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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个老百姓养活一个­干­部。即使如此,我们整个市里吃财政的­干­部人数还是每年以近万的数字在增加!为了当一个­干­部,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当一个公务员,有些人可以打通重重关节,即使花去十几万、数十万也在所不惜。大家好好想一想,如果在一个地方,有这么多的人从小到大、从学校到社会,几十年如一日、锲而不舍、梦寐以求的就是当­干­部,当科长、当处长、当主任、当局长、当院长、当县长、当市长、当书记,那我们这个社会还有什么希望?那我们的经济还怎么发展?有这么多­干­部挡在路上,我们这个社会还怎么前进?为什么要当­干­部?既可以出人头地、扬眉吐气,又可以稳稳当当、舒舒服服地拿钱。既然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行当,那还何必冒那么大风险去搞经济、搞科技、搞管理、搞发明、搞改革?当社会上所有的­精­英人才都挤到当官的这条路上时,那社会的财富又有谁去创造?时代又怎么发展?历史又怎么前进?我们为什么深化改革?深化改革首先就是要改掉这种官本位的观念意识。官本位就是我们这场改革的最大拦路虎!深化改革就是要还权于民,还利于民,就是要打破既得的利益群体和官僚特权!深化改革就是要把我们的市场变大,政府变小。等到有一天,那些跑官、要官、谋官、争官的人越来越少时,我们的政治自然就会变得越来越清明,我们的社会也就会越来越进步……

这么多年了,夏中民是第一次为华中崇能讲出这些而深为激动和深受鼓舞。他完全同意华中崇所讲的这些观点,尽管还有些需要商榷的地方,但他觉得他完全理解了华中崇的意图和用意,他觉得自己需要这样的领导,尤其是在他最感艰难的时刻,能有这样思想水平的老同学做自己的后盾和顶头上司,让他感到分外踏实和欣慰。他甚至为这么多年来一直把华中崇看得那么谨慎和保守而分外内疚……

然而在今天晚上,同样是这个同学,也同样是这个上级,显现出来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流露出来的也完全是另外一副心态……

华中崇竟会用如此不加掩饰的手段做出了这样一番如此造作的表演,赤­祼­­祼­得几乎让人难以置信!

他怎么会这样?又怎么能这样!

究竟是自己太缺少人情味了,还是对方做得太过分了?

正在他思前想后的当儿,华中崇再一次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中民呀,你怎么了?不管怎么着,至少也不会因此而对我有什么想不通吧?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风格么。你得说话呀,究竟行不行,你得给我个准信,否则我还得另作打算哪。至于那些必需的开支,你那儿如果不好处理,只管拿过来就是了。这个不是什么问题……”

这时候夏中民腾地站了起来,说了一句让他日后注定要付出代价、也注定要让他后悔一辈子的话:

“华市长,你看你想到哪儿去了,这样的事情如今还瞒得了谁?这消息我早就听到了。其实你刚才说的那些纯粹就是多余,这还用得着你交代吗,前几天我们几个同学聚会时,我就已经给他们做工作了。这并不是属于你个人的事,你只管放心就是,从现在开始,我马上就开始联系。同学、老师、校友,还有同事、朋友,我都会让他们立刻行动起来,根本用不着你来出面,也根本用不着你­操­心……”

夏中民突然觉得少有地恶心,整个肠胃好像都在痉挛都在抽搐,差点儿没当场吐出来,强忍着,终于把后面的话说完,等到走出华中崇的屋子,回到布满星斗的室外时,他才觉得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这么明快清晰的夜­色­,没有呼吸到这么凉爽新鲜的空气了。

很多天后,他都无法再想起自己后来又都说了些什么!

他实在不能去想,一想就直想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都吐出来。

从华中崇房间出来已经快凌晨两点了。他刚打开手机,手机却突然铃声大作,是司机小刘打来的电话。

“夏市长,你总算开机了。”司机整个一副哭腔,“今天我的手机都打爆了,那么多人都骂我,说我不讲实话。”

“都是什么人?”夏中民觉得很纳闷,同时也预感到一准是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第一个是昊州市委组织部的刘景芳部长……”

“知道了,说下一个!”夏中民再次打断了司机的话。不就是报名参加公开选拔的事情么。

“陈正祥书记今天从省里回来了,陈书记说他回来时路过昊州了,还见了昊州市委书记魏瑜。他说有重要的事情,不管多晚回来,也要你给他去个电话。他哪儿也不去,就在家等着。还有昊州市委­干­部处于阳泰处长也打了一天电话,他说他们考察组都住在嶝江大酒店,他在2688房间。”

“还有李兆瑜副市长,他也着急得很。今天至少打来二十个电话。”

“什么事?”李兆瑜副市长主管城建,夏中民同他搭了多年班子,今天晚上华中崇让他看的告状信,告的就是他俩。他们俩平时无话不谈,关系非同寻常。李兆瑜是个直­性­子,脾气火暴外露,连夏中民也习以为常了。

“他说让我给你说两个地名你就知道是什么事。”司机好像正在记录本上找地名。“一个是火车东站附近的红旗街锦生小区,一个是东王村的沙石场。”

夏中民一下子紧张起来:“他说出什么事了?”

“李市长什么也没说,他只说只要我一说你就知道是什么事。”司机只能如实禀报。

夏中民租了辆出租车,坐在车里,他第一个电话打给了李兆瑜。

他知道李兆瑜说的都是大事。火车东站附近的红旗街锦生小区,本来是准备动工的经济适用房基地。占地一共七十多亩,将近五万平米,设计住房建筑面积为二十万平米。在征地时,他和李兆瑜一块儿给小区搬迁居民做了大量工作,由于价格比较合理,小区居民基本上满意。然而让他和李兆瑜都没想到的是,这块付出了千辛万苦,市政府拿出了将近两个亿资金垫底的刚刚征来的小区,他们正在同市房地产开发公司和市城建委讨论研究,商量下一步如何在整个昊州地区招标开发,争取在十月份全面竣工,让广大住房能在入冬前住进新居时,却突然发生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意外事件。就在几天前,在他和李兆瑜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小区内突然同时进驻了四个农民包工队和市里的两个建筑工程公司。他们各自拿着图纸,各自为政,各自为战,等到夏中民和李兆瑜得到消息赶到现场时,整个小区已经被开挖得乱七八糟,成百上千的民工挤满了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从整个局面看上去,已经无法收拾了。

看着这景象,夏中民急火攻心,怒不可遏,几乎当场气晕过去。在嶝江市这么多年了,这种公开的违法乱纪,无政府无组织行为,夏中民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一个电话打到市公安局,半个小时后,小区内所有施工的负责人都被传到了市政府。但他们个个都振振有词,说这是市委研究同意了的,是市规划局规划好的,并且每个人手里都有一份市委专门下发的红头文件,而且还有市委主要领导的签字!在所有六个市委书记中,除了夏中民以外,全都在上面签了字!第一个签字的就是市委书记陈正祥!

这个红头文件的主要内容,就是要把红旗街锦生小区的安居房工程建设,全部改换为嶝江市委市政府的­干­部住宅区!而且是正科副处级以上­干­部的住宅小区!由原来近二十万平米的经济适用房,一律建成每户一百八十平米的单元房和二百六十平米的二层小楼!由原来的两千五百套单元房,改建为四百套豪宅和住宅小楼!

面对着这样一个文件和规划局的批件,作为主管城建的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夏中民和主管城建的副市长李兆瑜除了极度震惊外,只有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对此两个人事先都竟然一无所知!

他们拿上文件立刻就赶到了市委书记陈正祥的办公室。

陈正祥见两个人都真的闹起来了,于是缓了缓口气说,既然你们有意见,那改天咱们就先开个市长办公会,看看大家的意见怎么样。完了咱们再开市委常委会,什么时候意见统一了,什么时候锦生小区再动工上马!

今天晚上李兆瑜突然打电话给他,是不是这个锦生小区又出了什么问题?

李兆瑜只讲了两点:

第一,红旗街锦生小区,从昨天晚上开始,又开始动工了!而且是全线动工!他去了几次也制止不了。

第二,东王村的采石场昨天突然增加了数百名当地民工,加上原来的民工和当地的民工,现在差不多有三千多人。他们各有各的后台,谁也没把对方放在眼里,局面变得很乱,外地民工和本地民工又有大规模械斗的可能。如果再不制止,采取果断措施,后果将不堪设想。

李兆瑜说,他现在正在摸底,民工们敢这么闹,他觉得很不正常,不排除后面有人在故意煽动闹事。一旦采石场出了问题,整个嶝江的工程就会立刻陷入瘫痪。形势非常严峻,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想来想去,他决定还是马上给市委书记陈正祥打个电话。他知道陈正祥肯定已经睡了,他这个电话必须打。

有些话,他必须给陈正祥讲清楚,讲透!

陈正祥接到夏中民的电话时,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四十分。两个人都清楚,这不会是一个轻松的电话。

“中民,我今天让你无论如何也要给我来个电话,可不是关于我的事。”陈正祥不再寒暄,我告诉你,这几天在省里我已经见了几个有关领导,今天我还在昊州市委见到了魏瑜书记,也专门谈了你的情况。夏中民,我现在就只给你透露一个情况,这次党代会换届人事调整不大,提升的就你一个,由你担任市长,另外换届前杨副书记和纪检委丁柬辰书记也都马上调整,杨副书记同佥同县的副书记交流对换,纪检书记同昊州市纪检委检察室主任交流对换。这样一来,这次换届的局面可能就会好多了。“

“陈书记,这是昊州市委的决定么?”夏中民突然问了一句。市委杨纪宁副书记和纪检委丁柬辰书记这两个市委常委都是本地­干­部,他们同汪思继、还有一个主管意识形态的副书记一起都是被前任书记刘石贝提拔起来的。他们四人连同现任组织部长被称之为嶝江市委的第一核心团体。不管是什么问题,只要他们同意了,不管是在书记办公会上,还是在市委常委会上基本上就算通过了。早在陈正祥调来嶝江时,夏中民就推心置腹地给陈正祥谈过这个情况,如果这个局面打不开,那你这个书记就是虚的,市长也是虚的,整个嶝江市委市政府的权力都会被架空,所有的一切最终都只能是个摆设。如果把这个小团体打散了,哪怕只调走三两个,形势立刻就会大为改观,嶝江的工作也就会好做得多,顺利得多。

“这是魏瑜书记亲口给我说的,我也同意,不会有错。”陈正祥很认真地说。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在没有上昊州市委常委会前,任何情况都会有变数。”夏中民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昊州市委也不是铁板一块。再说,昊州市委的上面还有省委。这么多年了,嶝江班子的调整一直得不到彻底解决,就因为问题在下面,根子在上面。

“中民,你放心,不要再用老眼光看问题了。”陈正祥的口气突然变得很硬,“我已经给魏瑜书记说了,这次嶝江的班子要是再不调整,那我就没法保证嶝江的这次顺利换届。”

夏中民突然觉得很感动,因为他觉得近来陈正祥似乎变了,至少他开始正视嶝江班子的问题,并准备为此付出努力。

“还有市城建委的几个主任研究过了,要让那个规划院院长停职检查?甚至还要把那个建筑工程局撤掉,同市建筑总公司合并?”陈正祥问道。

“……是。”中民一怔,没想到陈正祥刚刚回来,就知道了这件事,于是也实话实说。这个规划院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城建委下属本来就已经有一个规划办,刘石贝当初成立这个单位,除了扩大­干­部职数,安排自己的人外,最主要的就是要把属于政府的职能,改头换面地变成市委的权力。现在市规划院和建筑工程局的所作所为仍然在延续着和服务于这个目的。其实我早就给你说过的,我们市里早就有一个市建筑公司了,为什么非要再成立一个建筑工程局?而且还是行政机构,通吃财政,­干­得却全是制约企业发展的事情。这次锦生小区的问题,仍然是这两个机构串通一气,上下勾连,不仅变着法子推翻了市委市政府早已研究通过的决议,而且闹得市政府没法­干­,市城建委没法­干­,市建筑公司更没法­干­。陈书记,嶝江市的机构设置再不能这么混乱下去了,什么都是一块牌子,两班人马。凡是市政府主管的,市委都要分管,结果最终什么事情也­干­不成,末了都只能是书记一个人说了算。到这会儿了,我也不怕你生气,事实是现在市委市政府的好多事情并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汪思继说了算。你想想,为什么这次红旗街锦生小区发生的事情,就偏偏发生在你不在嶝江的时候?他们不仅在背后捣鬼,而且直接参与。这么大的问题如果再不处理,整个市委市政府还有什么权威­性­可言。“

“……中民,听我一句,这件事还是马上放下来。”良久,陈正祥很诚恳同时也很严厉地说道。

“为什么?”中民有些吃惊地问。

陈正祥回答得很­干­脆。你想想,如果没有后台,没有背景,城建委下属的一个规划院就敢这么跟你对着­干­,谁给了他这么大胆子?你要是把建筑工程局撤了,再把那个规划院也撤了,你想想这些人咱们怎么安排?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规划院院长是汪思继安排的­干­部,是原市委副书记的女婿,老书记刘石贝的表侄,还有最要紧的一点,他的舅舅就是现在嶝江市人大的副主任!那个建筑工程局的局长书记的背景,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他是汪思继的老乡、同班同学。不论是党代会还是人代会,他那儿至少也有七八个代表名额。中民呀,你不能忽视这个,搞政治就是这样,你懂不懂?这对你下一步的市长选举,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如果就是因为这个,那这个市长我宁可不当!”中民忍不住地嚷了一句。

“胡说八道!”陈正祥不禁怒斥起来。“如果你连这点常识和谋略也没有,今后又怎么在嶝江当市长!你知道不知道,这个­干­部小区,涵盖了整个嶝江几百名科级处级­干­部的利益。你也不想想,他们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敢于故意推翻你原来的计划,究竟目的何在?莫非你真的连这个也看不出来!将来参与投票选举的都是这些人,而不是眼巴巴地等着住进安居房里的那些老百姓!”

“我绝不相信嶝江的­干­部队伍都会是这样的水平,如果都是这样的认识和水平,就算我当了这个市长,那又有什么用!我是嶝江一百七十万老百姓的市长,不是这几百个科级处级­干­部的市长!陈书记,我早就给你说过,如果我这个市长将来就只是为这些­干­部服务的,那别说市长书记了,我这个常务副市长现在也绝不­干­了,我马上辞职!”中民本来想让自己尽量能冷静点,但说到后来,还是越说越激动。说到动情处,几乎不能自已。

“好了好了,我刚刚说了你识大体,顾大局,没想到你根本就把我的话当做了耳旁风!”陈正祥的口气突然变得悲切而痛心。“中民,你什么时候能把你的火暴脾气认真改一改?我已经给你说了,我会把整个嶝江都留给你。尤其是在政治交接上,首先要平稳过渡,其次才能顺利过渡。政治是什么?政治就是需要妥协的时候就妥协,需要让步的时候就让步。”

“如果一个政权的利益纷争只是为了一小部分人的利益,那不管他是什么样的政权,也不管是什么样的政治和利益,迟早都得垮台。”中民说到这里,努力地把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陈书记,你比我更清楚,锦生小区事件,早已超越了利益纷争的范围!它是一种利益的掠夺,一种权力的强占。马上就七月份了,如果这个小区改建为­干­部住宅区,老百姓一旦知道了,一旦闹起来,我们如何回答,又怎么解释!那些眼巴巴等着今年在入冬前能住进新房的拆迁户,我们又如何面对他们,如何安置他们?我觉得这已经不是选票的问题,而是我们整个嶝江市委市政府能不能合理存在,能不能顺利过关的大问题!个人的事,永远都只能是小事,即使是搞政治,也只能是小政治小利益。国家的事,政府的事,党的事,群众的事,那才是大政治。

“好了好了,你看你看你又来了是不是?中民,好了,电话上我也不想跟你多说了,还是那句话,听我的,你现在立刻把所有的凡是会得罪人、会引出事端的工作和安排全部停下来,现在的任务就是一件事:换届选举!只要能顺顺当当地换好届,把你顺顺利利选上市长,我也就谢天谢地,可以稳稳当当地告老还乡了。等你当了市长,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撑死了再­干­一年半载的,就把嶝江都丢给你了,你还要怎么的?”

中民听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完全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中民,还有一件事我得向你证实一下,这两天我不在,你是不是没给市委市政府打招呼,私下里布置了人在查几个案子?”陈正祥的口气不仅严厉,而且不容置疑。

中民一下子怔在那里,以至于好半天也没说出话来。这是昊州市纪委、监委,昊州市检察院、反贪局,在几天前才刚刚成立的一个联合调查小组。因为是省纪委、监委直接批下来的案子,而且只是初查摸底,涉及的又是省管单位,所以还属于严格保密阶段,知道的人范围很小。但因为案情也涉及到了嶝江市政府的一些部门和企业,出于保密的考虑,在组织调查组时,调查组把这件事在市政府这边只通知了常务副市长夏中民一人,在市委那边只通知了主管政法纪检的副书记王敬东一人。嶝江市秘密抽调和参与配合调查组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嶝江市委纪检委副书记覃康,一个是审计局工程科的副科长张军。而这两个人则是夏中民再三考虑,动了一番脑筋后才决定让他们参与的。中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既然是涉及到政府的案件,而且是省里直接批下来要查的案件,那就一定要安排靠得住的,能够认真为组织负责的人参与。以免再在这样的问题上节外生枝,闹得整个嶝江­干­部群众的人心不稳。夏中民当时还问过调查组组长,是不是要给其他领导打打招呼,调查组领导说了,不用,知道的范围越小越好。

“中民,听说连查案的人也是你亲自安排的?”中民正想着该怎样回答,陈正祥冷不丁地又这么问了一句。

听到这里,夏中民不仅又一愣。既然陈书记什么都知道,那事已至此,他也只有实话实说。“覃康是我同意让去的,审计局工程科的张副科长是王敬东书记同意让去的。

“好了好了,中民,我不是要追查什么,也不是想质问你什么。”陈正祥字斟句酌地解释着,似乎尽量地不想挑起夏中民的火来。“还是那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一切的一切都要以换届为重。中民,这件事你就再听我一次,马上把覃康和张军都调回来,他们爱派谁就派谁去,咱们都不用管了,好不好?”

“为什么?”夏中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已经协助办案两天了,一切都进入程序了,居然又要把抽调出去的人再抽调回来,这岂不是把如此严肃的办案工作视同儿戏!想到这里,夏中民很严肃地说:“如果是别的事情可以让步,但这样的事情决不能让步。我坚决不同意,我也希望你坚决顶住。”

“中民!你让我顶什么!又有什么可顶的!我不会顶,你也不能顶!”陈正祥突然间异乎寻常地发起脾气来,“如果你们都是这个样子,什么也听不进去,那我就什么也不管了!就当我刚才说的那些全是放屁!”

说到这里,陈正祥啪的一声,便把电话挂断了。

夏中民思考了一阵子,看看时间,决定给纪检副书记覃康打个电话。

打通了,但一直没人接!

过了十分钟,他又试了一次,他不禁吃了一惊:手机关了!

纪检委副书记覃康在嶝江市委纪检委是一个老百姓公认的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纪检­干­部,这么多年来,夏中民多次在市委常委会上提到了对覃康的安排问题,但几乎每一次都毫无结果。特别让夏中民感到愤怒和忧虑的是,覃康这些年来顶着重重压力查处过的一些­干­部,不是易地重新做官,就是在覃康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平反甚至一边受处分一边仍在使用,有的甚至还被提拔重用!特别让夏中民感到不安的,现任的市委纪检委书记丁柬辰就是原来的江­阴­区区长,这个丁柬

辰就曾经多次受过覃康的查处,最后被处以党内和行政记大过。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干­部,却在两年之后,竟然成了市委常委,成了市委纪检委书记,成了当初查处过他的覃康的主管领导!

这种耸人听闻的事情就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而自己居然毫无办法!

联合调查组这些天来,基本上就是驻扎在嶝江市郊一座小山旁的一个僻静招待所里抽调查看有关账目,除了覃康和审计局的张副科长外,省市下来的总共有四个人。这次联合调查组究竟在调查什么案子,即使夏中民也不甚了了。覃康去了两天,只给他打过一次电话,而且什么也没有给他说。

倒是那个审计局的张副科长,给夏中民打过好几个电话,从张副科长拐弯抹角的话里,夏中民隐隐约约地知道了这几个案子的一些情况,一个同大前年就已经上市的“兴华科技”上市公司有关,一个同正在紧锣密鼓准备上市的“皇源股份”集团公司有关,一个同“世界银行”嶝江办事处有关,一个同省计划委员会投资给嶝江的一个高科技项目有关,而这几个案子都同一个地方有关:嶝江市高新技术开发区。另外还有一个案子涉及的竟然是嶝江市滥用­干­部和人事安排严重超员的问题!这个案子依然同嶝江高新技术开发区有关,因为现在的开发区主任就是嶝江的前任书记刘石贝!几个案子的举报人和举报水平实在非同一般,时间、地点、事件、数目、当事人以及具体细节全都表述得明明白白,一清二楚。比如像­干­部的提拔问题,刘石贝在离任市委书记一职时,他们居然一次­性­提拔­干­部近四百人!连他的多年前的只上过两年小学的司机,还有“文革”中在公社任革委会主任时的通讯员,都一下子从工人提拔成了科级­干­部!从当时张军副科长的口气里,几乎可以感到这次联合调查组的调查工作已经胜券在握。

嶝江的事情,绝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从今天晚上陈正祥书记的态度和怒气来看,对这个调查组的存在和调查就绝不会是个好兆头。

他再次看了看时间,终于忍不住拨通了张军副科长的手机号码。

好像只响了两下,张军就把手机打开了。

“夏市长,今天我给你打了一天电话都没有打通。”从张军的口气里,张军好像一直在等着他的电话。

“夏市长,覃书记今天的火气大得很,他今天对你非常……生气,他怀疑你可能欺骗了他。他说没想到你会­干­了那么多让他想不到的事情。”

“……生我的气?你说清楚点,我都­干­了什么让他想不到的事情?”夏中民大惑不解。

“夏市长,你好好回忆回忆,比如在人事问题上,比如机关进人呀,毕业生分配呀,还有一些财政口的,一些特殊企事业单位的人员安排呀,另外,经济上的,比如市财政局的许多款项的超常支出呀,特别是还有几笔数目很大的银行和政府抵押贷款项目,这些事情……当初是不是都通过你了?或者,是不是都征得你的同意了?”说到这里时,张军的口气突然变得异常谨慎和微妙。

夏中民则一时懵在了那里!“……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时间上过去也有,你当常务副市长以后也有。”

“这些款项的数额有多大?一共有多少笔?”

“要说数目吧,可就多了,有几百万的,上千万的。还有两笔抵押贷款数额更大,一笔超过了五千万,一笔接近一个亿。总的笔数也不少,至少也有八九次吧。”

“如果是这么大,这么多的数目,而且时间是在我当了常务副市长以后,那我就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请你转告覃康,我以我的党­性­和人格保证,这些事情我根本不知道。”

“……可是,夏市长,那些批件上,还有那些报告上,都有你的签字和批示。”这一次张军的语速很快。

“我的签字和批示!”夏中民再一次被打懵在了那里。

自到嶝江以来,他几乎就没有管过人事,他只记得曾有过几个复转­干­部他签过名外。

一笔一笔这么大的违法违纪款项,怎么可能在不经意之间,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地就同意了,而且还签上了自己的亲笔批示和名字!

他突然又想到了覃康。在这种问题上,只有覃康才有可能分析得头头是道,让他如何以常人之心对付那些祸心、兽心、别有用心和险

恶居心!

然而覃康居然不接他的电话!

……也难怪覃康不接他的电话!

一种刺鼻的气味和恐怖的声响让纪检副书记覃康猛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隐隐约约似乎还听到了几声撞击和撕裂的巨响。他几乎连想都没想,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火!

一片汹涌的火海,被滚滚浓烟裹卷着,正在吞噬着这个傍山而建的宾馆小楼!

他试图打开房门,想了想,放弃了。令人窒息的浓烟就像喷雾器一般正从门缝里挤进屋来。一旦拉开房门,整个屋子顷刻间就会由浓烟布满房间,紧接着就会由浓烟突变为火团!这个常识他清楚,在部队里对火灾的防救他也曾有过丰富的经验。

这是一个三面临沟,一面傍着山崖的小楼房。在这个小楼里,除了他以外,还有市审计局的张军副科长,还有联合调查组中昊州市检察院反贪局侦查处的一位刘晨俞副处长。这幢小楼,一共四层,覃康住在三层,张军住在顶层四层,反贪局侦查处的刘副处长住在二层。

他从窗户上向外看了一眼,肆虐的火舌,正一伸一伸地卷了上来,从窗户往外跳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想起了另外两个人。

他第一个拨了刘晨俞的电话。

“刘处长,你一定要尽快走到盥洗室去,拿上被子单子,用水浇湿了,裹住身子和脚,然后憋住气冲出去!刘处长,快,否则就没时间了!”

“……没用,”刘处长的声音明显地越来越弱。“门已经……被封死了,根本……出不去……”

听刘晨俞这么一说,覃康差点晕了过去。

这些千刀万剐,丧尽天良的东西!

没想到他们的胆子会如此之大,更没想到他们会如此疯狂!

“……我……不行了,……快,快……材料……”电话里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也就在此时,电话里突然一声巨响,覃康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脚下都在剧烈地晃动,电话里随即一片死寂。

四周的火势像喷火器一样猛然蹿了上来,刺眼的火苗子足足吞没了大半个窗户!

他突然想到了张军!随即又想到刘晨俞的嘱咐:材料!证据!

所有的高歌材料都在四楼张军的屋子里放着!

今天晚上这场大火,也许他们想烧掉的正是这些东西!

只有毁掉这些东西,才能保住他们全体!

这才是此时此刻真正的一场较量!

他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手机,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给张军的手机拨打号码时,手机铃声竟然响了!

张军打来的电话!

“我已经跑出来了!我现在在楼顶上!四边都已经成了火海了,覃书记,你也快上来吧!上来了咱们再想办法!”

“张军,……你听着!”屋子里的气味越来越浓,覃康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你告诉我!材料都在……什么地方放着?”

“都在屋子外间的衣柜里,桌子下面也有!还有床头柜上面,那是我晚上看过的!”

“好了,你在天窗口等着我!准备接材料!”

覃康只用了三分钟的时间就把被子、毯子,还有单子全都用水浇湿了。

他完全憋住了呼吸,纯粹凭着感觉,没用半分钟就爬上了四楼,然后一个鱼跃,一下子就冲进了张军的房间里。还好,张军的房里基本上还没有火,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那些调查材料基本上都完好无损!他以极其快捷的速度把这些东西迅速地集中在一起。居然满满地装了四大纸箱!

要把这四个纸箱都运到楼上去,显然已经没有可能。

怎么办?

火烧不着的地方看来只有盥洗室了。

对,就放在盥洗室水池下面!

水在很短的时间里溢满了水池,然后从水池的溢水孔里漫了出来。

当把一切都处理妥当,他认为已经可以放心离去时,他才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无法出去了!

他甚至连盥洗室也无法冲出去了!

胸前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

“……覃书记!你快上来呀!我等你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还不上来!覃书记……”

“听着!张军!”覃康好像是在大声嘶喊,但他的声音却显得很弱。“现在还不到哭的时候,你听着,我有话要给你说!这些话很重要,你一定要记住!”

“材料我已经保护起来了,就在你房间的盥洗室水池下面!听见了吗?”覃康在竭尽全力地喊着。

“……张军,如果你能活下来,就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些材料保护好,一定要交给最可靠的人。市委主管政法的……副书记王敬东,昊州市……检察院的检察长韦华,还有,市委书记陈正祥。……陈书记尽管有缺点,不想管事,但大原则上的事,……还是靠得住的……”

“覃书记!你要坚持住呀!我已经听到消防车的警笛声了!”

“张军,你一定要坚持……活下去!我感觉得出来,……我怕是坚持不住了。如果你活着还有一个人,你一定要去找他。他就是省新华社记者吴渑云。”

张军突然听到哗啦一声,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十一

夏中民得到联合调查组出事的情况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从上午七点到下午四点多接到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前,他和李光瑜副市长一直在东王村沙石场现场办公。

出租车司机是清晨五点四十分把他送到市政府大门口的,他用了二十分钟把在政府门口静坐的军转工人和­干­部打发回家,他当时只说了一句话:“四天前,市政府已经开始着手解决你们的问题了。如果月底前还是解决不了,我同你们一块儿下岗!”那些复转军人们立刻就离开了。

然后他又用了四十分钟让红旗街锦生小区的几路工程队全部停工,办法也很简单:他通知正在施工的各工程队负责人开了一个极其简短的碰头会,当场宣布市城建委规划院院长从即日起停职检查,市建筑工程局将由市建筑总公司兼并。拒不服从者,不仅得不到任何损失补偿,而且还要严惩重罚。讲完话夏中民转身就走,把一屋子目瞪口呆的工程队大大小小的头头们久久地晾在了身后。

夏中民明白,他不作解释,并不等于没有解释。眼下他必须快刀斩乱麻,否则稍一迟缓,一旦形成事实,即使再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也别想把损失掉的再弥补回来!他知道这么做肯定要付出代价,但值得!否则,在嶝江的这八年,就等于全白­干­了!

东王村本是一个贫困山村,然而短短不到十年,突然一夜暴富,成为远近闻名的优质沙石场。

夏中民来到东王村沙石场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

李兆瑜只用三分钟便向他讲清了问题及症结。

嶝江市城市建筑和交通建设90%以上的上石料和黄沙都来自于这里。在此打工的近两千名临时工,大都来自河南、四川、山西等地。这些民工大部分都在这儿­干­了好几年,形成一个一个的山头和团伙。发展到今天,别说当地老百姓对他们无可奈何,即使是当地派出所,区镇领导­干­部,也对他们束手无策。

夏中民和李兆瑜多次想过如何处治这个急剧发展的恶­性­肿瘤,但每一次都无功而返。一来是因为这些人表面上对市一级的领导都显得极其听话和顺从,很少直接冲突。二来这些人背后都有着各种各样的背景和势力,每逢到了关键时刻,你根本奈何不了他们。三来他们也确实占有了东王村沙石场绝大部分的生产量,一旦他们出现问题,势必波及到整个市政府建设的各项工程。于是对这里潜在矛盾和问题的彻底处理也就一次次拖了下来。

就是昨天中午,东王村沙石场突然开进了一支将近一千人的临时工队伍,这些临时工基本上都是东王村沙石场所在大王镇的当地村民。他们一来就以本地人的身份,强行占据了沙石场40%以上的工作面,并称这是东王村委和大王镇党委政府的决定。

就像一个炸药库里引爆了一枚炸弹,整个沙石顿时变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几乎所有的工作面都停滞了,各地各派不同团伙的民工们,形成了一个个剑拔弩张的营垒。

眼看快到十一点了,混乱的程度几乎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夏中民试探着问了李兆瑜一句:“咱们现在能否当机立断,拿出最有效果的办法来?”

“办法倒是有:第一,马上给市委书记陈正祥打电话,让他立刻召集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四大班子全体领导成员火速赶到沙石场。第二,马上给东王村和大王镇下发书面通知,要他们七点半以前赶到沙石场现场。”

“你是要把所有的责任全都推出去?”

“是。”李兆瑜说得斩钉截铁。“他们这么­干­,就是想把所有责任压在咱们头上,咱们现在只能反其道而行之。”

“扯淡!”夏中民哼了一声,“你说实话,还有什么办法?”

李兆瑜一副豁出去的劲头:“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以市政府的名义马上把沙石场接管过来,同时利用工地广播通知现场,原有工段、工作面的归属,包括原有的工人、领班、负责人一律不动,全都各就各位继续工作。凡是今天进驻的村民立即到这里集合,由我们重新给他们划分工段。服从组织的优先安排,拒不听命拒绝给安排任何工段。对带头闹事者一定要追究到底,决不姑息。”

夏中民默默地思考了足有两分钟,然后说,“这一千多村民,我们能安排得了吗?”

“安排什么!你以为他们真的想在这儿砸石子,筛沙子?”李兆瑜愤愤地说:“大王镇挨着嶝江市,大王镇的农民只需给嶝江市供应蔬菜副食品就可以丰衣足食,他们并不缺活儿­干­!他们之所以到这里来,眼红东王村没有付出就能大把大把赚钱,眼红东王村新盖起来的一排二层小楼!真要他们当民工,一个月只给四五百元,睡的像狗窝,吃的像猪食,他们非把东王村的支书主任宰了不可!”

“这个我清楚。”夏中民一边沉思一边说道,“问题是你既然应允了,就得真的给他们安排,那安排什么?又怎么安排?”

“那也好办,想开发的,就拨给他们一块地方,让他们去开发。如果想要现成的,就让他们派代表谈判协商,一旦谈判协商有了结果,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但有个前提,在谈判期间,任何人都无权­干­扰沙石场的一切工作。否则无论是谁,一律严肃查处。”

夏中民再次陷入沉思。李兆瑜的建议,他何尝没有想过。自从被任命为常务副市长以来,他多次动过这个念头,这个地方再不动大手术,迟早会酿出重大事故。即使是现在动手,也绝非那么容易。大王镇是整个嶝江市最大最富的镇,它所在的江北区又是嶝江市问题最多、人事关系最复杂的一个区。江北区党委书记是前任嶝江市市委书记刘石贝的大女婿,还有他昨天晚上看到的署名刘卫革等多名人大代表的举报信,就发生在这个区。一旦捅了这个马蜂窝,几乎等于捅了一串马蜂窝。正像市委书记陈正祥给他说的那样,小不忍则乱大谋,等安安稳稳地换了届,顺顺当当当上市长,一年两年后再平平安安地当了市委书记,你再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那时候谁还能奈何得了你?

但如果真想这样,那你早在八年前就应该这么做了。当初就曾有很多人告诫过你从来也没有听从。整整八年多了,莫非最终还是无法免俗?

想来想去,还是没有退路。

只能选择工作,宁可让人家赶走!

末了,他对李兆瑜说:“好吧,就按你的意见办,但有一条,不能以市政府的名义。”

李兆瑜有点急了,“那不行,即使别的副市长可以暂时不说话,但陈书记既然是书记兼市长,那就得负市长的责任!就必须马上表态!”

“算了,别指望他了。”夏中民说:“你我都清楚,找也是白找,他肯定还是他的那一套。各打五十,然后拖下来,一切等稳定了再说。”

“可他是市长!市长不表态,我们以什么名义来做这一切?”

“我想好了,以市委市政府八项整治的名义!”夏中民似乎已经作出了决定,“我是嶝江市市容、交通、环保、工程、包括打黑扫恶、清理‘五小’厂矿八项整治的总指挥,你是第一副总指挥,对东王村沙石场的整治完全属于我们的管理范围。”

李兆瑜看了看夏中民,很严肃地说,“中民,你这个建议我不能同意。党代会、人代会换届,已经没有多少天了!你现在得罪这么大一片人­干­什么?”李兆瑜几乎嚷了起来。

“那你让我怎么办!”夏中民也不禁抬高了嗓门。“你看看这里的局面,这不明摆着想让这儿停工停产吗?这儿一旦停工停产,两天以内嶝江市80%以上的市政工程全得瘫痪!我是常务副市长,你是主管城建的副市长,工程全都瘫痪了,咱们跑得了谁?”

“那也不应是咱们两个人的事!既然是责任,那谁也别想跑!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炒熟豆子他们吃,打破砂锅咱们赔!”

“兆瑜,现在还到不了那一步。”

“我没你那么乐观!”李兆瑜一下子打断了夏中民的话,“我实话告诉你,这两天我已经让人查过了,大王镇镇党委书记,是常务副书记汪思继的内侄,镇长是市委组织部长的外甥女婿,还有这个东王村村委主任兼大王镇副镇长杜振海,你知道是谁?既是刘石贝小姨子的亲外甥,还在跟汪思继的外甥女搞对象!还有江北区区委书记,他就是刘石贝的大女婿!你想想,人家这帮人都是什么关系!整个就是一张网,咱们现在就在网眼里让人家给粘着!汪思继主管组织人事工作,组织部长正在负责接待和安排对你的考察,刘石贝是前任市委书记,本来都想把你往死里整,你倒提着刀把子给人家手里送!”

“好了好了,兆瑜,别这么冲动,能不能先让我把话说完?”夏中民努力让自己缓和下来,“你先听我说,我们不能再这么­干­等着跟他们扯皮了,东王村沙石场这个地方,我们迟早得治理,现在看来,是越早越好,否则一旦出了大事,非把咱们毁在这里不可!我刚才已经细细考虑过了:第一,这个沙石场其实并不是它垄断我们,而是咱们市政府垄断着它!东王村沙石场的繁荣发展,靠的是嶝江市政府这几年的迅速发展和大力建设。是整个嶝江市老百姓的钱撑着这个沙石场!每年几千万的资金哗哗哗倒在这里,这对整个大王镇,对整个江北区,整个嶝江市都不公平!第二,别看东王村村民一家一家都盖起了小楼,都有了汽车,但绝大部分的钱,并没有真正落在东王村老百姓手里,更没有落在那些拼死拼活、每个月只挣几百元的外地民工手里,而是让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从中间环节不劳而获地大把大把捞走了。这对东王村的老百姓和这里的外地民工也同样不公平!第三,东王村沙石场这几年由于利益的恶­性­竞争和争夺,这里早已成为一个具有黑社会­性­质的案件事故多发区,它不仅已经威胁到了整个村、镇、区的稳定和安全,而且也开始威胁到这一区域大多数老百姓的切身利益!这就是说,天时,地利,人和,它哪一头也不占!只要我们豁出去放手一搏,我绝对相信嶝江市包括东王村大王镇江北区大多数的老百姓都会支持我们。”

“说了半天,还是表面文章!”李兆瑜口气虽然缓和了一些,但依然不抱任何希望。“就算咱们有大多数群众支持,那又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到了关键时刻,投票选举你当书记当市长的不会是他们!”

“好了!我现在没时间再跟你较劲。兆瑜,你听着,我已经决定了,从现在开始,一切都按我说的办,你现在马上广播通知,限那些刚来的村民务必在半个小时赶到,到时由我来讲话,没有我的示意,你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你要是真的支持我,那就按我说的来做……”

一切比预想的都顺利,其实根本没用半个小时,还不到二十分钟,在沙石场办公室门前的开阔地上,就聚集了将近七八百今天刚来的村民。

夏中民开始讲话时,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五十分。在烈日下饥肠辘辘,满脸是汗的村民们,此时此刻早已耐不住了,都纷纷拿出自己带来的­干­粮、瓜果和副食品,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看着大家吃得正欢,夏中民和李兆瑜也跟着吃了起来。吃着吃着,夏中民突然站了起来,转身便往工地上走去,不到一刻钟,他便拉来了十几个常年在这儿打工的外地民工。

渐渐地,村民们的吃喝声,嘈杂声越来越小。这些外地民工浑身上下几乎都被晒成了酱黑­色­,身上的穿着同村民们花花绿绿的服装相比,几乎就像一群叫花子。拿在他们手里的食物,全都是当地最便宜的黑糊糊的糙米团子,吃的菜则是几丝咸鱼,几绺咸菜,还有半碗­干­炒茴子白。

夏中民就在这个时候开始讲话了。从民工到村民,没有不认识夏中民的,所以他一开口,四周一下子鸦雀无声。

“咱们嶝江市这几年的建设,差不多用的都是东王村的沙料石料。那么,是咱们这儿的石头沙子好采好挖吗?不是!大家刚才都已经看到了,一点儿也不容易!就拿沙子来说,采一百方沙子,就得运走三五百方黏土和石块!这么多年,总共在这里挖走了多少石头多少沙,没有一个人能算得清,像我们眼前这样大小的山,差不多搬走了五六个!那这一座座的山,一条条的沟都是谁挖走了,谁垫平的?其实大家都知道,就是他们!就是这些你们觉得挺可怜的外地民工!”

夏中民指着眼前排成一溜的外地民工,突然有些冲动起来。他三步两步向民工们走过去,随意把两个民工的手展开,然后朝大家高高举起来,说:

“你看看他们的手!再看看他们的指甲!能不能找到一块齐全的地方?你再看看他们的身上,又有几个没有伤口?自从我来到咱们嶝江,自从我来到这里,前前后后六七年的时间里,开山炸石,破土取沙,不算那些轻伤号,光死在这里的外地民工就已经有二十多个!重伤的已达一百六十多个!”

开阔地上突然一片哗然,一阵­骚­动,过了两三分钟之后,才渐渐平息下来。

“可这些因工死去的外地民工,最少的只赔偿了六千元,最多的也只有三万元!他们平均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而且从来没有星期天和节假日!遇到麻烦或者遇到特别的情况,他们有时候一天得工作十八九个小时,甚至二十个小时以上!要是天下了雨,工程又催得急,几天几夜不睡觉,那是常有的事情!但为什么他们的工资和待遇就是上不来?这两年,我每年都要给他们算一笔账,就拿去年来说,除了将近一千万的欠款外,整个嶝江市政工程付给东王村沙石场的各种款项,不下三千万!这就是说,即使不算别的,只咱们嶝江市这一家,东王村沙石场去年的总产值至少也将近四千万。那么,付给工人工资的总费用有多少?最高也就是一千万左右。然后刨去应该上交的利税,折旧费,管理费,乱七八糟的撑死了也仍然是一千万。这就是说,两千万就足够了!足够给这些工人发工资,足够给东王村、大王镇的管理人员发管理费,足够给国家上交利税,足够当地村委会镇政府的财政收入。还有机器的维修,厂矿的管理,都够了!那么,还有那将近两千万到哪里去了?最少也有一千多万这么大一个数字,都到哪里去了?让谁给吃了?都让谁给拿了!”

下面再次一片哗然,好久好久都静不下来。足足五六分钟,才又慢慢地归于平静。

“可能有人要问我,你这个市长,今天在这儿给我们讲这些,究竟想­干­什么?一句话,我们正在调查!正在清查!东王村沙石场前前后后已经十几年了,大家好好算算,有多少钱掉到黑洞里去了?我现在就给大家实话实说,省市派下来的联合调查组,就正在调查这方面的问题!对这里的问题,我们一定要清查到底,也一定要给大家一个实事求是的交代!”

说到这里,夏中民停了下来,眼光直直地看着大家,足有一分钟也没说话。

“乡亲们!下面的话还要我再接着说吗?咱们老百姓的话,好腿不往泥里踩,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你们偏偏要在这儿趟浑水?大王镇如果是偏远山区,那你们来到这儿,我肯定帮你们找活儿­干­,工钱也肯定不比外地的民工低,可你们不是,因为你们根本不需要!你们紧靠着嶝江市,最赖最不济的就是在地里种上一片南瓜,挣钱也肯定比这儿多!你们究竟想­干­啥?是想阻碍省市联合调查组的调查,还是想对抗市里的八项整治?我给大家一天一夜的时间,你们都好好想想!如果想好了,明天还想来,我们一定给大家分配任务。”

夏中民讲完话半个小时以后,走了将近一千名村民。村民们离开工地还没到半个小时,东王村村委会主任和支书就在工地上露面了。

然后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二十分钟后,大王镇镇长和镇党委书记也都赶到了工地上。

几乎还没有说任何话,夏中民的手机就响了。

昨天晚上,不,就在今天凌晨四点,省市联合调查组居住地发生火灾,一座小楼被完全烧毁,造成一死两伤!

十二

考察组组长于阳泰从上午九点开始考察,一直到下午五点半时,已经同十几个人员分别谈了话。

第一个谈话的是市财政局长林晓芳。林晓芳四十多岁,她是昊州市原行署副专员的三女儿,她的父亲曾跟嶝江原市委书记刘石贝在省委党校一起学习过半年,她自己也是在这半年间与刘石贝的二儿子确定恋爱关系并最终结婚的。

林晓芳大大方方,一副豁达公允的样子。“夏市长有魄力,但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作风上有些粗暴。我并不是觉得夏市长不能胜任市长一职,而是觉得他现在最主要的是应该加强学习,比如到省委党校学习半年,彻底扭转一下那种小农意识、人治意识。”

“能不能举出具体的实例?”于阳泰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

林晓芳沉默一阵子:“比如说嶝江的财政工作吧。今年春节前,他就要求各地区各部门提出申请和预算,然后把全年的资金搞什么一次­性­划拨!名义上说是杜绝腐败和不正之风,其实骨子里完全就是计划经济那一套。年前这么一搞,所有的项目就全划拉下去了,中间出了问题怎么办?五月底一场暴雨,把江­阴­区十四个村子全淹了,临时急需一大笔款项,你让我们怎么顶?这良心上顶得住吗?好几万老百姓哪!你一个常务副市长,能这么麻木不仁吗……”

第二个谈话的是市城建委主任高育红。

“说实话,这些年的城建工作,放倒了多少­干­部!夏中民整整搞了七年城建工作,但没有一个人说他贪污、受贿、吃回扣……”

高育红一口气说了四十多分钟,于阳泰才Сhā话说,“老高呀,说说夏中民的缺点和不足吧。”

“缺点不足?”高育红想了半天才说,“如果缺点,那就是他太不爱惜自己了!从省城调来嶝江八年了,给嶝江的老百姓建了上百幢大楼,他自己至今仍然住在单人宿舍里;安排了成千上万的人员就业,就是没安排一个自己的亲戚朋友。他的内弟内媳,到现在一个也没安排,老婆带着内弟来一次哭一次……”

第三个谈话的是市计委主任狄辛彭。

狄辛彭四十多岁,同在昊州市任计委主任的刘石贝的二儿子是校友。狄辛彭的妻子,是刘石贝的二儿媳­妇­,也就是嶝江市财政局局长林晓芳的表妹。而狄辛彭的舅舅,又是任职多年的昊州市财政局局长。由于这几层特殊的关系,他们基本上可以说是控制了整个嶝江市的财政大权。

狄辛彭说话毫不拖泥带水。

“我觉得这次对夏中民的考察不合时宜。”狄辛彭振振有词地说,“夏中民确实是一个很有特点的­干­部,但他的特点,同样也是他的缺点。在嶝江这样一个经济大市,真正适合市情的­干­部,必须能顾大局,识大体。如果让一个有着个­性­缺陷的­干­部做嶝江的主要负责人,那对嶝江是不负责任的……”

第四个进来的是市民盟主委,主管文教科技的民主副市长郑大平。

“首先表明我个人的态度,第一支持,第二拥护。提拔这样的好­干­部,就等于是为老百姓做了最大的好事实事。”郑大平语气很平缓,但话里的内容则让人感到无比的犀利、尖锐和震撼。“我们嶝江的情况是,有这样的一些人,是不适于在这里当领导­干­部的。哪些人呢?老百姓说了,是宁可得罪领导也绝不得罪老百姓的人,正因为夏中民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他才在这里没明没黑地­干­了八年,结果直到现在仍然还是一个副处级!于组长,我有一个预感,你们这次考察,如果仍然只在­干­部中进行,那极可能会整理出一个根本不能提拔重用的反面典型。”

“你今天的谈话不就对夏中民非常有利吗?”于阳泰笑笑说。

“这只是刚刚开始。”郑大平也笑了笑说,“序幕刚刚拉开,好戏还在后头。由于计划经济人治观念的残余并由其产生的­干­部体制的弊端,使得嶝江的­干­部队伍渐渐演变为一个既得利益群体。他们牢固地垄断了公共权力,在不断获得利益的同时,与新崛起的富人群体结成了联盟。这就使得嶝江的老百姓始终处于全面被动的状态,­干­群关系日趋紧张,矛盾已经相当尖锐,如果这种形势不能得到迅速控制,嶝江很可能成为整个昊州市问题最严重、最动荡不安的地区。

“郑市长,不管你怎么说,嶝江截止到目前,仍然是整个昊州经济效益最好、发展速度最快的地区?这怎么解释?”于阳泰不禁反问道。

“这些仅仅是表面现象。”郑大平依然高谈雄辩,“恰恰因为我­干­了两年副市长,而且主管财政,才让我感到了这种潜在的危机。在这种政绩造假,假造政绩的背后,实际上掩盖着的是更深层次的危机,那就是吏治腐败。当一个地区的官员们可以随意哄骗上级时,他们当然会不断地吹出一个一个虚幻的肥皂泡,会把一块青铜打造成一座金山!会不惜竭泽而渔,以致毁坏税源的蓄养而不断加大税收,甚至移东补西,寅吃卯粮。比如说,为什么夏中民当了常务副市长后,第一个措施,就是每年的财政资金必须一次­性­划拨,中间再不给任何人任何单位划拨?这里面的漏洞太大了,如果不这样,整个嶝江的财政系统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黑洞!再多的钱也能无声无息地被它吞食掉!这非常可怕,简直就像一个巨大的筛子,每一个眼都在漏!一次­性­划拨,多多少少可以堵住一大部分。而这样做,要顶住多大的压力!”

十三

夏中民赶到医院已经快下午5点了。夏中民没有到太平间去看尸体,也没能看到覃康。覃康正在急救室抢救。

夏中民只看到已经脱离危险期的张军。

紧接着便是公安人员的简单汇报。引发这次火灾的原因有两种可能,一是一层客房因电器烧水引发火灾,一是人为纵火。

他突然想起昨晚张军给他打来的那个电话中透露出来的那些有关他的问题。想到那些问题调查组成员肯定是知道的!他不禁怔了一怔。

如果是人为纵火,在这些人眼里,最大的嫌疑犯可能第一个就是你自己!因为就是在昨天几乎一天一夜的时间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突然失踪了!

而在这种时候,什么东西才能最快最有效地证明你的清白?

……证据!……材料!

他突然想到了这些东西!对,就是调查组这两天刚刚查出你诸多“问题”的那些材料!

如果这些有关他的材料给烧毁了,对他来说几乎是场灭顶之灾!他突然又想到了覃康。要是覃康在就好了,可你这个覃康,怎么会没能逃出来!

司机在等着他,并告诉他说,陈正祥书记打来电话了,让马上回市委开书记碰头会,并说书记会开完了,还要连夜召开紧急常委扩大会。

夏中民看了看表,已经五点多了,他闭上眼靠在车座上,对司机说,都有什么人来过电话,拣要紧的说。

“有个叫吴渑云的记者,说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到你。”

“吴渑云?”夏中民吃了一惊,“他现在在哪儿?他的电话你记下来没有?”

“他说到时候他会同你联系。”

“还有江­阴­区的穆永吉区长打了好几次电话,让你尽快给他联系一下。”

“是不是还是村民闹事的事?”夏中民急忙问道。

“穆区长没有明说,但听得出来他很着急。”司机回答说。

夏中民一下子坐直了。电话一下子就打通了,穆永吉好像一直就在等着他的电话。

“夏市长,什么办法都用过了,可村民就是非见你不可。”

“是不是还是那些问题?”夏中民问。

“其实也就一个问题,他们说了,夏市长给我们作了保证的,今年农民人均负担不能超过二百元。可现在刚刚过了半年,有几个乡已经超过了二百元,有的乡差不多快三百了。有的地方还搞了什么‘依法征税’,几十个临时抽调的联防人员挨家挨户征粮征款,不给就强行挖粮食,有几家不服就打了起来。事情越闹越大,最后整个村子、几个村子都闹了起来,然后又波及到其它乡镇,局势越来越严重。”

“你们区委区政府是什么态度?”夏中民严厉地问。

“你也清楚,我们区委区政府什么时候意见统一过!”穆永吉不禁发了句牢­骚­。“连下边的­干­部也把我们划了线,说我是你的人,区委书记是汪思继的人。”

夏中民心里一阵发颤,“这样吧,你今天先给乡镇的­干­部,还有那些闹得比较厉害的村委会­干­部通个话,就说我明天上午一定赶到,现场回答他们所有的问题。”

“夏市长,就你一个人吗?”穆永吉有些不放心地说。“这么大的事情,陈书记和汪书记都应该来,另外是不是市委市政府应该先统一一下认识?”

“减轻农民负担,包括那些具体措施和指标,都是市委市政府研究决定了的,现在有什么理由再重新研究?言而无信,朝令夕改,那老百姓不仅要骂咱们,还要骂市委市政府,说不定还要骂到共产党头上!”

“其实这些道理大家谁不懂,问题是一到较真的时候,谁舍得割自己身上的­肉­?”

“那你说我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夏中民的火气不禁又蹿了上来。

“夏市长,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明天考察组不是还要同你见面谈话吗?后天你不是还要参加公开选拔考试吗?你这么多的事,而且都是组织上安排的事,只要你给他们说明了,那责任就不能光让我们来负……”

“好了,推不了还躲不了?这就是你的意思,是不是?”夏中民一下子打断了穆永吉的话,“我告诉你,老百姓的事在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小也是大事!我是常务副市长,你是区长,如果村民们真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就算跑了我也跑不了你!”

“是他们­干­出来的事情,凭什么让我们背黑锅!”穆永吉也急了,“都什么时候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再为这种事情付出代价!”

“瞎扯,什么代价不代价的!正因为不是小事,我才非去不可。”夏中民平静而又不容分辩地说,我明天肯定下来跟他们见面。一到了关键时候,就躲着藏着,老百姓会怎么看你?你还像是个市长吗?还像是个人吗?“

夏中民关了手机想了想,然后拨通了昊州市委组织部刘景芳部长的电话。

“你很忙,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听你解释。”刘景芳根本就没有听他讲下去的意思,“我已经派人给你把表格送去了,希望你能在明天七点半以前填好亲自送来。”

“明天七点半以前?”夏中民一怔,“刘部长,明天上午……”

夏中民突然说不下去了,手机里已经成了忙音,刘景芳已经挂断了电话。

十四

于阳泰所在的考察组从三点钟开始,就陷入了一场持久的纷乱之中。

本来下午是汪思继要来谈话的,没想到刚一打开小会议室门,就拥进来六七个不速之客。这几个人一进来就开门见山,直言不讳:听说上边派人来考察夏中民,我们认为夏中民是个贪官,所以来给组织上反映夏中民的问题。

于阳泰看他们的劲头,就明白此时惟一的选择就是等汪思继来了再说。他不能跟他们争执,万一有了什么冲突和过激行为,说不定正是这些人所希望造成的局面。

领头的显得活跃的其实就两个人,一个是嶝江市食品公司的总经理,姓郑。一个是城建委规划院的副院长,姓靳。另外几个虽然随声附和,但看得出来,纯粹是跟着虚张声势。

于阳泰听着他们对夏中民没完没了诋毁甚至辱骂,实在不知如何收场。小会议室的门嘭的一声被推开了。

“都给我马上出去!”汪思继大声吼叫了起来。“简直不像话!这是市委市政府的决定,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而后便是一阵­骚­动,这几个人又喊又叫的,于阳泰和考察组的几个人又劝又拉,总算让这些人走了出去。

“好了好了,我们都不生气,你还生什么气嘛!”于阳泰尽量安慰道,刚才那个信访办的老同志说有个办公室副主任在今天清晨卧轨自杀,另外联合调查组驻地发生了一场火灾,这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汪思继显得很沉重地点了点头。

“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于阳泰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于组长,借这个机会,我正好给组织汇报汇报我的思想动态。”汪思继慢慢坐下来,忧虑重重地说道。“我们嶝江真的是太复杂了,就说夏中民吧,咱们能跟人家比么?一说起优点来,这也好,那也行,有魄力,有能力。一说起缺点来,立刻就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年轻人有缺点难免的嘛,哪个年轻­干­部会没有缺点?像咱们这样的,什么坏事都赶上了,什么好事都轮不上。”文革“、Сhā队、下乡、改造思想……等到后来该着咱们这批人了,却又赶上了个年轻化、知道化……

于阳泰不禁也有些感慨,汪思继的话也许正是自己的写照。他本想说点什么,但忍了忍没说出来。

汪思继似乎看出了于阳泰的心思,于是立即把话题转了过来。我这么说没别的意思,我首先给组织表个态,这次考察夏中民,作为主管组织的副书记,我完全同意。

于阳泰没想到汪思继在考察夏中民的问题上,会是这样的一种态度。

“我这么说,并不是说夏中民没有任何缺点,也不是说夏中民已经完全具备胜任嶝江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的所有条件。”汪思继说到这里,把话题转了过来。“现在谁都看好夏中民,谁都不讲条件地服从夏中民,如果有谁想对这样的局面有什么异议,以夏中民的­性­格和嶝江未来的发展局势,几乎可以肯定没有什么好结果。我们肯定夏中民的能力和魄力。同样道理,像这样一个年轻­干­部,一旦没了监督,它所产生的后果将会是非常严重的。前车之鉴,我们不能不防。我甚至觉得,今天这两起事件,很可能就是两个明显的警示。

陈正祥书记进来时,脸上的神­色­显得少有的沉郁和不安。

“说实话,我很担心呀。”陈正祥像是在总结似的说道。“嶝江这个地方实在太复杂。所以我对夏中民的考察,一定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尤其不要被一些表面现象所迷惑。”

“陈书记,你来嶝江有几年了?”于阳泰似乎有意缓解一下现场沉重的气氛。

“连上今天,满打满算两年三个月零九天。”陈正祥说得有整有零。“我来这里时也一样信心十足,踌躇满志呀,但在大的方面几乎一事无成。所以从这一点来说,作为一个市委书记,对夏中民我是非常赞赏的。他在这里­干­了近八个年头了,依然没有退却,这不容易,所以我喜欢他,也佩服他,嶝江也确实需要这样的­干­部。希望你们回去一定把我的这些观点如实带给市委领导,一定不要再在夏中民的问题上犹豫了,特别是在嶝江这样的地方,再这么发展下去,可就真的

来不及了。“

看着陈正祥激动不已的样子,于阳泰再一次感到说不出的震惊。

“至于汪思继,从我个人的角度看也一样是个不错的领导­干­部,问题是汪思继在嶝江­干­了近二十年的组织人事工作。即使到今天,他仍然牢牢掌握着嶝江的人事大权。如果他要是不想支持你,那你的位置就很难坐稳。这是个大问题,了不得呀!但你要想让他换换工作,有那么容易吗?在刘石贝书记手里,汪思继是刘石贝一手提拨起来的副手,他们两个人搭班子多年,感情非同一般。所以尽管当时上级组

织部门多次提出想让汪思继换换地方,但每一次都被刘石贝书记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拦住了。在一个地方­干­久了,非得退下时,最怕的是什么?最怕的就是后院起火。没有一个靠得住的接班人行吗?所以夏中民始终提拔不起来,这其实就是最直接的原因。他最如意的设想,就是让汪思继当书记,让夏中民当市长。如果真的照他这么办了,嶝江还不是刘石贝的天下?

于阳泰再次感到吃惊,同时又再一次为自己刚才的判断失误而感到内疚。

十五

夏中民赶到市委办公室时,书记们都已到齐了。除陈正祥、夏中民、汪思继外,参会的还有主管纪检、政法的副书记王敬东,主管文教宣传的副书记徐冠华,主管市委机关和信访统战的副书记杨纪宁,主管农业、群团的副书记李安民。

过去刘石贝任书记时,很少开这样的碰头会。他要想­干­什么事情,基本上是一人说了算。刘石贝退下来后,新来的书记陈正祥尽管身兼二职,但在常委会上只要汪思继一有别的什么想法,跟随汪思继的常委往往就成了多数。所以在常委会上陈正祥很难控制住局面,于是开常委会前,必先开书记碰头会。在书记碰头会上,汪思继控制不了局面,除了副书记杨纪宁外,一般很少有人会毫无原则地站在他这一边。

陈正祥开门见山给大家通报了昊州市委关于提前召开党代会和人代会的决定,然后便开始讨论分工问题。

陈正祥先谈了党代会筹备小组的组成,组长自然是陈正祥,副组长则由汪思继和夏中民担任。

陈正祥讲完话,汪思继表示了不同意见:考虑下一步对夏中民同志的安排,人代会该是这次换届的重点。夏中民应该在人代会的换届选举上投入更多的­精­力。所以他建议党代会筹备小组副组长由副书记杨纪宁担任。

陈正祥看了看夏中民,似乎想征求他的意见。夏中民没等大家说什么便表示同意。第一项议程,就这么定了下来。

第二项议程只不过是再例行通报一次,新一届嶝江市人大主任,将由主管政法委的市委副书记王敬东担任。

然后便是筹备人代会和政协换届的有关情况……等到这些事全都安排完了,大家才发现在这次换届中,夏中民作为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居然在这次党代会筹备中没担任任何职务。大家好像都觉得有些问题,但好像又都提不出什么相反的意见。

于是陈正祥便谈到市委办公室副主任马韦谨的自杀和联合调查组驻地火灾的调查情况。

马韦谨确实是自杀,已经有当时在场的两名目击者作证。如果是这样,那自杀原因就显得非常重要。毕竟,马韦谨是市委办公室一直主持工作的副主任。如果确有因为工作上的原因导致自杀,那么,市委领导必然有难以推卸的责任。

汪思继第一个发言。他认为马韦谨主要是思想问题引发的极端行为。昨天他曾找马韦谨谈过话,告诉他将由齐晓昶担任市委办公室主任,当时没看到他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陈正祥打住话题,准备谈下一个问题。

夏中民对陈正祥摆了摆手说,“关于马韦谨的死,我的心里一直很沉重,所以在今天的会上有话要说。”

“这件事今天就不用说了。”陈正祥的态度明显而又坚决。

“我现在必须说。”夏中民坚持要说的态度似乎更加坚决。“汪书记今天也在这里,我想说的是,齐晓昶这个人究竟是谁推荐上来的?我记得我在上一次会议上就推荐过马韦谨,我当时说得非常清楚,如果市委办不想用,那就把他安排到我们市政府办公室来。但为什么最终既没把他提拔为市委办公室主任,也没把他提调到市政府办公室?”

“这是市委常委会上定下来的,当时你也在场。”汪思继虽然嗓音不高,但一字一顿,回答得清清楚楚。

“问题是市委组织部为什么没把马韦谨推荐上来?”夏中民反问得­干­脆利落。“组织部不往常委会上推荐,常委会又怎么研究?其实大家都清楚的,齐晓昶是个什么样的­干­部?以前我们就反对,而且抵制过多次。但这一次没通过,下一次拐弯抹角地就又给推荐了上来。让我说,现在虽然还没查清马韦谨确切的死因,但我认为,这同齐晓昶的被提拔,有着直接的原因。一个在市委办公室兢兢业业­干­了近二十年的同志,而且已经主持工作快一年了,这次不仅没有提拔,反而却把他手下一个受过处分的,并没有任何工作能力,也没有任何工作经验的人给提拔了起来,想想这对马韦谨来说,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打击。这对整个嶝江­干­部队伍的建设,将会产生多么恶劣的影响……”

“夏中民,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汪思继终于沉不住气了。“齐晓昶的提拔,是经过严密程序的,市委常委会上讨论时也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同意。不能因为个别人不同意,就对组织部的工作和齐晓昶本人的情况予以全面否定。再说,马韦谨的自杀,即使是同这次安排有关联,那又能说明什么?从另一方面来看,他能产生这样的极端行为,恰恰说明了他的轻率和固执,也说明了他确实不适合提拔重用……”

“一个人如果没有遭受到巨大的伤害、压力和侮辱,他能轻易毁掉自己的生命吗?”听了汪思继的这番话,夏中民不禁有些愤怒起来。“齐晓昶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相信你心里真的会不清楚?吃、喝、嫖、赌,贪污、受贿、挪用、欺骗、包二­奶­、假离婚,他的档案里装着多少处分?警告,记过,停职检查,留职察看……组织部审查考核时,怎么会没有看到这些东西?我希望将来你能给我们大家和­干­部群众一个满意的交代!”

“都不用说了!”陈正祥猛地在桌子上拍了一把。“像话吗!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搞窝里斗!每次开会都是吵吵吵、争争争!你们究竟想­干­什么!还有没有大局观念、全局意识!好了,没有时间了。下一个事情,我再简短地给大家通报一下。”

尽管大家不吱声了,但会场气氛好久也难以平静下来。关于联合调查组火灾情况的通报,陈正祥只讲了两点。

第一,在开会之前他刚刚得到消息,这次火灾的起因已经查明,这是一起明显的人为犯罪行为,犯罪嫌疑人已基本确定,他就是嶝江经济开发区“皇源股份”集团公司的副总经理杨肖贵!因为目前杨肖贵正在缉拿归案之中,所以要求大家严格保密。

第二,这次火灾中市委纪检副书记覃康表现出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他为了保护住那些证据材料,不惜付出生命代价。

就这么两点,几乎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撼了!

夏中民久久地怔在那里,末了,他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那些证据材料保住了吗?”

陈正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全都保住了。”

夏中民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眼睛也渐渐湿润了起来:覃康!我的好兄弟!

就在这时,他听到汪思继也问了一句:“那个杨肖贵抓住了吗?那些证据材料都保存在什么地方?”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转过脸去,默默地看着汪思继。连夏中民也有点吃惊,没想到汪思继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汪思继似乎也感到自己这个问题的突兀,赶忙像解释似的补充说:“这个杨肖贵绝对不能让他逃跑了,还有那些材料一定要保护好,千万不要再引发出什么问题了。”

“你放心,不会的。”陈正祥同样意味深长地看了汪思继一眼。“杨肖贵跑不了。大家都请放心,材料绝对安全。”

夏中民注意到,汪思继尽管显得相当平静,但脸­色­有些微微发白,注意力也明显有些不集中了。

不过好像没有人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变化,大家神­色­都显得有些紧张。

尤其是在这一起难以预料的突发­性­事件面前,令人警醒、发人深思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

在通知和等待常委们来开会期间,陈正祥、汪思继和夏中民三人在一起交谈了将近十分钟。

其实根本算不上交谈,完全是陈正祥一个人在说话。陈正祥先是对两个人在刚才会议上表现出来的对立情绪表现出了强烈不满。说到后来,陈正祥甚至怒不可遏地嚷了起来:“你们再这样下去,我就马上给上级打报告!在这个节骨眼上,谁让我下不来台,我只能让他下不了台!我来嶝江两年了,从没这样发过脾气,还是那句话,都是为了你们好,等顺顺当当换了届,能给的我都会给你们去争取。希望你们能在这个关键时候团结一致、齐心协力。没人找我的事,我不会找人的事,要是有人找我的事,那我非找他的事不可……”

夏中民什么话也没有说。汪思继也没有任何表示。

一刻钟后常委会顺利召开了。会上非常平静,没有发生任何争执,也没有任何不同意见———也许陈正祥的话确实起了作用。当然,也许是一场即将爆发的大战迫在眉睫,这一切都只是这场恶战前的瞬间平静。

十六

嶝江经济开发区主任刘石贝得到确切消息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

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卧室里的沙发上,在幽幽的灯光下,就像寺院里一座年代久远的泥塑。

他一下子像老了十岁。

嶝江市高新技术开发区“皇源股份”集团公司的副总经理杨肖贵,就在一个小时前,已经被缉拿归案!

在此之前,刘石贝几乎没有听到任何消息!没有人给他通风报信,更没有人给他汇报情况,他全然被蒙在了鼓里!

在嶝江呼风唤雨、跺一脚就像八级地震的几十年里,这还是第一次!

开发区副主任,“皇源股份”集团公司总经理郭梓韦打电话来时,已经完全是一副绝望的口吻。郭梓韦几乎是带着哭腔嚷道,刘书记,你得赶紧想想办法呀,要不这回可真的完啦!杨肖贵要是顶不住,把什么都招了出来,不止“皇源股份”彻底完了,整个开发区说不准也要完啦!

刘石贝止不住大声呵斥起来,你们到底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郭梓韦在电话里毫不掩饰地说,这都是杨肖贵一个人闹出来的呀!我当时就给你说过,杨肖贵这个“皇源股份”根本靠不住,全都是假的!是你坚持要让我听他的呀!你说只要能上了市,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现在这么一出事,还上什么市呀!一旦把这个窟窿捅出来,一件一件可都是天大的事情!都是得掉脑袋的呀!

刘石贝突然打断了郭梓韦的话:“注意点,这是在电话上,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露骨那么难听!你知道杨肖贵想烧的那些材料是不是还在?究竟烧掉了还是没烧掉?”

郭梓韦恍然大悟似的说,我马上就去打听。

刘石贝有些恼怒“你知道什么!要是材料还在,那就要看看都放在什么地方,材料上都有些什么,杨肖贵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毁了这些材料?这些都是要命的东西,都得尽快打听清楚,懂吗?”

放下电话,刘石贝清楚今晚肯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夏中民刚来嶝江时才三十一岁,刘石贝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当时市委空下来两块工作:一块是主管政法、群团、市直工委;一块是主管城建、统战、信访。没想到征求意见时,夏中民考虑也没有考虑就选择了城建这一块。

刘石贝当时就像除掉了心头大患一样感到惬意轻松。他觉得夏中民之所以愿意分管城建,一个最大可能就是看中了其中蕴含的巨大利益。一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注定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没想到夏中民新官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就把刘石贝烧了个措手不及。

那时刘石贝还牢牢控制着市委常委会,夏中民提出要发展蓝天经济。老实说,这个计划也是刘石贝头疼了好多年的老大难问题。但这里面涉及到方方面面的背景和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以致让他暗中兴叹,束手无策。但老拖着不抓,万一有一天出了什么大事故,找个替罪羊都找不到。

如今偏偏就来了个替死鬼。在市委工作会议上,他看也没看就一口答应了下来:不仅给了夏中民总指挥的头衔,还给了他相应的权力!刘石贝为了表示自己坚决支持的态度和诚意,甚至在全市上千­干­部参加的动员大会上,信誓旦旦地说,这次市委下了决心,一切都由夏中民同志主管!夏中民的意见就是市委的意见!夏书记说处理谁就处理谁!

后来刘石贝才明白:自己给自己下了套,自己让自己往笼子里钻。

三个月内,夏中民在全市整整关停并转了五百多家五小企业。嶝江的老百姓一下子迷上了这个新来的年轻副书记。

就在夏中民大刀阔斧关停并转污染企业时,求救的,说情的,送条子的,打电话的,却一拨接一拨地往刘石贝办公室和家里闯。市里的、地区的、省里的,甚至还有北京的!有时候都已经深夜了,冷不防还有电话打过来。

他曾私下同夏中民谈过好几次,夏中民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最要命的是,夏中民根本不进他的圈子,不贪钱,不好­色­,不抽烟,不喝酒,不跳舞,不顾家,纯粹一副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的姿态!

刘石贝突然觉得自己太大意了,怎么会让这样一个人来到了自己身边!而且还将要做他的接班人!

就在刘石贝为自己的失误懊悔不迭时,夏中民的三把火却越烧越旺。

他从解决环卫工人福利问题和下岗工人再就业问题入手,赢得了嶝江百万市民山呼海啸般的赞扬和好评。紧接着又从环保工程直接进入产业结构调整,在对五小企业关停并转的同时,着手发展民营经济。再接下来又从解决群众的信访问题开始,对各种不正之风和腐败行为进行了严厉打击。嶝江的社会秩序明显好转,老百姓几乎无人不谈夏中民,无人不夸夏中民。特别让刘石贝不安的是,夏中民这些举措得到市长梁金泉的全力支持!这个平时看上去松松软软的市长,在夏中民的鼓动下,突然变得少有的强硬和果决,他不仅公开为夏中民叫好,而且把不少本该属于市政府的权力默默划给了夏中民!

特别让嶝江人感到惊讶的是,一个刚来的副书记,不到一年就两次上交数额巨大的灰­色­收入。其他领导­干­部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从来没见退过一分?天知道他们收到过多少黑钱!

刘石贝突然觉得,夏中民就像黑夜中一个千瓦的大灯泡,猛然间把所有的人都赤­祼­­祼­地暴露在亮光下面。包括他领导的整个班子,似乎都成了难以防范的家贼。

刘石贝终于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让这样一个人接班,等待自己的很可能是一个天天都只能在无奈和愤怒中度过的晚年!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更不能就这样轻而易举拱手让出一切!

于是,刘石贝也暗中开始了一次次行动。他首先使出浑身解数,让支持夏中民的书记市长们一个个不是调离就是同夏中民渐渐决裂,然后又在书记和常委中增大拥护自己的比例;紧接着让夏中民的权力不断缩小,甚至有意识地不断否决夏中民既有的成果和决断。还有更邪乎的招数——比如一拨接一拨的告状上访,一拨接一拨不利于夏中民的小道消息:接班不一定是夏中民,夏中民连市长也当不上。当这样的消息越来越多,向刘石贝靠拢的人当然就越来越多了。

当然,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样简单,来来回回,几起几落,直杀得昏天黑地,天翻地覆。其实他自己也明白,当一个人,不论是手段还是谋略,一旦变得下作了,他的人气很快也就没了。让刘石贝感到最惨的时候,他不仅开不了书记办公会,甚至连常委会上也无法形成一致意见。没办法,他只好在更大范围内动用他的关系网,不管开什么会,都是四大班子领导会议。更多的时候,他什么会议都不开,一个命令就等于决定了。

刘石贝也不是没有收获。他虽然没让他最希望接自己班的汪思继当上市委书记,却让一个年龄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陈正祥来嶝江当了市委书记。另外一个最大的收获是,他这个市委书记一直­干­到将近六十三岁!他硬是把那个一直支持夏中民的市长梁金泉提前半年逼退了下去。而且一直到今天,夏中民仍然还是副书记,尽管去年增加了一个常务副市长,但级别还是副处。而他暗中支持的汪思继也当上了常务副书记。

刘石贝知道今年是换届年,所以他很早就开始了行动,但没想到的是,昊州市委突然来了个县市长公开选拔!紧接着换届又突然提前!昊州市委组织部对夏中民的考察又不期而至!更为令人担心的是,省市联合调查组突然进驻嶝江!而后又发生了针对调查组的毁灭­性­火灾!还有一个替死鬼,那个市委办公室副主任马韦谨竟又卧轨自杀!最可怕的是,造成调查组这场火灾的犯罪嫌疑人,竟然就是他所在的经济开发区一个副总经理!

还有一个几乎能毁了他一生的秘密,这个名字叫杨肖贵的副总经理,原本竟是他的私生子!

假如杨肖贵把一切都交代出来的话,等待他的只能是坟墓!

身旁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刘石贝痉挛般地拿起电话,竟是汪思继打来的。

所有一切都被证实了。

联合调查组的纵火案,主谋就是杨肖贵。他所指使的那两个犯罪嫌疑人已经在他之前招供了。

联合调查组确实调查出了杨肖贵的问题,一直准备上市的“皇源股份”集团公司,里面的问题确实很多很大。

第一个怀疑和暗中调查这个公司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夏中民!夏中民和覃康早就发现了“皇源股份”集团公司的破绽,这个已经贷款将近六亿元的合资公司,据夏中民说根本就是一场大骗局!

杨肖贵指使人纵火,并不是想烧死覃康,而是想烧毁那些调查材料。结果人烧死了,材料竟然让覃康舍命保住了。

汪思继最后说,现在最主要的还是那些调查材料,谁拥有了那些材料,谁就拥有了主动权。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夏中民势头很旺,情况非常危险,一定得赶紧想想办法,否则党代会、人代会一开,谁也拦不住了。

刘石贝听完说,思继呀,你一定要沉住气。只要你那儿再别出什么问题,我们还会有办法。你放心,大家都会为你努力的。

汪思继不禁有些感动地说,刘书记,联合调查组的事情我们正在给上面打报告,想办法让这次调查在换届以前暂时停下来。

刘石贝也动了感情,要能这样,首先我要感谢你。还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新华社那个叫吴渑云的记者找见了么?就像卧轨自杀的那个马韦谨,就像这次纵火事件,一旦被什么媒体捅出去了,大报小报还有那些网站立刻就会炒得一塌糊涂。省里的报纸我都打过招呼了,怕就怕那些到处乱窜又不出头露面的记者。所以说什么也要尽快把这个吴渑云找到。汪思继心领神会地嚷了一声,刘书记,真的谢谢您,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不管什么事,想轻易过我这一关没那么容易!

刘石贝从这句话里再次听到了希望,他终于再度清楚了面对着他的这样一个现实:现在核心的核心,就是绝不能让夏中民上去,而只能让汪思继上去!活了大半辈子了,到了今天,他才真正感到了什么是你死我活!

十七

嶝江经济开发区主任刘石贝得到确切消息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

市委书记陈正祥回到家里时,已经深夜十二点多了。

家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声息。

他突然像怒吼似的喊了一声:“陈卫军!给我滚出来!”

陈正祥的声音就像天崩地裂一样,首先把老伴吓了出来,紧接着二儿子陈卫军也跌跌撞撞从卧室里冲了出来。

“爸,你­干­吗呀?”陈卫军一脸的不悦,“这么晚了喊什么喊,晓津都让你吓着了……”

陈卫军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正祥狠狠扇了几个巴掌!

一直等到陈卫军的新婚媳­妇­晓津扑过来跪在地上拦住了他,陈正祥的狂怒才稍稍平息了一些。“陈卫军,你和汪思继的儿子,瞒着我都­干­了些什么?”

“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陈卫军磨磨蹭蹭地咕哝了一句。

“放屁!到现在了,眼看就要进监狱了,还敢跟我撒谎!”陈正祥怒不可遏,差点又要把身旁的花盆砸过去。

“就是合伙做了点生意么……”陈卫军仍然嘟嘟嚷嚷地说道。

“声音大点!都什么生意!”陈正祥仍然像训贼一样。

“主要是装潢方面的,比如瓷砖、木地板、厨房用具、装修材料什么的,这些生意好多人都在做,又不是咱们一家……还有房地产方面的,我只挂个名,法人又不是我……”

“混账之极!你算个什么东西,也不想想怎么会有人让你挂名做房地产生意!”陈正祥听到这里,顿时又暴跳如雷,“你还有什么瞒着我!还有!说!”

“……还有几次工程上揽下来的生意。”陈卫军好像在努力回忆着。

“到底是什么生意!”陈正祥在眼前的茶几上猛然拍了一把,几乎把茶几上的茶壶茶杯震翻在地上。“说!”

“就是修路用的沥青,那都是去年的事了,你当时不是也知道么……”

“放屁!我知道?我知道什么!我怎么知道那些沥青是你们采购回来的!你真是个混账王八蛋!你胆子好大!这样的生意也敢做!你们采购回来的那也叫沥青吗!采购时你在场吗?你亲自检验了吗!”陈正祥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回答我!这批沥青你们一共进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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