个在嶝江市法院任院长,一个在嶝江市城关镇当镇长;四个儿媳­妇­,除了大儿媳几年前病退外,一个是嶝江市财政局局长,一个是昊州市建设银行副行长,一个是嶝江市计生委副主任;三个女儿,一个任嶝江市委副秘书长,一个任昊州市市直工委书记,一个任嶝江市工商局办公室主任;三个女婿,一个现任嶝江市江北区区委书记,一个现任昊州税务局副局长,一个现任昊州市纪检委副书记。

除了这十几个直系亲属,刘石贝还有六个外甥、四个外甥女、五个侄子、八个侄女。大外甥现为嶝江市上市公司中最具竞争力的永华科技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二外甥现为嶝江市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三外甥现为嶝江市广电局副局长兼嶝江市有线电视台台长,四外甥现为嶝江市城建局规划院办公室主任,五外甥现为嶝江市卫生局党委副书记兼纪检组长;二侄子现为嶝江市交警队队长;大外甥女现为嶝江市交通局副局长,二外甥女现为嶝江市团委书记,三外甥女现为嶝江市工商银行营业部主任,四外甥女现为嶝江市江­阴­区副区长;大侄女现为嶝江市《嶝江日报》编委兼《嶝江晚报》副总编辑,二侄女现为嶝江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三侄女现为昊州市宣传部新闻处处长,五侄女现为嶝江市自来水公司副总工程师……

在他所在的高新技术开发区,财务处处长和总会计师,还有商贸区主任,便是他的二外甥女婿、四侄女和大侄子。

人们说了,其实这也只能算是一条明线。围着这一条线,还有刘石贝的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嫂嫂、妗子、姑姑、姨姨,还有那数不清的小姑子小舅小叔子小姨……还有那一溜亲家,还有那一溜亲家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嫂嫂、妗子、姑姑、姨姨……这一条线会连着无数条线,当你想把这一条线拽起来时,也许就会发现连你脚下的这块地盘也并不属于你自己。

刘石贝给人的印象,朴实、节俭、稳重、严厉。他不贪财不好­色­,没有任何业余爱好和不良嗜好。自47岁当市长后戒烟,54岁被任命市委书记后戒酒,一直到今天,基本上可以说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跳舞不玩牌不打麻将甚至也不进行任何体育活动。他的样子也始终给人一种饱经风霜、历经坎坷、备受压力的感觉。身板瘦削,面­色­黧黑,满脸皱纹,窄窄的腰总是深深地弯着。他的衣着也非常随便,夏天一件白衬衫,冬天一件军大衣,几十年如一日。一年四季大都是布鞋,从未见他穿过什么名牌。他的房子也不大,一个简简单单的二层小楼,一个平平实实的家庭小院。同附近那些­精­致而华丽的豪宅相比,它的简陋和朴素不能不令人对房主肃然起敬。

人们私下对刘石贝有个一致的评价和看法,对此刘石贝自己也承认,他这一生最大的嗜好和本事就是爱琢磨人,会琢磨人。他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基本上也是如此,那就是宽明仁恕,知人善任。

刘石贝从来也不掩盖自己的观点,在他当嶝江市委书记时,即使在全市的­干­部大会上也多次公开表示,嶝江最大的优势并不在经济,也不在科技,而是在人才。

在刘石贝任嶝江市主要领导期间,前前后后向昊州、其他市县乃至整个省里推出的­干­部数以百计。现在昊州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成员里,从嶝江出来的­干­部几乎占了将近三分之一。省里的主要领导成员里,有4个都是嶝江人:省政府的马副省长,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财政厅副厅长,交通厅副厅长。还有在金融、经贸、工商税务、公检法司系统,也都有为数不少的嶝江人。而这些人中,差不多有将近四分之一是在刘石贝任职期间提拔起来推出去的。而其他的那些领导,尽管并不是在刘石贝任职期间直接从嶝江起用起来的,但这些人刘石贝都以同乡人同他们保持着密切和良好的关系。不论逢年过节,还是红白喜事,或者是邀请他们来做报告,进行实地考察,刘石贝都会以地主的身份,给他们以最周到的服务和最满意的安排,让他们在省心省力省时省钱的同时,还会给他们最大的心理满足,让他们始终都会有一种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强烈感受。所以这些人都会以嶝江人为荣耀,也都对能为嶝江的发展做贡献而怀有一种深深的使命感和责任意识。

刘石贝在嶝江还有很得人心的一点,那就是他每年都会给嶝江争取到更多的­干­部职位,包括处级科级­干­部的名额和指标,在他任嶝江主要领导的十几年里,他争取回来的处级科级名额和职位,数以百计!

刘石贝还有一个最让人钦佩、也最让人瞩目的行为,那就是他自始至终对那种买官卖官、急功近利的套现行为,可以说是不屑一顾,甚至是深恶痛绝。凡此类事情,一旦发现,他都会严加惩处,从不手软。只这一点,就几乎让所有已经被他起用和有望被他起用的­干­部慨叹不已、感激涕零。刘石贝要的其实也就是这种效果:在这一片由衷的赞扬声中和愈加残酷的竞争氛围里,不仅可以极大地增强他这个市委书记的权威­性­和威慑力,同时也可以极大地扩展他自己的势力范围和关系网络。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当他不断地“无私无偿、不求回报、不计恩怨、宽宏大量”地推出和提拔起一批批­干­部时,他的直系亲属包括亲朋好友的起用和安排,也就大而化之、听之任之,随着潮涨潮落,云起霞飞,这夹杂在大江大河、大风大浪里的东西,在人们眼中自然就变小了,变淡了,消失了,看不到了。

其实,许多年后人们才清楚,在起用­干­部的问题上,刘石贝那种无形的要求和回报会更大更多。当他全力举荐了你,提升了你,而且你没齿不忘地接受了,然后再由你来安排和起用他的人时,陷在这种怪圈里的人往往很难开口或者用什么理由和借口回绝他。一切都显得很自然,很顺畅,很平和,入情入理,水到渠成。然而正是在这一次次的不经意之间,等你再放眼四顾,刘石贝的势力竟已是虎踞龙盘了。

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人们才会真正意识到刘石贝所说的源远流长和财富究竟意味着什么。

刘石贝常常会不厌其烦地对他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儿子姑娘们进行训导:在咱们这个社会,最容易­干­的是领导­干­部,最容易犯错的是领导­干­部,最不容易提拔的是领导­干­部,最容易下台最不容易下台的也是领导­干­部。所以你们不管占了哪个位子,都一定要珍惜这个位子。因为这些位子不管大小,每一个位子时时都有无数只眼睛在盯着,在盼着。每一个位子其实都既危如累卵,又来之不易。

刘石贝就非常珍惜自己的位子,但珍惜并不是害怕。他不怕任何威胁,也不怕任何挑战,因为他明白,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不管你个人的能量有多强,本事有多大,那都没用。最终还是得靠实力说话,得靠势力说话,得靠集体和整体的力量说话。

刘石贝如今惟一感到担心的,其实还是这个夏中民。因为他明白,能让嶝江翻天,敢打破他经营了几十年格局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夏中民。而阻止夏中民的惟一办法,那就是决不能让夏中民在嶝江当市长,更不能让夏中民在嶝江当书记。

刘石贝并不是有意要跟夏中民作对,他实在是事出无奈,他没办法。因为他明白,夏中民不会顺着前任书记铺下的这条路规规矩矩地往前走。一旦夏中民当了市长书记,立刻就能把整个嶝江搞得天翻地覆。就在夏中民当常务副市长的半年时间里,只一个全市政府机关的竞聘上岗,就几乎把他以前安置下去的位子折去三分之一!三分之一,这绝不是一个小数字!像这样的数字,在他任职时,至少要费他三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按他的意愿安置下去。而这个夏中民,这么多­干­部位子,他不到一个月就给你全掀了。

对刘石贝来说,这样的人实在太可怕了!

这次联合调查组的突然到来,就是一个明证。最早知道情况的夏中民事先既没有告诉市委书记陈正祥,更没有告诉常务副书记汪思继,而是直接告诉了主管政法的市委副书记王敬东,而后让夏中民最放心的市委纪检副书记覃康协助办案,这一手就足以让人心惊胆战、望而生畏。尽管他清楚夏中民此时还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一旦由他主导了,局面将完全会是另一个样子。

他一定要阻止他,即使是不择手段,也不能在嶝江这样一个地方让夏中民这样的一个人进入权力的核心!

看到市委常务副书记汪思继满面笑容地等在宾馆里,考察组组长于阳泰一时怔在了那里。夜里快11点了,这个一天都没露面的汪书记怎么会等在这里?而且是亲自等在这里,是不是有了特别的或者非常紧急的情况?

于阳泰今年51岁,现任昊州市委组织部­干­部处处长,先后在各级组织部门工作了将近三十年,一个地地道道的老组织工作者。这次作为考察组长,是今天一早来到嶝江的。从早到晚,几乎整整一天都没有看到分管组织的副书记汪思继。主管书记不在,市委书记陈正祥也不在嶝江,这就等于说,本应早上就开始的考察工作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汪思继对这次考察有意见,不满意,对此于阳泰心里很清楚。嶝江又是一个对人事安排极其敏感的地方,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在­干­部层引发地震般的摇撼。何况这一次的考察基本上属于突击考察,考察对象就一个夏中民,这对整个嶝江班子的影响可想而知。其实对这种情况于阳泰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些年每一次下来考察,都会遇到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事情。阳奉­阴­违,明堵暗抗,请吃的、告状的、悄悄送礼的、偷偷塞黑材料的,这在过去几乎是没有过的事情,而在现在几乎是家常便饭。

那些年,下来考察­干­部时,被考察的对象常常是一脸的茫然和吃惊,不仅他本人事先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和心理准备,即使是党委班子里的主要领导也很少有人事先知道。领导只负责推荐和汇报情况,具体提拔谁考察谁那就是上一级组织的事情了,就算知道了,也绝不会透露出任何信息。那些被提拔者即使明天就要被任命了,今天在领导谈话前,他本人也往往毫不知情。而现在,这种情形几乎见不到了。每一次考察,没等考察组下来,就早已满城风雨,吵得沸沸扬扬了。进行考察时,被考察的对象往往都是出奇地冷静和少有地胸有成竹。见不到以往的那种吃惊和感奋,更见不到那种紧张和激动。似乎这种考察仅仅只是一种摆设、一种表演、一种例行的毫无意义的程序。

还有最要命的一点,既然大家都知道了,你事先有了准备,别人事先也一样有了准备。拥护你的好话准备了一箩筐,反对你的坏话也准备了一麻袋。如今的领导哪个又没有几个两肋Сhā刀的、站在船沿上挡箭的?我拿青春赌明天,拥护哪一个,反对哪一个,谁上谁下,反正至少也百分之五十的胜算。何况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一次挺身而出,得到的是一辈子的回报,而且还会得到满堂的喝彩,即使是对方上来了,说不定也会对你敬仰三分,畏惧三分。万一为了稳定,再对你来个安抚使用,岂不是一举两得?于是,每一次考察,每一次提拔,往往都会变成一个昏天黑地的战场。

于阳泰这次下来,其实就是一个考察任务,那就是对嶝江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夏中民即将报考参加昊州地区县市长公开选拔的例行考察。于阳泰明白,对这一考察内容,只能是一个绝密消息,他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组里的成员他也不能说,即使是嶝江市委的主要领导也不能说。因为在他下来以前,组织部长刘景芳就再三给他做了交代,这次县市长例行考察的范围很小,在全市只有为数很少的几个人。虽然是书记办公会定下来的,但并不算是正式考察,所以对任何人都不能乱讲。特别是对夏中民的考察,更要慎之又慎。首先嶝江的情况非常复杂,这次下去考察,考察的对象又只有夏中民一个人,很可能会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问题。其次,这次昊州市县市长公开选拔,其实并没有任何内定的对象,即使是夏中民,也仅仅只是看好他,对此既没有任何内部研究,也没有任何内部决定,最终还得看他公开考核的情况。第三,这也是最最重要的一点,直到今天晚上11点为止,据于阳泰得到的可靠消息,夏中民竟然还没有报名参加这次公开选拔考试。这就是说,即使到现在,这次例行考察其实还不具备任何实质意义。还有一点,即使是这次公开选拔本身,最终会不会半途而废,至今也还是个未知数。对这次公开考核选拔县市长职务,反对的意见很多。有人说了,县市长职务本应经上一级党委组织部提名,常委会研究,然后由组织部进行广泛考察,最终由上一级党委推荐,经县市人代会选举产生。如果公开选拔考试就定了,那还要党委­干­什么?还要组织部­干­什么?还要人代会­干­什么?这合不合程序?又合不合法规?合不合组织原则?特别是对人代会,很可能会有很大的负面影响。你公开选拔已经定下来了,还要我们人代会选举什么?我们不选了行不行?一旦形成一种情绪,那就难以控制了,天知道能选出一个什么结果来。所以这次考察,于阳泰就特别地谨慎小心,压力自然也特别地大。

没等汪思继把手伸过来,于阳泰早已伸出两只手迎了上去。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呀,汪书记?”于阳泰同汪思继认识多年了,熟人相见,自然显得就更亲热。

“你不是也还没睡么。”汪思继一只手握着于阳泰伸过来的两只手,用另一只手几乎像是拥抱似的拍了拍于阳泰的肩膀,“实在不知道你们过来,这几天儿媳­妇­早产,差点没闹出悬乎事来。今天整整一天都呆在医院里,儿子也不在,老伴吓得心脏病也犯了。唉,真的没办法,人老了,什么事情也来了。到晚上了,才知道你们来的消息。不好意思,不周之处,还请多多谅解。”

这时旁边一个人对于阳泰说:“汪书记晚饭也没吃,在这儿等了差不多四五个小时了。”

于阳泰愈发感动起来:“汪书记,儿媳­妇­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虽说出了点麻烦,但呣子都安全。过去了,都过去了。”汪思继紧接着话题一转,“这么晚了,肯定都饿了,反正我也没吃,算我请客,大家赏个脸,一起去吃消夜。”

于阳泰几个面面相觑,有些不好意思地:“汪书记,又让你破费,我看就算了吧!你这么忙,今天时间也太晚了,就早点休息吧。”

“你看你这个老于,不给面子是吧?”汪思继瞪着于阳泰说,“你们这次下来,考察对象又不是我,还怕别人告你们不成?其实这算什么呀,不就是个消夜么,走吧走吧。”

“那好那好,既然汪书记这么说,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于阳泰也不再推辞。

跟着的一个人说他还想回宾馆房间一趟,汪思继马上说:“还回哪儿?我已经替你们换地方了,你们的东西我已经让人放在嶝江大酒店了,那儿好歹也算个三星级,这个破新城宾馆,都老掉牙了,乡下来的老农民都不想住这儿,怎么能让你们住!刚才我已经批评他们了,市委组织部下来的考察组,怎么能安排在这样的地方?真是不像话……”

市委办公室副主任马韦谨默默地坐在办公室里,夏市长办公室和家里的灯一直没亮,他给夏市长的信也一直没有写出来。

看看表,已经11点了,得赶紧写出来,不能拖了,没时间了,真的不能再拖了。

他再次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要写,一定要写!他一定要把自己的心里话都掏给夏市长,他只有靠夏市长了,因为只有夏市长会理解他,会给他说公道话!

他要写,一定要写!而且一定要写好,要写清楚!要把自己的心里话全都讲得清清楚楚。

他突然愣了一愣,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他眼下最不想见到、最不愿意见到,也是他最瞧不起、最腻味、最憎恶的人竟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

正是那个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次越级被提拔起来的、即将成为市委办公室主任、也就是即将成为他的顶头上司的齐晓昶!

齐晓昶一脸笑意,满面谦和,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看不到一点儿得意,更看不到一丝儿狂傲。有的只是热情和急切。

“马主任,哎呀!我找了你一下午一晚上,没想到你会在办公室里。马主任,你家里我找过好几次,你所有能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包括你孩子的学校我也找过了,真把我累坏了。你看你看,出租车票就这么一大把……”齐晓昶满脸的真挚和诚恳,从他一身的汗水和疲惫来看,他确确实实一直在找他。

马韦谨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已经将他取而代之的齐晓昶,此时此刻竟会来找他。愣了半天,才有些懵懵懂懂下意识地说:“有事?”

“你看你看,都到这份儿上了,咱们谁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今天说什么我也得找见你,我得找你谈谈,真的得找你谈谈!”齐晓昶直来直去,一点儿也不掩饰什么,“领导也有这个意思,不管怎样,我也得把话给你讲清楚。你的心情我知道,我的心情你也该知道知道。好了好了,废话就不说了,这么晚了,我也跑饿了,这儿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随便到街上找个地方,一边吃咱们一边聊。你看,我还专门带来了一瓶好酒,极品五粮液,两千多块呢,我一直没舍得喝……”

考察组于阳泰几个人坐在了这个豪华包间时,才明白今天晚上的饭可不是什么消夜。

菜谱都没让看,一切早就安顿好了。只问大家想喝什么酒,都说随便随便。汪思继也笑笑说,那就随便吧。于是小姐就来了两瓶30年陈酿青花瓷汾酒,而且都是大瓶,一瓶一斤半。小姐也不问喝得了喝不了,三下两下,就打开了包装。两瓶青花瓷摆在那里,就像两个大个的葫芦娃娃。

“换换口味,咱们今天就喝点北方的酒,汾酒是清香型白酒中的极品,青花瓷可是汾酒中的极品。这酒好呀,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上头,口感真的不错。你们都尝尝,要是不喜欢咱们马上换了喝别的。”

于阳泰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好酒,一瓶七八百,比一般的茅台五粮液还贵。本来就他们几个人,没想到进了包间,汪思继让组织部的办公室主任拨了一阵子电话,没多久又来一个市委杨副书记,跟过来的还有组织部长、组织部副部长、市委秘书长和市委督察室主任,数数至少也在十个人以上。汪思继的酒量于阳泰清楚,喝半斤那样,喝一斤也那样,从来也没见他醉过。汪思继今晚叫来的这些人,酒量肯定一个比一个大。反正绝对不会比汪思继小。于阳泰一看这阵势,明白今天晚上这顿酒,肯定是场硬仗。瞧瞧来的这些人,基本上都是明天考察组要找要谈话的对象。

酒过三巡,气氛便渐渐活跃起来,先是相互恭维,这感谢那不周;然后便是小道传闻,某某被双规了,某某被提拔了;接下来不经意间就成了荤段子,反正也没女的,就越说越放肆,一人一段,说不来的就罚酒。等到鱼翅钵碗撤下,鲍鱼瓷盘端上,第五瓶酒打开时,就已经没有主客之分、上下之分了,满桌上都成了无话不谈的老朋友。

这时候一个组织部的副部长在给于阳泰敬酒时突然说道,于处长,我们都有意见,这次考察为什么就没有我们汪书记?我们汪书记怎么了?论贡献,论人品,论作风,论政绩,论水平,论口碑,论群众基础,哪样不比他夏中民强?注重提拔年轻­干­部,并不等于年轻­干­部绝对化。如果论年轻,我们在座的杨副书记,跟夏中民年龄也差不多,为什么几年了还一直原地踏步,没有动静?还有,上一次的考察,时间还不到一年,按组织规定,还应该算数的,为什么这次又单独来考察夏中民?这符合不符合组织程序?我们还讲不讲组织原则了?

于阳泰本来并不想说什么,他知道这场合最好是不说或少说。但听到后来,又觉得不说不行了。本来想等着汪思继出面说点什么,哪想到汪思继此时此刻正跟身旁的那个秘书长在咕叨什么,好像对这个副部长的话什么也没听见。而那个杨副书记也一样在装聋作傻,故意跟一旁的人嘻嘻哈哈。于是于阳泰只好笑笑说,说得对,说得对,我们回去一定如实反映。其实这次考察,跟上一次考察没有冲突,上次的考察没有听说过不算数了,对这个问题我们回去也会如实反映。于阳泰说到这里,那个副部长立刻一副大为感动的样子,说,于处长,只要有你这话,我们下面的­干­部也就一百个知足了。我代表我们嶝江市委组织部的中层­干­部,向你表示敬意!就这杯酒,所有的期盼、感谢和感情都在里面了。我­干­了,你随意!还没等于阳泰再说什么,早已一扬脖子咕咚一声全­干­了下去。

这时候另外两个人也跟着说了起来,就是就是,我们不是反对组织的考察决定,也不是对夏中民有什么意见。上次跟汪书记都已经考察过了么,为什么又来单独考察?再说了,不管是什么考察,不管考察谁,至少也该听听基层组织的意见么。谁在上面跑得勤,就下来考察谁?那我们这些没钱没势没背景的,这辈子还有什么盼头?

说到这里,连那个显得最老实最不多说话的组织部办公室主任,也跟着说了起来:“我们就是……有意见,喝……是喝多了,喝多了才说实话,是不是?要是真让那个夏中民上来……我们这些基层­干­部一个个的还不都死定了……还不都得跳楼!我们坚决……反对!跟共产党­干­这么多年了,受了这么多罪,图啥了?不就图个心里踏实?要让夏中民这样的人上来,我们就退党!不­干­了,不受了,不就是一个月千把块钱么?我们随便在哪儿不摸这么十几张纸票儿……于处长,你是代表组织下来的,我们见到组织上的人……就得说真话是不是?我今天就实话实说,就是夏中民这会儿在跟前……我照样也这么说,嶝江市这几年人心不稳,问题不断,这个谁都知道,是不是……什么原因?其实嶝江大大小小的­干­部谁不清楚……这个乱源,这个乱源的核心就是夏中民……”

“住口!”于阳泰身旁的汪思继突然把酒杯子往桌子上一掼,“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还有没有点组织­性­纪律­性­?再瞎说八道我明天就撤了你!服务员!马上叫人把他给我拉出去!”

没等服务员过来,另外两个组织部的人就已经使劲地把这个办公室主任往外拉。

好不容易把这个办公室主任架出去了,那个杨副书记又发起牢­骚­来:“汪书记,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喝酒不就是图个高兴么,酒场上就讲究个实话实说,不说实话又怎么高兴得起来?万主任在组织部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平时谨小慎微的,谁敢说人家没有组织­性­纪律­性­?在嶝江,对夏中民有意见的­干­部能是少数吗?看夏中民平时颐指气使、专横跋扈的样子,什么时候拿基层­干­部当人看过?基层­干­部有意见不很正常吗?别说基层­干­部了,我也一样有意见。于处长又不是外人,对上边来的领导说几句心里话,用得着那样上纲上线吗?就算是进行考察,也不一样得讲实话、讲真话?再说了,这又不是在机关,我们都是你请来的客人,对客人你能这么发脾气吗?还有,你撤人家的办公室主任,又凭的是哪条哪款?”

听杨副书记这么一讲,旁边的人也都随声附和起来:“就是就是,万主任其实是个大好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什么时候说过别人的长长短短?汪书记你也太严厉了,你平时忍气吞声,是不是让下面的­干­部也都这么忍着憋着?不说实话不讲真话,实事求是在我们嶝江还要不要了……”

“好了好了,都不用说了,都是我的错,我明天登门去给老万赔个不是还不行?”汪思继终于打断了大家的话,然后转过身来对于阳泰摆摆手,像是叹气似的说,“老于呀,我这个常务副书记你也是知道的,也就是个窝里横。可我不这样又怎么办?嶝江的稳定总是得要的吧?不稳定又怎么发展?什么改革派、少壮派,那我是什么?窝囊派,受气派,擦ρi股派!不能说嶝江的这些基层­干­部都是保守派,就只有外来的那些­干­部才是改革派吧?你说你在这儿好不容易才做好工作,他那儿七七七八八八一放炮,什么也给你搅散了。还有,我现在就给你们露个底,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夏中民现在正领着一个什么联合调查组,要挨个把嶝江大大小小的凡是他不满意的­干­部都查一遍,查案的人都是他的铁杆,在一个什么宾馆里,已经查了几天了。我刚才也问了刚从省里回来的市委书记陈正祥,他说他也不知道。你说这是在搞什么!你说说,这符合党的章程和原则吗?这眼里还有没有党的组织­性­纪律­性­?­干­部们都在这里拼命工作,他却在后面一个跟一个地打黑枪。夏中民是个­干­才,也不能说没能力没魄力,如果让他去一个大型企业,去一个人民团体,或者去一个社科类的理论机构,甚至去一个农业大县,林业畜牧业大县,都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但要在像嶝江这样一个工农业现代化程度都比较高的大市任主要领导,不论是驾驭能力还是组织能力,或者说从稳定人心稳定­干­部队伍的角度来看,就显得有些稚­嫩­,有些单薄,有些不太成熟。”

于阳泰默默地听着,想着,他突然感觉到,今天晚上的这顿酒宴,就好像是一个扩大了的当地党委的考察预备会和考察交流会,汪思继的这一番讲话,就好像差不多已经给这次考察定了调子。于阳泰甚至在预想着这次考察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如果真的最终拿出的是这样的一个考察结果,那几乎就意味着这次考察再一次地彻底失败。

马韦谨有些魂不守舍,不由自主地跟着齐晓昶来到嶝江大酒店,一直等坐到餐桌旁时,好像还没有闹明白,自己跟着这个他平时根本都不想说话的家伙来这儿究竟想­干­什么。

一个漂亮­精­致的小包间,几样新鲜可口、价格不菲的美味,一眨眼间就摆在了眼前。

确实是一瓶真正的极品五粮液,盖子刚一打开,就已是满屋飘香了。

马韦谨仍那么默默地呆坐着,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他自己在追问着自己。是不是就是因为眼前这个真正的小人就要成为主任,就要成为自己的上司了,他才这样听话顺从地跟着来了?

齐晓昶的年龄真的不大,刚刚三十出头。在马韦谨眼里,几乎还是一个毛头小子。而且还是个头上长疮、脚底流脓、里里外外都坏透了的毛头小子,简直就是一个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五毒俱全、无恶不作的流氓无赖!然而这个流氓无赖,竟然几起几落,最终混成了嶝江市委办公室主任,就要骑到他头上来了!如果真让这样的一个人当他的顶头上司,马韦谨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就是死也咽不下这口气!

这个齐晓昶一没学历,二没军龄,三没任何本事特长,纯粹就是一个街头混混。后来不知怎么就去了街道办事处,­干­了两年,因为嫖娼赌博,被留职察看。两年后,也不知处分解除了没有,三跳两拐,谁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摇身一变,竟然当上了江北区城西镇办公室副主任。还不到一年,竟然又入了党。两年后,就被提升为城西镇办公室主任。紧接着,也就是再次即将被提拔时,又一次东窗事发,因涉嫌贪污、挪用公款和生活作风问题,再一次受到党内和行政记大过处分。处分后,居然不降反升,半年后,竟调至东关镇被任命为副镇长。任副镇长不到两年,就在即将被提升为江北区吴右乡乡长时,再一次被人告发,因在公路建设中涉嫌索贿受贿和“包二­奶­”等生活作风问题,被停职检查。再后来,竟然不了了之。沉寂了还不到一年时间,便被调进了嶝江市委办公室,任职为正科级­干­事。跟马韦谨这个­干­了几十年办公室的老副主任竟然是一个级别!

齐晓昶虽没别的什么真本事,但有一样本事,不仅颇受领导赏识,而且谁也比不了。那就是善于察言观­色­,见机行事。特别是能说会道,巧舌如簧,尤其是在酒场上常常是甜嘴蜜舌,妙语连珠,巧发奇中,应对如流。荤段子,顺口溜,一套一套,有板有眼,连讲三天三夜也不会重样。该止则止,当发则发,既能让领导听得心花怒放,乐不可支,又能让领导感到进退得体,不失身份。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在一片笑逐颜开之中,领导的尊贵和威严并不会受到丝毫损伤。特别是这个齐晓昶的酒量了得,中午喝了晚上再接着喝,一顿七八两,甚至还可以更多,连喝三天也绝不会说醉话、瞎折腾。所以一般有了什么大的接待任务和重要的活动,领导们都喜欢带上他,陪吃陪喝便成了他主要的日常工作。

三杯酒下肚,马韦谨还是没什么话可说。不过马韦谨向来就这样,喝得越多,话反而越少。于是就由着齐晓昶一个人在那儿赔着一脸的诚实和笑意,没话找话,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没了。

今天晚上齐晓昶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必须要面对马韦谨,必须要做通马韦谨的工作,至少第一步的工作要做好。何况办公室的工作也离不开马韦谨,马韦谨在办公室的威信和地位,短时间内也是难以撼动的。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把一些话给马韦谨讲清楚、讲透。

齐晓昶说,在市委办公室当主任,这绝不是他本人的意思,更不是他跟马主任争的结果。他本来想去的地方是当市委秘书长,当时所有的领导都答应了,他也打通了各个关节,全都活动到位了,几乎已经是稳抓稳拿了,却没想到竟会栽在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手里。于是就­阴­差阳错,把他安排在了市委办公室。当时他死活不­干­,说马主任这么好的人,我怎么能跟人家争这个位置,我又怎么能排在人家前面?但领导们说了,马主任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对马主任市委市政府将另有安排。后来他才听说,当时市委市政府都已经研究了,准备让马韦谨到市政府办公室当主任,让现在的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当市政府秘书长。但没想到又突然半路变卦,市政府秘书长的位置又让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给占了。

“马主任,其实我也清楚,你马主任也从来没把我瞧在眼里。你根本就瞧不起我这样的人!连我都瞧不起我,你这样的人又怎么能瞧得起我?你瞧不起我,可我服你,认你,打心底里敬佩你!你是如今天底下好人里面的好人!如今这个社会里还能有你这样的人,是这个社会的福气!马主任,今天晚上这酒桌上也就咱们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说完了就过去了,我不会藏着掖着,也用不着给你说假话。马主任,我也不怕你恨我、小看我,说实话,你今后也得改改你的活法,你不能再这么没明没黑地死受了,就算我今后当了主任,你也一定要活得开通点,把问题想得活泛点。好了,咱喝酒,等­干­了这一杯咱再慢慢说。”

马韦谨也不多说什么,你说喝就喝,连碰也不碰,端起来咕咚一口灌下,然后就眼睛直直地盯着齐晓昶看。齐晓昶也不回避,也依旧眼珠子红红地盯着马韦谨继续一板一眼地说:

“我的意思不是说像你这样的人有什么不好,而是现在这社会变了。咱们都得适应这个社会,适应这个风气。就像你这个人,本来是个大好人,可如果你周围的人都是坏人,那你在坏人眼里还会是好人?反过来,我在你眼里是个坏人,可在周围这些人眼里那可就成了大好人。你想过没有,这些年,为什么市委市政府有了什么大的活动和会议,都指定要我去负责?咱们办公室名义上虽然是你负责,但实际上咱俩早就是一半对一半。材料上的事情靠你在管,财务上的事情靠我在管。你知道办公室这几年那些大大小小的会议费、办公费、出差费、小车修理费、室内装潢费、办公用品费,还有各种各样的补助、补贴,名目繁多的开销、开支,七七八八、上上下下的打点、料理,都是怎样运作的?你以为领导签了字的就都是­干­净的?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就知道你明白不明白,­干­得了­干­不了。你说说,那些市里的领导一年四季住在最豪华的宾馆里,抽的是软中华,喝的是XO,靓小姐搓澡洗脚,湘妹子按摩桑拿;老婆脸上抹的是资生堂,身上洒的是CD;孩子开的是奔驰宝马,上的是名牌学校;这些领导的亲朋好友,七大姑八大姨,哪个不跟着吃香喝辣,多拿多占?还有省里市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僚,公检法司、工商税务、银行计委那些方方面面的要员,电台、电视台、报社那些神出鬼没的记者,包括那些摆着架子的影星、歌星、作家艺术家,就这么一个嶝江市,几乎天天在请客,时时得送礼,票子像嶝江的水一样哗哗地流。这一笔一笔的开支,一摞一摞的账单,你知道怎么走账,怎么结算?怎么变通处理,怎么应付审计检查?还有现金怎么走,资金怎么转,支票怎么用?不合理怎样让它合理,不合法又怎么让它合法?糊涂账怎么变得清清白白,腐败款怎么变得­干­­干­净净?马主任,这些你都知道吗?懂吗?就算你清楚,你明白,但你会­干­吗?敢­干­吗?­干­得了吗?你有那胆量吗?马主任,你不行,真的不行。你是个好人,所以这样的事情你­干­不了!你怕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更怕你!­干­这种事情的人绝对不会放心你,想都不会想着你!

“我这呢,就叫破锣对破鼓,王八看绿豆。我真的是实话实说,这几年跟我打交道的几乎都是些坏人,也就是你们说的那种腐败分子,把我提到这个位置的也都是这些腐败分子。假如说我需要他们,那他们更需要我,他们要我­干­才会放心,才能每天安安稳稳地睡觉。

“所以你恨我,我不怪你,可你恨的不是地方,不是我占了你的位置,是他们非要让我占你的位置。马主任,喝酒喝酒,吃菜吃菜。你要是觉得我说的都是屁话,你想怎么骂我都接受。你要是觉得我说的还有点道理,那咱们今天这顿饭也就没白吃。马主任,喝!咱们再­干­了这一杯!”

马韦谨脑子昏昏沉沉的,极品五粮液,却没让他感到有任何不同之处。浑身软绵绵的,突然觉得很困,困得他只想打盹;突然又觉得这世界上的事情真的毫无意义,他兢兢业业几十年,原来狗屁不是。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大傻瓜,窝囊得在世界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你这样的来!猛然间,一个大大的问号清清楚楚地向他砸了过来,你这一辈子的前程,是不是已经走到头了?此时此刻,在你马韦谨的眼前是不是还有路可走?几杯酒下肚,齐晓昶的话真的是越说越多,越说越开。

“他们骂我腐败,我知道;他们说我腐败,我承认。其实在这个社会,你要是不想腐败,那你就是傻×!别人都在腐败,就你一个人不腐败,那你就是一个大傻×!一个县委书记市委书记,一个县长市长,一年弄不来几十万上百万,那更是一个大傻×!没错,共产党里头当然有好­干­部,夏中民就是!这个人我服,连我也说这个人是一个好­干­部。共产党的红头文件里,共产党的章程里,正儿八经需要的就是夏中民这样的­干­部。凭良心说,夏中民这样的­干­部那才真正是共产党的希望,是老百姓的希望。可希望就是希望,希望并不等于现实。什么叫希望?希望就是做梦!就是空想!共产主义也一样!要不搞了这么多年,怎么又回来了?怎么又要搞改革?什么理想信念,什么为人民服务,从小到大,从建国到如今,这些教育和改造什么时候停过?一天也没停。可又有什么用?邓小平只用了两个词,一个发家,一个致富,就像大海决堤一样,呼隆一声,立刻就把这些东西淹了个一­干­二净!不堪一击,一眨巴眼睛,什么也没了!你说说,现在还有什么?除了钱还是钱!

“我告诉你,夏中民迟早得在嶝江这块土地上消失,这由不得他!他现在不是正闹了一个什么联合调查组,正在嶝江查案么?别说查不出来,就是查出来,也屁事不顶!一旦查出什么大案要案来,那倒霉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他夏中民自己!不信咱们走着瞧,这个案子查不完,夏中民在嶝江的日子就到头了。从古到今,哪个当清官的有好下场?你就不想想,你查来查去,查得那些­干­部都成了你的死对头了,到了还不等于是查住了你自己?说实话,如果夏中民用的都是你这样的下级,那当然没问题。什么也好办,只要他夏中民一声令下,嶝江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反过来,如果当今的领导都能像夏中民那样,那肯定用的都是你这样的下级,嶝江市委市政府再大,也肯定没有我的立足之地。可惜这个社会不是这样,可惜这个官场更不是这样。你们都是少数,极少数,就那么一小撮!你想想,他在嶝江才­干­了多长时间,上上下下就已经得罪了多少人?他得罪的不是老百姓,得罪的都是­干­部!老百姓说好顶个屁用?将来能给他权力的是­干­部,能给他投票画圈的也是­干­部。把上上下下的­干­部都得罪了,你又怎么呆得住,又怎么­干­得成?你好好看看,在这个社会里,最吃香的是什么人?是腐败­干­部!最倒霉的又是什么人?就是不腐败的­干­部!就说你吧,马主任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办公室主任,有口皆碑,人人都说是一个廉洁奉公的好­干­部,可你得到了什么?你的房子还是那么小,你每月的工资就那么多,你孩子连二流的中学都上不了,你老婆连个能发工资的工作都找不到……马主任,连我都替你打抱不平呀!妈的,喝酒,喝!”

马韦谨依旧一声不吭,就像僵在了那里一样。没喝酒,也不再瞅齐晓昶一眼,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饭桌一动不动。

“马主任,你要是听我的,咱们原来咋样,现在仍然咋样。表面上看我是一把手,但里里外外跟过去仍然一样,办公室的事情你该怎么管还怎么管,你还是咱的内当家。至于你的级别,我日后会想办法让领导给你升一格。不就是个副处级嘛,能值几个钱?一个月多加一二百块,咱们今晚一顿饭就吃去了你三四年增加的这点钱!还有你的房子问题,我也会想想办法,争取闹个好点的位置。嫂子的工作呢,慢慢来吧,我也会­操­心的。当然还有孩子,都一样。马主任,不是我不敬重你,其实像你这样的人,真的没什么用,你已经是这个社会的最后一拨了,再也不会有你们这样的人了。是社会变了,是社会不需要你这样的人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该认命的时候就得认命。我知道你这两天肯定琢磨着要去找夏中民,没用!最好别找,越找越倒霉。在嶝江,管组织管人事的不是夏中民,是汪思继。你想想,就算夏中民真的愿意要你,汪思继能答应吗?让我说,你的事其实坏就坏在夏中民身上。夏中民如果不看好你,如果不当着那么多­干­部的面表扬你,你会落到现在这么个下场?汪思继就是拿你杀一儆百,杀­鸡­给猴看!汪思继你知道现在在哪儿?就在咱隔壁的包间里,当然是个大包间,菜是我点的,一切都是我安排的,酒水不算,光菜钱我算了算差不多就得小两万!两万!几十年了,你吃过这样的饭吗?可现在两万一桌的饭也只能算个中等偏上的水平。三万五万,十万八万,上了十万的饭也有的是!你知道今晚汪思继请的是谁?昊州市委组织部下来的考察组!考察谁?考察夏中民!这里面的玄妙能想明白吗?考察夏中民,却是汪思继请客,你琢磨琢磨这是准备­干­什么……”

夏中民像是被什么吓着了似的一下子就清醒了。

电话!

他不禁有些发怔,实在太困了,竟会睡得这么死!

这个电话该不该接?脑子里木木的,电话铃声响半天了,仍然有些懵懵懂懂。看看表,竟然11点多了。

11点多,差不多睡了三个小时!

市长华中崇说了,不管什么人打电话都不要接。他猛地从床上跳下来,准备到洗手间抹把脸。

只是这个电话实在有股子不依不饶的劲头,响了十几遍了,仍然在响。

看来得接了,打电话的这个人知道他在宾馆里。说不定就是华中崇,他一下子拿起了电话。

果然没错。“中民吧,我是中崇,实在对不起。本来我应该亲自过去的,但他们呀,好像把我当中央首长了,随便到哪儿,ρi股后面都有人跟着。我看还是你来一下吧,我先洗个澡,二十分钟后你过来好不好?我在808房间,咱们好好聊聊。”

二十分钟,不多不少,他准时走进了华中崇的房间。

是个老大不小的套间,一进门是一个小客厅,里面是一个大客厅。大客厅再往里,才是卧室。

可能是嘱咐过了,秘书小马在小客厅等着。见了夏中民点点头,然后就把他让进了大客厅里。客套了两句,倒了杯茶,也没多说什么,就关上门出去了。

客厅大得出乎夏中民的想像。健身房,麻将室,桑拿间,餐厅,酒吧,一应俱全,应有尽有。在下面­干­这么多年了,从来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宾馆大套间,而且还是一个县级招待所。

难怪那一年嶝江市在修建嶝江宾馆时,有人几次提出要拿出两层建几套豪华大套房,以便将来接待上级领导。尽管当时被他坚决否决了,但这些人一直到现在仍然耿耿于怀。其实他们的意思很明白,夏中民当然也知道他们的意思。成绩再大,­干­得再好,也不如领导的心情好有用。把领导照顾满意了,领导的心情好了,看什么都顺眼,有问题也能看得没问题,没政绩也能看出有政绩。再说,领导哪一天被伺候得高兴了,大笔一挥,几百万几千万甚至上亿的资金哗哗地就拨下来了,比你什么样的政绩和点子都强。

看来自己的思路是不是真的有些落伍了?既要­干­好,更要把领导照顾好;既要关注基层,更要关注上层,也许这样才真正是万全之策。

问题是,如今的领导真会是这样?或者真的都变成了这样?

即使是一半以上的领导,哪怕是三分之一、五分之一的领导都变成了这样,那也实在太可怕太可怕了!

他默默地坐在客厅里,等了足足一刻钟,市长华中崇竟然还没有洗完澡,是不是洗完了又要在桑拿房里蒸一蒸?

肚子里再次发出阵阵绞痛,他坐在沙发上,身子向前倾着,用两只胳膊使劲把肚子顶住,以减轻肚子里的阵阵绞痛。即使是这样,头上的汗珠还是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

半个小时后,华中崇终于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华中崇很会保养,但似乎还是抵挡不住地正在发福。此时他显得满面红光、容光焕发,肤­色­白里透红、柔­嫩­细腻。穿一件­精­致合身的浴衣,热情而又不失风度地一边打招呼,一边把手很随意地伸了过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这两天也太累了,一泡进去就再也不想动了。如今这洗澡的功能也多得很,反正就是让你舒服。你看,人就这样,你要是贪图舒服,可就什么事也误了。”华中崇的手轻轻地在夏中民的手上碰了碰,随即摆摆手,“坐吧坐吧。中民呀,你怎么老这么瘦呀,比上学的那会儿还瘦。另外,你这头发也该理理了。还有你这皮鞋,连颜­色­都有点看不出来了。我记得上一次就给你说了,再忙再累,也得注重领导的身份。身份是什么?身份首先是仪表,衣冠楚楚才会仪表堂堂,仪表堂堂方显矫矫不群。好了好了,咱们是老同学,我才给你说这些。你看你,怎么搞得么,脸­色­也这么差,身体没问题吧?”

“没事,还好。”夏中民忍着胃痛,努力让自己显得很随意地坐着,他知道华中崇这么着急地把他从几百里之外的嶝江叫来,绝不是只谈谈他的胖瘦,所以他也尽力显得很随意地寒暄着,“我就这样,上大学时­干­巴瘦,现在也还是­干­巴瘦,没办法,怎么吃也吃不胖。前几天我在大街上见到一个衣服破旧、面有菜­色­的摆地摊的算卦先生,就故意问他能不能算出我是­干­什么的,这辈子运气如何。他煞有介事地看了我半天,又翻了翻我的手,说我不是临时油漆工就是一个临时暖气工,今年虽然有点小麻烦,但无碍大事,只要你好好­干­,不要跟上司闹矛盾,到年底做个小领班应该没什么问题……”

华中崇不禁乐了起来:“老同学见面,总也有说不完的话题。时间也不早了,咱们言归正传,说正事吧。夏中民,你这常务副市长也有半年多了吧,你给我说实话,情况怎么样?”

“就那样吧,总的情况还行。”夏中民一边说一边揣摩着华中崇的意思,“嶝江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地方势力、宗法势力太大太强,班子里的情况又太复杂,小打小闹一步一步慢慢来,那等于什么事情也没做,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伤筋动骨来硬的来快的,又肯定会让这些人受不了,拧成一股势力铁了心跟你作对。还有,副市长就是副市长,加上个常务,也还是个副市长。你也清楚的,这副的和正的,根本就两个概念,差别太大了。上一次调整班子,闹得人心都散了。让我说,在我们现有的体制下,任何别的什么问题都可以以体制还不完善,改革还不到位找借口,找解释,惟有在­干­部问题上,绝不能含糊其辞,更不能照顾情绪搞平衡。现在­干­部之间最大的矛盾,说到底还是利益的冲突,其实这个很容易就能查清楚。政府和党委,市长和书记,正职和副职,一旦有了矛盾,上级组织只要能够公正客观地对待,谁是谁非立刻就能查得清清楚楚。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有些领导为什么到了下面,一遇到人事问题,一遇到­干­部之间的矛盾冲突,立刻就讳莫如深,退避三舍,甚至闭目塞听,莫衷一是,最终不是模棱两可,不置可否,就是置若罔闻,不了了之。等到实在闹得不像话不可收拾了,就给你来个一刀斩绝,各打五十大板。说起来倒也振振有词,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要是没问题,两个人又怎么会有了矛盾?让别人听了,这话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其实这样的处理真正是害死人,对我们的­干­部队伍造成的伤害最大!时间久了,又有谁还会在下面扎扎实实、放心大胆地工作?就像嶝江的上一次考察,刚开始时大家的信心多大,希望多高?可结果又怎么样?又是一次照顾情绪,又是一次搞平衡。你的半斤,他的八两。给你一个常务副市长,再给他一个常务副书记。关系着民心党心的­干­部问题,能这么­干­吗?就说我这个常务副市长吧,对那些真正重大实质的改革问题,究竟又能起多大的作用?同过去又有什么区别?真的不好­干­,有些事情根本就没法­干­……”

说到这里,夏中民突然不想再说了,他明显地看到了华中崇脸上的烦躁和不悦,同时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真是太不知趣了,华中崇十万火急、刻不容缓地让你赶来,绝不会是为了谈你的事情。于是他顿了顿,把话题赶忙一转:“华市长,你看,这些话本不想这会儿给你说的,但也不知为啥,一见了你就有点忍不住。”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情我还是了解的,你在下面­干­得怎么样,大家有目共睹,组织上也是清楚的。你的情况,市委已经研究过好多次了。嶝江这一次党委和人大政协换届,上面已经研究过了,为了嶝江的稳定起见,决定党代会和人大政协会议提前举行,党代会在十天后召开,人代会和政协会就定在下个月初。我知道,你们准备的时间也很长了,区、乡镇一级的党代会和人代会大部分也都开过了,所以谁是党代会代表,谁是人代会代表,你都应该清楚,我希望你能清楚这些代表都对你意味着什么。嶝江市委市政府班子的安排也基本定了,市委书记兼市长陈正祥同志不再兼任市长,市长由你担任,当然这还得通过人大选举产生。有一点你要有思想准备,因为陈正祥一直不安心在嶝江工作,所以这次换届会议估计不会那么简单,很可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和复杂局面。尤其是你当市长,嶝江市委市政府都会有很强烈的反应,肯定也会有不小的阻力。陈正祥今年58岁,这次不让他下来,还是为了你下一步的安排。这次顺利当了市长,一两年后任书记也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为了防止万一,昊州市委组织部这次又一次安排了对你的考察。还有,为了力保不出意外,我们双管齐下,通过公开选拔考核县市长,想从这个渠道把你直接选拔上来。即使是这次考察再出了什么问题,从公开考核选拔这条线上也可以确保不失。所以这次考察有两层意思,表面上看是对公开选拔县市长的例行考察,实际上主要还是对下一步你担任市长一职的正式考察。我今天给你说的这些都是要绝对保密的消息,我今天给你讲出来,不是正式谈话,同我的分工也没有任何关系。说完了就完了,你也没必要再给任何人讲。中民呀,说实话,你的情况我还是了解的。你想想,为了你的安排,市委考察过多少次了,为什么每一次都无功而返,甚至还带来许多副作用?对此你真的应该认真反思反思。其实有些问题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简单,你在嶝江都已经八年了。八年的副书记一直到现在仍然在原地踏步,这可不能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在别人身上。中民呀,我实实在在是为你好,你确实得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了。我还要告诉你,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和看法。其实就是老百姓,不管他们多么拥护你,但时间长了,他们也会考虑,也会琢磨,既然夏中民这么好,为什么就一直提拔不起来?就算一个书记有问题对你有成见,难道两个书记三个书记都有问题都对你有成见?”

华中崇从里屋的房间里拿出一个文件包来,打开,从最里面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封信来。华中崇没让他看信封,只把信封里的信纸掏出来递给了他:“随便看看算了,用不着当回事。”

这分明是一封告状信,看来是从上面转下来的,而且是复印件,上面有省级有关领导的好几条批示,最重的一条是主管副省长的批示:

这样的信件可能会对­干­部群众造成很大很恶劣的影响,对此应引起高度重视,昊州市委市政府,包括嶝江市委市政府不应掉以轻心,泛泛处理了事。要严格保密,尽快查处,并尽快把处理结果回报。

这封告状信并不长,但后面署名竟然是一个真实的名字:嶝江市刘卫革等27名人大代表。

郑治邦书记,请你给嶝江人民一个答复!

省委书记郑治邦同志:

我叫刘卫革,是嶝江市的一名人民代表。我们嶝江市的几十名人大代表,正是遵照中央和你的指示­精­神,抱着为人民负责的态度,冒着被陷害打击甚至坐牢的风险,特向你反映如下情况,并希望你能给我们,也是给嶝江人民一个答复。

在去年到今年的嶝江环城道路建设中,从西城到南城将近18公里的封闭型一级路段,还包括从北城连接国道将近30公里的高速公路,这两段路修好通车后不到半月就开始裂缝,不到一个月就大面积掉块,一个月后就出现大量的坑洼地带,而后情况就越来越差,坑连坑,洼连洼,给车辆和行人的通行造成了极大困难。尤其是近一段时期,很多地段车辆和行人已经无法通行,司机和路人苦不堪言。全市广大­干­部群众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义愤填膺,议论纷纷。这种大批量豆腐渣工程的出现,在嶝江市的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

在前不久召开的嶝江市江北区人代会上,几乎所有的人大代表都对这一问题给予了强烈的关注和严厉的批评。在人代会所有的15个代表团中,有13个代表团将这一问题作为重大议案紧急提交给了人代会。由于事关重大,嶝江市人大对江北区人代会的这一情况也给予了严重关切,并要求嶝江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夏中民和主管这项工作的副市长李兆瑜予以解答。然而让所有的代表们都没想到的是,他们在解答这一重大工程问题时,竟然讲出了这样一段话:

造成这两段路面在短期内大面积损坏的直接原因属于油的质量问题。因为这批油是次品油,有的根本就是废油,但我们又不能不用,因为这批油是省委郑治邦书记指定让我们嶝江用的,并且说这是政治任务,必须用,否则不仅嶝江的公路建设拨款要被撤消,整个省里的公路建设拨款也要大打折扣。郑书记说了,这是咱们省在北京工作的一个老领导的儿子在咱们省做的一批买卖,不仅嶝江要用,别的县市也要用。我们当时就指出这批油有严重质量问题,但郑书记非让用,我们实在没办法,不能不用。至于路况出现的问题,我们会尽快予以解决。我们不能因小失大,虽然工程确实出了些问题,但总的来说,我们还是吃小亏占了大便宜。

这就是主管这项工作的夏中民和李兆瑜给代表们的回答和解释!据有的代表反映,他们两人还对个别代表团的负责人说,郑书记的女婿也参与了这项买卖,仅此一项从中所得的好处费就不下500万!

郑书记,你原在我们心中的形象很好,我们拥护你,服从你,支持你在省里进行的各种改革措施。我们曾为我们省有这样廉洁而又有魄力的好书记而倍感欣慰!然而听了夏中民和李兆瑜的话后,我们真的感到像天塌了一样!郑书记,他们说的是不是事实?我们实在难以相信,也实在不敢相信!

郑书记,我们真心实意地希望您在百忙之中能给我们这些人大代表一个答复,给嶝江人民一个答复!

……

在这封信的最下端,竟然还有省委书记郑治邦的批示:

请省委纪检委迅速查处,以正视听。

夏中民只觉得脑子轰然作响,眼睛向外喷血!

简直太恶劣了,造谣居然能造出这种花样来!竟至于可以这样无中生有,贼喊捉贼,指鹿为马,借刀杀人!

刘卫革也确有其人,而且也确实是嶝江市江北区的一个人大代表。他原是江北区的一个副镇长,这次­精­简机构、乡镇合并,竞聘时因为票数太低而被淘汰落选。于是怀恨在心,几个月来一直四处告状,告状的名目也多种多样,什么结党营私,拉帮结派……什么假改革,真腐败,借机构改革之名,大捞特捞……并指名道姓说夏中民借儿子过生日,一次­性­收礼七十多万!

但对刘卫革的这些所谓的告状材料,他从来都一笑置之,根本没往心里去过,然而这次则决然不同。他假借的竟然是人大代表的名义,而且是刘卫革等27名人大代表!而且还杜撰出了一个人代会!杜撰出了13个人大代表团的紧急议案!最让他感到无法忍受的竟然还杜撰出了一个所谓豆腐渣工程案的现场解答,涉及到的竟然是省委书记郑治邦!最可恶的是还涉及到一个在北京工作的老领导!

省里面确实有一个在北京工作的老中央领导。这个老领导也确实健在。而且这个老领导也确实有儿子在省里工作!

让夏中民感到愤懑的是,这个刘卫革所说的工程问题也确有其事。这两段路面也确实出了问题。这两段路面的工程质量问题也确实是整个嶝江的老百姓强烈关注的问题。而且他已经组织了有关单位正在着手进行秘密的、紧锣密鼓的核实和调查。从目前初步掌握的证据来看,这两段路面的工程质量问题,确确实实有着重大的交易黑幕和腐败嫌疑!

但让夏中民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这一重大的因质量原因而引发的整个嶝江­干­部群众都极为关注的焦点问题,这个刘卫革居然以这种方式,移花接木地告了他一个“御状”!

手段之卑劣,心态之歹毒,居心之叵测,用意之险恶,真是登峰造极,闻所未闻!

不论是他还是副市长李兆瑜,也不论是书面形式还是口头形式,对这一工程质量问题,他们从来都没有公开做过任何表示和解释。三个月前,江北区人大确实召开过一次人大代表会议,但那次会议的主题是选举新一届嶝江市人大代表,他从未听说过这次江北区人大会议曾举行过别的什么议程,更没有听说过竟会有13个代表团都提出了什么相同的紧急议案,并强烈要求嶝江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对所有代表提出的问题立即予以解答。

其实任何一个有头脑的领导­干­部,只要认真看一看,立刻就能分析出这封告状信的主要目的是什么。但反过来,任何一个领导­干­部或老百姓看了这封信,也都一定会相信,既然有这样多的人大代表署名告状,那这封信里所讲的事实基本上不会有假。

但如果你真的要来核实这封信的真假,那首先至少有一半以上的问题是真的,工程质量出了严重问题是真的,­干­部群众反应强烈是真的,人大代表关注这一问题自然也肯定是真的!哪怕只有一个人大代表提交了议案那也绝不能算是失实。至于主管这一工作的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夏中民和副市长李兆瑜是否对人大代表作过答复,尤其是是否说过这样的话,那就看这个署名的人大代表刘卫革了。他可以说他曾经听别人反映过,甚至可以说他亲自听到过,只要他坚持这么说,那就很难说得清楚了!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既然他敢于署名,他就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他不仅会坚持这么做,而且肯定已经是坚甲利刃,严阵以待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既然他敢署名告你,他就不怕你能对他怎么样!他早已把该想的都想到了,该做的也都做好了。

夏中民非常明白,现江北区人大的主任,曾经是嶝江市原市委书记刘石贝早年的秘书。而这个前不久竞聘离职的副镇长、署名人大代表的刘卫革,恰恰就是十年前给原市委书记刘石贝开了七年轿车的司机。

刘石贝不当市委书记已经快有三年了,自从八年前夏中民作为市委副书记来嶝江任职,一直到今天,他同刘石贝的较量好像从来也没有间断过。有时候,甚至让他感到,即使这个老书记刘石贝已经离职这么久了,但他们之间真正的交锋好像才刚刚开始。

大概是看到夏中民这样一副沉重的表情,华中崇终于打破了沉默,一边轻轻地把这封告状信从夏中民手里拽了回来,一边拍拍夏中民的肩膀说:“中民呀,我让你看这些东西,是觉得你对这样的事情能放得开,不在乎。今天看你这样子,我看你修炼的火候还远不到家。你说说,这算是个什么东西?哪个人会相信它是真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写这封信的人到底想­干­什么,谁心里不清楚?你放心,别看有那么多领导在上面签了字,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就是听听汇报么,我一句话就能说清楚:无中生有,嫁祸于人!好了,夏中民,我告诉你,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会听你的任何解释,也不会再跟你谈有关这件事的任何情况。我是昊州市市长,这封信是直接批给我的,所以你放心,在这次对你考察期间,在你们嶝江市党代会、人代会、政协会召开之前,这封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看,也不会再让任何人知道。这不单纯是为你,也跟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纯粹是从工作出发。你也不要有任何别的想法,更不要有什么顾虑。回到嶝江后,一定要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全当没有这回事……”夏中民有点忍不住地说:“那不可能,这件事我会一查到底的。就算我装着不知道,嶝江的­干­部和老百姓并不会放过这件事。实话对你说,这件事我正在着手调查,相信不久就会有个初步的结果……”

“马上停下来!”华中崇一副极为关切的样子,“夏中民,听我的话,对这件案子的查处,马上全部停下来,我说过了,一切到此为止。这根本就不是你应该­干­的,哪有自己查自己案子的?就算你查出什么来,也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你查的结果,你懂不懂?这个案子只能让别人来查!到时候我会专门派人下去的,不管查出什么问题来,对你来说,都是一种解脱,都是对你的一种保护。由别人替你解释,替你洗刷,比自己为自己解释,比自己洗刷自己强一百倍,一万倍!还有,现在的事情,还有什么能保得了密的?就像你正准备派人查处的这个案子,还有前几天省里委托昊州派到嶝江的有关几个案件的联合调查组,你也一定不要参与,如果参与了,也马上退出来。在这样的事情上,你千万不要犯糊涂,别以为你做的什么事情我会不知道,也别以为他们不知道,你想想,我都知道了,人家还会不知道?我说你呀,再不要­干­这种傻事了。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在成为正职以前,尤其是在换届选举之前,任何过头和过分的事情一律不­干­,正在­干­的也一律停止。一句话,没用!一把手不说话,不批准,不签字,什么都等于白­干­!我­干­了这几年市长,把什么事情也弄明白了。别看这么大的一个市,­干­部上的事情市委书记不说话谁说也没用,经济上的事情市长不说话谁说也没用,你在下面这么多年了,这种事还需要我提醒?得得得,我知道你肯定不同意我的某些观点,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你的那一套,但现在是非常时期,非常时期就要非常对待。好了,我最后再提醒你一遍,从明天开始起,所有工作上的事情都暂时放一放,不是不工作,而是把那些日常琐碎的杂务让别人代你去­干­。腾下手来,把中心的中心全都转移到换届上来,一切以换届为先,一切以换届为重。还有,从明天开始,把你那张黑脸尽量地换成红脸。对那些党代会、人代会的代表呀,基层党委人大的负责人呀,还有那些能够影响这些代表、左右这些代表的方方面面的领导和人物呀,都要多多联系,多打电话,多说好话,多赔笑脸,包括你的对立面和反对过你的那些人。这不是走过程走形式,这是程序,程序就是内容。对了,还有两件事,你明天必须去做,一个是关于这次咱们昊州市的县市长公开考核选拔,你一定要参加。听说直到现在你还没有去报名,你到底想­干­什么?市委组织部长刘景芳刚才还给我打电话,说你一直到现在一不露面二不报名,她还听说你对这次公开考核选拔牢­骚­很大,说什么要考就考省长部长,就这么一个处级县市长还用考吗?我告诉你,刘景芳部长对这话可气坏了。我刚才违反组织原则把内幕都给你说清楚了,如果你再在这个问题上给上面的领导出难题,那下一步谁还会再给你说话?一定要报,明天一早就去报,你要不报,我就给你报了。到时候如果捅出什么娄子,那可是你自己的事。还有一件事,就是关于这次对你考察的事情,明天一早就直接去找主管书记汪思继。人家是常务副书记,又是主管组织的副书记,而且这次考察又没有人家,所以你一定要主动,一定要诚恳,好好找人家谈谈,争取让这次考察顺利过关。我知道你们两人之间不和,公开的背后的矛盾都有,但对此你要充分理解。人家是个老­干­部,老资格,年龄大,资历也比你深很多。一句话,该妥协的时候就要妥协……中民,你知道我今天这么急急忙忙地把你叫来,究竟是什么事吗?”

夏中民原本想跟华中崇好好聊聊的,但一来华中崇根本没有想听他说话的意思,二来他也根本没有机会Сhā嘴,三来时间也确实太晚了,还有刚才那封告状信就像让他挨了一闷棍似的,一下子就把他给打蒙了,一直到现在也没还过神来。

华中崇随意地摆了摆手,满脸笑意地对他说道:“跟你没关系,是关于我的事情,我想了好长时间了,这个忙还得你帮,也只有你帮得了。”

“什么事,你说吧。你是上级,我是下级,你的事情,如果我能帮忙,那还能不帮?”夏中民依然在紧张地思索着,他实在想不出来华中崇究竟会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帮忙。

“瞎说,又来了不是?什么上级下级的,我要是找下级,咳嗽一声就能来几百,还用得着把几百里之外的你叫到这里来?”华中崇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中民呀,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别看我这个市长平时前呼后拥、吆五喝六的,到了关键时刻,眼前就好像一个人也没了,能跟你说句知心话的人连一个也找不到,好像什么都是假的,哪张脸也不像是真的。位置越高反倒越觉得孤单,真的是有点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夏中民瞅着华中崇脸上怅然若失的表情,突然感到,华中崇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了?

“中民呀,你听我说,本来说吧,这样的事情应该是个天大的喜事,但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你知道是什么事情么?这一段你一直在下面忙,可能有些情况你也没有注意到。前不久,省委受中组部委托到昊州进行了一次组织考察,我也算是一个考察对象,当然考察对象并不是我一个,还有市委书记魏瑜。考察时间并不长,只用了两天就结束了。本来我对此并没有抱什么太大的希望,因为魏瑜书记从各方面来看,势头都比我要强好多。其实我在下面任市长还不到三年,要再升一格,至少还得再­干­几年书记。但没想到最近省里有关领导找我谈话,说是中组部对我的考察结果很满意。当然,主要一点还是因为我年轻,现在已经把考察结果上报中央,估计批下来的问题不会很大。下一步的具体安排可能是主管经济的副省长,也可能是主管工业的副省长。听了这个消息,这些天我觉得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刚当了两年市长,马上又要当副省长,究竟能不能胜任,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是福是祸,自己也说不清楚。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上面都已经考察了,中组部也都批了,如果下一步再出了什么问题,那丢人可就丢大了,我这一辈子的前程也就完了。中民呀,我叫你来,就是要让你帮帮我,因为离省人代会召开的时间只剩下三四个月了,最让人感到不安的是,这次人代会副省长的选举是差额选举!八个副省长名额,九个候选人参选。据说那几名候选人早就活动开了,暗中还组织了竞选班子。中民,你也清楚,如今的事情,打招呼不打招呼那可差远了。尤其是像咱们这样的,年纪轻资历浅,人家本来就不服你,如今又要再上一格,将来还要管人家,如今再不把招呼打到,好话说到,想想人家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心情?又怎么会投你的票?平时都在讲什么年轻化,其实年轻化到了关键时候,反倒是个最容易遭人攻击的短处。所以我们也必须有所准备,活动活动,从现在起就全力开始工作。要准备好,准备透,方方面面的问题都要想到,一个人也不能漏了。但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准备工作做好,做充分,实在有点太难了。还有一点,其实你也知道,像这样的事情,我又不能直接出面,万一出了什么事情,那负面影响可就太大了。所以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找你比较可靠。中民呀,我这些日子已经细细地算了算,咱们这一届的同学里,如今任省人大代表的大概有十八九个,在咱们学校毕业的校友里,任省人大代表的大约有四五十个。除此之外,在地市一级任市委市政府市人大领导的同学和校友大约还有三十来个。中民呀,这可不是个小数字,如果这些人里面有一半咱们能做了工作,而且他们也愿意为咱们做其他人的工作,那咱们下一步的选举几乎就成功了一大半!中民呀,让你这么急地赶过来,其实最主要最要紧的就是这件事情,至于别的,其实不用说你也知道我会怎么处理。关键就是这个,这两天我的头真的很大,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夏中民一眼不松地像是突然不认识了似的盯着华中崇的脸,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华中崇如此诡秘、如此紧急地把他叫来,竟然是为了这种事情!

华中崇就要当副省长了!作为同学和下级,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和努力,他必须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成为华中崇这个竞选班子里最主要最重要的一员,全心全力地去为此活动!去找那些老同学、老关系、老领导、老熟人,从而为华中崇的下一步选举打下坚实而可靠的基础。

至于前面所讲的那些,在这样的一个目的面前,突然间就全变味了!突然间就成了一个根本都还是未知数的前提!这其中的­性­质和内容自然而然也全然不同了!我保住你市长的顺利当选,你就必须为我的副省长的当选做出应有的努力,这个前提就是这样地清楚和明了!

夏中民突然觉得一转眼间自己便从一个座上宾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阶下囚,变成一个无人解救的人质。

他曾把华中崇紧急召他而来的原因想了无数遍,做梦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一个缘由!

“中民呀,”华中崇的嗓音依旧是那样地亲切和温和,但此时听来,却字字穿心,“我不知道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没有?这件事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你最合适。第一,我的情况你最了解,凭你的文采口才,足以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第二,在学校时你当过学生会­干­部,口碑好,大家对你很尊重,肯定有号召力。第三,你这几年­干­得也很不错,说真话,办实事,每一步都能踩在鼓点上,本身就是个新闻人物,大家服你,信得过你,由你出面,不会有什么副作用。还有,你目标小,从位置上讲,不太惹人注意,四处跑一跑,上下走一走,讲的又是别人的事,即使有什么人想寻是非,也不怕闹出什么事端来……”

夏中民只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大,一股无名之火腾腾腾腾地直往上蹿。这些日子真的是忙得焦头烂额,有多少要命的事情都在等着去办!眼看就要进入夏季了,由他提议,经市政府研究坚决执行,全市各个单位因污染原因强行被拆的大大小小的锅炉有上千家,然而时至今日,全市集中供热工程仍然八字还没一撇!在他给全市市民做了保证的第一批针对普通工薪阶层、必须在国庆节前夕完工交房入住的120万平米安居房,现在至少还有将近80万平米地基还没有完工,而自愿做出牺牲而暂住在极为简陋的过渡房中的拆迁户,至少有4000多户,如果这批无房户入冬前住不进安居房,不只对这批人,同时对他这个常务副市长,对整个市委市政府、对整个嶝江市,都将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还有他呕心沥血了将近八年、还没有到嶝江时就开始考察调研、一直到前不久才刚刚开始落实运作的城市规划工程:中心大街的拓宽,市政建设的创新,15公里内环路绿­色­通道,上百处街头公园绿地,18万平米太庙公园重建,20万平米世纪广场改造,全市48条街道的高标准绿化,人居环境、户外环境和开放环境的全方位改善,从而大幅度地提高城市品味和城市文化……这一切,包含着多少人的心血汗水,蕴藏着多少错综复杂的尖锐矛盾,牵扯着多少明争暗斗的利益群体!还有,即将毕业的近万名大中专学生的就业,数百名部队复转­干­部的安排,数十家国有大中企业的转制和重组,近十万名已经下岗和即将下岗职工的重新安置,增产减收亟待解决的农村地区近一百多万人口的夏收夏管夏种夏征,关系着市政工程命运的高柳采石场数千名采石工人的日渐激化的矛盾冲突,由新加坡商人投资4个亿的电信工程控股谈判,由香港商人投资两个亿组建全省最大室内装饰材料生产基地的签约……

说白了,一句话,就是要夏中民马上停止一切工作,抽出时间来为他去跑官,去活动!

夏中民有些发呆地盯着眼前这张微微发福、很英俊也很显官态、红润而细­嫩­的脸,这张脸曾是那样的熟悉,又突然是这样地陌生。他也是一个市长呀!是一个将近一千万人口的地级市的市长,而且是一个正市长!本来他应该比自己更忙,忙十倍、百倍!

看着自己的老同学,夏中民突然又感到十分惶惑。作为一个市长,究竟应该有怎样的作为才算称职?像自己这样,忙得整日脚不沾地,那就算是个好市长、称职的市长?而像华中崇这样,让所有的人都为自己忙起来,而他自己看上去并不显得怎么忙,甚至忙的都是一些别的事情。这样的市长,你又如何能就此判定他不是个好市长,或者是个不称职的市长,甚至是个坏市长?事实上也确是如此,每年一次的政府工作报告,华中崇做得比谁都更­精­彩、更有水平、更有鼓动­性­,更让人热血沸腾、信心百倍!

就在两个月前,华中崇还在昊州市进一步深化改革动员大会上做了一个感人至深的报告。他说整个昊州市现在有五百多万农村人口,四十多万下岗和待业人员,全市二十三个区县中有十一个山区县,四个贫困县。最小的县只有六七万人口,最大的县市有上百万人口。在小县里,平均十六个老百姓养活一个­干­部;在大的县市里,最好的也是三十个左右的老百姓养活一个­干­部。在我们昊州市,平均二十五个老百姓养活一个­干­部。即使如此,我们整个市里吃财政的­干­部人数还是每年以近万的数字在增加!为了当一个­干­部,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当一个公务员,有些人可以打通重重关节,即使花去十几万、数十万也在所不惜。大家好好想一想,如果在一个地方,有这么多的人从小到大、从学校到社会,几十年如一日、锲而不舍、梦寐以求的就是当­干­部,当科长、当处长、当主任、当局长、当院长、当县长、当市长、当书记,那我们这个社会还有什么希望?那我们的经济还怎么发展?有这么多­干­部挡在路上,我们这个社会还怎么前进?为什么要当­干­部?既可以出人头地、扬眉吐气,又可以稳稳当当、舒舒服服地拿钱。既然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行当,那还何必冒那么大风险去搞经济、搞科技、搞管理、搞发明、搞改革?当社会上所有的­精­英人才都挤到当官的这条路上时,那社会的财富又有谁去创造?时代又怎么发展?历史又怎么前进?我们为什么深化改革?深化改革首先就是要改掉这种官本位的观念意识。官本位就是我们这场改革的最大拦路虎!深化改革就是要还权于民,还利于民,就是要打破既得的利益群体和官僚特权!深化改革就是要把我们的市场变大,政府变小。等到有一天,那些跑官、要官、谋官、争官的人越来越少时,我们的政治自然就会变得越来越清明,我们的社会也就会越来越进步……

这么多年了,夏中民是第一次为华中崇能讲出这些而深为激动和深受鼓舞。他完全同意华中崇所讲的这些观点,尽管还有些需要商榷的地方,但他觉得他完全理解了华中崇的意图和用意,他觉得自己需要这样的领导,尤其是在他最感艰难的时刻,能有这样思想水平的老同学做自己的后盾和顶头上司,让他感到分外踏实和欣慰。他甚至为这么多年来一直把华中崇看得那么谨慎和保守而分外内疚……

然而在今天晚上,同样是这个同学,也同样是这个上级,显现出来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流露出来的也完全是另外一副心态……

华中崇竟会用如此不加掩饰的手段做出了这样一番如此造作的表演,赤­祼­­祼­得几乎让人难以置信!

他怎么会这样?又怎么能这样!

究竟是自己太缺少人情味了,还是对方做得太过分了?

正在他思前想后的当儿,华中崇再一次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中民呀,你怎么了?不管怎么着,至少也不会因此而对我有什么想不通吧?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风格么。你得说话呀,究竟行不行,你得给我个准信,否则我还得另作打算哪。至于那些必需的开支,你那儿如果不好处理,只管拿过来就是了。这个不是什么问题……”

这时候夏中民腾地站了起来,说了一句让他日后注定要付出代价、也注定要让他后悔一辈子的话:

“华市长,你看你想到哪儿去了,这样的事情如今还瞒得了谁?这消息我早就听到了。其实你刚才说的那些纯粹就是多余,这还用得着你交代吗,前几天我们几个同学聚会时,我就已经给他们做工作了。这并不是属于你个人的事,你只管放心就是,从现在开始,我马上就开始联系。同学、老师、校友,还有同事、朋友,我都会让他们立刻行动起来,根本用不着你来出面,也根本用不着你­操­心……”

夏中民突然觉得少有地恶心,整个肠胃好像都在痉挛都在抽搐,差点儿没当场吐出来,强忍着,终于把后面的话说完,等到走出华中崇的屋子,回到布满星斗的室外时,他才觉得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这么明快清晰的夜­色­,没有呼吸到这么凉爽新鲜的空气了。

很多天后,他都无法再想起自己后来又都说了些什么!

他实在不能去想,一想就直想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都吐出来。

从华中崇房间出来已经快凌晨两点了。他刚打开手机,手机却突然铃声大作,是司机小刘打来的电话。

“夏市长,你总算开机了。”司机整个一副哭腔,“今天我的手机都打爆了,那么多人都骂我,说我不讲实话。”

“都是什么人?”夏中民觉得很纳闷,同时也预感到一准是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第一个是昊州市委组织部的刘景芳部长……”

“知道了,说下一个!”夏中民再次打断了司机的话。不就是报名参加公开选拔的事情么。

“陈正祥书记今天从省里回来了,陈书记说他回来时路过昊州了,还见了昊州市委书记魏瑜。他说有重要的事情,不管多晚回来,也要你给他去个电话。他哪儿也不去,就在家等着。还有昊州市委­干­部处于阳泰处长也打了一天电话,他说他们考察组都住在嶝江大酒店,他在2688房间。”

“还有李兆瑜副市长,他也着急得很。今天至少打来二十个电话。”

“什么事?”李兆瑜副市长主管城建,夏中民同他搭了多年班子,今天晚上华中崇让他看的告状信,告的就是他俩。他们俩平时无话不谈,关系非同寻常。李兆瑜是个直­性­子,脾气火暴外露,连夏中民也习以为常了。

“他说让我给你说两个地名你就知道是什么事。”司机好像正在记录本上找地名。“一个是火车东站附近的红旗街锦生小区,一个是东王村的沙石场。”

夏中民一下子紧张起来:“他说出什么事了?”

“李市长什么也没说,他只说只要我一说你就知道是什么事。”司机只能如实禀报。

夏中民租了辆出租车,坐在车里,他第一个电话打给了李兆瑜。

他知道李兆瑜说的都是大事。火车东站附近的红旗街锦生小区,本来是准备动工的经济适用房基地。占地一共七十多亩,将近五万平米,设计住房建筑面积为二十万平米。在征地时,他和李兆瑜一块儿给小区搬迁居民做了大量工作,由于价格比较合理,小区居民基本上满意。然而让他和李兆瑜都没想到的是,这块付出了千辛万苦,市政府拿出了将近两个亿资金垫底的刚刚征来的小区,他们正在同市房地产开发公司和市城建委讨论研究,商量下一步如何在整个昊州地区招标开发,争取在十月份全面竣工,让广大住房能在入冬前住进新居时,却突然发生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意外事件。就在几天前,在他和李兆瑜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小区内突然同时进驻了四个农民包工队和市里的两个建筑工程公司。他们各自拿着图纸,各自为政,各自为战,等到夏中民和李兆瑜得到消息赶到现场时,整个小区已经被开挖得乱七八糟,成百上千的民工挤满了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从整个局面看上去,已经无法收拾了。

看着这景象,夏中民急火攻心,怒不可遏,几乎当场气晕过去。在嶝江市这么多年了,这种公开的违法乱纪,无政府无组织行为,夏中民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一个电话打到市公安局,半个小时后,小区内所有施工的负责人都被传到了市政府。但他们个个都振振有词,说这是市委研究同意了的,是市规划局规划好的,并且每个人手里都有一份市委专门下发的红头文件,而且还有市委主要领导的签字!在所有六个市委书记中,除了夏中民以外,全都在上面签了字!第一个签字的就是市委书记陈正祥!

这个红头文件的主要内容,就是要把红旗街锦生小区的安居房工程建设,全部改换为嶝江市委市政府的­干­部住宅区!而且是正科副处级以上­干­部的住宅小区!由原来近二十万平米的经济适用房,一律建成每户一百八十平米的单元房和二百六十平米的二层小楼!由原来的两千五百套单元房,改建为四百套豪宅和住宅小楼!

面对着这样一个文件和规划局的批件,作为主管城建的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夏中民和主管城建的副市长李兆瑜除了极度震惊外,只有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对此两个人事先都竟然一无所知!

他们拿上文件立刻就赶到了市委书记陈正祥的办公室。

陈正祥见两个人都真的闹起来了,于是缓了缓口气说,既然你们有意见,那改天咱们就先开个市长办公会,看看大家的意见怎么样。完了咱们再开市委常委会,什么时候意见统一了,什么时候锦生小区再动工上马!

今天晚上李兆瑜突然打电话给他,是不是这个锦生小区又出了什么问题?

李兆瑜只讲了两点:

第一,红旗街锦生小区,从昨天晚上开始,又开始动工了!而且是全线动工!他去了几次也制止不了。

第二,东王村的采石场昨天突然增加了数百名当地民工,加上原来的民工和当地的民工,现在差不多有三千多人。他们各有各的后台,谁也没把对方放在眼里,局面变得很乱,外地民工和本地民工又有大规模械斗的可能。如果再不制止,采取果断措施,后果将不堪设想。

李兆瑜说,他现在正在摸底,民工们敢这么闹,他觉得很不正常,不排除后面有人在故意煽动闹事。一旦采石场出了问题,整个嶝江的工程就会立刻陷入瘫痪。形势非常严峻,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想来想去,他决定还是马上给市委书记陈正祥打个电话。他知道陈正祥肯定已经睡了,他这个电话必须打。

有些话,他必须给陈正祥讲清楚,讲透!

陈正祥接到夏中民的电话时,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四十分。两个人都清楚,这不会是一个轻松的电话。

“中民,我今天让你无论如何也要给我来个电话,可不是关于我的事。”陈正祥不再寒暄,我告诉你,这几天在省里我已经见了几个有关领导,今天我还在昊州市委见到了魏瑜书记,也专门谈了你的情况。夏中民,我现在就只给你透露一个情况,这次党代会换届人事调整不大,提升的就你一个,由你担任市长,另外换届前杨副书记和纪检委丁柬辰书记也都马上调整,杨副书记同佥同县的副书记交流对换,纪检书记同昊州市纪检委检察室主任交流对换。这样一来,这次换届的局面可能就会好多了。“

“陈书记,这是昊州市委的决定么?”夏中民突然问了一句。市委杨纪宁副书记和纪检委丁柬辰书记这两个市委常委都是本地­干­部,他们同汪思继、还有一个主管意识形态的副书记一起都是被前任书记刘石贝提拔起来的。他们四人连同现任组织部长被称之为嶝江市委的第一核心团体。不管是什么问题,只要他们同意了,不管是在书记办公会上,还是在市委常委会上基本上就算通过了。早在陈正祥调来嶝江时,夏中民就推心置腹地给陈正祥谈过这个情况,如果这个局面打不开,那你这个书记就是虚的,市长也是虚的,整个嶝江市委市政府的权力都会被架空,所有的一切最终都只能是个摆设。如果把这个小团体打散了,哪怕只调走三两个,形势立刻就会大为改观,嶝江的工作也就会好做得多,顺利得多。

“这是魏瑜书记亲口给我说的,我也同意,不会有错。”陈正祥很认真地说。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在没有上昊州市委常委会前,任何情况都会有变数。”夏中民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昊州市委也不是铁板一块。再说,昊州市委的上面还有省委。这么多年了,嶝江班子的调整一直得不到彻底解决,就因为问题在下面,根子在上面。

“中民,你放心,不要再用老眼光看问题了。”陈正祥的口气突然变得很硬,“我已经给魏瑜书记说了,这次嶝江的班子要是再不调整,那我就没法保证嶝江的这次顺利换届。”

夏中民突然觉得很感动,因为他觉得近来陈正祥似乎变了,至少他开始正视嶝江班子的问题,并准备为此付出努力。

“还有市城建委的几个主任研究过了,要让那个规划院院长停职检查?甚至还要把那个建筑工程局撤掉,同市建筑总公司合并?”陈正祥问道。

“……是。”中民一怔,没想到陈正祥刚刚回来,就知道了这件事,于是也实话实说。这个规划院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城建委下属本来就已经有一个规划办,刘石贝当初成立这个单位,除了扩大­干­部职数,安排自己的人外,最主要的就是要把属于政府的职能,改头换面地变成市委的权力。现在市规划院和建筑工程局的所作所为仍然在延续着和服务于这个目的。其实我早就给你说过的,我们市里早就有一个市建筑公司了,为什么非要再成立一个建筑工程局?而且还是行政机构,通吃财政,­干­得却全是制约企业发展的事情。这次锦生小区的问题,仍然是这两个机构串通一气,上下勾连,不仅变着法子推翻了市委市政府早已研究通过的决议,而且闹得市政府没法­干­,市城建委没法­干­,市建筑公司更没法­干­。陈书记,嶝江市的机构设置再不能这么混乱下去了,什么都是一块牌子,两班人马。凡是市政府主管的,市委都要分管,结果最终什么事情也­干­不成,末了都只能是书记一个人说了算。到这会儿了,我也不怕你生气,事实是现在市委市政府的好多事情并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汪思继说了算。你想想,为什么这次红旗街锦生小区发生的事情,就偏偏发生在你不在嶝江的时候?他们不仅在背后捣鬼,而且直接参与。这么大的问题如果再不处理,整个市委市政府还有什么权威­性­可言。“

“……中民,听我一句,这件事还是马上放下来。”良久,陈正祥很诚恳同时也很严厉地说道。

“为什么?”中民有些吃惊地问。

陈正祥回答得很­干­脆。你想想,如果没有后台,没有背景,城建委下属的一个规划院就敢这么跟你对着­干­,谁给了他这么大胆子?你要是把建筑工程局撤了,再把那个规划院也撤了,你想想这些人咱们怎么安排?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规划院院长是汪思继安排的­干­部,是原市委副书记的女婿,老书记刘石贝的表侄,还有最要紧的一点,他的舅舅就是现在嶝江市人大的副主任!那个建筑工程局的局长书记的背景,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他是汪思继的老乡、同班同学。不论是党代会还是人代会,他那儿至少也有七八个代表名额。中民呀,你不能忽视这个,搞政治就是这样,你懂不懂?这对你下一步的市长选举,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如果就是因为这个,那这个市长我宁可不当!”中民忍不住地嚷了一句。

“胡说八道!”陈正祥不禁怒斥起来。“如果你连这点常识和谋略也没有,今后又怎么在嶝江当市长!你知道不知道,这个­干­部小区,涵盖了整个嶝江几百名科级处级­干­部的利益。你也不想想,他们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敢于故意推翻你原来的计划,究竟目的何在?莫非你真的连这个也看不出来!将来参与投票选举的都是这些人,而不是眼巴巴地等着住进安居房里的那些老百姓!”

“我绝不相信嶝江的­干­部队伍都会是这样的水平,如果都是这样的认识和水平,就算我当了这个市长,那又有什么用!我是嶝江一百七十万老百姓的市长,不是这几百个科级处级­干­部的市长!陈书记,我早就给你说过,如果我这个市长将来就只是为这些­干­部服务的,那别说市长书记了,我这个常务副市长现在也绝不­干­了,我马上辞职!”中民本来想让自己尽量能冷静点,但说到后来,还是越说越激动。说到动情处,几乎不能自已。

“好了好了,我刚刚说了你识大体,顾大局,没想到你根本就把我的话当做了耳旁风!”陈正祥的口气突然变得悲切而痛心。“中民,你什么时候能把你的火暴脾气认真改一改?我已经给你说了,我会把整个嶝江都留给你。尤其是在政治交接上,首先要平稳过渡,其次才能顺利过渡。政治是什么?政治就是需要妥协的时候就妥协,需要让步的时候就让步。”

“如果一个政权的利益纷争只是为了一小部分人的利益,那不管他是什么样的政权,也不管是什么样的政治和利益,迟早都得垮台。”中民说到这里,努力地把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陈书记,你比我更清楚,锦生小区事件,早已超越了利益纷争的范围!它是一种利益的掠夺,一种权力的强占。马上就七月份了,如果这个小区改建为­干­部住宅区,老百姓一旦知道了,一旦闹起来,我们如何回答,又怎么解释!那些眼巴巴等着今年在入冬前能住进新房的拆迁户,我们又如何面对他们,如何安置他们?我觉得这已经不是选票的问题,而是我们整个嶝江市委市政府能不能合理存在,能不能顺利过关的大问题!个人的事,永远都只能是小事,即使是搞政治,也只能是小政治小利益。国家的事,政府的事,党的事,群众的事,那才是大政治。

“好了好了,你看你看你又来了是不是?中民,好了,电话上我也不想跟你多说了,还是那句话,听我的,你现在立刻把所有的凡是会得罪人、会引出事端的工作和安排全部停下来,现在的任务就是一件事:换届选举!只要能顺顺当当地换好届,把你顺顺利利选上市长,我也就谢天谢地,可以稳稳当当地告老还乡了。等你当了市长,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撑死了再­干­一年半载的,就把嶝江都丢给你了,你还要怎么的?”

中民听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完全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中民,还有一件事我得向你证实一下,这两天我不在,你是不是没给市委市政府打招呼,私下里布置了人在查几个案子?”陈正祥的口气不仅严厉,而且不容置疑。

中民一下子怔在那里,以至于好半天也没说出话来。这是昊州市纪委、监委,昊州市检察院、反贪局,在几天前才刚刚成立的一个联合调查小组。因为是省纪委、监委直接批下来的案子,而且只是初查摸底,涉及的又是省管单位,所以还属于严格保密阶段,知道的人范围很小。但因为案情也涉及到了嶝江市政府的一些部门和企业,出于保密的考虑,在组织调查组时,调查组把这件事在市政府这边只通知了常务副市长夏中民一人,在市委那边只通知了主管政法纪检的副书记王敬东一人。嶝江市秘密抽调和参与配合调查组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嶝江市委纪检委副书记覃康,一个是审计局工程科的副科长张军。而这两个人则是夏中民再三考虑,动了一番脑筋后才决定让他们参与的。中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既然是涉及到政府的案件,而且是省里直接批下来要查的案件,那就一定要安排靠得住的,能够认真为组织负责的人参与。以免再在这样的问题上节外生枝,闹得整个嶝江­干­部群众的人心不稳。夏中民当时还问过调查组组长,是不是要给其他领导打打招呼,调查组领导说了,不用,知道的范围越小越好。

“中民,听说连查案的人也是你亲自安排的?”中民正想着该怎样回答,陈正祥冷不丁地又这么问了一句。

听到这里,夏中民不仅又一愣。既然陈书记什么都知道,那事已至此,他也只有实话实说。“覃康是我同意让去的,审计局工程科的张副科长是王敬东书记同意让去的。

“好了好了,中民,我不是要追查什么,也不是想质问你什么。”陈正祥字斟句酌地解释着,似乎尽量地不想挑起夏中民的火来。“还是那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一切的一切都要以换届为重。中民,这件事你就再听我一次,马上把覃康和张军都调回来,他们爱派谁就派谁去,咱们都不用管了,好不好?”

“为什么?”夏中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已经协助办案两天了,一切都进入程序了,居然又要把抽调出去的人再抽调回来,这岂不是把如此严肃的办案工作视同儿戏!想到这里,夏中民很严肃地说:“如果是别的事情可以让步,但这样的事情决不能让步。我坚决不同意,我也希望你坚决顶住。”

“中民!你让我顶什么!又有什么可顶的!我不会顶,你也不能顶!”陈正祥突然间异乎寻常地发起脾气来,“如果你们都是这个样子,什么也听不进去,那我就什么也不管了!就当我刚才说的那些全是放屁!”

说到这里,陈正祥啪的一声,便把电话挂断了。

夏中民思考了一阵子,看看时间,决定给纪检副书记覃康打个电话。

打通了,但一直没人接!

过了十分钟,他又试了一次,他不禁吃了一惊:手机关了!

纪检委副书记覃康在嶝江市委纪检委是一个老百姓公认的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纪检­干­部,这么多年来,夏中民多次在市委常委会上提到了对覃康的安排问题,但几乎每一次都毫无结果。特别让夏中民感到愤怒和忧虑的是,覃康这些年来顶着重重压力查处过的一些­干­部,不是易地重新做官,就是在覃康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平反甚至一边受处分一边仍在使用,有的甚至还被提拔重用!特别让夏中民感到不安的,现任的市委纪检委书记丁柬辰就是原来的江­阴­区区长,这个丁柬

辰就曾经多次受过覃康的查处,最后被处以党内和行政记大过。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干­部,却在两年之后,竟然成了市委常委,成了市委纪检委书记,成了当初查处过他的覃康的主管领导!

这种耸人听闻的事情就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而自己居然毫无办法!

联合调查组这些天来,基本上就是驻扎在嶝江市郊一座小山旁的一个僻静招待所里抽调查看有关账目,除了覃康和审计局的张副科长外,省市下来的总共有四个人。这次联合调查组究竟在调查什么案子,即使夏中民也不甚了了。覃康去了两天,只给他打过一次电话,而且什么也没有给他说。

倒是那个审计局的张副科长,给夏中民打过好几个电话,从张副科长拐弯抹角的话里,夏中民隐隐约约地知道了这几个案子的一些情况,一个同大前年就已经上市的“兴华科技”上市公司有关,一个同正在紧锣密鼓准备上市的“皇源股份”集团公司有关,一个同“世界银行”嶝江办事处有关,一个同省计划委员会投资给嶝江的一个高科技项目有关,而这几个案子都同一个地方有关:嶝江市高新技术开发区。另外还有一个案子涉及的竟然是嶝江市滥用­干­部和人事安排严重超员的问题!这个案子依然同嶝江高新技术开发区有关,因为现在的开发区主任就是嶝江的前任书记刘石贝!几个案子的举报人和举报水平实在非同一般,时间、地点、事件、数目、当事人以及具体细节全都表述得明明白白,一清二楚。比如像­干­部的提拔问题,刘石贝在离任市委书记一职时,他们居然一次­性­提拔­干­部近四百人!连他的多年前的只上过两年小学的司机,还有“文革”中在公社任革委会主任时的通讯员,都一下子从工人提拔成了科级­干­部!从当时张军副科长的口气里,几乎可以感到这次联合调查组的调查工作已经胜券在握。

嶝江的事情,绝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从今天晚上陈正祥书记的态度和怒气来看,对这个调查组的存在和调查就绝不会是个好兆头。

他再次看了看时间,终于忍不住拨通了张军副科长的手机号码。

好像只响了两下,张军就把手机打开了。

“夏市长,今天我给你打了一天电话都没有打通。”从张军的口气里,张军好像一直在等着他的电话。

“夏市长,覃书记今天的火气大得很,他今天对你非常……生气,他怀疑你可能欺骗了他。他说没想到你会­干­了那么多让他想不到的事情。”

“……生我的气?你说清楚点,我都­干­了什么让他想不到的事情?”夏中民大惑不解。

“夏市长,你好好回忆回忆,比如在人事问题上,比如机关进人呀,毕业生分配呀,还有一些财政口的,一些特殊企事业单位的人员安排呀,另外,经济上的,比如市财政局的许多款项的超常支出呀,特别是还有几笔数目很大的银行和政府抵押贷款项目,这些事情……当初是不是都通过你了?或者,是不是都征得你的同意了?”说到这里时,张军的口气突然变得异常谨慎和微妙。

夏中民则一时懵在了那里!“……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时间上过去也有,你当常务副市长以后也有。”

“这些款项的数额有多大?一共有多少笔?”

“要说数目吧,可就多了,有几百万的,上千万的。还有两笔抵押贷款数额更大,一笔超过了五千万,一笔接近一个亿。总的笔数也不少,至少也有八九次吧。”

“如果是这么大,这么多的数目,而且时间是在我当了常务副市长以后,那我就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请你转告覃康,我以我的党­性­和人格保证,这些事情我根本不知道。”

“……可是,夏市长,那些批件上,还有那些报告上,都有你的签字和批示。”这一次张军的语速很快。

“我的签字和批示!”夏中民再一次被打懵在了那里。

自到嶝江以来,他几乎就没有管过人事,他只记得曾有过几个复转­干­部他签过名外。

一笔一笔这么大的违法违纪款项,怎么可能在不经意之间,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地就同意了,而且还签上了自己的亲笔批示和名字!

他突然又想到了覃康。在这种问题上,只有覃康才有可能分析得头头是道,让他如何以常人之心对付那些祸心、兽心、别有用心和险

恶居心!

然而覃康居然不接他的电话!

……也难怪覃康不接他的电话!

一种刺鼻的气味和恐怖的声响让纪检副书记覃康猛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隐隐约约似乎还听到了几声撞击和撕裂的巨响。他几乎连想都没想,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火!

一片汹涌的火海,被滚滚浓烟裹卷着,正在吞噬着这个傍山而建的宾馆小楼!

他试图打开房门,想了想,放弃了。令人窒息的浓烟就像喷雾器一般正从门缝里挤进屋来。一旦拉开房门,整个屋子顷刻间就会由浓烟布满房间,紧接着就会由浓烟突变为火团!这个常识他清楚,在部队里对火灾的防救他也曾有过丰富的经验。

这是一个三面临沟,一面傍着山崖的小楼房。在这个小楼里,除了他以外,还有市审计局的张军副科长,还有联合调查组中昊州市检察院反贪局侦查处的一位刘晨俞副处长。这幢小楼,一共四层,覃康住在三层,张军住在顶层四层,反贪局侦查处的刘副处长住在二层。

他从窗户上向外看了一眼,肆虐的火舌,正一伸一伸地卷了上来,从窗户往外跳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想起了另外两个人。

他第一个拨了刘晨俞的电话。

“刘处长,你一定要尽快走到盥洗室去,拿上被子单子,用水浇湿了,裹住身子和脚,然后憋住气冲出去!刘处长,快,否则就没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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