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刘处长的声音明显地越来越弱。“门已经……被封死了,根本……出不去……”
听刘晨俞这么一说,覃康差点晕了过去。
这些千刀万剐,丧尽天良的东西!
没想到他们的胆子会如此之大,更没想到他们会如此疯狂!
“……我……不行了,……快,快……材料……”电话里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也就在此时,电话里突然一声巨响,覃康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脚下都在剧烈地晃动,电话里随即一片死寂。
四周的火势像喷火器一样猛然蹿了上来,刺眼的火苗子足足吞没了大半个窗户!
他突然想到了张军!随即又想到刘晨俞的嘱咐:材料!证据!
所有的高歌材料都在四楼张军的屋子里放着!
今天晚上这场大火,也许他们想烧掉的正是这些东西!
只有毁掉这些东西,才能保住他们全体!
这才是此时此刻真正的一场较量!
他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手机,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给张军的手机拨打号码时,手机铃声竟然响了!
张军打来的电话!
“我已经跑出来了!我现在在楼顶上!四边都已经成了火海了,覃书记,你也快上来吧!上来了咱们再想办法!”
“张军,……你听着!”屋子里的气味越来越浓,覃康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你告诉我!材料都在……什么地方放着?”
“都在屋子外间的衣柜里,桌子下面也有!还有床头柜上面,那是我晚上看过的!”
“好了,你在天窗口等着我!准备接材料!”
覃康只用了三分钟的时间就把被子、毯子,还有单子全都用水浇湿了。
他完全憋住了呼吸,纯粹凭着感觉,没用半分钟就爬上了四楼,然后一个鱼跃,一下子就冲进了张军的房间里。还好,张军的房里基本上还没有火,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那些调查材料基本上都完好无损!他以极其快捷的速度把这些东西迅速地集中在一起。居然满满地装了四大纸箱!
要把这四个纸箱都运到楼上去,显然已经没有可能。
怎么办?
火烧不着的地方看来只有盥洗室了。
对,就放在盥洗室水池下面!
水在很短的时间里溢满了水池,然后从水池的溢水孔里漫了出来。
当把一切都处理妥当,他认为已经可以放心离去时,他才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无法出去了!
他甚至连盥洗室也无法冲出去了!
胸前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
“……覃书记!你快上来呀!我等你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还不上来!覃书记……”
“听着!张军!”覃康好像是在大声嘶喊,但他的声音却显得很弱。“现在还不到哭的时候,你听着,我有话要给你说!这些话很重要,你一定要记住!”
“材料我已经保护起来了,就在你房间的盥洗室水池下面!听见了吗?”覃康在竭尽全力地喊着。
“……张军,如果你能活下来,就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些材料保护好,一定要交给最可靠的人。市委主管政法的……副书记王敬东,昊州市……检察院的检察长韦华,还有,市委书记陈正祥。……陈书记尽管有缺点,不想管事,但大原则上的事,……还是靠得住的……”
“覃书记!你要坚持住呀!我已经听到消防车的警笛声了!”
“张军,你一定要坚持……活下去!我感觉得出来,……我怕是坚持不住了。如果你活着还有一个人,你一定要去找他。他就是省新华社记者吴渑云。”
张军突然听到哗啦一声,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十一
夏中民得到联合调查组出事的情况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从上午七点到下午四点多接到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前,他和李光瑜副市长一直在东王村沙石场现场办公。
出租车司机是清晨五点四十分把他送到市政府大门口的,他用了二十分钟把在政府门口静坐的军转工人和干部打发回家,他当时只说了一句话:“四天前,市政府已经开始着手解决你们的问题了。如果月底前还是解决不了,我同你们一块儿下岗!”那些复转军人们立刻就离开了。
然后他又用了四十分钟让红旗街锦生小区的几路工程队全部停工,办法也很简单:他通知正在施工的各工程队负责人开了一个极其简短的碰头会,当场宣布市城建委规划院院长从即日起停职检查,市建筑工程局将由市建筑总公司兼并。拒不服从者,不仅得不到任何损失补偿,而且还要严惩重罚。讲完话夏中民转身就走,把一屋子目瞪口呆的工程队大大小小的头头们久久地晾在了身后。
夏中民明白,他不作解释,并不等于没有解释。眼下他必须快刀斩乱麻,否则稍一迟缓,一旦形成事实,即使再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也别想把损失掉的再弥补回来!他知道这么做肯定要付出代价,但值得!否则,在嶝江的这八年,就等于全白干了!
东王村本是一个贫困山村,然而短短不到十年,突然一夜暴富,成为远近闻名的优质沙石场。
夏中民来到东王村沙石场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
李兆瑜只用三分钟便向他讲清了问题及症结。
嶝江市城市建筑和交通建设90%以上的上石料和黄沙都来自于这里。在此打工的近两千名临时工,大都来自河南、四川、山西等地。这些民工大部分都在这儿干了好几年,形成一个一个的山头和团伙。发展到今天,别说当地老百姓对他们无可奈何,即使是当地派出所,区镇领导干部,也对他们束手无策。
夏中民和李兆瑜多次想过如何处治这个急剧发展的恶性肿瘤,但每一次都无功而返。一来是因为这些人表面上对市一级的领导都显得极其听话和顺从,很少直接冲突。二来这些人背后都有着各种各样的背景和势力,每逢到了关键时刻,你根本奈何不了他们。三来他们也确实占有了东王村沙石场绝大部分的生产量,一旦他们出现问题,势必波及到整个市政府建设的各项工程。于是对这里潜在矛盾和问题的彻底处理也就一次次拖了下来。
就是昨天中午,东王村沙石场突然开进了一支将近一千人的临时工队伍,这些临时工基本上都是东王村沙石场所在大王镇的当地村民。他们一来就以本地人的身份,强行占据了沙石场40%以上的工作面,并称这是东王村委和大王镇党委政府的决定。
就像一个炸药库里引爆了一枚炸弹,整个沙石顿时变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几乎所有的工作面都停滞了,各地各派不同团伙的民工们,形成了一个个剑拔弩张的营垒。
眼看快到十一点了,混乱的程度几乎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夏中民试探着问了李兆瑜一句:“咱们现在能否当机立断,拿出最有效果的办法来?”
“办法倒是有:第一,马上给市委书记陈正祥打电话,让他立刻召集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四大班子全体领导成员火速赶到沙石场。第二,马上给东王村和大王镇下发书面通知,要他们七点半以前赶到沙石场现场。”
“你是要把所有的责任全都推出去?”
“是。”李兆瑜说得斩钉截铁。“他们这么干,就是想把所有责任压在咱们头上,咱们现在只能反其道而行之。”
“扯淡!”夏中民哼了一声,“你说实话,还有什么办法?”
李兆瑜一副豁出去的劲头:“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以市政府的名义马上把沙石场接管过来,同时利用工地广播通知现场,原有工段、工作面的归属,包括原有的工人、领班、负责人一律不动,全都各就各位继续工作。凡是今天进驻的村民立即到这里集合,由我们重新给他们划分工段。服从组织的优先安排,拒不听命拒绝给安排任何工段。对带头闹事者一定要追究到底,决不姑息。”
夏中民默默地思考了足有两分钟,然后说,“这一千多村民,我们能安排得了吗?”
“安排什么!你以为他们真的想在这儿砸石子,筛沙子?”李兆瑜愤愤地说:“大王镇挨着嶝江市,大王镇的农民只需给嶝江市供应蔬菜副食品就可以丰衣足食,他们并不缺活儿干!他们之所以到这里来,眼红东王村没有付出就能大把大把赚钱,眼红东王村新盖起来的一排二层小楼!真要他们当民工,一个月只给四五百元,睡的像狗窝,吃的像猪食,他们非把东王村的支书主任宰了不可!”
“这个我清楚。”夏中民一边沉思一边说道,“问题是你既然应允了,就得真的给他们安排,那安排什么?又怎么安排?”
“那也好办,想开发的,就拨给他们一块地方,让他们去开发。如果想要现成的,就让他们派代表谈判协商,一旦谈判协商有了结果,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但有个前提,在谈判期间,任何人都无权干扰沙石场的一切工作。否则无论是谁,一律严肃查处。”
夏中民再次陷入沉思。李兆瑜的建议,他何尝没有想过。自从被任命为常务副市长以来,他多次动过这个念头,这个地方再不动大手术,迟早会酿出重大事故。即使是现在动手,也绝非那么容易。大王镇是整个嶝江市最大最富的镇,它所在的江北区又是嶝江市问题最多、人事关系最复杂的一个区。江北区党委书记是前任嶝江市市委书记刘石贝的大女婿,还有他昨天晚上看到的署名刘卫革等多名人大代表的举报信,就发生在这个区。一旦捅了这个马蜂窝,几乎等于捅了一串马蜂窝。正像市委书记陈正祥给他说的那样,小不忍则乱大谋,等安安稳稳地换了届,顺顺当当当上市长,一年两年后再平平安安地当了市委书记,你再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那时候谁还能奈何得了你?
但如果真想这样,那你早在八年前就应该这么做了。当初就曾有很多人告诫过你从来也没有听从。整整八年多了,莫非最终还是无法免俗?
想来想去,还是没有退路。
只能选择工作,宁可让人家赶走!
末了,他对李兆瑜说:“好吧,就按你的意见办,但有一条,不能以市政府的名义。”
李兆瑜有点急了,“那不行,即使别的副市长可以暂时不说话,但陈书记既然是书记兼市长,那就得负市长的责任!就必须马上表态!”
“算了,别指望他了。”夏中民说:“你我都清楚,找也是白找,他肯定还是他的那一套。各打五十,然后拖下来,一切等稳定了再说。”
“可他是市长!市长不表态,我们以什么名义来做这一切?”
“我想好了,以市委市政府八项整治的名义!”夏中民似乎已经作出了决定,“我是嶝江市市容、交通、环保、工程、包括打黑扫恶、清理‘五小’厂矿八项整治的总指挥,你是第一副总指挥,对东王村沙石场的整治完全属于我们的管理范围。”
李兆瑜看了看夏中民,很严肃地说,“中民,你这个建议我不能同意。党代会、人代会换届,已经没有多少天了!你现在得罪这么大一片人干什么?”李兆瑜几乎嚷了起来。
“那你让我怎么办!”夏中民也不禁抬高了嗓门。“你看看这里的局面,这不明摆着想让这儿停工停产吗?这儿一旦停工停产,两天以内嶝江市80%以上的市政工程全得瘫痪!我是常务副市长,你是主管城建的副市长,工程全都瘫痪了,咱们跑得了谁?”
“那也不应是咱们两个人的事!既然是责任,那谁也别想跑!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炒熟豆子他们吃,打破砂锅咱们赔!”
“兆瑜,现在还到不了那一步。”
“我没你那么乐观!”李兆瑜一下子打断了夏中民的话,“我实话告诉你,这两天我已经让人查过了,大王镇镇党委书记,是常务副书记汪思继的内侄,镇长是市委组织部长的外甥女婿,还有这个东王村村委主任兼大王镇副镇长杜振海,你知道是谁?既是刘石贝小姨子的亲外甥,还在跟汪思继的外甥女搞对象!还有江北区区委书记,他就是刘石贝的大女婿!你想想,人家这帮人都是什么关系!整个就是一张网,咱们现在就在网眼里让人家给粘着!汪思继主管组织人事工作,组织部长正在负责接待和安排对你的考察,刘石贝是前任市委书记,本来都想把你往死里整,你倒提着刀把子给人家手里送!”
“好了好了,兆瑜,别这么冲动,能不能先让我把话说完?”夏中民努力让自己缓和下来,“你先听我说,我们不能再这么干等着跟他们扯皮了,东王村沙石场这个地方,我们迟早得治理,现在看来,是越早越好,否则一旦出了大事,非把咱们毁在这里不可!我刚才已经细细考虑过了:第一,这个沙石场其实并不是它垄断我们,而是咱们市政府垄断着它!东王村沙石场的繁荣发展,靠的是嶝江市政府这几年的迅速发展和大力建设。是整个嶝江市老百姓的钱撑着这个沙石场!每年几千万的资金哗哗哗倒在这里,这对整个大王镇,对整个江北区,整个嶝江市都不公平!第二,别看东王村村民一家一家都盖起了小楼,都有了汽车,但绝大部分的钱,并没有真正落在东王村老百姓手里,更没有落在那些拼死拼活、每个月只挣几百元的外地民工手里,而是让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从中间环节不劳而获地大把大把捞走了。这对东王村的老百姓和这里的外地民工也同样不公平!第三,东王村沙石场这几年由于利益的恶性竞争和争夺,这里早已成为一个具有黑社会性质的案件事故多发区,它不仅已经威胁到了整个村、镇、区的稳定和安全,而且也开始威胁到这一区域大多数老百姓的切身利益!这就是说,天时,地利,人和,它哪一头也不占!只要我们豁出去放手一搏,我绝对相信嶝江市包括东王村大王镇江北区大多数的老百姓都会支持我们。”
“说了半天,还是表面文章!”李兆瑜口气虽然缓和了一些,但依然不抱任何希望。“就算咱们有大多数群众支持,那又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到了关键时刻,投票选举你当书记当市长的不会是他们!”
“好了!我现在没时间再跟你较劲。兆瑜,你听着,我已经决定了,从现在开始,一切都按我说的办,你现在马上广播通知,限那些刚来的村民务必在半个小时赶到,到时由我来讲话,没有我的示意,你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你要是真的支持我,那就按我说的来做……”
一切比预想的都顺利,其实根本没用半个小时,还不到二十分钟,在沙石场办公室门前的开阔地上,就聚集了将近七八百今天刚来的村民。
夏中民开始讲话时,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五十分。在烈日下饥肠辘辘,满脸是汗的村民们,此时此刻早已耐不住了,都纷纷拿出自己带来的干粮、瓜果和副食品,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看着大家吃得正欢,夏中民和李兆瑜也跟着吃了起来。吃着吃着,夏中民突然站了起来,转身便往工地上走去,不到一刻钟,他便拉来了十几个常年在这儿打工的外地民工。
渐渐地,村民们的吃喝声,嘈杂声越来越小。这些外地民工浑身上下几乎都被晒成了酱黑色,身上的穿着同村民们花花绿绿的服装相比,几乎就像一群叫花子。拿在他们手里的食物,全都是当地最便宜的黑糊糊的糙米团子,吃的菜则是几丝咸鱼,几绺咸菜,还有半碗干炒茴子白。
夏中民就在这个时候开始讲话了。从民工到村民,没有不认识夏中民的,所以他一开口,四周一下子鸦雀无声。
“咱们嶝江市这几年的建设,差不多用的都是东王村的沙料石料。那么,是咱们这儿的石头沙子好采好挖吗?不是!大家刚才都已经看到了,一点儿也不容易!就拿沙子来说,采一百方沙子,就得运走三五百方黏土和石块!这么多年,总共在这里挖走了多少石头多少沙,没有一个人能算得清,像我们眼前这样大小的山,差不多搬走了五六个!那这一座座的山,一条条的沟都是谁挖走了,谁垫平的?其实大家都知道,就是他们!就是这些你们觉得挺可怜的外地民工!”
夏中民指着眼前排成一溜的外地民工,突然有些冲动起来。他三步两步向民工们走过去,随意把两个民工的手展开,然后朝大家高高举起来,说:
“你看看他们的手!再看看他们的指甲!能不能找到一块齐全的地方?你再看看他们的身上,又有几个没有伤口?自从我来到咱们嶝江,自从我来到这里,前前后后六七年的时间里,开山炸石,破土取沙,不算那些轻伤号,光死在这里的外地民工就已经有二十多个!重伤的已达一百六十多个!”
开阔地上突然一片哗然,一阵骚动,过了两三分钟之后,才渐渐平息下来。
“可这些因工死去的外地民工,最少的只赔偿了六千元,最多的也只有三万元!他们平均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而且从来没有星期天和节假日!遇到麻烦或者遇到特别的情况,他们有时候一天得工作十八九个小时,甚至二十个小时以上!要是天下了雨,工程又催得急,几天几夜不睡觉,那是常有的事情!但为什么他们的工资和待遇就是上不来?这两年,我每年都要给他们算一笔账,就拿去年来说,除了将近一千万的欠款外,整个嶝江市政工程付给东王村沙石场的各种款项,不下三千万!这就是说,即使不算别的,只咱们嶝江市这一家,东王村沙石场去年的总产值至少也将近四千万。那么,付给工人工资的总费用有多少?最高也就是一千万左右。然后刨去应该上交的利税,折旧费,管理费,乱七八糟的撑死了也仍然是一千万。这就是说,两千万就足够了!足够给这些工人发工资,足够给东王村、大王镇的管理人员发管理费,足够给国家上交利税,足够当地村委会镇政府的财政收入。还有机器的维修,厂矿的管理,都够了!那么,还有那将近两千万到哪里去了?最少也有一千多万这么大一个数字,都到哪里去了?让谁给吃了?都让谁给拿了!”
下面再次一片哗然,好久好久都静不下来。足足五六分钟,才又慢慢地归于平静。
“可能有人要问我,你这个市长,今天在这儿给我们讲这些,究竟想干什么?一句话,我们正在调查!正在清查!东王村沙石场前前后后已经十几年了,大家好好算算,有多少钱掉到黑洞里去了?我现在就给大家实话实说,省市派下来的联合调查组,就正在调查这方面的问题!对这里的问题,我们一定要清查到底,也一定要给大家一个实事求是的交代!”
说到这里,夏中民停了下来,眼光直直地看着大家,足有一分钟也没说话。
“乡亲们!下面的话还要我再接着说吗?咱们老百姓的话,好腿不往泥里踩,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你们偏偏要在这儿趟浑水?大王镇如果是偏远山区,那你们来到这儿,我肯定帮你们找活儿干,工钱也肯定不比外地的民工低,可你们不是,因为你们根本不需要!你们紧靠着嶝江市,最赖最不济的就是在地里种上一片南瓜,挣钱也肯定比这儿多!你们究竟想干啥?是想阻碍省市联合调查组的调查,还是想对抗市里的八项整治?我给大家一天一夜的时间,你们都好好想想!如果想好了,明天还想来,我们一定给大家分配任务。”
夏中民讲完话半个小时以后,走了将近一千名村民。村民们离开工地还没到半个小时,东王村村委会主任和支书就在工地上露面了。
然后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二十分钟后,大王镇镇长和镇党委书记也都赶到了工地上。
几乎还没有说任何话,夏中民的手机就响了。
昨天晚上,不,就在今天凌晨四点,省市联合调查组居住地发生火灾,一座小楼被完全烧毁,造成一死两伤!
十二
考察组组长于阳泰从上午九点开始考察,一直到下午五点半时,已经同十几个人员分别谈了话。
第一个谈话的是市财政局长林晓芳。林晓芳四十多岁,她是昊州市原行署副专员的三女儿,她的父亲曾跟嶝江原市委书记刘石贝在省委党校一起学习过半年,她自己也是在这半年间与刘石贝的二儿子确定恋爱关系并最终结婚的。
林晓芳大大方方,一副豁达公允的样子。“夏市长有魄力,但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作风上有些粗暴。我并不是觉得夏市长不能胜任市长一职,而是觉得他现在最主要的是应该加强学习,比如到省委党校学习半年,彻底扭转一下那种小农意识、人治意识。”
“能不能举出具体的实例?”于阳泰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
林晓芳沉默一阵子:“比如说嶝江的财政工作吧。今年春节前,他就要求各地区各部门提出申请和预算,然后把全年的资金搞什么一次性划拨!名义上说是杜绝腐败和不正之风,其实骨子里完全就是计划经济那一套。年前这么一搞,所有的项目就全划拉下去了,中间出了问题怎么办?五月底一场暴雨,把江阴区十四个村子全淹了,临时急需一大笔款项,你让我们怎么顶?这良心上顶得住吗?好几万老百姓哪!你一个常务副市长,能这么麻木不仁吗……”
第二个谈话的是市城建委主任高育红。
“说实话,这些年的城建工作,放倒了多少干部!夏中民整整搞了七年城建工作,但没有一个人说他贪污、受贿、吃回扣……”
高育红一口气说了四十多分钟,于阳泰才Сhā话说,“老高呀,说说夏中民的缺点和不足吧。”
“缺点不足?”高育红想了半天才说,“如果缺点,那就是他太不爱惜自己了!从省城调来嶝江八年了,给嶝江的老百姓建了上百幢大楼,他自己至今仍然住在单人宿舍里;安排了成千上万的人员就业,就是没安排一个自己的亲戚朋友。他的内弟内媳,到现在一个也没安排,老婆带着内弟来一次哭一次……”
第三个谈话的是市计委主任狄辛彭。
狄辛彭四十多岁,同在昊州市任计委主任的刘石贝的二儿子是校友。狄辛彭的妻子,是刘石贝的二儿媳妇,也就是嶝江市财政局局长林晓芳的表妹。而狄辛彭的舅舅,又是任职多年的昊州市财政局局长。由于这几层特殊的关系,他们基本上可以说是控制了整个嶝江市的财政大权。
狄辛彭说话毫不拖泥带水。
“我觉得这次对夏中民的考察不合时宜。”狄辛彭振振有词地说,“夏中民确实是一个很有特点的干部,但他的特点,同样也是他的缺点。在嶝江这样一个经济大市,真正适合市情的干部,必须能顾大局,识大体。如果让一个有着个性缺陷的干部做嶝江的主要负责人,那对嶝江是不负责任的……”
第四个进来的是市民盟主委,主管文教科技的民主副市长郑大平。
“首先表明我个人的态度,第一支持,第二拥护。提拔这样的好干部,就等于是为老百姓做了最大的好事实事。”郑大平语气很平缓,但话里的内容则让人感到无比的犀利、尖锐和震撼。“我们嶝江的情况是,有这样的一些人,是不适于在这里当领导干部的。哪些人呢?老百姓说了,是宁可得罪领导也绝不得罪老百姓的人,正因为夏中民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他才在这里没明没黑地干了八年,结果直到现在仍然还是一个副处级!于组长,我有一个预感,你们这次考察,如果仍然只在干部中进行,那极可能会整理出一个根本不能提拔重用的反面典型。”
“你今天的谈话不就对夏中民非常有利吗?”于阳泰笑笑说。
“这只是刚刚开始。”郑大平也笑了笑说,“序幕刚刚拉开,好戏还在后头。由于计划经济人治观念的残余并由其产生的干部体制的弊端,使得嶝江的干部队伍渐渐演变为一个既得利益群体。他们牢固地垄断了公共权力,在不断获得利益的同时,与新崛起的富人群体结成了联盟。这就使得嶝江的老百姓始终处于全面被动的状态,干群关系日趋紧张,矛盾已经相当尖锐,如果这种形势不能得到迅速控制,嶝江很可能成为整个昊州市问题最严重、最动荡不安的地区。
“郑市长,不管你怎么说,嶝江截止到目前,仍然是整个昊州经济效益最好、发展速度最快的地区?这怎么解释?”于阳泰不禁反问道。
“这些仅仅是表面现象。”郑大平依然高谈雄辩,“恰恰因为我干了两年副市长,而且主管财政,才让我感到了这种潜在的危机。在这种政绩造假,假造政绩的背后,实际上掩盖着的是更深层次的危机,那就是吏治腐败。当一个地区的官员们可以随意哄骗上级时,他们当然会不断地吹出一个一个虚幻的肥皂泡,会把一块青铜打造成一座金山!会不惜竭泽而渔,以致毁坏税源的蓄养而不断加大税收,甚至移东补西,寅吃卯粮。比如说,为什么夏中民当了常务副市长后,第一个措施,就是每年的财政资金必须一次性划拨,中间再不给任何人任何单位划拨?这里面的漏洞太大了,如果不这样,整个嶝江的财政系统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黑洞!再多的钱也能无声无息地被它吞食掉!这非常可怕,简直就像一个巨大的筛子,每一个眼都在漏!一次性划拨,多多少少可以堵住一大部分。而这样做,要顶住多大的压力!”
十三
夏中民赶到医院已经快下午5点了。夏中民没有到太平间去看尸体,也没能看到覃康。覃康正在急救室抢救。
夏中民只看到已经脱离危险期的张军。
紧接着便是公安人员的简单汇报。引发这次火灾的原因有两种可能,一是一层客房因电器烧水引发火灾,一是人为纵火。
他突然想起昨晚张军给他打来的那个电话中透露出来的那些有关他的问题。想到那些问题调查组成员肯定是知道的!他不禁怔了一怔。
如果是人为纵火,在这些人眼里,最大的嫌疑犯可能第一个就是你自己!因为就是在昨天几乎一天一夜的时间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突然失踪了!
而在这种时候,什么东西才能最快最有效地证明你的清白?
……证据!……材料!
他突然想到了这些东西!对,就是调查组这两天刚刚查出你诸多“问题”的那些材料!
如果这些有关他的材料给烧毁了,对他来说几乎是场灭顶之灾!他突然又想到了覃康。要是覃康在就好了,可你这个覃康,怎么会没能逃出来!
司机在等着他,并告诉他说,陈正祥书记打来电话了,让马上回市委开书记碰头会,并说书记会开完了,还要连夜召开紧急常委扩大会。
夏中民看了看表,已经五点多了,他闭上眼靠在车座上,对司机说,都有什么人来过电话,拣要紧的说。
“有个叫吴渑云的记者,说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到你。”
“吴渑云?”夏中民吃了一惊,“他现在在哪儿?他的电话你记下来没有?”
“他说到时候他会同你联系。”
“还有江阴区的穆永吉区长打了好几次电话,让你尽快给他联系一下。”
“是不是还是村民闹事的事?”夏中民急忙问道。
“穆区长没有明说,但听得出来他很着急。”司机回答说。
夏中民一下子坐直了。电话一下子就打通了,穆永吉好像一直就在等着他的电话。
“夏市长,什么办法都用过了,可村民就是非见你不可。”
“是不是还是那些问题?”夏中民问。
“其实也就一个问题,他们说了,夏市长给我们作了保证的,今年农民人均负担不能超过二百元。可现在刚刚过了半年,有几个乡已经超过了二百元,有的乡差不多快三百了。有的地方还搞了什么‘依法征税’,几十个临时抽调的联防人员挨家挨户征粮征款,不给就强行挖粮食,有几家不服就打了起来。事情越闹越大,最后整个村子、几个村子都闹了起来,然后又波及到其它乡镇,局势越来越严重。”
“你们区委区政府是什么态度?”夏中民严厉地问。
“你也清楚,我们区委区政府什么时候意见统一过!”穆永吉不禁发了句牢骚。“连下边的干部也把我们划了线,说我是你的人,区委书记是汪思继的人。”
夏中民心里一阵发颤,“这样吧,你今天先给乡镇的干部,还有那些闹得比较厉害的村委会干部通个话,就说我明天上午一定赶到,现场回答他们所有的问题。”
“夏市长,就你一个人吗?”穆永吉有些不放心地说。“这么大的事情,陈书记和汪书记都应该来,另外是不是市委市政府应该先统一一下认识?”
“减轻农民负担,包括那些具体措施和指标,都是市委市政府研究决定了的,现在有什么理由再重新研究?言而无信,朝令夕改,那老百姓不仅要骂咱们,还要骂市委市政府,说不定还要骂到共产党头上!”
“其实这些道理大家谁不懂,问题是一到较真的时候,谁舍得割自己身上的肉?”
“那你说我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夏中民的火气不禁又蹿了上来。
“夏市长,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明天考察组不是还要同你见面谈话吗?后天你不是还要参加公开选拔考试吗?你这么多的事,而且都是组织上安排的事,只要你给他们说明了,那责任就不能光让我们来负……”
“好了,推不了还躲不了?这就是你的意思,是不是?”夏中民一下子打断了穆永吉的话,“我告诉你,老百姓的事在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小也是大事!我是常务副市长,你是区长,如果村民们真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就算跑了我也跑不了你!”
“是他们干出来的事情,凭什么让我们背黑锅!”穆永吉也急了,“都什么时候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再为这种事情付出代价!”
“瞎扯,什么代价不代价的!正因为不是小事,我才非去不可。”夏中民平静而又不容分辩地说,我明天肯定下来跟他们见面。一到了关键时候,就躲着藏着,老百姓会怎么看你?你还像是个市长吗?还像是个人吗?“
夏中民关了手机想了想,然后拨通了昊州市委组织部刘景芳部长的电话。
“你很忙,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听你解释。”刘景芳根本就没有听他讲下去的意思,“我已经派人给你把表格送去了,希望你能在明天七点半以前填好亲自送来。”
“明天七点半以前?”夏中民一怔,“刘部长,明天上午……”
夏中民突然说不下去了,手机里已经成了忙音,刘景芳已经挂断了电话。
十四
于阳泰所在的考察组从三点钟开始,就陷入了一场持久的纷乱之中。
本来下午是汪思继要来谈话的,没想到刚一打开小会议室门,就拥进来六七个不速之客。这几个人一进来就开门见山,直言不讳:听说上边派人来考察夏中民,我们认为夏中民是个贪官,所以来给组织上反映夏中民的问题。
于阳泰看他们的劲头,就明白此时惟一的选择就是等汪思继来了再说。他不能跟他们争执,万一有了什么冲突和过激行为,说不定正是这些人所希望造成的局面。
领头的显得活跃的其实就两个人,一个是嶝江市食品公司的总经理,姓郑。一个是城建委规划院的副院长,姓靳。另外几个虽然随声附和,但看得出来,纯粹是跟着虚张声势。
于阳泰听着他们对夏中民没完没了诋毁甚至辱骂,实在不知如何收场。小会议室的门嘭的一声被推开了。
“都给我马上出去!”汪思继大声吼叫了起来。“简直不像话!这是市委市政府的决定,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而后便是一阵骚动,这几个人又喊又叫的,于阳泰和考察组的几个人又劝又拉,总算让这些人走了出去。
“好了好了,我们都不生气,你还生什么气嘛!”于阳泰尽量安慰道,刚才那个信访办的老同志说有个办公室副主任在今天清晨卧轨自杀,另外联合调查组驻地发生了一场火灾,这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汪思继显得很沉重地点了点头。
“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于阳泰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于组长,借这个机会,我正好给组织汇报汇报我的思想动态。”汪思继慢慢坐下来,忧虑重重地说道。“我们嶝江真的是太复杂了,就说夏中民吧,咱们能跟人家比么?一说起优点来,这也好,那也行,有魄力,有能力。一说起缺点来,立刻就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年轻人有缺点难免的嘛,哪个年轻干部会没有缺点?像咱们这样的,什么坏事都赶上了,什么好事都轮不上。”文革“、Сhā队、下乡、改造思想……等到后来该着咱们这批人了,却又赶上了个年轻化、知道化……
于阳泰不禁也有些感慨,汪思继的话也许正是自己的写照。他本想说点什么,但忍了忍没说出来。
汪思继似乎看出了于阳泰的心思,于是立即把话题转了过来。我这么说没别的意思,我首先给组织表个态,这次考察夏中民,作为主管组织的副书记,我完全同意。
于阳泰没想到汪思继在考察夏中民的问题上,会是这样的一种态度。
“我这么说,并不是说夏中民没有任何缺点,也不是说夏中民已经完全具备胜任嶝江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的所有条件。”汪思继说到这里,把话题转了过来。“现在谁都看好夏中民,谁都不讲条件地服从夏中民,如果有谁想对这样的局面有什么异议,以夏中民的性格和嶝江未来的发展局势,几乎可以肯定没有什么好结果。我们肯定夏中民的能力和魄力。同样道理,像这样一个年轻干部,一旦没了监督,它所产生的后果将会是非常严重的。前车之鉴,我们不能不防。我甚至觉得,今天这两起事件,很可能就是两个明显的警示。
陈正祥书记进来时,脸上的神色显得少有的沉郁和不安。
“说实话,我很担心呀。”陈正祥像是在总结似的说道。“嶝江这个地方实在太复杂。所以我对夏中民的考察,一定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尤其不要被一些表面现象所迷惑。”
“陈书记,你来嶝江有几年了?”于阳泰似乎有意缓解一下现场沉重的气氛。
“连上今天,满打满算两年三个月零九天。”陈正祥说得有整有零。“我来这里时也一样信心十足,踌躇满志呀,但在大的方面几乎一事无成。所以从这一点来说,作为一个市委书记,对夏中民我是非常赞赏的。他在这里干了近八个年头了,依然没有退却,这不容易,所以我喜欢他,也佩服他,嶝江也确实需要这样的干部。希望你们回去一定把我的这些观点如实带给市委领导,一定不要再在夏中民的问题上犹豫了,特别是在嶝江这样的地方,再这么发展下去,可就真的
来不及了。“
看着陈正祥激动不已的样子,于阳泰再一次感到说不出的震惊。
“至于汪思继,从我个人的角度看也一样是个不错的领导干部,问题是汪思继在嶝江干了近二十年的组织人事工作。即使到今天,他仍然牢牢掌握着嶝江的人事大权。如果他要是不想支持你,那你的位置就很难坐稳。这是个大问题,了不得呀!但你要想让他换换工作,有那么容易吗?在刘石贝书记手里,汪思继是刘石贝一手提拨起来的副手,他们两个人搭班子多年,感情非同一般。所以尽管当时上级组
织部门多次提出想让汪思继换换地方,但每一次都被刘石贝书记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拦住了。在一个地方干久了,非得退下时,最怕的是什么?最怕的就是后院起火。没有一个靠得住的接班人行吗?所以夏中民始终提拔不起来,这其实就是最直接的原因。他最如意的设想,就是让汪思继当书记,让夏中民当市长。如果真的照他这么办了,嶝江还不是刘石贝的天下?
于阳泰再次感到吃惊,同时又再一次为自己刚才的判断失误而感到内疚。
十五
夏中民赶到市委办公室时,书记们都已到齐了。除陈正祥、夏中民、汪思继外,参会的还有主管纪检、政法的副书记王敬东,主管文教宣传的副书记徐冠华,主管市委机关和信访统战的副书记杨纪宁,主管农业、群团的副书记李安民。
过去刘石贝任书记时,很少开这样的碰头会。他要想干什么事情,基本上是一人说了算。刘石贝退下来后,新来的书记陈正祥尽管身兼二职,但在常委会上只要汪思继一有别的什么想法,跟随汪思继的常委往往就成了多数。所以在常委会上陈正祥很难控制住局面,于是开常委会前,必先开书记碰头会。在书记碰头会上,汪思继控制不了局面,除了副书记杨纪宁外,一般很少有人会毫无原则地站在他这一边。
陈正祥开门见山给大家通报了昊州市委关于提前召开党代会和人代会的决定,然后便开始讨论分工问题。
陈正祥先谈了党代会筹备小组的组成,组长自然是陈正祥,副组长则由汪思继和夏中民担任。
陈正祥讲完话,汪思继表示了不同意见:考虑下一步对夏中民同志的安排,人代会该是这次换届的重点。夏中民应该在人代会的换届选举上投入更多的精力。所以他建议党代会筹备小组副组长由副书记杨纪宁担任。
陈正祥看了看夏中民,似乎想征求他的意见。夏中民没等大家说什么便表示同意。第一项议程,就这么定了下来。
第二项议程只不过是再例行通报一次,新一届嶝江市人大主任,将由主管政法委的市委副书记王敬东担任。
然后便是筹备人代会和政协换届的有关情况……等到这些事全都安排完了,大家才发现在这次换届中,夏中民作为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居然在这次党代会筹备中没担任任何职务。大家好像都觉得有些问题,但好像又都提不出什么相反的意见。
于是陈正祥便谈到市委办公室副主任马韦谨的自杀和联合调查组驻地火灾的调查情况。
马韦谨确实是自杀,已经有当时在场的两名目击者作证。如果是这样,那自杀原因就显得非常重要。毕竟,马韦谨是市委办公室一直主持工作的副主任。如果确有因为工作上的原因导致自杀,那么,市委领导必然有难以推卸的责任。
汪思继第一个发言。他认为马韦谨主要是思想问题引发的极端行为。昨天他曾找马韦谨谈过话,告诉他将由齐晓昶担任市委办公室主任,当时没看到他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陈正祥打住话题,准备谈下一个问题。
夏中民对陈正祥摆了摆手说,“关于马韦谨的死,我的心里一直很沉重,所以在今天的会上有话要说。”
“这件事今天就不用说了。”陈正祥的态度明显而又坚决。
“我现在必须说。”夏中民坚持要说的态度似乎更加坚决。“汪书记今天也在这里,我想说的是,齐晓昶这个人究竟是谁推荐上来的?我记得我在上一次会议上就推荐过马韦谨,我当时说得非常清楚,如果市委办不想用,那就把他安排到我们市政府办公室来。但为什么最终既没把他提拔为市委办公室主任,也没把他提调到市政府办公室?”
“这是市委常委会上定下来的,当时你也在场。”汪思继虽然嗓音不高,但一字一顿,回答得清清楚楚。
“问题是市委组织部为什么没把马韦谨推荐上来?”夏中民反问得干脆利落。“组织部不往常委会上推荐,常委会又怎么研究?其实大家都清楚的,齐晓昶是个什么样的干部?以前我们就反对,而且抵制过多次。但这一次没通过,下一次拐弯抹角地就又给推荐了上来。让我说,现在虽然还没查清马韦谨确切的死因,但我认为,这同齐晓昶的被提拔,有着直接的原因。一个在市委办公室兢兢业业干了近二十年的同志,而且已经主持工作快一年了,这次不仅没有提拔,反而却把他手下一个受过处分的,并没有任何工作能力,也没有任何工作经验的人给提拔了起来,想想这对马韦谨来说,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打击。这对整个嶝江干部队伍的建设,将会产生多么恶劣的影响……”
“夏中民,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汪思继终于沉不住气了。“齐晓昶的提拔,是经过严密程序的,市委常委会上讨论时也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同意。不能因为个别人不同意,就对组织部的工作和齐晓昶本人的情况予以全面否定。再说,马韦谨的自杀,即使是同这次安排有关联,那又能说明什么?从另一方面来看,他能产生这样的极端行为,恰恰说明了他的轻率和固执,也说明了他确实不适合提拔重用……”
“一个人如果没有遭受到巨大的伤害、压力和侮辱,他能轻易毁掉自己的生命吗?”听了汪思继的这番话,夏中民不禁有些愤怒起来。“齐晓昶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相信你心里真的会不清楚?吃、喝、嫖、赌,贪污、受贿、挪用、欺骗、包二奶、假离婚,他的档案里装着多少处分?警告,记过,停职检查,留职察看……组织部审查考核时,怎么会没有看到这些东西?我希望将来你能给我们大家和干部群众一个满意的交代!”
“都不用说了!”陈正祥猛地在桌子上拍了一把。“像话吗!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搞窝里斗!每次开会都是吵吵吵、争争争!你们究竟想干什么!还有没有大局观念、全局意识!好了,没有时间了。下一个事情,我再简短地给大家通报一下。”
尽管大家不吱声了,但会场气氛好久也难以平静下来。关于联合调查组火灾情况的通报,陈正祥只讲了两点。
第一,在开会之前他刚刚得到消息,这次火灾的起因已经查明,这是一起明显的人为犯罪行为,犯罪嫌疑人已基本确定,他就是嶝江经济开发区“皇源股份”集团公司的副总经理杨肖贵!因为目前杨肖贵正在缉拿归案之中,所以要求大家严格保密。
第二,这次火灾中市委纪检副书记覃康表现出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他为了保护住那些证据材料,不惜付出生命代价。
就这么两点,几乎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撼了!
夏中民久久地怔在那里,末了,他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那些证据材料保住了吗?”
陈正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全都保住了。”
夏中民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眼睛也渐渐湿润了起来:覃康!我的好兄弟!
就在这时,他听到汪思继也问了一句:“那个杨肖贵抓住了吗?那些证据材料都保存在什么地方?”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转过脸去,默默地看着汪思继。连夏中民也有点吃惊,没想到汪思继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汪思继似乎也感到自己这个问题的突兀,赶忙像解释似的补充说:“这个杨肖贵绝对不能让他逃跑了,还有那些材料一定要保护好,千万不要再引发出什么问题了。”
“你放心,不会的。”陈正祥同样意味深长地看了汪思继一眼。“杨肖贵跑不了。大家都请放心,材料绝对安全。”
夏中民注意到,汪思继尽管显得相当平静,但脸色有些微微发白,注意力也明显有些不集中了。
不过好像没有人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变化,大家神色都显得有些紧张。
尤其是在这一起难以预料的突发性事件面前,令人警醒、发人深思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
在通知和等待常委们来开会期间,陈正祥、汪思继和夏中民三人在一起交谈了将近十分钟。
其实根本算不上交谈,完全是陈正祥一个人在说话。陈正祥先是对两个人在刚才会议上表现出来的对立情绪表现出了强烈不满。说到后来,陈正祥甚至怒不可遏地嚷了起来:“你们再这样下去,我就马上给上级打报告!在这个节骨眼上,谁让我下不来台,我只能让他下不了台!我来嶝江两年了,从没这样发过脾气,还是那句话,都是为了你们好,等顺顺当当换了届,能给的我都会给你们去争取。希望你们能在这个关键时候团结一致、齐心协力。没人找我的事,我不会找人的事,要是有人找我的事,那我非找他的事不可……”
夏中民什么话也没有说。汪思继也没有任何表示。
一刻钟后常委会顺利召开了。会上非常平静,没有发生任何争执,也没有任何不同意见———也许陈正祥的话确实起了作用。当然,也许是一场即将爆发的大战迫在眉睫,这一切都只是这场恶战前的瞬间平静。
十六
嶝江经济开发区主任刘石贝得到确切消息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
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卧室里的沙发上,在幽幽的灯光下,就像寺院里一座年代久远的泥塑。
他一下子像老了十岁。
嶝江市高新技术开发区“皇源股份”集团公司的副总经理杨肖贵,就在一个小时前,已经被缉拿归案!
在此之前,刘石贝几乎没有听到任何消息!没有人给他通风报信,更没有人给他汇报情况,他全然被蒙在了鼓里!
在嶝江呼风唤雨、跺一脚就像八级地震的几十年里,这还是第一次!
开发区副主任,“皇源股份”集团公司总经理郭梓韦打电话来时,已经完全是一副绝望的口吻。郭梓韦几乎是带着哭腔嚷道,刘书记,你得赶紧想想办法呀,要不这回可真的完啦!杨肖贵要是顶不住,把什么都招了出来,不止“皇源股份”彻底完了,整个开发区说不准也要完啦!
刘石贝止不住大声呵斥起来,你们到底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郭梓韦在电话里毫不掩饰地说,这都是杨肖贵一个人闹出来的呀!我当时就给你说过,杨肖贵这个“皇源股份”根本靠不住,全都是假的!是你坚持要让我听他的呀!你说只要能上了市,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现在这么一出事,还上什么市呀!一旦把这个窟窿捅出来,一件一件可都是天大的事情!都是得掉脑袋的呀!
刘石贝突然打断了郭梓韦的话:“注意点,这是在电话上,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露骨那么难听!你知道杨肖贵想烧的那些材料是不是还在?究竟烧掉了还是没烧掉?”
郭梓韦恍然大悟似的说,我马上就去打听。
刘石贝有些恼怒“你知道什么!要是材料还在,那就要看看都放在什么地方,材料上都有些什么,杨肖贵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毁了这些材料?这些都是要命的东西,都得尽快打听清楚,懂吗?”
放下电话,刘石贝清楚今晚肯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夏中民刚来嶝江时才三十一岁,刘石贝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当时市委空下来两块工作:一块是主管政法、群团、市直工委;一块是主管城建、统战、信访。没想到征求意见时,夏中民考虑也没有考虑就选择了城建这一块。
刘石贝当时就像除掉了心头大患一样感到惬意轻松。他觉得夏中民之所以愿意分管城建,一个最大可能就是看中了其中蕴含的巨大利益。一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注定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没想到夏中民新官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就把刘石贝烧了个措手不及。
那时刘石贝还牢牢控制着市委常委会,夏中民提出要发展蓝天经济。老实说,这个计划也是刘石贝头疼了好多年的老大难问题。但这里面涉及到方方面面的背景和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以致让他暗中兴叹,束手无策。但老拖着不抓,万一有一天出了什么大事故,找个替罪羊都找不到。
如今偏偏就来了个替死鬼。在市委工作会议上,他看也没看就一口答应了下来:不仅给了夏中民总指挥的头衔,还给了他相应的权力!刘石贝为了表示自己坚决支持的态度和诚意,甚至在全市上千干部参加的动员大会上,信誓旦旦地说,这次市委下了决心,一切都由夏中民同志主管!夏中民的意见就是市委的意见!夏书记说处理谁就处理谁!
后来刘石贝才明白:自己给自己下了套,自己让自己往笼子里钻。
三个月内,夏中民在全市整整关停并转了五百多家五小企业。嶝江的老百姓一下子迷上了这个新来的年轻副书记。
就在夏中民大刀阔斧关停并转污染企业时,求救的,说情的,送条子的,打电话的,却一拨接一拨地往刘石贝办公室和家里闯。市里的、地区的、省里的,甚至还有北京的!有时候都已经深夜了,冷不防还有电话打过来。
他曾私下同夏中民谈过好几次,夏中民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最要命的是,夏中民根本不进他的圈子,不贪钱,不好色,不抽烟,不喝酒,不跳舞,不顾家,纯粹一副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的姿态!
刘石贝突然觉得自己太大意了,怎么会让这样一个人来到了自己身边!而且还将要做他的接班人!
就在刘石贝为自己的失误懊悔不迭时,夏中民的三把火却越烧越旺。
他从解决环卫工人福利问题和下岗工人再就业问题入手,赢得了嶝江百万市民山呼海啸般的赞扬和好评。紧接着又从环保工程直接进入产业结构调整,在对五小企业关停并转的同时,着手发展民营经济。再接下来又从解决群众的信访问题开始,对各种不正之风和腐败行为进行了严厉打击。嶝江的社会秩序明显好转,老百姓几乎无人不谈夏中民,无人不夸夏中民。特别让刘石贝不安的是,夏中民这些举措得到市长梁金泉的全力支持!这个平时看上去松松软软的市长,在夏中民的鼓动下,突然变得少有的强硬和果决,他不仅公开为夏中民叫好,而且把不少本该属于市政府的权力默默划给了夏中民!
特别让嶝江人感到惊讶的是,一个刚来的副书记,不到一年就两次上交数额巨大的灰色收入。其他领导干部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从来没见退过一分?天知道他们收到过多少黑钱!
刘石贝突然觉得,夏中民就像黑夜中一个千瓦的大灯泡,猛然间把所有的人都赤祼祼地暴露在亮光下面。包括他领导的整个班子,似乎都成了难以防范的家贼。
刘石贝终于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让这样一个人接班,等待自己的很可能是一个天天都只能在无奈和愤怒中度过的晚年!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更不能就这样轻而易举拱手让出一切!
于是,刘石贝也暗中开始了一次次行动。他首先使出浑身解数,让支持夏中民的书记市长们一个个不是调离就是同夏中民渐渐决裂,然后又在书记和常委中增大拥护自己的比例;紧接着让夏中民的权力不断缩小,甚至有意识地不断否决夏中民既有的成果和决断。还有更邪乎的招数——比如一拨接一拨的告状上访,一拨接一拨不利于夏中民的小道消息:接班不一定是夏中民,夏中民连市长也当不上。当这样的消息越来越多,向刘石贝靠拢的人当然就越来越多了。
当然,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样简单,来来回回,几起几落,直杀得昏天黑地,天翻地覆。其实他自己也明白,当一个人,不论是手段还是谋略,一旦变得下作了,他的人气很快也就没了。让刘石贝感到最惨的时候,他不仅开不了书记办公会,甚至连常委会上也无法形成一致意见。没办法,他只好在更大范围内动用他的关系网,不管开什么会,都是四大班子领导会议。更多的时候,他什么会议都不开,一个命令就等于决定了。
刘石贝也不是没有收获。他虽然没让他最希望接自己班的汪思继当上市委书记,却让一个年龄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陈正祥来嶝江当了市委书记。另外一个最大的收获是,他这个市委书记一直干到将近六十三岁!他硬是把那个一直支持夏中民的市长梁金泉提前半年逼退了下去。而且一直到今天,夏中民仍然还是副书记,尽管去年增加了一个常务副市长,但级别还是副处。而他暗中支持的汪思继也当上了常务副书记。
刘石贝知道今年是换届年,所以他很早就开始了行动,但没想到的是,昊州市委突然来了个县市长公开选拔!紧接着换届又突然提前!昊州市委组织部对夏中民的考察又不期而至!更为令人担心的是,省市联合调查组突然进驻嶝江!而后又发生了针对调查组的毁灭性火灾!还有一个替死鬼,那个市委办公室副主任马韦谨竟又卧轨自杀!最可怕的是,造成调查组这场火灾的犯罪嫌疑人,竟然就是他所在的经济开发区一个副总经理!
还有一个几乎能毁了他一生的秘密,这个名字叫杨肖贵的副总经理,原本竟是他的私生子!
假如杨肖贵把一切都交代出来的话,等待他的只能是坟墓!
身旁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刘石贝痉挛般地拿起电话,竟是汪思继打来的。
所有一切都被证实了。
联合调查组的纵火案,主谋就是杨肖贵。他所指使的那两个犯罪嫌疑人已经在他之前招供了。
联合调查组确实调查出了杨肖贵的问题,一直准备上市的“皇源股份”集团公司,里面的问题确实很多很大。
第一个怀疑和暗中调查这个公司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夏中民!夏中民和覃康早就发现了“皇源股份”集团公司的破绽,这个已经贷款将近六亿元的合资公司,据夏中民说根本就是一场大骗局!
杨肖贵指使人纵火,并不是想烧死覃康,而是想烧毁那些调查材料。结果人烧死了,材料竟然让覃康舍命保住了。
汪思继最后说,现在最主要的还是那些调查材料,谁拥有了那些材料,谁就拥有了主动权。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夏中民势头很旺,情况非常危险,一定得赶紧想想办法,否则党代会、人代会一开,谁也拦不住了。
刘石贝听完说,思继呀,你一定要沉住气。只要你那儿再别出什么问题,我们还会有办法。你放心,大家都会为你努力的。
汪思继不禁有些感动地说,刘书记,联合调查组的事情我们正在给上面打报告,想办法让这次调查在换届以前暂时停下来。
刘石贝也动了感情,要能这样,首先我要感谢你。还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新华社那个叫吴渑云的记者找见了么?就像卧轨自杀的那个马韦谨,就像这次纵火事件,一旦被什么媒体捅出去了,大报小报还有那些网站立刻就会炒得一塌糊涂。省里的报纸我都打过招呼了,怕就怕那些到处乱窜又不出头露面的记者。所以说什么也要尽快把这个吴渑云找到。汪思继心领神会地嚷了一声,刘书记,真的谢谢您,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不管什么事,想轻易过我这一关没那么容易!
刘石贝从这句话里再次听到了希望,他终于再度清楚了面对着他的这样一个现实:现在核心的核心,就是绝不能让夏中民上去,而只能让汪思继上去!活了大半辈子了,到了今天,他才真正感到了什么是你死我活!
十七
嶝江经济开发区主任刘石贝得到确切消息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
市委书记陈正祥回到家里时,已经深夜十二点多了。
家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声息。
他突然像怒吼似的喊了一声:“陈卫军!给我滚出来!”
陈正祥的声音就像天崩地裂一样,首先把老伴吓了出来,紧接着二儿子陈卫军也跌跌撞撞从卧室里冲了出来。
“爸,你干吗呀?”陈卫军一脸的不悦,“这么晚了喊什么喊,晓津都让你吓着了……”
陈卫军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正祥狠狠扇了几个巴掌!
一直等到陈卫军的新婚媳妇晓津扑过来跪在地上拦住了他,陈正祥的狂怒才稍稍平息了一些。“陈卫军,你和汪思继的儿子,瞒着我都干了些什么?”
“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陈卫军磨磨蹭蹭地咕哝了一句。
“放屁!到现在了,眼看就要进监狱了,还敢跟我撒谎!”陈正祥怒不可遏,差点又要把身旁的花盆砸过去。
“就是合伙做了点生意么……”陈卫军仍然嘟嘟嚷嚷地说道。
“声音大点!都什么生意!”陈正祥仍然像训贼一样。
“主要是装潢方面的,比如瓷砖、木地板、厨房用具、装修材料什么的,这些生意好多人都在做,又不是咱们一家……还有房地产方面的,我只挂个名,法人又不是我……”
“混账之极!你算个什么东西,也不想想怎么会有人让你挂名做房地产生意!”陈正祥听到这里,顿时又暴跳如雷,“你还有什么瞒着我!还有!说!”
“……还有几次工程上揽下来的生意。”陈卫军好像在努力回忆着。
“到底是什么生意!”陈正祥在眼前的茶几上猛然拍了一把,几乎把茶几上的茶壶茶杯震翻在地上。“说!”
“就是修路用的沥青,那都是去年的事了,你当时不是也知道么……”
“放屁!我知道?我知道什么!我怎么知道那些沥青是你们采购回来的!你真是个混账王八蛋!你胆子好大!这样的生意也敢做!你们采购回来的那也叫沥青吗!采购时你在场吗?你亲自检验了吗!”陈正祥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回答我!这批沥青你们一共进了多少?”
“……这么久了,我都记不大清楚了,你让我想想么。”陈卫军的话越来越软,声音也越来越低。
“胡说八道!收了多少钱你会记不得了?”
“有四五笔吧!”
“四五笔是多少!”
“大概就是三五十万吧。”
“三十万还是五十万!”
“我真的记不清了,可能是五十万左右吧。”
嘭!一声巨响,陈正祥终于把花盆举了起来,使劲地朝儿子砸了过去!
陈卫军真给吓呆了,因为硕大的花盆离他的头只有几公分!
他看清了,也感觉到了,父亲真的是要砸他!简直是想砸死他!
父亲真的恨他!
而且是恨之入骨!
一个小时后,陈正祥的家里才算安定下来。陈正祥像往常一样,一旦有了什么重大事情,常常会一个人在黑暗中长久地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老实说,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有多么优秀。上学时,他的成绩总是中等。考大学时,正好碰到了“文革”,所以他总觉得他这一生如果不是“文革”,肯定考不上大学。而且一旦考不上,就只能回家。幸运的是,他下乡Сhā队当了“知青”,而后又当了第一批借调干部。
自从当了借调干部,他的命运就开始了根本性的转折。等到“文革”结束时,他已经成了乡“革委会主任”。等到一九七七、一九七八那几批大学生毕业,开始向干部队伍输送“新鲜血液”时,他已经成了副县长。而后又进了县委常委,再后来就升成了副书记,县长、书记!
等他当了县委书记时,他已经五十二岁。
至今想起来,他还是为自己的一生感到幸运。
老实说,这些年来,改革的不断深化,越来越让他感到知识的欠缺和能力的不足。所以他领导艺术中惟一的法宝就是多干实事,多听建议意见,从不轻易表态。
也许正是这样,在他这么多年的领导岗位上,不仅弥补了多方面的欠缺和不足,而且得到了大多数干部群众的拥护和好评。他当县长时,被评为全国百名优秀县市长。他当县委书记时,又被评为全国百佳公仆。
然而越是这样,给他带来的压力反而更大。于是他变得越来越小心翼翼。于是,陈正祥最终选定到嶝江任市委书记时,就给自己定了这样一个原则:站好最后一班岗,绝不伤害一个人。
来到嶝江,简直就像上了战场!
这是他根本没有料到的事情,即使今天想起来,他仍感到心有余悸。
他正式定下来到嶝江任市委书记,领导还没有找他正式谈话时,嶝江大大小小的干部,便纷纷到江右县的家里来看望他,鲫鱼过江,来了一批又一批。
刚开始时,他有些发懵。等到了后来,越来越让他感到恐怖和惶惑。他简直无法想象,这些人是如何得到消息的,信息如此准确行动如此快捷。
还有一个让他感到恐怖的是,凡是来他家的人,几乎没有不骂夏中民的!而偏偏就是夏中民没来家里见他!甚至直到他到嶝江上任时,连电话都没打一个!
一个让嶝江这么多干部痛骂的干部,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作为嶝江市委副书记,即使不提前来看望自己,那至少打个电话什么的,或者委托人问问情况什么的吧。难怪会有那么多的干部对他有意见!岂止是意见,纯粹就是愤恨、憎恶!
那时候最让陈正祥感动的是老书记刘石贝。
刘石贝在他还没有被免去市委书记职务的时候,就专程到江右县陈正祥家来了一趟。其实陈正祥对刘石贝的好感并不是因为他专程来江右县看望他,而是在这之前,他就从方方面面的人嘴里,已经听说了这位老书记对他的赞扬和好评。
这种赞扬和好评是实实在在的,恰到好处而又举足轻重的。在昊州市委征求嶝江市委的意见时,刘石贝对陈正祥的赞扬和好评,对组织上最终决定让陈正祥来嶝江担任市委书记,应该是起了至关重要的决定性作用。
尽管陈正祥后来也渐渐明白刘石贝之所以欢迎他来,自有刘石贝他个人的想法和用意。刘石贝在嶝江几乎干了一辈子,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担忧,用陈正祥这样一个人过渡一下,应该是免除后院着火的最佳方案。年龄大了,也就是两三年的时间,即使看到了嶝江有什么问题,就算是真的想纠正,也没有太多的时间了。这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可能有些不准确,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对刘石贝的举荐真的是非常感动的。
刘石贝给他的第一印象也同样很好,朴实、豁达、平和、敦厚,完全是一副长者风范。
刘石贝谈论夏中民时,并没有看到像别的干部那种明显的不满和刻意的贬低。他显得很客观,很公正,很有气度。
刘石贝说,你要是说夏中民这个人不能干,不会干,没魄力,没能力,那绝对不是事实。
夏中民这个年轻人哪,怎么说呢。当初要是没有我,他来得了吗?那时候他才三十出头,我要这么年轻的干部来嶝江干什么来了?不就是要让他接班吗?他三十出头,我马上就到站了,难道他两年三年都熬不下来吗?想不到夏中民刚来还不到一年,就要把我弄到二线去,甚至还想把我搞出个什么问题来,闹了一帮子人告我查我,恨不得把我立刻就判了极刑,关到监狱里一辈子也别出来。
市委领导当时给了他一个明确的信息:去了嶝江后,尽快做好疏通与调解工作。同时也要有思想准备,任务很艰巨,还要尽量保证不出什么问题。市委和有关部门已经基本敲定,你将要同一个年轻的同志搭班子,第一步让他先担任代市长,而后尽快召开人代会,再正式选举为市长。
这个年轻的同志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夏中民!
然而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夏中民居然会遭到这么多干部的不满和反对!
连坚决举荐他来嶝江任职的老书记刘石贝,给他的第一个语重心长的忠告,竟然也是不能同这个夏中民搭班子!
刘石贝当时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你要是和夏中民搭了班子,让夏中民这样的人当了市长,不只是你没有好日子,整个嶝江的干部群众都不会有好日子!
陈正祥来嶝江半个多月后,才第一次见到夏中民。在此之前,他曾接到夏中民几个电话。夏中民的声音从电话上听上去干脆有力。对他的到来,夏中民很诚挚地说他早就听说了,心里非常高兴,也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他好好聊聊。由于当时正处于拓宽嶝江主街解放路的关键阶段,眼下实在无法离开,所以等工程告一段落后,他会专程去给他汇报情况。同时他还对陈正祥来嶝江报到时,他没能及时赶到,恳请他一定原谅。夏中民对他说,原因是当时供应工地原料的采石场发生了斗殴事件,造成了大面积的停工停产,他一直留在现场处理问题,所以没能赶过去。夏中民说他后来曾经找过他两次,但都没能找到。后来想到可能陈书记刚来,搬家呀,安排新房呀,干脆就等等吧。于是就拖下来了,所以请陈书记一定谅解。
听夏中民这么说,陈正祥觉得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他前前后后在江右县干了将近二十年,妻子儿女几乎全都安排在了江右县。这次从江右调动到嶝江,也就不可能再回江右了。所以他搬家得非常彻底,包括孩子们的工作和妻子的安排。
一切都比预想的顺利。最头疼的是妻子的工作,妻子今年已经五十四岁,而且在江右县财政局任科室副主任。一般来说,这样的年纪,是不会有什么接收单位了。没想到他还没开口,嶝江市财政局就主动要求把妻子的工作关系转了过去,而且职务级别还上了一格!月工资竟也连升三级!妻子高兴得喜笑颜开,整个家里的气氛也一下子变得喜气洋洋。大儿子调到昊州计划委员会,职务也上了一级。大儿媳本来在江右县文化馆任出纳,没想到被调到昊州市检察院财务处当了会计。大姑娘原在江右县文化局工作,转到嶝江后,工作关系被调到嶝江市法院,并且在调来后一个星期,便被安排了一个为期两年的政法院校脱产进修学习。大女婿原在江右县人事局工作,转到嶝江后,仍然在嶝江市人事局工作。还有二姑娘和二女婿一个安排在民政局,一个安排在交警支队。小儿子陈卫军的工作也安排得相当满意。
不仅自己的房子有了,未来的刚刚调来的亲家的房子也一样有了,还有自己的儿子,也在单位分得了一套一百三十八平方米的单元房!
等到这一切兴奋和轻松渐渐过去以后,等到慢慢了解到都是谁为他办了这么多复杂而难办的事情后,一种说不出话来的感觉便缓缓地却又是沉重地从他心底里滋生了出来。
不就是因为你手中的那份权力?那些给你提供种种便利和服务的人,不也是看中了你手中的那份权力?陈正祥愈来愈明确地感到了一种不祥,给你一次优惠,就意味着给你缚上了一道绳索,十次优惠,就是十道绳索!身上捆着十道绳索的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犯人!被人牵着走的犯人!
这话是夏中民后来跟他说的。夏中民当时还跟他说,你不能让这些绳索把你毁了!他当时确实非常气愤,他实在无法容忍他的副手跟他说这样的话!
但他无言以对,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
陈正祥是在阴历八月十五的晚上第一次见到夏中民的。
当时正在下着雨,施工现场已经没有人上班了。据说平时都是三班倒,即使在凌晨四点五点,工地上也会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他的秘书告诉他说,夏中民就在大街上临时撑起的工棚下那一大堆民工里头。
他本不想惊动什么人,但找了半天,就是没能找到。
于是他就让秘书喊了一声。
没想到夏中民就在他身旁站了起来。
夏中民的样子他今天还记得清清楚楚。
干瘦,黢黑,头发看样子两三个月没有理过了。衣服比民工们的衣服还脏还皱,上面沾满了沙灰和泥巴。尤其是那双皮鞋,沾满了水泥污渍,白乎乎的就像刚从泥窝里趟出来的胶鞋。
陈正祥主动伸出手去,因为他感觉到了夏中民可能因为自己手脏而没伸出手来。
于是,他们的手第一次握在了一起。
夏中民解释说,过节了,又是中秋,民工们都想家,跟他们一块儿玩玩,让他们也觉得这里跟家一样。没别的,就是想让民工们也高兴高兴。咱们这条路,全靠这些民工了,你看,雨一停,他们马上就会干起来。陈书记,没办法,资金一直没有到位,民工们在这儿干了半年多了,才领了两个月的工资,要是放在别的地方,早不干了。
正说着,一个民工拿着个手机跑过来递给了夏中民。“夏书记,打通了,打通了,我给家里打通了。家里人都问你好,谢谢你,夏书记。”
“别的人都打过了?”夏中民问。
“打过了,打过了,有的打通了,有的没打通。”
“你告诉他们,今天晚上我的手机谁想给家里打都可以。没打通的,随时可以来找我。”夏中民对民工扬扬手说。
看着这种场面,陈正祥再次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这种震撼完全是来自心底的一种深深的激励和责问。
像夏中民这样的一个人,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怕,这么恨?
十八
夏中民还没有开完常委会,就被副市长李兆瑜和城建委主任高育红叫到了红旗街锦生住宅小区的工地上。
当时他正在常委会上,因为嶝江市房地产开发局班子的问题,同市委常委、纪检书记丁柬辰产生了争执。
市房地产开发局原局长年龄早已超过了。老局长和其它局领导一直推荐现任房地产局纪检组长高英任局长。夏中民也认为这个人不错,一个月前的书记办公会上也顺利通过。没想到在晚上的常委会上却遭到市纪检书记丁柬辰的反对。
“这个人现在还不能提拔,有人写他的告状信,涉嫌违纪进歌舞厅的问题,市委纪检委准备立案查处,我建议等审查完再定。”
夏中民本不想在常委会上再说什么了,但没想到丁柬辰竟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他当然不能不说话。“这个问题我在上一次常委会上已经解释过了:第一,企业干部进歌舞厅,本身不是问题。第二,市政府对类似的告状信也做过调查,当时作为纪检组长的高英,自己并没有进歌舞厅。第三,进歌舞厅的是给房地产开发公司住宅楼进行线路安装的电业局工人,他们是条条管理,不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会给你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第四,这都是匿名告状信,为什么要一
查再查?还有一点,有问题你们早不说,晚不说,书记办公会都通过了,为什么才突然提出来?根据我们了解,高英这个干部作风很正派,业务很熟悉,干部和职工也非常拥护。就因为这样一个问题,究竟要查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丁柬辰根本不听任何意见,坚持说,“据我们了解,情况并不是这样,我们马上就要立案查处,如果出了问题,谁负这个责任?”
夏中民不禁又冲动了起来,“事实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是不是非要让我把话说透了!是不是凡是夏中民表扬过的干部,你们都要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压下去,打下去!这是第一次吗?除了这个高英,还有昨天刚刚自杀的马韦谨,已经有多少起了?”
说到这里,陈正祥说话了:“不要说了!你们能不能冷静点!这是开常委会,不是吵架的地方!”
会场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末了,陈正祥征求意见似的看了汪思继一眼。汪思继想了想说,“既然有不同意见,而且纪检委要立案查处,我看是不是先放一放?”
陈正祥只好跟着说,“那就放放吧。”
然而当夏中民被叫到锦生住宅小区时,才发现他面临的还是人事问题。
由于上午夏中民所宣布的紧急决定和严厉措施,锦生小区的突发事件似乎被制止住了,那些贸然闯进来的工程队一个个也都乖乖撤出去了。但到了下午,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由市规划院和市建工局近三百名职工干部组成的请愿团,牢牢地围住了锦生住宅小区的两个施工出口,任何施工人员和施工车辆一律都不准通过!
到了下午六点左右下班高峰时,这些人突然又封堵了施工区附近的两条大街,顿时造成了整个市区交通的大面积瘫痪。直到晚上八点,他们还丝毫没有准备离开的样子
夏中民看看时间,已经很晚了,他决定速战速决。面对300多名请愿人员,他首先不客气地指出,今天的行为是极端错误的!作为规划院、建工局的工作人员,你们应该知道,堵塞交通,阻碍市政建设,要负什么责任!不过今天可以原谅大家,因为你们的行为只是盲从的结果。责任在你们院长、局长,跟你们无关。
“说句难听的,如果有人说你们今天的行为是正确的,那我问问大家,既然是正确的,为什么你们局长、院长不来?我给大家说实话,不管是规划院还是建工局,涉及到利益最大的,其实根本不是你们,而是这些领导!在此之前,我们曾给他们做了多少工作!不听嘛!为什么?就是因为认为对他们的安排不合适!有谁考虑过下面的干部职工?没有,截止到今天,他们没有一个人给我谈过这方面的事情!我这样说,不是有意要挑拨你们同领导的关系!我只是想说清楚,现在问题的症结在什么地方。不是市委市政府不解决,而是你们的领导一直不同意我们提出的解决方案!其实你们也知道,规划院和建工局,究竟应该是什么职能?这样的重复机构,怎么能是行政编制?你们有什么理由不同意?看看你们下属单位的市建工人、建材工人,他们已经多长时间没发工资了?就因为市委市政府的方案落实不了,所以对他们的安排也一直落实不了!将近一年了,工人们生活没有着落,而你们却在这里堵马路!你们忍心吗?坐得住吗?看得下去吗?把你们这样的单位收回来,并不是让你们没饭吃,没单位,没工资,绝不是!对你们如何安置,市政府和城建委是做了充分考虑的。关键是希望你们不要只想着自己的利益,还要多想想那么多工人的利益,尤其是不要再为你们的领导争利益!好了,我说完了,现在大家可以提问,我都会给你们回答。”
这时候下面有个人问道,“工资有保证吗?”
夏中民马上回答说,“这个没问题,可以保证。”
这时一个老职工突然说了一句:
“早知道这样,我们还来这儿干什么!夏市长,我们上当了!我们向你道歉!”
夏中民说,“也不能这样说!我们也有责任,工作没有做到家!”
会场突然热闹起来,议论声,埋怨声,骂声响成一片。
十几分钟后,人们就几乎走光了。
十九
吴渑云是在医院里找到夏中民的。夏中民一直守候在医务室里,他急切希望一直昏迷不醒的覃康尽早脱离生命危险。
吴渑云是在三年前嶝江的特大走私案中知道夏中民的。当时嶝江市委市政府几乎所有的领导干部都受到了相关调查和询问。惟有一个例外,这个人就是夏中民。这在当时嶝江大面积走私的情况下,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听到这个消息,吴渑云特别想采访采访这位名叫夏中民的年轻副书记。然而采访中他却发现,在嶝江市委市政府所有的领导干部中,被人控告痛骂,夏中民竟然是最多的!这太让他难以理解了。
也正因为如此,几年来,吴渑云一直默默地关注这位副书记。只要他来一次嶝江,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地同夏中民认真聊一聊。
就在火灾发生的那天晚上,吴渑云和嶝江市委纪检副书记覃康几乎整整坐谈了一晚上,有关嶝江的情况包括对夏中民的看法和评价,自然成了最主要的话题。当然,也还涉及到了案情的进展情况。包括覃康在内,谁也没想到这次联合调查组居然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会有如此大的收获!
吴渑云记得覃康当时极为悲伤地说,夏中民这样的干部为什么非但提拔不起来,而且处境越来越艰难?其实也很简单:当一个干部陷入某个利益群体时,如果他要为老百姓负责,要为党和国家负责,那他同该利益群体必然会背道而驰,水火不容。
他是凌晨两点多才从覃康那儿回到宾馆的。没想到离开两个多小时后,竟然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火灾!
已经深夜了,他同夏中民又联系了一次,没想到这次他竟有时间了。
在覃康所在的医院里,两人面对面坐着,好半天谁也没有开口。
“你大概不知道,出事那晚我给覃康打电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接。”良久,夏中民才说了这么一句。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给你说。”吴渑云避开了夏中民的目光。
“……是不是要调查我的问题?”夏中民轻轻地问道。
吴渑云沉默了一会儿说,“是。只要没问题,肯定会有公正的结论,干部和群众也会有自己的判断。”
“那又有什么用?”夏中民叹了口气说,“有了结论了,他们还会私下造你的谣,还会继续告状。”
“那你让纪检委怎么办?那么多告你的信,一轮一轮不停地向上散发,纪检委能不查吗?我要是纪检委,我也会调查你的。”
“你说的没错。”夏中民并不反驳。
“那你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怕了吗?你看看我现在的处境,你再看看躺在医院里的覃康和张军,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说到这里,两个人一下子都沉默了起来。
“市委办公室副主任马韦谨你了解吗?”
“我当然了解。”夏中民很庄重地说道。“他是个好同志,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与同志们的关系处理得也非常融洽。
“你对他的自杀怎么看?”吴渑云直奔主题。
夏中民略作思考,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对他的自杀难以理解。整整一天了,我一直在想,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上有老,下有小,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为什么要选择自杀?我甚至一直在心中骂他、恨他!马韦谨,你太懦弱了!你死得太没有意义了,你死得比鸿毛还轻!”
“但有人说,马韦谨的死,同你有直接联系,因为你多次表扬过他,而且还希望他能到市政府办公室当主任,正因为如此,他才成为一些干部的众矢之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受到了影响,导致这次他还是没能被提拔。”
“所以我才会说他的死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死难道不是一种抗争吗?”
“不是!”夏中民愈发悲愤起来。“谁知道他是在抗争?一个人在临死前,面对着这个世界,面对着自己的亲人和同事,他居然没留下一句话!你说说,这叫什么抗争?”
“……是这样!”吴渑云似乎也明白了夏中民悲愤的原因。“你怎么知道他没有留下一个字?”
“他的办公室里已经清查过了,没有任何这方面的内容。”
“他会不会用信件的形式寄给了家里?”吴渑云问。
“也许会,但反过来想想,又觉得他不会。”
“为什么?”
“他考虑得太多了,他的心事太重了,他怕连累别人,他不愿意给任何人留下负担。他居然都没来找我,也没想着等等我,他肯定是对我失望了,对这个社会绝望了,肯定是!新提拔的主任就要上任了,他无法面对这一切。他太悲观了,居然会选择了自杀,居然没给这个世上留下一个字!”
“可是,我却听别人说,那天晚上他一直呆在办公室里,人们说,他就是要等你,他有话要给你说,凌晨四点多的时候,他还在你的宿舍门口喊你,喊了你很多遍,很多人都听到了。”
“……我的宿舍里我已经看过了,什么也没发现,他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东西。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
吴渑云突然呆住了,此时的夏中民早已泪流满面。
二十
夏中民赶到昊州市委组织部时,时间是七点还差一刻。“表格填好了?”刘景芳问。
“好了。”夏中民回答得很简短。
“其实让别人送来也可以,主要是有些事情想跟你当面谈谈。”刘景芳开门见山地说。
“我也一直想找你谈谈的,这几天太忙了。”
“好了,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你对这次县市长公开考核选拔,谈谈你的想法?”
“说心里话,我一直不想报名。”夏中民轻轻地说道。“其实下面意见也很大,我个人也不赞成这样的考核。”
“说完了?”刘景芳轻轻地问。
“没有。”夏中民回答说,“我在嶝江干了快八年了。考察也考察了好几次,直到现在组织上也好像判断不了我究竟能不能胜任。到头来又要让我参加考试。我参加了考试别人又会怎么看我?好像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当市长。要考大家都考,为什么有些人提拔不考,有些人非考才能提拔?”
“夏中民,我是市委组织部的部长,已经完完全全听完了你所有的看法,包括你的意见和建议。”刘景芳说到这里,再次看看时间说,“把你的表格放下,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明天下午报到,后天开始笔试。笔试如果合格,两天后复试,复试的内容很多,估计得三天左右。请你回去马上准备,你手头的工作我已经给陈正祥书记交代了,由他全权负责处理。”
“这么长时间!”夏中民吃了一惊。
刘景芳看也不看他,接着说道:“市委书记魏瑜在办公室准时等你,他有话要给你说。”
秘书径自把夏中民带进了魏瑜的办公室。
魏瑜五十出头,他是继莫文骅被调走后,从外地市长的位置上直接调任为昊州市委书记的。他来昊州有一年多,同夏中民有过几次接触,两个人还算熟悉。
“魏书记,本来没想到来见你。”夏中民一边坐下来,一边说道,“可能你也知道了,这两天,嶝江出了很多事情,我们的压力确实很大。”
“知道了。”魏瑜点点头说。“嶝江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有关两个案子的情况,我们正在加大力度查处。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们的换届已经没有几天了。这次换届,你觉得有没有把握?”
夏中民没想到魏瑜一上来竟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我想,这应该是组织上考虑的事情,我个人不好说什么。”
“这次市委决定把你作为嶝江市市长的候选人,是经过充分考虑的。前天你们的市委书记陈正祥也给我谈了你的情况,说实话,他一方面坚决支持你,但一方面也很为你担心。中民,我现在是以组织的名义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想改变主意,换个地方,现在还来得及。”
夏中民看着魏瑜严肃的面孔,不禁大吃一惊。“魏书记,你说的是现在!”
“对,现在。”魏瑜点了点头说,“这也是出于对年轻干部的保护,我们不能让有能力的干部有什么闪失。所以,中民,我觉得你应该再考虑考虑?”
“魏书记,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把我调出嶝江?”
“是。”魏瑜极为严肃地说道。“我想把你直接调到我的身边来。昊州市贡城区区委黄书记,即将被提拔为昊州市委副书记,我想让你接替他的位置。当然,这还只是市委几个主要领导的想法,并不是常委会的决定,主要还是想听听你个人的意见。”
“……”夏中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突然想起了刚才组织部长刘景芳跟他谈话时,似乎也暗示到了这些。难怪刘景芳会对他那样说,你是不是已经没有信心了,是不是觉得在嶝江已经呆不下去了?
“中民,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魏瑜这时站了起来,似乎在告诉他谈话已经结束了。“贡城区你也知道,就是以前昊州地区的昊州市,尽管没有嶝江大,但它是市委、市政府所在区,也是昊州市最大的县区之一。人口一百四十万,70%的城市人口。从各方面的条件来看,一点儿也不比嶝江差。你要是想干事情,在这里一样可以大有作为。还有,在嶝江你是当市长,在这里你是当书记。这也完全不一样。”
夏中民慢慢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对魏瑜说道:“魏书记,非常感谢你,也感谢组织上对我的关心。不过我已经想好了,我在嶝江已经快八年了,对嶝江各方面的情况我都很熟悉,同时对嶝江的干部老百姓也有了很深的感情,我不想离开那里。魏书记,对嶝江我有信心,我会继续努力。再到一个新的地方从头来,太误事了。况且贡城区的宁区长就等着接书记,我也不能这样做。”
魏瑜直直地盯着夏中民,良久才说了一句, “我已经说了,我给你一天的考虑时间,我不要你现在就回答我。”
临出门的时候,魏瑜紧紧地握住夏中民的手说:“中民,你的情况我很了解。不瞒你说,嶝江我私下已经暗访过好几次了。你干得很好,嶝江的市政建设搞得非常漂亮。说句自私的话,我需要你。我到昊州一年多了,昊州的情况跟嶝江也差不多,矛盾重重,情况复杂,我需要一些有魄力的下手帮我打开局面。你来贡城区,同样可以放手大干一场,我会全力地坚定不移地支持你……”
出了市委大院,夏中民觉得时间还来得及,就让车开进了市政府大院。他想听听市长华中崇的意见,毕竟,他们是同班同学,有些话也许能说得更透彻些。
“魏书记给你谈过了?”华中崇并不说破。
“谈过了。”夏中民也没有说破。
“你答应了?”
“我不想离开嶝江。”夏中民如实回答。
“夏中民,你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我很清醒。”
“那就听我说,直接上书记这个台阶,一两年后就是市委常委,就是副厅级,你清楚不清楚?你现在只是个副处。现在还哪有这样的机会?”华中崇直言不讳。
夏中民一时语塞。他本想说一句,我要只是为了奔那个处级、厅级的,当初干吗非要选择嶝江?夏中民突然觉得真的不该来这里。
“夏中民,你听我说,马上再回去见魏书记,就告诉他你愿意调到贡城区。”华中崇很着急地说道,“树挪死,人挪活,老在一个地方,能那么快提拔起来吗?你看看,嶝江都成什么了,多复杂,多可怕,你担得起那些责任吗?就这么定了,马上来贡城区,趁这个机会,也能安下心来好好跑跑我前天给你说的那件事情。”
“……什么事情?”夏中民一时愣在了那里。
“我刚刚给你说了的,你忘了?”华中崇也怔怔地看着夏中民。
夏中民摇摇头,还是想不起来。
“嗨,你这个人!是不是这两天根本就没跑?”
夏中民一下子想了起来。华中崇让他活动省人大代表的事情!
“什么呀,你真把我懵住了!我知道了,我不会忘的。”夏中民确实给忘了,他再次后悔为什么今天非要到华中崇这里来。
“你看你看,真要靠你办这事,黄花菜都凉了?”华中崇脸上顿时显出明显的不快来。“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忙,但我这也是个大事,真的是拜托了。还有,我再给你说一遍,贡城区的事情千万别犹豫了。中民,我是以老同学的身份才给你说这样的话……”
夏中民从华中崇办公室里出来时,已经快九点了。十点半以前必须赶回嶝江,因为考察组约好了今天上午十点半同他谈话。然后十一点半以前,必须赶到江阴区。区长穆永吉正等在那里,还有上百名村民代表也等在那里。否则,一旦闹腾起来,几千农民赶着马车牛车一起闯到嶝江的大街上,立刻就会让嶝江的交通全面瘫痪。
夏中民的心情此时乱极了,尽管他已经婉言拒绝了魏瑜书记对他的安排意向,但这对他来说,毕竟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贡城区区委书记,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千方百计想去的一个地方。最重要的一点,市委书记魏瑜刚来昊州不久,作为市委书记一把手,肯定会全力支持自己。
也许,真的应该考虑考虑。
刚刚打开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我是中组部调研处的苏阳,还记得吗?”
夏中民一下子想起来了,在省委组织部工作时,每次去北京,直接同他联系的都是苏阳。他们经常在全国组织系统的理论研究会议上合作,承担过多项国家级课题研讨。
“当然记得,你也好吧?”夏中民感到很亲热。
“找你好几天了,总算找见你啦!”苏阳显得很兴奋。
两个人寒喧了几句,苏阳终于转入正题。
“由于形势的需要,部领导准备编撰一本《党的组织建设概论》,由部里的主要领导担任主编,中央有关领导对此也非常重视。为了编好这本书,我们要组织一个专门的研究班子。前几年你在组织部工作时,大家一致认为你的理论水平较高,研究能力也较强,这几年又在基层工作,所以想借调你到部里工作一段时间。”
夏中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事情,于是就问,“多长时间?”
“至少半年。”
“就现在吗?”
“就现在,只要你同意了,借调手续马上就办。”苏阳的口气不容置疑。“实话给你说吧,部领导已经同意了。”
“老苏,”夏中民很为难但也很平静地说道,“首先非常感谢你的信任和关照!但我想我去不了。”
“为什么?”苏阳似乎吃惊不小。
“嶝江的班子马上就要调整,我现在走了不太合适。再说,我既然下来了,就准备在基层干,不准备再回机关了。”
“中民,这可是一个机会,你应该来!你要想在基层,随后还可以再下去嘛!”苏阳有些着急了。
“老苏,我真的是去不了。”夏中民说得委婉而又果决。
“如果你觉得有难处,我们可以直接给你们省委于建华部长讲。”
“不用了,老苏,我在嶝江七八年了,在目前的情况下,我真的不想离开。”
“中民,是不是你们这次班子调整,对你也是一个重要的机会?”苏阳似乎难以理解。
“老苏,这不是主要原因,你还是考虑其他人吧。”
“中民,还是考虑一下,我可以再等你几天。”
“老苏,真的谢谢你,一定不用等了。”
“那好吧,既然这样,我也就不耽误你了。”苏阳显得非常惋惜地说道。
“中民,祝你工作顺利,有什么事情一定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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