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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岁左右的样子。他悄悄地让整个身子紧紧地贴在门后,一边听着门外的动静,一边打量着屋子里的情况。看得出来,他已经把门反锁了。

看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并不像是夏中民的司机秘书,或者什么亲戚朋友。而且,这个家伙似乎对宿舍里的布置摆设相当熟悉,他好像连看也没看就三步两步走进宿舍的里间,在那张单人床上扫了一眼。又悄悄在卫生间门口听了听,拉开,探进头去,看看没人,又随手关上。然后默默地站在屋子的中央,像是思考着什么似的,好半天一动不动。

他不禁看得阵阵发愣。

这个家伙的胆子也实在太大了,他居然在晚上12点以前就敢私自闯入一个市委领导的家!而且如此明目张胆,居然敢把外屋和里屋的电灯全部拉开。看来这个家伙真的非常熟悉夏中民的情况,至少他知道夏中民此时此刻在什么地方,短时间内不会回到宿舍里来。否则,他怎么敢在这个时间偷偷闯进夏中民的宿舍?还有,宿舍门上的钥匙他是怎么弄到手的?如果他要不是一个江洋大盗的话,那他肯定会是一个平时可以接近夏中民的人,至少他的同伙是可以接近夏中民的人!

这个家伙偷偷摸进一个市委领导的家,究竟­干­什么来了?

这个家伙看来不会是个贼,他根本没有任何想偷东西的样子。这个家伙好像也清楚,夏中民的这个单身宿舍里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么,这个家伙究竟要­干­什么?

他一眼不松地盯着这个人的举动,真他妈的活见鬼!所有的猜测立刻就被证实了。

这个家伙很快从身上的小挎包里掏出几个像是窃听器似的东西来,然后在床下、办公桌下、台灯座下、电话的话筒里一个接一个地安装起来。

就好像在他家里一样,这个家伙根本没有丝毫的惊慌和紧张!

有好几次他都被这个家伙的举动吓得一跳,他的手和脸竟然那么近地对着他的监视器探头,他甚至明显地听到了这个家伙喘气的声音,有一次几乎都触摸到了他安装的一个相当隐秘的探头上。

等到这个家伙把所有的装置都安装好,并意犹未尽地在屋子里转了半天,然后一个一个地拉灭电灯,最终悄悄地走出宿舍时,他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湿透了。

大约五六分钟后,他像是突然被惊醒了似的掏出手机来,发疯似的摁出了一串号码。

嶝江市皇源集团公司副总经理杨肖贵接到电话时,也不禁愣了好半天。

“你看见他在房子里装东西了?”

“没错,估计是窃听器一类的东西,不像是我们这一类的装置。”

“住口!我再警告你一遍,不要在手机上谈我们的事情!”

“用不着你警告,这我比你更清楚!今天情况特殊,否则我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在这个鬼地方给你打电话。我现在想闹明白的是,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来路。”

“屁话!”杨肖贵有点恼羞成怒,“我要是知道,还他妈的问你­干­什么!”

“我没让你回答,我只是希望你尽快打听清楚!这家伙很危险!万一他搞砸了,会把我们的事情也连根拽出来!”

“这几天真他妈的见鬼了……妈的,你看清他什么样子了吗?”杨肖贵咽了口唾沫,放缓了口气问道。

“四十岁左右,瘦瘦的,眼睛很深,寸头,黄脸,人还算利索。不过­干­这种事情并不像外行,胆子倒是十分大。看来有可靠的内线,说不定还有同伙在外面给他放哨,否则他不会那么明目张胆地­干­,一副满不在乎的劲头。说实话,他比我们的底气足多了,好像什么也不怕。”

“好了,知道了。”杨肖贵本想说点什么,但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你等我的电话吧,没有特殊情况不要直接跟我联系。我会想办法尽快把事情打听清楚。”

“一定要快,这件事不能掉以轻心。否则我们想撤都撤不出来了,这真的很危险。”

“你好好给我听着,要想没危险,就尽快给我闹出点东西来!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给我抓紧点,别的什么事情都是扯淡,你就死死地给我盯在那里,只要能闹出东西来,什么也好说,要是闹不出什么东西来,那我们都死定了,你他妈的懂不懂!我告诉你,人家现在也下手了,正他妈的查着哪!你得快点!要是能弄出什么东西来,我不会亏待你。要是弄不出东西来,那咱们都玩儿完!从今天开始,最好白天也给我呆在那儿……”

嶝江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仓储口岸区主任郭梓韦接到杨肖贵的电话时,正在陪几个老外打保龄球。因为正在对局中,又刚刚打出一个高分,兴致正浓,所以两次都没听到手机铃响。

郭梓韦打开手机没二十秒,满脸的兴奋就猛一下凝固住了。

他转身就往背静处走,一边走一边问:

“他真的看清楚了?”

“他说他看得清清楚楚,千真万确。”杨肖贵顿了顿,又往实处砸了一句,“还不到三十分钟的事,你要不耽误这么长时间,可能二十分钟还不到。人家很着急,第一,问咱们知道不知道这件事;第二,如果不知道,就让咱们马上想办法,查查那小子到底是哪路的。”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嶝江市,来头再大,还不就那么一个芝麻官。你告诉那个人,他­干­得不赖。小心为是,但也用不着担心,这样的事很快就能摆平。最要紧的还是­干­他的活儿,别误了正事。”

“不过你也得当回事地好好查查,依我说,这事也确实不是件小事,真要有什么闪失,咱们谁也得吃不了兜着走。我当时就说过,你们也清楚,夏中民并不是一般的什么人物,万一捅出什么娄子来,那可是天大的窟窿。这种事本来就不是小事情,出了问题就是花上几百万、几千万也没那么容易把事情摆平了……”

“调查组那边呢?”

“这事你最好甭问,一人做事一人当,眼下出了什么事也跟你们没关系。他们真要是想往死里整我,那他们也不会死得好看了!实话告诉你,上上下下我都打点遍了,我眼下不让你们Сhā手,还是不想连累你们。我得留个后手,将来万一要是顶不住了,只要你们还在位子上,我想你们总不至于见死不救吧。还有,你把这事也得给老书记讲讲,他刘石贝也别太大意了。我倒了,也就倒那么一两个,你也知道的,我跟老婆的离婚手续都办了快两年了,我孩子这会儿正在美国办绿卡,我早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他可不一样,当然还有你,那要是倒了,一倒可是一大片……”

嶝江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兼总公司总经理刘石贝对着电话筒好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石贝才轻轻地说了声:“知道了。”

“刘主任,”郭梓韦虽然是管委会副主任,但听他的口气却好像差了好几级,他一边字斟句酌,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是觉得,别的我们并不担心,担心的就是怕把我们的事情也给牵连进去。所以我想是不是得尽快查查,看那个家伙到底是什么人指使的,大鬼还是小鬼,会不会跟我们也是一路的,别弄得大水冲了龙王庙,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反倒栽到一块儿去了……”

“好了,我知道了。”刘石贝的声音很轻,但却分明地透出一种让对方住嘴的威严。

郭梓韦马上没声了,但他并没敢放电话。良久,才试探地问:“刘主任,那就这样吧?你看……是不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这两天还是没什么进展?”

“还没有,真是没想到,那个夏中民实在太鬼了,每天几乎就不在宿舍里呆,经常是深夜了,甚至到凌晨两三点了,才从外面回来。回来什么也不做,躺在那里就睡,睡起来抹一把脸就又走了。也没什么人来找他,电话也不怎么接,连澡都不怎么洗。刘主任,我们都觉得夏中民肯定在外面还有什么供他开心的地方。狡兔三窟,他是不是把我们都给蒙了?”

“好了,不用说了。”刘石贝再次堵住了他的话,“用点心,再往下看看,有了什么再说……考察组那边呢?”

“我已经把你的意思给汪思继书记讲过了,他这会儿正在招待所等着考察组呢。”

“你没给他说联合调查组的事情?”

“说了,他先是吓了一跳,后来听说是这边的事,好像才不那么紧张了。”

“没出息的东西!”刘石贝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梓韦呀,你听着,调查组这次来,看来不会是个小事情。我最不放心的还是你那个杨肖贵,你一定要好好看着他,护着他,千万别让他捅出什么乱子来,你得小心点。”

“我明白,我已经布置了,也悄悄派人到国外去考察了。他说的那些情况,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我们现在保他,可不仅仅是保咱们自己,保的可是整个嶝江的形势,还有嶝江的­干­部队伍。所以一定要保住杨肖贵本身不出问题,可不能让我们的事情栽在他手里,只要能保住他不出问题,我们就留有余地。明白吗?这才是最要紧的。你得多长个心眼,必要时,就先把杨肖贵抓起来,当然要抓在咱们人手里。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他。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刘主任。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郭梓韦突然不做声了,电话里一片忙音,刘石贝已经挂断了电话。

刘石贝患有严重的失眠症,每天晚上必须服用两种以上的安眠药,并且还得有中药配合,才能较为安稳地睡三四个小时。这些年,随着年龄的增大,对睡觉的条件和要求也越来越苛刻。每天晚上,必须在11点以前入睡,入睡时家里不能有任何搅扰。如果不是有天大的事情,家里人绝不会在晚上11点以后,更不会在他睡着时叫醒他。不过刘石贝并不是拒绝一切电话,他有一部白天由妻子看管、晚上由保姆看管的24小时都开机的手机。这部手机的号码只有他最亲近最重要的关系、下属,包括他的司机秘书才会知道。但他们都明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打这个号码。

他明白今晚很难再能入睡了。一种强烈的预感似乎在告诉他,想安然入睡的日子只怕会越来越少了。

刘石贝今年64岁,曾在嶝江市市委书记的位置上­干­了整整七年,快62岁时才离开市委书记的位置。现为昊州市政协副主席,省政协常委,嶝江市经济开发区主任。由于省政协常委这种特殊的身份,他可以顺顺当当地一直­干­到65周岁退休甚至更久。

嶝江市经济开发区是省级开发区,所以这个开发区同嶝江市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它遥控着嶝江的经济命脉,又置身于嶝江的权力范围之外。处于这样的位置和环境,实在是太美妙,感觉也太好了。相对来说,在开发区当主任,有时候甚至会比刘石贝在嶝江当市委书记的时候都更有影响力,也更具权威­性­。

这些年来的遭遇和感受,让刘石贝不止一次地为自己能占有这个位置而深感庆幸。如若没有这个位置,那他在嶝江的局势和地位也许早已是岌岌可危,难以自保。特别是这几年他在同夏中民他们的较量中,如果不是这个位置,他绝不会这样一次次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刘石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背景,照他的话说,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正儿八经地­干­出来,拼上来的。33岁从邻县调到嶝江,从一个公社副书记一直到后来的市委书记,在嶝江市整整­干­了三十年。科长、所长、局长、主任,公、检、法,工、青、­妇­,党委、政府,几乎所有的部门他都­干­过、主管过,没有一个地方他不熟悉、不清楚。所以他说了,不论是当市长,还是当市委书记,他都是中国最称职的市长、市委书记。下面汇报工作,从来都不会有什么人敢瞒着实情给他瞎说八道。只要他沉下脸来往那儿一坐,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只能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因为只要你一开口,他立刻就明白你在想什么,盘算什么,立刻就明白哪些是实情,哪些是假话。

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在这儿­干­了三十年,一直到62岁离开市委书记一职时,手下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就几乎没有一个不是经他的定夺拍板才提拔起来的。他看待经他一手提拔起来的那些领导­干­部,就好像是看待自己的晚辈一样。即使是到了今天,那些大大小小的­干­部,到了他跟前,也不知不觉地就像儿子见了父亲一样。

其实刘石贝的儿子女儿很多,前后共生了七个孩子:四个儿子,三个姑娘。只要一提起他的这些孩子,顿时就会让他神采飞扬、满面生辉。尽管是一副谦恭的口气,但任何人听了都能感觉得到他的骄傲和自豪。尤其是这几年,他经常会主动地在人们面前提起他的这些孩子。他说了,咱这一辈子,也就出息了这几个孩子,一个个的都还算争气,都还给他这个当芝麻官的父亲长脸。

千万别以为他这是在谦虚,只要你清楚了他这些孩子在嶝江和昊州的位置身份,你立刻就会一脸肃然,不能不被其中的利害所深深打动。

刘石贝的四个儿子,一个在昊州市检察院任副检察长,一个在昊州市计划委员会任主任,一个在嶝江市法院任院长,一个在嶝江市城关镇当镇长;四个儿媳­妇­,除了大儿媳几年前病退外,一个是嶝江市财政局局长,一个是昊州市建设银行副行长,一个是嶝江市计生委副主任;三个女儿,一个任嶝江市委副秘书长,一个任昊州市市直工委书记,一个任嶝江市工商局办公室主任;三个女婿,一个现任嶝江市江北区区委书记,一个现任昊州税务局副局长,一个现任昊州市纪检委副书记。

除了这十几个直系亲属,刘石贝还有六个外甥、四个外甥女、五个侄子、八个侄女。大外甥现为嶝江市上市公司中最具竞争力的永华科技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二外甥现为嶝江市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三外甥现为嶝江市广电局副局长兼嶝江市有线电视台台长,四外甥现为嶝江市城建局规划院办公室主任,五外甥现为嶝江市卫生局党委副书记兼纪检组长;二侄子现为嶝江市交警队队长;大外甥女现为嶝江市交通局副局长,二外甥女现为嶝江市团委书记,三外甥女现为嶝江市工商银行营业部主任,四外甥女现为嶝江市江­阴­区副区长;大侄女现为嶝江市《嶝江日报》编委兼《嶝江晚报》副总编辑,二侄女现为嶝江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三侄女现为昊州市宣传部新闻处处长,五侄女现为嶝江市自来水公司副总工程师……

在他所在的高新技术开发区,财务处处长和总会计师,还有商贸区主任,便是他的二外甥女婿、四侄女和大侄子。

人们说了,其实这也只能算是一条明线。围着这一条线,还有刘石贝的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嫂嫂、妗子、姑姑、姨姨,还有那数不清的小姑子小舅小叔子小姨……还有那一溜亲家,还有那一溜亲家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嫂嫂、妗子、姑姑、姨姨……这一条线会连着无数条线,当你想把这一条线拽起来时,也许就会发现连你脚下的这块地盘也并不属于你自己。

刘石贝给人的印象,朴实、节俭、稳重、严厉。他不贪财不好­色­,没有任何业余爱好和不良嗜好。自47岁当市长后戒烟,54岁被任命市委书记后戒酒,一直到今天,基本上可以说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跳舞不玩牌不打麻将甚至也不进行任何体育活动。他的样子也始终给人一种饱经风霜、历经坎坷、备受压力的感觉。身板瘦削,面­色­黧黑,满脸皱纹,窄窄的腰总是深深地弯着。他的衣着也非常随便,夏天一件白衬衫,冬天一件军大衣,几十年如一日。一年四季大都是布鞋,从未见他穿过什么名牌。他的房子也不大,一个简简单单的二层小楼,一个平平实实的家庭小院。同附近那些­精­致而华丽的豪宅相比,它的简陋和朴素不能不令人对房主肃然起敬。

人们私下对刘石贝有个一致的评价和看法,对此刘石贝自己也承认,他这一生最大的嗜好和本事就是爱琢磨人,会琢磨人。他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基本上也是如此,那就是宽明仁恕,知人善任。

刘石贝从来也不掩盖自己的观点,在他当嶝江市委书记时,即使在全市的­干­部大会上也多次公开表示,嶝江最大的优势并不在经济,也不在科技,而是在人才。

在刘石贝任嶝江市主要领导期间,前前后后向昊州、其他市县乃至整个省里推出的­干­部数以百计。现在昊州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成员里,从嶝江出来的­干­部几乎占了将近三分之一。省里的主要领导成员里,有4个都是嶝江人:省政府的马副省长,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财政厅副厅长,交通厅副厅长。还有在金融、经贸、工商税务、公检法司系统,也都有为数不少的嶝江人。而这些人中,差不多有将近四分之一是在刘石贝任职期间提拔起来推出去的。而其他的那些领导,尽管并不是在刘石贝任职期间直接从嶝江起用起来的,但这些人刘石贝都以同乡人同他们保持着密切和良好的关系。不论逢年过节,还是红白喜事,或者是邀请他们来做报告,进行实地考察,刘石贝都会以地主的身份,给他们以最周到的服务和最满意的安排,让他们在省心省力省时省钱的同时,还会给他们最大的心理满足,让他们始终都会有一种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强烈感受。所以这些人都会以嶝江人为荣耀,也都对能为嶝江的发展做贡献而怀有一种深深的使命感和责任意识。

刘石贝在嶝江还有很得人心的一点,那就是他每年都会给嶝江争取到更多的­干­部职位,包括处级科级­干­部的名额和指标,在他任嶝江主要领导的十几年里,他争取回来的处级科级名额和职位,数以百计!

刘石贝还有一个最让人钦佩、也最让人瞩目的行为,那就是他自始至终对那种买官卖官、急功近利的套现行为,可以说是不屑一顾,甚至是深恶痛绝。凡此类事情,一旦发现,他都会严加惩处,从不手软。只这一点,就几乎让所有已经被他起用和有望被他起用的­干­部慨叹不已、感激涕零。刘石贝要的其实也就是这种效果:在这一片由衷的赞扬声中和愈加残酷的竞争氛围里,不仅可以极大地增强他这个市委书记的权威­性­和威慑力,同时也可以极大地扩展他自己的势力范围和关系网络。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当他不断地“无私无偿、不求回报、不计恩怨、宽宏大量”地推出和提拔起一批批­干­部时,他的直系亲属包括亲朋好友的起用和安排,也就大而化之、听之任之,随着潮涨潮落,云起霞飞,这夹杂在大江大河、大风大浪里的东西,在人们眼中自然就变小了,变淡了,消失了,看不到了。

其实,许多年后人们才清楚,在起用­干­部的问题上,刘石贝那种无形的要求和回报会更大更多。当他全力举荐了你,提升了你,而且你没齿不忘地接受了,然后再由你来安排和起用他的人时,陷在这种怪圈里的人往往很难开口或者用什么理由和借口回绝他。一切都显得很自然,很顺畅,很平和,入情入理,水到渠成。然而正是在这一次次的不经意之间,等你再放眼四顾,刘石贝的势力竟已是虎踞龙盘了。

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人们才会真正意识到刘石贝所说的源远流长和财富究竟意味着什么。

刘石贝常常会不厌其烦地对他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儿子姑娘们进行训导:在咱们这个社会,最容易­干­的是领导­干­部,最容易犯错的是领导­干­部,最不容易提拔的是领导­干­部,最容易下台最不容易下台的也是领导­干­部。所以你们不管占了哪个位子,都一定要珍惜这个位子。因为这些位子不管大小,每一个位子时时都有无数只眼睛在盯着,在盼着。每一个位子其实都既危如累卵,又来之不易。

刘石贝就非常珍惜自己的位子,但珍惜并不是害怕。他不怕任何威胁,也不怕任何挑战,因为他明白,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不管你个人的能量有多强,本事有多大,那都没用。最终还是得靠实力说话,得靠势力说话,得靠集体和整体的力量说话。

刘石贝如今惟一感到担心的,其实还是这个夏中民。因为他明白,能让嶝江翻天,敢打破他经营了几十年格局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夏中民。而阻止夏中民的惟一办法,那就是决不能让夏中民在嶝江当市长,更不能让夏中民在嶝江当书记。

刘石贝并不是有意要跟夏中民作对,他实在是事出无奈,他没办法。因为他明白,夏中民不会顺着前任书记铺下的这条路规规矩矩地往前走。一旦夏中民当了市长书记,立刻就能把整个嶝江搞得天翻地覆。就在夏中民当常务副市长的半年时间里,只一个全市政府机关的竞聘上岗,就几乎把他以前安置下去的位子折去三分之一!三分之一,这绝不是一个小数字!像这样的数字,在他任职时,至少要费他三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按他的意愿安置下去。而这个夏中民,这么多­干­部位子,他不到一个月就给你全掀了。

对刘石贝来说,这样的人实在太可怕了!

这次联合调查组的突然到来,就是一个明证。最早知道情况的夏中民事先既没有告诉市委书记陈正祥,更没有告诉常务副书记汪思继,而是直接告诉了主管政法的市委副书记王敬东,而后让夏中民最放心的市委纪检副书记覃康协助办案,这一手就足以让人心惊胆战、望而生畏。尽管他清楚夏中民此时还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一旦由他主导了,局面将完全会是另一个样子。

他一定要阻止他,即使是不择手段,也不能在嶝江这样一个地方让夏中民这样的一个人进入权力的核心!

看到市委常务副书记汪思继满面笑容地等在宾馆里,考察组组长于阳泰一时怔在了那里。夜里快11点了,这个一天都没露面的汪书记怎么会等在这里?而且是亲自等在这里,是不是有了特别的或者非常紧急的情况?

于阳泰今年51岁,现任昊州市委组织部­干­部处处长,先后在各级组织部门工作了将近三十年,一个地地道道的老组织工作者。这次作为考察组长,是今天一早来到嶝江的。从早到晚,几乎整整一天都没有看到分管组织的副书记汪思继。主管书记不在,市委书记陈正祥也不在嶝江,这就等于说,本应早上就开始的考察工作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汪思继对这次考察有意见,不满意,对此于阳泰心里很清楚。嶝江又是一个对人事安排极其敏感的地方,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在­干­部层引发地震般的摇撼。何况这一次的考察基本上属于突击考察,考察对象就一个夏中民,这对整个嶝江班子的影响可想而知。其实对这种情况于阳泰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些年每一次下来考察,都会遇到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事情。阳奉­阴­违,明堵暗抗,请吃的、告状的、悄悄送礼的、偷偷塞黑材料的,这在过去几乎是没有过的事情,而在现在几乎是家常便饭。

那些年,下来考察­干­部时,被考察的对象常常是一脸的茫然和吃惊,不仅他本人事先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和心理准备,即使是党委班子里的主要领导也很少有人事先知道。领导只负责推荐和汇报情况,具体提拔谁考察谁那就是上一级组织的事情了,就算知道了,也绝不会透露出任何信息。那些被提拔者即使明天就要被任命了,今天在领导谈话前,他本人也往往毫不知情。而现在,这种情形几乎见不到了。每一次考察,没等考察组下来,就早已满城风雨,吵得沸沸扬扬了。进行考察时,被考察的对象往往都是出奇地冷静和少有地胸有成竹。见不到以往的那种吃惊和感奋,更见不到那种紧张和激动。似乎这种考察仅仅只是一种摆设、一种表演、一种例行的毫无意义的程序。

还有最要命的一点,既然大家都知道了,你事先有了准备,别人事先也一样有了准备。拥护你的好话准备了一箩筐,反对你的坏话也准备了一麻袋。如今的领导哪个又没有几个两肋Сhā刀的、站在船沿上挡箭的?我拿青春赌明天,拥护哪一个,反对哪一个,谁上谁下,反正至少也百分之五十的胜算。何况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一次挺身而出,得到的是一辈子的回报,而且还会得到满堂的喝彩,即使是对方上来了,说不定也会对你敬仰三分,畏惧三分。万一为了稳定,再对你来个安抚使用,岂不是一举两得?于是,每一次考察,每一次提拔,往往都会变成一个昏天黑地的战场。

于阳泰这次下来,其实就是一个考察任务,那就是对嶝江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夏中民即将报考参加昊州地区县市长公开选拔的例行考察。于阳泰明白,对这一考察内容,只能是一个绝密消息,他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组里的成员他也不能说,即使是嶝江市委的主要领导也不能说。因为在他下来以前,组织部长刘景芳就再三给他做了交代,这次县市长例行考察的范围很小,在全市只有为数很少的几个人。虽然是书记办公会定下来的,但并不算是正式考察,所以对任何人都不能乱讲。特别是对夏中民的考察,更要慎之又慎。首先嶝江的情况非常复杂,这次下去考察,考察的对象又只有夏中民一个人,很可能会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问题。其次,这次昊州市县市长公开选拔,其实并没有任何内定的对象,即使是夏中民,也仅仅只是看好他,对此既没有任何内部研究,也没有任何内部决定,最终还得看他公开考核的情况。第三,这也是最最重要的一点,直到今天晚上11点为止,据于阳泰得到的可靠消息,夏中民竟然还没有报名参加这次公开选拔考试。这就是说,即使到现在,这次例行考察其实还不具备任何实质意义。还有一点,即使是这次公开选拔本身,最终会不会半途而废,至今也还是个未知数。对这次公开考核选拔县市长职务,反对的意见很多。有人说了,县市长职务本应经上一级党委组织部提名,常委会研究,然后由组织部进行广泛考察,最终由上一级党委推荐,经县市人代会选举产生。如果公开选拔考试就定了,那还要党委­干­什么?还要组织部­干­什么?还要人代会­干­什么?这合不合程序?又合不合法规?合不合组织原则?特别是对人代会,很可能会有很大的负面影响。你公开选拔已经定下来了,还要我们人代会选举什么?我们不选了行不行?一旦形成一种情绪,那就难以控制了,天知道能选出一个什么结果来。所以这次考察,于阳泰就特别地谨慎小心,压力自然也特别地大。

没等汪思继把手伸过来,于阳泰早已伸出两只手迎了上去。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呀,汪书记?”于阳泰同汪思继认识多年了,熟人相见,自然显得就更亲热。

“你不是也还没睡么。”汪思继一只手握着于阳泰伸过来的两只手,用另一只手几乎像是拥抱似的拍了拍于阳泰的肩膀,“实在不知道你们过来,这几天儿媳­妇­早产,差点没闹出悬乎事来。今天整整一天都呆在医院里,儿子也不在,老伴吓得心脏病也犯了。唉,真的没办法,人老了,什么事情也来了。到晚上了,才知道你们来的消息。不好意思,不周之处,还请多多谅解。”

这时旁边一个人对于阳泰说:“汪书记晚饭也没吃,在这儿等了差不多四五个小时了。”

于阳泰愈发感动起来:“汪书记,儿媳­妇­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虽说出了点麻烦,但呣子都安全。过去了,都过去了。”汪思继紧接着话题一转,“这么晚了,肯定都饿了,反正我也没吃,算我请客,大家赏个脸,一起去吃消夜。”

于阳泰几个面面相觑,有些不好意思地:“汪书记,又让你破费,我看就算了吧!你这么忙,今天时间也太晚了,就早点休息吧。”

“你看你这个老于,不给面子是吧?”汪思继瞪着于阳泰说,“你们这次下来,考察对象又不是我,还怕别人告你们不成?其实这算什么呀,不就是个消夜么,走吧走吧。”

“那好那好,既然汪书记这么说,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于阳泰也不再推辞。

跟着的一个人说他还想回宾馆房间一趟,汪思继马上说:“还回哪儿?我已经替你们换地方了,你们的东西我已经让人放在嶝江大酒店了,那儿好歹也算个三星级,这个破新城宾馆,都老掉牙了,乡下来的老农民都不想住这儿,怎么能让你们住!刚才我已经批评他们了,市委组织部下来的考察组,怎么能安排在这样的地方?真是不像话……”

市委办公室副主任马韦谨默默地坐在办公室里,夏市长办公室和家里的灯一直没亮,他给夏市长的信也一直没有写出来。

看看表,已经11点了,得赶紧写出来,不能拖了,没时间了,真的不能再拖了。

他再次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要写,一定要写!他一定要把自己的心里话都掏给夏市长,他只有靠夏市长了,因为只有夏市长会理解他,会给他说公道话!

他要写,一定要写!而且一定要写好,要写清楚!要把自己的心里话全都讲得清清楚楚。

他突然愣了一愣,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他眼下最不想见到、最不愿意见到,也是他最瞧不起、最腻味、最憎恶的人竟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

正是那个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次越级被提拔起来的、即将成为市委办公室主任、也就是即将成为他的顶头上司的齐晓昶!

齐晓昶一脸笑意,满面谦和,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看不到一点儿得意,更看不到一丝儿狂傲。有的只是热情和急切。

“马主任,哎呀!我找了你一下午一晚上,没想到你会在办公室里。马主任,你家里我找过好几次,你所有能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包括你孩子的学校我也找过了,真把我累坏了。你看你看,出租车票就这么一大把……”齐晓昶满脸的真挚和诚恳,从他一身的汗水和疲惫来看,他确确实实一直在找他。

马韦谨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已经将他取而代之的齐晓昶,此时此刻竟会来找他。愣了半天,才有些懵懵懂懂下意识地说:“有事?”

“你看你看,都到这份儿上了,咱们谁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今天说什么我也得找见你,我得找你谈谈,真的得找你谈谈!”齐晓昶直来直去,一点儿也不掩饰什么,“领导也有这个意思,不管怎样,我也得把话给你讲清楚。你的心情我知道,我的心情你也该知道知道。好了好了,废话就不说了,这么晚了,我也跑饿了,这儿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随便到街上找个地方,一边吃咱们一边聊。你看,我还专门带来了一瓶好酒,极品五粮液,两千多块呢,我一直没舍得喝……”

考察组于阳泰几个人坐在了这个豪华包间时,才明白今天晚上的饭可不是什么消夜。

菜谱都没让看,一切早就安顿好了。只问大家想喝什么酒,都说随便随便。汪思继也笑笑说,那就随便吧。于是小姐就来了两瓶30年陈酿青花瓷汾酒,而且都是大瓶,一瓶一斤半。小姐也不问喝得了喝不了,三下两下,就打开了包装。两瓶青花瓷摆在那里,就像两个大个的葫芦娃娃。

“换换口味,咱们今天就喝点北方的酒,汾酒是清香型白酒中的极品,青花瓷可是汾酒中的极品。这酒好呀,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上头,口感真的不错。你们都尝尝,要是不喜欢咱们马上换了喝别的。”

于阳泰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好酒,一瓶七八百,比一般的茅台五粮液还贵。本来就他们几个人,没想到进了包间,汪思继让组织部的办公室主任拨了一阵子电话,没多久又来一个市委杨副书记,跟过来的还有组织部长、组织部副部长、市委秘书长和市委督察室主任,数数至少也在十个人以上。汪思继的酒量于阳泰清楚,喝半斤那样,喝一斤也那样,从来也没见他醉过。汪思继今晚叫来的这些人,酒量肯定一个比一个大。反正绝对不会比汪思继小。于阳泰一看这阵势,明白今天晚上这顿酒,肯定是场硬仗。瞧瞧来的这些人,基本上都是明天考察组要找要谈话的对象。

酒过三巡,气氛便渐渐活跃起来,先是相互恭维,这感谢那不周;然后便是小道传闻,某某被双规了,某某被提拔了;接下来不经意间就成了荤段子,反正也没女的,就越说越放肆,一人一段,说不来的就罚酒。等到鱼翅钵碗撤下,鲍鱼瓷盘端上,第五瓶酒打开时,就已经没有主客之分、上下之分了,满桌上都成了无话不谈的老朋友。

这时候一个组织部的副部长在给于阳泰敬酒时突然说道,于处长,我们都有意见,这次考察为什么就没有我们汪书记?我们汪书记怎么了?论贡献,论人品,论作风,论政绩,论水平,论口碑,论群众基础,哪样不比他夏中民强?注重提拔年轻­干­部,并不等于年轻­干­部绝对化。如果论年轻,我们在座的杨副书记,跟夏中民年龄也差不多,为什么几年了还一直原地踏步,没有动静?还有,上一次的考察,时间还不到一年,按组织规定,还应该算数的,为什么这次又单独来考察夏中民?这符合不符合组织程序?我们还讲不讲组织原则了?

于阳泰本来并不想说什么,他知道这场合最好是不说或少说。但听到后来,又觉得不说不行了。本来想等着汪思继出面说点什么,哪想到汪思继此时此刻正跟身旁的那个秘书长在咕叨什么,好像对这个副部长的话什么也没听见。而那个杨副书记也一样在装聋作傻,故意跟一旁的人嘻嘻哈哈。于是于阳泰只好笑笑说,说得对,说得对,我们回去一定如实反映。其实这次考察,跟上一次考察没有冲突,上次的考察没有听说过不算数了,对这个问题我们回去也会如实反映。于阳泰说到这里,那个副部长立刻一副大为感动的样子,说,于处长,只要有你这话,我们下面的­干­部也就一百个知足了。我代表我们嶝江市委组织部的中层­干­部,向你表示敬意!就这杯酒,所有的期盼、感谢和感情都在里面了。我­干­了,你随意!还没等于阳泰再说什么,早已一扬脖子咕咚一声全­干­了下去。

这时候另外两个人也跟着说了起来,就是就是,我们不是反对组织的考察决定,也不是对夏中民有什么意见。上次跟汪书记都已经考察过了么,为什么又来单独考察?再说了,不管是什么考察,不管考察谁,至少也该听听基层组织的意见么。谁在上面跑得勤,就下来考察谁?那我们这些没钱没势没背景的,这辈子还有什么盼头?

说到这里,连那个显得最老实最不多说话的组织部办公室主任,也跟着说了起来:“我们就是……有意见,喝……是喝多了,喝多了才说实话,是不是?要是真让那个夏中民上来……我们这些基层­干­部一个个的还不都死定了……还不都得跳楼!我们坚决……反对!跟共产党­干­这么多年了,受了这么多罪,图啥了?不就图个心里踏实?要让夏中民这样的人上来,我们就退党!不­干­了,不受了,不就是一个月千把块钱么?我们随便在哪儿不摸这么十几张纸票儿……于处长,你是代表组织下来的,我们见到组织上的人……就得说真话是不是?我今天就实话实说,就是夏中民这会儿在跟前……我照样也这么说,嶝江市这几年人心不稳,问题不断,这个谁都知道,是不是……什么原因?其实嶝江大大小小的­干­部谁不清楚……这个乱源,这个乱源的核心就是夏中民……”

“住口!”于阳泰身旁的汪思继突然把酒杯子往桌子上一掼,“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还有没有点组织­性­纪律­性­?再瞎说八道我明天就撤了你!服务员!马上叫人把他给我拉出去!”

没等服务员过来,另外两个组织部的人就已经使劲地把这个办公室主任往外拉。

好不容易把这个办公室主任架出去了,那个杨副书记又发起牢­骚­来:“汪书记,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喝酒不就是图个高兴么,酒场上就讲究个实话实说,不说实话又怎么高兴得起来?万主任在组织部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平时谨小慎微的,谁敢说人家没有组织­性­纪律­性­?在嶝江,对夏中民有意见的­干­部能是少数吗?看夏中民平时颐指气使、专横跋扈的样子,什么时候拿基层­干­部当人看过?基层­干­部有意见不很正常吗?别说基层­干­部了,我也一样有意见。于处长又不是外人,对上边来的领导说几句心里话,用得着那样上纲上线吗?就算是进行考察,也不一样得讲实话、讲真话?再说了,这又不是在机关,我们都是你请来的客人,对客人你能这么发脾气吗?还有,你撤人家的办公室主任,又凭的是哪条哪款?”

听杨副书记这么一讲,旁边的人也都随声附和起来:“就是就是,万主任其实是个大好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什么时候说过别人的长长短短?汪书记你也太严厉了,你平时忍气吞声,是不是让下面的­干­部也都这么忍着憋着?不说实话不讲真话,实事求是在我们嶝江还要不要了……”

“好了好了,都不用说了,都是我的错,我明天登门去给老万赔个不是还不行?”汪思继终于打断了大家的话,然后转过身来对于阳泰摆摆手,像是叹气似的说,“老于呀,我这个常务副书记你也是知道的,也就是个窝里横。可我不这样又怎么办?嶝江的稳定总是得要的吧?不稳定又怎么发展?什么改革派、少壮派,那我是什么?窝囊派,受气派,擦ρi股派!不能说嶝江的这些基层­干­部都是保守派,就只有外来的那些­干­部才是改革派吧?你说你在这儿好不容易才做好工作,他那儿七七七八八八一放炮,什么也给你搅散了。还有,我现在就给你们露个底,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夏中民现在正领着一个什么联合调查组,要挨个把嶝江大大小小的凡是他不满意的­干­部都查一遍,查案的人都是他的铁杆,在一个什么宾馆里,已经查了几天了。我刚才也问了刚从省里回来的市委书记陈正祥,他说他也不知道。你说这是在搞什么!你说说,这符合党的章程和原则吗?这眼里还有没有党的组织­性­纪律­性­?­干­部们都在这里拼命工作,他却在后面一个跟一个地打黑枪。夏中民是个­干­才,也不能说没能力没魄力,如果让他去一个大型企业,去一个人民团体,或者去一个社科类的理论机构,甚至去一个农业大县,林业畜牧业大县,都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但要在像嶝江这样一个工农业现代化程度都比较高的大市任主要领导,不论是驾驭能力还是组织能力,或者说从稳定人心稳定­干­部队伍的角度来看,就显得有些稚­嫩­,有些单薄,有些不太成熟。”

于阳泰默默地听着,想着,他突然感觉到,今天晚上的这顿酒宴,就好像是一个扩大了的当地党委的考察预备会和考察交流会,汪思继的这一番讲话,就好像差不多已经给这次考察定了调子。于阳泰甚至在预想着这次考察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如果真的最终拿出的是这样的一个考察结果,那几乎就意味着这次考察再一次地彻底失败。

马韦谨有些魂不守舍,不由自主地跟着齐晓昶来到嶝江大酒店,一直等坐到餐桌旁时,好像还没有闹明白,自己跟着这个他平时根本都不想说话的家伙来这儿究竟想­干­什么。

一个漂亮­精­致的小包间,几样新鲜可口、价格不菲的美味,一眨眼间就摆在了眼前。

确实是一瓶真正的极品五粮液,盖子刚一打开,就已是满屋飘香了。

马韦谨仍那么默默地呆坐着,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他自己在追问着自己。是不是就是因为眼前这个真正的小人就要成为主任,就要成为自己的上司了,他才这样听话顺从地跟着来了?

齐晓昶的年龄真的不大,刚刚三十出头。在马韦谨眼里,几乎还是一个毛头小子。而且还是个头上长疮、脚底流脓、里里外外都坏透了的毛头小子,简直就是一个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五毒俱全、无恶不作的流氓无赖!然而这个流氓无赖,竟然几起几落,最终混成了嶝江市委办公室主任,就要骑到他头上来了!如果真让这样的一个人当他的顶头上司,马韦谨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就是死也咽不下这口气!

这个齐晓昶一没学历,二没军龄,三没任何本事特长,纯粹就是一个街头混混。后来不知怎么就去了街道办事处,­干­了两年,因为嫖娼赌博,被留职察看。两年后,也不知处分解除了没有,三跳两拐,谁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摇身一变,竟然当上了江北区城西镇办公室副主任。还不到一年,竟然又入了党。两年后,就被提升为城西镇办公室主任。紧接着,也就是再次即将被提拔时,又一次东窗事发,因涉嫌贪污、挪用公款和生活作风问题,再一次受到党内和行政记大过处分。处分后,居然不降反升,半年后,竟调至东关镇被任命为副镇长。任副镇长不到两年,就在即将被提升为江北区吴右乡乡长时,再一次被人告发,因在公路建设中涉嫌索贿受贿和“包二­奶­”等生活作风问题,被停职检查。再后来,竟然不了了之。沉寂了还不到一年时间,便被调进了嶝江市委办公室,任职为正科级­干­事。跟马韦谨这个­干­了几十年办公室的老副主任竟然是一个级别!

齐晓昶虽没别的什么真本事,但有一样本事,不仅颇受领导赏识,而且谁也比不了。那就是善于察言观­色­,见机行事。特别是能说会道,巧舌如簧,尤其是在酒场上常常是甜嘴蜜舌,妙语连珠,巧发奇中,应对如流。荤段子,顺口溜,一套一套,有板有眼,连讲三天三夜也不会重样。该止则止,当发则发,既能让领导听得心花怒放,乐不可支,又能让领导感到进退得体,不失身份。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在一片笑逐颜开之中,领导的尊贵和威严并不会受到丝毫损伤。特别是这个齐晓昶的酒量了得,中午喝了晚上再接着喝,一顿七八两,甚至还可以更多,连喝三天也绝不会说醉话、瞎折腾。所以一般有了什么大的接待任务和重要的活动,领导们都喜欢带上他,陪吃陪喝便成了他主要的日常工作。

三杯酒下肚,马韦谨还是没什么话可说。不过马韦谨向来就这样,喝得越多,话反而越少。于是就由着齐晓昶一个人在那儿赔着一脸的诚实和笑意,没话找话,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没了。

今天晚上齐晓昶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必须要面对马韦谨,必须要做通马韦谨的工作,至少第一步的工作要做好。何况办公室的工作也离不开马韦谨,马韦谨在办公室的威信和地位,短时间内也是难以撼动的。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把一些话给马韦谨讲清楚、讲透。

齐晓昶说,在市委办公室当主任,这绝不是他本人的意思,更不是他跟马主任争的结果。他本来想去的地方是当市委秘书长,当时所有的领导都答应了,他也打通了各个关节,全都活动到位了,几乎已经是稳抓稳拿了,却没想到竟会栽在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手里。于是就­阴­差阳错,把他安排在了市委办公室。当时他死活不­干­,说马主任这么好的人,我怎么能跟人家争这个位置,我又怎么能排在人家前面?但领导们说了,马主任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对马主任市委市政府将另有安排。后来他才听说,当时市委市政府都已经研究了,准备让马韦谨到市政府办公室当主任,让现在的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当市政府秘书长。但没想到又突然半路变卦,市政府秘书长的位置又让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给占了。

“马主任,其实我也清楚,你马主任也从来没把我瞧在眼里。你根本就瞧不起我这样的人!连我都瞧不起我,你这样的人又怎么能瞧得起我?你瞧不起我,可我服你,认你,打心底里敬佩你!你是如今天底下好人里面的好人!如今这个社会里还能有你这样的人,是这个社会的福气!马主任,今天晚上这酒桌上也就咱们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说完了就过去了,我不会藏着掖着,也用不着给你说假话。马主任,我也不怕你恨我、小看我,说实话,你今后也得改改你的活法,你不能再这么没明没黑地死受了,就算我今后当了主任,你也一定要活得开通点,把问题想得活泛点。好了,咱喝酒,等­干­了这一杯咱再慢慢说。”

马韦谨也不多说什么,你说喝就喝,连碰也不碰,端起来咕咚一口灌下,然后就眼睛直直地盯着齐晓昶看。齐晓昶也不回避,也依旧眼珠子红红地盯着马韦谨继续一板一眼地说:

“我的意思不是说像你这样的人有什么不好,而是现在这社会变了。咱们都得适应这个社会,适应这个风气。就像你这个人,本来是个大好人,可如果你周围的人都是坏人,那你在坏人眼里还会是好人?反过来,我在你眼里是个坏人,可在周围这些人眼里那可就成了大好人。你想过没有,这些年,为什么市委市政府有了什么大的活动和会议,都指定要我去负责?咱们办公室名义上虽然是你负责,但实际上咱俩早就是一半对一半。材料上的事情靠你在管,财务上的事情靠我在管。你知道办公室这几年那些大大小小的会议费、办公费、出差费、小车修理费、室内装潢费、办公用品费,还有各种各样的补助、补贴,名目繁多的开销、开支,七七八八、上上下下的打点、料理,都是怎样运作的?你以为领导签了字的就都是­干­净的?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就知道你明白不明白,­干­得了­干­不了。你说说,那些市里的领导一年四季住在最豪华的宾馆里,抽的是软中华,喝的是XO,靓小姐搓澡洗脚,湘妹子按摩桑拿;老婆脸上抹的是资生堂,身上洒的是CD;孩子开的是奔驰宝马,上的是名牌学校;这些领导的亲朋好友,七大姑八大姨,哪个不跟着吃香喝辣,多拿多占?还有省里市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僚,公检法司、工商税务、银行计委那些方方面面的要员,电台、电视台、报社那些神出鬼没的记者,包括那些摆着架子的影星、歌星、作家艺术家,就这么一个嶝江市,几乎天天在请客,时时得送礼,票子像嶝江的水一样哗哗地流。这一笔一笔的开支,一摞一摞的账单,你知道怎么走账,怎么结算?怎么变通处理,怎么应付审计检查?还有现金怎么走,资金怎么转,支票怎么用?不合理怎样让它合理,不合法又怎么让它合法?糊涂账怎么变得清清白白,腐败款怎么变得­干­­干­净净?马主任,这些你都知道吗?懂吗?就算你清楚,你明白,但你会­干­吗?敢­干­吗?­干­得了吗?你有那胆量吗?马主任,你不行,真的不行。你是个好人,所以这样的事情你­干­不了!你怕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更怕你!­干­这种事情的人绝对不会放心你,想都不会想着你!

“我这呢,就叫破锣对破鼓,王八看绿豆。我真的是实话实说,这几年跟我打交道的几乎都是些坏人,也就是你们说的那种腐败分子,把我提到这个位置的也都是这些腐败分子。假如说我需要他们,那他们更需要我,他们要我­干­才会放心,才能每天安安稳稳地睡觉。

“所以你恨我,我不怪你,可你恨的不是地方,不是我占了你的位置,是他们非要让我占你的位置。马主任,喝酒喝酒,吃菜吃菜。你要是觉得我说的都是屁话,你想怎么骂我都接受。你要是觉得我说的还有点道理,那咱们今天这顿饭也就没白吃。马主任,喝!咱们再­干­了这一杯!”

马韦谨脑子昏昏沉沉的,极品五粮液,却没让他感到有任何不同之处。浑身软绵绵的,突然觉得很困,困得他只想打盹;突然又觉得这世界上的事情真的毫无意义,他兢兢业业几十年,原来狗屁不是。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大傻瓜,窝囊得在世界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你这样的来!猛然间,一个大大的问号清清楚楚地向他砸了过来,你这一辈子的前程,是不是已经走到头了?此时此刻,在你马韦谨的眼前是不是还有路可走?几杯酒下肚,齐晓昶的话真的是越说越多,越说越开。

“他们骂我腐败,我知道;他们说我腐败,我承认。其实在这个社会,你要是不想腐败,那你就是傻×!别人都在腐败,就你一个人不腐败,那你就是一个大傻×!一个县委书记市委书记,一个县长市长,一年弄不来几十万上百万,那更是一个大傻×!没错,共产党里头当然有好­干­部,夏中民就是!这个人我服,连我也说这个人是一个好­干­部。共产党的红头文件里,共产党的章程里,正儿八经需要的就是夏中民这样的­干­部。凭良心说,夏中民这样的­干­部那才真正是共产党的希望,是老百姓的希望。可希望就是希望,希望并不等于现实。什么叫希望?希望就是做梦!就是空想!共产主义也一样!要不搞了这么多年,怎么又回来了?怎么又要搞改革?什么理想信念,什么为人民服务,从小到大,从建国到如今,这些教育和改造什么时候停过?一天也没停。可又有什么用?邓小平只用了两个词,一个发家,一个致富,就像大海决堤一样,呼隆一声,立刻就把这些东西淹了个一­干­二净!不堪一击,一眨巴眼睛,什么也没了!你说说,现在还有什么?除了钱还是钱!

“我告诉你,夏中民迟早得在嶝江这块土地上消失,这由不得他!他现在不是正闹了一个什么联合调查组,正在嶝江查案么?别说查不出来,就是查出来,也屁事不顶!一旦查出什么大案要案来,那倒霉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他夏中民自己!不信咱们走着瞧,这个案子查不完,夏中民在嶝江的日子就到头了。从古到今,哪个当清官的有好下场?你就不想想,你查来查去,查得那些­干­部都成了你的死对头了,到了还不等于是查住了你自己?说实话,如果夏中民用的都是你这样的下级,那当然没问题。什么也好办,只要他夏中民一声令下,嶝江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反过来,如果当今的领导都能像夏中民那样,那肯定用的都是你这样的下级,嶝江市委市政府再大,也肯定没有我的立足之地。可惜这个社会不是这样,可惜这个官场更不是这样。你们都是少数,极少数,就那么一小撮!你想想,他在嶝江才­干­了多长时间,上上下下就已经得罪了多少人?他得罪的不是老百姓,得罪的都是­干­部!老百姓说好顶个屁用?将来能给他权力的是­干­部,能给他投票画圈的也是­干­部。把上上下下的­干­部都得罪了,你又怎么呆得住,又怎么­干­得成?你好好看看,在这个社会里,最吃香的是什么人?是腐败­干­部!最倒霉的又是什么人?就是不腐败的­干­部!就说你吧,马主任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办公室主任,有口皆碑,人人都说是一个廉洁奉公的好­干­部,可你得到了什么?你的房子还是那么小,你每月的工资就那么多,你孩子连二流的中学都上不了,你老婆连个能发工资的工作都找不到……马主任,连我都替你打抱不平呀!妈的,喝酒,喝!”

马韦谨依旧一声不吭,就像僵在了那里一样。没喝酒,也不再瞅齐晓昶一眼,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饭桌一动不动。

“马主任,你要是听我的,咱们原来咋样,现在仍然咋样。表面上看我是一把手,但里里外外跟过去仍然一样,办公室的事情你该怎么管还怎么管,你还是咱的内当家。至于你的级别,我日后会想办法让领导给你升一格。不就是个副处级嘛,能值几个钱?一个月多加一二百块,咱们今晚一顿饭就吃去了你三四年增加的这点钱!还有你的房子问题,我也会想想办法,争取闹个好点的位置。嫂子的工作呢,慢慢来吧,我也会­操­心的。当然还有孩子,都一样。马主任,不是我不敬重你,其实像你这样的人,真的没什么用,你已经是这个社会的最后一拨了,再也不会有你们这样的人了。是社会变了,是社会不需要你这样的人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该认命的时候就得认命。我知道你这两天肯定琢磨着要去找夏中民,没用!最好别找,越找越倒霉。在嶝江,管组织管人事的不是夏中民,是汪思继。你想想,就算夏中民真的愿意要你,汪思继能答应吗?让我说,你的事其实坏就坏在夏中民身上。夏中民如果不看好你,如果不当着那么多­干­部的面表扬你,你会落到现在这么个下场?汪思继就是拿你杀一儆百,杀­鸡­给猴看!汪思继你知道现在在哪儿?就在咱隔壁的包间里,当然是个大包间,菜是我点的,一切都是我安排的,酒水不算,光菜钱我算了算差不多就得小两万!两万!几十年了,你吃过这样的饭吗?可现在两万一桌的饭也只能算个中等偏上的水平。三万五万,十万八万,上了十万的饭也有的是!你知道今晚汪思继请的是谁?昊州市委组织部下来的考察组!考察谁?考察夏中民!这里面的玄妙能想明白吗?考察夏中民,却是汪思继请客,你琢磨琢磨这是准备­干­什么……”

夏中民像是被什么吓着了似的一下子就清醒了。

电话!

他不禁有些发怔,实在太困了,竟会睡得这么死!

这个电话该不该接?脑子里木木的,电话铃声响半天了,仍然有些懵懵懂懂。看看表,竟然11点多了。

11点多,差不多睡了三个小时!

市长华中崇说了,不管什么人打电话都不要接。他猛地从床上跳下来,准备到洗手间抹把脸。

只是这个电话实在有股子不依不饶的劲头,响了十几遍了,仍然在响。

看来得接了,打电话的这个人知道他在宾馆里。说不定就是华中崇,他一下子拿起了电话。

果然没错。“中民吧,我是中崇,实在对不起。本来我应该亲自过去的,但他们呀,好像把我当中央首长了,随便到哪儿,ρi股后面都有人跟着。我看还是你来一下吧,我先洗个澡,二十分钟后你过来好不好?我在808房间,咱们好好聊聊。”

二十分钟,不多不少,他准时走进了华中崇的房间。

是个老大不小的套间,一进门是一个小客厅,里面是一个大客厅。大客厅再往里,才是卧室。

可能是嘱咐过了,秘书小马在小客厅等着。见了夏中民点点头,然后就把他让进了大客厅里。客套了两句,倒了杯茶,也没多说什么,就关上门出去了。

客厅大得出乎夏中民的想像。健身房,麻将室,桑拿间,餐厅,酒吧,一应俱全,应有尽有。在下面­干­这么多年了,从来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宾馆大套间,而且还是一个县级招待所。

难怪那一年嶝江市在修建嶝江宾馆时,有人几次提出要拿出两层建几套豪华大套房,以便将来接待上级领导。尽管当时被他坚决否决了,但这些人一直到现在仍然耿耿于怀。其实他们的意思很明白,夏中民当然也知道他们的意思。成绩再大,­干­得再好,也不如领导的心情好有用。把领导照顾满意了,领导的心情好了,看什么都顺眼,有问题也能看得没问题,没政绩也能看出有政绩。再说,领导哪一天被伺候得高兴了,大笔一挥,几百万几千万甚至上亿的资金哗哗地就拨下来了,比你什么样的政绩和点子都强。

看来自己的思路是不是真的有些落伍了?既要­干­好,更要把领导照顾好;既要关注基层,更要关注上层,也许这样才真正是万全之策。

问题是,如今的领导真会是这样?或者真的都变成了这样?

即使是一半以上的领导,哪怕是三分之一、五分之一的领导都变成了这样,那也实在太可怕太可怕了!

他默默地坐在客厅里,等了足足一刻钟,市长华中崇竟然还没有洗完澡,是不是洗完了又要在桑拿房里蒸一蒸?

肚子里再次发出阵阵绞痛,他坐在沙发上,身子向前倾着,用两只胳膊使劲把肚子顶住,以减轻肚子里的阵阵绞痛。即使是这样,头上的汗珠还是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

半个小时后,华中崇终于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华中崇很会保养,但似乎还是抵挡不住地正在发福。此时他显得满面红光、容光焕发,肤­色­白里透红、柔­嫩­细腻。穿一件­精­致合身的浴衣,热情而又不失风度地一边打招呼,一边把手很随意地伸了过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这两天也太累了,一泡进去就再也不想动了。如今这洗澡的功能也多得很,反正就是让你舒服。你看,人就这样,你要是贪图舒服,可就什么事也误了。”华中崇的手轻轻地在夏中民的手上碰了碰,随即摆摆手,“坐吧坐吧。中民呀,你怎么老这么瘦呀,比上学的那会儿还瘦。另外,你这头发也该理理了。还有你这皮鞋,连颜­色­都有点看不出来了。我记得上一次就给你说了,再忙再累,也得注重领导的身份。身份是什么?身份首先是仪表,衣冠楚楚才会仪表堂堂,仪表堂堂方显矫矫不群。好了好了,咱们是老同学,我才给你说这些。你看你,怎么搞得么,脸­色­也这么差,身体没问题吧?”

“没事,还好。”夏中民忍着胃痛,努力让自己显得很随意地坐着,他知道华中崇这么着急地把他从几百里之外的嶝江叫来,绝不是只谈谈他的胖瘦,所以他也尽力显得很随意地寒暄着,“我就这样,上大学时­干­巴瘦,现在也还是­干­巴瘦,没办法,怎么吃也吃不胖。前几天我在大街上见到一个衣服破旧、面有菜­色­的摆地摊的算卦先生,就故意问他能不能算出我是­干­什么的,这辈子运气如何。他煞有介事地看了我半天,又翻了翻我的手,说我不是临时油漆工就是一个临时暖气工,今年虽然有点小麻烦,但无碍大事,只要你好好­干­,不要跟上司闹矛盾,到年底做个小领班应该没什么问题……”

华中崇不禁乐了起来:“老同学见面,总也有说不完的话题。时间也不早了,咱们言归正传,说正事吧。夏中民,你这常务副市长也有半年多了吧,你给我说实话,情况怎么样?”

“就那样吧,总的情况还行。”夏中民一边说一边揣摩着华中崇的意思,“嶝江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地方势力、宗法势力太大太强,班子里的情况又太复杂,小打小闹一步一步慢慢来,那等于什么事情也没做,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伤筋动骨来硬的来快的,又肯定会让这些人受不了,拧成一股势力铁了心跟你作对。还有,副市长就是副市长,加上个常务,也还是个副市长。你也清楚的,这副的和正的,根本就两个概念,差别太大了。上一次调整班子,闹得人心都散了。让我说,在我们现有的体制下,任何别的什么问题都可以以体制还不完善,改革还不到位找借口,找解释,惟有在­干­部问题上,绝不能含糊其辞,更不能照顾情绪搞平衡。现在­干­部之间最大的矛盾,说到底还是利益的冲突,其实这个很容易就能查清楚。政府和党委,市长和书记,正职和副职,一旦有了矛盾,上级组织只要能够公正客观地对待,谁是谁非立刻就能查得清清楚楚。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有些领导为什么到了下面,一遇到人事问题,一遇到­干­部之间的矛盾冲突,立刻就讳莫如深,退避三舍,甚至闭目塞听,莫衷一是,最终不是模棱两可,不置可否,就是置若罔闻,不了了之。等到实在闹得不像话不可收拾了,就给你来个一刀斩绝,各打五十大板。说起来倒也振振有词,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要是没问题,两个人又怎么会有了矛盾?让别人听了,这话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其实这样的处理真正是害死人,对我们的­干­部队伍造成的伤害最大!时间久了,又有谁还会在下面扎扎实实、放心大胆地工作?就像嶝江的上一次考察,刚开始时大家的信心多大,希望多高?可结果又怎么样?又是一次照顾情绪,又是一次搞平衡。你的半斤,他的八两。给你一个常务副市长,再给他一个常务副书记。关系着民心党心的­干­部问题,能这么­干­吗?就说我这个常务副市长吧,对那些真正重大实质的改革问题,究竟又能起多大的作用?同过去又有什么区别?真的不好­干­,有些事情根本就没法­干­……”

说到这里,夏中民突然不想再说了,他明显地看到了华中崇脸上的烦躁和不悦,同时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真是太不知趣了,华中崇十万火急、刻不容缓地让你赶来,绝不会是为了谈你的事情。于是他顿了顿,把话题赶忙一转:“华市长,你看,这些话本不想这会儿给你说的,但也不知为啥,一见了你就有点忍不住。”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情我还是了解的,你在下面­干­得怎么样,大家有目共睹,组织上也是清楚的。你的情况,市委已经研究过好多次了。嶝江这一次党委和人大政协换届,上面已经研究过了,为了嶝江的稳定起见,决定党代会和人大政协会议提前举行,党代会在十天后召开,人代会和政协会就定在下个月初。我知道,你们准备的时间也很长了,区、乡镇一级的党代会和人代会大部分也都开过了,所以谁是党代会代表,谁是人代会代表,你都应该清楚,我希望你能清楚这些代表都对你意味着什么。嶝江市委市政府班子的安排也基本定了,市委书记兼市长陈正祥同志不再兼任市长,市长由你担任,当然这还得通过人大选举产生。有一点你要有思想准备,因为陈正祥一直不安心在嶝江工作,所以这次换届会议估计不会那么简单,很可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和复杂局面。尤其是你当市长,嶝江市委市政府都会有很强烈的反应,肯定也会有不小的阻力。陈正祥今年58岁,这次不让他下来,还是为了你下一步的安排。这次顺利当了市长,一两年后任书记也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为了防止万一,昊州市委组织部这次又一次安排了对你的考察。还有,为了力保不出意外,我们双管齐下,通过公开选拔考核县市长,想从这个渠道把你直接选拔上来。即使是这次考察再出了什么问题,从公开考核选拔这条线上也可以确保不失。所以这次考察有两层意思,表面上看是对公开选拔县市长的例行考察,实际上主要还是对下一步你担任市长一职的正式考察。我今天给你说的这些都是要绝对保密的消息,我今天给你讲出来,不是正式谈话,同我的分工也没有任何关系。说完了就完了,你也没必要再给任何人讲。中民呀,说实话,你的情况我还是了解的。你想想,为了你的安排,市委考察过多少次了,为什么每一次都无功而返,甚至还带来许多副作用?对此你真的应该认真反思反思。其实有些问题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简单,你在嶝江都已经八年了。八年的副书记一直到现在仍然在原地踏步,这可不能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在别人身上。中民呀,我实实在在是为你好,你确实得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了。我还要告诉你,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和看法。其实就是老百姓,不管他们多么拥护你,但时间长了,他们也会考虑,也会琢磨,既然夏中民这么好,为什么就一直提拔不起来?就算一个书记有问题对你有成见,难道两个书记三个书记都有问题都对你有成见?”

华中崇从里屋的房间里拿出一个文件包来,打开,从最里面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封信来。华中崇没让他看信封,只把信封里的信纸掏出来递给了他:“随便看看算了,用不着当回事。”

这分明是一封告状信,看来是从上面转下来的,而且是复印件,上面有省级有关领导的好几条批示,最重的一条是主管副省长的批示:

这样的信件可能会对­干­部群众造成很大很恶劣的影响,对此应引起高度重视,昊州市委市政府,包括嶝江市委市政府不应掉以轻心,泛泛处理了事。要严格保密,尽快查处,并尽快把处理结果回报。

这封告状信并不长,但后面署名竟然是一个真实的名字:嶝江市刘卫革等27名人大代表。

郑治邦书记,请你给嶝江人民一个答复!

省委书记郑治邦同志:

我叫刘卫革,是嶝江市的一名人民代表。我们嶝江市的几十名人大代表,正是遵照中央和你的指示­精­神,抱着为人民负责的态度,冒着被陷害打击甚至坐牢的风险,特向你反映如下情况,并希望你能给我们,也是给嶝江人民一个答复。

在去年到今年的嶝江环城道路建设中,从西城到南城将近18公里的封闭型一级路段,还包括从北城连接国道将近30公里的高速公路,这两段路修好通车后不到半月就开始裂缝,不到一个月就大面积掉块,一个月后就出现大量的坑洼地带,而后情况就越来越差,坑连坑,洼连洼,给车辆和行人的通行造成了极大困难。尤其是近一段时期,很多地段车辆和行人已经无法通行,司机和路人苦不堪言。全市广大­干­部群众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义愤填膺,议论纷纷。这种大批量豆腐渣工程的出现,在嶝江市的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

在前不久召开的嶝江市江北区人代会上,几乎所有的人大代表都对这一问题给予了强烈的关注和严厉的批评。在人代会所有的15个代表团中,有13个代表团将这一问题作为重大议案紧急提交给了人代会。由于事关重大,嶝江市人大对江北区人代会的这一情况也给予了严重关切,并要求嶝江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夏中民和主管这项工作的副市长李兆瑜予以解答。然而让所有的代表们都没想到的是,他们在解答这一重大工程问题时,竟然讲出了这样一段话:

造成这两段路面在短期内大面积损坏的直接原因属于油的质量问题。因为这批油是次品油,有的根本就是废油,但我们又不能不用,因为这批油是省委郑治邦书记指定让我们嶝江用的,并且说这是政治任务,必须用,否则不仅嶝江的公路建设拨款要被撤消,整个省里的公路建设拨款也要大打折扣。郑书记说了,这是咱们省在北京工作的一个老领导的儿子在咱们省做的一批买卖,不仅嶝江要用,别的县市也要用。我们当时就指出这批油有严重质量问题,但郑书记非让用,我们实在没办法,不能不用。至于路况出现的问题,我们会尽快予以解决。我们不能因小失大,虽然工程确实出了些问题,但总的来说,我们还是吃小亏占了大便宜。

这就是主管这项工作的夏中民和李兆瑜给代表们的回答和解释!据有的代表反映,他们两人还对个别代表团的负责人说,郑书记的女婿也参与了这项买卖,仅此一项从中所得的好处费就不下500万!

郑书记,你原在我们心中的形象很好,我们拥护你,服从你,支持你在省里进行的各种改革措施。我们曾为我们省有这样廉洁而又有魄力的好书记而倍感欣慰!然而听了夏中民和李兆瑜的话后,我们真的感到像天塌了一样!郑书记,他们说的是不是事实?我们实在难以相信,也实在不敢相信!

郑书记,我们真心实意地希望您在百忙之中能给我们这些人大代表一个答复,给嶝江人民一个答复!

……

在这封信的最下端,竟然还有省委书记郑治邦的批示:

请省委纪检委迅速查处,以正视听。

夏中民只觉得脑子轰然作响,眼睛向外喷血!

简直太恶劣了,造谣居然能造出这种花样来!竟至于可以这样无中生有,贼喊捉贼,指鹿为马,借刀杀人!

刘卫革也确有其人,而且也确实是嶝江市江北区的一个人大代表。他原是江北区的一个副镇长,这次­精­简机构、乡镇合并,竞聘时因为票数太低而被淘汰落选。于是怀恨在心,几个月来一直四处告状,告状的名目也多种多样,什么结党营私,拉帮结派……什么假改革,真腐败,借机构改革之名,大捞特捞……并指名道姓说夏中民借儿子过生日,一次­性­收礼七十多万!

但对刘卫革的这些所谓的告状材料,他从来都一笑置之,根本没往心里去过,然而这次则决然不同。他假借的竟然是人大代表的名义,而且是刘卫革等27名人大代表!而且还杜撰出了一个人代会!杜撰出了13个人大代表团的紧急议案!最让他感到无法忍受的竟然还杜撰出了一个所谓豆腐渣工程案的现场解答,涉及到的竟然是省委书记郑治邦!最可恶的是还涉及到一个在北京工作的老领导!

省里面确实有一个在北京工作的老中央领导。这个老领导也确实健在。而且这个老领导也确实有儿子在省里工作!

让夏中民感到愤懑的是,这个刘卫革所说的工程问题也确有其事。这两段路面也确实出了问题。这两段路面的工程质量问题也确实是整个嶝江的老百姓强烈关注的问题。而且他已经组织了有关单位正在着手进行秘密的、紧锣密鼓的核实和调查。从目前初步掌握的证据来看,这两段路面的工程质量问题,确确实实有着重大的交易黑幕和腐败嫌疑!

但让夏中民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这一重大的因质量原因而引发的整个嶝江­干­部群众都极为关注的焦点问题,这个刘卫革居然以这种方式,移花接木地告了他一个“御状”!

手段之卑劣,心态之歹毒,居心之叵测,用意之险恶,真是登峰造极,闻所未闻!

不论是他还是副市长李兆瑜,也不论是书面形式还是口头形式,对这一工程质量问题,他们从来都没有公开做过任何表示和解释。三个月前,江北区人大确实召开过一次人大代表会议,但那次会议的主题是选举新一届嶝江市人大代表,他从未听说过这次江北区人大会议曾举行过别的什么议程,更没有听说过竟会有13个代表团都提出了什么相同的紧急议案,并强烈要求嶝江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对所有代表提出的问题立即予以解答。

其实任何一个有头脑的领导­干­部,只要认真看一看,立刻就能分析出这封告状信的主要目的是什么。但反过来,任何一个领导­干­部或老百姓看了这封信,也都一定会相信,既然有这样多的人大代表署名告状,那这封信里所讲的事实基本上不会有假。

但如果你真的要来核实这封信的真假,那首先至少有一半以上的问题是真的,工程质量出了严重问题是真的,­干­部群众反应强烈是真的,人大代表关注这一问题自然也肯定是真的!哪怕只有一个人大代表提交了议案那也绝不能算是失实。至于主管这一工作的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夏中民和副市长李兆瑜是否对人大代表作过答复,尤其是是否说过这样的话,那就看这个署名的人大代表刘卫革了。他可以说他曾经听别人反映过,甚至可以说他亲自听到过,只要他坚持这么说,那就很难说得清楚了!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既然他敢于署名,他就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他不仅会坚持这么做,而且肯定已经是坚甲利刃,严阵以待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既然他敢署名告你,他就不怕你能对他怎么样!他早已把该想的都想到了,该做的也都做好了。

夏中民非常明白,现江北区人大的主任,曾经是嶝江市原市委书记刘石贝早年的秘书。而这个前不久竞聘离职的副镇长、署名人大代表的刘卫革,恰恰就是十年前给原市委书记刘石贝开了七年轿车的司机。

刘石贝不当市委书记已经快有三年了,自从八年前夏中民作为市委副书记来嶝江任职,一直到今天,他同刘石贝的较量好像从来也没有间断过。有时候,甚至让他感到,即使这个老书记刘石贝已经离职这么久了,但他们之间真正的交锋好像才刚刚开始。

大概是看到夏中民这样一副沉重的表情,华中崇终于打破了沉默,一边轻轻地把这封告状信从夏中民手里拽了回来,一边拍拍夏中民的肩膀说:“中民呀,我让你看这些东西,是觉得你对这样的事情能放得开,不在乎。今天看你这样子,我看你修炼的火候还远不到家。你说说,这算是个什么东西?哪个人会相信它是真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写这封信的人到底想­干­什么,谁心里不清楚?你放心,别看有那么多领导在上面签了字,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就是听听汇报么,我一句话就能说清楚:无中生有,嫁祸于人!好了,夏中民,我告诉你,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会听你的任何解释,也不会再跟你谈有关这件事的任何情况。我是昊州市市长,这封信是直接批给我的,所以你放心,在这次对你考察期间,在你们嶝江市党代会、人代会、政协会召开之前,这封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看,也不会再让任何人知道。这不单纯是为你,也跟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纯粹是从工作出发。你也不要有任何别的想法,更不要有什么顾虑。回到嶝江后,一定要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全当没有这回事……”夏中民有点忍不住地说:“那不可能,这件事我会一查到底的。就算我装着不知道,嶝江的­干­部和老百姓并不会放过这件事。实话对你说,这件事我正在着手调查,相信不久就会有个初步的结果……”

“马上停下来!”华中崇一副极为关切的样子,“夏中民,听我的话,对这件案子的查处,马上全部停下来,我说过了,一切到此为止。这根本就不是你应该­干­的,哪有自己查自己案子的?就算你查出什么来,也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你查的结果,你懂不懂?这个案子只能让别人来查!到时候我会专门派人下去的,不管查出什么问题来,对你来说,都是一种解脱,都是对你的一种保护。由别人替你解释,替你洗刷,比自己为自己解释,比自己洗刷自己强一百倍,一万倍!还有,现在的事情,还有什么能保得了密的?就像你正准备派人查处的这个案子,还有前几天省里委托昊州派到嶝江的有关几个案件的联合调查组,你也一定不要参与,如果参与了,也马上退出来。在这样的事情上,你千万不要犯糊涂,别以为你做的什么事情我会不知道,也别以为他们不知道,你想想,我都知道了,人家还会不知道?我说你呀,再不要­干­这种傻事了。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在成为正职以前,尤其是在换届选举之前,任何过头和过分的事情一律不­干­,正在­干­的也一律停止。一句话,没用!一把手不说话,不批准,不签字,什么都等于白­干­!我­干­了这几年市长,把什么事情也弄明白了。别看这么大的一个市,­干­部上的事情市委书记不说话谁说也没用,经济上的事情市长不说话谁说也没用,你在下面这么多年了,这种事还需要我提醒?得得得,我知道你肯定不同意我的某些观点,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你的那一套,但现在是非常时期,非常时期就要非常对待。好了,我最后再提醒你一遍,从明天开始起,所有工作上的事情都暂时放一放,不是不工作,而是把那些日常琐碎的杂务让别人代你去­干­。腾下手来,把中心的中心全都转移到换届上来,一切以换届为先,一切以换届为重。还有,从明天开始,把你那张黑脸尽量地换成红脸。对那些党代会、人代会的代表呀,基层党委人大的负责人呀,还有那些能够影响这些代表、左右这些代表的方方面面的领导和人物呀,都要多多联系,多打电话,多说好话,多赔笑脸,包括你的对立面和反对过你的那些人。这不是走过程走形式,这是程序,程序就是内容。对了,还有两件事,你明天必须去做,一个是关于这次咱们昊州市的县市长公开考核选拔,你一定要参加。听说直到现在你还没有去报名,你到底想­干­什么?市委组织部长刘景芳刚才还给我打电话,说你一直到现在一不露面二不报名,她还听说你对这次公开考核选拔牢­骚­很大,说什么要考就考省长部长,就这么一个处级县市长还用考吗?我告诉你,刘景芳部长对这话可气坏了。我刚才违反组织原则把内幕都给你说清楚了,如果你再在这个问题上给上面的领导出难题,那下一步谁还会再给你说话?一定要报,明天一早就去报,你要不报,我就给你报了。到时候如果捅出什么娄子,那可是你自己的事。还有一件事,就是关于这次对你考察的事情,明天一早就直接去找主管书记汪思继。人家是常务副书记,又是主管组织的副书记,而且这次考察又没有人家,所以你一定要主动,一定要诚恳,好好找人家谈谈,争取让这次考察顺利过关。我知道你们两人之间不和,公开的背后的矛盾都有,但对此你要充分理解。人家是个老­干­部,老资格,年龄大,资历也比你深很多。一句话,该妥协的时候就要妥协……中民,你知道我今天这么急急忙忙地把你叫来,究竟是什么事吗?”

夏中民原本想跟华中崇好好聊聊的,但一来华中崇根本没有想听他说话的意思,二来他也根本没有机会Сhā嘴,三来时间也确实太晚了,还有刚才那封告状信就像让他挨了一闷棍似的,一下子就把他给打蒙了,一直到现在也没还过神来。

华中崇随意地摆了摆手,满脸笑意地对他说道:“跟你没关系,是关于我的事情,我想了好长时间了,这个忙还得你帮,也只有你帮得了。”

“什么事,你说吧。你是上级,我是下级,你的事情,如果我能帮忙,那还能不帮?”夏中民依然在紧张地思索着,他实在想不出来华中崇究竟会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帮忙。

“瞎说,又来了不是?什么上级下级的,我要是找下级,咳嗽一声就能来几百,还用得着把几百里之外的你叫到这里来?”华中崇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中民呀,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别看我这个市长平时前呼后拥、吆五喝六的,到了关键时刻,眼前就好像一个人也没了,能跟你说句知心话的人连一个也找不到,好像什么都是假的,哪张脸也不像是真的。位置越高反倒越觉得孤单,真的是有点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夏中民瞅着华中崇脸上怅然若失的表情,突然感到,华中崇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了?

“中民呀,你听我说,本来说吧,这样的事情应该是个天大的喜事,但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你知道是什么事情么?这一段你一直在下面忙,可能有些情况你也没有注意到。前不久,省委受中组部委托到昊州进行了一次组织考察,我也算是一个考察对象,当然考察对象并不是我一个,还有市委书记魏瑜。考察时间并不长,只用了两天就结束了。本来我对此并没有抱什么太大的希望,因为魏瑜书记从各方面来看,势头都比我要强好多。其实我在下面任市长还不到三年,要再升一格,至少还得再­干­几年书记。但没想到最近省里有关领导找我谈话,说是中组部对我的考察结果很满意。当然,主要一点还是因为我年轻,现在已经把考察结果上报中央,估计批下来的问题不会很大。下一步的具体安排可能是主管经济的副省长,也可能是主管工业的副省长。听了这个消息,这些天我觉得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刚当了两年市长,马上又要当副省长,究竟能不能胜任,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是福是祸,自己也说不清楚。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上面都已经考察了,中组部也都批了,如果下一步再出了什么问题,那丢人可就丢大了,我这一辈子的前程也就完了。中民呀,我叫你来,就是要让你帮帮我,因为离省人代会召开的时间只剩下三四个月了,最让人感到不安的是,这次人代会副省长的选举是差额选举!八个副省长名额,九个候选人参选。据说那几名候选人早就活动开了,暗中还组织了竞选班子。中民,你也清楚,如今的事情,打招呼不打招呼那可差远了。尤其是像咱们这样的,年纪轻资历浅,人家本来就不服你,如今又要再上一格,将来还要管人家,如今再不把招呼打到,好话说到,想想人家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心情?又怎么会投你的票?平时都在讲什么年轻化,其实年轻化到了关键时候,反倒是个最容易遭人攻击的短处。所以我们也必须有所准备,活动活动,从现在起就全力开始工作。要准备好,准备透,方方面面的问题都要想到,一个人也不能漏了。但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准备工作做好,做充分,实在有点太难了。还有一点,其实你也知道,像这样的事情,我又不能直接出面,万一出了什么事情,那负面影响可就太大了。所以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找你比较可靠。中民呀,我这些日子已经细细地算了算,咱们这一届的同学里,如今任省人大代表的大概有十八九个,在咱们学校毕业的校友里,任省人大代表的大约有四五十个。除此之外,在地市一级任市委市政府市人大领导的同学和校友大约还有三十来个。中民呀,这可不是个小数字,如果这些人里面有一半咱们能做了工作,而且他们也愿意为咱们做其他人的工作,那咱们下一步的选举几乎就成功了一大半!中民呀,让你这么急地赶过来,其实最主要最要紧的就是这件事情,至于别的,其实不用说你也知道我会怎么处理。关键就是这个,这两天我的头真的很大,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夏中民一眼不松地像是突然不认识了似的盯着华中崇的脸,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华中崇如此诡秘、如此紧急地把他叫来,竟然是为了这种事情!

华中崇就要当副省长了!作为同学和下级,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和努力,他必须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成为华中崇这个竞选班子里最主要最重要的一员,全心全力地去为此活动!去找那些老同学、老关系、老领导、老熟人,从而为华中崇的下一步选举打下坚实而可靠的基础。

至于前面所讲的那些,在这样的一个目的面前,突然间就全变味了!突然间就成了一个根本都还是未知数的前提!这其中的­性­质和内容自然而然也全然不同了!我保住你市长的顺利当选,你就必须为我的副省长的当选做出应有的努力,这个前提就是这样地清楚和明了!

夏中民突然觉得一转眼间自己便从一个座上宾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阶下囚,变成一个无人解救的人质。

他曾把华中崇紧急召他而来的原因想了无数遍,做梦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一个缘由!

“中民呀,”华中崇的嗓音依旧是那样地亲切和温和,但此时听来,却字字穿心,“我不知道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没有?这件事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你最合适。第一,我的情况你最了解,凭你的文采口才,足以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第二,在学校时你当过学生会­干­部,口碑好,大家对你很尊重,肯定有号召力。第三,你这几年­干­得也很不错,说真话,办实事,每一步都能踩在鼓点上,本身就是个新闻人物,大家服你,信得过你,由你出面,不会有什么副作用。还有,你目标小,从位置上讲,不太惹人注意,四处跑一跑,上下走一走,讲的又是别人的事,即使有什么人想寻是非,也不怕闹出什么事端来……”

夏中民只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大,一股无名之火腾腾腾腾地直往上蹿。这些日子真的是忙得焦头烂额,有多少要命的事情都在等着去办!眼看就要进入夏季了,由他提议,经市政府研究坚决执行,全市各个单位因污染原因强行被拆的大大小小的锅炉有上千家,然而时至今日,全市集中供热工程仍然八字还没一撇!在他给全市市民做了保证的第一批针对普通工薪阶层、必须在国庆节前夕完工交房入住的120万平米安居房,现在至少还有将近80万平米地基还没有完工,而自愿做出牺牲而暂住在极为简陋的过渡房中的拆迁户,至少有4000多户,如果这批无房户入冬前住不进安居房,不只对这批人,同时对他这个常务副市长,对整个市委市政府、对整个嶝江市,都将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还有他呕心沥血了将近八年、还没有到嶝江时就开始考察调研、一直到前不久才刚刚开始落实运作的城市规划工程:中心大街的拓宽,市政建设的创新,15公里内环路绿­色­通道,上百处街头公园绿地,18万平米太庙公园重建,20万平米世纪广场改造,全市48条街道的高标准绿化,人居环境、户外环境和开放环境的全方位改善,从而大幅度地提高城市品味和城市文化……这一切,包含着多少人的心血汗水,蕴藏着多少错综复杂的尖锐矛盾,牵扯着多少明争暗斗的利益群体!还有,即将毕业的近万名大中专学生的就业,数百名部队复转­干­部的安排,数十家国有大中企业的转制和重组,近十万名已经下岗和即将下岗职工的重新安置,增产减收亟待解决的农村地区近一百多万人口的夏收夏管夏种夏征,关系着市政工程命运的高柳采石场数千名采石工人的日渐激化的矛盾冲突,由新加坡商人投资4个亿的电信工程控股谈判,由香港商人投资两个亿组建全省最大室内装饰材料生产基地的签约……

说白了,一句话,就是要夏中民马上停止一切工作,抽出时间来为他去跑官,去活动!

夏中民有些发呆地盯着眼前这张微微发福、很英俊也很显官态、红润而细­嫩­的脸,这张脸曾是那样的熟悉,又突然是这样地陌生。他也是一个市长呀!是一个将近一千万人口的地级市的市长,而且是一个正市长!本来他应该比自己更忙,忙十倍、百倍!

看着自己的老同学,夏中民突然又感到十分惶惑。作为一个市长,究竟应该有怎样的作为才算称职?像自己这样,忙得整日脚不沾地,那就算是个好市长、称职的市长?而像华中崇这样,让所有的人都为自己忙起来,而他自己看上去并不显得怎么忙,甚至忙的都是一些别的事情。这样的市长,你又如何能就此判定他不是个好市长,或者是个不称职的市长,甚至是个坏市长?事实上也确是如此,每年一次的政府工作报告,华中崇做得比谁都更­精­彩、更有水平、更有鼓动­性­,更让人热血沸腾、信心百倍!

就在两个月前,华中崇还在昊州市进一步深化改革动员大会上做了一个感人至深的报告。他说整个昊州市现在有五百多万农村人口,四十多万下岗和待业人员,全市二十三个区县中有十一个山区县,四个贫困县。最小的县只有六七万人口,最大的县市有上百万人口。在小县里,平均十六个老百姓养活一个­干­部;在大的县市里,最好的也是三十个左右的老百姓养活一个­干­部。在我们昊州市,平均二十五个老百姓养活一个­干­部。即使如此,我们整个市里吃财政的­干­部人数还是每年以近万的数字在增加!为了当一个­干­部,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当一个公务员,有些人可以打通重重关节,即使花去十几万、数十万也在所不惜。大家好好想一想,如果在一个地方,有这么多的人从小到大、从学校到社会,几十年如一日、锲而不舍、梦寐以求的就是当­干­部,当科长、当处长、当主任、当局长、当院长、当县长、当市长、当书记,那我们这个社会还有什么希望?那我们的经济还怎么发展?有这么多­干­部挡在路上,我们这个社会还怎么前进?为什么要当­干­部?既可以出人头地、扬眉吐气,又可以稳稳当当、舒舒服服地拿钱。既然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行当,那还何必冒那么大风险去搞经济、搞科技、搞管理、搞发明、搞改革?当社会上所有的­精­英人才都挤到当官的这条路上时,那社会的财富又有谁去创造?时代又怎么发展?历史又怎么前进?我们为什么深化改革?深化改革首先就是要改掉这种官本位的观念意识。官本位就是我们这场改革的最大拦路虎!深化改革就是要还权于民,还利于民,就是要打破既得的利益群体和官僚特权!深化改革就是要把我们的市场变大,政府变小。等到有一天,那些跑官、要官、谋官、争官的人越来越少时,我们的政治自然就会变得越来越清明,我们的社会也就会越来越进步……

这么多年了,夏中民是第一次为华中崇能讲出这些而深为激动和深受鼓舞。他完全同意华中崇所讲的这些观点,尽管还有些需要商榷的地方,但他觉得他完全理解了华中崇的意图和用意,他觉得自己需要这样的领导,尤其是在他最感艰难的时刻,能有这样思想水平的老同学做自己的后盾和顶头上司,让他感到分外踏实和欣慰。他甚至为这么多年来一直把华中崇看得那么谨慎和保守而分外内疚……

然而在今天晚上,同样是这个同学,也同样是这个上级,显现出来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流露出来的也完全是另外一副心态……

华中崇竟会用如此不加掩饰的手段做出了这样一番如此造作的表演,赤­祼­­祼­得几乎让人难以置信!

他怎么会这样?又怎么能这样!

究竟是自己太缺少人情味了,还是对方做得太过分了?

正在他思前想后的当儿,华中崇再一次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中民呀,你怎么了?不管怎么着,至少也不会因此而对我有什么想不通吧?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风格么。你得说话呀,究竟行不行,你得给我个准信,否则我还得另作打算哪。至于那些必需的开支,你那儿如果不好处理,只管拿过来就是了。这个不是什么问题……”

这时候夏中民腾地站了起来,说了一句让他日后注定要付出代价、也注定要让他后悔一辈子的话:

“华市长,你看你想到哪儿去了,这样的事情如今还瞒得了谁?这消息我早就听到了。其实你刚才说的那些纯粹就是多余,这还用得着你交代吗,前几天我们几个同学聚会时,我就已经给他们做工作了。这并不是属于你个人的事,你只管放心就是,从现在开始,我马上就开始联系。同学、老师、校友,还有同事、朋友,我都会让他们立刻行动起来,根本用不着你来出面,也根本用不着你­操­心……”

夏中民突然觉得少有地恶心,整个肠胃好像都在痉挛都在抽搐,差点儿没当场吐出来,强忍着,终于把后面的话说完,等到走出华中崇的屋子,回到布满星斗的室外时,他才觉得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这么明快清晰的夜­色­,没有呼吸到这么凉爽新鲜的空气了。

很多天后,他都无法再想起自己后来又都说了些什么!

他实在不能去想,一想就直想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都吐出来。

从华中崇房间出来已经快凌晨两点了。他刚打开手机,手机却突然铃声大作,是司机小刘打来的电话。

“夏市长,你总算开机了。”司机整个一副哭腔,“今天我的手机都打爆了,那么多人都骂我,说我不讲实话。”

“都是什么人?”夏中民觉得很纳闷,同时也预感到一准是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第一个是昊州市委组织部的刘景芳部长……”

“知道了,说下一个!”夏中民再次打断了司机的话。不就是报名参加公开选拔的事情么。

“陈正祥书记今天从省里回来了,陈书记说他回来时路过昊州了,还见了昊州市委书记魏瑜。他说有重要的事情,不管多晚回来,也要你给他去个电话。他哪儿也不去,就在家等着。还有昊州市委­干­部处于阳泰处长也打了一天电话,他说他们考察组都住在嶝江大酒店,他在2688房间。”

“还有李兆瑜副市长,他也着急得很。今天至少打来二十个电话。”

“什么事?”李兆瑜副市长主管城建,夏中民同他搭了多年班子,今天晚上华中崇让他看的告状信,告的就是他俩。他们俩平时无话不谈,关系非同寻常。李兆瑜是个直­性­子,脾气火暴外露,连夏中民也习以为常了。

“他说让我给你说两个地名你就知道是什么事。”司机好像正在记录本上找地名。“一个是火车东站附近的红旗街锦生小区,一个是东王村的沙石场。”

夏中民一下子紧张起来:“他说出什么事了?”

“李市长什么也没说,他只说只要我一说你就知道是什么事。”司机只能如实禀报。

夏中民租了辆出租车,坐在车里,他第一个电话打给了李兆瑜。

他知道李兆瑜说的都是大事。火车东站附近的红旗街锦生小区,本来是准备动工的经济适用房基地。占地一共七十多亩,将近五万平米,设计住房建筑面积为二十万平米。在征地时,他和李兆瑜一块儿给小区搬迁居民做了大量工作,由于价格比较合理,小区居民基本上满意。然而让他和李兆瑜都没想到的是,这块付出了千辛万苦,市政府拿出了将近两个亿资金垫底的刚刚征来的小区,他们正在同市房地产开发公司和市城建委讨论研究,商量下一步如何在整个昊州地区招标开发,争取在十月份全面竣工,让广大住房能在入冬前住进新居时,却突然发生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意外事件。就在几天前,在他和李兆瑜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小区内突然同时进驻了四个农民包工队和市里的两个建筑工程公司。他们各自拿着图纸,各自为政,各自为战,等到夏中民和李兆瑜得到消息赶到现场时,整个小区已经被开挖得乱七八糟,成百上千的民工挤满了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从整个局面看上去,已经无法收拾了。

看着这景象,夏中民急火攻心,怒不可遏,几乎当场气晕过去。在嶝江市这么多年了,这种公开的违法乱纪,无政府无组织行为,夏中民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一个电话打到市公安局,半个小时后,小区内所有施工的负责人都被传到了市政府。但他们个个都振振有词,说这是市委研究同意了的,是市规划局规划好的,并且每个人手里都有一份市委专门下发的红头文件,而且还有市委主要领导的签字!在所有六个市委书记中,除了夏中民以外,全都在上面签了字!第一个签字的就是市委书记陈正祥!

这个红头文件的主要内容,就是要把红旗街锦生小区的安居房工程建设,全部改换为嶝江市委市政府的­干­部住宅区!而且是正科副处级以上­干­部的住宅小区!由原来近二十万平米的经济适用房,一律建成每户一百八十平米的单元房和二百六十平米的二层小楼!由原来的两千五百套单元房,改建为四百套豪宅和住宅小楼!

面对着这样一个文件和规划局的批件,作为主管城建的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夏中民和主管城建的副市长李兆瑜除了极度震惊外,只有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对此两个人事先都竟然一无所知!

他们拿上文件立刻就赶到了市委书记陈正祥的办公室。

陈正祥见两个人都真的闹起来了,于是缓了缓口气说,既然你们有意见,那改天咱们就先开个市长办公会,看看大家的意见怎么样。完了咱们再开市委常委会,什么时候意见统一了,什么时候锦生小区再动工上马!

今天晚上李兆瑜突然打电话给他,是不是这个锦生小区又出了什么问题?

李兆瑜只讲了两点:

第一,红旗街锦生小区,从昨天晚上开始,又开始动工了!而且是全线动工!他去了几次也制止不了。

第二,东王村的采石场昨天突然增加了数百名当地民工,加上原来的民工和当地的民工,现在差不多有三千多人。他们各有各的后台,谁也没把对方放在眼里,局面变得很乱,外地民工和本地民工又有大规模械斗的可能。如果再不制止,采取果断措施,后果将不堪设想。

李兆瑜说,他现在正在摸底,民工们敢这么闹,他觉得很不正常,不排除后面有人在故意煽动闹事。一旦采石场出了问题,整个嶝江的工程就会立刻陷入瘫痪。形势非常严峻,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想来想去,他决定还是马上给市委书记陈正祥打个电话。他知道陈正祥肯定已经睡了,他这个电话必须打。

有些话,他必须给陈正祥讲清楚,讲透!

陈正祥接到夏中民的电话时,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四十分。两个人都清楚,这不会是一个轻松的电话。

“中民,我今天让你无论如何也要给我来个电话,可不是关于我的事。”陈正祥不再寒暄,我告诉你,这几天在省里我已经见了几个有关领导,今天我还在昊州市委见到了魏瑜书记,也专门谈了你的情况。夏中民,我现在就只给你透露一个情况,这次党代会换届人事调整不大,提升的就你一个,由你担任市长,另外换届前杨副书记和纪检委丁柬辰书记也都马上调整,杨副书记同佥同县的副书记交流对换,纪检书记同昊州市纪检委检察室主任交流对换。这样一来,这次换届的局面可能就会好多了。“

“陈书记,这是昊州市委的决定么?”夏中民突然问了一句。市委杨纪宁副书记和纪检委丁柬辰书记这两个市委常委都是本地­干­部,他们同汪思继、还有一个主管意识形态的副书记一起都是被前任书记刘石贝提拔起来的。他们四人连同现任组织部长被称之为嶝江市委的第一核心团体。不管是什么问题,只要他们同意了,不管是在书记办公会上,还是在市委常委会上基本上就算通过了。早在陈正祥调来嶝江时,夏中民就推心置腹地给陈正祥谈过这个情况,如果这个局面打不开,那你这个书记就是虚的,市长也是虚的,整个嶝江市委市政府的权力都会被架空,所有的一切最终都只能是个摆设。如果把这个小团体打散了,哪怕只调走三两个,形势立刻就会大为改观,嶝江的工作也就会好做得多,顺利得多。

“这是魏瑜书记亲口给我说的,我也同意,不会有错。”陈正祥很认真地说。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在没有上昊州市委常委会前,任何情况都会有变数。”夏中民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昊州市委也不是铁板一块。再说,昊州市委的上面还有省委。这么多年了,嶝江班子的调整一直得不到彻底解决,就因为问题在下面,根子在上面。

“中民,你放心,不要再用老眼光看问题了。”陈正祥的口气突然变得很硬,“我已经给魏瑜书记说了,这次嶝江的班子要是再不调整,那我就没法保证嶝江的这次顺利换届。”

夏中民突然觉得很感动,因为他觉得近来陈正祥似乎变了,至少他开始正视嶝江班子的问题,并准备为此付出努力。

“还有市城建委的几个主任研究过了,要让那个规划院院长停职检查?甚至还要把那个建筑工程局撤掉,同市建筑总公司合并?”陈正祥问道。

“……是。”中民一怔,没想到陈正祥刚刚回来,就知道了这件事,于是也实话实说。这个规划院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城建委下属本来就已经有一个规划办,刘石贝当初成立这个单位,除了扩大­干­部职数,安排自己的人外,最主要的就是要把属于政府的职能,改头换面地变成市委的权力。现在市规划院和建筑工程局的所作所为仍然在延续着和服务于这个目的。其实我早就给你说过的,我们市里早就有一个市建筑公司了,为什么非要再成立一个建筑工程局?而且还是行政机构,通吃财政,­干­得却全是制约企业发展的事情。这次锦生小区的问题,仍然是这两个机构串通一气,上下勾连,不仅变着法子推翻了市委市政府早已研究通过的决议,而且闹得市政府没法­干­,市城建委没法­干­,市建筑公司更没法­干­。陈书记,嶝江市的机构设置再不能这么混乱下去了,什么都是一块牌子,两班人马。凡是市政府主管的,市委都要分管,结果最终什么事情也­干­不成,末了都只能是书记一个人说了算。到这会儿了,我也不怕你生气,事实是现在市委市政府的好多事情并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汪思继说了算。你想想,为什么这次红旗街锦生小区发生的事情,就偏偏发生在你不在嶝江的时候?他们不仅在背后捣鬼,而且直接参与。这么大的问题如果再不处理,整个市委市政府还有什么权威­性­可言。“

“……中民,听我一句,这件事还是马上放下来。”良久,陈正祥很诚恳同时也很严厉地说道。

“为什么?”中民有些吃惊地问。

陈正祥回答得很­干­脆。你想想,如果没有后台,没有背景,城建委下属的一个规划院就敢这么跟你对着­干­,谁给了他这么大胆子?你要是把建筑工程局撤了,再把那个规划院也撤了,你想想这些人咱们怎么安排?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规划院院长是汪思继安排的­干­部,是原市委副书记的女婿,老书记刘石贝的表侄,还有最要紧的一点,他的舅舅就是现在嶝江市人大的副主任!那个建筑工程局的局长书记的背景,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他是汪思继的老乡、同班同学。不论是党代会还是人代会,他那儿至少也有七八个代表名额。中民呀,你不能忽视这个,搞政治就是这样,你懂不懂?这对你下一步的市长选举,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如果就是因为这个,那这个市长我宁可不当!”中民忍不住地嚷了一句。

“胡说八道!”陈正祥不禁怒斥起来。“如果你连这点常识和谋略也没有,今后又怎么在嶝江当市长!你知道不知道,这个­干­部小区,涵盖了整个嶝江几百名科级处级­干­部的利益。你也不想想,他们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敢于故意推翻你原来的计划,究竟目的何在?莫非你真的连这个也看不出来!将来参与投票选举的都是这些人,而不是眼巴巴地等着住进安居房里的那些老百姓!”

“我绝不相信嶝江的­干­部队伍都会是这样的水平,如果都是这样的认识和水平,就算我当了这个市长,那又有什么用!我是嶝江一百七十万老百姓的市长,不是这几百个科级处级­干­部的市长!陈书记,我早就给你说过,如果我这个市长将来就只是为这些­干­部服务的,那别说市长书记了,我这个常务副市长现在也绝不­干­了,我马上辞职!”中民本来想让自己尽量能冷静点,但说到后来,还是越说越激动。说到动情处,几乎不能自已。

“好了好了,我刚刚说了你识大体,顾大局,没想到你根本就把我的话当做了耳旁风!”陈正祥的口气突然变得悲切而痛心。“中民,你什么时候能把你的火暴脾气认真改一改?我已经给你说了,我会把整个嶝江都留给你。尤其是在政治交接上,首先要平稳过渡,其次才能顺利过渡。政治是什么?政治就是需要妥协的时候就妥协,需要让步的时候就让步。”

“如果一个政权的利益纷争只是为了一小部分人的利益,那不管他是什么样的政权,也不管是什么样的政治和利益,迟早都得垮台。”中民说到这里,努力地把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陈书记,你比我更清楚,锦生小区事件,早已超越了利益纷争的范围!它是一种利益的掠夺,一种权力的强占。马上就七月份了,如果这个小区改建为­干­部住宅区,老百姓一旦知道了,一旦闹起来,我们如何回答,又怎么解释!那些眼巴巴等着今年在入冬前能住进新房的拆迁户,我们又如何面对他们,如何安置他们?我觉得这已经不是选票的问题,而是我们整个嶝江市委市政府能不能合理存在,能不能顺利过关的大问题!个人的事,永远都只能是小事,即使是搞政治,也只能是小政治小利益。国家的事,政府的事,党的事,群众的事,那才是大政治。

“好了好了,你看你看你又来了是不是?中民,好了,电话上我也不想跟你多说了,还是那句话,听我的,你现在立刻把所有的凡是会得罪人、会引出事端的工作和安排全部停下来,现在的任务就是一件事:换届选举!只要能顺顺当当地换好届,把你顺顺利利选上市长,我也就谢天谢地,可以稳稳当当地告老还乡了。等你当了市长,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撑死了再­干­一年半载的,就把嶝江都丢给你了,你还要怎么的?”

中民听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完全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中民,还有一件事我得向你证实一下,这两天我不在,你是不是没给市委市政府打招呼,私下里布置了人在查几个案子?”陈正祥的口气不仅严厉,而且不容置疑。

中民一下子怔在那里,以至于好半天也没说出话来。这是昊州市纪委、监委,昊州市检察院、反贪局,在几天前才刚刚成立的一个联合调查小组。因为是省纪委、监委直接批下来的案子,而且只是初查摸底,涉及的又是省管单位,所以还属于严格保密阶段,知道的人范围很小。但因为案情也涉及到了嶝江市政府的一些部门和企业,出于保密的考虑,在组织调查组时,调查组把这件事在市政府这边只通知了常务副市长夏中民一人,在市委那边只通知了主管政法纪检的副书记王敬东一人。嶝江市秘密抽调和参与配合调查组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嶝江市委纪检委副书记覃康,一个是审计局工程科的副科长张军。而这两个人则是夏中民再三考虑,动了一番脑筋后才决定让他们参与的。中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既然是涉及到政府的案件,而且是省里直接批下来要查的案件,那就一定要安排靠得住的,能够认真为组织负责的人参与。以免再在这样的问题上节外生枝,闹得整个嶝江­干­部群众的人心不稳。夏中民当时还问过调查组组长,是不是要给其他领导打打招呼,调查组领导说了,不用,知道的范围越小越好。

“中民,听说连查案的人也是你亲自安排的?”中民正想着该怎样回答,陈正祥冷不丁地又这么问了一句。

听到这里,夏中民不仅又一愣。既然陈书记什么都知道,那事已至此,他也只有实话实说。“覃康是我同意让去的,审计局工程科的张副科长是王敬东书记同意让去的。

“好了好了,中民,我不是要追查什么,也不是想质问你什么。”陈正祥字斟句酌地解释着,似乎尽量地不想挑起夏中民的火来。“还是那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一切的一切都要以换届为重。中民,这件事你就再听我一次,马上把覃康和张军都调回来,他们爱派谁就派谁去,咱们都不用管了,好不好?”

“为什么?”夏中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已经协助办案两天了,一切都进入程序了,居然又要把抽调出去的人再抽调回来,这岂不是把如此严肃的办案工作视同儿戏!想到这里,夏中民很严肃地说:“如果是别的事情可以让步,但这样的事情决不能让步。我坚决不同意,我也希望你坚决顶住。”

“中民!你让我顶什么!又有什么可顶的!我不会顶,你也不能顶!”陈正祥突然间异乎寻常地发起脾气来,“如果你们都是这个样子,什么也听不进去,那我就什么也不管了!就当我刚才说的那些全是放屁!”

说到这里,陈正祥啪的一声,便把电话挂断了。

夏中民思考了一阵子,看看时间,决定给纪检副书记覃康打个电话。

打通了,但一直没人接!

过了十分钟,他又试了一次,他不禁吃了一惊:手机关了!

纪检委副书记覃康在嶝江市委纪检委是一个老百姓公认的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纪检­干­部,这么多年来,夏中民多次在市委常委会上提到了对覃康的安排问题,但几乎每一次都毫无结果。特别让夏中民感到愤怒和忧虑的是,覃康这些年来顶着重重压力查处过的一些­干­部,不是易地重新做官,就是在覃康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平反甚至一边受处分一边仍在使用,有的甚至还被提拔重用!特别让夏中民感到不安的,现任的市委纪检委书记丁柬辰就是原来的江­阴­区区长,这个丁柬

辰就曾经多次受过覃康的查处,最后被处以党内和行政记大过。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干­部,却在两年之后,竟然成了市委常委,成了市委纪检委书记,成了当初查处过他的覃康的主管领导!

这种耸人听闻的事情就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而自己居然毫无办法!

联合调查组这些天来,基本上就是驻扎在嶝江市郊一座小山旁的一个僻静招待所里抽调查看有关账目,除了覃康和审计局的张副科长外,省市下来的总共有四个人。这次联合调查组究竟在调查什么案子,即使夏中民也不甚了了。覃康去了两天,只给他打过一次电话,而且什么也没有给他说。

倒是那个审计局的张副科长,给夏中民打过好几个电话,从张副科长拐弯抹角的话里,夏中民隐隐约约地知道了这几个案子的一些情况,一个同大前年就已经上市的“兴华科技”上市公司有关,一个同正在紧锣密鼓准备上市的“皇源股份”集团公司有关,一个同“世界银行”嶝江办事处有关,一个同省计划委员会投资给嶝江的一个高科技项目有关,而这几个案子都同一个地方有关:嶝江市高新技术开发区。另外还有一个案子涉及的竟然是嶝江市滥用­干­部和人事安排严重超员的问题!这个案子依然同嶝江高新技术开发区有关,因为现在的开发区主任就是嶝江的前任书记刘石贝!几个案子的举报人和举报水平实在非同一般,时间、地点、事件、数目、当事人以及具体细节全都表述得明明白白,一清二楚。比如像­干­部的提拔问题,刘石贝在离任市委书记一职时,他们居然一次­性­提拔­干­部近四百人!连他的多年前的只上过两年小学的司机,还有“文革”中在公社任革委会主任时的通讯员,都一下子从工人提拔成了科级­干­部!从当时张军副科长的口气里,几乎可以感到这次联合调查组的调查工作已经胜券在握。

嶝江的事情,绝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从今天晚上陈正祥书记的态度和怒气来看,对这个调查组的存在和调查就绝不会是个好兆头。

他再次看了看时间,终于忍不住拨通了张军副科长的手机号码。

好像只响了两下,张军就把手机打开了。

“夏市长,今天我给你打了一天电话都没有打通。”从张军的口气里,张军好像一直在等着他的电话。

“夏市长,覃书记今天的火气大得很,他今天对你非常……生气,他怀疑你可能欺骗了他。他说没想到你会­干­了那么多让他想不到的事情。”

“……生我的气?你说清楚点,我都­干­了什么让他想不到的事情?”夏中民大惑不解。

“夏市长,你好好回忆回忆,比如在人事问题上,比如机关进人呀,毕业生分配呀,还有一些财政口的,一些特殊企事业单位的人员安排呀,另外,经济上的,比如市财政局的许多款项的超常支出呀,特别是还有几笔数目很大的银行和政府抵押贷款项目,这些事情……当初是不是都通过你了?或者,是不是都征得你的同意了?”说到这里时,张军的口气突然变得异常谨慎和微妙。

夏中民则一时懵在了那里!“……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时间上过去也有,你当常务副市长以后也有。”

“这些款项的数额有多大?一共有多少笔?”

“要说数目吧,可就多了,有几百万的,上千万的。还有两笔抵押贷款数额更大,一笔超过了五千万,一笔接近一个亿。总的笔数也不少,至少也有八九次吧。”

“如果是这么大,这么多的数目,而且时间是在我当了常务副市长以后,那我就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请你转告覃康,我以我的党­性­和人格保证,这些事情我根本不知道。”

“……可是,夏市长,那些批件上,还有那些报告上,都有你的签字和批示。”这一次张军的语速很快。

“我的签字和批示!”夏中民再一次被打懵在了那里。

自到嶝江以来,他几乎就没有管过人事,他只记得曾有过几个复转­干­部他签过名外。

一笔一笔这么大的违法违纪款项,怎么可能在不经意之间,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地就同意了,而且还签上了自己的亲笔批示和名字!

他突然又想到了覃康。在这种问题上,只有覃康才有可能分析得头头是道,让他如何以常人之心对付那些祸心、兽心、别有用心和险

恶居心!

然而覃康居然不接他的电话!

……也难怪覃康不接他的电话!

一种刺鼻的气味和恐怖的声响让纪检副书记覃康猛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隐隐约约似乎还听到了几声撞击和撕裂的巨响。他几乎连想都没想,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火!

一片汹涌的火海,被滚滚浓烟裹卷着,正在吞噬着这个傍山而建的宾馆小楼!

他试图打开房门,想了想,放弃了。令人窒息的浓烟就像喷雾器一般正从门缝里挤进屋来。一旦拉开房门,整个屋子顷刻间就会由浓烟布满房间,紧接着就会由浓烟突变为火团!这个常识他清楚,在部队里对火灾的防救他也曾有过丰富的经验。

这是一个三面临沟,一面傍着山崖的小楼房。在这个小楼里,除了他以外,还有市审计局的张军副科长,还有联合调查组中昊州市检察院反贪局侦查处的一位刘晨俞副处长。这幢小楼,一共四层,覃康住在三层,张军住在顶层四层,反贪局侦查处的刘副处长住在二层。

他从窗户上向外看了一眼,肆虐的火舌,正一伸一伸地卷了上来,从窗户往外跳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想起了另外两个人。

他第一个拨了刘晨俞的电话。

“刘处长,你一定要尽快走到盥洗室去,拿上被子单子,用水浇湿了,裹住身子和脚,然后憋住气冲出去!刘处长,快,否则就没时间了!”

“……没用,”刘处长的声音明显地越来越弱。“门已经……被封死了,根本……出不去……”

听刘晨俞这么一说,覃康差点晕了过去。

这些千刀万剐,丧尽天良的东西!

没想到他们的胆子会如此之大,更没想到他们会如此疯狂!

“……我……不行了,……快,快……材料……”电话里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也就在此时,电话里突然一声巨响,覃康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脚下都在剧烈地晃动,电话里随即一片死寂。

四周的火势像喷火器一样猛然蹿了上来,刺眼的火苗子足足吞没了大半个窗户!

他突然想到了张军!随即又想到刘晨俞的嘱咐:材料!证据!

所有的高歌材料都在四楼张军的屋子里放着!

今天晚上这场大火,也许他们想烧掉的正是这些东西!

只有毁掉这些东西,才能保住他们全体!

这才是此时此刻真正的一场较量!

他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手机,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给张军的手机拨打号码时,手机铃声竟然响了!

张军打来的电话!

“我已经跑出来了!我现在在楼顶上!四边都已经成了火海了,覃书记,你也快上来吧!上来了咱们再想办法!”

“张军,……你听着!”屋子里的气味越来越浓,覃康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你告诉我!材料都在……什么地方放着?”

“都在屋子外间的衣柜里,桌子下面也有!还有床头柜上面,那是我晚上看过的!”

“好了,你在天窗口等着我!准备接材料!”

覃康只用了三分钟的时间就把被子、毯子,还有单子全都用水浇湿了。

他完全憋住了呼吸,纯粹凭着感觉,没用半分钟就爬上了四楼,然后一个鱼跃,一下子就冲进了张军的房间里。还好,张军的房里基本上还没有火,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那些调查材料基本上都完好无损!他以极其快捷的速度把这些东西迅速地集中在一起。居然满满地装了四大纸箱!

要把这四个纸箱都运到楼上去,显然已经没有可能。

怎么办?

火烧不着的地方看来只有盥洗室了。

对,就放在盥洗室水池下面!

水在很短的时间里溢满了水池,然后从水池的溢水孔里漫了出来。

当把一切都处理妥当,他认为已经可以放心离去时,他才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无法出去了!

他甚至连盥洗室也无法冲出去了!

胸前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

“……覃书记!你快上来呀!我等你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还不上来!覃书记……”

“听着!张军!”覃康好像是在大声嘶喊,但他的声音却显得很弱。“现在还不到哭的时候,你听着,我有话要给你说!这些话很重要,你一定要记住!”

“材料我已经保护起来了,就在你房间的盥洗室水池下面!听见了吗?”覃康在竭尽全力地喊着。

“……张军,如果你能活下来,就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些材料保护好,一定要交给最可靠的人。市委主管政法的……副书记王敬东,昊州市……检察院的检察长韦华,还有,市委书记陈正祥。……陈书记尽管有缺点,不想管事,但大原则上的事,……还是靠得住的……”

“覃书记!你要坚持住呀!我已经听到消防车的警笛声了!”

“张军,你一定要坚持……活下去!我感觉得出来,……我怕是坚持不住了。如果你活着还有一个人,你一定要去找他。他就是省新华社记者吴渑云。”

张军突然听到哗啦一声,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十一

夏中民得到联合调查组出事的情况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从上午七点到下午四点多接到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前,他和李光瑜副市长一直在东王村沙石场现场办公。

出租车司机是清晨五点四十分把他送到市政府大门口的,他用了二十分钟把在政府门口静坐的军转工人和­干­部打发回家,他当时只说了一句话:“四天前,市政府已经开始着手解决你们的问题了。如果月底前还是解决不了,我同你们一块儿下岗!”那些复转军人们立刻就离开了。

然后他又用了四十分钟让红旗街锦生小区的几路工程队全部停工,办法也很简单:他通知正在施工的各工程队负责人开了一个极其简短的碰头会,当场宣布市城建委规划院院长从即日起停职检查,市建筑工程局将由市建筑总公司兼并。拒不服从者,不仅得不到任何损失补偿,而且还要严惩重罚。讲完话夏中民转身就走,把一屋子目瞪口呆的工程队大大小小的头头们久久地晾在了身后。

夏中民明白,他不作解释,并不等于没有解释。眼下他必须快刀斩乱麻,否则稍一迟缓,一旦形成事实,即使再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也别想把损失掉的再弥补回来!他知道这么做肯定要付出代价,但值得!否则,在嶝江的这八年,就等于全白­干­了!

东王村本是一个贫困山村,然而短短不到十年,突然一夜暴富,成为远近闻名的优质沙石场。

夏中民来到东王村沙石场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

李兆瑜只用三分钟便向他讲清了问题及症结。

嶝江市城市建筑和交通建设90%以上的上石料和黄沙都来自于这里。在此打工的近两千名临时工,大都来自河南、四川、山西等地。这些民工大部分都在这儿­干­了好几年,形成一个一个的山头和团伙。发展到今天,别说当地老百姓对他们无可奈何,即使是当地派出所,区镇领导­干­部,也对他们束手无策。

夏中民和李兆瑜多次想过如何处治这个急剧发展的恶­性­肿瘤,但每一次都无功而返。一来是因为这些人表面上对市一级的领导都显得极其听话和顺从,很少直接冲突。二来这些人背后都有着各种各样的背景和势力,每逢到了关键时刻,你根本奈何不了他们。三来他们也确实占有了东王村沙石场绝大部分的生产量,一旦他们出现问题,势必波及到整个市政府建设的各项工程。于是对这里潜在矛盾和问题的彻底处理也就一次次拖了下来。

就是昨天中午,东王村沙石场突然开进了一支将近一千人的临时工队伍,这些临时工基本上都是东王村沙石场所在大王镇的当地村民。他们一来就以本地人的身份,强行占据了沙石场40%以上的工作面,并称这是东王村委和大王镇党委政府的决定。

就像一个炸药库里引爆了一枚炸弹,整个沙石顿时变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几乎所有的工作面都停滞了,各地各派不同团伙的民工们,形成了一个个剑拔弩张的营垒。

眼看快到十一点了,混乱的程度几乎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夏中民试探着问了李兆瑜一句:“咱们现在能否当机立断,拿出最有效果的办法来?”

“办法倒是有:第一,马上给市委书记陈正祥打电话,让他立刻召集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四大班子全体领导成员火速赶到沙石场。第二,马上给东王村和大王镇下发书面通知,要他们七点半以前赶到沙石场现场。”

“你是要把所有的责任全都推出去?”

“是。”李兆瑜说得斩钉截铁。“他们这么­干­,就是想把所有责任压在咱们头上,咱们现在只能反其道而行之。”

“扯淡!”夏中民哼了一声,“你说实话,还有什么办法?”

李兆瑜一副豁出去的劲头:“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以市政府的名义马上把沙石场接管过来,同时利用工地广播通知现场,原有工段、工作面的归属,包括原有的工人、领班、负责人一律不动,全都各就各位继续工作。凡是今天进驻的村民立即到这里集合,由我们重新给他们划分工段。服从组织的优先安排,拒不听命拒绝给安排任何工段。对带头闹事者一定要追究到底,决不姑息。”

夏中民默默地思考了足有两分钟,然后说,“这一千多村民,我们能安排得了吗?”

“安排什么!你以为他们真的想在这儿砸石子,筛沙子?”李兆瑜愤愤地说:“大王镇挨着嶝江市,大王镇的农民只需给嶝江市供应蔬菜副食品就可以丰衣足食,他们并不缺活儿­干­!他们之所以到这里来,眼红东王村没有付出就能大把大把赚钱,眼红东王村新盖起来的一排二层小楼!真要他们当民工,一个月只给四五百元,睡的像狗窝,吃的像猪食,他们非把东王村的支书主任宰了不可!”

“这个我清楚。”夏中民一边沉思一边说道,“问题是你既然应允了,就得真的给他们安排,那安排什么?又怎么安排?”

“那也好办,想开发的,就拨给他们一块地方,让他们去开发。如果想要现成的,就让他们派代表谈判协商,一旦谈判协商有了结果,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但有个前提,在谈判期间,任何人都无权­干­扰沙石场的一切工作。否则无论是谁,一律严肃查处。”

夏中民再次陷入沉思。李兆瑜的建议,他何尝没有想过。自从被任命为常务副市长以来,他多次动过这个念头,这个地方再不动大手术,迟早会酿出重大事故。即使是现在动手,也绝非那么容易。大王镇是整个嶝江市最大最富的镇,它所在的江北区又是嶝江市问题最多、人事关系最复杂的一个区。江北区党委书记是前任嶝江市市委书记刘石贝的大女婿,还有他昨天晚上看到的署名刘卫革等多名人大代表的举报信,就发生在这个区。一旦捅了这个马蜂窝,几乎等于捅了一串马蜂窝。正像市委书记陈正祥给他说的那样,小不忍则乱大谋,等安安稳稳地换了届,顺顺当当当上市长,一年两年后再平平安安地当了市委书记,你再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那时候谁还能奈何得了你?

但如果真想这样,那你早在八年前就应该这么做了。当初就曾有很多人告诫过你从来也没有听从。整整八年多了,莫非最终还是无法免俗?

想来想去,还是没有退路。

只能选择工作,宁可让人家赶走!

末了,他对李兆瑜说:“好吧,就按你的意见办,但有一条,不能以市政府的名义。”

李兆瑜有点急了,“那不行,即使别的副市长可以暂时不说话,但陈书记既然是书记兼市长,那就得负市长的责任!就必须马上表态!”

“算了,别指望他了。”夏中民说:“你我都清楚,找也是白找,他肯定还是他的那一套。各打五十,然后拖下来,一切等稳定了再说。”

“可他是市长!市长不表态,我们以什么名义来做这一切?”

“我想好了,以市委市政府八项整治的名义!”夏中民似乎已经作出了决定,“我是嶝江市市容、交通、环保、工程、包括打黑扫恶、清理‘五小’厂矿八项整治的总指挥,你是第一副总指挥,对东王村沙石场的整治完全属于我们的管理范围。”

李兆瑜看了看夏中民,很严肃地说,“中民,你这个建议我不能同意。党代会、人代会换届,已经没有多少天了!你现在得罪这么大一片人­干­什么?”李兆瑜几乎嚷了起来。

“那你让我怎么办!”夏中民也不禁抬高了嗓门。“你看看这里的局面,这不明摆着想让这儿停工停产吗?这儿一旦停工停产,两天以内嶝江市80%以上的市政工程全得瘫痪!我是常务副市长,你是主管城建的副市长,工程全都瘫痪了,咱们跑得了谁?”

“那也不应是咱们两个人的事!既然是责任,那谁也别想跑!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炒熟豆子他们吃,打破砂锅咱们赔!”

“兆瑜,现在还到不了那一步。”

“我没你那么乐观!”李兆瑜一下子打断了夏中民的话,“我实话告诉你,这两天我已经让人查过了,大王镇镇党委书记,是常务副书记汪思继的内侄,镇长是市委组织部长的外甥女婿,还有这个东王村村委主任兼大王镇副镇长杜振海,你知道是谁?既是刘石贝小姨子的亲外甥,还在跟汪思继的外甥女搞对象!还有江北区区委书记,他就是刘石贝的大女婿!你想想,人家这帮人都是什么关系!整个就是一张网,咱们现在就在网眼里让人家给粘着!汪思继主管组织人事工作,组织部长正在负责接待和安排对你的考察,刘石贝是前任市委书记,本来都想把你往死里整,你倒提着刀把子给人家手里送!”

“好了好了,兆瑜,别这么冲动,能不能先让我把话说完?”夏中民努力让自己缓和下来,“你先听我说,我们不能再这么­干­等着跟他们扯皮了,东王村沙石场这个地方,我们迟早得治理,现在看来,是越早越好,否则一旦出了大事,非把咱们毁在这里不可!我刚才已经细细考虑过了:第一,这个沙石场其实并不是它垄断我们,而是咱们市政府垄断着它!东王村沙石场的繁荣发展,靠的是嶝江市政府这几年的迅速发展和大力建设。是整个嶝江市老百姓的钱撑着这个沙石场!每年几千万的资金哗哗哗倒在这里,这对整个大王镇,对整个江北区,整个嶝江市都不公平!第二,别看东王村村民一家一家都盖起了小楼,都有了汽车,但绝大部分的钱,并没有真正落在东王村老百姓手里,更没有落在那些拼死拼活、每个月只挣几百元的外地民工手里,而是让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从中间环节不劳而获地大把大把捞走了。这对东王村的老百姓和这里的外地民工也同样不公平!第三,东王村沙石场这几年由于利益的恶­性­竞争和争夺,这里早已成为一个具有黑社会­性­质的案件事故多发区,它不仅已经威胁到了整个村、镇、区的稳定和安全,而且也开始威胁到这一区域大多数老百姓的切身利益!这就是说,天时,地利,人和,它哪一头也不占!只要我们豁出去放手一搏,我绝对相信嶝江市包括东王村大王镇江北区大多数的老百姓都会支持我们。”

“说了半天,还是表面文章!”李兆瑜口气虽然缓和了一些,但依然不抱任何希望。“就算咱们有大多数群众支持,那又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到了关键时刻,投票选举你当书记当市长的不会是他们!”

“好了!我现在没时间再跟你较劲。兆瑜,你听着,我已经决定了,从现在开始,一切都按我说的办,你现在马上广播通知,限那些刚来的村民务必在半个小时赶到,到时由我来讲话,没有我的示意,你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你要是真的支持我,那就按我说的来做……”

一切比预想的都顺利,其实根本没用半个小时,还不到二十分钟,在沙石场办公室门前的开阔地上,就聚集了将近七八百今天刚来的村民。

夏中民开始讲话时,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五十分。在烈日下饥肠辘辘,满脸是汗的村民们,此时此刻早已耐不住了,都纷纷拿出自己带来的­干­粮、瓜果和副食品,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看着大家吃得正欢,夏中民和李兆瑜也跟着吃了起来。吃着吃着,夏中民突然站了起来,转身便往工地上走去,不到一刻钟,他便拉来了十几个常年在这儿打工的外地民工。

渐渐地,村民们的吃喝声,嘈杂声越来越小。这些外地民工浑身上下几乎都被晒成了酱黑­色­,身上的穿着同村民们花花绿绿的服装相比,几乎就像一群叫花子。拿在他们手里的食物,全都是当地最便宜的黑糊糊的糙米团子,吃的菜则是几丝咸鱼,几绺咸菜,还有半碗­干­炒茴子白。

夏中民就在这个时候开始讲话了。从民工到村民,没有不认识夏中民的,所以他一开口,四周一下子鸦雀无声。

“咱们嶝江市这几年的建设,差不多用的都是东王村的沙料石料。那么,是咱们这儿的石头沙子好采好挖吗?不是!大家刚才都已经看到了,一点儿也不容易!就拿沙子来说,采一百方沙子,就得运走三五百方黏土和石块!这么多年,总共在这里挖走了多少石头多少沙,没有一个人能算得清,像我们眼前这样大小的山,差不多搬走了五六个!那这一座座的山,一条条的沟都是谁挖走了,谁垫平的?其实大家都知道,就是他们!就是这些你们觉得挺可怜的外地民工!”

夏中民指着眼前排成一溜的外地民工,突然有些冲动起来。他三步两步向民工们走过去,随意把两个民工的手展开,然后朝大家高高举起来,说:

“你看看他们的手!再看看他们的指甲!能不能找到一块齐全的地方?你再看看他们的身上,又有几个没有伤口?自从我来到咱们嶝江,自从我来到这里,前前后后六七年的时间里,开山炸石,破土取沙,不算那些轻伤号,光死在这里的外地民工就已经有二十多个!重伤的已达一百六十多个!”

开阔地上突然一片哗然,一阵­骚­动,过了两三分钟之后,才渐渐平息下来。

“可这些因工死去的外地民工,最少的只赔偿了六千元,最多的也只有三万元!他们平均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而且从来没有星期天和节假日!遇到麻烦或者遇到特别的情况,他们有时候一天得工作十八九个小时,甚至二十个小时以上!要是天下了雨,工程又催得急,几天几夜不睡觉,那是常有的事情!但为什么他们的工资和待遇就是上不来?这两年,我每年都要给他们算一笔账,就拿去年来说,除了将近一千万的欠款外,整个嶝江市政工程付给东王村沙石场的各种款项,不下三千万!这就是说,即使不算别的,只咱们嶝江市这一家,东王村沙石场去年的总产值至少也将近四千万。那么,付给工人工资的总费用有多少?最高也就是一千万左右。然后刨去应该上交的利税,折旧费,管理费,乱七八糟的撑死了也仍然是一千万。这就是说,两千万就足够了!足够给这些工人发工资,足够给东王村、大王镇的管理人员发管理费,足够给国家上交利税,足够当地村委会镇政府的财政收入。还有机器的维修,厂矿的管理,都够了!那么,还有那将近两千万到哪里去了?最少也有一千多万这么大一个数字,都到哪里去了?让谁给吃了?都让谁给拿了!”

下面再次一片哗然,好久好久都静不下来。足足五六分钟,才又慢慢地归于平静。

“可能有人要问我,你这个市长,今天在这儿给我们讲这些,究竟想­干­什么?一句话,我们正在调查!正在清查!东王村沙石场前前后后已经十几年了,大家好好算算,有多少钱掉到黑洞里去了?我现在就给大家实话实说,省市派下来的联合调查组,就正在调查这方面的问题!对这里的问题,我们一定要清查到底,也一定要给大家一个实事求是的交代!”

说到这里,夏中民停了下来,眼光直直地看着大家,足有一分钟也没说话。

“乡亲们!下面的话还要我再接着说吗?咱们老百姓的话,好腿不往泥里踩,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你们偏偏要在这儿趟浑水?大王镇如果是偏远山区,那你们来到这儿,我肯定帮你们找活儿­干­,工钱也肯定不比外地的民工低,可你们不是,因为你们根本不需要!你们紧靠着嶝江市,最赖最不济的就是在地里种上一片南瓜,挣钱也肯定比这儿多!你们究竟想­干­啥?是想阻碍省市联合调查组的调查,还是想对抗市里的八项整治?我给大家一天一夜的时间,你们都好好想想!如果想好了,明天还想来,我们一定给大家分配任务。”

夏中民讲完话半个小时以后,走了将近一千名村民。村民们离开工地还没到半个小时,东王村村委会主任和支书就在工地上露面了。

然后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二十分钟后,大王镇镇长和镇党委书记也都赶到了工地上。

几乎还没有说任何话,夏中民的手机就响了。

昨天晚上,不,就在今天凌晨四点,省市联合调查组居住地发生火灾,一座小楼被完全烧毁,造成一死两伤!

十二

考察组组长于阳泰从上午九点开始考察,一直到下午五点半时,已经同十几个人员分别谈了话。

第一个谈话的是市财政局长林晓芳。林晓芳四十多岁,她是昊州市原行署副专员的三女儿,她的父亲曾跟嶝江原市委书记刘石贝在省委党校一起学习过半年,她自己也是在这半年间与刘石贝的二儿子确定恋爱关系并最终结婚的。

林晓芳大大方方,一副豁达公允的样子。“夏市长有魄力,但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作风上有些粗暴。我并不是觉得夏市长不能胜任市长一职,而是觉得他现在最主要的是应该加强学习,比如到省委党校学习半年,彻底扭转一下那种小农意识、人治意识。”

“能不能举出具体的实例?”于阳泰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

林晓芳沉默一阵子:“比如说嶝江的财政工作吧。今年春节前,他就要求各地区各部门提出申请和预算,然后把全年的资金搞什么一次­性­划拨!名义上说是杜绝腐败和不正之风,其实骨子里完全就是计划经济那一套。年前这么一搞,所有的项目就全划拉下去了,中间出了问题怎么办?五月底一场暴雨,把江­阴­区十四个村子全淹了,临时急需一大笔款项,你让我们怎么顶?这良心上顶得住吗?好几万老百姓哪!你一个常务副市长,能这么麻木不仁吗……”

第二个谈话的是市城建委主任高育红。

“说实话,这些年的城建工作,放倒了多少­干­部!夏中民整整搞了七年城建工作,但没有一个人说他贪污、受贿、吃回扣……”

高育红一口气说了四十多分钟,于阳泰才Сhā话说,“老高呀,说说夏中民的缺点和不足吧。”

“缺点不足?”高育红想了半天才说,“如果缺点,那就是他太不爱惜自己了!从省城调来嶝江八年了,给嶝江的老百姓建了上百幢大楼,他自己至今仍然住在单人宿舍里;安排了成千上万的人员就业,就是没安排一个自己的亲戚朋友。他的内弟内媳,到现在一个也没安排,老婆带着内弟来一次哭一次……”

第三个谈话的是市计委主任狄辛彭。

狄辛彭四十多岁,同在昊州市任计委主任的刘石贝的二儿子是校友。狄辛彭的妻子,是刘石贝的二儿媳­妇­,也就是嶝江市财政局局长林晓芳的表妹。而狄辛彭的舅舅,又是任职多年的昊州市财政局局长。由于这几层特殊的关系,他们基本上可以说是控制了整个嶝江市的财政大权。

狄辛彭说话毫不拖泥带水。

“我觉得这次对夏中民的考察不合时宜。”狄辛彭振振有词地说,“夏中民确实是一个很有特点的­干­部,但他的特点,同样也是他的缺点。在嶝江这样一个经济大市,真正适合市情的­干­部,必须能顾大局,识大体。如果让一个有着个­性­缺陷的­干­部做嶝江的主要负责人,那对嶝江是不负责任的……”

第四个进来的是市民盟主委,主管文教科技的民主副市长郑大平。

“首先表明我个人的态度,第一支持,第二拥护。提拔这样的好­干­部,就等于是为老百姓做了最大的好事实事。”郑大平语气很平缓,但话里的内容则让人感到无比的犀利、尖锐和震撼。“我们嶝江的情况是,有这样的一些人,是不适于在这里当领导­干­部的。哪些人呢?老百姓说了,是宁可得罪领导也绝不得罪老百姓的人,正因为夏中民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他才在这里没明没黑地­干­了八年,结果直到现在仍然还是一个副处级!于组长,我有一个预感,你们这次考察,如果仍然只在­干­部中进行,那极可能会整理出一个根本不能提拔重用的反面典型。”

“你今天的谈话不就对夏中民非常有利吗?”于阳泰笑笑说。

“这只是刚刚开始。”郑大平也笑了笑说,“序幕刚刚拉开,好戏还在后头。由于计划经济人治观念的残余并由其产生的­干­部体制的弊端,使得嶝江的­干­部队伍渐渐演变为一个既得利益群体。他们牢固地垄断了公共权力,在不断获得利益的同时,与新崛起的富人群体结成了联盟。这就使得嶝江的老百姓始终处于全面被动的状态,­干­群关系日趋紧张,矛盾已经相当尖锐,如果这种形势不能得到迅速控制,嶝江很可能成为整个昊州市问题最严重、最动荡不安的地区。

“郑市长,不管你怎么说,嶝江截止到目前,仍然是整个昊州经济效益最好、发展速度最快的地区?这怎么解释?”于阳泰不禁反问道。

“这些仅仅是表面现象。”郑大平依然高谈雄辩,“恰恰因为我­干­了两年副市长,而且主管财政,才让我感到了这种潜在的危机。在这种政绩造假,假造政绩的背后,实际上掩盖着的是更深层次的危机,那就是吏治腐败。当一个地区的官员们可以随意哄骗上级时,他们当然会不断地吹出一个一个虚幻的肥皂泡,会把一块青铜打造成一座金山!会不惜竭泽而渔,以致毁坏税源的蓄养而不断加大税收,甚至移东补西,寅吃卯粮。比如说,为什么夏中民当了常务副市长后,第一个措施,就是每年的财政资金必须一次­性­划拨,中间再不给任何人任何单位划拨?这里面的漏洞太大了,如果不这样,整个嶝江的财政系统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黑洞!再多的钱也能无声无息地被它吞食掉!这非常可怕,简直就像一个巨大的筛子,每一个眼都在漏!一次­性­划拨,多多少少可以堵住一大部分。而这样做,要顶住多大的压力!”

十三

夏中民赶到医院已经快下午5点了。夏中民没有到太平间去看尸体,也没能看到覃康。覃康正在急救室抢救。

夏中民只看到已经脱离危险期的张军。

紧接着便是公安人员的简单汇报。引发这次火灾的原因有两种可能,一是一层客房因电器烧水引发火灾,一是人为纵火。

他突然想起昨晚张军给他打来的那个电话中透露出来的那些有关他的问题。想到那些问题调查组成员肯定是知道的!他不禁怔了一怔。

如果是人为纵火,在这些人眼里,最大的嫌疑犯可能第一个就是你自己!因为就是在昨天几乎一天一夜的时间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突然失踪了!

而在这种时候,什么东西才能最快最有效地证明你的清白?

……证据!……材料!

他突然想到了这些东西!对,就是调查组这两天刚刚查出你诸多“问题”的那些材料!

如果这些有关他的材料给烧毁了,对他来说几乎是场灭顶之灾!他突然又想到了覃康。要是覃康在就好了,可你这个覃康,怎么会没能逃出来!

司机在等着他,并告诉他说,陈正祥书记打来电话了,让马上回市委开书记碰头会,并说书记会开完了,还要连夜召开紧急常委扩大会。

夏中民看了看表,已经五点多了,他闭上眼靠在车座上,对司机说,都有什么人来过电话,拣要紧的说。

“有个叫吴渑云的记者,说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到你。”

“吴渑云?”夏中民吃了一惊,“他现在在哪儿?他的电话你记下来没有?”

“他说到时候他会同你联系。”

“还有江­阴­区的穆永吉区长打了好几次电话,让你尽快给他联系一下。”

“是不是还是村民闹事的事?”夏中民急忙问道。

“穆区长没有明说,但听得出来他很着急。”司机回答说。

夏中民一下子坐直了。电话一下子就打通了,穆永吉好像一直就在等着他的电话。

“夏市长,什么办法都用过了,可村民就是非见你不可。”

“是不是还是那些问题?”夏中民问。

“其实也就一个问题,他们说了,夏市长给我们作了保证的,今年农民人均负担不能超过二百元。可现在刚刚过了半年,有几个乡已经超过了二百元,有的乡差不多快三百了。有的地方还搞了什么‘依法征税’,几十个临时抽调的联防人员挨家挨户征粮征款,不给就强行挖粮食,有几家不服就打了起来。事情越闹越大,最后整个村子、几个村子都闹了起来,然后又波及到其它乡镇,局势越来越严重。”

“你们区委区政府是什么态度?”夏中民严厉地问。

“你也清楚,我们区委区政府什么时候意见统一过!”穆永吉不禁发了句牢­骚­。“连下边的­干­部也把我们划了线,说我是你的人,区委书记是汪思继的人。”

夏中民心里一阵发颤,“这样吧,你今天先给乡镇的­干­部,还有那些闹得比较厉害的村委会­干­部通个话,就说我明天上午一定赶到,现场回答他们所有的问题。”

“夏市长,就你一个人吗?”穆永吉有些不放心地说。“这么大的事情,陈书记和汪书记都应该来,另外是不是市委市政府应该先统一一下认识?”

“减轻农民负担,包括那些具体措施和指标,都是市委市政府研究决定了的,现在有什么理由再重新研究?言而无信,朝令夕改,那老百姓不仅要骂咱们,还要骂市委市政府,说不定还要骂到共产党头上!”

“其实这些道理大家谁不懂,问题是一到较真的时候,谁舍得割自己身上的­肉­?”

“那你说我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夏中民的火气不禁又蹿了上来。

“夏市长,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明天考察组不是还要同你见面谈话吗?后天你不是还要参加公开选拔考试吗?你这么多的事,而且都是组织上安排的事,只要你给他们说明了,那责任就不能光让我们来负……”

“好了,推不了还躲不了?这就是你的意思,是不是?”夏中民一下子打断了穆永吉的话,“我告诉你,老百姓的事在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小也是大事!我是常务副市长,你是区长,如果村民们真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就算跑了我也跑不了你!”

“是他们­干­出来的事情,凭什么让我们背黑锅!”穆永吉也急了,“都什么时候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再为这种事情付出代价!”

“瞎扯,什么代价不代价的!正因为不是小事,我才非去不可。”夏中民平静而又不容分辩地说,我明天肯定下来跟他们见面。一到了关键时候,就躲着藏着,老百姓会怎么看你?你还像是个市长吗?还像是个人吗?“

夏中民关了手机想了想,然后拨通了昊州市委组织部刘景芳部长的电话。

“你很忙,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听你解释。”刘景芳根本就没有听他讲下去的意思,“我已经派人给你把表格送去了,希望你能在明天七点半以前填好亲自送来。”

“明天七点半以前?”夏中民一怔,“刘部长,明天上午……”

夏中民突然说不下去了,手机里已经成了忙音,刘景芳已经挂断了电话。

十四

于阳泰所在的考察组从三点钟开始,就陷入了一场持久的纷乱之中。

本来下午是汪思继要来谈话的,没想到刚一打开小会议室门,就拥进来六七个不速之客。这几个人一进来就开门见山,直言不讳:听说上边派人来考察夏中民,我们认为夏中民是个贪官,所以来给组织上反映夏中民的问题。

于阳泰看他们的劲头,就明白此时惟一的选择就是等汪思继来了再说。他不能跟他们争执,万一有了什么冲突和过激行为,说不定正是这些人所希望造成的局面。

领头的显得活跃的其实就两个人,一个是嶝江市食品公司的总经理,姓郑。一个是城建委规划院的副院长,姓靳。另外几个虽然随声附和,但看得出来,纯粹是跟着虚张声势。

于阳泰听着他们对夏中民没完没了诋毁甚至辱骂,实在不知如何收场。小会议室的门嘭的一声被推开了。

“都给我马上出去!”汪思继大声吼叫了起来。“简直不像话!这是市委市政府的决定,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而后便是一阵­骚­动,这几个人又喊又叫的,于阳泰和考察组的几个人又劝又拉,总算让这些人走了出去。

“好了好了,我们都不生气,你还生什么气嘛!”于阳泰尽量安慰道,刚才那个信访办的老同志说有个办公室副主任在今天清晨卧轨自杀,另外联合调查组驻地发生了一场火灾,这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汪思继显得很沉重地点了点头。

“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于阳泰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于组长,借这个机会,我正好给组织汇报汇报我的思想动态。”汪思继慢慢坐下来,忧虑重重地说道。“我们嶝江真的是太复杂了,就说夏中民吧,咱们能跟人家比么?一说起优点来,这也好,那也行,有魄力,有能力。一说起缺点来,立刻就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年轻人有缺点难免的嘛,哪个年轻­干­部会没有缺点?像咱们这样的,什么坏事都赶上了,什么好事都轮不上。”文革“、Сhā队、下乡、改造思想……等到后来该着咱们这批人了,却又赶上了个年轻化、知道化……

于阳泰不禁也有些感慨,汪思继的话也许正是自己的写照。他本想说点什么,但忍了忍没说出来。

汪思继似乎看出了于阳泰的心思,于是立即把话题转了过来。我这么说没别的意思,我首先给组织表个态,这次考察夏中民,作为主管组织的副书记,我完全同意。

于阳泰没想到汪思继在考察夏中民的问题上,会是这样的一种态度。

“我这么说,并不是说夏中民没有任何缺点,也不是说夏中民已经完全具备胜任嶝江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的所有条件。”汪思继说到这里,把话题转了过来。“现在谁都看好夏中民,谁都不讲条件地服从夏中民,如果有谁想对这样的局面有什么异议,以夏中民的­性­格和嶝江未来的发展局势,几乎可以肯定没有什么好结果。我们肯定夏中民的能力和魄力。同样道理,像这样一个年轻­干­部,一旦没了监督,它所产生的后果将会是非常严重的。前车之鉴,我们不能不防。我甚至觉得,今天这两起事件,很可能就是两个明显的警示。

陈正祥书记进来时,脸上的神­色­显得少有的沉郁和不安。

“说实话,我很担心呀。”陈正祥像是在总结似的说道。“嶝江这个地方实在太复杂。所以我对夏中民的考察,一定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尤其不要被一些表面现象所迷惑。”

“陈书记,你来嶝江有几年了?”于阳泰似乎有意缓解一下现场沉重的气氛。

“连上今天,满打满算两年三个月零九天。”陈正祥说得有整有零。“我来这里时也一样信心十足,踌躇满志呀,但在大的方面几乎一事无成。所以从这一点来说,作为一个市委书记,对夏中民我是非常赞赏的。他在这里­干­了近八个年头了,依然没有退却,这不容易,所以我喜欢他,也佩服他,嶝江也确实需要这样的­干­部。希望你们回去一定把我的这些观点如实带给市委领导,一定不要再在夏中民的问题上犹豫了,特别是在嶝江这样的地方,再这么发展下去,可就真的

来不及了。“

看着陈正祥激动不已的样子,于阳泰再一次感到说不出的震惊。

“至于汪思继,从我个人的角度看也一样是个不错的领导­干­部,问题是汪思继在嶝江­干­了近二十年的组织人事工作。即使到今天,他仍然牢牢掌握着嶝江的人事大权。如果他要是不想支持你,那你的位置就很难坐稳。这是个大问题,了不得呀!但你要想让他换换工作,有那么容易吗?在刘石贝书记手里,汪思继是刘石贝一手提拨起来的副手,他们两个人搭班子多年,感情非同一般。所以尽管当时上级组

织部门多次提出想让汪思继换换地方,但每一次都被刘石贝书记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拦住了。在一个地方­干­久了,非得退下时,最怕的是什么?最怕的就是后院起火。没有一个靠得住的接班人行吗?所以夏中民始终提拔不起来,这其实就是最直接的原因。他最如意的设想,就是让汪思继当书记,让夏中民当市长。如果真的照他这么办了,嶝江还不是刘石贝的天下?

于阳泰再次感到吃惊,同时又再一次为自己刚才的判断失误而感到内疚。

十五

夏中民赶到市委办公室时,书记们都已到齐了。除陈正祥、夏中民、汪思继外,参会的还有主管纪检、政法的副书记王敬东,主管文教宣传的副书记徐冠华,主管市委机关和信访统战的副书记杨纪宁,主管农业、群团的副书记李安民。

过去刘石贝任书记时,很少开这样的碰头会。他要想­干­什么事情,基本上是一人说了算。刘石贝退下来后,新来的书记陈正祥尽管身兼二职,但在常委会上只要汪思继一有别的什么想法,跟随汪思继的常委往往就成了多数。所以在常委会上陈正祥很难控制住局面,于是开常委会前,必先开书记碰头会。在书记碰头会上,汪思继控制不了局面,除了副书记杨纪宁外,一般很少有人会毫无原则地站在他这一边。

陈正祥开门见山给大家通报了昊州市委关于提前召开党代会和人代会的决定,然后便开始讨论分工问题。

陈正祥先谈了党代会筹备小组的组成,组长自然是陈正祥,副组长则由汪思继和夏中民担任。

陈正祥讲完话,汪思继表示了不同意见:考虑下一步对夏中民同志的安排,人代会该是这次换届的重点。夏中民应该在人代会的换届选举上投入更多的­精­力。所以他建议党代会筹备小组副组长由副书记杨纪宁担任。

陈正祥看了看夏中民,似乎想征求他的意见。夏中民没等大家说什么便表示同意。第一项议程,就这么定了下来。

第二项议程只不过是再例行通报一次,新一届嶝江市人大主任,将由主管政法委的市委副书记王敬东担任。

然后便是筹备人代会和政协换届的有关情况……等到这些事全都安排完了,大家才发现在这次换届中,夏中民作为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居然在这次党代会筹备中没担任任何职务。大家好像都觉得有些问题,但好像又都提不出什么相反的意见。

于是陈正祥便谈到市委办公室副主任马韦谨的自杀和联合调查组驻地火灾的调查情况。

马韦谨确实是自杀,已经有当时在场的两名目击者作证。如果是这样,那自杀原因就显得非常重要。毕竟,马韦谨是市委办公室一直主持工作的副主任。如果确有因为工作上的原因导致自杀,那么,市委领导必然有难以推卸的责任。

汪思继第一个发言。他认为马韦谨主要是思想问题引发的极端行为。昨天他曾找马韦谨谈过话,告诉他将由齐晓昶担任市委办公室主任,当时没看到他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陈正祥打住话题,准备谈下一个问题。

夏中民对陈正祥摆了摆手说,“关于马韦谨的死,我的心里一直很沉重,所以在今天的会上有话要说。”

“这件事今天就不用说了。”陈正祥的态度明显而又坚决。

“我现在必须说。”夏中民坚持要说的态度似乎更加坚决。“汪书记今天也在这里,我想说的是,齐晓昶这个人究竟是谁推荐上来的?我记得我在上一次会议上就推荐过马韦谨,我当时说得非常清楚,如果市委办不想用,那就把他安排到我们市政府办公室来。但为什么最终既没把他提拔为市委办公室主任,也没把他提调到市政府办公室?”

“这是市委常委会上定下来的,当时你也在场。”汪思继虽然嗓音不高,但一字一顿,回答得清清楚楚。

“问题是市委组织部为什么没把马韦谨推荐上来?”夏中民反问得­干­脆利落。“组织部不往常委会上推荐,常委会又怎么研究?其实大家都清楚的,齐晓昶是个什么样的­干­部?以前我们就反对,而且抵制过多次。但这一次没通过,下一次拐弯抹角地就又给推荐了上来。让我说,现在虽然还没查清马韦谨确切的死因,但我认为,这同齐晓昶的被提拔,有着直接的原因。一个在市委办公室兢兢业业­干­了近二十年的同志,而且已经主持工作快一年了,这次不仅没有提拔,反而却把他手下一个受过处分的,并没有任何工作能力,也没有任何工作经验的人给提拔了起来,想想这对马韦谨来说,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打击。这对整个嶝江­干­部队伍的建设,将会产生多么恶劣的影响……”

“夏中民,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汪思继终于沉不住气了。“齐晓昶的提拔,是经过严密程序的,市委常委会上讨论时也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同意。不能因为个别人不同意,就对组织部的工作和齐晓昶本人的情况予以全面否定。再说,马韦谨的自杀,即使是同这次安排有关联,那又能说明什么?从另一方面来看,他能产生这样的极端行为,恰恰说明了他的轻率和固执,也说明了他确实不适合提拔重用……”

“一个人如果没有遭受到巨大的伤害、压力和侮辱,他能轻易毁掉自己的生命吗?”听了汪思继的这番话,夏中民不禁有些愤怒起来。“齐晓昶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相信你心里真的会不清楚?吃、喝、嫖、赌,贪污、受贿、挪用、欺骗、包二­奶­、假离婚,他的档案里装着多少处分?警告,记过,停职检查,留职察看……组织部审查考核时,怎么会没有看到这些东西?我希望将来你能给我们大家和­干­部群众一个满意的交代!”

“都不用说了!”陈正祥猛地在桌子上拍了一把。“像话吗!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搞窝里斗!每次开会都是吵吵吵、争争争!你们究竟想­干­什么!还有没有大局观念、全局意识!好了,没有时间了。下一个事情,我再简短地给大家通报一下。”

尽管大家不吱声了,但会场气氛好久也难以平静下来。关于联合调查组火灾情况的通报,陈正祥只讲了两点。

第一,在开会之前他刚刚得到消息,这次火灾的起因已经查明,这是一起明显的人为犯罪行为,犯罪嫌疑人已基本确定,他就是嶝江经济开发区“皇源股份”集团公司的副总经理杨肖贵!因为目前杨肖贵正在缉拿归案之中,所以要求大家严格保密。

第二,这次火灾中市委纪检副书记覃康表现出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他为了保护住那些证据材料,不惜付出生命代价。

就这么两点,几乎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撼了!

夏中民久久地怔在那里,末了,他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那些证据材料保住了吗?”

陈正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全都保住了。”

夏中民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眼睛也渐渐湿润了起来:覃康!我的好兄弟!

就在这时,他听到汪思继也问了一句:“那个杨肖贵抓住了吗?那些证据材料都保存在什么地方?”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转过脸去,默默地看着汪思继。连夏中民也有点吃惊,没想到汪思继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汪思继似乎也感到自己这个问题的突兀,赶忙像解释似的补充说:“这个杨肖贵绝对不能让他逃跑了,还有那些材料一定要保护好,千万不要再引发出什么问题了。”

“你放心,不会的。”陈正祥同样意味深长地看了汪思继一眼。“杨肖贵跑不了。大家都请放心,材料绝对安全。”

夏中民注意到,汪思继尽管显得相当平静,但脸­色­有些微微发白,注意力也明显有些不集中了。

不过好像没有人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变化,大家神­色­都显得有些紧张。

尤其是在这一起难以预料的突发­性­事件面前,令人警醒、发人深思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

在通知和等待常委们来开会期间,陈正祥、汪思继和夏中民三人在一起交谈了将近十分钟。

其实根本算不上交谈,完全是陈正祥一个人在说话。陈正祥先是对两个人在刚才会议上表现出来的对立情绪表现出了强烈不满。说到后来,陈正祥甚至怒不可遏地嚷了起来:“你们再这样下去,我就马上给上级打报告!在这个节骨眼上,谁让我下不来台,我只能让他下不了台!我来嶝江两年了,从没这样发过脾气,还是那句话,都是为了你们好,等顺顺当当换了届,能给的我都会给你们去争取。希望你们能在这个关键时候团结一致、齐心协力。没人找我的事,我不会找人的事,要是有人找我的事,那我非找他的事不可……”

夏中民什么话也没有说。汪思继也没有任何表示。

一刻钟后常委会顺利召开了。会上非常平静,没有发生任何争执,也没有任何不同意见———也许陈正祥的话确实起了作用。当然,也许是一场即将爆发的大战迫在眉睫,这一切都只是这场恶战前的瞬间平静。

十六

嶝江经济开发区主任刘石贝得到确切消息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

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卧室里的沙发上,在幽幽的灯光下,就像寺院里一座年代久远的泥塑。

他一下子像老了十岁。

嶝江市高新技术开发区“皇源股份”集团公司的副总经理杨肖贵,就在一个小时前,已经被缉拿归案!

在此之前,刘石贝几乎没有听到任何消息!没有人给他通风报信,更没有人给他汇报情况,他全然被蒙在了鼓里!

在嶝江呼风唤雨、跺一脚就像八级地震的几十年里,这还是第一次!

开发区副主任,“皇源股份”集团公司总经理郭梓韦打电话来时,已经完全是一副绝望的口吻。郭梓韦几乎是带着哭腔嚷道,刘书记,你得赶紧想想办法呀,要不这回可真的完啦!杨肖贵要是顶不住,把什么都招了出来,不止“皇源股份”彻底完了,整个开发区说不准也要完啦!

刘石贝止不住大声呵斥起来,你们到底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郭梓韦在电话里毫不掩饰地说,这都是杨肖贵一个人闹出来的呀!我当时就给你说过,杨肖贵这个“皇源股份”根本靠不住,全都是假的!是你坚持要让我听他的呀!你说只要能上了市,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现在这么一出事,还上什么市呀!一旦把这个窟窿捅出来,一件一件可都是天大的事情!都是得掉脑袋的呀!

刘石贝突然打断了郭梓韦的话:“注意点,这是在电话上,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露骨那么难听!你知道杨肖贵想烧的那些材料是不是还在?究竟烧掉了还是没烧掉?”

郭梓韦恍然大悟似的说,我马上就去打听。

刘石贝有些恼怒“你知道什么!要是材料还在,那就要看看都放在什么地方,材料上都有些什么,杨肖贵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毁了这些材料?这些都是要命的东西,都得尽快打听清楚,懂吗?”

放下电话,刘石贝清楚今晚肯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夏中民刚来嶝江时才三十一岁,刘石贝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当时市委空下来两块工作:一块是主管政法、群团、市直工委;一块是主管城建、统战、信访。没想到征求意见时,夏中民考虑也没有考虑就选择了城建这一块。

刘石贝当时就像除掉了心头大患一样感到惬意轻松。他觉得夏中民之所以愿意分管城建,一个最大可能就是看中了其中蕴含的巨大利益。一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注定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没想到夏中民新官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就把刘石贝烧了个措手不及。

那时刘石贝还牢牢控制着市委常委会,夏中民提出要发展蓝天经济。老实说,这个计划也是刘石贝头疼了好多年的老大难问题。但这里面涉及到方方面面的背景和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以致让他暗中兴叹,束手无策。但老拖着不抓,万一有一天出了什么大事故,找个替罪羊都找不到。

如今偏偏就来了个替死鬼。在市委工作会议上,他看也没看就一口答应了下来:不仅给了夏中民总指挥的头衔,还给了他相应的权力!刘石贝为了表示自己坚决支持的态度和诚意,甚至在全市上千­干­部参加的动员大会上,信誓旦旦地说,这次市委下了决心,一切都由夏中民同志主管!夏中民的意见就是市委的意见!夏书记说处理谁就处理谁!

后来刘石贝才明白:自己给自己下了套,自己让自己往笼子里钻。

三个月内,夏中民在全市整整关停并转了五百多家五小企业。嶝江的老百姓一下子迷上了这个新来的年轻副书记。

就在夏中民大刀阔斧关停并转污染企业时,求救的,说情的,送条子的,打电话的,却一拨接一拨地往刘石贝办公室和家里闯。市里的、地区的、省里的,甚至还有北京的!有时候都已经深夜了,冷不防还有电话打过来。

他曾私下同夏中民谈过好几次,夏中民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最要命的是,夏中民根本不进他的圈子,不贪钱,不好­色­,不抽烟,不喝酒,不跳舞,不顾家,纯粹一副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的姿态!

刘石贝突然觉得自己太大意了,怎么会让这样一个人来到了自己身边!而且还将要做他的接班人!

就在刘石贝为自己的失误懊悔不迭时,夏中民的三把火却越烧越旺。

他从解决环卫工人福利问题和下岗工人再就业问题入手,赢得了嶝江百万市民山呼海啸般的赞扬和好评。紧接着又从环保工程直接进入产业结构调整,在对五小企业关停并转的同时,着手发展民营经济。再接下来又从解决群众的信访问题开始,对各种不正之风和腐败行为进行了严厉打击。嶝江的社会秩序明显好转,老百姓几乎无人不谈夏中民,无人不夸夏中民。特别让刘石贝不安的是,夏中民这些举措得到市长梁金泉的全力支持!这个平时看上去松松软软的市长,在夏中民的鼓动下,突然变得少有的强硬和果决,他不仅公开为夏中民叫好,而且把不少本该属于市政府的权力默默划给了夏中民!

特别让嶝江人感到惊讶的是,一个刚来的副书记,不到一年就两次上交数额巨大的灰­色­收入。其他领导­干­部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从来没见退过一分?天知道他们收到过多少黑钱!

刘石贝突然觉得,夏中民就像黑夜中一个千瓦的大灯泡,猛然间把所有的人都赤­祼­­祼­地暴露在亮光下面。包括他领导的整个班子,似乎都成了难以防范的家贼。

刘石贝终于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让这样一个人接班,等待自己的很可能是一个天天都只能在无奈和愤怒中度过的晚年!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更不能就这样轻而易举拱手让出一切!

于是,刘石贝也暗中开始了一次次行动。他首先使出浑身解数,让支持夏中民的书记市长们一个个不是调离就是同夏中民渐渐决裂,然后又在书记和常委中增大拥护自己的比例;紧接着让夏中民的权力不断缩小,甚至有意识地不断否决夏中民既有的成果和决断。还有更邪乎的招数——比如一拨接一拨的告状上访,一拨接一拨不利于夏中民的小道消息:接班不一定是夏中民,夏中民连市长也当不上。当这样的消息越来越多,向刘石贝靠拢的人当然就越来越多了。

当然,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样简单,来来回回,几起几落,直杀得昏天黑地,天翻地覆。其实他自己也明白,当一个人,不论是手段还是谋略,一旦变得下作了,他的人气很快也就没了。让刘石贝感到最惨的时候,他不仅开不了书记办公会,甚至连常委会上也无法形成一致意见。没办法,他只好在更大范围内动用他的关系网,不管开什么会,都是四大班子领导会议。更多的时候,他什么会议都不开,一个命令就等于决定了。

刘石贝也不是没有收获。他虽然没让他最希望接自己班的汪思继当上市委书记,却让一个年龄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陈正祥来嶝江当了市委书记。另外一个最大的收获是,他这个市委书记一直­干­到将近六十三岁!他硬是把那个一直支持夏中民的市长梁金泉提前半年逼退了下去。而且一直到今天,夏中民仍然还是副书记,尽管去年增加了一个常务副市长,但级别还是副处。而他暗中支持的汪思继也当上了常务副书记。

刘石贝知道今年是换届年,所以他很早就开始了行动,但没想到的是,昊州市委突然来了个县市长公开选拔!紧接着换届又突然提前!昊州市委组织部对夏中民的考察又不期而至!更为令人担心的是,省市联合调查组突然进驻嶝江!而后又发生了针对调查组的毁灭­性­火灾!还有一个替死鬼,那个市委办公室副主任马韦谨竟又卧轨自杀!最可怕的是,造成调查组这场火灾的犯罪嫌疑人,竟然就是他所在的经济开发区一个副总经理!

还有一个几乎能毁了他一生的秘密,这个名字叫杨肖贵的副总经理,原本竟是他的私生子!

假如杨肖贵把一切都交代出来的话,等待他的只能是坟墓!

身旁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刘石贝痉挛般地拿起电话,竟是汪思继打来的。

所有一切都被证实了。

联合调查组的纵火案,主谋就是杨肖贵。他所指使的那两个犯罪嫌疑人已经在他之前招供了。

联合调查组确实调查出了杨肖贵的问题,一直准备上市的“皇源股份”集团公司,里面的问题确实很多很大。

第一个怀疑和暗中调查这个公司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夏中民!夏中民和覃康早就发现了“皇源股份”集团公司的破绽,这个已经贷款将近六亿元的合资公司,据夏中民说根本就是一场大骗局!

杨肖贵指使人纵火,并不是想烧死覃康,而是想烧毁那些调查材料。结果人烧死了,材料竟然让覃康舍命保住了。

汪思继最后说,现在最主要的还是那些调查材料,谁拥有了那些材料,谁就拥有了主动权。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夏中民势头很旺,情况非常危险,一定得赶紧想想办法,否则党代会、人代会一开,谁也拦不住了。

刘石贝听完说,思继呀,你一定要沉住气。只要你那儿再别出什么问题,我们还会有办法。你放心,大家都会为你努力的。

汪思继不禁有些感动地说,刘书记,联合调查组的事情我们正在给上面打报告,想办法让这次调查在换届以前暂时停下来。

刘石贝也动了感情,要能这样,首先我要感谢你。还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新华社那个叫吴渑云的记者找见了么?就像卧轨自杀的那个马韦谨,就像这次纵火事件,一旦被什么媒体捅出去了,大报小报还有那些网站立刻就会炒得一塌糊涂。省里的报纸我都打过招呼了,怕就怕那些到处乱窜又不出头露面的记者。所以说什么也要尽快把这个吴渑云找到。汪思继心领神会地嚷了一声,刘书记,真的谢谢您,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不管什么事,想轻易过我这一关没那么容易!

刘石贝从这句话里再次听到了希望,他终于再度清楚了面对着他的这样一个现实:现在核心的核心,就是绝不能让夏中民上去,而只能让汪思继上去!活了大半辈子了,到了今天,他才真正感到了什么是你死我活!

十七

嶝江经济开发区主任刘石贝得到确切消息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

市委书记陈正祥回到家里时,已经深夜十二点多了。

家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声息。

他突然像怒吼似的喊了一声:“陈卫军!给我滚出来!”

陈正祥的声音就像天崩地裂一样,首先把老伴吓了出来,紧接着二儿子陈卫军也跌跌撞撞从卧室里冲了出来。

“爸,你­干­吗呀?”陈卫军一脸的不悦,“这么晚了喊什么喊,晓津都让你吓着了……”

陈卫军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正祥狠狠扇了几个巴掌!

一直等到陈卫军的新婚媳­妇­晓津扑过来跪在地上拦住了他,陈正祥的狂怒才稍稍平息了一些。“陈卫军,你和汪思继的儿子,瞒着我都­干­了些什么?”

“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陈卫军磨磨蹭蹭地咕哝了一句。

“放屁!到现在了,眼看就要进监狱了,还敢跟我撒谎!”陈正祥怒不可遏,差点又要把身旁的花盆砸过去。

“就是合伙做了点生意么……”陈卫军仍然嘟嘟嚷嚷地说道。

“声音大点!都什么生意!”陈正祥仍然像训贼一样。

“主要是装潢方面的,比如瓷砖、木地板、厨房用具、装修材料什么的,这些生意好多人都在做,又不是咱们一家……还有房地产方面的,我只挂个名,法人又不是我……”

“混账之极!你算个什么东西,也不想想怎么会有人让你挂名做房地产生意!”陈正祥听到这里,顿时又暴跳如雷,“你还有什么瞒着我!还有!说!”

“……还有几次工程上揽下来的生意。”陈卫军好像在努力回忆着。

“到底是什么生意!”陈正祥在眼前的茶几上猛然拍了一把,几乎把茶几上的茶壶茶杯震翻在地上。“说!”

“就是修路用的沥青,那都是去年的事了,你当时不是也知道么……”

“放屁!我知道?我知道什么!我怎么知道那些沥青是你们采购回来的!你真是个混账王八蛋!你胆子好大!这样的生意也敢做!你们采购回来的那也叫沥青吗!采购时你在场吗?你亲自检验了吗!”陈正祥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回答我!这批沥青你们一共进了多少?”

“……这么久了,我都记不大清楚了,你让我想想么。”陈卫军的话越来越软,声音也越来越低。

“胡说八道!收了多少钱你会记不得了?”

“有四五笔吧!”

“四五笔是多少!”

“大概就是三五十万吧。”

“三十万还是五十万!”

“我真的记不清了,可能是五十万左右吧。”

嘭!一声巨响,陈正祥终于把花盆举了起来,使劲地朝儿子砸了过去!

陈卫军真给吓呆了,因为硕大的花盆离他的头只有几公分!

他看清了,也感觉到了,父亲真的是要砸他!简直是想砸死他!

父亲真的恨他!

而且是恨之入骨!

一个小时后,陈正祥的家里才算安定下来。陈正祥像往常一样,一旦有了什么重大事情,常常会一个人在黑暗中长久地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老实说,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有多么优秀。上学时,他的成绩总是中等。考大学时,正好碰到了“文革”,所以他总觉得他这一生如果不是“文革”,肯定考不上大学。而且一旦考不上,就只能回家。幸运的是,他下乡Сhā队当了“知青”,而后又当了第一批借调­干­部。

自从当了借调­干­部,他的命运就开始了根本­性­的转折。等到“文革”结束时,他已经成了乡“革委会主任”。等到一九七七、一九七八那几批大学生毕业,开始向­干­部队伍输送“新鲜血液”时,他已经成了副县长。而后又进了县委常委,再后来就升成了副书记,县长、书记!

等他当了县委书记时,他已经五十二岁。

至今想起来,他还是为自己的一生感到幸运。

老实说,这些年来,改革的不断深化,越来越让他感到知识的欠缺和能力的不足。所以他领导艺术中惟一的法宝就是多­干­实事,多听建议意见,从不轻易表态。

也许正是这样,在他这么多年的领导岗位上,不仅弥补了多方面的欠缺和不足,而且得到了大多数­干­部群众的拥护和好评。他当县长时,被评为全国百名优秀县市长。他当县委书记时,又被评为全国百佳公仆。

然而越是这样,给他带来的压力反而更大。于是他变得越来越小心翼翼。于是,陈正祥最终选定到嶝江任市委书记时,就给自己定了这样一个原则:站好最后一班岗,绝不伤害一个人。

来到嶝江,简直就像上了战场!

这是他根本没有料到的事情,即使今天想起来,他仍感到心有余悸。

他正式定下来到嶝江任市委书记,领导还没有找他正式谈话时,嶝江大大小小的­干­部,便纷纷到江右县的家里来看望他,鲫鱼过江,来了一批又一批。

刚开始时,他有些发懵。等到了后来,越来越让他感到恐怖和惶惑。他简直无法想象,这些人是如何得到消息的,信息如此准确行动如此快捷。

还有一个让他感到恐怖的是,凡是来他家的人,几乎没有不骂夏中民的!而偏偏就是夏中民没来家里见他!甚至直到他到嶝江上任时,连电话都没打一个!

一个让嶝江这么多­干­部痛骂的­干­部,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作为嶝江市委副书记,即使不提前来看望自己,那至少打个电话什么的,或者委托人问问情况什么的吧。难怪会有那么多的­干­部对他有意见!岂止是意见,纯粹就是愤恨、憎恶!

那时候最让陈正祥感动的是老书记刘石贝。

刘石贝在他还没有被免去市委书记职务的时候,就专程到江右县陈正祥家来了一趟。其实陈正祥对刘石贝的好感并不是因为他专程来江右县看望他,而是在这之前,他就从方方面面的人嘴里,已经听说了这位老书记对他的赞扬和好评。

这种赞扬和好评是实实在在的,恰到好处而又举足轻重的。在昊州市委征求嶝江市委的意见时,刘石贝对陈正祥的赞扬和好评,对组织上最终决定让陈正祥来嶝江担任市委书记,应该是起了至关重要的决定­性­作用。

尽管陈正祥后来也渐渐明白刘石贝之所以欢迎他来,自有刘石贝他个人的想法和用意。刘石贝在嶝江几乎­干­了一辈子,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担忧,用陈正祥这样一个人过渡一下,应该是免除后院着火的最佳方案。年龄大了,也就是两三年的时间,即使看到了嶝江有什么问题,就算是真的想纠正,也没有太多的时间了。这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可能有些不准确,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对刘石贝的举荐真的是非常感动的。

刘石贝给他的第一印象也同样很好,朴实、豁达、平和、敦厚,完全是一副长者风范。

刘石贝谈论夏中民时,并没有看到像别的­干­部那种明显的不满和刻意的贬低。他显得很客观,很公正,很有气度。

刘石贝说,你要是说夏中民这个人不能­干­,不会­干­,没魄力,没能力,那绝对不是事实。

夏中民这个年轻人哪,怎么说呢。当初要是没有我,他来得了吗?那时候他才三十出头,我要这么年轻的­干­部来嶝江­干­什么来了?不就是要让他接班吗?他三十出头,我马上就到站了,难道他两年三年都熬不下来吗?想不到夏中民刚来还不到一年,就要把我弄到二线去,甚至还想把我搞出个什么问题来,闹了一帮子人告我查我,恨不得把我立刻就判了极刑,关到监狱里一辈子也别出来。

市委领导当时给了他一个明确的信息:去了嶝江后,尽快做好疏通与调解工作。同时也要有思想准备,任务很艰巨,还要尽量保证不出什么问题。市委和有关部门已经基本敲定,你将要同一个年轻的同志搭班子,第一步让他先担任代市长,而后尽快召开人代会,再正式选举为市长。

这个年轻的同志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夏中民!

然而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夏中民居然会遭到这么多­干­部的不满和反对!

连坚决举荐他来嶝江任职的老书记刘石贝,给他的第一个语重心长的忠告,竟然也是不能同这个夏中民搭班子!

刘石贝当时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你要是和夏中民搭了班子,让夏中民这样的人当了市长,不只是你没有好日子,整个嶝江的­干­部群众都不会有好日子!

陈正祥来嶝江半个多月后,才第一次见到夏中民。在此之前,他曾接到夏中民几个电话。夏中民的声音从电话上听上去­干­脆有力。对他的到来,夏中民很诚挚地说他早就听说了,心里非常高兴,也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他好好聊聊。由于当时正处于拓宽嶝江主街解放路的关键阶段,眼下实在无法离开,所以等工程告一段落后,他会专程去给他汇报情况。同时他还对陈正祥来嶝江报到时,他没能及时赶到,恳请他一定原谅。夏中民对他说,原因是当时供应工地原料的采石场发生了斗殴事件,造成了大面积的停工停产,他一直留在现场处理问题,所以没能赶过去。夏中民说他后来曾经找过他两次,但都没能找到。后来想到可能陈书记刚来,搬家呀,安排新房呀,­干­脆就等等吧。于是就拖下来了,所以请陈书记一定谅解。

听夏中民这么说,陈正祥觉得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他前前后后在江右县­干­了将近二十年,妻子儿女几乎全都安排在了江右县。这次从江右调动到嶝江,也就不可能再回江右了。所以他搬家得非常彻底,包括孩子们的工作和妻子的安排。

一切都比预想的顺利。最头疼的是妻子的工作,妻子今年已经五十四岁,而且在江右县财政局任科室副主任。一般来说,这样的年纪,是不会有什么接收单位了。没想到他还没开口,嶝江市财政局就主动要求把妻子的工作关系转了过去,而且职务级别还上了一格!月工资竟也连升三级!妻子高兴得喜笑颜开,整个家里的气氛也一下子变得喜气洋洋。大儿子调到昊州计划委员会,职务也上了一级。大儿媳本来在江右县文化馆任出纳,没想到被调到昊州市检察院财务处当了会计。大姑娘原在江右县文化局工作,转到嶝江后,工作关系被调到嶝江市法院,并且在调来后一个星期,便被安排了一个为期两年的政法院校脱产进修学习。大女婿原在江右县人事局工作,转到嶝江后,仍然在嶝江市人事局工作。还有二姑娘和二女婿一个安排在民政局,一个安排在交警支队。小儿子陈卫军的工作也安排得相当满意。

不仅自己的房子有了,未来的刚刚调来的亲家的房子也一样有了,还有自己的儿子,也在单位分得了一套一百三十八平方米的单元房!

等到这一切兴奋和轻松渐渐过去以后,等到慢慢了解到都是谁为他办了这么多复杂而难办的事情后,一种说不出话来的感觉便缓缓地却又是沉重地从他心底里滋生了出来。

不就是因为你手中的那份权力?那些给你提供种种便利和服务的人,不也是看中了你手中的那份权力?陈正祥愈来愈明确地感到了一种不祥,给你一次优惠,就意味着给你缚上了一道绳索,十次优惠,就是十道绳索!身上捆着十道绳索的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犯人!被人牵着走的犯人!

这话是夏中民后来跟他说的。夏中民当时还跟他说,你不能让这些绳索把你毁了!他当时确实非常气愤,他实在无法容忍他的副手跟他说这样的话!

但他无言以对,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

陈正祥是在­阴­历八月十五的晚上第一次见到夏中民的。

当时正在下着雨,施工现场已经没有人上班了。据说平时都是三班倒,即使在凌晨四点五点,工地上也会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他的秘书告诉他说,夏中民就在大街上临时撑起的工棚下那一大堆民工里头。

他本不想惊动什么人,但找了半天,就是没能找到。

于是他就让秘书喊了一声。

没想到夏中民就在他身旁站了起来。

夏中民的样子他今天还记得清清楚楚。

­干­瘦,黢黑,头发看样子两三个月没有理过了。衣服比民工们的衣服还脏还皱,上面沾满了沙灰和泥巴。尤其是那双皮鞋,沾满了水泥污渍,白乎乎的就像刚从泥窝里趟出来的胶鞋。

陈正祥主动伸出手去,因为他感觉到了夏中民可能因为自己手脏而没伸出手来。

于是,他们的手第一次握在了一起。

夏中民解释说,过节了,又是中秋,民工们都想家,跟他们一块儿玩玩,让他们也觉得这里跟家一样。没别的,就是想让民工们也高兴高兴。咱们这条路,全靠这些民工了,你看,雨一停,他们马上就会­干­起来。陈书记,没办法,资金一直没有到位,民工们在这儿­干­了半年多了,才领了两个月的工资,要是放在别的地方,早不­干­了。

正说着,一个民工拿着个手机跑过来递给了夏中民。“夏书记,打通了,打通了,我给家里打通了。家里人都问你好,谢谢你,夏书记。”

“别的人都打过了?”夏中民问。

“打过了,打过了,有的打通了,有的没打通。”

“你告诉他们,今天晚上我的手机谁想给家里打都可以。没打通的,随时可以来找我。”夏中民对民工扬扬手说。

看着这种场面,陈正祥再次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这种震撼完全是来自心底的一种深深的激励和责问。

像夏中民这样的一个人,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怕,这么恨?

十八

夏中民还没有开完常委会,就被副市长李兆瑜和城建委主任高育红叫到了红旗街锦生住宅小区的工地上。

当时他正在常委会上,因为嶝江市房地产开发局班子的问题,同市委常委、纪检书记丁柬辰产生了争执。

市房地产开发局原局长年龄早已超过了。老局长和其它局领导一直推荐现任房地产局纪检组长高英任局长。夏中民也认为这个人不错,一个月前的书记办公会上也顺利通过。没想到在晚上的常委会上却遭到市纪检书记丁柬辰的反对。

“这个人现在还不能提拔,有人写他的告状信,涉嫌违纪进歌舞厅的问题,市委纪检委准备立案查处,我建议等审查完再定。”

夏中民本不想在常委会上再说什么了,但没想到丁柬辰竟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他当然不能不说话。“这个问题我在上一次常委会上已经解释过了:第一,企业­干­部进歌舞厅,本身不是问题。第二,市政府对类似的告状信也做过调查,当时作为纪检组长的高英,自己并没有进歌舞厅。第三,进歌舞厅的是给房地产开发公司住宅楼进行线路安装的电业局工人,他们是条条管理,不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会给你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第四,这都是匿名告状信,为什么要一

查再查?还有一点,有问题你们早不说,晚不说,书记办公会都通过了,为什么才突然提出来?根据我们了解,高英这个­干­部作风很正派,业务很熟悉,­干­部和职工也非常拥护。就因为这样一个问题,究竟要查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丁柬辰根本不听任何意见,坚持说,“据我们了解,情况并不是这样,我们马上就要立案查处,如果出了问题,谁负这个责任?”

夏中民不禁又冲动了起来,“事实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是不是非要让我把话说透了!是不是凡是夏中民表扬过的­干­部,你们都要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压下去,打下去!这是第一次吗?除了这个高英,还有昨天刚刚自杀的马韦谨,已经有多少起了?”

说到这里,陈正祥说话了:“不要说了!你们能不能冷静点!这是开常委会,不是吵架的地方!”

会场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末了,陈正祥征求意见似的看了汪思继一眼。汪思继想了想说,“既然有不同意见,而且纪检委要立案查处,我看是不是先放一放?”

陈正祥只好跟着说,“那就放放吧。”

然而当夏中民被叫到锦生住宅小区时,才发现他面临的还是人事问题。

由于上午夏中民所宣布的紧急决定和严厉措施,锦生小区的突发事件似乎被制止住了,那些贸然闯进来的工程队一个个也都乖乖撤出去了。但到了下午,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由市规划院和市建工局近三百名职工­干­部组成的请愿团,牢牢地围住了锦生住宅小区的两个施工出口,任何施工人员和施工车辆一律都不准通过!

到了下午六点左右下班高峰时,这些人突然又封堵了施工区附近的两条大街,顿时造成了整个市区交通的大面积瘫痪。直到晚上八点,他们还丝毫没有准备离开的样子

夏中民看看时间,已经很晚了,他决定速战速决。面对300多名请愿人员,他首先不客气地指出,今天的行为是极端错误的!作为规划院、建工局的工作人员,你们应该知道,堵塞交通,阻碍市政建设,要负什么责任!不过今天可以原谅大家,因为你们的行为只是盲从的结果。责任在你们院长、局长,跟你们无关。

“说句难听的,如果有人说你们今天的行为是正确的,那我问问大家,既然是正确的,为什么你们局长、院长不来?我给大家说实话,不管是规划院还是建工局,涉及到利益最大的,其实根本不是你们,而是这些领导!在此之前,我们曾给他们做了多少工作!不听嘛!为什么?就是因为认为对他们的安排不合适!有谁考虑过下面的­干­部职工?没有,截止到今天,他们没有一个人给我谈过这方面的事情!我这样说,不是有意要挑拨你们同领导的关系!我只是想说清楚,现在问题的症结在什么地方。不是市委市政府不解决,而是你们的领导一直不同意我们提出的解决方案!其实你们也知道,规划院和建工局,究竟应该是什么职能?这样的重复机构,怎么能是行政编制?你们有什么理由不同意?看看你们下属单位的市建工人、建材工人,他们已经多长时间没发工资了?就因为市委市政府的方案落实不了,所以对他们的安排也一直落实不了!将近一年了,工人们生活没有着落,而你们却在这里堵马路!你们忍心吗?坐得住吗?看得下去吗?把你们这样的单位收回来,并不是让你们没饭吃,没单位,没工资,绝不是!对你们如何安置,市政府和城建委是做了充分考虑的。关键是希望你们不要只想着自己的利益,还要多想想那么多工人的利益,尤其是不要再为你们的领导争利益!好了,我说完了,现在大家可以提问,我都会给你们回答。”

这时候下面有个人问道,“工资有保证吗?”

夏中民马上回答说,“这个没问题,可以保证。”

这时一个老职工突然说了一句:

“早知道这样,我们还来这儿­干­什么!夏市长,我们上当了!我们向你道歉!”

夏中民说,“也不能这样说!我们也有责任,工作没有做到家!”

会场突然热闹起来,议论声,埋怨声,骂声响成一片。

十几分钟后,人们就几乎走光了。

十九

吴渑云是在医院里找到夏中民的。夏中民一直守候在医务室里,他急切希望一直昏迷不醒的覃康尽早脱离生命危险。

吴渑云是在三年前嶝江的特大走私案中知道夏中民的。当时嶝江市委市政府几乎所有的领导­干­部都受到了相关调查和询问。惟有一个例外,这个人就是夏中民。这在当时嶝江大面积走私的情况下,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听到这个消息,吴渑云特别想采访采访这位名叫夏中民的年轻副书记。然而采访中他却发现,在嶝江市委市政府所有的领导­干­部中,被人控告痛骂,夏中民竟然是最多的!这太让他难以理解了。

也正因为如此,几年来,吴渑云一直默默地关注这位副书记。只要他来一次嶝江,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地同夏中民认真聊一聊。

就在火灾发生的那天晚上,吴渑云和嶝江市委纪检副书记覃康几乎整整坐谈了一晚上,有关嶝江的情况包括对夏中民的看法和评价,自然成了最主要的话题。当然,也还涉及到了案情的进展情况。包括覃康在内,谁也没想到这次联合调查组居然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会有如此大的收获!

吴渑云记得覃康当时极为悲伤地说,夏中民这样的­干­部为什么非但提拔不起来,而且处境越来越艰难?其实也很简单:当一个­干­部陷入某个利益群体时,如果他要为老百姓负责,要为党和国家负责,那他同该利益群体必然会背道而驰,水火不容。

他是凌晨两点多才从覃康那儿回到宾馆的。没想到离开两个多小时后,竟然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火灾!

已经深夜了,他同夏中民又联系了一次,没想到这次他竟有时间了。

在覃康所在的医院里,两人面对面坐着,好半天谁也没有开口。

“你大概不知道,出事那晚我给覃康打电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接。”良久,夏中民才说了这么一句。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给你说。”吴渑云避开了夏中民的目光。

“……是不是要调查我的问题?”夏中民轻轻地问道。

吴渑云沉默了一会儿说,“是。只要没问题,肯定会有公正的结论,­干­部和群众也会有自己的判断。”

“那又有什么用?”夏中民叹了口气说,“有了结论了,他们还会私下造你的谣,还会继续告状。”

“那你让纪检委怎么办?那么多告你的信,一轮一轮不停地向上散发,纪检委能不查吗?我要是纪检委,我也会调查你的。”

“你说的没错。”夏中民并不反驳。

“那你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怕了吗?你看看我现在的处境,你再看看躺在医院里的覃康和张军,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说到这里,两个人一下子都沉默了起来。

“市委办公室副主任马韦谨你了解吗?”

“我当然了解。”夏中民很庄重地说道。“他是个好同志,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与同志们的关系处理得也非常融洽。

“你对他的自杀怎么看?”吴渑云直奔主题。

夏中民略作思考,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对他的自杀难以理解。整整一天了,我一直在想,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上有老,下有小,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为什么要选择自杀?我甚至一直在心中骂他、恨他!马韦谨,你太懦弱了!你死得太没有意义了,你死得比鸿毛还轻!”

“但有人说,马韦谨的死,同你有直接联系,因为你多次表扬过他,而且还希望他能到市政府办公室当主任,正因为如此,他才成为一些­干­部的众矢之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受到了影响,导致这次他还是没能被提拔。”

“所以我才会说他的死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死难道不是一种抗争吗?”

“不是!”夏中民愈发悲愤起来。“谁知道他是在抗争?一个人在临死前,面对着这个世界,面对着自己的亲人和同事,他居然没留下一句话!你说说,这叫什么抗争?”

“……是这样!”吴渑云似乎也明白了夏中民悲愤的原因。“你怎么知道他没有留下一个字?”

“他的办公室里已经清查过了,没有任何这方面的内容。”

“他会不会用信件的形式寄给了家里?”吴渑云问。

“也许会,但反过来想想,又觉得他不会。”

“为什么?”

“他考虑得太多了,他的心事太重了,他怕连累别人,他不愿意给任何人留下负担。他居然都没来找我,也没想着等等我,他肯定是对我失望了,对这个社会绝望了,肯定是!新提拔的主任就要上任了,他无法面对这一切。他太悲观了,居然会选择了自杀,居然没给这个世上留下一个字!”

“可是,我却听别人说,那天晚上他一直呆在办公室里,人们说,他就是要等你,他有话要给你说,凌晨四点多的时候,他还在你的宿舍门口喊你,喊了你很多遍,很多人都听到了。”

“……我的宿舍里我已经看过了,什么也没发现,他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东西。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

吴渑云突然呆住了,此时的夏中民早已泪流满面。

二十

夏中民赶到昊州市委组织部时,时间是七点还差一刻。“表格填好了?”刘景芳问。

“好了。”夏中民回答得很简短。

“其实让别人送来也可以,主要是有些事情想跟你当面谈谈。”刘景芳开门见山地说。

“我也一直想找你谈谈的,这几天太忙了。”

“好了,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你对这次县市长公开考核选拔,谈谈你的想法?”

“说心里话,我一直不想报名。”夏中民轻轻地说道。“其实下面意见也很大,我个人也不赞成这样的考核。”

“说完了?”刘景芳轻轻地问。

“没有。”夏中民回答说,“我在嶝江­干­了快八年了。考察也考察了好几次,直到现在组织上也好像判断不了我究竟能不能胜任。到头来又要让我参加考试。我参加了考试别人又会怎么看我?好像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当市长。要考大家都考,为什么有些人提拔不考,有些人非考才能提拔?”

“夏中民,我是市委组织部的部长,已经完完全全听完了你所有的看法,包括你的意见和建议。”刘景芳说到这里,再次看看时间说,“把你的表格放下,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明天下午报到,后天开始笔试。笔试如果合格,两天后复试,复试的内容很多,估计得三天左右。请你回去马上准备,你手头的工作我已经给陈正祥书记交代了,由他全权负责处理。”

“这么长时间!”夏中民吃了一惊。

刘景芳看也不看他,接着说道:“市委书记魏瑜在办公室准时等你,他有话要给你说。”

秘书径自把夏中民带进了魏瑜的办公室。

魏瑜五十出头,他是继莫文骅被调走后,从外地市长的位置上直接调任为昊州市委书记的。他来昊州有一年多,同夏中民有过几次接触,两个人还算熟悉。

“魏书记,本来没想到来见你。”夏中民一边坐下来,一边说道,“可能你也知道了,这两天,嶝江出了很多事情,我们的压力确实很大。”

“知道了。”魏瑜点点头说。“嶝江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有关两个案子的情况,我们正在加大力度查处。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们的换届已经没有几天了。这次换届,你觉得有没有把握?”

夏中民没想到魏瑜一上来竟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我想,这应该是组织上考虑的事情,我个人不好说什么。”

“这次市委决定把你作为嶝江市市长的候选人,是经过充分考虑的。前天你们的市委书记陈正祥也给我谈了你的情况,说实话,他一方面坚决支持你,但一方面也很为你担心。中民,我现在是以组织的名义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想改变主意,换个地方,现在还来得及。”

夏中民看着魏瑜严肃的面孔,不禁大吃一惊。“魏书记,你说的是现在!”

“对,现在。”魏瑜点了点头说,“这也是出于对年轻­干­部的保护,我们不能让有能力的­干­部有什么闪失。所以,中民,我觉得你应该再考虑考虑?”

“魏书记,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把我调出嶝江?”

“是。”魏瑜极为严肃地说道。“我想把你直接调到我的身边来。昊州市贡城区区委黄书记,即将被提拔为昊州市委副书记,我想让你接替他的位置。当然,这还只是市委几个主要领导的想法,并不是常委会的决定,主要还是想听听你个人的意见。”

“……”夏中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突然想起了刚才组织部长刘景芳跟他谈话时,似乎也暗示到了这些。难怪刘景芳会对他那样说,你是不是已经没有信心了,是不是觉得在嶝江已经呆不下去了?

“中民,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魏瑜这时站了起来,似乎在告诉他谈话已经结束了。“贡城区你也知道,就是以前昊州地区的昊州市,尽管没有嶝江大,但它是市委、市政府所在区,也是昊州市最大的县区之一。人口一百四十万,70%的城市人口。从各方面的条件来看,一点儿也不比嶝江差。你要是想­干­事情,在这里一样可以大有作为。还有,在嶝江你是当市长,在这里你是当书记。这也完全不一样。”

夏中民慢慢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对魏瑜说道:“魏书记,非常感谢你,也感谢组织上对我的关心。不过我已经想好了,我在嶝江已经快八年了,对嶝江各方面的情况我都很熟悉,同时对嶝江的­干­部老百姓也有了很深的感情,我不想离开那里。魏书记,对嶝江我有信心,我会继续努力。再到一个新的地方从头来,太误事了。况且贡城区的宁区长就等着接书记,我也不能这样做。”

魏瑜直直地盯着夏中民,良久才说了一句, “我已经说了,我给你一天的考虑时间,我不要你现在就回答我。”

临出门的时候,魏瑜紧紧地握住夏中民的手说:“中民,你的情况我很了解。不瞒你说,嶝江我私下已经暗访过好几次了。你­干­得很好,嶝江的市政建设搞得非常漂亮。说句自私的话,我需要你。我到昊州一年多了,昊州的情况跟嶝江也差不多,矛盾重重,情况复杂,我需要一些有魄力的下手帮我打开局面。你来贡城区,同样可以放手大­干­一场,我会全力地坚定不移地支持你……”

出了市委大院,夏中民觉得时间还来得及,就让车开进了市政府大院。他想听听市长华中崇的意见,毕竟,他们是同班同学,有些话也许能说得更透彻些。

“魏书记给你谈过了?”华中崇并不说破。

“谈过了。”夏中民也没有说破。

“你答应了?”

“我不想离开嶝江。”夏中民如实回答。

“夏中民,你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我很清醒。”

“那就听我说,直接上书记这个台阶,一两年后就是市委常委,就是副厅级,你清楚不清楚?你现在只是个副处。现在还哪有这样的机会?”华中崇直言不讳。

夏中民一时语塞。他本想说一句,我要只是为了奔那个处级、厅级的,当初­干­吗非要选择嶝江?夏中民突然觉得真的不该来这里。

“夏中民,你听我说,马上再回去见魏书记,就告诉他你愿意调到贡城区。”华中崇很着急地说道,“树挪死,人挪活,老在一个地方,能那么快提拔起来吗?你看看,嶝江都成什么了,多复杂,多可怕,你担得起那些责任吗?就这么定了,马上来贡城区,趁这个机会,也能安下心来好好跑跑我前天给你说的那件事情。”

“……什么事情?”夏中民一时愣在了那里。

“我刚刚给你说了的,你忘了?”华中崇也怔怔地看着夏中民。

夏中民摇摇头,还是想不起来。

“嗨,你这个人!是不是这两天根本就没跑?”

夏中民一下子想了起来。华中崇让他活动省人大代表的事情!

“什么呀,你真把我懵住了!我知道了,我不会忘的。”夏中民确实给忘了,他再次后悔为什么今天非要到华中崇这里来。

“你看你看,真要靠你办这事,黄花菜都凉了?”华中崇脸上顿时显出明显的不快来。“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忙,但我这也是个大事,真的是拜托了。还有,我再给你说一遍,贡城区的事情千万别犹豫了。中民,我是以老同学的身份才给你说这样的话……”

夏中民从华中崇办公室里出来时,已经快九点了。十点半以前必须赶回嶝江,因为考察组约好了今天上午十点半同他谈话。然后十一点半以前,必须赶到江­阴­区。区长穆永吉正等在那里,还有上百名村民代表也等在那里。否则,一旦闹腾起来,几千农民赶着马车牛车一起闯到嶝江的大街上,立刻就会让嶝江的交通全面瘫痪。

夏中民的心情此时乱极了,尽管他已经婉言拒绝了魏瑜书记对他的安排意向,但这对他来说,毕竟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贡城区区委书记,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千方百计想去的一个地方。最重要的一点,市委书记魏瑜刚来昊州不久,作为市委书记一把手,肯定会全力支持自己。

也许,真的应该考虑考虑。

刚刚打开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我是中组部调研处的苏阳,还记得吗?”

夏中民一下子想起来了,在省委组织部工作时,每次去北京,直接同他联系的都是苏阳。他们经常在全国组织系统的理论研究会议上合作,承担过多项国家级课题研讨。

“当然记得,你也好吧?”夏中民感到很亲热。

“找你好几天了,总算找见你啦!”苏阳显得很兴奋。

两个人寒喧了几句,苏阳终于转入正题。

“由于形势的需要,部领导准备编撰一本《党的组织建设概论》,由部里的主要领导担任主编,中央有关领导对此也非常重视。为了编好这本书,我们要组织一个专门的研究班子。前几年你在组织部工作时,大家一致认为你的理论水平较高,研究能力也较强,这几年又在基层工作,所以想借调你到部里工作一段时间。”

夏中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事情,于是就问,“多长时间?”

“至少半年。”

“就现在吗?”

“就现在,只要你同意了,借调手续马上就办。”苏阳的口气不容置疑。“实话给你说吧,部领导已经同意了。”

“老苏,”夏中民很为难但也很平静地说道,“首先非常感谢你的信任和关照!但我想我去不了。”

“为什么?”苏阳似乎吃惊不小。

“嶝江的班子马上就要调整,我现在走了不太合适。再说,我既然下来了,就准备在基层­干­,不准备再回机关了。”

“中民,这可是一个机会,你应该来!你要想在基层,随后还可以再下去嘛!”苏阳有些着急了。

“老苏,我真的是去不了。”夏中民说得委婉而又果决。

“如果你觉得有难处,我们可以直接给你们省委于建华部长讲。”

“不用了,老苏,我在嶝江七八年了,在目前的情况下,我真的不想离开。”

“中民,是不是你们这次班子调整,对你也是一个重要的机会?”苏阳似乎难以理解。

“老苏,这不是主要原因,你还是考虑其他人吧。”

“中民,还是考虑一下,我可以再等你几天。”

“老苏,真的谢谢你,一定不用等了。”

“那好吧,既然这样,我也就不耽误你了。”苏阳显得非常惋惜地说道。

“中民,祝你工作顺利,有什么事情一定来找我。”

二十一

考察组的汇总工作刚开始,小会议室里竟又拥进来一群环卫工人。

“于组长,听说昨天来了很多告状的,在这儿把夏市长骂了好半天,是不是?”

“那些告状的都是什么人,我们工人心里清清楚楚,他们都是机构改革中被夏市长­精­简下来的。我们拥护夏市长!”

……

“既然大家来了,想说一说,我也想听一听,可这么多人,能听清楚吗?”于阳泰大声说道,“你们看是不是留下几个代表,让我们能详细地听听大家的意见?”

工人们立刻就同意了,一共留下六个人,其余的很快就都走了。

于阳泰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们都说夏市长好,怎么个好法,说说看?”

第一个回答的是个五十七八岁的女环卫工人。“夏市长刚来嶝江时,第一次下基层,看望的就是我们环卫工人,我们当时都哭了。”

“为什么哭呀?”于阳泰觉得有些奇怪。

“为什么?他说他已经听我们处长汇报了,可还是没想到还说我们的衣服这么破,脸­色­这么差,工作量这么大,每月只挣六十块钱。说到这里,他就给我们鞠躬了,就说对不起我们……”女环卫工人的眼圈突然有些发红。

考察组的另一个成员问,“你们现在每月挣多少工资?”

“每个月差不多能挣三百了。”

“不算多啊!”于阳泰不禁说道。

“不少了,为了我们的工资,夏市长跟财政局长拍过多少次桌子了。夏市长指着他们说,你们吃一次饭就是他们几个月的工资,你们忍心吗!”女环卫工人眼里的泪花直打转。

于阳泰的脸一下子红了。那天晚上,汪思继请他们的那一桌饭,他悄悄问了服务小姐,总共是两万六千多元,差不多是一百个环卫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总额!

女环卫工人用手指头在眼角上抹了一下,终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那年冬天我们值夜班,凌晨两点开始扫大街。晚上吃夜饭,啃的都是冷冰冰的饭团子。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四面透风的破房子里,烧的是大烟煤,雾蒙蒙的,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没想到就在这时夏市长来了。他一来就看火炉,然后向我要了一块饭团子,吃着吃着就掉下眼泪来。第二天,他就给我们换了火炉,接了烟筒,还给屋子装了玻璃。再后来又给我们盖了澡堂,盖了夜班食堂,晚上还给我们增加了民警流动岗。除夕夜,他找了个厨师,给我们又捏饺子又炒菜,和我们一块儿吃年饭。那天晚上,我们几百个扫街的都围在夏市长跟前不想走,过去谁看得起我们这些环卫工人,晚上常常挨打挨骂,白天受人歧视刁难。他来了,才让我们挺起了腰杆,活得像个人……”

说到这里,环卫工人止不住有些哽咽起来。

于阳泰赶忙说,“慢慢说,慢慢说。”

女环卫工人紧接着又说道,“那一年过环卫工人节,他让我们穿上了最好的工作服,又带着我们在庆祝会上一起唱环卫工人之歌,还把我们的庆祝活动上了电视。对着电视镜头,我们什么也不会说了,就只会哭,就只会说共产党好,说共产党给我们派来这么个好市长……”

于阳泰眼睛顿时也有点湿润了。那些当了主任、局长、院长的,一出事就能在家里搜出上百万,仍感到不足,仍在抱怨。而起早摸黑一个月只挣二三百元钱的环卫工人,却是如此的虔诚,一口一个共产党好,这背后隐藏着的东西,你一句话两句话说得清楚吗?

第二个是市垃圾清运队的一名已经退休了的老工人。

“要不是夏市长,和我一块­干­环卫工人的儿子,现在也找不上媳­妇­。”老工人沙哑地说。“那天夏市长到了我们住的地方整整转了一上午。中午又要跟我们一块儿吃饭。他拿起馒头只吃了一口,就在里面咬出个苍蝇来。夏市长对着那个馒头看了好半天,然后用手绢裹了,吃完饭后就回去了。”

几个人都被老工人沙哑的话语声给吸引住了。

老工人继续说道:“第二天夏市长一大早又来了,跟他来的还有市里好多领导。夏市长带着他们一个一个地方地看,还把我们一个宿舍的地扫了一遍。只宿舍里的死苍蝇,就扫了一堆。后来他把那堆死苍蝇和带着苍蝇的馒头一块儿摆在院子里,有几个领导看得都掉了眼泪。他说,今天市委市政府领导来看望大家,一来是向大家承认错误,是市委市政府对不起大家,二来要给大家做出承诺,一定尽快改善大家的生活条件和工作条件。为了别人的­干­净,却让你们落到这种地步,这不公平!……”

老工人说到这里,满眼都是泪水,“……夏市长说到后来,就把我儿子叫了出来。他对大家说,你们看,这小伙子比谁差?不就是因为他是一个清运工人?三十岁了连媳­妇­也找不上!今天我就给大家保证,他的媳­妇­我包了!如果再找不上媳­妇­,那就是嶝江的耻辱!……”

说到这里,老工人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于阳泰几个人劝了好半天才劝住。

老工人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如今我孙子都三岁了,要不是夏市长,我这一家人能有今天吗?……可我们真的想不明白,这么好的市长,怎么还有人反对?……”

二十二

刚才还烈日高照,顷刻间竟变得­阴­云四布。等夏中民的小车开到江­阴­区时,已经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江­阴­区区长穆永吉和三个副区长看上去已经等了好久了。

夏中民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

刚刚坐进办公室,区委书记马运乾也赶到了。跟在马运乾身后的足有二十几个人,副书记、副区长、区委常委、还有处室的几个主任。另外,出事的几个乡镇的党委书记和乡长、镇长也都在场。会议室里顿时黑压压的一片。

完全出乎夏中民的意料,他根本没想到刚一到江­阴­区委区政府,就来了这么一会议室­干­部,给他摆出了这么一个龙门阵。

夏中民看看眼前这阵势,就突然明白为什么区长穆永吉会叫苦连天地给他说了那么多。在这个江­阴­区的­干­部队伍里,至少在区委区政府里面,穆永吉是少数派。如果区委书记不买他的账,他这个区长就只能是个摆设。

几乎没有什么迟疑,马运乾就开口了。“夏市长今天给了我们这个机会,那就把我们的心里话往外倒倒吧。这一段农民情绪不稳定,我们也知道原因。说实话,今年农民的负担确实比预定的计划增加了。但今年农民提留增多,有多方面的原因。主要是我们在减轻农民负担,但上面却在增加我们的负担。比如修路扩路的问题,省委市委一个文件接一个文件,年底必须村村通油路。我们预算了一下,现有的乡镇公路如果全部扩建为三级公路,加上通往村里的公路,至少也得近一个亿。而国家的贷款拨款目前进账的只有三百万。想来想去,还是那个老办法,羊毛出在羊身上。说心窝子里的话,我们真的是没办法呀。现在农民见了我们­干­部,就像见了仇人一样。乡镇­干­部难当,我们区­干­部也一样难呀。”

说到这里,马运乾喝了口水接着说道:“这次依法收费,村民虽然有意见,但我还是坚持认为村民们有意见的只是一小部分。我觉得事态扩大主要还是人为的原因,有人认为是背后有人在借机挑拨村民闹事,对此我持否定态度。即使有,我们也绝不主张搞什么事件追查、法律追究。但另一方面,对待村民中多年来抗费抗税不交的,我们一样不能手软……”

村民闹事闹得最凶,也就是今天要去同村民代表对话的地点,沥水镇党委书记战新禺接着说:“我们沥水镇四十六个自然村,没有一个村子不在闹事。我们真的有点压不住了。现在农民的工作太难做了呀!征粮要钱,计生罚款。整天­干­的就是这个,时间一长,老百姓见了你还能没情绪?前天我们几个村镇­干­部下去做工作,一百多个农民把我们整整围攻了三个多小时。夏市长,你看我的脸上还有脖子上,要不是派出所及时赶到……”

说到这里,战新禺突然哽噎了起来。现场一下子沉默下来,夏中民发现,有好几个人的眼圈也都跟着发红了……

这些年在基层把会开成这个样子,几乎还是第一次。

目的太明确了,观点也太集中了。其实也就是一条,我们受了这么多委屈,其实是在替党替国家工作,也是在替市委市政府工作。你今天来给村民对话,你应该也必须支持我们!

夏中民喝水的时候,突然同穆永吉的眼光不期而遇。他本来想点名让穆永吉谈谈自己的观点,就在这一瞬间他放弃了这个想法。穆永吉本来就坚决反对你一个人来,而且在来以前就已经把所有存在的问题都给你讲清楚了。是你坚持要来。你也清楚,三农问题,涉及到的利益群体太强大。你想一下子就把它扭转过来,有那么容易吗?连你属下­干­部的意见都统一不了,你又怎么去同村民们对话?如果你非要跟他们拧着来,那你在他们眼里,将会是怎样的一个形象?穆永吉昨天刚刚说过的话再次在耳旁响了起来,没错,眼前这些人,十天之后,几乎全都是握有投票权,全都是掌握你命运的人。回头再想一想,市委书记陈正祥前两天把话都给你说到什么分上了?“就算老百姓真要闹事,只要这个月不闹就行。等你当了市长,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平心而论不也是掏心窝子的话吗?

改个时间再和群众对话,此刻一点儿也不晚。说上几句安慰话,然后一一握手,一一夸上两句,摆摆手打道回府。明天就是吴州市委公开选拔县市­干­部考试的第一天,十天以后,就是党代会,然后就是人代会。半个月后,你名正言顺地就是市长了,到了那时你还担心什么?而你现在究竟急什么?非要让眼前这些人合了伙死心塌地地反对你?

可是,你真的能这样吗?此时此刻,江­阴­区几十万老百姓的眼光就只盯在了一个人身上!你忍心吗?

这可真是一场生死攸关的重大抉择。

眼前的现实不正是如此?

面对着人民群众,你真会不忍心?真能不忍心?

但是,如果你真要是不忍心,等待你的也许就只有这样一个结局:

十天半月以后,党代会、人代会开过,你很可能就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了,你就会同不惜一切代价维护过他们权益的人民群众一样,成为他们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员了。

现实中这样的实例并不鲜见,所有下台官员自己都亲耳听到过这样一个评价:你不是爱人民、为人民嘛,那你就一辈子当人民去吧!

现场的沉寂,打断了他的深思。

夏中民轻轻喝了口水,不经意地看了看眼前的这些正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的面孔,有些疲惫地问:“接着说吧,还有谁想发言?”

良久,江­阴­区委的一个叫陈敏的副书记说话了:“本来不想说了,但还是忍不住。开门见山吧,一句话,我不同意大家刚才的看法。说什么农民的负担减不下来,实在是没办法。如果我们都是这种观点,那不是太危险了吗?今后我们还怎么跟群众打交道?我在乡镇­干­了近二十年,乡镇的情况我应该有发言权吧。‘文革’后一直到八十年代初那会儿,一个乡镇有多少­干­部编制?二三十个。现在有多少?不到两万人的乡也有三四百个,大点镇差不多都有四五百。如果连那些编外的、临时的,这个所、那个站的都算进来,又有多少?这还不算学校,不算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派出机构。说了这么多,还没有把我们的村­干­部算上呀。刚才一些支部书记叫苦连天,至于吗?其实你们都清楚,一旦当了支部书记,在村子里你们种的地是最好的,住的房子是最大的。各种各样的好处,首先是你们的。凭良心说说,我说的是不是过分了?”

陈敏继续说道:“再说在座的乡镇­干­部,哪个没有手机,哪个没有小车?有几个乡镇­干­部家里不是三层楼,独家院?一盒烟,一桶油;一顿饭,一头牛;ρi股下面一座楼。农民说的是谁?我们吃的谁,花的谁,用的谁?不都是农民吗?可我们今天把农民都说成了什么?简直比强盗还强盗,比恶霸还恶霸。良心何在!忍心吗!我们不­干­了,退休了,还有退休金,养老费。农民又有什么?……再不减轻农民负担,迟早一天要出大问题。要真到了那一天,说句难听的,咱们都得完蛋……”

夏中民静静地坐在那里,但此刻内心深处却翻江倒海,一片汹涌。什么叫理直气壮,这就是!你今天要是在这些人面前败下阵来,灰不溜丢地偷偷撤回嶝江,不只眼前这些人会把你看扁了,江­阴­区的老百姓也会把你看扁了!看看陈敏,不就是一个区委副书记吗?他为什么就不怕?他犯得着得罪这一大片?陈敏说了,没办法,他忍不住!

好一个忍不住!

这三个大字就像一记重拳,一下子把他给彻底地砸清醒了。即使是十天以后,如果你是被这样的一批­干­部推上了市长的位置,那你这位置也是骗来的!是昧了良心以不正当的手段得来的!跟人民闹对立的­干­部把你选成了市长,那你这个市长人模狗样的又怎么能称之为人民市长!

你说过的,这样的市长,你宁可不当!

夏中民转向马运乾问了一句,“群众代表是不是都已经到了?”

意外的是,马运乾并没有回答。夏中民本来想再问他一句代表们都安排好了没有,但看他的样子,估计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于是就终结似的说道:

“我现在不想回答大家的问题,也不想评价大家的发言。我惟一的要求就是,我们一块儿去面对群众。等听了群众的说法,再回过头来仔细思考我们的一些观点。大家都好好想想,我们一级一级有这么大这么多的政府和部门,­干­群关系紧张到这种地步,究竟是为什么?我们嶝江市有两区二十八个乡镇,如果我们把两个行政区撤掉会怎么样?或者把二十八个乡镇再次合并为十个乡镇怎么样?现在的问题好像越来越突出,也越来越明显了,那就是我们多一个­干­部,就多一层同群众的矛盾,就给老百姓多增加一份负担。既然这样,我们将现有的­干­部­精­简一半,是不是群众的负担就会减少一半?大家都是区镇的主要领导,大家站在国家和人民的立场上好好想一想。我不再嗦了,现在咱们就出发,不管任何人,都不要说你今天去不了,也不要找什么借口说你不能去……”

他突然觉得说不下去了,马运乾跟身旁的几个­干­部正在交头接耳,一副全神贯注、忘乎所以的样子。

夏中民终于忍不住了,他啪的一声在身旁的茶几上猛拍了一把,怒不可遏地嚷道:“马书记!你说完了没有!如果你的话比我的更重要,那就请你先说!那就让大家先听听你的……”

马运乾听到这里,不仅没有任何吃惊和害怕的感觉,甚至脸上还带着一种微微的笑意。“夏市长,我不是正给他们布置安排嘛。雨这么大,去的人又多,需要赶紧安排呀。”

看着马运乾的表情和模样,夏中民突然觉得自己今天的脾气真发的不是时候。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跟他发火?连穆永吉都说了,马运乾是汪思继的铁杆。如果真是这样,他怎么会把你这个常务副市长放在眼里?

想到这里,夏中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放缓了嗓音说,“那好,咱们立即出发!我刚才说了,谁也不要请假!等对话完了,我还有话要说!”

等车开到半路上时,他再次发现自己失算了。

马运乾没有跟着一块儿来!

另外至少还有差不多一半以上的几个副职和乡镇­干­部也没有跟着来!

紧接着穆永吉在后边的车上用手机给他打来一个电话。

穆永吉告诉他说,马运乾已经给好多人说了,夏中民马上就要调走,地委已经决定了,将任命夏中民为昊州市贡城区区委书记!

夏中民一下子呆了,难怪!

原来是这样!

二十三

夏中民一行人赶到沥水镇时,十二点刚过。

尽管雨水仍在哗哗地下着,但镇政府办公楼前偌大的广场上,足有五六千村民静静地站在雨地里!

村民自动闪开了一条路,夏中民慢慢地在雨中的人群里穿行。

想起来了!这不是李黑娃吗?沥水镇最先富起来的农户之一。他家率先承包了辛咀村的一条荒沟,用了将近十二年的时间,把这条荒沟治理成了一条远近闻名的小流域。然而刚刚受益,欠债还没还清,村镇领导突然要把原来签订的三十年合同作废。他一家人四处上访,却被镇派出所拘留了好几次,闹得几乎倾家荡产。他听到这个消息后,亲自下来查实,紧接着还专门召开了一个现场会,强调过去村集体同农民签订的合同一律不准废除!

“老李呀,怎么你也来啦?”

李黑娃顿时泪水如注,“日子真的过不下去啦……”

夏中民再次感到吃惊,“你的那条沟不是还承包着吗?”

李黑娃脸上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过去一亩地百十块钱,现在税费加在一起两百多块。按这个算下来,就是最好的年景,我也得贴几万块呀。”

……

这不是齐家庄的齐桂枝吗?她做的黏糕远近有名。平时靠这点手艺,一家人的日子要比别人好过一些。

“夏书记,这些日子,乡亲们一个两个的都不敢出来呀!人少了,要是让那些治安员看见了,就会被抓起来。夏书记,乡亲们想见你一面,真的不容易呀!”

齐桂枝细细的嗓音,却不啻一声声惊雷,让夏中民再次受到强烈的震撼。还能说什么呢?

齐桂枝原本曾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夏中民刚来嶝江时,分管信访工作。在解决了一批又一批的冤假错案很长时间后,他才遇到了这个含冤负屈将近八年的齐桂枝!

齐桂枝给他反映的是发生在八年前的一起恶­性­案件。八年前在附近村子的集会上,齐桂枝一家人在卖黏糕时,因为不服当地一伙村霸的强拿恶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个歹徒手持铁镐头,劈头盖脸地一阵乱砸。齐桂枝丈夫头上被连击两棍,当场死亡。齐桂枝小叔子的脊椎被镐头击中,造成永久­性­高位截瘫,齐桂枝小姑子胸部头部都被打伤,两年后不治身亡。齐桂枝被打得左腿骨折。三个月后,还拄着拐棍的齐桂枝便开始了她漫长而受尽屈辱的申冤之路。令人难以理解和置信的是,六名嫌犯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直逍遥于法律的制裁之外。

为了雪洗冤情,她整整跪了八年!跪得时间最长的一次,她在嶝江市信访局门口,整整跪了十一个小时!

夏中民了解了这个案情,怒不可遏地质问那个一直对他隐瞒这一案情的信访局长时,那个姓吕的信访局长竟轻描淡写地说时间那么久了,哪还有什么证据?

夏中民气得破口大骂:“像你这样的东西,简直是天下最没人­性­的官油子!”

夏中民在齐桂枝的申冤书上,用发抖的笔写出了一行批示:谁再延误这起冤案,谁就是共产党的千古罪人!紧接着夏中民又同当时的政法委书记和嶝江市公安局局长一起,把江­阴­区公安分局的领导叫来,责令他们立即侦破,六个小时汇报一次。结果没用三天时间,案子告破,六名凶犯无一漏网,全部被缉拿归案。

然而再处理那些拖延不办的政府官员和公安人员时,却遇到了比破案更大的阻力。当时的市委书记刘石贝沉着脸在常委会上说,为破一个案子,怎么能免掉我们这么多领导­干­部?

那一次公开宣判大会,夏中民和王敬东千方百计地请去了市委几乎所有的主要领导。公开宣判结束后,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场面把所有的领导都震惊了。

从现场办公楼前、街道一直排到办公楼外,黑压压跪倒了一大片老百姓!奔波了整整八年的齐桂枝跪在那里泣不成声,分外虔诚地向刘石贝,向这些大大小小的领导­干­部表示着自己的感激之情!回来后不久,刘石贝亲自批示,终于免去了嶝江市信访局局长等七名党政­干­部的职务。

夏中民问,“你们齐家庄的药材不是种得很好吗?连续几年了,不都是丰产丰收吗?”

齐桂枝摇摇头,“其实就好了那么一年,第二年就没收入了。现在的村镇­干­部,一见老百姓有了什么好处,立刻就要搞什么集团化,然后就成立个部门专门收购,其实也就是限价压价,头一年一斤能卖到十块八块,第二年就成了两块三块,去年有的一斤才卖几毛钱。你要自个儿去卖,他们又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没办法呀,好处都让他们得了,群众真的赚不了几个钱,要再这样下去,今年大多数都得贴钱……”

旁边一个中年人Сhā话说,“夏书记,他们这就叫欺上瞒下。夏书记,我是党员,复转军人。在齐家庄,我种的药材和收入都是最好最高的,给你说实话,就像我这样的,去年每亩地的纯收入也就是一百元多点。”

齐桂枝这时一把握住夏中民的手,“夏书记,他们说的都是实话,真的都是实话呀。”

夏中民再次点点头,“我明白,大家说的是实话,我一会儿也一定给大家说实话。”

二十四

十分钟后,一个临时搭建的对话台子便支了起来。

雨越下越大,但群众还是越聚越多。此情此景,让夏中民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激动:有这样的老百姓,何愁腐败不除、群众不富、人心不齐!

几句简单的开场白后,对话正式开始。

第一个发言的是嵝河镇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他说他们村的年轻人本来都在外打工,前不久回来准备夏收时,镇上突然做出了一个规定,凡是在外打工的村民,每人每月上交八十元管理费,而且从现在起必须一次­性­茭到十二月份。其实每个月能挣几个钱?好的时候,每个月五六百块钱,差的时候也就二三百块。这还不算吃不算喝不算住不算路费,还不能病不能出任何事。你说我们这些打工的还活不活了?

因为嵝河镇的书记和镇长都不在现场,夏中民回答时只说了两句话,对民工乱收费,任何人都没有这种权力!这个问题如果属实,我们一定坚决处理,并尽快给你们一个答复。

第二个发言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沥水镇榆崖村的女­性­村民。她说她们这些­妇­女都在镇医院按时上了节育环。但从去年镇里突然发出通知,每个上环的­妇­女,每半年就必须到医院做一次X光透视。而且做一次得交八十元。过去实行计划生育都是国家免费,现在这政策怎么就变了?夏市长你知道不知道这样的规定?

夏中民问沥水镇党委书记战新禺,战新禺竟摇摇头说镇党委并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夏中民不禁怒火中烧,这样典型恶劣的事情,镇党委书记和镇长居然都会一问三不知!于是他转向群众斩钉截铁地说,如果反映的这个问题属实,一定要严肃处理!凡是以前收缴的费用,也一定要如数归还大家!

台下顿时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接下来发言的是一个快四十岁的沥水镇的农民。他说去年年底市委市政府就下了文件,说是今年农民的各项费税绝不能超过二百元,可现在还没半年时间,我们的各项税费就已经超过了二百元。我们问镇领导,他们说税费交了二百,还必须再交提留,市委市政府的政策就是这样制定的。夏市长,市委市政府也是这个意思吗?

夏中民回答很­干­脆,农民的人均负担今年不能超过二百元,包括各种税费提留!增加的坚决马上清退!绝不含糊!

夏中民再次感到说不下去了,四周的欢呼声和掌声,完全淹没了他的声音。

一直到傍晚时分,这场持久而热烈的对话终于结束了。

穆永吉送夏中民上车时,好像是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夏市长,有句话,我忍半天了,也不知该不该问。”

“我是不是真的要调走,对吧?”夏中民反问道。“你觉得我调走好,还是继续留在嶝江好?”

“从感情上,我当然不希望你走。”说到这里,穆永吉顿了一下,然后有点发狠地说,“但从理­性­上分析,还是走吧。夏市长,别看你那么有决心,有信心,但我有一种预感,我们真的斗不过他们。”

“你觉得真会这样?”夏中民在努力地咀嚼着穆永吉话里的意思。

“是的。”穆永吉慢慢地摇了摇头,“他们太强大了,至少我们现在斗不过他们。”

“永吉,你是不是有点太悲观了?”

“不是悲观,是事实。”穆永吉再次摇了摇头,“如果你要坚持留下来,说不定很快就会见分晓。”

“你说的是人代会?”夏中民问。

“我甚至担心党代会上都会出问题。夏市长,真的很危险,我不相信你会没有感觉。”穆永吉的话清清楚楚,毫不含糊。

夏中民沉默了半天,终于说道,“即使真的非常危险,那也只能这样了。

“我明白,夏市长,你现在没有退路。”穆永吉说道,“几天前,也许还有,但现在没有了。包括你今天的这些讲话,很快就会被别人利用,嶝江市所有大大小小的­干­部都会听到对你更不利的传闻。”

“那你说,我今天说错了吗?我能不说吗?”夏中民反问道,“面对着明天就要集体到嶝江请愿游行的七八千老百姓,我能躲开吗?我能沉默吗?永吉呀,其实不是几天前,从我来嶝江的那一天起,就没有退路了。”

“夏市长,谁也清楚,你没有任何错。你惟一的错,就是你说的是真话,你做的是真事。”

“因为这样,就必须离开嶝江?”

“夏市长,昊州市委的领导都看出来了。否则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调你走?”

“既然这样,那就让我来做一次试验吧。永吉,我告诉你我真实的想法,我绝不走,绝不离开嶝江。如果说连组织上都看出来了,连组织上也没办法,那我就更不能离开了。就以我为代价,让组织上清醒一次吧。”

“夏市长,我是想告诉你,你这样的人,我服!你这样的­干­部,嶝江也有!也请你放心,只要你坚持留下来,我们就一定坚决支持你……”

“……谢谢。”夏中民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在这一刹那间,他觉得什么也不必说了。

两人分手后,夏中民上车好久了,才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感动。

二十五

吴渑云整整写了一天。即使在写的时候,仍然在不断地核实情况,不断地通过电话进行采访。于是,整个嶝江市所有的知情人几乎都知道了有个新华社的记者正在嶝江采访,但就是没人知道这个新华社记者究竟在什么地方。

稿子写完后,他想回家看看年迈的父亲,就打电话给自己的一位远房亲戚——一个姓郝的酒店老板,想让他派车送送。

没想到来接他的不止是郝老板的司机,也不止是郝老板自己。在一脸憨厚的郝老板身后,还有嶝江市公安局局长、检察院检察长、市委组织部部长……足足有十好几个人!

他立刻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情。

不用说,是这个他曾帮过忙的郝老板出卖了他!

但事已至此,他什么也不能说了,只剩一个办法:装傻,装憨。

到了旅馆前的一排亮铮铮的小车前,从一辆红旗车里,又钻出一个熟悉的人来:汪思继!

汪思继不容分说地把吴渑云拉进了自己的车里,还没等他再解释什么,车已经飞驰在嶝江的大街上。

吴渑云再三解释说父亲病了,得回去一趟。

汪思继故意打哈哈,怎么了,怎么了?吃一顿饭就回不去了?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半年不见了怎么着也该吃顿饭吧,我一个副书记,你一个大记者,陪你吃顿饭又有什么不可?还怕有人说我贿赂你不成?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

吴渑云明白,到了这会儿,说什么也没用了。

坐在风驰电掣的轿车里,吴渑云突然感到了一种被绑架的感觉。

嶝江大酒楼吴渑云曾经来过两次,但从来还不知道酒楼深处竟还有这样的去处。一条花团锦簇,奇香扑鼻的过道尽头,是一个古­色­古香带小院的小楼。

进了小楼,出了电梯,才发现整整一层几乎就像是一个大包间,大包间其实只是一个大外间,司机和闲杂人员根本就进不来。级别低点的都在这个大外间,只有汪思继、杨纪宁、组织部长,还有一个主任则进了一个更舒适、更温馨的里间。虽然是里间,但也一样又大又宽,舞池,歌厅,牌桌,按摩室,健身房,盥洗间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酒上来了,汪思继看了看,又嚷嚷了起来,“这是几几年的茅台呀?算了算了,齐主任,马上到我家去一趟,我那柜子里还有几瓶一九八二年的茅台哪!一瓶也别剩,都给我拿来!”

到了此时,吴渑云也知道说什么也是白说,装傻装到一定份上,也就没必要再装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清清楚楚,就看怎么往下进展了。

一直等喝得差不多了,才让吴渑云吃了一惊,这个齐主任原来就是刚刚提拔为市委办公室主任的齐晓昶!正是他的提拔,才导致了老主任马韦谨的冲轨自杀!

吴渑云心中不禁一阵发凉,这样的一个人,难怪汪思继会用他!也难怪夏中民对齐晓昶这样的人会愤恨之至!

想到这里,他也渐渐明白了,今天晚上的饭,这才仅仅只是个开头,真正的场面和较量还在后头!

夏中民刚刚坐到市电视台市长对话栏目的椅子上,直播时间就到了。

这个市长市民现场对话节目实在太受欢迎了,不只是嶝江市目前收视率最高的一个节目,而且也是邻县,甚至是昊州所有能接收到信号的附近十几个市县收视率极高的直播节目。

这个节目是夏中民任常务副市长以后建议设立的。市政府的五个副市长,每星期由一个副市长派专人值班接听市民热线,嶝江市所有的群众,不管是市民,还是农民,也不管是职工,还是­干­部,任何意见都可以提,任何问题都可以举报。每一条意见,每一个问题都必须详细记录下来,然后在每个星期天,由值班市长直接同这些提意见的群众见面,现场回答这些问题的解决落实情况,同时由电视台现场直播。用夏中民的话说,就是要坚决公开、透明,要把群众的意见和建议落到实处。你要是说假话,老百姓立刻就看得清清楚楚。谁的问题就是谁的问题,问题出在哪儿就追查到哪儿。不论是哪个市长,只要你说了假话,不论是现场的群众,还是电视机前的观众,立刻就会铺天盖地打过电话来,当时就会让你下不了台。

所以这个节目被群众称为嶝江电视台的焦点访谈,是一个让老百姓每期必看的节目,同时也是一个让一些领导­干­部们越来越坐卧不安的节目。这个节目几乎已经成了验证嶝江­干­部队伍的试金石和分水岭。尤其是近来,群众提出的问题越来越严峻,越来越尖锐,也越来越集中。群众对那些­鸡­毛蒜皮的杂事小事早已不感兴趣,也没有人再在大众场合下再提那些让人讥笑和反感的小问题小建议了。群众的意见开始在一些大的问题上集中,比如领导腐败问题,­干­部作风问题,机构调整问题,学生分配问题,工人下岗问题,农民负担问题,教育系统乱收费问题,权力机关的三乱问题……

在几个市长的现场对话中,群众最爱收看,也都争着想参加的现场对话,恰是常务副市长夏中民同群众的对话。夏中民讲得深刻,讲得实际,讲得透彻,讲得认真,群众也听得过瘾,听得解气,听得舒心,听得实在。

夏中民知道,今天晚上的话题肯定会更尖锐,更严肃。特别是在嶝江连续发生了这么多恶­性­事件。

果不其然,刚一开场,观众提出来的第一个问题便让他吃了一惊:

“夏市长,我虽然是一个退休­干­部,但我对嶝江­干­部队伍的建设问题还是十分关注的。据说这次市委突击提拔了一大批­干­部,但这些被提拔的­干­部不仅没有考察和公示,而且还有许多犯过错误,受过处分,甚至还有受过严厉处罚的­干­部也都被提拔了。具体情况当然我们并不了解,但现在整个嶝江都吵翻了天。比如那个卧轨自杀的市委办公室副主任,据说就是因为应该提拔而没有被提拔,才想不开寻了短见,也有人说这是用自己的死抗议现在­干­部用人上的不正之风。夏市长,这些传闻和说法究竟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具体到这一次­干­部的提拔,究竟有没有问题?另外,现在整个嶝江城里都传遍了,说你马上就要调走。这情况究竟是真是假?”

夏中民很快意识到了这都是难以回答的问题。但这样的对话栏目是你坚持举办的,你已经把­干­部群众对这个栏目的关心程度激发到了前所未有的层次,你既然点起了这把火,即便是惹火烧身,也要勇敢地挺身而上。

时间已不容他再作考虑,他略略沉思了一下,说道,“我不知道这位老­干­部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但首先我要向你表示由衷的敬意。如果我们的离退休老­干­部都能像你一样,关心嶝江的发展,关心嶝江的政治和经济,关心嶝江的­干­部队伍建设,何愁我们嶝江不发展不进步?何愁我们嶝江的政治不清明,­干­部不廉洁?我们嶝江在­干­部队伍建设和用人机制的改革中,市委市政府一直在做着最大的努力,对那些不正之风也进行了坚决的斗争!因为这是广大­干­部群众最关心的事情,也是关系到我们嶝江稳定和发展的首要问题。必须承认的是,­干­部问题一直是我们嶝江最大的问题,在去年市委市政府机构改革中,最大的阻力也是来自于­干­部问题。我要告诉大家的是,问题虽然很严重,甚至去年实施­干­部­精­简的一些部门现在又出现了反弹,群众的意见也很大,但我们的决心并没有变,也绝不会变。如何使我们的用人机制更加透明,更加公开,减少暗箱­操­作,特别是对那些­干­部任用上的不正之风,也就是大家所说的那种跑官要官,买官卖官的腐败行为,我们一定要在根子上、制度上、源头上进行打击和治理!对此我们绝不会手软,也绝不能手软!借此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在即将召开的新一届党代会和两会上,我们将会给与会的代表委员和广大­干­部群众一个更为明确的答复,当然我们也将会有一批新的举措和制度出台。有些问题今天我在这里就不展开细说了,有一点我可以给大家先表个态,这次提拔的­干­部,凡是没有公示的,日后必须尽快公示。即使是已经提拔,已经任用了的­干­部,在公示后一旦发现有问题,不管他有多大后台,也不管他有多深背景,我们随时都会严肃处理,坚决清退!对此省委和昊州市委都已经有了明确的规定,凡是没有经过公示而提拔的­干­部,都是不允许,不符合党的原则,不符合组织程序,一句话,也就是不能算数的!这其实是中央的一贯­精­神,现在可以说是更加明确了,提拔和任用­干­部,必须要经过群众的监督,必须要让群众满意!这既是省委市委的一再要求,也将是我们嶝江今后­干­部队伍建设的根本原则!今后我们对­干­部的任用,不仅要及时公示,而且必须广泛征求群众的意见!一个人要当老百姓的领导,那就应该让老百姓认识你,了解你。人心是秤,一个人的好坏,老百姓看得最清楚。市委市政府也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看究竟在­干­部问题上我们应该怎样堵塞漏洞,比如,我们现在除了在村级­干­部选举中要实施群众选举外,下一步在乡镇一级选举改革上,也包括对要体现老百姓的意愿,要代表老百姓的利益。领导­干­部也好,党代表、人大代表也好,不管是什么位置,凡是老百姓不满意不欢迎不拥护的,肯定不允许坐到这个位置上来……

现场一片掌声。

夏中民接着又说道,“至于刚才这位老同志所谈到的,有关市委办公室一个副主任自杀的问题,目前市纪委、监委、市公安局、检察院还有其他相关部门,已经组织了一个联合调查组,对此事正在进行彻底调查,如果发现问题,而且发现的问题确实同这次­干­部提拔有直接关系,我们一定会追究责任,严肃处理!还有,这位老同志刚才还提到了我的问题,对此我再一次对大家的关心表示感谢。对这个问题,大家看看我现在这个态度和样子,还需要回答吗?如果我马上就要被调走,我为什么还要到这儿来跟大家见面?要是我明天被调走了,嶝江­干­部群众的唾沫花子还不把我给淹了?这岂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我在嶝江已经­干­了八年了,我来嶝江就是想为老百姓­干­点实事,我已经跟嶝江的­干­部群众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如果我要是只想着当个什么官,当初我也不会选择来嶝江……”

热烈的掌声再次响了起来,久久不肯停息。主持人示意了几次想让大家的掌声停下来,但掌声反倒越来越热烈。

夏中民默默地站了起来,给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又鞠了一躬。

吴渑云还是有点酒量的,即使喝到八九分的时候,他的脑子也绝对非常清醒。但今天的情况有所不同,因为他得装傻,装憨,就得开怀畅饮,里外透亮,就得显得毫不设防,来者不拒。几圈下来,他就感到今天这酒喝得有点猛,有点多了。

再喝,吴渑云突然发现,连自己酒桌上的人也少了,除了汪思继外,就剩下一个杨书记和组织部长,连那个能说会道,满嘴笑料的办公室主任齐晓昶也不见了。

喝着喝着,汪思继就把他的手机递过来了。“渑云呀,你猜是谁的电话?老书记的,没办法,非要跟你说两句不可。”

吴渑云有点发蒙,紧接着立刻就意识到汪思继说的老书记是刘石贝!果然就是。“哎哟,刘书记呀,怎么又惊动你了呀!你看你看,我本该去看看你的,实在是事情太多了。”

刘石贝在电话里的声音温和而感人,“小吴呀,好久不见,还真有点想哪。人老啦,这婆婆妈妈的感情反倒重了。你还好吗?你父亲呢?他身体怎么样?我记得他也是脑动脉硬化。人老啦,毛病就多啦。前些年我每年都亲自去看看老人家,这两年下来啦,就再没去。但我还是让人给捎过几次药的,也不知收到了没有。”

“收到了,都收到了。”吴渑云赶紧说道。刘石贝对吴渑云的父亲确实非常关心。那些年,刘石贝在任时,逢年过节,也确实都要亲自去看望看望。吴渑云当然知道刘石贝的真正用意,但每每听到这些时,还是觉得格外感动。“刘书记呀,真的是太感谢你了。家父也非常感谢你,每次回去都非要让我当面去谢谢你。”

“小吴呀,你听我说,事到如今,这些客气话咱们就都别说了。人在难处,该求人就得求人,汪思继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呀。”刘石贝不容吴渑云再说什么,语气更加伤感起来,“小吴,你也知道的,汪思继跟了我多年,今年都五十多了,熬到今天,一直也还是这么个副处级。说实话,在他这个位置上,也真的是难­干­呀。陈正祥那个人,你大概比我还清楚,也是个好人,年龄大了,什么事情也不想做了。什么事情也不做了,可还占着书记市长的位置。虚位以待,又不明示,你让下面人怎么­干­?其实这什么也不做,比什么也去做更可怕。难做的,没法做的,他都让你去做。做好了都是他的功劳,做不好他又没有任何责任。你说说,像这种情况,汪思继他能做成什么事呀?他又不像夏中民,人家做的事都是亮事,面上的事,都是让人叫好的事。汪思继他能那么做吗?哑巴吃黄连,其实他做下的这些事,又有多少是他的问题是他的责任?好了,真的是一言难尽,电话上也说不清楚呀。小吴,你这回就再帮帮他吧,你帮他,也就是帮我。你肯定也知道了,咱们开发区也出了点问题,究竟怎么回事,我们也正在调查,现在的事复杂着哪,绕来绕去的,谁又知道能绕到哪个人身上?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就再支持一下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小吴,真的是求你了,大家的命真的是在你手里攥着……”

刘石贝后面的话,吴渑云好像已经听不到了,他没想到当初跺一脚嶝江就要摇三摇的一个老书记,竟然会这么求他。这就是说,他此次来嶝江采访了什么,写了什么,他们其实早已一清二楚!你在这儿装傻装憨,随随便便就想把这件事糊弄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他们并不傻,更不憨!尤其是他们完全清楚事情的严重­性­,你要是不给他们摊牌,不给他们把事情挑明了,他们能轻轻松松地让你这么离开吗?

吴渑云再次想到了郝老板,再次想到了自己包里的那篇稿子。此时此刻会在哪儿?也许,他们早把稿子看了,你写了什么人家早就清清楚楚了,你还在这儿冒傻气!你就不看看,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公安局长,检察长,组织部长,他们都是­干­什么的?要想查出你都写了些什么东西,那还不易如反掌?

吴渑云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要是再这么跟他玩下去,他才不怕你呢,他有的是时间。你不是还要回去看望老父亲吗?你能这样一甩手就走了吗?撕破脸倒也不是不可以,问题是你还来不来了?嶝江这个地方多少年了不就是这些熟面孔吗?你又能把他们怎么样?你不就是一个记者吗?

一想到这里,吴渑云突然觉得好烦,也好心痛。想想自己眼下的处境,再想想自己现在的这副窘相,他不禁突然想起了夏中民。

想想也真是这样,不就写了篇稿子吗?人家都已经­干­出来的事情,你只不过写了出来,相比之下,你会比人家更难,更不容易?看看夏中民,再想想躺在医院里的覃康,几句甜言蜜语,一顿陈年老酒,你就束手就擒,连话也不敢说了?

想到这里,吴渑云借着酒劲,突然拍了一把桌子,厉声说道,“好了,你们俩也出去吧,我有话要跟汪书记说。”

包括汪思继在内,几个人都像吓了一跳似的,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问,似乎谁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

吴渑云见状,也不知急了还是恼了,猛地又在酒桌上拍了一把,“没听见吗?你们要不想走,那就让我走算啦!”

汪思继好像再次大吃一惊,几乎是一刹那间,似乎连脸上的醉态也被一扫而光,对正在发愣的那两个人也大声嚷道,“走哇!没听见吗?啊?”

二十六

陈正祥在电视上刚刚看完夏中民的第一个现场回答。这个夏中民,真是气死人!

老实说,今天一觉醒来,他的心情本来还是可以的。但今天早上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多多少少反倒让他轻松了不少。

据可靠消息,在昨天昊州市委的书记碰头会初步决定,把夏中民从嶝江调走,直接任命为昊州市贡城区区委书记!

陈正祥听到这个消息时,第一个感觉,就是不由自主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连他自己后来也感到有些吃惊,听到这个消息时,怎么竟会有这样的感觉!

是孩子的事情让他感到压力太大了?还是党代会、人代会换届的负担让他感到太重了?或者是嶝江市委市政府下一步工作的开展让他感到太难了?

想来想去,他觉得似乎都不是。孩子的事情算什么!如果真有其事,该是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他相信这件事的最终责任绝不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别人想方设法地把孩子牵扯进去,无非就是想用孩子来拴住他,来拴住他这个当爹的市委书记兼市长!既然如此,再包庇孩子其实才是真的害了他!

党代会、人代会要说没负担是假话,但要说负担重得甚至想盼着让夏中民离开嶝江,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只要防住一些人暗中串连,私下活动,一般来说绝不会出什么大问题。退一万步说,即使出问题,那恰恰从另一个方面告诉昊州,告诉省委,嶝江是个老大难,在这里工作绝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容易。他甚至都已经想好了,如果夏中民这次市长落选,那他就马上给省委市委打报告,让夏中民直接升书记!尽管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生夏中民的气,但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嶝江的未来只能靠夏中民这样的人!

如果夏中民顺顺利利地当选为市长,他还会难在哪里?夏中民的常务副市长,事实上­干­的不早就是市长的事情?可反过来看,其实对汪思继不也一样?在市委这一块,不也是他挂书记之名为虚,汪思继行书记之实是真?再说得难听点,同夏中民相比,汪思继更没有把他这个市委书记放在眼里!

没有了夏中民,像他这种­干­法,用不了多久,老百姓的怒吼和声讨,就会汇聚成十二级飓风下的滔天大浪,顷刻间就会把他打入万丈深渊。

对!不是把夏中民调走,而是把自己调走!既然昊州市委都研究过了,夏中民可以直接调任贡城区区委书记,又为什么不可以直接担任嶝江市委书记!

好!就这么办,一定这么办!

对自己来说,这才是最好,最稳妥,最得人心,最能让他的灵魂得到安宁,于国于家于党于民都能让他心安理得的抉择!

刚想到这里,陈正祥身边的电话突然响了。

“陈书记吗?我是市公安局副局长文兴宇。”电话里的声音急促而犹豫。“是这样,昨天我们不是抓了一个嫌疑犯吗?这个嫌疑犯究竟该关在什么地方,我们现在真的是定不下来呀!”

“哪个嫌疑犯?”陈正祥一时听不明白。

“就是联合调查组那个纵火案的嫌疑犯——那个开发区的杨肖贵。”

“……杨肖贵怎么了?”陈正祥越来越听不明白,“不是已经给抓起来了吗?”

“抓起来是抓起来了,可是,把他关在什么地方……现在还是定不下来嘛!”文兴宇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你能不能给我说清楚点?什么抓是抓,关是关的?抓住了,难道还没关起来?那抓到哪儿去了?”陈正祥终于有些生气地说道。

文兴宇话音里似乎都带出了哭腔,“咱们嶝江市区十二个派出所,哪个派出所也不接受,他们都说不在他们辖区?”

“那就羁押在你们市局吧。”陈正祥口气终于缓和了下来。

“陈书记,就是局长让我找你的呀!”文兴宇看样子也只能实话实说了,“杨肖贵这样的犯人你也知道,那是老书记刘石贝的铁杆,还有汪思继书记的儿子,杨纪宁书记的妹夫,他们都在一起做生意,派出所的人哪敢审这样的人呀。就是像爷爷一样地招呼着,还怕人家不满意呢。稍有疏漏让人家记恨了你,你说你在嶝江还­干­不­干­,立不立足了?

陈正祥久久地愣在了那里!简直是天下奇闻!自他当领导­干­部以来,还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情!

良久,文兴宇问道,“陈书记,你说话呀?”

“你是主管局长,你说吧,你给我出个主意,你说现在该怎么办?”陈正祥脑子里似乎是一片空白,因为他根本没想到竟然会酿出这样一个事端。“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但就看你同意不同意了。”文兴宇谨小慎微地说道,“把杨肖贵羁押到开发区派出所去,我想,他们那儿肯定愿意接受……”

文兴宇的话还没说完,陈正祥就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一样咆哮了起来,好多好多年了,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暴怒过,“文兴宇!你这个混蛋!杨肖贵究竟给了你们多少好处,让你来这儿哄我!你要是敢把杨肖贵羁押到开发区派出所去,我今天晚上就让纪检委查处你!豁出我这个书记不­干­了,也要把你这个副局长先撸下来!让你的局长十分钟内给我回电话!他妈的,简直腐败透顶!你们这帮狗东西!狗!一群狗!”

没等文兴宇再说什么,陈正祥啪地一声摔断了电话,然后像打摆子一样僵在那里浑身打颤。

包间里就剩了他们两个人。良久,汪思继终于说了一声,“渑云呀,你也别瞒我了,我知道你写了一个大稿子。看着咱们这么多年的关系,你就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放你一马?”吴渑云一脸的冷峻,“我都写了什么,说出来听听?”

汪思继顿时呆在了那里,也许他根本没想到吴渑云突然会换这样一副表情。“渑云,别这样好不好。你写了什么还用我说吗?不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你­干­的这些事,我怎么知道的?你告诉过我?”吴渑云说到这里,自顾自地又往自己的酒杯里倒了一杯,“怎么了,怕了?那个姓齐的呢?你刚刚提拔起来的办公室主任?”

汪思继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渑云呀,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怎么是我刚刚提拔起来的办公室主任?一个副处级­干­部,我一个副书记,说提拔就能提拔了吗?”

“那嶝江市这次一次­性­提拔近四百­干­部,跟你都没关系了?”吴渑云冷笑了一声,“既然这样,你还要让我放你一马,放你什么?”

汪思继此时早已没了平时的威风和气度。“你说说,在嶝江这个地方,市、区、镇几大块,哪个不算是一路诸侯,哪个没有自己的关系和背景?别看一个不显眼的科级­干­部,天知道突然就能给你搬出一个省级、部级的关系来。渑云呀,如果我现在不是这个副书记了,我马上就给你把那些方方面面的条子都给你拿出来,就这么一次提拔,别说电话了,光那些条子就能给你满满地装一麻袋。”

“那你还担心什么?你把那一麻袋条子交出去不就完了?”说到这里,吴渑云又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杯酒。

看着吴渑云的样子,汪思继几乎被吓呆了,“渑云,你是不是铁了心了,非要把我整倒不可?”

“汪思继书记,你这话我可就听不明白了,咱们现在到底是谁整谁呀?我不过是在履行我的职责,怎么就铁了心了?”吴渑云慢慢站了起来,“像嶝江的这些事情,如果真的同你没关系,反倒让我放心了。”

汪思继一边死死拉住吴渑云的手,一边使劲儿要把吴渑云的酒杯夺下来:“这些事情,我也不是没问题,可这不能全怪在我一个人头上呀!我真是没办法,真的是太冤了呀!”

“汪思继!”吴渑云突然一声断喝,“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还像个共产党的书记吗?一口气提拔四百多个­干­部是因为没办法?你太冤了?那撞在火车上的马韦谨在你眼里是不是就是活该!”

“渑云,你听我说呀,那个马韦谨的死真的跟我没关系呀?”

“没关系?”吴渑云像是盯着一个怪物一样盯着汪思继。“你以为我这两天就在嶝江睡觉了?你以为嶝江的老百姓,都会像你这一伙死党一样,什么话也不给我说?”

“渑云,如今下面人的有些话水分太多呀,你得辩证地看呀!一些事情哪像他们说的那样呀!”汪思继几乎要哭出来了。

“水分太多?”吴渑云轻轻地摇了摇头,“你真以为我不知道这两天你都给马韦谨的老婆做了什么工作?失业几年了都没人管,怎么一下子就在市委资料室上班了?四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住了十几年了,丈夫还没有火化,一百多平方米的一套新房钥匙怎么就拿到手了?还有马韦谨的女儿,中考成绩还没有出来呢,凭什么就已经进了重点高中?这一切,你真的以为会天衣无缝?那儿杀人,这儿堵嘴,你把马韦谨的遗书都藏在哪儿了?是不是你逼着马韦谨老婆拿遗书跟你做了交换?”

“这按政策,都是应该给的呀……”

“应该?那齐晓昶呢?这样的人你也敢提拔?”

“考察的时候,下面的­干­部就是这么说的呀。有些情况,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呀……”

吴渑云好像根本就没听到汪思继在说什么,仍然一字一板像宣判似的说道,“四百多个­干­部,居然有一半都是你们­干­部子弟和亲戚!其余的不是你们的秘书,就是你们的司机,要不就是你们的情­妇­情夫!到现在了,你还敢对我说马韦谨的自杀跟你一点儿没关系!你为了排斥异己,­操­纵党代会、人代会选举,两个月前就开始把赞同拥护夏中民的­干­部和代表,一个一个地都排挤掉。你看看你亲手制定的党代会、人代会的名单,里面有多少老百姓真正拥护的人?光你的亲朋好友,死党亲信,差不多就占了有三分之一!你真敢­干­,谁给了你这么大胆子?你真的以为老百姓会看不出来?都坐在火山口上了,还以为你是铁打的江山!你做了这么多这样的事,你晚上睡得着吗?这桌子上的饭菜,你真的觉得很香?这一杯一杯的酒,真的让你感到畅快淋漓?你知道我担心什么?当你进了牢房,让那些犯人认出你来,就是世界上最恶的人,也绝不会饶恕你……”

吴渑云突然说不下去了,他眼前的汪思继,就像突然支持不住了一样,猛一下子跪在了他面前,紧接着,他又像被猛击了一棍似的呆在了那里。包间的门被推开了,走在最前面的,他一眼就认了出来,父亲!吴渑云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眨巴了一下眼睛,没错,确确实实就是父亲!真的是父亲!姐姐用力地扶着年迈的父亲,颤巍巍地正一步一步向他走过来……

二十七

刘石贝接到汪思继的电话时,已经快十点了。“吴渑云的父亲安排妥了吗?”刘石贝轻轻地问。

汪思继赶紧回答道,“已经住在市人民医院­干­部病房了,条件是最好的。刘书记,这次要不是你这样做,这一关很可能就闯不过去了。吴渑云那个采访报道,您看了吧,如果报道出去,真的是太危险了……”

“思继,你错了。”刘石贝打断了汪思继的话,“情况绝没有这么简单。吴渑云呢,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汪思继回答道,“他也在医院,刚才他的父亲和姐姐……也都给他跪下了……”

“那上面呢?也都做工作了?”刘石贝追问道。

“做了,都做了,连分社社长都答应了,他说稿子可以缓发。我们给昊州方面也做工作了。华中崇市长听了后非常生气,他说这样的稿子绝对不能让发出来……”

“魏瑜呢?”刘石贝又一次打断了汪思继的话,“他初来乍到,说不定会拿这件事做文章。”

“……是这样,刘书记。”汪思继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们问过华中崇市长了,他说魏瑜书记刚来,还不太熟悉情况,这样的事情暂时不要惊动魏书记。”

“即使是这样,也绝不能掉以轻心。特别是吴渑云,要继续去感化他,阻止他。”刘石贝继续用严厉的口气说道,“万一这次没有挡住,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那倒下的是上上下下一大片!”

“……刘书记,我太大意了。”汪思继的嗓音分明在打颤。

“你该想到的!官场如战场,大意失荆州呀!”说到这里,刘石贝的口气渐渐地缓和了下来,“思继呀,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就出了这样的事情?吴渑云写出来的那些事情,如果没有知情人告诉他,如果没有内线,他怎么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刘书记,这个我清楚,吴渑云前天晚上,曾专门跟夏中民见过面!刘书记,真是太大意了,没想到他会在这儿捅了我们一刀。”

“我看还是不像你说的这么简单,嶝江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仅仅一个夏中民就能翻起这样的大浪?”刘石贝慢慢开导似的说,“夏中民是需要防范,但夏中民对咱们最主要的威胁,不是现在,而是在党代会、人代会之后。”

“刘书记,这个已经没威胁了,据可靠消息,夏中民将会被调到贡城区当书记……”

“我看不会!”刘石贝再次猛地打断了汪思继的话,“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了解夏中民。你知道夏中民在电视上都说了些什么?他公开表态绝不离开嶝江。”

“但书记办公会都已经通过了?”汪思继觉得不可思议。

“书记办公会你没开过?”刘石贝很耐心地解释说,“何况夏中民拒绝的是被提拔的事。他的拒绝不仅不会有副作用,说不定还会产生更大的好感!你想想,直接任命贡城区委书记都被他拒绝了,那在领导们眼里,夏中民会是一个多么闪亮的形象?所以如果这一次要是夏中民决定不走,对你来说将是一个更大的打击。思继,我想提醒你的是,你现在最大的危险其实是陈正祥,你懂吗?”刘石贝轻轻说道。

对汪思继来说,这句话不啻是一声惊雷。“你说在这个时候,他会支持夏中民?”

“不只是支持,以我的感觉,他们已经联手了。”刘石贝继续轻轻地说道,“咱们现在是腹背受敌,你懂吗?”

“刘书记,这有可能吗?陈正祥得了咱们那么多好处,他就不怕让人掀了他的老底?”汪思继似乎无法相信,“再说他也就那么一两年了,何以要冒这种风险?”

“原来我也这么想,但从这两天的情况看,咱们可能都想错了。”刘石贝叹了口气说道,“说实话,我们也许都轻看了这个陈正祥。别看陈正祥平时木木讷讷的,其实只是貌似憨厚!小事不计较,大事不糊涂,正是他的可怕之处。当他一旦觉得自己犯错了时,他会毫不犹豫地及时抽身,绝不再越雷池一步。”

“刘书记,我听出来了。”汪思继有些发狠地说,“我大概就只有一条出路了,那就是不能让他们联手,如果他们真的联了手,那就一块儿把他们全都赶出嶝江!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只有拼了!”

刘石贝猛地抬高了嗓门,“说得好!思继!你一定要有信心,即使陈正祥依靠不上,你也绝不是孤军奋战!在我们嶝江目前的­干­部队伍里,特别是在人代会和党代会的代表里,我已经替你细细计算过了,肯定支持我们的,至少占五分之二。现在还有将近十天的时间,如果我们能再做一些调整,再做一些争取人心的工作,再拉过来五分之一,还是有把握的。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一定要把夏中民和陈正祥区别开来,要分裂他们,瓦解他们,千万不要有意无意地把他们砸到一块儿去。”

“刘书记,我听你的。”汪思继认真而虔诚地说, “你看我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我已经做了一些布置。有一点你一定要切记在心,任何一点点失误都不能再有了,就像今天晚上在电视直播栏目上给夏中民递的那些条子,肯定是我们的人­干­的,简直愚蠢透顶……”

二十八

从昨天晚上开始,沙石场已经被迫全线停工!整个嶝江所有的市政工程,面临全线停工待料的危险!上午一睁眼,夏中民就拔下输液管赶到东王村沙石场。副市长李兆瑜告诉夏中民,两天来,东王村沙石场的接管工作基本上还算顺利。首先民工们很高兴,他们直接和施工单位结算,工钱高了许多,而且大部分还是现过现。再者,东王村的老百姓也很高兴,因为中间的截留和灰­色­收入被清除了。

哪知道今天一早,江北区法院十多个法警。他们一来就宣布所有沙石场施工人员立即停工停产,并在所有的施工场所喷洒白灰,贴上封条,然后又在所有路口都设置了路障,不准任何车辆通行!

直到李兆瑜闻讯赶来后,才把事情闹清楚,原来是大王镇政府一纸诉状,把东王村沙石场临时组建的“八项整治办公室”告上了江北区法院!理由是,东王村沙石场属于大王镇民营企业,任何机构和单位都无权侵犯其合法经营权利!

夏中民突然觉得就像掉进一个没有磁场的黑洞里。

夏中民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说立案就立案,而且一立案就把工程查封了?”

“区法院说他们请示过市法院了,市法院认为这样做完全合乎法律程序,而且还要求一定要尊重区人大的意见。”

“市法院谁这么说的?他怎么就敢这么说!”

李兆瑜像不认识似的看着夏中民,“你真的是没想明白吗?市法院院长是刘石贝的三儿子!区法院之所以不敢不听话,因为现江北区人大主任曾经是刘石贝的秘书!这十几个人大代表带头署名的刘卫革,就是一直在告你状的给刘石贝开了七年轿车的司机!大王镇的镇党委书记,是常务副书记汪思继内兄的侄子,大王镇镇长是市委组织部长外甥女婿,还有这个东王村村委主任兼大王镇副镇长的杜振海,是刘石贝小姨子的亲外甥!他不只叫刘石贝舅舅,而且正在跟汪思继的外甥女搞对象!还有江北区的区委书记,他就是刘石贝的大女婿!这么一大堆关系,你说他们什么不敢­干­!”

李兆瑜见夏中民不吭声,便接着说道,“夏市长如果不是昨天晚上你那个电视节目,今天肯定也不会出这些事情。是你先逼着跟人家挑战,人家不应战还会坐在那里等死?”

“兆瑜,你听我说。”夏中民突然对李兆瑜问,“我有三个迎战的办法,第一个,我以总指挥和市政府的命令,马上让所有的工作面全部复工,然后让他们这帮人直接来告我!”

“能复得了吗?”李兆瑜问;

“当然能复!”夏中民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也是我想的第二个办法,咱们马上召开东王村全体村民大会。打不打官司,决定权在全体村民手中。”

“这就是你的第三个办法?”李兆瑜问。

“第三个办法还在后面。”夏中民说,“我直接去找法院院长,如果他坚持不改,我要求他和我一块儿直接上电视直播对话栏目!”

半个小时后,东王村村民大会正式召开,最终表决要求村委会立即撤销这次诉讼。

十一点二十左右,夏中民直接见到了区法院院长,他对区法院院长的谈话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区法院要为这次事件的后果承担所有责任!政治责任,经济责任,社会责任以及领导责任!区法院的院长跟在夏中民的ρi股后面,翻来覆去的就是说这件事太复杂,根本就不是区法院的意思,他就一个小小的区法院院长,惹得起谁呀……

中午十二点下班以前,夏中民又直接赶到了嶝江市法院。院长称病不在,副院长出面接待。夏中民很简短地说了三点意见,第一,请嶝江市法院对江北区法院此次举动,在六个小时以内给市委市政府一个书面解释。第二,要求嶝江市法院对嶝江市正在进行的所有市政工程,包括房地产开发工程进行实地考察,然后以书面形式表明法院的态度。第三,他会督促市委市政府将此事立即通报市人大,请市人大立刻组成一个调查组,专门对市法院的这一行为进行考核调查。说到后来,夏中民又给副院长撂下一句话,你告诉你们院长,法院绝不是某个人的!几天之后,我会在电视上和院长面对面地直接对话,如果他不参加,我就让嶝江的一百七十万­干­部群众都好好看看嶝江市法院和江北区法院都是什么关系!“

市法院的这位副院长听完夏中民的话出去了一趟,不到十分钟,他回来告诉夏中民:这件事已经了解清楚了,市法院事先没有接到区法院的任何通报,他已经给江北区法院打了电话,不管是什么法律纠纷,但绝不能让东王村沙石场停工停产。

一出了嶝江市法院的大门,夏中民就给李兆瑜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说,市法院已经同意全面复工!没想到李兆瑜这时竟说了一句令夏中民万分吃惊的话,我早就命令复工了,我已经给江北区法院打电话了,如果他们再敢派法警来这里扰乱工程,他就派五千村民和工人包围区法院!豁出去我不­干­了,也绝不能让沙石场再停工停产!你放心考试吧,这里所有的事情都由我直接负责,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夏中民愣在那里好久好久没有出声,没想到李兆瑜竟然把自己想出来的办法抢先用在自己身上了!他默默地摇了摇头,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久久地萦绕在心中……

刚处理完沙石场事件,夏中民又接到了市城建委主任高育红打来的紧急电话:今天从东王村沙石场刚刚运到的第一批工程急需的沙料石料,在市郊突然被截。要截走沙料石料的是嶝江市粼江小区的工程队,说这批石料沙料是定给他们的。

粼江小区是一个豪华住宅工程小区,在沿江一带专门建筑高级别墅和豪华住宅,其中也包括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等市级领导­干­部的高级住宅。

夏中民问,这个工程队的负责人不是一个民营企业老板吗?我记得他叫王来生,咱们不是早就与他有约在先的吗?他怎么能这样?

高育红说,工程材料的负责人已经换啦!说出来只怕你都不相信,就是那个已经被我们免了职的,那一天煽动­干­部职工闹事,还对你大闹大骂的规划院原院长吴青辉。

夏中民几乎想也没想,便对司机嚷了一声,快,马上返回!没用一刻钟,夏中民便赶到了现场。

现场的气氛剑拔弩张,双方各有近百工人相互对峙,紧张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吴青辉可能没想到夏中民竟然会来,不禁怔了一怔,紧接着又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夏中民动也没动地给城建主任高育红说,“高主任,马上给我联系粼江小区的经理王来生,就说我要跟他通话!”然后对吴青辉说道,“吴青辉!我现在正告你,上一次你聚众闹事,堵塞交通,而后又对我破口大骂,我没有跟你计较。但今天,如果你再寻衅闹事,拒不悔过,甚至挑动工人斗殴,造成市政工程大面积停工停产,你知道等待你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作为一个公务人员,我第一要追查你凭什么能做了一个民营企业的工程材料负责人!第二我还要让纪监委反贪局立刻追查你的经济行为和经济来源!如果你现在不是一个国家公务人员了,那我现在就立刻让有关部门好好查查你的真实身份!一个国家­干­部突然成了一个民营企业的部门负责人,如果不是知法违法,那也肯定是一个有重大诈骗嫌疑的犯罪行为!”

吴青辉本来还想说什么,但当听到这里时,整个人已经分明软瘫了下来,“嶝江市也不是只有你一个领导,我也是奉有关领导的指示来这儿的,你这一套吓唬不了谁……”

夏中民猛地打断了吴青辉的话,“你以为我在吓唬你吗?你现在就回答我,你奉的是谁的指示!我是主管全市城建工程的常务副市长,谁敢给你下这样的指示,让你来阻拦全市的城建工程建设!谁指示的你,说!马上回答我!”

吴青辉一下子呆了,满脸绛紫,憋了好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时城建委主任高育红已经拨通了粼江小区王来生经理的电话。夏中民一接上电话,就听到王来生在电话中大声喊冤,“夏市长!我根本就不知道咋回事呀!他怎么敢打着我的旗号这么乱来呀!”

夏中民并不听对方解释,“我只问你一句话,这个吴青辉在你那儿究竟是­干­什么的?他担任的是什么职务?”

王来生只好如实回答,“前两天,是市委汪思继书记给我打电话,非要让这个吴青辉到我这儿来­干­点事,没办法,我就暂时给他安排了一个技术顾问……”

“这么说,吴青辉已经正式在你们那儿上班了?”夏中民问。

“没有呀!就挂个名,什么也不是呀!”王来生大声嚷道。

“什么也不是怎么能带来上百个工人到这儿来闹事!把城建工程装满沙石的几十辆大卡车挡在了这里!已经快两个小时了,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人打的旗号就是粼江小区工程队,吴青辉对所有的人都说了,他现在就是粼江小区工程材料的负责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夏中民一句接一句,问得对方几乎喘不过气来。

“天哪!夏市长,这个王八蛋!我今天非宰了他不可!”王来生在电话中抢天呼地般地嚎了起来,“他今天走的时候只给我说是要去搞一批便宜石料呀,他还说这是汪书记特批的,要不我怎么会让他带工人去呀!夏市长,这个混账我饶不了他!这么多年,我在全国各地­干­遍了,要不是碰见你这样一个好领导,我的投资就是再增加一半,也赚不了这么多呀!夏市长,那些工人里头有个领班叫赵黑狗,你让他马上接电话好吗,我马上就让他们撤回来!”

夏中民想了想,就让高育红把电话递给了赵黑狗。

赵黑狗接过电话,没听了几句,脸­色­立刻大变,他放下电话立刻跑过来对夏中民说,“夏市长,我们上当受骗了,经理说了,要我们一起向你认错赔罪!”

夏中民摆摆手,“不知者不为过,回去告诉你们经理,这跟你们没关系。”

赵黑狗连连点头,一再表示感谢。

然而让夏中民没想到的是,当那些工人即将离开时,那个叫赵黑狗的突然一声喊叫,登时便冲上来几个工人,对着那个不知所措的吴青辉劈头盖脸地便是一阵猛踢乱打!

夏中民不禁勃然大怒,对赵黑狗一阵怒斥。

哪想到赵黑狗完全是一副不急不慌的样子,等夏中民骂完了,一字一板地说道,“夏市长,我们知道错了。我们经理说了,既然已经打了,余下的事情就由我们来处理好了。你只管放心就是。”

夏中民刚上了车,就接到了市委书记陈正祥的电话。

“三点钟就要考试了,你怎么现在还在路上!为了你的事,今天上午昊州市委几个主要领导我都跑遍了!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现在能放的事情全都放下,不能放的也都全给我放下。你以为没有你嶝江那块地方就没人管了?”陈正祥见夏中民不再吭声,口气终于缓和下来,“中民呀,我已经下决心了,一定要和你同昊州市委的几个主要领导,面对面地把你的事情讲清楚。”

夏中民听到这里,立刻说道,“陈书记,我考虑过了,我不愿意离开嶝江。”

陈正祥打断夏中民的话,“你要是愿意离开嶝江,我还在这里给你费这些口舌­干­什么?我的意思,既然昊州市委领导同意你当贡城区区委书记,那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当嶝江市市委书记?”

夏中民突然怔住了,他根本没想到陈正祥给他说的竟然是这样一个意思!

“陈书记,首先我要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你的话让我很感动。”夏中民一边想一边轻轻说道,“但你知道吗?我从来就没有这样的想法。我曾多次想过,这两年如果不是你在这里当书记,那我的处境也可能完全不一样。”

“你这个夏中民,今天怎么了,婆婆妈妈的。”陈正祥不再容夏中民说下去,“你听我说,这些赞歌就等我调走的时候再唱吧。马上就要开党代会、人代会了,首先你马上要考虑市长的人选,其次你还要想一想几个副书记的配备。”

“陈书记,我说过我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样的事情。我现在正在想的问题是,如果你真的不在嶝江了,嶝江的情况真的会比现在好吗?如果我当了书记,汪思继被选成了市长,你想想会比现在更好吗?书记是管人的,市长是­干­事的,如果两个人拧不到一块儿,嶝江的局面能稳定、能好起来吗?陈书记,我凭我的直觉,觉得你还是不走为好。

听到这里,陈正祥有些生气了,“我看你在组织部那么多年真是白­干­了!书记是­干­什么的?没有书记的决策,没有书记的拍板,他市长能­干­成什么?再说要是上级领导同意你任书记,那市长的人选不还得征求你的意见吗?”

夏中民渐渐冷静了下来,“事情有你说得那么简单吗?按现在的组织程序,只能在副书记里面推荐市长人选。外来的不熟悉嶝江的情况,来了以后会有一个很长的适应阶段,这对嶝江目前的发展很不利。如果就在嶝江的班子里推荐市长人选,你想想,那最有可能的会是谁?除了常务副书记汪思继,还有谁能比他的竞争力更大?如果真成了这样,那下一步还怎么­干­……”

“你现在考虑那么多­干­什么!”陈正祥的火气好像一下子大了许多,“你呀你呀,一到了关键时候,脑袋就成了榆木疙瘩。就算到了那一步,就算汪思继当了市长,他还有几年的­干­头?”

“陈书记,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夏中民突然间似乎清醒了许多,也坚决了许多,“陈书记,你也知道的,汪思继不是一般的人,他在嶝江这么多年,一层一层的关系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又有老书记刘石贝的暗中支持,如果让他当市长,那今后这五年嶝江还怎么发展,怎么改革?陈书记,他代表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一片!而这一群一片并不是老百姓,而是他们多年形成的一个利益群体。这个利益群体已经固化了,一体了,如果不进行遏制,可能会越来越强硬,越来越抱团。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班子,没有一个团结的核心集体,想在短时间内打破这种群体关系,能让我们的利益结构和利益调整真正向老百姓倾斜?陈书记,你想想,这有可能吗?”

“好了,中民,既然你把话都说到这里了,那我就再进一步,我给领导们马上就去谈,你既任书记,同时兼任市长!”陈正祥突然发狠地说道,“这样总行了吧?”

“陈书记,你怎么了?”夏中民吃惊地问,“这怎么可能!又怎么能由得了你我!而且……”

“可能不可能那是我的事!­干­不­干­那是你的事!中民,我给你说实话,嶝江这个地方,反正我是下决心要离开了,我不­干­了!你看着办吧!”

“等等!陈书记,我只想问你一句,你为什么要这样?”夏中民追问道。

“因为我终于想明白了,终于清醒了,只有你,才能把嶝江的盖子掀起来,才能把嶝江的这块坚冰砸碎!这就是我的心里话!”陈正祥毫不含糊地说道。

“那让我们一起掀开这个盖子,一起砸碎这块坚冰,不是更快更有力量吗?”夏中民快速地继续问道。

“夏中民,你非要逼我把那句话说出来吗?那我就告诉你,我之所以必须离开嶝江,因为我已经让他们给捏在手心里了!我已经挣不开了!我现在惟一还能给党和国家做点贡献的事情,那就是把我的位置尽早让出来!把一个好­干­部尽快地提起来!只有这样,我才能问心无愧!否则我会死不瞑目……”

陈正祥的话强烈地震撼着夏中民,他望着车窗外飞驶而过的景­色­,突然觉得,这个五彩缤纷的现实,竟是如此的残酷和惨烈。在这个瞬息万变,绵延不绝的历史长河中,曾淹没和埋藏了多少令人感慨的悲壮和惋惜!有多少人曾在不经意地犹豫和摇摆之中,最终被无情地淘汰……

等夏中民办完所有的手续,走进考场时,时间已经超过了两分钟!所幸的是,同他一同走进考试的竟还有两个人,否则,考场的大门有可能进不去了。

他刚刚坐下,手机响了起来。但没想到竟是市长华中崇的电话!他愣了一愣,低下头来,赶紧说道,“华市长,我正在考场上……”

“这不是扯淡吗!你现在还到考场上­干­什么?”华中崇一副愤怒的口气。

“华市长,今天不是公开选拔的第一天吗?今天下午是笔试呀!”

“简直不可理喻!”华中崇厉声说道,“你总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就算你不认我这个同学,我还是昊州的市长、市委副书记呢!放着现成的书记不当,非要参加那种选拔考试!你想过没有?要是考不上怎么办?今天上午我给你司机嘱咐了几遍,让你一定提前来见我一面,你为什么不来?在你眼里,我算个什么!明天上午要开市委党委会!你知道不知道?你不是一直不想参加这种考试吗?你现在坐在考场上­干­什么去了?今天晚上十点以前我都有时间,你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算了!”

没等夏中民再说什么,华中崇啪一声便把手机挂断了。

夏中民抬头看了看四周,监考的老师正在发放考卷,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他松了一口气,然后把手机彻底关了。

试题并不很难,今天考的是政治,大都是一些时政发挥题。夏中民大约用了一个多小时,便答完了所有的考题。

他又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然后看看时间,竟然还有一个小时!

他本想把卷子交了算了,但想想又怕影响别的考生。算了,再检查检查吧。

他突然感到有些发困,眼皮子止不住地上下打架。

他使劲地摇了摇头,再次摇了摇头。

他想用手揉揉太阳|­茓­,但猛然间身子向前一倾,头向下一歪,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二十九

嶝江市宏宇皮具公司总经理姜永仁被接到江北区常阳宾馆,在一个房间里呆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知道他面临着的是一个什么处境。

门口有两个人守着,他根本不能出去。手机也被没收了,身旁没有任何可联系的工具。倒是有一部内部电话,但只能接听,却无法打出去。

他向门口的两个人问了好几遍,得到的答复都只有一个:这是昊州市监委和嶝江市检察院反贪局联合调查组的决定,要他在这里老老实实地反省,至于什么问题,你自己心里还不清楚?

姜永仁怔了好半天也明白不过来,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姜永仁的宏宇皮具厂,是嶝江市效益较为突出的一个民营企业。宏宇皮具厂生产的各种皮具,不仅畅销整个昊州地区,在省内也有着很好的声誉。近几年来渐渐成为国内著名品牌之一,其产品已经打入美国、日本、俄罗斯等几十个国家,已经成为嶝江市一个标志­性­企业。目前它的员工有近千人,给国家上缴的利税也逐年增加。

夏中民的“关狼放­鸡­”理论,就是对这个企业起死回生的过程有感而发的。以前嶝江的企业,采取的是­鸡­笼政策。当时主要针对的是地方政府机关以及形形­色­­色­所谓的执法部门的“三乱”现象,政府为了对这些企业予以有效保护和积极扶持,对所有正在发展成长中的中小企业,当然也包括当时大大小小的民营企业和合资企业,不仅在生产上给以更多的自主权和更大的经营权,同时也赋予这些企业对那些任意制造“三乱”的部门,有更大的拒绝权和申诉权。企业负责人不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可以直接同市长通话。同时市政府明确指令,凡是受到市政府保护的企业,企业门口悬挂由政府统一下发的标志­性­门牌,不论有任何事情,也不论任何单位,包括新闻媒体,都不准擅自进入这些企业。因此这项对中小企业的保护政策,被通称为­鸡­笼政策。这项政策在实施之初,对企业,尤其是对民营企业,还是起到了相当的保护作用,那些“三乱”现象和各种拉赞助,拿卡要的行为也得到了一定扼制。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鸡­笼政策的效力渐渐越来越弱。夏中民在经过大量调查后,终于又出台了一项“关狼放­鸡­”的新政策。

在那些调查现象中,最具典型­性­的就是姜永仁的宏宇皮具厂。这个在嶝江投资了将近四百万的皮具厂,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被昊州市技监局稽查大队,嶝江市技监稽查分局,昊州市物价局,嶝江市物价局,区物价分局,城关镇物价所,嶝江市工商局,区工商分局,城关镇工商所等执法部门,以各种各样的堂而皇之的理由,罚款近一百多万元!而这一百多万元的罚款,还是姜永仁百般求情,甚至磕头下跪,而后又在暗中送钱送礼才降下来的数目。如果按他们的罚款数目,可能要比这多好多倍!比如他们指着皮具上的“嶝江市优质产品”几个字,居然就说这是假冒伪劣产品,于是一开口就要罚款三十万元;对皮具包装袋上印制的“中国人民保险公司监制”,他们便认为这是违法产品,一开口竟然要罚款五十万元!卫生检疫部门来了,查了好半天也没查出什么来,后来便说一进厂就能闻到皮革的臭味,然后也竟然要罚款五十万元!

姜永仁当时对夏中民说,自从他来到嶝江,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做噩梦,一听见厂外有小车响,就吓得浑身冒虚汗。而且还不敢给任何人说,一旦说了什么,让他们知道了,他们不仅要报复,而且还会把你整得死去活来!

夏中民在大会上公开讲道,这就是我们嶝江的软环境!在这样的环境里,再好的企业再好的项目又能存活多久!以执法为名,行强盗之实!看看我们的一些执法部门,究竟是在执法,还是像过去的南霸天在收取保护费!执法部门一个个都成了要钱索礼的代名词!一个个你方唱罢我登场,各显其能,各逞手段。长此以往,哪还有外商还敢来嶝江投资!投资商来到嶝江,就像掉进了狼窝!关住­鸡­有什么用?对于要下蛋的­鸡­来说,­鸡­笼外面如果趴满了狼,时不时还要把爪子伸进来,你们想想这个­鸡­还能生下蛋来?吓也给吓死了!关了­鸡­,却让狼到处跑。­鸡­没了自由,狼却自由得很!你们想想,在这种环境下,我们的­鸡­还能健健康康地成长起来?再这样下去,我们嶝江的中小企业、民营企业的发展还有什么希望?现在我们要反过来!过去是关­鸡­,现在我们要关狼!不仅要关狼,还要把­鸡­从笼子里彻底解放出来!给他们创造一个无忧无虑,快快活活,没有任何压力的发育环境,让他们能够尽快成长。正是在这种理论的指导下,嶝江市的民营企业和中小企业,首先在制度上给予了各种有力和有利的发展保证。这种制度上的保证,就像是一个尚方宝剑,对中小企业和民营企业的自身发展起到了极大的保护作用。比如凡是政府扶持并肯定的民营企业和合资企业,任何政府部门,任何权力机关,如果没有市委市政府的同意和授权,都不能擅自对其进行任何检查和过问,更不能任意罚款,任意对企业以任何名义乱检查,乱验收。即使有违反国家政策和相关法律的嫌疑,也必须经市委市政府集体研究后,才能对其进行检查和审核。在检查和审核期间,也首先要保证企业的正常生产和动作,绝不能造成该企业的停工停产。对企业的主要负责人,包括厂长、经理、董事长和一些重要董事,任何行政单位和执法部门都无权擅自对其进行询问和盘查,更不能以任何借口对其进行审讯和羁押。一旦有类似的情况发生,首先对这些政府部门和执法机关要严查深究,同时还要追究部门和机关领导的连带责任!在这方面,夏中民从来都没有手软过。在关狼放­鸡­这一政策实施后,夏中民在三个月时间里,曾经连续撤掉了四个执法部门的主要领导,开除了十七名相关人员的公职。

姜永仁的宏宇皮具厂,就是在这种环境里发展起来的一个较为突出的企业。

姜永仁也并不是没有做过傻事,在关狼放­鸡­的政策下,在企业效益大大好转,收入大大提高的情况下,那一年过春节时,姜永仁实在觉得感激不尽,就和董事们一起商量后,决定从利润中拿出十万元来,作为感谢的酬劳,送给了夏中民。

夏中民把这份“酬劳”给退了回来。因为姜永仁和宏宇皮具厂没有任何其他动机,所以最终也没有以行贿处理。

这是一起当时轰动嶝江的新闻,因为一个民营企业,为了感谢一个领导,一次­性­就送去了酬金十万元!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宏宇皮具厂和厂长姜永仁也就变得名气越来越大,企业也­干­得越来越好。因为他觉得,在这种政策下,政府对自己的企业越看重,越关心,越爱护,自己就越应该遵守政策,合法经营。不管是纳税还是生产,绝不能做任何对不起政府的事情。

那么,今天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了?

真的会是下面的员工瞒着自己­干­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了?

他翻来覆去,前前后后地想,还是想不明白怎么会突然被关在了这里。

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多的时候,他才被带到了宾馆十楼上的一个小会议室里。

一张硕大的桌子,摆在会议室中间。

桌子前面有一把椅子,他被人按坐在椅子上。一盏强光直直地打在他的脸上,让他半天都睁不开眼睛。

桌子后面,有三个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的身旁则始终站着两个一脸威严,一动不动的壮汉。

他突然想起了电影中罪犯被审讯时镜头,自己现在面对的正是这样的一个处境。

大概是有意在酿造一种气氛吧,会议室里好久都没人吭声。

他本想问他们一句,凭什么要把他带到这里来?但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吭声为好。谁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呢?假如,他们全都是一伙黑社会,或者全都是一帮敲诈犯呢?对此他已经想过好多次了,如果真的碰上了这样的人,那你说什么都只能是自找苦吃。

大约七八分钟后,其中才有一个人厉声问道:

“姓名?”

姜永仁愣了一下,“……是问我吗?”

“姓名!”对方的声音更加凶恶。

“……姜永仁。”姜永仁有些无奈地答道。

“年龄?”

“五十一岁。”

“籍贯?”

“昊州市莞山县人。”

“出身?”

“农民。”

“学历?”

“高中。”

“职业?”

“嶝江市宏宇皮具厂厂长。”

“有无前科?”

“……什么有无前科?”姜永仁一下子蒙住了。

“犯罪前科?”

“……什么犯罪前科?”姜永仁确实听不明白。

“就是以前有过什么犯罪行为和犯罪事实!”旁边的一个人喝道。

“犯罪行为和犯罪事实?”姜永仁吓了一跳似的,“……没有呀!从来都没有呀!怎么会问这个?”

“老实交待!”立刻又是一声怒喝。

姜永仁再次被吓了一跳,“……交代什么?没有呀,这辈子我从来都没有做过犯法的事情,真的是没有呀!”

“狡辩!”对方再次怒斥道,“这辈子没做过犯法的事情?你好大的口气!人证物证俱在,居然还敢抵赖!还没问你实质­性­问题呢,你就开始抗拒了,像你这样的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好好想想等待你的会是一个什么结果!”

“……我没有狡辩,真的没有呀!”姜永仁已经满头开始冒汗,猛然间他突然想起那次送给夏中民十万元的事情来,不禁说道,“就是那年给夏书记送过十万元,夏书记当时就给退了,后来我们也做了检查,领导们后来也说了,那不算问题,下不为例就是了……”

“胡说八道!”对方的语气愈发严厉,“行贿十万,那是严重违法!哪个领导敢跟你说那不算问题?你把这个领导的名字说出来!”

“几个领导都说了,夏书记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呀?”姜永仁一边不断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哪个夏书记?”

“……哪个?就是夏中民书记呀?”

“夏中民这么说过吗?”

“……说了,说了呀!”姜永仁使劲地回忆着,“夏书记还专门到厂里来过呀,夏书记在全场的职工大会上都这么说的呀!他还说了,要把钱用在正道上,用在投资再生产上。夏书记还说,不是你们感谢我们,而是我们要感谢你们,只要你们的生产上去了,企业搞好了,嶝江就发展起来了,就业问题解决了,是你们帮了政府的忙……”

“交待实际问题,不在胡拉八扯!”对方一声怒喝打断了姜永仁的话,“夏中民究竟是跟你怎么说的?”

“就,就说了这些呀!”姜永仁仍在努力地回忆着。

“夏中民说这十万元不是行贿,那他说这是什么?”

“……夏书记说,对了,夏书记当时说,这样做是完全错误的,根本就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夏书记当时批评得很厉害,我们当时都很感动,后来大家都说了,­干­这么多年了,这样好的书记还真没见过……”

“没听见吗?不要乱扯!交代实质问题!”对方再次打断了姜永仁的话,“夏中民给你说这不算行贿了?”

“……这不是夏书记说的呀,这是纪委和监委,还有反贪局他们这样说的呀!”姜永仁很认真很老实地回答说,“他们说我们没有动机,而且还是董事们集体研究的,确确实实只是想表达企业的感激之情,所以就没有予以处理呀!你们是纪委监委的,还是公安检察的?这件事你们能不知道吗?”

“老实对你说,我们是昊州下来的调查组,根据群众对你的举报,专门来查处你的问题的。据我们初步掌握的情况,情况严重,情节恶劣,如果你再这样狡猾抵赖,拒不交代,我们不仅会对你从严处理,而且还会派工作组直接进驻你们的皮具厂,冻结你们的一切帐目和经济来往。你很清楚,这对你的皮具厂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姜永仁,你是不是想因小失大,让你皮具厂从此完蛋吗?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要做聪明事,识时务者为俊杰。要想保住你的企业,就老老实实回答我们的问题!”

直到这时,姜永仁似乎才明白自己的处境,似乎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被强行带到这里来,他愣了好久,才怔怔地说道,“……那你们究竟要问什么?究竟要让我回答什么?即使要让我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是不是呀?”

“那好,只要你能想明白就好。”对方的声音柔和了许多,“我们不是针对你,也不是针对你的皮具厂。只要你能老实交代出别人的问题,我们首先会保证你和你的皮具厂不会有任何问题。只要你交代了,马上就可以出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跟过去不会有任何不同,而且我们也会对你交代的问题严格保密,也绝对会保证你的人身安全。明白了吗?”

“明白了,你问吧!到底都是什么问题?”姜永仁一边说,一边考虑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

“夏中民这些年跟你还有来往吗?”对方突然这么问了一句。

姜永仁在这一刹那间终于明白了,这帮人原来是这个目的!明白了,心里也就有底了,回答问题也就不那么心虚了。“你们指的是什么?哪方面的来往?”

“当然是经济上的来往。”对方明明白白地说道,“这些年来,你们在经济上再没有任何来往吗?”

“是指个人的,还是公家的?”姜永仁似乎还想再证实一下。

“当然是个人的嘛!这个还用问吗?”

“那你们想让我说些什么?”姜永仁直直地问道。

“这得你说!”对方好像感觉出了一点什么,声音又大了起来,“你们之间的事情,非要让我们说出来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合你们的心思。”姜永仁显得很实在,“你们不是说了,还有举报材料吗?”

“那好,我来问你,”对方好像已经等不及了,“根据举报材料上说,前年春节时,你曾给夏中民的父母送过一套价值五万多元的健身器材。夏中民妻子在装修新家时,所有的装修材料包括装修费用,都由宏宇皮具厂承担,价值总共十万多元。这些是不是事实?刚才我已经把利害都给你讲过了,你一定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回答。”

“就这些吗?”姜永仁问道。

“如果还有别的,只要你能如实讲出来,我们说过了,坦白从宽,立功赎罪,对你我们肯定会从轻处理。如果有重大立功表现,我们还会给市委市政府专门汇报,请示相关部门给你们的企业予以优惠政策,甚至可以减免你们企业今年的全部利税。你是厂长,你知道这样的优惠对你意味着什么。”

“我明白,真要把今年的全部利税减免了,我们宏宇今年差不多可以增收三百多万。”姜永仁回答得清楚而平静,“但是我清楚,这样的事情,怎样才可以保证兑现?这种明显违法的事情,市委市政府会答应吗?到时候再追究下来,那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又有什么凭证,又到哪里去找你们?如果没凭没证,到时候万一找不到你们,就算找到了,你们也不承认,那我们岂不是­鸡­飞蛋打一场空?就算不坐牢,重罚一下,我们企业不也得彻底完蛋?”

小会议室里一阵沉默。

良久,才有一个人说道,“……现在还不到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等你把问题交代清楚了,我们会给你一个明确答复的。对此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我们说话是算数的。”

“要是我交代了,人家说我全是捏造,纯粹是诬告,是陷害,那我又该怎么办?”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对方一人突然又大声呵斥起来,“白纸黑字都写出来,我们这么多人给你作证,谁敢说你是捏造?检举揭发贪官污吏,腐败分子,怎么能是诬告陷害!好了,该说的都给你说了,马上交代问题!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候让你后悔都来不及!”

“……那好吧,我现在就给你们交代交代。”姜永仁慢慢地抬起头来,虽然强光刺激着眼睛,但他眼睛一眨也不眨,“我是去过夏中民的父母家,我也去过夏中民妻子的家。”

“夏中民父母的家在什么地方?”对方似乎开始记录。

“夏中民父母的家在新河县的一个村子里。”

“时间?”

“前年春节,还有去年春节,我们都去过。”

“你们去夏中民父母家­干­什么去了?”

“向两个老人表示慰问。”

“都送了什么?”

“记不大全了,有水果,有­奶­粉,还有大米,香油……”

“这些­鸡­毛蒜皮的就不用说了,说别的。”

“别的?”姜永仁反问道,“就是你们说的健身器?”

“不是我们说的,是群众反映的!”

“哪里的群众反映的?我真的想不明白,要反映就反映些别的,能让人相信的。两位农村老人,他们要什么健身器?夏书记的父母亲今年都快八十岁了,他的父亲得的是颈椎病和老寒腿,母亲心脏也不好,几间旧瓦房,一个小院子,也放不下价值六万元的健身器呀!撒谎也得撒得像回事嘛……”

“那你送的是什么?”对方已经不耐烦起来。

“你们也好好想想,像这样的两个老人,他们能需要什么?”姜永仁似乎在努力地开导着对方,“还有,你们说的夏中民妻子的家,也就是夏中民的家,那我们也去过。不就是新河县城的一个住了快十几年的单元房吗?他家的房子你知道有多大?建筑面积绝对超不过六十平方米,像那样的房子,在一个县城里,撑死了也就值个三四万块。这样一个房子,花十几万元装修,是不是疯了?你们说的那些写揭发举报材料的群众,是不是一群大傻B?”

“姜永仁!你究竟想什么?”对方似乎终于明白了过来,一个人怒不可遏地把桌子捶得咚咚直响,“你要是胆敢狡猾抵赖,拒不认罪,我们绝不会让你有好下场!”

“……我­操­你们的妈!”姜永仁猛地一跳,就像一个惊雷,突然爆发了,“你们才他妈的全是一帮贪官污吏、腐败分子!你们一个个都不得好死!你以为我会怕你们这样的东西!我早知道你们要对夏书记下手了!我实话告诉你们,我们的后路也找好了,要是哪一天你们真的把夏书记这样的好书记赶下台,让你们这这帮东西掌了权,我们这些企业都会马上撤出嶝江,一天也不多在这里呆!宁可把我们的企业砸了,烧了,也绝不会留给你们这帮狗官来糟蹋!想让我诬告夏书记,真瞎了你们的眼……”

“快!快把这个疯子拉走!快!”一个人气急败坏地喊了起来。

姜永仁身旁的那两个壮汉,也好像终于清醒了似的,猛一下子就把姜永仁拧得弯下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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