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久了,我都记不大清楚了,你让我想想么。”陈卫军的话越来越软,声音也越来越低。
“胡说八道!收了多少钱你会记不得了?”
“有四五笔吧!”
“四五笔是多少!”
“大概就是三五十万吧。”
“三十万还是五十万!”
“我真的记不清了,可能是五十万左右吧。”
嘭!一声巨响,陈正祥终于把花盆举了起来,使劲地朝儿子砸了过去!
陈卫军真给吓呆了,因为硕大的花盆离他的头只有几公分!
他看清了,也感觉到了,父亲真的是要砸他!简直是想砸死他!
父亲真的恨他!
而且是恨之入骨!
一个小时后,陈正祥的家里才算安定下来。陈正祥像往常一样,一旦有了什么重大事情,常常会一个人在黑暗中长久地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老实说,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有多么优秀。上学时,他的成绩总是中等。考大学时,正好碰到了“文革”,所以他总觉得他这一生如果不是“文革”,肯定考不上大学。而且一旦考不上,就只能回家。幸运的是,他下乡Сhā队当了“知青”,而后又当了第一批借调干部。
自从当了借调干部,他的命运就开始了根本性的转折。等到“文革”结束时,他已经成了乡“革委会主任”。等到一九七七、一九七八那几批大学生毕业,开始向干部队伍输送“新鲜血液”时,他已经成了副县长。而后又进了县委常委,再后来就升成了副书记,县长、书记!
等他当了县委书记时,他已经五十二岁。
至今想起来,他还是为自己的一生感到幸运。
老实说,这些年来,改革的不断深化,越来越让他感到知识的欠缺和能力的不足。所以他领导艺术中惟一的法宝就是多干实事,多听建议意见,从不轻易表态。
也许正是这样,在他这么多年的领导岗位上,不仅弥补了多方面的欠缺和不足,而且得到了大多数干部群众的拥护和好评。他当县长时,被评为全国百名优秀县市长。他当县委书记时,又被评为全国百佳公仆。
然而越是这样,给他带来的压力反而更大。于是他变得越来越小心翼翼。于是,陈正祥最终选定到嶝江任市委书记时,就给自己定了这样一个原则:站好最后一班岗,绝不伤害一个人。
来到嶝江,简直就像上了战场!
这是他根本没有料到的事情,即使今天想起来,他仍感到心有余悸。
他正式定下来到嶝江任市委书记,领导还没有找他正式谈话时,嶝江大大小小的干部,便纷纷到江右县的家里来看望他,鲫鱼过江,来了一批又一批。
刚开始时,他有些发懵。等到了后来,越来越让他感到恐怖和惶惑。他简直无法想象,这些人是如何得到消息的,信息如此准确行动如此快捷。
还有一个让他感到恐怖的是,凡是来他家的人,几乎没有不骂夏中民的!而偏偏就是夏中民没来家里见他!甚至直到他到嶝江上任时,连电话都没打一个!
一个让嶝江这么多干部痛骂的干部,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作为嶝江市委副书记,即使不提前来看望自己,那至少打个电话什么的,或者委托人问问情况什么的吧。难怪会有那么多的干部对他有意见!岂止是意见,纯粹就是愤恨、憎恶!
那时候最让陈正祥感动的是老书记刘石贝。
刘石贝在他还没有被免去市委书记职务的时候,就专程到江右县陈正祥家来了一趟。其实陈正祥对刘石贝的好感并不是因为他专程来江右县看望他,而是在这之前,他就从方方面面的人嘴里,已经听说了这位老书记对他的赞扬和好评。
这种赞扬和好评是实实在在的,恰到好处而又举足轻重的。在昊州市委征求嶝江市委的意见时,刘石贝对陈正祥的赞扬和好评,对组织上最终决定让陈正祥来嶝江担任市委书记,应该是起了至关重要的决定性作用。
尽管陈正祥后来也渐渐明白刘石贝之所以欢迎他来,自有刘石贝他个人的想法和用意。刘石贝在嶝江几乎干了一辈子,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担忧,用陈正祥这样一个人过渡一下,应该是免除后院着火的最佳方案。年龄大了,也就是两三年的时间,即使看到了嶝江有什么问题,就算是真的想纠正,也没有太多的时间了。这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可能有些不准确,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对刘石贝的举荐真的是非常感动的。
刘石贝给他的第一印象也同样很好,朴实、豁达、平和、敦厚,完全是一副长者风范。
刘石贝谈论夏中民时,并没有看到像别的干部那种明显的不满和刻意的贬低。他显得很客观,很公正,很有气度。
刘石贝说,你要是说夏中民这个人不能干,不会干,没魄力,没能力,那绝对不是事实。
夏中民这个年轻人哪,怎么说呢。当初要是没有我,他来得了吗?那时候他才三十出头,我要这么年轻的干部来嶝江干什么来了?不就是要让他接班吗?他三十出头,我马上就到站了,难道他两年三年都熬不下来吗?想不到夏中民刚来还不到一年,就要把我弄到二线去,甚至还想把我搞出个什么问题来,闹了一帮子人告我查我,恨不得把我立刻就判了极刑,关到监狱里一辈子也别出来。
市委领导当时给了他一个明确的信息:去了嶝江后,尽快做好疏通与调解工作。同时也要有思想准备,任务很艰巨,还要尽量保证不出什么问题。市委和有关部门已经基本敲定,你将要同一个年轻的同志搭班子,第一步让他先担任代市长,而后尽快召开人代会,再正式选举为市长。
这个年轻的同志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夏中民!
然而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夏中民居然会遭到这么多干部的不满和反对!
连坚决举荐他来嶝江任职的老书记刘石贝,给他的第一个语重心长的忠告,竟然也是不能同这个夏中民搭班子!
刘石贝当时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你要是和夏中民搭了班子,让夏中民这样的人当了市长,不只是你没有好日子,整个嶝江的干部群众都不会有好日子!
陈正祥来嶝江半个多月后,才第一次见到夏中民。在此之前,他曾接到夏中民几个电话。夏中民的声音从电话上听上去干脆有力。对他的到来,夏中民很诚挚地说他早就听说了,心里非常高兴,也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他好好聊聊。由于当时正处于拓宽嶝江主街解放路的关键阶段,眼下实在无法离开,所以等工程告一段落后,他会专程去给他汇报情况。同时他还对陈正祥来嶝江报到时,他没能及时赶到,恳请他一定原谅。夏中民对他说,原因是当时供应工地原料的采石场发生了斗殴事件,造成了大面积的停工停产,他一直留在现场处理问题,所以没能赶过去。夏中民说他后来曾经找过他两次,但都没能找到。后来想到可能陈书记刚来,搬家呀,安排新房呀,干脆就等等吧。于是就拖下来了,所以请陈书记一定谅解。
听夏中民这么说,陈正祥觉得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他前前后后在江右县干了将近二十年,妻子儿女几乎全都安排在了江右县。这次从江右调动到嶝江,也就不可能再回江右了。所以他搬家得非常彻底,包括孩子们的工作和妻子的安排。
一切都比预想的顺利。最头疼的是妻子的工作,妻子今年已经五十四岁,而且在江右县财政局任科室副主任。一般来说,这样的年纪,是不会有什么接收单位了。没想到他还没开口,嶝江市财政局就主动要求把妻子的工作关系转了过去,而且职务级别还上了一格!月工资竟也连升三级!妻子高兴得喜笑颜开,整个家里的气氛也一下子变得喜气洋洋。大儿子调到昊州计划委员会,职务也上了一级。大儿媳本来在江右县文化馆任出纳,没想到被调到昊州市检察院财务处当了会计。大姑娘原在江右县文化局工作,转到嶝江后,工作关系被调到嶝江市法院,并且在调来后一个星期,便被安排了一个为期两年的政法院校脱产进修学习。大女婿原在江右县人事局工作,转到嶝江后,仍然在嶝江市人事局工作。还有二姑娘和二女婿一个安排在民政局,一个安排在交警支队。小儿子陈卫军的工作也安排得相当满意。
不仅自己的房子有了,未来的刚刚调来的亲家的房子也一样有了,还有自己的儿子,也在单位分得了一套一百三十八平方米的单元房!
等到这一切兴奋和轻松渐渐过去以后,等到慢慢了解到都是谁为他办了这么多复杂而难办的事情后,一种说不出话来的感觉便缓缓地却又是沉重地从他心底里滋生了出来。
不就是因为你手中的那份权力?那些给你提供种种便利和服务的人,不也是看中了你手中的那份权力?陈正祥愈来愈明确地感到了一种不祥,给你一次优惠,就意味着给你缚上了一道绳索,十次优惠,就是十道绳索!身上捆着十道绳索的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犯人!被人牵着走的犯人!
这话是夏中民后来跟他说的。夏中民当时还跟他说,你不能让这些绳索把你毁了!他当时确实非常气愤,他实在无法容忍他的副手跟他说这样的话!
但他无言以对,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
陈正祥是在阴历八月十五的晚上第一次见到夏中民的。
当时正在下着雨,施工现场已经没有人上班了。据说平时都是三班倒,即使在凌晨四点五点,工地上也会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他的秘书告诉他说,夏中民就在大街上临时撑起的工棚下那一大堆民工里头。
他本不想惊动什么人,但找了半天,就是没能找到。
于是他就让秘书喊了一声。
没想到夏中民就在他身旁站了起来。
夏中民的样子他今天还记得清清楚楚。
干瘦,黢黑,头发看样子两三个月没有理过了。衣服比民工们的衣服还脏还皱,上面沾满了沙灰和泥巴。尤其是那双皮鞋,沾满了水泥污渍,白乎乎的就像刚从泥窝里趟出来的胶鞋。
陈正祥主动伸出手去,因为他感觉到了夏中民可能因为自己手脏而没伸出手来。
于是,他们的手第一次握在了一起。
夏中民解释说,过节了,又是中秋,民工们都想家,跟他们一块儿玩玩,让他们也觉得这里跟家一样。没别的,就是想让民工们也高兴高兴。咱们这条路,全靠这些民工了,你看,雨一停,他们马上就会干起来。陈书记,没办法,资金一直没有到位,民工们在这儿干了半年多了,才领了两个月的工资,要是放在别的地方,早不干了。
正说着,一个民工拿着个手机跑过来递给了夏中民。“夏书记,打通了,打通了,我给家里打通了。家里人都问你好,谢谢你,夏书记。”
“别的人都打过了?”夏中民问。
“打过了,打过了,有的打通了,有的没打通。”
“你告诉他们,今天晚上我的手机谁想给家里打都可以。没打通的,随时可以来找我。”夏中民对民工扬扬手说。
看着这种场面,陈正祥再次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这种震撼完全是来自心底的一种深深的激励和责问。
像夏中民这样的一个人,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怕,这么恨?
十八
夏中民还没有开完常委会,就被副市长李兆瑜和城建委主任高育红叫到了红旗街锦生住宅小区的工地上。
当时他正在常委会上,因为嶝江市房地产开发局班子的问题,同市委常委、纪检书记丁柬辰产生了争执。
市房地产开发局原局长年龄早已超过了。老局长和其它局领导一直推荐现任房地产局纪检组长高英任局长。夏中民也认为这个人不错,一个月前的书记办公会上也顺利通过。没想到在晚上的常委会上却遭到市纪检书记丁柬辰的反对。
“这个人现在还不能提拔,有人写他的告状信,涉嫌违纪进歌舞厅的问题,市委纪检委准备立案查处,我建议等审查完再定。”
夏中民本不想在常委会上再说什么了,但没想到丁柬辰竟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他当然不能不说话。“这个问题我在上一次常委会上已经解释过了:第一,企业干部进歌舞厅,本身不是问题。第二,市政府对类似的告状信也做过调查,当时作为纪检组长的高英,自己并没有进歌舞厅。第三,进歌舞厅的是给房地产开发公司住宅楼进行线路安装的电业局工人,他们是条条管理,不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会给你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第四,这都是匿名告状信,为什么要一
查再查?还有一点,有问题你们早不说,晚不说,书记办公会都通过了,为什么才突然提出来?根据我们了解,高英这个干部作风很正派,业务很熟悉,干部和职工也非常拥护。就因为这样一个问题,究竟要查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丁柬辰根本不听任何意见,坚持说,“据我们了解,情况并不是这样,我们马上就要立案查处,如果出了问题,谁负这个责任?”
夏中民不禁又冲动了起来,“事实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是不是非要让我把话说透了!是不是凡是夏中民表扬过的干部,你们都要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压下去,打下去!这是第一次吗?除了这个高英,还有昨天刚刚自杀的马韦谨,已经有多少起了?”
说到这里,陈正祥说话了:“不要说了!你们能不能冷静点!这是开常委会,不是吵架的地方!”
会场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末了,陈正祥征求意见似的看了汪思继一眼。汪思继想了想说,“既然有不同意见,而且纪检委要立案查处,我看是不是先放一放?”
陈正祥只好跟着说,“那就放放吧。”
然而当夏中民被叫到锦生住宅小区时,才发现他面临的还是人事问题。
由于上午夏中民所宣布的紧急决定和严厉措施,锦生小区的突发事件似乎被制止住了,那些贸然闯进来的工程队一个个也都乖乖撤出去了。但到了下午,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由市规划院和市建工局近三百名职工干部组成的请愿团,牢牢地围住了锦生住宅小区的两个施工出口,任何施工人员和施工车辆一律都不准通过!
到了下午六点左右下班高峰时,这些人突然又封堵了施工区附近的两条大街,顿时造成了整个市区交通的大面积瘫痪。直到晚上八点,他们还丝毫没有准备离开的样子
夏中民看看时间,已经很晚了,他决定速战速决。面对300多名请愿人员,他首先不客气地指出,今天的行为是极端错误的!作为规划院、建工局的工作人员,你们应该知道,堵塞交通,阻碍市政建设,要负什么责任!不过今天可以原谅大家,因为你们的行为只是盲从的结果。责任在你们院长、局长,跟你们无关。
“说句难听的,如果有人说你们今天的行为是正确的,那我问问大家,既然是正确的,为什么你们局长、院长不来?我给大家说实话,不管是规划院还是建工局,涉及到利益最大的,其实根本不是你们,而是这些领导!在此之前,我们曾给他们做了多少工作!不听嘛!为什么?就是因为认为对他们的安排不合适!有谁考虑过下面的干部职工?没有,截止到今天,他们没有一个人给我谈过这方面的事情!我这样说,不是有意要挑拨你们同领导的关系!我只是想说清楚,现在问题的症结在什么地方。不是市委市政府不解决,而是你们的领导一直不同意我们提出的解决方案!其实你们也知道,规划院和建工局,究竟应该是什么职能?这样的重复机构,怎么能是行政编制?你们有什么理由不同意?看看你们下属单位的市建工人、建材工人,他们已经多长时间没发工资了?就因为市委市政府的方案落实不了,所以对他们的安排也一直落实不了!将近一年了,工人们生活没有着落,而你们却在这里堵马路!你们忍心吗?坐得住吗?看得下去吗?把你们这样的单位收回来,并不是让你们没饭吃,没单位,没工资,绝不是!对你们如何安置,市政府和城建委是做了充分考虑的。关键是希望你们不要只想着自己的利益,还要多想想那么多工人的利益,尤其是不要再为你们的领导争利益!好了,我说完了,现在大家可以提问,我都会给你们回答。”
这时候下面有个人问道,“工资有保证吗?”
夏中民马上回答说,“这个没问题,可以保证。”
这时一个老职工突然说了一句:
“早知道这样,我们还来这儿干什么!夏市长,我们上当了!我们向你道歉!”
夏中民说,“也不能这样说!我们也有责任,工作没有做到家!”
会场突然热闹起来,议论声,埋怨声,骂声响成一片。
十几分钟后,人们就几乎走光了。
十九
吴渑云是在医院里找到夏中民的。夏中民一直守候在医务室里,他急切希望一直昏迷不醒的覃康尽早脱离生命危险。
吴渑云是在三年前嶝江的特大走私案中知道夏中民的。当时嶝江市委市政府几乎所有的领导干部都受到了相关调查和询问。惟有一个例外,这个人就是夏中民。这在当时嶝江大面积走私的情况下,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听到这个消息,吴渑云特别想采访采访这位名叫夏中民的年轻副书记。然而采访中他却发现,在嶝江市委市政府所有的领导干部中,被人控告痛骂,夏中民竟然是最多的!这太让他难以理解了。
也正因为如此,几年来,吴渑云一直默默地关注这位副书记。只要他来一次嶝江,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地同夏中民认真聊一聊。
就在火灾发生的那天晚上,吴渑云和嶝江市委纪检副书记覃康几乎整整坐谈了一晚上,有关嶝江的情况包括对夏中民的看法和评价,自然成了最主要的话题。当然,也还涉及到了案情的进展情况。包括覃康在内,谁也没想到这次联合调查组居然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会有如此大的收获!
吴渑云记得覃康当时极为悲伤地说,夏中民这样的干部为什么非但提拔不起来,而且处境越来越艰难?其实也很简单:当一个干部陷入某个利益群体时,如果他要为老百姓负责,要为党和国家负责,那他同该利益群体必然会背道而驰,水火不容。
他是凌晨两点多才从覃康那儿回到宾馆的。没想到离开两个多小时后,竟然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火灾!
已经深夜了,他同夏中民又联系了一次,没想到这次他竟有时间了。
在覃康所在的医院里,两人面对面坐着,好半天谁也没有开口。
“你大概不知道,出事那晚我给覃康打电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接。”良久,夏中民才说了这么一句。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给你说。”吴渑云避开了夏中民的目光。
“……是不是要调查我的问题?”夏中民轻轻地问道。
吴渑云沉默了一会儿说,“是。只要没问题,肯定会有公正的结论,干部和群众也会有自己的判断。”
“那又有什么用?”夏中民叹了口气说,“有了结论了,他们还会私下造你的谣,还会继续告状。”
“那你让纪检委怎么办?那么多告你的信,一轮一轮不停地向上散发,纪检委能不查吗?我要是纪检委,我也会调查你的。”
“你说的没错。”夏中民并不反驳。
“那你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怕了吗?你看看我现在的处境,你再看看躺在医院里的覃康和张军,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说到这里,两个人一下子都沉默了起来。
“市委办公室副主任马韦谨你了解吗?”
“我当然了解。”夏中民很庄重地说道。“他是个好同志,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与同志们的关系处理得也非常融洽。
“你对他的自杀怎么看?”吴渑云直奔主题。
夏中民略作思考,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对他的自杀难以理解。整整一天了,我一直在想,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上有老,下有小,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为什么要选择自杀?我甚至一直在心中骂他、恨他!马韦谨,你太懦弱了!你死得太没有意义了,你死得比鸿毛还轻!”
“但有人说,马韦谨的死,同你有直接联系,因为你多次表扬过他,而且还希望他能到市政府办公室当主任,正因为如此,他才成为一些干部的众矢之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受到了影响,导致这次他还是没能被提拔。”
“所以我才会说他的死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死难道不是一种抗争吗?”
“不是!”夏中民愈发悲愤起来。“谁知道他是在抗争?一个人在临死前,面对着这个世界,面对着自己的亲人和同事,他居然没留下一句话!你说说,这叫什么抗争?”
“……是这样!”吴渑云似乎也明白了夏中民悲愤的原因。“你怎么知道他没有留下一个字?”
“他的办公室里已经清查过了,没有任何这方面的内容。”
“他会不会用信件的形式寄给了家里?”吴渑云问。
“也许会,但反过来想想,又觉得他不会。”
“为什么?”
“他考虑得太多了,他的心事太重了,他怕连累别人,他不愿意给任何人留下负担。他居然都没来找我,也没想着等等我,他肯定是对我失望了,对这个社会绝望了,肯定是!新提拔的主任就要上任了,他无法面对这一切。他太悲观了,居然会选择了自杀,居然没给这个世上留下一个字!”
“可是,我却听别人说,那天晚上他一直呆在办公室里,人们说,他就是要等你,他有话要给你说,凌晨四点多的时候,他还在你的宿舍门口喊你,喊了你很多遍,很多人都听到了。”
“……我的宿舍里我已经看过了,什么也没发现,他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东西。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
吴渑云突然呆住了,此时的夏中民早已泪流满面。
二十
夏中民赶到昊州市委组织部时,时间是七点还差一刻。“表格填好了?”刘景芳问。
“好了。”夏中民回答得很简短。
“其实让别人送来也可以,主要是有些事情想跟你当面谈谈。”刘景芳开门见山地说。
“我也一直想找你谈谈的,这几天太忙了。”
“好了,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你对这次县市长公开考核选拔,谈谈你的想法?”
“说心里话,我一直不想报名。”夏中民轻轻地说道。“其实下面意见也很大,我个人也不赞成这样的考核。”
“说完了?”刘景芳轻轻地问。
“没有。”夏中民回答说,“我在嶝江干了快八年了。考察也考察了好几次,直到现在组织上也好像判断不了我究竟能不能胜任。到头来又要让我参加考试。我参加了考试别人又会怎么看我?好像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当市长。要考大家都考,为什么有些人提拔不考,有些人非考才能提拔?”
“夏中民,我是市委组织部的部长,已经完完全全听完了你所有的看法,包括你的意见和建议。”刘景芳说到这里,再次看看时间说,“把你的表格放下,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明天下午报到,后天开始笔试。笔试如果合格,两天后复试,复试的内容很多,估计得三天左右。请你回去马上准备,你手头的工作我已经给陈正祥书记交代了,由他全权负责处理。”
“这么长时间!”夏中民吃了一惊。
刘景芳看也不看他,接着说道:“市委书记魏瑜在办公室准时等你,他有话要给你说。”
秘书径自把夏中民带进了魏瑜的办公室。
魏瑜五十出头,他是继莫文骅被调走后,从外地市长的位置上直接调任为昊州市委书记的。他来昊州有一年多,同夏中民有过几次接触,两个人还算熟悉。
“魏书记,本来没想到来见你。”夏中民一边坐下来,一边说道,“可能你也知道了,这两天,嶝江出了很多事情,我们的压力确实很大。”
“知道了。”魏瑜点点头说。“嶝江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有关两个案子的情况,我们正在加大力度查处。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们的换届已经没有几天了。这次换届,你觉得有没有把握?”
夏中民没想到魏瑜一上来竟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我想,这应该是组织上考虑的事情,我个人不好说什么。”
“这次市委决定把你作为嶝江市市长的候选人,是经过充分考虑的。前天你们的市委书记陈正祥也给我谈了你的情况,说实话,他一方面坚决支持你,但一方面也很为你担心。中民,我现在是以组织的名义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想改变主意,换个地方,现在还来得及。”
夏中民看着魏瑜严肃的面孔,不禁大吃一惊。“魏书记,你说的是现在!”
“对,现在。”魏瑜点了点头说,“这也是出于对年轻干部的保护,我们不能让有能力的干部有什么闪失。所以,中民,我觉得你应该再考虑考虑?”
“魏书记,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把我调出嶝江?”
“是。”魏瑜极为严肃地说道。“我想把你直接调到我的身边来。昊州市贡城区区委黄书记,即将被提拔为昊州市委副书记,我想让你接替他的位置。当然,这还只是市委几个主要领导的想法,并不是常委会的决定,主要还是想听听你个人的意见。”
“……”夏中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突然想起了刚才组织部长刘景芳跟他谈话时,似乎也暗示到了这些。难怪刘景芳会对他那样说,你是不是已经没有信心了,是不是觉得在嶝江已经呆不下去了?
“中民,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魏瑜这时站了起来,似乎在告诉他谈话已经结束了。“贡城区你也知道,就是以前昊州地区的昊州市,尽管没有嶝江大,但它是市委、市政府所在区,也是昊州市最大的县区之一。人口一百四十万,70%的城市人口。从各方面的条件来看,一点儿也不比嶝江差。你要是想干事情,在这里一样可以大有作为。还有,在嶝江你是当市长,在这里你是当书记。这也完全不一样。”
夏中民慢慢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对魏瑜说道:“魏书记,非常感谢你,也感谢组织上对我的关心。不过我已经想好了,我在嶝江已经快八年了,对嶝江各方面的情况我都很熟悉,同时对嶝江的干部老百姓也有了很深的感情,我不想离开那里。魏书记,对嶝江我有信心,我会继续努力。再到一个新的地方从头来,太误事了。况且贡城区的宁区长就等着接书记,我也不能这样做。”
魏瑜直直地盯着夏中民,良久才说了一句, “我已经说了,我给你一天的考虑时间,我不要你现在就回答我。”
临出门的时候,魏瑜紧紧地握住夏中民的手说:“中民,你的情况我很了解。不瞒你说,嶝江我私下已经暗访过好几次了。你干得很好,嶝江的市政建设搞得非常漂亮。说句自私的话,我需要你。我到昊州一年多了,昊州的情况跟嶝江也差不多,矛盾重重,情况复杂,我需要一些有魄力的下手帮我打开局面。你来贡城区,同样可以放手大干一场,我会全力地坚定不移地支持你……”
出了市委大院,夏中民觉得时间还来得及,就让车开进了市政府大院。他想听听市长华中崇的意见,毕竟,他们是同班同学,有些话也许能说得更透彻些。
“魏书记给你谈过了?”华中崇并不说破。
“谈过了。”夏中民也没有说破。
“你答应了?”
“我不想离开嶝江。”夏中民如实回答。
“夏中民,你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我很清醒。”
“那就听我说,直接上书记这个台阶,一两年后就是市委常委,就是副厅级,你清楚不清楚?你现在只是个副处。现在还哪有这样的机会?”华中崇直言不讳。
夏中民一时语塞。他本想说一句,我要只是为了奔那个处级、厅级的,当初干吗非要选择嶝江?夏中民突然觉得真的不该来这里。
“夏中民,你听我说,马上再回去见魏书记,就告诉他你愿意调到贡城区。”华中崇很着急地说道,“树挪死,人挪活,老在一个地方,能那么快提拔起来吗?你看看,嶝江都成什么了,多复杂,多可怕,你担得起那些责任吗?就这么定了,马上来贡城区,趁这个机会,也能安下心来好好跑跑我前天给你说的那件事情。”
“……什么事情?”夏中民一时愣在了那里。
“我刚刚给你说了的,你忘了?”华中崇也怔怔地看着夏中民。
夏中民摇摇头,还是想不起来。
“嗨,你这个人!是不是这两天根本就没跑?”
夏中民一下子想了起来。华中崇让他活动省人大代表的事情!
“什么呀,你真把我懵住了!我知道了,我不会忘的。”夏中民确实给忘了,他再次后悔为什么今天非要到华中崇这里来。
“你看你看,真要靠你办这事,黄花菜都凉了?”华中崇脸上顿时显出明显的不快来。“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忙,但我这也是个大事,真的是拜托了。还有,我再给你说一遍,贡城区的事情千万别犹豫了。中民,我是以老同学的身份才给你说这样的话……”
夏中民从华中崇办公室里出来时,已经快九点了。十点半以前必须赶回嶝江,因为考察组约好了今天上午十点半同他谈话。然后十一点半以前,必须赶到江阴区。区长穆永吉正等在那里,还有上百名村民代表也等在那里。否则,一旦闹腾起来,几千农民赶着马车牛车一起闯到嶝江的大街上,立刻就会让嶝江的交通全面瘫痪。
夏中民的心情此时乱极了,尽管他已经婉言拒绝了魏瑜书记对他的安排意向,但这对他来说,毕竟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贡城区区委书记,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千方百计想去的一个地方。最重要的一点,市委书记魏瑜刚来昊州不久,作为市委书记一把手,肯定会全力支持自己。
也许,真的应该考虑考虑。
刚刚打开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我是中组部调研处的苏阳,还记得吗?”
夏中民一下子想起来了,在省委组织部工作时,每次去北京,直接同他联系的都是苏阳。他们经常在全国组织系统的理论研究会议上合作,承担过多项国家级课题研讨。
“当然记得,你也好吧?”夏中民感到很亲热。
“找你好几天了,总算找见你啦!”苏阳显得很兴奋。
两个人寒喧了几句,苏阳终于转入正题。
“由于形势的需要,部领导准备编撰一本《党的组织建设概论》,由部里的主要领导担任主编,中央有关领导对此也非常重视。为了编好这本书,我们要组织一个专门的研究班子。前几年你在组织部工作时,大家一致认为你的理论水平较高,研究能力也较强,这几年又在基层工作,所以想借调你到部里工作一段时间。”
夏中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事情,于是就问,“多长时间?”
“至少半年。”
“就现在吗?”
“就现在,只要你同意了,借调手续马上就办。”苏阳的口气不容置疑。“实话给你说吧,部领导已经同意了。”
“老苏,”夏中民很为难但也很平静地说道,“首先非常感谢你的信任和关照!但我想我去不了。”
“为什么?”苏阳似乎吃惊不小。
“嶝江的班子马上就要调整,我现在走了不太合适。再说,我既然下来了,就准备在基层干,不准备再回机关了。”
“中民,这可是一个机会,你应该来!你要想在基层,随后还可以再下去嘛!”苏阳有些着急了。
“老苏,我真的是去不了。”夏中民说得委婉而又果决。
“如果你觉得有难处,我们可以直接给你们省委于建华部长讲。”
“不用了,老苏,我在嶝江七八年了,在目前的情况下,我真的不想离开。”
“中民,是不是你们这次班子调整,对你也是一个重要的机会?”苏阳似乎难以理解。
“老苏,这不是主要原因,你还是考虑其他人吧。”
“中民,还是考虑一下,我可以再等你几天。”
“老苏,真的谢谢你,一定不用等了。”
“那好吧,既然这样,我也就不耽误你了。”苏阳显得非常惋惜地说道。
“中民,祝你工作顺利,有什么事情一定来找我。”
二十一
考察组的汇总工作刚开始,小会议室里竟又拥进来一群环卫工人。
“于组长,听说昨天来了很多告状的,在这儿把夏市长骂了好半天,是不是?”
“那些告状的都是什么人,我们工人心里清清楚楚,他们都是机构改革中被夏市长精简下来的。我们拥护夏市长!”
……
“既然大家来了,想说一说,我也想听一听,可这么多人,能听清楚吗?”于阳泰大声说道,“你们看是不是留下几个代表,让我们能详细地听听大家的意见?”
工人们立刻就同意了,一共留下六个人,其余的很快就都走了。
于阳泰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们都说夏市长好,怎么个好法,说说看?”
第一个回答的是个五十七八岁的女环卫工人。“夏市长刚来嶝江时,第一次下基层,看望的就是我们环卫工人,我们当时都哭了。”
“为什么哭呀?”于阳泰觉得有些奇怪。
“为什么?他说他已经听我们处长汇报了,可还是没想到还说我们的衣服这么破,脸色这么差,工作量这么大,每月只挣六十块钱。说到这里,他就给我们鞠躬了,就说对不起我们……”女环卫工人的眼圈突然有些发红。
考察组的另一个成员问,“你们现在每月挣多少工资?”
“每个月差不多能挣三百了。”
“不算多啊!”于阳泰不禁说道。
“不少了,为了我们的工资,夏市长跟财政局长拍过多少次桌子了。夏市长指着他们说,你们吃一次饭就是他们几个月的工资,你们忍心吗!”女环卫工人眼里的泪花直打转。
于阳泰的脸一下子红了。那天晚上,汪思继请他们的那一桌饭,他悄悄问了服务小姐,总共是两万六千多元,差不多是一百个环卫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总额!
女环卫工人用手指头在眼角上抹了一下,终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那年冬天我们值夜班,凌晨两点开始扫大街。晚上吃夜饭,啃的都是冷冰冰的饭团子。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四面透风的破房子里,烧的是大烟煤,雾蒙蒙的,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没想到就在这时夏市长来了。他一来就看火炉,然后向我要了一块饭团子,吃着吃着就掉下眼泪来。第二天,他就给我们换了火炉,接了烟筒,还给屋子装了玻璃。再后来又给我们盖了澡堂,盖了夜班食堂,晚上还给我们增加了民警流动岗。除夕夜,他找了个厨师,给我们又捏饺子又炒菜,和我们一块儿吃年饭。那天晚上,我们几百个扫街的都围在夏市长跟前不想走,过去谁看得起我们这些环卫工人,晚上常常挨打挨骂,白天受人歧视刁难。他来了,才让我们挺起了腰杆,活得像个人……”
说到这里,环卫工人止不住有些哽咽起来。
于阳泰赶忙说,“慢慢说,慢慢说。”
女环卫工人紧接着又说道,“那一年过环卫工人节,他让我们穿上了最好的工作服,又带着我们在庆祝会上一起唱环卫工人之歌,还把我们的庆祝活动上了电视。对着电视镜头,我们什么也不会说了,就只会哭,就只会说共产党好,说共产党给我们派来这么个好市长……”
于阳泰眼睛顿时也有点湿润了。那些当了主任、局长、院长的,一出事就能在家里搜出上百万,仍感到不足,仍在抱怨。而起早摸黑一个月只挣二三百元钱的环卫工人,却是如此的虔诚,一口一个共产党好,这背后隐藏着的东西,你一句话两句话说得清楚吗?
第二个是市垃圾清运队的一名已经退休了的老工人。
“要不是夏市长,和我一块干环卫工人的儿子,现在也找不上媳妇。”老工人沙哑地说。“那天夏市长到了我们住的地方整整转了一上午。中午又要跟我们一块儿吃饭。他拿起馒头只吃了一口,就在里面咬出个苍蝇来。夏市长对着那个馒头看了好半天,然后用手绢裹了,吃完饭后就回去了。”
几个人都被老工人沙哑的话语声给吸引住了。
老工人继续说道:“第二天夏市长一大早又来了,跟他来的还有市里好多领导。夏市长带着他们一个一个地方地看,还把我们一个宿舍的地扫了一遍。只宿舍里的死苍蝇,就扫了一堆。后来他把那堆死苍蝇和带着苍蝇的馒头一块儿摆在院子里,有几个领导看得都掉了眼泪。他说,今天市委市政府领导来看望大家,一来是向大家承认错误,是市委市政府对不起大家,二来要给大家做出承诺,一定尽快改善大家的生活条件和工作条件。为了别人的干净,却让你们落到这种地步,这不公平!……”
老工人说到这里,满眼都是泪水,“……夏市长说到后来,就把我儿子叫了出来。他对大家说,你们看,这小伙子比谁差?不就是因为他是一个清运工人?三十岁了连媳妇也找不上!今天我就给大家保证,他的媳妇我包了!如果再找不上媳妇,那就是嶝江的耻辱!……”
说到这里,老工人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于阳泰几个人劝了好半天才劝住。
老工人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如今我孙子都三岁了,要不是夏市长,我这一家人能有今天吗?……可我们真的想不明白,这么好的市长,怎么还有人反对?……”
二十二
刚才还烈日高照,顷刻间竟变得阴云四布。等夏中民的小车开到江阴区时,已经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江阴区区长穆永吉和三个副区长看上去已经等了好久了。
夏中民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
刚刚坐进办公室,区委书记马运乾也赶到了。跟在马运乾身后的足有二十几个人,副书记、副区长、区委常委、还有处室的几个主任。另外,出事的几个乡镇的党委书记和乡长、镇长也都在场。会议室里顿时黑压压的一片。
完全出乎夏中民的意料,他根本没想到刚一到江阴区委区政府,就来了这么一会议室干部,给他摆出了这么一个龙门阵。
夏中民看看眼前这阵势,就突然明白为什么区长穆永吉会叫苦连天地给他说了那么多。在这个江阴区的干部队伍里,至少在区委区政府里面,穆永吉是少数派。如果区委书记不买他的账,他这个区长就只能是个摆设。
几乎没有什么迟疑,马运乾就开口了。“夏市长今天给了我们这个机会,那就把我们的心里话往外倒倒吧。这一段农民情绪不稳定,我们也知道原因。说实话,今年农民的负担确实比预定的计划增加了。但今年农民提留增多,有多方面的原因。主要是我们在减轻农民负担,但上面却在增加我们的负担。比如修路扩路的问题,省委市委一个文件接一个文件,年底必须村村通油路。我们预算了一下,现有的乡镇公路如果全部扩建为三级公路,加上通往村里的公路,至少也得近一个亿。而国家的贷款拨款目前进账的只有三百万。想来想去,还是那个老办法,羊毛出在羊身上。说心窝子里的话,我们真的是没办法呀。现在农民见了我们干部,就像见了仇人一样。乡镇干部难当,我们区干部也一样难呀。”
说到这里,马运乾喝了口水接着说道:“这次依法收费,村民虽然有意见,但我还是坚持认为村民们有意见的只是一小部分。我觉得事态扩大主要还是人为的原因,有人认为是背后有人在借机挑拨村民闹事,对此我持否定态度。即使有,我们也绝不主张搞什么事件追查、法律追究。但另一方面,对待村民中多年来抗费抗税不交的,我们一样不能手软……”
村民闹事闹得最凶,也就是今天要去同村民代表对话的地点,沥水镇党委书记战新禺接着说:“我们沥水镇四十六个自然村,没有一个村子不在闹事。我们真的有点压不住了。现在农民的工作太难做了呀!征粮要钱,计生罚款。整天干的就是这个,时间一长,老百姓见了你还能没情绪?前天我们几个村镇干部下去做工作,一百多个农民把我们整整围攻了三个多小时。夏市长,你看我的脸上还有脖子上,要不是派出所及时赶到……”
说到这里,战新禺突然哽噎了起来。现场一下子沉默下来,夏中民发现,有好几个人的眼圈也都跟着发红了……
这些年在基层把会开成这个样子,几乎还是第一次。
目的太明确了,观点也太集中了。其实也就是一条,我们受了这么多委屈,其实是在替党替国家工作,也是在替市委市政府工作。你今天来给村民对话,你应该也必须支持我们!
夏中民喝水的时候,突然同穆永吉的眼光不期而遇。他本来想点名让穆永吉谈谈自己的观点,就在这一瞬间他放弃了这个想法。穆永吉本来就坚决反对你一个人来,而且在来以前就已经把所有存在的问题都给你讲清楚了。是你坚持要来。你也清楚,三农问题,涉及到的利益群体太强大。你想一下子就把它扭转过来,有那么容易吗?连你属下干部的意见都统一不了,你又怎么去同村民们对话?如果你非要跟他们拧着来,那你在他们眼里,将会是怎样的一个形象?穆永吉昨天刚刚说过的话再次在耳旁响了起来,没错,眼前这些人,十天之后,几乎全都是握有投票权,全都是掌握你命运的人。回头再想一想,市委书记陈正祥前两天把话都给你说到什么分上了?“就算老百姓真要闹事,只要这个月不闹就行。等你当了市长,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平心而论不也是掏心窝子的话吗?
改个时间再和群众对话,此刻一点儿也不晚。说上几句安慰话,然后一一握手,一一夸上两句,摆摆手打道回府。明天就是吴州市委公开选拔县市干部考试的第一天,十天以后,就是党代会,然后就是人代会。半个月后,你名正言顺地就是市长了,到了那时你还担心什么?而你现在究竟急什么?非要让眼前这些人合了伙死心塌地地反对你?
可是,你真的能这样吗?此时此刻,江阴区几十万老百姓的眼光就只盯在了一个人身上!你忍心吗?
这可真是一场生死攸关的重大抉择。
眼前的现实不正是如此?
面对着人民群众,你真会不忍心?真能不忍心?
但是,如果你真要是不忍心,等待你的也许就只有这样一个结局:
十天半月以后,党代会、人代会开过,你很可能就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了,你就会同不惜一切代价维护过他们权益的人民群众一样,成为他们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员了。
现实中这样的实例并不鲜见,所有下台官员自己都亲耳听到过这样一个评价:你不是爱人民、为人民嘛,那你就一辈子当人民去吧!
现场的沉寂,打断了他的深思。
夏中民轻轻喝了口水,不经意地看了看眼前的这些正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的面孔,有些疲惫地问:“接着说吧,还有谁想发言?”
良久,江阴区委的一个叫陈敏的副书记说话了:“本来不想说了,但还是忍不住。开门见山吧,一句话,我不同意大家刚才的看法。说什么农民的负担减不下来,实在是没办法。如果我们都是这种观点,那不是太危险了吗?今后我们还怎么跟群众打交道?我在乡镇干了近二十年,乡镇的情况我应该有发言权吧。‘文革’后一直到八十年代初那会儿,一个乡镇有多少干部编制?二三十个。现在有多少?不到两万人的乡也有三四百个,大点镇差不多都有四五百。如果连那些编外的、临时的,这个所、那个站的都算进来,又有多少?这还不算学校,不算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派出机构。说了这么多,还没有把我们的村干部算上呀。刚才一些支部书记叫苦连天,至于吗?其实你们都清楚,一旦当了支部书记,在村子里你们种的地是最好的,住的房子是最大的。各种各样的好处,首先是你们的。凭良心说说,我说的是不是过分了?”
陈敏继续说道:“再说在座的乡镇干部,哪个没有手机,哪个没有小车?有几个乡镇干部家里不是三层楼,独家院?一盒烟,一桶油;一顿饭,一头牛;ρi股下面一座楼。农民说的是谁?我们吃的谁,花的谁,用的谁?不都是农民吗?可我们今天把农民都说成了什么?简直比强盗还强盗,比恶霸还恶霸。良心何在!忍心吗!我们不干了,退休了,还有退休金,养老费。农民又有什么?……再不减轻农民负担,迟早一天要出大问题。要真到了那一天,说句难听的,咱们都得完蛋……”
夏中民静静地坐在那里,但此刻内心深处却翻江倒海,一片汹涌。什么叫理直气壮,这就是!你今天要是在这些人面前败下阵来,灰不溜丢地偷偷撤回嶝江,不只眼前这些人会把你看扁了,江阴区的老百姓也会把你看扁了!看看陈敏,不就是一个区委副书记吗?他为什么就不怕?他犯得着得罪这一大片?陈敏说了,没办法,他忍不住!
好一个忍不住!
这三个大字就像一记重拳,一下子把他给彻底地砸清醒了。即使是十天以后,如果你是被这样的一批干部推上了市长的位置,那你这位置也是骗来的!是昧了良心以不正当的手段得来的!跟人民闹对立的干部把你选成了市长,那你这个市长人模狗样的又怎么能称之为人民市长!
你说过的,这样的市长,你宁可不当!
夏中民转向马运乾问了一句,“群众代表是不是都已经到了?”
意外的是,马运乾并没有回答。夏中民本来想再问他一句代表们都安排好了没有,但看他的样子,估计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于是就终结似的说道:
“我现在不想回答大家的问题,也不想评价大家的发言。我惟一的要求就是,我们一块儿去面对群众。等听了群众的说法,再回过头来仔细思考我们的一些观点。大家都好好想想,我们一级一级有这么大这么多的政府和部门,干群关系紧张到这种地步,究竟是为什么?我们嶝江市有两区二十八个乡镇,如果我们把两个行政区撤掉会怎么样?或者把二十八个乡镇再次合并为十个乡镇怎么样?现在的问题好像越来越突出,也越来越明显了,那就是我们多一个干部,就多一层同群众的矛盾,就给老百姓多增加一份负担。既然这样,我们将现有的干部精简一半,是不是群众的负担就会减少一半?大家都是区镇的主要领导,大家站在国家和人民的立场上好好想一想。我不再嗦了,现在咱们就出发,不管任何人,都不要说你今天去不了,也不要找什么借口说你不能去……”
他突然觉得说不下去了,马运乾跟身旁的几个干部正在交头接耳,一副全神贯注、忘乎所以的样子。
夏中民终于忍不住了,他啪的一声在身旁的茶几上猛拍了一把,怒不可遏地嚷道:“马书记!你说完了没有!如果你的话比我的更重要,那就请你先说!那就让大家先听听你的……”
马运乾听到这里,不仅没有任何吃惊和害怕的感觉,甚至脸上还带着一种微微的笑意。“夏市长,我不是正给他们布置安排嘛。雨这么大,去的人又多,需要赶紧安排呀。”
看着马运乾的表情和模样,夏中民突然觉得自己今天的脾气真发的不是时候。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跟他发火?连穆永吉都说了,马运乾是汪思继的铁杆。如果真是这样,他怎么会把你这个常务副市长放在眼里?
想到这里,夏中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放缓了嗓音说,“那好,咱们立即出发!我刚才说了,谁也不要请假!等对话完了,我还有话要说!”
等车开到半路上时,他再次发现自己失算了。
马运乾没有跟着一块儿来!
另外至少还有差不多一半以上的几个副职和乡镇干部也没有跟着来!
紧接着穆永吉在后边的车上用手机给他打来一个电话。
穆永吉告诉他说,马运乾已经给好多人说了,夏中民马上就要调走,地委已经决定了,将任命夏中民为昊州市贡城区区委书记!
夏中民一下子呆了,难怪!
原来是这样!
二十三
夏中民一行人赶到沥水镇时,十二点刚过。
尽管雨水仍在哗哗地下着,但镇政府办公楼前偌大的广场上,足有五六千村民静静地站在雨地里!
村民自动闪开了一条路,夏中民慢慢地在雨中的人群里穿行。
想起来了!这不是李黑娃吗?沥水镇最先富起来的农户之一。他家率先承包了辛咀村的一条荒沟,用了将近十二年的时间,把这条荒沟治理成了一条远近闻名的小流域。然而刚刚受益,欠债还没还清,村镇领导突然要把原来签订的三十年合同作废。他一家人四处上访,却被镇派出所拘留了好几次,闹得几乎倾家荡产。他听到这个消息后,亲自下来查实,紧接着还专门召开了一个现场会,强调过去村集体同农民签订的合同一律不准废除!
“老李呀,怎么你也来啦?”
李黑娃顿时泪水如注,“日子真的过不下去啦……”
夏中民再次感到吃惊,“你的那条沟不是还承包着吗?”
李黑娃脸上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过去一亩地百十块钱,现在税费加在一起两百多块。按这个算下来,就是最好的年景,我也得贴几万块呀。”
……
这不是齐家庄的齐桂枝吗?她做的黏糕远近有名。平时靠这点手艺,一家人的日子要比别人好过一些。
“夏书记,这些日子,乡亲们一个两个的都不敢出来呀!人少了,要是让那些治安员看见了,就会被抓起来。夏书记,乡亲们想见你一面,真的不容易呀!”
齐桂枝细细的嗓音,却不啻一声声惊雷,让夏中民再次受到强烈的震撼。还能说什么呢?
齐桂枝原本曾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夏中民刚来嶝江时,分管信访工作。在解决了一批又一批的冤假错案很长时间后,他才遇到了这个含冤负屈将近八年的齐桂枝!
齐桂枝给他反映的是发生在八年前的一起恶性案件。八年前在附近村子的集会上,齐桂枝一家人在卖黏糕时,因为不服当地一伙村霸的强拿恶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个歹徒手持铁镐头,劈头盖脸地一阵乱砸。齐桂枝丈夫头上被连击两棍,当场死亡。齐桂枝小叔子的脊椎被镐头击中,造成永久性高位截瘫,齐桂枝小姑子胸部头部都被打伤,两年后不治身亡。齐桂枝被打得左腿骨折。三个月后,还拄着拐棍的齐桂枝便开始了她漫长而受尽屈辱的申冤之路。令人难以理解和置信的是,六名嫌犯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直逍遥于法律的制裁之外。
为了雪洗冤情,她整整跪了八年!跪得时间最长的一次,她在嶝江市信访局门口,整整跪了十一个小时!
夏中民了解了这个案情,怒不可遏地质问那个一直对他隐瞒这一案情的信访局长时,那个姓吕的信访局长竟轻描淡写地说时间那么久了,哪还有什么证据?
夏中民气得破口大骂:“像你这样的东西,简直是天下最没人性的官油子!”
夏中民在齐桂枝的申冤书上,用发抖的笔写出了一行批示:谁再延误这起冤案,谁就是共产党的千古罪人!紧接着夏中民又同当时的政法委书记和嶝江市公安局局长一起,把江阴区公安分局的领导叫来,责令他们立即侦破,六个小时汇报一次。结果没用三天时间,案子告破,六名凶犯无一漏网,全部被缉拿归案。
然而再处理那些拖延不办的政府官员和公安人员时,却遇到了比破案更大的阻力。当时的市委书记刘石贝沉着脸在常委会上说,为破一个案子,怎么能免掉我们这么多领导干部?
那一次公开宣判大会,夏中民和王敬东千方百计地请去了市委几乎所有的主要领导。公开宣判结束后,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场面把所有的领导都震惊了。
从现场办公楼前、街道一直排到办公楼外,黑压压跪倒了一大片老百姓!奔波了整整八年的齐桂枝跪在那里泣不成声,分外虔诚地向刘石贝,向这些大大小小的领导干部表示着自己的感激之情!回来后不久,刘石贝亲自批示,终于免去了嶝江市信访局局长等七名党政干部的职务。
夏中民问,“你们齐家庄的药材不是种得很好吗?连续几年了,不都是丰产丰收吗?”
齐桂枝摇摇头,“其实就好了那么一年,第二年就没收入了。现在的村镇干部,一见老百姓有了什么好处,立刻就要搞什么集团化,然后就成立个部门专门收购,其实也就是限价压价,头一年一斤能卖到十块八块,第二年就成了两块三块,去年有的一斤才卖几毛钱。你要自个儿去卖,他们又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没办法呀,好处都让他们得了,群众真的赚不了几个钱,要再这样下去,今年大多数都得贴钱……”
旁边一个中年人Сhā话说,“夏书记,他们这就叫欺上瞒下。夏书记,我是党员,复转军人。在齐家庄,我种的药材和收入都是最好最高的,给你说实话,就像我这样的,去年每亩地的纯收入也就是一百元多点。”
齐桂枝这时一把握住夏中民的手,“夏书记,他们说的都是实话,真的都是实话呀。”
夏中民再次点点头,“我明白,大家说的是实话,我一会儿也一定给大家说实话。”
二十四
十分钟后,一个临时搭建的对话台子便支了起来。
雨越下越大,但群众还是越聚越多。此情此景,让夏中民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激动:有这样的老百姓,何愁腐败不除、群众不富、人心不齐!
几句简单的开场白后,对话正式开始。
第一个发言的是嵝河镇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他说他们村的年轻人本来都在外打工,前不久回来准备夏收时,镇上突然做出了一个规定,凡是在外打工的村民,每人每月上交八十元管理费,而且从现在起必须一次性茭到十二月份。其实每个月能挣几个钱?好的时候,每个月五六百块钱,差的时候也就二三百块。这还不算吃不算喝不算住不算路费,还不能病不能出任何事。你说我们这些打工的还活不活了?
因为嵝河镇的书记和镇长都不在现场,夏中民回答时只说了两句话,对民工乱收费,任何人都没有这种权力!这个问题如果属实,我们一定坚决处理,并尽快给你们一个答复。
第二个发言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沥水镇榆崖村的女性村民。她说她们这些妇女都在镇医院按时上了节育环。但从去年镇里突然发出通知,每个上环的妇女,每半年就必须到医院做一次X光透视。而且做一次得交八十元。过去实行计划生育都是国家免费,现在这政策怎么就变了?夏市长你知道不知道这样的规定?
夏中民问沥水镇党委书记战新禺,战新禺竟摇摇头说镇党委并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夏中民不禁怒火中烧,这样典型恶劣的事情,镇党委书记和镇长居然都会一问三不知!于是他转向群众斩钉截铁地说,如果反映的这个问题属实,一定要严肃处理!凡是以前收缴的费用,也一定要如数归还大家!
台下顿时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接下来发言的是一个快四十岁的沥水镇的农民。他说去年年底市委市政府就下了文件,说是今年农民的各项费税绝不能超过二百元,可现在还没半年时间,我们的各项税费就已经超过了二百元。我们问镇领导,他们说税费交了二百,还必须再交提留,市委市政府的政策就是这样制定的。夏市长,市委市政府也是这个意思吗?
夏中民回答很干脆,农民的人均负担今年不能超过二百元,包括各种税费提留!增加的坚决马上清退!绝不含糊!
夏中民再次感到说不下去了,四周的欢呼声和掌声,完全淹没了他的声音。
一直到傍晚时分,这场持久而热烈的对话终于结束了。
穆永吉送夏中民上车时,好像是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夏市长,有句话,我忍半天了,也不知该不该问。”
“我是不是真的要调走,对吧?”夏中民反问道。“你觉得我调走好,还是继续留在嶝江好?”
“从感情上,我当然不希望你走。”说到这里,穆永吉顿了一下,然后有点发狠地说,“但从理性上分析,还是走吧。夏市长,别看你那么有决心,有信心,但我有一种预感,我们真的斗不过他们。”
“你觉得真会这样?”夏中民在努力地咀嚼着穆永吉话里的意思。
“是的。”穆永吉慢慢地摇了摇头,“他们太强大了,至少我们现在斗不过他们。”
“永吉,你是不是有点太悲观了?”
“不是悲观,是事实。”穆永吉再次摇了摇头,“如果你要坚持留下来,说不定很快就会见分晓。”
“你说的是人代会?”夏中民问。
“我甚至担心党代会上都会出问题。夏市长,真的很危险,我不相信你会没有感觉。”穆永吉的话清清楚楚,毫不含糊。
夏中民沉默了半天,终于说道,“即使真的非常危险,那也只能这样了。
“我明白,夏市长,你现在没有退路。”穆永吉说道,“几天前,也许还有,但现在没有了。包括你今天的这些讲话,很快就会被别人利用,嶝江市所有大大小小的干部都会听到对你更不利的传闻。”
“那你说,我今天说错了吗?我能不说吗?”夏中民反问道,“面对着明天就要集体到嶝江请愿游行的七八千老百姓,我能躲开吗?我能沉默吗?永吉呀,其实不是几天前,从我来嶝江的那一天起,就没有退路了。”
“夏市长,谁也清楚,你没有任何错。你惟一的错,就是你说的是真话,你做的是真事。”
“因为这样,就必须离开嶝江?”
“夏市长,昊州市委的领导都看出来了。否则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调你走?”
“既然这样,那就让我来做一次试验吧。永吉,我告诉你我真实的想法,我绝不走,绝不离开嶝江。如果说连组织上都看出来了,连组织上也没办法,那我就更不能离开了。就以我为代价,让组织上清醒一次吧。”
“夏市长,我是想告诉你,你这样的人,我服!你这样的干部,嶝江也有!也请你放心,只要你坚持留下来,我们就一定坚决支持你……”
“……谢谢。”夏中民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在这一刹那间,他觉得什么也不必说了。
两人分手后,夏中民上车好久了,才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感动。
二十五
吴渑云整整写了一天。即使在写的时候,仍然在不断地核实情况,不断地通过电话进行采访。于是,整个嶝江市所有的知情人几乎都知道了有个新华社的记者正在嶝江采访,但就是没人知道这个新华社记者究竟在什么地方。
稿子写完后,他想回家看看年迈的父亲,就打电话给自己的一位远房亲戚——一个姓郝的酒店老板,想让他派车送送。
没想到来接他的不止是郝老板的司机,也不止是郝老板自己。在一脸憨厚的郝老板身后,还有嶝江市公安局局长、检察院检察长、市委组织部部长……足足有十好几个人!
他立刻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情。
不用说,是这个他曾帮过忙的郝老板出卖了他!
但事已至此,他什么也不能说了,只剩一个办法:装傻,装憨。
到了旅馆前的一排亮铮铮的小车前,从一辆红旗车里,又钻出一个熟悉的人来:汪思继!
汪思继不容分说地把吴渑云拉进了自己的车里,还没等他再解释什么,车已经飞驰在嶝江的大街上。
吴渑云再三解释说父亲病了,得回去一趟。
汪思继故意打哈哈,怎么了,怎么了?吃一顿饭就回不去了?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半年不见了怎么着也该吃顿饭吧,我一个副书记,你一个大记者,陪你吃顿饭又有什么不可?还怕有人说我贿赂你不成?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
吴渑云明白,到了这会儿,说什么也没用了。
坐在风驰电掣的轿车里,吴渑云突然感到了一种被绑架的感觉。
嶝江大酒楼吴渑云曾经来过两次,但从来还不知道酒楼深处竟还有这样的去处。一条花团锦簇,奇香扑鼻的过道尽头,是一个古色古香带小院的小楼。
进了小楼,出了电梯,才发现整整一层几乎就像是一个大包间,大包间其实只是一个大外间,司机和闲杂人员根本就进不来。级别低点的都在这个大外间,只有汪思继、杨纪宁、组织部长,还有一个主任则进了一个更舒适、更温馨的里间。虽然是里间,但也一样又大又宽,舞池,歌厅,牌桌,按摩室,健身房,盥洗间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酒上来了,汪思继看了看,又嚷嚷了起来,“这是几几年的茅台呀?算了算了,齐主任,马上到我家去一趟,我那柜子里还有几瓶一九八二年的茅台哪!一瓶也别剩,都给我拿来!”
到了此时,吴渑云也知道说什么也是白说,装傻装到一定份上,也就没必要再装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清清楚楚,就看怎么往下进展了。
一直等喝得差不多了,才让吴渑云吃了一惊,这个齐主任原来就是刚刚提拔为市委办公室主任的齐晓昶!正是他的提拔,才导致了老主任马韦谨的冲轨自杀!
吴渑云心中不禁一阵发凉,这样的一个人,难怪汪思继会用他!也难怪夏中民对齐晓昶这样的人会愤恨之至!
想到这里,他也渐渐明白了,今天晚上的饭,这才仅仅只是个开头,真正的场面和较量还在后头!
夏中民刚刚坐到市电视台市长对话栏目的椅子上,直播时间就到了。
这个市长市民现场对话节目实在太受欢迎了,不只是嶝江市目前收视率最高的一个节目,而且也是邻县,甚至是昊州所有能接收到信号的附近十几个市县收视率极高的直播节目。
这个节目是夏中民任常务副市长以后建议设立的。市政府的五个副市长,每星期由一个副市长派专人值班接听市民热线,嶝江市所有的群众,不管是市民,还是农民,也不管是职工,还是干部,任何意见都可以提,任何问题都可以举报。每一条意见,每一个问题都必须详细记录下来,然后在每个星期天,由值班市长直接同这些提意见的群众见面,现场回答这些问题的解决落实情况,同时由电视台现场直播。用夏中民的话说,就是要坚决公开、透明,要把群众的意见和建议落到实处。你要是说假话,老百姓立刻就看得清清楚楚。谁的问题就是谁的问题,问题出在哪儿就追查到哪儿。不论是哪个市长,只要你说了假话,不论是现场的群众,还是电视机前的观众,立刻就会铺天盖地打过电话来,当时就会让你下不了台。
所以这个节目被群众称为嶝江电视台的焦点访谈,是一个让老百姓每期必看的节目,同时也是一个让一些领导干部们越来越坐卧不安的节目。这个节目几乎已经成了验证嶝江干部队伍的试金石和分水岭。尤其是近来,群众提出的问题越来越严峻,越来越尖锐,也越来越集中。群众对那些鸡毛蒜皮的杂事小事早已不感兴趣,也没有人再在大众场合下再提那些让人讥笑和反感的小问题小建议了。群众的意见开始在一些大的问题上集中,比如领导腐败问题,干部作风问题,机构调整问题,学生分配问题,工人下岗问题,农民负担问题,教育系统乱收费问题,权力机关的三乱问题……
在几个市长的现场对话中,群众最爱收看,也都争着想参加的现场对话,恰是常务副市长夏中民同群众的对话。夏中民讲得深刻,讲得实际,讲得透彻,讲得认真,群众也听得过瘾,听得解气,听得舒心,听得实在。
夏中民知道,今天晚上的话题肯定会更尖锐,更严肃。特别是在嶝江连续发生了这么多恶性事件。
果不其然,刚一开场,观众提出来的第一个问题便让他吃了一惊:
“夏市长,我虽然是一个退休干部,但我对嶝江干部队伍的建设问题还是十分关注的。据说这次市委突击提拔了一大批干部,但这些被提拔的干部不仅没有考察和公示,而且还有许多犯过错误,受过处分,甚至还有受过严厉处罚的干部也都被提拔了。具体情况当然我们并不了解,但现在整个嶝江都吵翻了天。比如那个卧轨自杀的市委办公室副主任,据说就是因为应该提拔而没有被提拔,才想不开寻了短见,也有人说这是用自己的死抗议现在干部用人上的不正之风。夏市长,这些传闻和说法究竟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具体到这一次干部的提拔,究竟有没有问题?另外,现在整个嶝江城里都传遍了,说你马上就要调走。这情况究竟是真是假?”
夏中民很快意识到了这都是难以回答的问题。但这样的对话栏目是你坚持举办的,你已经把干部群众对这个栏目的关心程度激发到了前所未有的层次,你既然点起了这把火,即便是惹火烧身,也要勇敢地挺身而上。
时间已不容他再作考虑,他略略沉思了一下,说道,“我不知道这位老干部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但首先我要向你表示由衷的敬意。如果我们的离退休老干部都能像你一样,关心嶝江的发展,关心嶝江的政治和经济,关心嶝江的干部队伍建设,何愁我们嶝江不发展不进步?何愁我们嶝江的政治不清明,干部不廉洁?我们嶝江在干部队伍建设和用人机制的改革中,市委市政府一直在做着最大的努力,对那些不正之风也进行了坚决的斗争!因为这是广大干部群众最关心的事情,也是关系到我们嶝江稳定和发展的首要问题。必须承认的是,干部问题一直是我们嶝江最大的问题,在去年市委市政府机构改革中,最大的阻力也是来自于干部问题。我要告诉大家的是,问题虽然很严重,甚至去年实施干部精简的一些部门现在又出现了反弹,群众的意见也很大,但我们的决心并没有变,也绝不会变。如何使我们的用人机制更加透明,更加公开,减少暗箱操作,特别是对那些干部任用上的不正之风,也就是大家所说的那种跑官要官,买官卖官的腐败行为,我们一定要在根子上、制度上、源头上进行打击和治理!对此我们绝不会手软,也绝不能手软!借此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在即将召开的新一届党代会和两会上,我们将会给与会的代表委员和广大干部群众一个更为明确的答复,当然我们也将会有一批新的举措和制度出台。有些问题今天我在这里就不展开细说了,有一点我可以给大家先表个态,这次提拔的干部,凡是没有公示的,日后必须尽快公示。即使是已经提拔,已经任用了的干部,在公示后一旦发现有问题,不管他有多大后台,也不管他有多深背景,我们随时都会严肃处理,坚决清退!对此省委和昊州市委都已经有了明确的规定,凡是没有经过公示而提拔的干部,都是不允许,不符合党的原则,不符合组织程序,一句话,也就是不能算数的!这其实是中央的一贯精神,现在可以说是更加明确了,提拔和任用干部,必须要经过群众的监督,必须要让群众满意!这既是省委市委的一再要求,也将是我们嶝江今后干部队伍建设的根本原则!今后我们对干部的任用,不仅要及时公示,而且必须广泛征求群众的意见!一个人要当老百姓的领导,那就应该让老百姓认识你,了解你。人心是秤,一个人的好坏,老百姓看得最清楚。市委市政府也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看究竟在干部问题上我们应该怎样堵塞漏洞,比如,我们现在除了在村级干部选举中要实施群众选举外,下一步在乡镇一级选举改革上,也包括对要体现老百姓的意愿,要代表老百姓的利益。领导干部也好,党代表、人大代表也好,不管是什么位置,凡是老百姓不满意不欢迎不拥护的,肯定不允许坐到这个位置上来……
现场一片掌声。
夏中民接着又说道,“至于刚才这位老同志所谈到的,有关市委办公室一个副主任自杀的问题,目前市纪委、监委、市公安局、检察院还有其他相关部门,已经组织了一个联合调查组,对此事正在进行彻底调查,如果发现问题,而且发现的问题确实同这次干部提拔有直接关系,我们一定会追究责任,严肃处理!还有,这位老同志刚才还提到了我的问题,对此我再一次对大家的关心表示感谢。对这个问题,大家看看我现在这个态度和样子,还需要回答吗?如果我马上就要被调走,我为什么还要到这儿来跟大家见面?要是我明天被调走了,嶝江干部群众的唾沫花子还不把我给淹了?这岂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我在嶝江已经干了八年了,我来嶝江就是想为老百姓干点实事,我已经跟嶝江的干部群众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如果我要是只想着当个什么官,当初我也不会选择来嶝江……”
热烈的掌声再次响了起来,久久不肯停息。主持人示意了几次想让大家的掌声停下来,但掌声反倒越来越热烈。
夏中民默默地站了起来,给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又鞠了一躬。
吴渑云还是有点酒量的,即使喝到八九分的时候,他的脑子也绝对非常清醒。但今天的情况有所不同,因为他得装傻,装憨,就得开怀畅饮,里外透亮,就得显得毫不设防,来者不拒。几圈下来,他就感到今天这酒喝得有点猛,有点多了。
再喝,吴渑云突然发现,连自己酒桌上的人也少了,除了汪思继外,就剩下一个杨书记和组织部长,连那个能说会道,满嘴笑料的办公室主任齐晓昶也不见了。
喝着喝着,汪思继就把他的手机递过来了。“渑云呀,你猜是谁的电话?老书记的,没办法,非要跟你说两句不可。”
吴渑云有点发蒙,紧接着立刻就意识到汪思继说的老书记是刘石贝!果然就是。“哎哟,刘书记呀,怎么又惊动你了呀!你看你看,我本该去看看你的,实在是事情太多了。”
刘石贝在电话里的声音温和而感人,“小吴呀,好久不见,还真有点想哪。人老啦,这婆婆妈妈的感情反倒重了。你还好吗?你父亲呢?他身体怎么样?我记得他也是脑动脉硬化。人老啦,毛病就多啦。前些年我每年都亲自去看看老人家,这两年下来啦,就再没去。但我还是让人给捎过几次药的,也不知收到了没有。”
“收到了,都收到了。”吴渑云赶紧说道。刘石贝对吴渑云的父亲确实非常关心。那些年,刘石贝在任时,逢年过节,也确实都要亲自去看望看望。吴渑云当然知道刘石贝的真正用意,但每每听到这些时,还是觉得格外感动。“刘书记呀,真的是太感谢你了。家父也非常感谢你,每次回去都非要让我当面去谢谢你。”
“小吴呀,你听我说,事到如今,这些客气话咱们就都别说了。人在难处,该求人就得求人,汪思继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呀。”刘石贝不容吴渑云再说什么,语气更加伤感起来,“小吴,你也知道的,汪思继跟了我多年,今年都五十多了,熬到今天,一直也还是这么个副处级。说实话,在他这个位置上,也真的是难干呀。陈正祥那个人,你大概比我还清楚,也是个好人,年龄大了,什么事情也不想做了。什么事情也不做了,可还占着书记市长的位置。虚位以待,又不明示,你让下面人怎么干?其实这什么也不做,比什么也去做更可怕。难做的,没法做的,他都让你去做。做好了都是他的功劳,做不好他又没有任何责任。你说说,像这种情况,汪思继他能做成什么事呀?他又不像夏中民,人家做的事都是亮事,面上的事,都是让人叫好的事。汪思继他能那么做吗?哑巴吃黄连,其实他做下的这些事,又有多少是他的问题是他的责任?好了,真的是一言难尽,电话上也说不清楚呀。小吴,你这回就再帮帮他吧,你帮他,也就是帮我。你肯定也知道了,咱们开发区也出了点问题,究竟怎么回事,我们也正在调查,现在的事复杂着哪,绕来绕去的,谁又知道能绕到哪个人身上?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就再支持一下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小吴,真的是求你了,大家的命真的是在你手里攥着……”
刘石贝后面的话,吴渑云好像已经听不到了,他没想到当初跺一脚嶝江就要摇三摇的一个老书记,竟然会这么求他。这就是说,他此次来嶝江采访了什么,写了什么,他们其实早已一清二楚!你在这儿装傻装憨,随随便便就想把这件事糊弄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他们并不傻,更不憨!尤其是他们完全清楚事情的严重性,你要是不给他们摊牌,不给他们把事情挑明了,他们能轻轻松松地让你这么离开吗?
吴渑云再次想到了郝老板,再次想到了自己包里的那篇稿子。此时此刻会在哪儿?也许,他们早把稿子看了,你写了什么人家早就清清楚楚了,你还在这儿冒傻气!你就不看看,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公安局长,检察长,组织部长,他们都是干什么的?要想查出你都写了些什么东西,那还不易如反掌?
吴渑云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要是再这么跟他玩下去,他才不怕你呢,他有的是时间。你不是还要回去看望老父亲吗?你能这样一甩手就走了吗?撕破脸倒也不是不可以,问题是你还来不来了?嶝江这个地方多少年了不就是这些熟面孔吗?你又能把他们怎么样?你不就是一个记者吗?
一想到这里,吴渑云突然觉得好烦,也好心痛。想想自己眼下的处境,再想想自己现在的这副窘相,他不禁突然想起了夏中民。
想想也真是这样,不就写了篇稿子吗?人家都已经干出来的事情,你只不过写了出来,相比之下,你会比人家更难,更不容易?看看夏中民,再想想躺在医院里的覃康,几句甜言蜜语,一顿陈年老酒,你就束手就擒,连话也不敢说了?
想到这里,吴渑云借着酒劲,突然拍了一把桌子,厉声说道,“好了,你们俩也出去吧,我有话要跟汪书记说。”
包括汪思继在内,几个人都像吓了一跳似的,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问,似乎谁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
吴渑云见状,也不知急了还是恼了,猛地又在酒桌上拍了一把,“没听见吗?你们要不想走,那就让我走算啦!”
汪思继好像再次大吃一惊,几乎是一刹那间,似乎连脸上的醉态也被一扫而光,对正在发愣的那两个人也大声嚷道,“走哇!没听见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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