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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被拧得满脸青紫的姜永仁,仍然在一跳一跳地骂,“等着吧!只要你们把老子整不死,就非把你们这帮恶棍告到北京去不可……”

……

嶝江水上交通运输总公司的副总经理李居博被人带进嶝江宾馆时,就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想清楚了。

李居博呆的地方是嶝江宾馆9楼的一个套间里。

沙发很软,屋子里的气氛也很温馨。茶几上摆着几样时鲜水果,一看都是名贵的品种。茶水也一样地道,只看看那茶叶的形状就知道。对这些,他都非常熟悉。

他面前只有一个记录员,还不停地给他倒茶端水,要不是他拦着,几样水果每一种都会给他削一个。

等两个人寒暄了一阵子,他便开始回答问题,记录员同时也开始记录。

记录员:嶝江的水运公司是什么时候合并的?

李居博:前年五月份吧,对,五月份,没错。

记录员:合并时曾搞了个大型剪彩活动?

李居博:对,夏中民那时候要造什么影响,名词叫得好听得很,什么重组呀,重振呀,结构调整呀,反正就拣好的说呗。还请来了方方面面、乱七八糟的一大帮人,花钱花海了,明里一次就花了三十多万,暗中花的就更多了。

记录员:你怎么知道的?

李居博:我当是主管财务的副经理,什么事情能瞒了我!

记录员:这些钱都­干­什么了?

李居博:你比如说,当时软中华他一个人就拿走了两箱子。一箱子就是五十条,一条六百多块,两箱子就是五六万,这可不是小数目呀。

记录员:烟是他亲自来拿的,还是让人给送的?

李居博:当然是让我们派人送的呀,他怎么会自己来拿。

记录员:你能不能说清楚点,烟是让谁送的?还有时间、地点,用的什么工具?

李居博:具体时间可真是记不清了,好像是晚上十点左右吧。记得是用一个货柜车给拉走的。谁送的?你让我想想,对了,就是办公室当时新来的一个中专生,叫武振海。当时是他负责搬运并一直送到夏中民指定的地方的。具体送到哪儿了,我可就不知道了。这个武振海现在还在办公室,你们可以直接问他。

记录员:除了烟,还有别的吗?

李居博:多了多了,像夏中民­干­的这些事情,那数得清吗?他什么不­干­呀,表面上说得好听,其实呀,你们没听报纸上说吗?越是装得清廉,其实越贪。有时候你看夏中民穿得像个叫花子似的,那都是在做秀,在蒙人。

记录员:你还能说说具体的吗?

李居博:具体的,好,你让我想想,你比如……对了,就像酒呀,饮料呀,还有什么水果这类的东西,整整给拉走了一汽车!说是要送给那些被他请来的领导­干­部,反正就是借机会拉关系铺路呗。

记录员:一汽车?多大的一汽车?还有,你说的酒呀,饮料呀,都是什么品牌,都有多少?水果是用箱子装的,还是筐子装的?大约有多少斤?具体都送给什么人了?

李居博:酒当然都是名酒啦,茅台呀,五粮液呀,饮料也都肯定是名牌的啦,你想想一汽车呀,那还没有几十箱子?最少也有二十箱子名酒,五十箱子饮料吧。水果肯定也都是进口的啦,要是进口当然也是装箱的啦,往少说,也得百十箱子吧。人家用汽车拉,谁知道都送哪儿去啦?

记录员:具体负责运送的是谁?

李居博:具体运送的是谁?你让我想想,对了,记起来了,运送的人里头好像还有那个叫武振海的。

记录员:你能不能再具体点,这一车东西送的时候,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交货的是谁?负责接受转送的又都是谁?

李居博:这我可真的不清楚了,再具体的你得问武振海。

记录员:帐目上的证据你有吗?

李居博:那当然有了,早就准备好了。

记录员:上面有可以证明确实是夏中民拿走的证据吗?

李居博:……这怎么能有?夏中民哪会那么傻,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帐目上面!

记录员:那你凭什么说是夏中民把这些东西拿走了?

李居博:凭什么?就凭我呀!我是主管财务的副经理,东西到底是谁拿走的,我心里还能没数?

记录员:可仅有你一个,那还是不具备法律意义的,至少还得有别的旁证和证据。

李居博,这还不好找吗?你要多少我就可以给你找多少!

记录员:那你尽快给我找吧,越快越好。

李居博:没问题,你放心,很快就会给你找来。

记录员:你所说的那个叫武振海的中专生,你说他现在还在你们水运公司?

李居博:在,在呀!

记录员:你能不能马上把他叫来,我觉得他是一个很重要的证人。

李居博:……没问题,我现在就去找他,一找见他,立刻就让他到你这儿来!

……

武振海被李居博叫到嶝江宾馆9楼套间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这时套间里又多了一个人,除了那个记录员外,还有一个黑胖黑胖的人,不停地抽烟。

李居博把武振海叫到这里来时,始终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但李居博什么也没给他说。只说是调查组要找他谈话,有什么就说什么,只管说就是了,没有任何关系,也不要有什么担心。

武振海一进来就感到气氛好像不太对头,那个黑胖汉子好像非常生气的样子。

不过那个黑胖汉子很少说话,大都是那个记录员在问他。

……

记录员:你叫武振海吗?

武振海:是。

记录员:你现在水运公司工作?

武振海:是。

记录员:­干­了多少年了?

武振海:从中专毕业就一直在水运公司工作,快六年了。

记录员:今年多大了?

武振海:二十七,十月份生日。

记录员:你认识夏中民吗?

武振海:……夏中民?就是夏书记?

记录员:对,就是夏中民副书记。

武振海:那怎么会不认识?嶝江没有人会不认识!只是夏书记肯定不会认识我……

记录员: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夏书记的?

武振海:电视上呀,要说什么时候,那可就太早了,夏书记一来我们就知道了。夏书记讲话我们最喜欢听了,还在学校的时候,我们一家人,还有我们家那一个大院的人就都喜欢夏书记。

记录员:你没有直接同夏中民接触过吗?

武振海:……那倒没有,夏书记那么忙,人家是书记,我是什么人呀,能跟人家直接接触?前年夏书记来公司讲话剪彩,本想着能有机会跟夏书记握握手,可前边排的人太多了,夏书记没走到我们这儿,就被人领到会场去了。大家都知道的,我这人就是爱面子,要是像别的人那样啥也不顾地冲上去,兴许就能跟夏书记握握手了……

记录员:确实没有跟夏中民直接接触过?

武振海:……没有呀?真的没有。

记录员:那你给夏中民家或者办公室直接送过东西吗?

武振海:送东西?送什么东西?我能给夏书记送什么东西?

记录员:就是公司派你去送东西。

武振海:没有,从来也没有给夏书记送过东西。

记录员:刚才你们李经理已经给我们说过了,前年五月份的时候,曾经派你给夏中民送过东西。

武振海:……李经理说的?哪个李经理?

记录员:就是刚才和你一块儿来的李居博呀!

武振海:他呀,他早就不是我们的经理了,去年年底就让夏书记给撤了!他的问题还没有处理呢,要不是有人保着他,他早完了。不进监狱也得开除党籍。你们可别听他的,这个人太贪了,公司要不是他,哪能像今天这样。就这一直还想当什么总经理,为了当官,把公司的钱全都送光了。夏书记把他罢免的那天,整个公司都在放鞭炮,响了整整一天……

记录员:我们要问的不是这些。李居博当时是经理吗?

武振海:当时还是。

记录员:他分管的是财务吗?

武振海:对,要不是分管财务,怎么能把公司搞得一团糟!实话给你们说吧,他能当分管财务的副经理,还不是因为他是原来刘石贝书记儿媳­妇­妹妹的女婿?要不是这个……

记录员:我主要问李居博当时是不是分管财务的副经理,问什么答什么,不要离题好吗?

武振海:好的,你们是不是要调查李居博的问题?

记录员:据李居博副经理说,前年五月份你们水运公司搞过一次合并剪彩活动?

武振海:是呀!夏书记就是那次去的呀!

记录员:据李居博副经理说,晚上有两箱软中华香烟,是让你负责运送的?

武振海:……是。李居博已经给你们交代了?

记录员:送的时间,地点?

武振海:他没给你们讲?就在公司的四号库房呀,那里面装的全是名牌货,我们公司的人都在骂,那是水运公司的腐败基地!

记录员:是两箱吗?

武振海:是。

记录员:用的什么运输工具?

武振海:这公司的人都知道,就是那种像运钞机的货柜车呀,什么东西也放得下。

记录员:具体时间?

武振海:大概就是晚上十点左右吧。

记录员:都送到哪儿了?

武振海:……李居博没给你们说吗?

记录员:我现在是在问你。我们是想再证实一下。

武振海:……送到汪书记那里了呀。

记录员:……汪书记!哪个汪书记?你再说一遍!

武振海:就是现在还在市委的那个常务副书记汪思继呀!

记录员:你送给他了?

武振海:是呀,李居博没给你们说清楚?

记录员:你好好再想一想,确实是送给汪书记了?

武振海:那还有假!这两大箱软中华呀,五六万块哪!这种事情谁敢瞎说!李居博当时就给我说了,由于业务的需要,这是公司的决定,公司党委也同意的,让我只管运送,别的一概不要乱说。

记录员:你知道知道送去的地方就是送给汪思继书记的?

武振海:这还能假了?我直接送到汪思继书记家里的呀!就在他家一楼的那个老大老大的储藏室里,我直接搬进去的呀!他家保姆还让我喝了一瓶可口可乐呢!

记录员:你敢保证你说的不是假话吗?

武振海:就是总书记来了我也是这么说,你们问问公司的人,我武振海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你们可以进一步调查嘛,要不是送给了汪书记,我说的这些要是有一句不是事实,我甘愿负一切法律责任!

说到这里时,那个黑胖子突然嚷了一句:别再问这些了!如果还有别的,就继续问别的,如果没有,就算了!

记录员:……好吧。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也还是在那一次,你还负责送过一汽车礼品?

武振海:李居博说是一汽车?

记录员:不要随意Сhā话,我们现在是问你。懂了吗?

武振海:懂了。你问吧。

记录员:是送了整整一汽车吗?

武振海:不是一汽车,是三汽车。

记录员:三汽车?你能确定吗?

武振海:我已经保证过了,如果我说假话,甘愿承担法律责任。

记录员:三汽车都是什么东西?

武振海:一汽车全是名酒,一汽车饮料,还有一汽车进口水果。

记录员:名酒都是什么酒?

武振海:就两种,五粮液和茅台。

记录员:具体有多少箱?

武振海:大概有四十多箱吧。

记录员:价值多少?

武振海:那你们得问李居博了,这一箱茅台,差不多也有四五千吧!一箱五粮液,我看还不得六七午,你们算算,大概得多少钱?李居博是分管财务的,他­干­的这些事情,他什么不知道?把他找来一问不就清楚了?

黑胖子这时突然Сhā话问道:这三汽车东西都送给谁了?

武振海:说是公司由于业务的需要,都送给开发区了呀!

记录员:……开发区?哪里的开发区?

武振海:就是市里的开发区呀!当时老书记刘石贝就要退下来,马上要到开发区去任职。李居博说了,水运公司要支持开发区的发展,反过来,也是对老书记多年来对水运公司支持的感谢,所以领导们一致同意以实物支援。因为老书记到开发区上任时,需要这些东西……

记录员:你送给开发区谁了?

武振海:不是我送的呀!是安排我负责清点数目的。具体送给谁了,那要问李居博,我们怎么能知道!

记录员:当时拉这些东西时,不是你们水运公司的车吗?

武振海:那么多东西,怎么能用我们的车?要用我们的车,我们公司里不就谁也知道了?哪还不吵翻了天?

记录员:负责来拉这三车东西的人是谁?

武振海:杨肖贵呀!就是刚刚抓起来的那个杨肖贵!要不是杨肖贵已经被抓起来了,我还敢在这里给你们说这些吗?那家伙在嶝江纯粹是个黑社会头子,要在平时,若要走了风声,让他听到什么,那可是逮谁灭谁。阎王要你半夜死,谁敢留你到三更?怕哪!

记录员:你敢说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吗?

武振海:怎么老问这个问题?你们不是组织上派来调查问题的吗?我刚刚写了入党申请书,对组织我怎么敢说假话?我刚才已经说了,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呀!

说到这里,记录员似乎还想再问什么,坐在一旁的黑胖子突然挥了挥手,大声制止道:不用再问了!把李居博马上叫过来,让他们当面对质,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十分钟后,李居博便赶到了9楼套间。

大概事先已经通过电话了,李居博一来到九楼,便把武振海叫到了另一个房间里。

李居博一进房间就满脸不高兴地说道,“振海,你说句实话,我当经理那几年,对你怎么样?我亏待过你没有?”

武振海见李居博气急败坏的样子,以为调查组把他刚才说的那些都翻给李居博了,于是辩解道,“那我有什么办法,当时就是你负责的嘛,我总不能说送的那些东西都是我决定的吧。我要不说出你来,难道会是我从库房里偷出来的?说了人家也不会相信嘛。”

直到说了好半天,李居博似乎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武振海想的根本就是两码事。于是他赶忙说道,“弄错了,弄错了,你看你,也不问明白,就瞎说一气,现在根本就不是查我,你懂不懂?现在要查的是夏中民!明白吗?我实话告诉你,汪书记已经同意了,我马上就是水运公司的总经理!在这个关键时刻,你要是能配合我,只要我一到任,办公室主任马上就是你!你一定放心,我这个人你也不是不清楚,我一向说话都是算数的……”

武振海猛地张大了嘴巴,好久没有合拢,他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回事!他们几个要告夏书记!

李居博接着说道,“振海呀,夏中民现在是兔子的尾巴,在嶝江呆不了几天啦!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干­吗还为他卖命呀?他又给了你什么好处?他从来也不认识你,你也根本就不认识他,你还能指望上他什么?就像刚才的事情,我都已经承认了,你只需要说有那么回事就行了,­干­吗非要说得那么清楚?你是不是糊涂了?什么把烟直接送给汪书记?谁让你这么说的呀!你就说是你送的就完了,多那些嘴­干­什么?这不是自讨苦吃?将来汪书记要是知道了,你还怎么在嶝江这个地方呆?还有老书记刘石贝那儿,你不是故意要给自己过不去嘛!”

武振海仍然有些惊骇不已地说,“……我没想到,怎么是这么回事。可,可这都是真的呀,我又没说假话;而且人家就是这么问的,我能不回答吗?”

“怎么不好回答?看你­精­­精­­干­­干­的,怎么净­干­这些没头脑的事情?”李居博显出一副长辈的样子,“人家要再问你,你就说是你负责送的,具体送给谁,我这里有底子,有记录,主要责任都在我这里,你担心什么?跟你又没有直接关系,我都不怕呢,你还怕?好了,现在再挽回局面还来得及,一会儿咱们一道过去,你就说你记错了,想不起来了。人家要再问你是不是送给夏中民了,你说我当时也闹不清了,大概是吧,反正是送给那天剪彩来的一个领导了。就这么含含糊糊地说一下就行了,别的就不用你再管了,好吗?”

武振海低着头,好久好久不说话。

李居博大概是等不及了,不禁又问了一句,“振海呀,我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要我怎么样?你想想,等我过几天上了任,我还能忘了你吗?你家里的情况那么困难,快三十的人了,连房子都还没着落,只要我上了任,你还发愁什么?……说话呀!行不行,你就给我一句痛快话,好不好?”

武振海又沉默了好久,终于抬起头来,慢慢地说道,“我想好了,我不能做这种亏心事。我要是害了人家夏书记,我这辈子还怎么在水运公司做人哪。”

听了这话,李居博一下子来了气,“武振海,我问你,夏中民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你非要这样护着他?现在都什么社会了,哪还有你这么傻的?”

“可人活在世上,总得讲良心吧。”武振海昂着脖子说道,“再说,一个人要是好赖都不分了,那还是个人吗。我想来想去,虽说夏书记并不认识我,我也并不认识夏书记,但夏书记可是大伙都夸的一个好书记,这么好的一个书记,我为什么要害他……”

“简直不可理喻!”李居博终于发作起来,“什么好赖不分,让我说你真是不识好歹!我告诉你,武振海,我已经都承认了,那些烟和酒都送给了夏中民,你要是说你送给了别的什么人,那后果是什么,你自己斟酌吧!还有,我都承认了,你不承认又能管什么用?我承认是你送的,你不承认,也不想想调查组将来会相信你还是相信我?阳关大道你不走,非要走你的独木桥,你要是再这么执迷不悟,将来只能是自作自受,自食其果!”

武振海好像一副死心塌地地样子,等到李居博发作完了,才说道,“……那我也认了,就是我死了,也死­干­­干­净净,一辈子也不后悔。既然你什么都说了,什么都承认了,那还找我来­干­什么?我真想不通你为什么非要让我来这里,你让送的东西,为什么非要让我来承认?你送给西家的东西,又为什么非要让我说送给了东家?你说我不识好歹,那我也告诉你,我就不信共产党会让你们这些人掌权,就算你今天掌了权,像你们这样子,过不了几天,迟早也得完蛋。共产党也不是那么好让你们哄的,就算你们哄得了今天,还哄得了明天……”

李居博猛地嗷叫了起来,“那就等着吧!好好等着你他妈的有什么好果子吃!狗­肉­不上席,天生的就是一辈子打工的穷命!滚!马上给我滚……”

……

武振海从宾馆里出来时,直觉得步子越来越沉,身子也越来越软。

活了快三十岁了,还是头一回碰到这种事情。

从宾馆到家只有两站地的路,他走了足有一个多小时。

回到家,妻子陪着孩子早就睡了。孩子刚刚过了一岁的生日,长得人见人爱,此时正睡得分外香甜。

房子很小,还不到四十平方米,说是两室,其实也就是一间半。过道其实就是饭厅,办公室也就是卧室。

他慢慢地在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桌子旁坐下来,看看时间,已经深夜了,却毫无睡意。

一种预感在告诉他,今天的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在这件事情的背后,肯定有个大背景。

说实话,他对今后将可能发生的事情越来越感到害怕,但他并不为今天所做的事情后悔。

他惟一担心的是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当然,他还担心另外一个人,那就是他并不认识,可经常能在电视上看到的夏书记。夏书记每一次同群众对话的节目,他从来都没有误过,每一次都会让他看得泪流满面。

他知道像夏书记这样的人,肯定会有人暗算他。

这个世界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坏人能呼风唤雨,兴风作浪?

那个叫李居博的家伙,今天这所以敢那么放肆,敢那么毫无顾忌,肯定是有后台的,他说得没错,汪思继肯定会支持他,还有那个刘石贝,也都会支持他。问题是,像李居博这样的人真的上了台,那他今后的日子将会怎么过?等待他的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其实李居博已经告诉他了,你他妈的等着吧,看你有什么好果子吃!

那他们会把自己怎么样呢?

他们如果真的想­干­什么,真的想把夏中民推上被告席,自己肯定是他们第一个要排除的对象!

这个毫无疑问,你自己都想到了,他们还会想不到?

怎么办?

他想来想去,心里反倒越来越坚定。就是他们把我整死了,我也绝不低头!

他慢慢地拉开抽屉,翻来翻去,终于在里面翻出两页稿纸来。

想了好久,他终于写了起来。

……

亲爱的妻子,请你看后,一定要把这封信转给爸爸妈妈,转给单位的领导。我今天碰到了一伙坏人,他们自称是昊州市派下来的调查组,住在嶝江宾馆,专门来调查夏中民书记的问题。其实他们根本不是调查问题,而是要陷害夏书记!他们非要让我说前年送给汪思继的两箱软中华香烟,是送给了夏中民书记,还要我作证,说前年送给开发区刘石贝的三汽车名酒饮料和水果,也是送给了夏书记,这都是根本没有的事情!这完全是栽赃陷害!我完全可以作证,我从来都没有给夏中民书记送过这些东西!我今天之所以要写下这些东西,就是要告诉你,还要让你告诉所有的人,如果哪一天我有了什么不测,那肯定是他们陷害的!我并不怕死,我怕的是让我白死!你一定要为我申冤,为我辩白,一定要把我的事情告诉党和政府,让党和政府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特别要让党和政府明白,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就是要陷害夏书记,你千万要给党和政府说清楚,一定要保护好夏书记……

……

三十

杨肖贵是两个小时前刚刚被押进市看守所的,当他一看到押解他车上的那几个字,就意识到这回大概真的是完了。

杨肖贵了解他身体上的毛病,他十五岁时曾患过严重肺炎,持续高烧,咳嗽,吐血,因为没钱治病,几乎要了他的命。也就是那一年,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就是当时已经是嶝江市委副书记的刘石贝!

母亲比刘石贝年轻近二十岁。他们相互认识时,刘石贝当时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而母亲只是一个刚刚来公社上班的临时话务员。

那一年,刘石贝已经当了公社革委会主任。刘石贝答应过要跟母亲结婚的,但后来却对母亲说,他要是跟母亲结了婚,这辈子他的前程就算到头了。不过刘石贝跟母亲做了保证,请母亲一定等他几年,等他过了眼前进步需要的几道坎,然后他就同他现在的妻子离婚,等一切平稳了,就一定同她结婚。

只是让他们谁也没料到的是,母亲却在此时怀了身孕。那时候堕胎是非法的,而且医院审查得很严。

已经怀胎近五个月的母亲,眼看瞒不下去了,而只有十九岁的她,想不出任何办法,只能一次一次地去找刘石贝。

越来越没有耐心的刘石贝,对母亲最后的一次回答,就是在山间一个小树林里的大打出手。

母亲说,那时她就看出来了,刘石贝就是要踢掉这个孩子,就是要让她流产!但让他们同样都没想到的是,几乎能要了人命的这两脚竟没能把孩子给踢掉,而是把母亲踢成了肝破裂!

当昏迷不醒,一直大口吐血的母亲被抬到县医院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是当时的一位老县委书记,也是当时刚刚复出的县革委副主任亲自把她安排进县医院的。

母亲记得很清楚,那位老书记名叫王瑞。

那天,王瑞跟已经脱离危险的母亲几乎谈了一天一夜。王瑞给母亲说,刘石贝已经找过他了,给他认了罪,下了跪。按说,像刘石贝这样的行为,那绝对是罪不可赦,判刑坐牢,游街批斗,怎样处置他也都不为过。可问题是现在正是“文化大革命”,社会上乱成这个样子,你们的事情一旦吵出去,他一辈子的前途肯定完了,你呢,也肯定要受牵连。你想,让那些红卫兵组织知道了,像你这样一个女孩子,那也得给你戴上高帽,挂上破鞋,满县里四处批斗游街?你年龄还小,涉世也太浅,如果真这样了,那这辈子还活不活了?

杨肖贵记得母亲给他说过,那些日子,母亲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在医院里了。母亲整整想了一个多月,经王瑞从中说和,最终达成的条件是:在邻县给母亲找一份工作,一次­性­给母亲补偿三千元,孩子由母亲扶养,从此一刀两断,永不见面。

一份简短的协议了结了母亲和刘石贝的恩怨,一人一份,上面都摁上了各自的手印。

杨肖贵五岁的时候,那个叫王瑞的老书记,在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那一年,再次被揪斗打倒,不久又突然去世。母亲是一年之后才得到的这个消息,最让母亲伤心欲绝的是,把王瑞整死的那个人,极可能就是刘石贝!

因为那时候刘石贝已经是革委会副主任,直接分管劳改和管教。

杨肖贵至今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年母亲带着他坐在王瑞的墓前,眼泪抹了一把又一把,不出声地整整哭了一上午。

直到杨肖贵长到十五岁得了肺炎的那一年,杨肖贵也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母亲从小到大给杨肖贵的交代是,你爸爸在一次工作事故中死了,以致连照片都没有留下来。

杨肖贵因患肺炎,逼得母亲最终找见刘石贝时,才让杨肖贵认识了这个让他做梦也没想过的父亲!

刘石贝当时是坐着小汽车来的。刘石贝留给他的第一个印象就是老,他真的没想到自己竟会有一个老头子一样的父亲!刘石贝留给他的第二个印象就是恨,这个老头子一样的父亲竟然是另外一个家庭和另外一大堆孩子名正言顺的父亲!

这个叫刘石贝的父亲在家里只呆了不到半个小时,他坐在床头,默默地看了看家,看了看母亲,甚至还摸了摸杨肖贵的头,长长地叹了阵子气,然后放下两万块钱,就默默地走了。而后一直到母亲去世,刘石贝都再没有来过。

杨肖贵直到成年后,才渐渐明白了母亲此生付出的代价有多大。­肉­体和心灵上永久的创伤,还有独身一人拉扯一个孩子无休止的辛劳,包括姥姥姥爷同母亲的绝交,还有同所有亲人的断绝来往,让母亲还不到四十岁的时候,就已经两鬓斑白,满脸皱纹。母亲四十七岁的时候,就因为多种疾病,了断了孤苦凄凉的一生。

杨肖贵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母亲临死时,除了他,身旁没有一个亲人。当时家徒四壁,囊空如洗,母亲留给他的只有那一份当时同刘石贝一同摁了手印的“协议”。母亲留给他最后的嘱咐就是至今仍让他不堪回首的那句话:孩子,妈对不住你,你就原谅妈吧,妈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不该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你去找刘石贝吧,他能不认你这个妈,但他不能不认你这个儿子……那一年,杨肖贵整整二十八岁。二十八岁的他,确实什么也没有,没有钱,没有家产,没有工作,没有成家,没有学历,没有亲戚……

杨肖贵没有辜负母亲的嘱托,在安葬了母亲半个月后,他就在市委的办公室里找到了刘石贝。

四目相对,刘石贝一下子被惊呆了,一下子明白了这个不速之客是个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身份!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紧接着扑通一声又跌坐在椅子上,浑身像僵住了一样,久久地怔在那里。

这个人太像自己了!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极其可怕的预感。这个突如其来的年轻人,将会成为自己永世的灾星!

自从惟一能让他听话的母亲去世后,对这个世界他也就没了任何顾忌。他将对这个世界的全部憎恶,变成了让所有的人都感到可怕的一种报复!

面对亲生父亲,杨肖贵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为死去的母亲复仇!他要让这个人把母亲和自己的二十八年全部补偿回来!

母亲说对了,他能不认杨肖贵的母亲,但他绝不能不认杨肖贵这个儿子!

来找刘石贝以前,他已经把母亲交给他的那份“协议”,做了最周密的法律咨询。杨肖贵把律师都找下了,连诉状也一并写好了。他也弄清了刘石贝目前的情况,这个当了市长的“父亲”,此时正在竟争市委书记一职,他只需把诉状一亮,该要的他必须要回来,不该要的他也要要回来!

让杨肖贵没想到的是,他所­精­心准备的这些东西,其实根本就没有用处,前前后后不到半个小时,他就轻而易举地摆平了一切。

他马上需要一套房子,十万元现金和一辆轿车,尽管他初中也没有毕业,但他要出国留学,当然,所需的一切费用,都只能是刘石贝负担……

刘石贝几乎没有做任何表示,顿时就全部答应了他!

连杨肖贵也感到有些出乎意料,惊诧不已。他真的没想到竟会这么顺利,这么容易!以致他一出来就感到有些后悔,有些恼恨,真是个废物,二十八年哪,这几样东西就把你和母亲都打发了?

不过从这第一次的交易中,让他感到了一个最实在的东西,那就是刘石贝怕他,怕极了!

当初为了自己的位子,他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可以往死里踢!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怕知道他底细的人揭他的短,居然能恩将仇报,把当初开脱解救了自己的老上级老书记活活整死!

他不禁想起了这么多年跟他相依为命,为了他一辈子连白面也舍不得吃,连件新衣服也舍不得穿的母亲,顿时止不住泪流满面。

他伸直了腰板站在大街上,突然大喊了一声,刘石贝,你这个畜生!老子饶不了你,一辈子也饶不了你!你等着吧,这才刚刚开始,我杨肖贵跟你没完……

满打满算,杨肖贵在美国只呆了两年多就回来了。

杨肖贵根本没上什么学,甚至连最基本的英语也说不了几句。

他痛痛快快地在美国玩了两年,前前后后花掉了五十多万美元。

但他并不是空手而归,他回来时,除了弄来一个相当于绿卡的福利卡外,他还带回来一个有名有姓的跨国公司:EIWO公司。杨肖贵的正式身份为EIWO公司营销部的中国总代理。

杨肖贵带回来这样一个头衔和这样一个跨国公司,而且要在嶝江的开发区建立合资公司,但进行这一切的四样最重要的东西,其实连一般皮包公司都算不上。至于那个EIWO公司,除了杨肖贵以外,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公司。

但杨肖贵之所以雄心勃勃,义无反顾地非要在嶝江的开发区建立一个合资公司,而且还必须建成,这世界上只有两个人最清楚这不是一句假话,一个是杨肖贵,一个就是他从没叫过一声父亲的亲生父亲刘石贝!

要成立合资公司,首先需要一座办公大楼,而且还必须显出跨国公司的气派来,杨肖贵的预算是两千万元,最终花了三千六百万元。

这就是一直存在至今的嶝江市皇源公司,后来改成皇源总公司,再后来又成了皇源集团总公司。近两年,因为一直在策划上市,于是又改成“皇源股份”集团总公司。

这个公司名义上的总经理是开发区的副主任郭梓韦,但郭梓韦心里非常清楚,这个集团公司幕后真正的总经理其实是刘石贝,而真正在掌权,在花钱,在策划,想怎么­干­就能怎么­干­的人则是杨肖贵。

皇源公司就像是一个雪球,越滚越大,等到一直滚成今天的“皇源股份”集团总公司,已经成了嶝江市开发区最大的一家合资公司,在各区,各乡镇,甚至昊州和其他市县,还发展出了数十家子公司。固定资产规模已经发展到了将近人民币六个亿。但这一切都只是假象!

作为总经理兼董事长的郭梓韦,到了副经理副董事长杨肖贵的面

前,就像耗子见了猫,就像孙子见了爷爷!在十八层的“皇源股份”集团总公司大厦中,杨肖贵一个人和他的随从们就整整占了三层!一层是办公的地方,一层是专门玩的地方,一层是专门休息的地方。所谓的“皇源股份”,说穿了,除了是杨肖贵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滚滚财源外,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几乎就没有给开发区与投资方一分钱的收益和回报!

其实开发区仅仅是杨肖贵展示自己“才能”的一个平台,而真正让杨肖贵大显神威,花钱如流水的则是嶝江市的计委、银行和财政局!

固定资产将近六个亿的“皇源股份”集团总公司,其实负债额早已超过了十个亿!而且这一负债额仍在继续增长,并且截至到目前,依然没有找到能够解决的有效办法。其实相对公司本身来说,这都还算不上是最令人感到担忧的事情,最让刘石贝感到灭顶之灾的是,这个将近六个亿固定资产的“皇源股份”公司,这么多年生产出来的,用高额运费运抵美国,在美国一直用高价保管到今天的所谓“高科技产品”,其实根本就是一种无人问津的铸铁管道!之所以让人可怕,

就是因为这种产品仍然在这些“子公司”夜以继日地大量生产着,而作为总公司的“皇源股份”集团总公司,仍然必须不断地全部收购,不断地运往美国,不断增加在美国的储存地和保管费!

其实所做的这一切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制造出一个效益巨大的假象,然后取得上市资格,从而确保他们能够从这场灾难中解救出来!就像是一场超级赌博,他们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押了进去!

如果说以前还只是杨肖贵一个人的赌博,而发展到今天,这场赌博已经把刘石贝自己以及自己的家庭,包括刘石贝在嶝江经营多年的全部政治资本和政治地位也一并押了进去!

短短的十年期间,杨肖贵就已经把整个开发区,以及嶝江的各大银行,还有嶝江的财政局和计划委员会,以及自己的亲生父亲完全都变成了自己的一个个附属品和抵押品。

就连杨肖贵现在一人包了三层的这座价值三千多万“皇源大厦”,早都已经被多家银行抵押了无数次!抵押金额早已超过这座大厦本身实际价值的十几倍!

不过杨肖贵并不是一个不顾一切的赌徒。他在五年前就已经跟妻子办了正式离婚手续,将所有家产全都送给了妻子和女儿。杨肖贵还给自己留了一手,他在五年前请一位作家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包括母亲和刘石贝的经历,已经写成了厚厚的一本书。他已经印了两千册。其中一千五百册存放在了美国,他自己身边只保存了五百册。他之所以要这样做,实在是出于无奈,面对着这样一个父亲,他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杨肖贵默默地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他在静静地思忖着自己各种可能的结局。造成今天的这种结果,现在想来,都只能怪自己!其实当时根本没有那么危险,不就是查查开发区吗?查查“皇源股份”筹备上市的账目吗?你究竟有什么可担心的?前面有总经理郭梓韦替你顶着,后面有开发区主任刘石贝给你捂着,中间还有汪思继一大帮人帮着护着。不就是那一堆出了问题的账目吗?还早得没影呢,怎么就慌了手脚了?

即使是被查出来毙了,也比这样抓住毙了要晚得多得多!至少也还能多活个三年两年的!如果上下打点打点,弄上个死缓,十年八年不也就出来了?十年八年以后,自己才多大?真的昏了头了,怎么就想出了这么一个损招,要把整座小楼都给烧掉!

全怪自己那晚上喝多了,糊里糊涂地就做了那么个决定!最可恨的就是那两个小畜生,笨手笨脚的不说,竟然刚一抓进去就把什么都招了,让他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他现在必须让嶝江的这帮贪官污吏们都明白,别看他是一个纵火杀人嫌疑犯,但他比纪委监委反贪局的权力更大。他们要是敢不尽心尽力尽快把自己弄出去,那就别怪我无情无义!

第一道大菜给谁?那就送给刘石贝最称心的二儿媳­妇­,现任市财政局长的林晓芳!林晓芳最喜欢吃的就是韭菜­鸡­蛋馅饺子,韭菜还必须是江北区城关镇的小叶韭菜。

明天他就告诉看守所的管理人员,他马上要交代问题,但交代问题前,他必须要吃城关镇小叶韭菜包的饺子。林晓芳前前后后拨给开发区各种各样的款项几千万,他给林晓芳各种各样的回扣前前后后不下几百万!只要他吃了这道菜,这个不可一世的林晓芳就算死定了!就算阎王爷发了慈悲,也一样没法救她!

第二道呢?第二道就送给汪思继的内侄,现任大王镇党委书记李聚奎。李聚奎原来是区计委主任,他爱吃的菜是炖得烂熟的焖羊脸。当他交代李聚奎的问题时,点名就吃这个焖羊脸!当时李聚奎拨给他五百万,他回报给李聚奎的则是一座装修得豪华一新的四百平方米的独院小楼!

第三道呢?如果他们还是无动于衷,那就得在菜里面再加点分量。

在他的“皇源大厦”专供吃喝玩乐的那一层里,最有名的一道菜就是飞龙大鱼翅,他就点名吃这个!这么多年来,在他这个地方赌博玩女人的大大小小的­干­部不下几十个,这些人现在大部分都仍然身居要职,几乎清一­色­都是刘石贝、汪思继的死党­干­将。让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的是,杨肖贵暗中把这些人在这个地方寻欢作乐的情景全都偷Pāi了下来。如果他要是把这些全部交代出来,别说汪思继再想­干­倒夏中民,只怕这个党代会和人代会都没法再开了!因为这些人里头,至少有一半都是党代会代表……

三十一

刘石贝好像只打了个盹,就再也睡不着了。从省纪检委联合调查组突然降临嶝江后,打击一个接一个,他几乎都快崩溃了。

老实说,自从杨肖贵被抓进去后,他一颗心反倒踏实了一些,至少杨肖贵在外面不会再给他闹腾那些邪乎事了。就让他老老实实地在看守所里先呆上一阵子吧,反正里面该安排的也安排了,只要他死不了,或者他还想活下去,那就不至于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情来,至少也可以让他专心致志地把杨肖贵捅出来的窟窿一个一个地补一补。

他已经咨询过了,如果确属雇凶杀人,情节恶劣者,必死无疑。但如果以­精­神不正常或者不是主观上的故意,死缓也不是不能争取。这对自己来说也算解脱了,等到杨肖贵出来的时候,自己也没什么活头,说不定都已经进了火葬厂了。

但要达到这样的一个结局,至少需要几方面的配合。

首要的一条,最好能尽快把他从嶝江赶出去。如果实在赶不出去,就得想办法在党代会、人代会和市长选举上做文章,不管是副书记还是市长,这两个位置只要能选掉一个,即可兵不血刃,大获全胜。尽管这要冒一定的风险,但这种风险比起别的风险来,值得,也更安全。选举失利,法不责众,任何人也没办法。

其次顶顶重要的一条,一定要确保汪思继在嶝江的领导地位,因为只有汪思继才有可能让眼前的这一切化险为夷,逢凶化吉。何况他们相互之间的利益已经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保住了汪思继,也就等于保住了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也就等于保住了自己的一切。夏中民如果能顺顺利利地调走,那就让汪思继作为市长候选人。一两年后,再接任书记,到了那时,大局已定,也就没什么可忧虑的了。如果夏中民调不走,那就在选举中直接把汪思继选上来!

再者,也同样是极为重要的一条,那就是绝不能在党代会和人代会前再出任何差错。特别是在做党代会代表,人代会代表的工作上,尤其要特别特别的小心,千万不能让任何证据被别人抓到手里。近些年来,这一类的情况并不是没有。在选举中真正的候选人落选,而不是候选人的人被选上,不论是党代会还是人代会,不论是组织程序上,还是组织原则上,都绝对是一个天大的失误!一旦出现这样的结果,肯定会引起方方面面的强烈关注,上一级组织也肯定会予以严肃过问和严密核查,所以在做工作时,千万要小心,一定要把各种各样的问题考虑在前面。

至于自己在开发区所面临的那些问题,包括联合调查组被烧死一人的案情,由于杨肖贵的被捕,再加上覃康的烧伤,反而给自己争取了时间,让自己有了更多补救和解脱的机会。像那些证据材料,自己完全可以重新组织整理出一套没有任何漏洞的账目来。如果能上下打通关系,等到下一次调查组重新开始调查时,说不定覃康用生命保住的那些东西也就没用了,没有任何意义了。

还有极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一定要千方百计地找到夏中民的失误和问题。那天晚上夏中民在电视市长对话栏目上的表现,他已经让人给录了下来,反反复复的他都细细地看了听了。夏中民这个人,平心而论,实在是了不得。不论从口才,思想,观念,还是从思辨能力和应变能力上来看,都是他这么多年来所遇到的最能­干­的人才之一。但恰恰是那天晚上的节目,夏中民却让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大错!他把自己暴露得太早了。还没上阵就已经磨刀霍霍,这是兵家之大忌。能不能当好一个领导,需要得到支持和依赖的只能是­干­部。你把这些­干­部全都得罪了,全都弄得惶恐不安,他们怎么会支持你当书记,又怎么会选你当市长?而要想在实质上让­干­部满意,有那么容易吗?一个­干­部不满意,对你来说就好比是一根导火索;十个­干­部不满意,就好似让你陷入了地雷阵;10%,20%的­干­部对你不满意,那就绝对让你坐在了火山口上!平时总有人说什么火山口,对一个领导来说,火山口绝不是什么老百姓的愤怒,而是­干­部们的不满!­干­部都对你不满了,那你还做什么领导?所以现在的领导最怕的根本不是什么老百姓,而是手底下那些大大小小的­干­部。别看领导们出来时一个个前呼后拥,威风凛凛,那是因为­干­部们还对你存有希望。一旦对你什么也指望不上了,那你又凭什么指手画脚?就算你真想让老百姓满意,如果­干­部们都不满意,你还怎么让老百姓满意?只想让老百姓满意,却从来不考虑­干­部们满意不满意,这才是一个领导最没有头脑,最冒风险的表现!所以夏中民那天晚上的那些讲话,无论从哪头来看,都已经注定了他的败局!他太草率,太浮躁了,简直得意得发疯了,忘形了……

想到这里,刘石贝看了看时间,尽管已经太晚了,但他还是想给一个人打个电话,他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告诉这个人,如果这个人在这个时候还要一意孤行,坚决支持夏中民,那他就要开诚布公地告诉他,他和夏中民的处境也一样极其危险!

他必须给这个人讲清楚,悬崖勒马,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刘石贝想了想,终于拨通了市委书记陈正祥的手机……

三十二

深夜十二点,市委书记陈正祥突然接到老书记刘石贝的电话。刘石贝同他足足快有两个月没通电话了,没想到竟会在半夜里给他打来电话!

刘石贝用极轻松的声调问候了问候,而后便给他说了几个意思。

一个是作为市委书记,陈正祥应该力劝夏中民尽快离开嶝江。这不仅对夏中民本人有益,对整个嶝江的稳定有益,特别是对你市委书记陈正祥有益。刘石贝毫不隐讳地对他说,过去我当书记的时候,不管怎么样总还压得住。可你来嶝江以后纯粹倒过来了。这还只是一个常务副市长呢,一旦这次当了市长,你就不想想,这个书记你怎么当?这两年你之所以稳稳当当,没出什么大事,那是因为这边还有一个汪思继,一旦汪思继不跟你玩了,你想想,就你一个马上要退居二线的人,那夏中民还不把你活活给吃了?就算夏中民日后当了书记,不想再把你怎么样,那汪思继呢?汪思继不是个傻子。你想想将来有那么一天,汪思继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得到,他能这么再继续忍气吞声?他能把以前做的那些事情全都这么算了?你想那有可能吗?就算他能放了夏中民,他能放了你陈正祥吗?

还有一个意思,几乎是直接向陈正祥质问,人代会党代会就要召开了,你就没想想这些代表们都有些什么想法?作为一个市委书记,你就不感到害怕?夏中民在电视对话栏目上讲的那些,你就没看没听吗?你知道下面的­干­部都在怎么议论吗?还没当上市长呢,就已经把嶝江的­干­部骂遍了,不是村霸恶霸,就是贪污腐败,你是一个市委书记,你就没想想,这是在败你兴呢,还是在败嶝江­干­部的兴?假如这些­干­部都不­干­了,不选了,党代会人代会开砸了,那你这个市委书记怎么给上面的领导交代?我都替你揪着一份心呢,你真的就一点儿也没觉得怕?

刘石贝另外一个意思,­干­脆就是在发指示了。如果夏中民没被选上,拍拍ρi股走人也就完了,假如万一连你在选举中也出了什么问题,那时你这个市委书记又怎么办?当断不断,必生大患。你一定要闹清楚,这次人代会党代会,别的都是扯淡,关键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究竟谁是大多数,你更要弄明白。已经到这样的时候了,你绝不能把自己和少数人联系在一起。

说到最后,刘石贝基本上就是要挟了。陈正祥呀,你一定得有个心理准备,假如党代会,人代会开砸了,你又将会面临着一个怎样的局面?假如选上了汪思继,你想过没想过你将如何面对汪思继?原本你就没想过让他上,到头来,等到人家上来了,人家要是计较呢?假如真的到了那一天,你这个书记又如何­干­,就算你想­干­,你又怎么­干­得成?汪思继和夏中民相比,那可完全是两种类型。汪思继在嶝江的基础要牢固得多,在­干­部队伍中的凝聚力也强得多,到了那时候,你就是想呆,想留在嶝江,又如何在嶝江呆得下去?嶝江又有什么人敢留你?其实你并不是一个人,你是一大家子人,你不为自己想想,也不为这么一大家人想想?凤凰落架不如­鸡­,­干­部下台不如狗。说实话,我这两年的体会可真是刻骨铭心呀。

一直等到刘石贝说得差不多了,陈正祥像是试探似的说了一句,老书记呀,你的话我都明白,本来有些事情我也正想跟你商量商量呢!听你说了这么多,我现在突然有了个想法,如果这次换届,我自己马上就撤出来,直接让夏中民当书记,让汪思继当市长,你看这样是不是更好一些?

刘石贝听了这话,愣了一愣,然后立刻问道,原来你到昊州就是­干­这个去了?陈正祥呀陈正祥,你怎么这么糊涂!你怎么能想出这种馊主意来!说了一晚上看来你还是根本就没听进去,现在关键的问题不是谁当书记,谁当市长,而是夏中民必须离开嶝江!你竟然要让夏中民直接当书记!这样的话你再也别跟任何人说了,第一,根本不可能,第二,绝对不可能!别的我就不说了,刚才也给你把话说尽了,现在我就只给你说一个原因,那就是嶝江的书记跟贡城区的书记完全是两码事,嶝江的市委书记是副厅级,贡城的区委书记是正处级,副厅级是省管­干­部,那是要上省委常委会研究决定的,是要省委组织部直接进行考察的,而正处级只需市委通过,省委备案就可以了。离党代会人代会就剩下几天了,你竟然要让一个副处级­干­部直接当副厅级的市委书记,那可能吗?还有一句话我还得给你说一遍,要是省委领导真的支持夏中民,他还能等到今天才当了一个市长候选人?再退一步,就算省委同意了,那夏中民还有两关绝对过不了,一个是考察,一个是党代会!考察肯定过不了关,选举也一样要出问题!

说实话,别的话陈正祥都没有放在心里,只有最后的这些话才真正让他感到震惊了。这个理由他以前并不是没有想到过,但当今天刘石贝亲口说出来时,他才一下子就感觉到了!

嶝江市为什么就不能来一次破例呢?他们既然那么害怕夏中民上来,那就愈发证明了夏中民的能力和实力!看来自己的选择完全是正确的!

陈正祥突然又想到了一点,党代会和人代会看来不能如期进行了,鉴于目前的情况,最好延期!他要给夏中民腾出时间来,再好好在上面下面做做工作。好了,明天一早他就去见魏瑜书记,给他说党代会人代会最好推迟,然后给省委汇报请示,直接让夏中民担任嶝江市委书记。

在嶝江考察回来几天了,一直还没有给市委组织部汇报。部长刘景芳好像也没怎么急着催汇报,于阳泰自己也并不想急着要去汇报。他一直想再放一放。短短的几天,发生事情实在太多了。说实话,如何给领导汇报这次考察的结果,他在私下里已经准备了三套方案:一套就是说夏中民没问题,可以大胆地起用;一套就是从稳定的角度出发,夏中民最好是调出嶝江。还有一套就是如实地把考察情况汇报组织,是否起用,由组织酌情定夺。

第一套,是从嶝江老百姓的利益出发,不考虑个人得失;第二套,是从嶝江部分­干­部的利益出发,其实也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但作为考察组负责人,肯定会承担一定的风险。至于第三套方案,基本上就是不表态,无立场。把包袱和问题全部给组织,自己不承担任何责任。

于阳泰之所以能有这些想法,说实话,他对夏中民这个人还是有些意见的。不管怎么说,为昊州市委组织部派下去的考察组,而且是专门考察你一个人,怎么能屡屡以忙为借口,始终对考察组的存在置若罔闻?

于阳泰也明白,夏中民面临的的难题之所以如此之大,如此之多,以至于让他终日像救火队一样四处奔忙,最主要的一点是,夏中民在嶝江并没有上下和谐、齐心协力的政治环境。

于阳泰对嶝江的政局并不是不熟悉,刘石贝、汪思继他们在这里处心积虑、苦心孤诣地经营了几十年,嶝江几乎可以说早已是铁板一块了。那天考察时,那个叫郑大平的副市长说过的那些话,至今言犹在耳。在嶝江,要砸碎这铁板一块,确实太难太难了。郑大平说了,那将是一场战争,是一场血与火的较量。因为利益的重新调整必然会威胁到现存的利益联盟,动摇的是一大批既得利益群体,会直接损害一些中下层党政官员的既得利益。但为了我们国家的长治久安,为了改革的持续健康发展,为了执政党最根本的利益,为了有效遏制不平等、贫困和腐败问题,我们必须也只能和最广大的人民群众血­肉­相连,打赢这场战争。要打赢这场战争,我们靠什么?没有别的,只能靠一批有能力有魄力有胆略,并愿为国家和民族利益付出一切代价的真正的共产党人。必须让这批人进入权力的核心,必须让他们掌握公共权力和控制公共领域,从而使我们的国家逐步进入民主、法制、共同富裕的改革之路。

那么,夏中民真是这样的人吗?

于阳泰同夏中民的考察谈话,时间很短,几乎什么也没说到。尽管当时他看得出来,夏中民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跟他说,但一来是因为当时已经没有时间了,二来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原因,那就是于阳泰当时已经得到了确切消息,夏中民即将调往贡城区任区委书记。

老实说,于阳泰当时得到这个消息时,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于阳泰包括汪思继他们绝大多数人的猜测竟然全都错了,紧接着没多久,就传来另外一个消息,夏中民已经给昊州市委书记魏瑜答复了,他坚决不离开嶝江,即使在嶝江落选,他也绝不离开。夏中民的选择,几乎让所有的人都再一次跌破了眼镜。

让考察组感到尴尬的是,恰恰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嶝江。

考察组回来的这几天里,于阳泰家里的电话几乎就没有断过。于阳泰甚至不用看来电显示,就能判断出这些电话是从嶝江打过来的。

汪思继甚至打发了好几拨人马不停蹄地往于阳泰家里跑。

于阳泰看着家里摆放着的一堆堆的礼物,直觉得脑袋阵阵发蒙。于阳泰不是傻子,他当然清楚这些礼物的分量和用意。仅仅就这么几天时问,他粗粗算了算,他家里的礼物价值不下十万元。

考察­干­部数也数不清有多少次了,但像这次考察­干­部所遇到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于阳泰明白,他们花了十多万元,请吃请了无数次,无非就是为了买他一句话。那就是当他给昊州的领导汇报这次考察情况时,能以考察组的名义把这句话说出来:为了嶝江的大局和稳定,夏中民应该调离嶝江。

但于阳泰清楚,夏中民调离嶝江,最大的获益者是刘石贝和汪思继他们!而受损害最大的则是嶝江广大的基层­干­部和老百姓!

一场血与火的较量。于阳泰何尝不清楚这句话的意义和分量。

看着眼前送来的这大包小包的礼物,于阳泰就明白夏中民的不走,对一些人来说,那将意味着什么!他们之所以不惜代价,上上下下动员了这么多力量想把夏中民赶出嶝江,目的也就是一个,那就是要保住他们的既得利益。夏中民面临的难题其实也正是在这里,特别是在嶝江市党代会、人代会即将召开之际,如果夏中民坚决要留下来,一场生死大战肯定在所难免。于阳泰也许比别人看得更清楚,这场大战,夏中民的力量不见得会更强,甚至会更弱。因为这本来就不公平,岂止不公平,简直就是陷阱!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场大战从一开始就几乎已经注定了夏中民的败局!

夏中民当然不会不清楚。问题是,既然清楚了,为什么还非要这样破釜沉舟,誓死不二?

夏中民几乎舍弃了一切,他图的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他的动力又究竟在哪里?一句话,夏中民为什么要这样做?

于阳泰想了整整几天,似乎还是找不出一个足以令人信服的理由。

三十三

从面试考场出来,已经十二点了。本想找个地方休息,没想到刘景芳找电话要他马上去组织部。刘景芳一见夏中民就说:“中午我请你吃饭。魏瑜书记,吴盈副书记,还有陈正祥书记也都参加。”

夏中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事,不禁有些发愣,“这行吗?再说,又怎么能让你请客?”

“怎么不行?你以为是你们下面的那种请客?就在市委食堂,定了个包间,全是家常便饭,顶多四十分钟。下午两点钟我和吴盈副书记都还要参加面试,魏瑜书记也还有会,主要是说你的事,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的事?”夏中民愈发吃惊,“我什么也不知道,让我准备什么?”

“这就是我叫你提前来的原因。”刘景芳直直地看着夏中民说。“中民,你给我说实话,嶝江市也好,贡城区也好,究竟什么职务你觉得对你比较适合?”

夏中民沉默了一下说,“还是让我留在嶝江为好。”

“问题是,嶝江的局势你清楚吗?党代会和人代会,你觉得究竟有多大把握?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这些天来,嶝江的情况非常严峻,也非常不利于你。”

“你指的什么?”

“我个人认为,这是一种情绪,一种被一些人利用了的情绪,正在四处蔓延。它变得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难以把握。”

“如果组织上也发现了,感觉出来了,但却对它无能为力,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不是更应该留在嶝江?”

“那我问你,你需要组织上什么样的支持?”刘景芳径直问道。

“我以前已经给陈正祥书记说过,嶝江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本地人太多,所以地方势力和宗派势力太强,如果不及时进行调整,嶝江的局面很难打开。”

“嶝江的班子里,你觉得究竟哪些领导需要调整?”

“我觉得首先应该派个无私正派的纪检书记。”夏中民说道,“另外,组织部长和主管组织的书记也应该调整,他们已经在嶝江­干­组织工作­干­了很多年了,如果让他们继续呆在嶝江,任何人在嶝江都不好开展工作。”

“组织部长和主管组织的副书记这次都不能调整,因为他们都是这次党代会和人代会的主要筹备人员。尤其是汪思继,即使我们以后想调整他,也没那么容易。”

“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他是昊州市委去年刚刚考察过的处级­干­部,考察结果现在并没有过期。说实话,有时候我们也确实感到无能为力。你明明知道他有问题,但你并没有查出他的问题,所以也就只能继续使用他。这是目前我们组织工作中遇到的最大难题。”

刘景芳的嗓音并不高,但这些话给夏中民带来的却是从未有过的震动!一个组织部的负责人居然能给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又如何不让人痛心疾首!

夏中民理了理情绪接着说道,“景芳部长,你今天让我把话说完。其实我们这些基层­干­部,再苦再累也能忍受,惟一无法忍受的就是一些以组织名义表现出来的那种无动于衷。组织部门不就是管­干­部的吗?下面的­干­部谁好谁赖,组织部门怎么能心里没数?市里也好,省里也好,哪一级党委不都是依靠组织部门来了解考核­干­部的?我们的­干­部制度和用人机制如果再这样下去,那还得了吗?如果没有一个公正透明的,让­干­部群众都认可都服气的硬­性­标准,那在下边工作的­干­部又怎么能安下心来?这些年来,尽管从上到下天天都在喊­精­简机构,裁减冗员。但拿嶝江来说,在刘石贝手里,科级和科级以上增加的­干­部职数就有上千多!嶝江原来只是一个县级市,后来由于刘石贝的努力,竟然增加了两个区级政府!于是嶝江市便渐渐演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高于县级市的地辖市,­干­部基数自然就越来越多。据我所知,前几年,刘石贝差一点把嶝江市活动成一个地级市!如果真那样,嶝江的­干­部职数将会更高更多!那对嶝江的老百姓来说,将是一个多大的灾难!遍地都是这样的吃饭官,再富裕,再强大的国家也养不起呀!我之所以要在嶝江坚持下去,也就这么一个目的,当我们的改革真正改到我们头上时,莫非真的就改不下去了?为了党的千秋大业,这一步迟早得走,谁也绕不过去!如果是地雷阵,就让我去,如果是枪眼,就让我去堵。”

夏中民说完了,两人都久久地沉默着。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刘景芳才字斟句酌地说道,“中民,谢谢你今天给我说了这么多。我会通过各种渠道,把你的这些意思尽快反映上去。借这个机会,你一定要去省委,一定要找到省委领导。找领导反映问题汇报情况,同跑官要官,完全是两个概念……”

十分钟后,他们一起去了食堂。一会儿陈正祥也进来了。主管组织工作的吴盈副书记嘱咐了几句话,省委对嶝江的情况非常关心,你们去了一定要如实反映情况。魏瑜书记一直没有吭声,等到快吃完饭了,才说了一句话,有了情况马上回电话,如果省委同意了,嶝江的党代会人代会延期举行。如果没有同意,就马上回来,党代会人代会如期召开。

三十四

七点十分夏中民和陈正祥赶到省委时,省委组织部长秘书说部长今晚要开常委会,会前任何人都不接见。没办法,他们只好找了个宾馆住下。夜里十一点,妻子李君玮打电话说嶝江沙石厂出事了,而且死了十几个人。

夏中民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最让他担心,也最让他不想听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中民,上面会不会追究你的责任?听说纪检委的人已经调查你好几天了?”

“这我知道,是省纪检委的调查组,我去昊州考核以前就下来了。”

“不对吧,我怎么听说是昊州纪检委派下来的?听说凡是跟你有过来往的,一个一个地挨着审问。闹得整个嶝江人心惶惶,有两个企业都停工停产了,经理和董事长全都被关起来了……”

“会有这样的事!”夏中民愣住了。

华中崇其实已经给你说了,嶝江都乱成什么了!这就是说,并不仅仅只是这件事!

然而李兆瑜竟然对他什么也不说!

陈正祥今天同他呆了几乎整整一天,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谁当书记,谁当市长,难道会比人命更重要!居然众口一词,全都在瞒着他!

还有那个不知谁派来的调查组,已经审讯了十几个人!甚至还有两个企业已经被查得停工停产了!

夏中民越想越无法入睡……他连拨好几次李兆瑜的手机,他竟然关机!

次日早晨七点四十,夏中民和陈正祥见到省委常务副书记高怀谦。

高怀谦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你们的事情昨天晚上已经研究过了,夏中民任嶝江市委书记的提议没有通过。”

“为什么?”陈正祥吃惊不小,“昊州市委的态度很坚决,省委组织部也表示同意,怎么一下子就变了?”

“有些情况不必要再给你们讲了。”高怀谦顿了一下,“中民呀,大家对你的评价基本一致,能力强,有魄力。你回去要一如既往继续努力工作。我还有个会要参加一下,具体情况让于建华部长直接给你们谈。你们现在就去他办公室。”

临走时高怀谦轻轻拍了拍夏中民的肩膀,“中民,不要有什么情绪,下去好好­干­,我相信你。还有,你见了于部长后,最好再去见一下彭涛书记。彭书记既是纪检书记,也是省委副书记,他也有情况要给你谈谈。”

夏中民出来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一定出什么事了!

陈正祥默默地看着他说,“难怪昨晚见都不见我们。看来我们把问题想简单了。”

夏中民坐在于建华的办公室里,于建华开门见山地说道,“中民,这次没能通过,主要是关于你的问题。说实话,连我们也没想到。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们沙石厂发生的重大事故。”

陈正祥这时Сhā话说道,“沙石厂发生的事故,跟夏中民没有任何关系。事故发生时,夏中民正在昊州参加­干­部考核,根本就不在嶝江。”

于建华摇了摇头说,“这是事故发生地江北区委区政府和大王镇党委镇政府前天发给省委的联合汇报材料。事故发生时间写得很清楚,是在六月十五日晚上,而昊州­干­部正式报到考核的日期也是六月十五日。这就是说,事故发生的那一天,夏中民应该还在嶝江,而且一直在现场。”

于建华轻轻的一番话,让夏中民一下子惊呆了!

六月十五日,如果真按这个时间算,那他确实还应该在嶝江!那天从上午十点,一直到下午两点左右,他确实一直在处理东王村沙石场停工停产的问题!确实是法院查封了沙石厂!也确实是他到区市两级法院强行要求院长立即撤封,撤警!而且确确实实是他下令让沙石厂立即全面复工!但当时的实质问题却根本是另一回事,同这份报告上所说的缘由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同所谓的阻止危险施工和禁止危险工段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但这一切问题,你一下子能给上面的领导解释清楚?

于建华很严厉地说道,“老实说,这份材料确实来得有些蹊跷,不早不晚,几乎是踩着点来的。但不管任何人,只要看了材料的内容,都会感到震惊。你说这种情况下,省委常委会上怎么会研究你的问题?”

说到这里,于建华对陈正祥说道,“正祥书记,你马上到莫文骅副部长那里去一趟,莫部长有事要跟你商量一下。我正好还有点事再给中民谈谈。”

送走陈正祥,于建华转身又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材料递给夏中民。夏中民接过材料,是一份省报的内参。标题醒目:“市领导当众污辱殴打工人!”在题目上方,是省委书记郑治邦的批示:此文建议省报发表,可先隐去姓名,让全省­干­部职工参与讨论。必须要让全省的­干­部群众明确一点,在社会主义市场条件下,我们应该如何维护尊重广大工人(包括民工)的合法权益。

这篇登在省报内参上的文章主要内容是:六月五日下午两时许,夏中民在处理嶝江市沙石材料纠纷时,由于对方一职工辩解了几句,就强迫这个职工当众打自己的耳光。该职工由于拒不照办,夏中民便让几个保安人员大打出手。该职工所在单位现已停工停产,强烈要求市委市政府严肃处理此事,否则他们将集体越级上访。

夏中民越看头越大,看到后来,两只手抖得几乎连这份内参材料也拿不住了。

三十五

到省纪检委书记彭涛办公室时,夏中民发现陈正祥已经在里面了。彭涛把一份刚刚出版的省报递给夏中民说:“有关省报发表这篇文章的情况,刚才跟于建华部长交换过意见,希望你不要有什么负担和压力。正祥书记刚才也已经给我谈了,这件事的基本情况他还是了解的。如果报道确实有严重失实的成分,我们会争取把负面影响减少到最小的程度。”

陈正祥说:“彭书记,我担心党代会马上就要召开,这个负面影响已经没有时间挽回了。”

彭涛想了想问:“你想让组织上­干­什么?”

陈正祥说:“第一,马上推迟召开党代会和人代会;第二,请省报马上重新登载文章澄清事实;第三,为了保证党代会和人代会的顺利召开,我请求免去我的一切职务,暂由夏中民同志主持嶝江市委市政府的工作。”

等陈正祥说完好久了,彭涛才慢慢地说道,“你的想法我会给相关领导反映的。但我个人的意见,因为一场事故和一篇报道,就推迟召开党代会人代会,这对嶝江的­干­部群众是不负责任的。省报报道即使是失实的,也只能由省报自己负责澄清。省纪检委可以给他们递交调查结果,并没有权力让他们立刻澄清。另外,你所说的要求纪检委免去你的一切职务。你是党的一个市委书记,而且还兼任市长,在没有查清事实以前,任何人任何机构都没有权力这么做。”

夏中民这时说道,“彭书记,我想给你谈谈我的一些看法,可以吗?”

“当然可以。”彭涛很认真地说道。

“彭书记,我细细地查过了,我在嶝江工作八年,这是迄今为止,在嶝江工作时间最长的外地­干­部。改革开放以来,在我之前,由组织外派到嶝江的,一共有四位书记,三位市长,十五个副书记副市长。除一位副书记曾在嶝江­干­过五年外,其余的都没超过四年。最短的一位只­干­过一年多。三位市长,没有一位能在嶝江被提拔为书记。十五位副书记副市长,只有一位在嶝江被提拔为市长,但他只­干­了一年,就称病主动调回了原籍。而嶝江本地的市级­干­部,我也大致查过,不是迅速垮台调离,就是一­干­几十年。为什么?比如像刘石贝那样的领导,自他进入市委常委后,竟然能从部长、副市长、副书记、市长、书记一直在本地­干­了将近三十年!还有市委常务副书记汪思继,自进入市委常委后,也已经在本地­干­了将近二十年!这又说明了什么?为什么这些­干­部很少被查过,一直­干­到今天也仍然稳稳当当。他们之所以能逢凶化吉,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都是负责组织工作的领导­干­部。所以一旦这些人有了潜在的危险,他们就可以以组织的名义,清除所有可能给自己带来潜在危险的­干­部。彭书记,不瞒你说,可能你也看到了,前些日子,嶝江市的某些人,竟然以人大代表的名义,状告省委书记郑治邦坑害百姓,并且把这封信直接寄给了郑书记。他们在信中说嶝江之所以出现了一条腐败路,豆腐渣路,就是因为郑治邦书记为了照顾北京某领导的儿子做生意,强迫嶝江市政府领导用高价买回了一批劣质沥青。这个告状的人竟然说,这是夏中民在给人大代表做解释工作的时候,在大会上给大家说的!彭书记,这样的告状信,郑书记竟然做了批示。我知道后觉得非常冤屈,这样的信,领导怎么能相信?但后来一想,如果这样的事情碰到我头上,我也一样会做出批示。因为写信的人是一个署名的乡人大代表,有时间,有地点,而且是在人大会上!而这样的信肯定也已经发到了中央,发到了中纪委。即使是更高一级的领导,看了这样的信件,也一样会做出批示,甚至是更严厉的批示!”

“中民呀,我实话告诉你。”这时陈正祥Сhā了一句话,“刚才彭书记让我看的那些材料,都是从上面批下来的状告彭书记的告状信。他们说是彭书记一直在包庇嶝江的腐败分子!”

夏中民并没有感到震惊,只是很激愤地说:“彭书记,告你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其实他们的手法并不见得有多么高明。但我们就是没办法。有件事我今天本来不想给你说的,但事已至此,就一并说出来。就在这几天,地区纪检委和检察院也派下去了一个调查组,正在全面审查我的问题。几天来,他们已经审查和讯问了几十个人,好多人甚至还遭到了关押,以至于已经查得让两个企业停工停产!我是在昨天才得到的这个消息,我当时就想,这肯定不会是省纪检委的决定。因为省纪检委已经有一个调查组了。我总是在想,究竟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现象?高怀谦书记以前给我说过,那些针Сhā不进,水泼不入的地方,很可能是有一个不受党和人民监督的既得利益群体在作祟。高书记的话,给了我很大震撼。我觉得,如果一个地方,仅仅如此,那也没什么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如果一个地方的宗法势力,地方势力,还有正在形成的既得利益群体结合起来,就有可能对党的权威构成严峻挑战!因为他们是在以组织的名义对抗组织,以人民的名义剥夺人民,以党的旗帜来损害党的利益!”

“那你需要领导什么样的支持?”彭涛沉思良久才追问道。

“我已经给魏瑜书记交换过意见了,希望能尽快调整班子内的一些成员。”

彭涛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个魏瑜书记已经给我谈过了,我也同意。昊州新的纪检书记明天上午十点到任。”

夏中民刚刚坐在回程的小车上不久,就接到了李兆瑜连续发来的五次手机信息:

中民,我是兆瑜。听说你回来了,现在给你汇报。

坏消息:一、沙石场重大事故,死亡17人;二、一个上百人的请愿团已经组成,在党代会期间要求罢免你;三、省纪检委调查组多次遭围攻,要求处理你;四、昊州纪检委检察院又派下来一个调查组,正在暗查你;五、两个自称受害者的村支书和村委主任,已经给全市所有的党代会人代会代表发了公开信,说你如何迫害和羞辱他们。六、我已经收到了有关告你的材料六十多件。七、中央、省、市三家6·15事故联合调查组,今晚抵达嶝江,明天将有数百人请愿,要求对你严肃处理。八、省报、市报、新华社、法制报包括多家电视台近二十名记者将陆续到达嶝江;九、沙石场已经被查封一个星期,截止到今天,市里已有三十多家施工单位停工待料;十、昊州市长华中崇今天在嶝江事故现场,点名批评你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好消息:一、嶝江市纪检书记丁柬辰已被调离;二、覃康已经清醒,并能说话;三、开发区“皇源股份”的杨肖贵已经交代出大量问题;四、嶝江的老百姓也正在准备为你请愿;五、昨天你父亲的癌症手术很成功……

父亲的癌症手术!

在所有的信息中,几乎每一条都让他心惊­肉­跳,而惟有这一条让他悲不自胜!所有的家人,包括自己的妻子,全都瞒了他!

夏中民久久地呆在了那里。泪水突然汹涌而至……

昊州市委书记魏瑜接到省委副书记彭涛的电话时,禁不住阵阵发愣。

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昊州市委纪检委和检察院竟然又给嶝江派下去了一个联合调查组,被查的对象竟然还是夏中民!

好多年了,魏瑜似乎是第一次听到彭涛在电话里的震怒和愤慨,“你是市委书记,市纪委检察院下去调查一个即将召开党代会人代会的市长候选人,你居然会不知道!你明白不明白,你现在的这种局面叫什么?失控!失控意味着什么?你懂不懂!”

魏瑜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彭涛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几分钟后,魏瑜拨通了纪检书记王敏刚的电话。王敏刚像是回忆似的说,“几天前,韦华检察长给我说过,纪检委检查室要他们也派人下去了解个案子,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件事。”

“知道吗?查的是夏中民!嶝江马上就要召开党代会人代会了,你知道不知道现在查夏中民意味着什么?”

“夏中民!”王敏刚的声音突然有些发颤,“魏书记,我觉得不可能,真的不可能。”

“已经既成事实了,你还在这儿不可能!”魏瑜震怒不已,“你马上给韦华联系,立刻把事情搞清楚!如果情况属实,你和韦华明天十点以前写好检查传真给彭涛书记,然后等候处理!”

魏瑜啪一声挂断了电话。

只有七八分钟,昊州市检察长韦华便打来了电话。“魏书记,这个调查组确实查的是夏中民!这是我们的失误,我们很有可能让人给……”

“派调查组去嶝江,是不是你的决定?”

“……是,当时我同意了。”

“为什么?”

“魏书记,当时是市纪检副书记王绵海先给我打了电话,他说是嶝江有个案子需要了解一下,希望市检察院也能派两个人参加。”

“所以你就同意了?”魏瑜的声音愈发吓人。

“当时还没有,后来我们的副检察长刘茂才来找我,也说到了这件事,于是我就给纪检书记王敏刚打了个电话,他表示说可以,我也就同意了。这件事我确实有责任,我已经通知了他们,让他们立刻撤……”

“你是什么责任?”魏瑜步步紧逼,“我想听听你说的责任是什么!”

“我当时真的没想到背后的东西会那么深,魏书记,我知道错了,确实失职了。”

“怎么错了,又忽视了什么?”魏瑜的声音越来越严厉可怕。

“魏书记,你大概也清楚了,那个纪检副书记王绵海是刘石贝的女婿,我们的副检察长刘茂才是刘石贝的儿子。”

“这就是你的忽视!”魏瑜止不住地一拳砸在办公桌上,“看来你很清楚呀!让刘石贝儿子和女婿联手去查夏中民,你的决定很有见地嘛!”

“魏书记……”

“你知道你­干­的是什么?这就叫违法的非组织行为!你现在用一句错了失职了就能逃脱得了责任!”

十分钟后,魏瑜要办公室马上通知所有的市委副书记,半个小时召开书记办公会。今天晚上,连夜召开常委扩大会……

打完电话,魏瑜依旧僵直地坐在那里,彭涛的那句话像钉子一样刺在他的心里,“什么叫失控,失控意味着什么,你懂不懂!”

明天一早,他必须带着相关的领导一道去嶝江,嶝江这个地方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大意失荆州,自己早该下决心了。问题是,在嶝江换届以前,动手术是不是还来得及……

三十六

省新华分社记者吴渑云看到省报的复印件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

自从嶝江东王村沙石场发生了重大伤亡事故后,他就一直呆在嶝江。几天前,想想也真惨,竟然让汪思继他们几个涮得如此彻底!至今那个稿子仍然给压着!他们竟然能把社长的工作都做到家了!

但吴渑云心里却憋着一肚子莫可名状的厌恶和窝囊气。一想到年迈八十的父亲给他下跪,就让他感到锥心泣血般的痛苦和前所未有的愤怒!这几乎就是公开的绑架,活生生的劫掠!

最让他感到痛心的是,如果就这样放过了他们,那就等于把夏中民又重新推进了火海之中!

吴渑云这次下来,没有给任何人打招呼!这次下来,他就是要搞清事实真相。他绝不相信这起事故会跟夏中民有直接责任关系。他知道夏中民同这里民工们的那份感情,也清楚民工们对夏中民的那种信任,他更知道这个沙石场在夏中民心中的分量,夏中民在这个沙石场倾注了多少心血!

经过将近一个多星期的明察暗访,吴渑云终于查出一些蛛丝马迹。他甚至感觉到,这起重大事故的产生,极有可能来自人为的蓄意破坏!

尽管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但他已经提前在告诫自己,如果这次再放过那些躲在幕后施虐的元凶,即使自己能原谅自己,但记者的生涯算是夭折了。

然而让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就在这起事故的调查刚刚有点眉目的时候,省报居然在头版位置发表了这样一篇文章。凭他多年新闻工作的直觉,只这一篇文章就足以葬送掉夏中民的政治前程!

他们选择的真是时候,就在党代会即将召开之际!

多灾多难的夏中民!

吴渑云突然产生了一种回天乏力的绝望,在这样的情况下,究竟还有谁能拯救了夏中民?

一种沉重的负罪感猛烈撞击着他的心扉,两眼直直地盯在眼前这篇稿子上,好久好久让他无法抬起头来……

假如,那天他把稿子发了出去,还会有今天这样的情况吗?对夏中民下毒手的人里头,你也是其中的一个!

刘石贝看着眼前一个纸条,久久地沉默着。

这是看守所的人刚偷偷给递出来的,是杨肖贵下一道要吃的菜谱。

江北南村的豆腐。这会是一道什么菜?

一个星期内,这已经是杨肖贵定下的第五道菜了。上一道杨肖贵要吃的是柳西镇的牛肚,结果他交代出来的竟是刘石贝的二儿子!刘石贝的二儿子在昊州市任计划委员会主任,平时最喜欢吃的就是牛肚子。

刘石贝终于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杨肖贵正在跟他进行着殊死的较量!

杨肖贵的每一道菜,都是对他的一个致命的警告!杨肖贵正在胁迫他尽快设法把自己放出去!否则这个杨肖贵将与他同归于尽,与他的全家一同毁灭!

他最喜欢的儿媳­妇­林晓芳,这几天的情绪几近崩溃,有两次竟欲寻短见!

就在儿媳­妇­两次欲寻短见的惊恐中,也让他几次想到了死!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会选择自杀。就像他今天所面临的困境,所面临的忧惧,真正是生不如死!

但他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不能死!他的死换不来自己家人的安全,换不来事态恶­性­发作的终结。尤其是他的死阻止不了杨肖贵的疯狂,甚至换不来杨肖贵一丝一毫的怜悯!

他明白,这个杨肖贵是他命中注定的无法逃脱的噩运,是他一不留神留在人世间的孽障!假如当初他多多少少能给那个女人和这个孩子一丁点儿辅助和安慰……已经没有什么假如了。

他几乎每天都打电话,要公安局长把事态压一压。但局长却一再向他诉苦,他已经压不住了,省市专案组已经下来了,中央的也要下来了,专案组一旦介入,他就没了任何权力,只能把杨肖贵所有交代出来的问题全部交上去。刘石贝明白,局长虽然是你自己提拔的,但到了涉及自己前程和命运的重大关口,不管是谁,也绝对不会再迈前一步了。

他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这张纸条,一边抵御着由巨大恐惧而带来的焦虑与不安,一边强迫着自己努力去猜测这道菜谱所隐含的杀机和指向。

他想了想,叫来了自己的妻子,佯装很随意地问到了南村的豆腐。

妻子有些责怪地说道,“谁最爱吃?我就最爱吃!”

刘石贝眼睛直直地盯着妻子,“咱家每天的豆腐都是南村的豆腐?

“你怎么啦,眼睛瞪那么大?南村的豆腐贵是贵了点,但比过去老托人到南村去买,那还不便宜死了?”

“……托,托人到南村买?”刘石贝的牙关都在打颤。

“你呀,那时候整天不着家,哪知道家里的事情。你们开发区下面的一个什么公司,就设在南村,人家可没少给咱们家捎过豆腐。”

刘石贝突然觉得脚下的地面裂开了一道口子,整个身子好像止不住在下沉,下沉……

妻子以前是农行副行长,主管过整个农行的贷款,那时农行的营业部主任,恰恰就是汪思继的妹夫……

这个南村豆腐,一石二鸟,竟然如此­阴­毒!

事情出奇地顺利,以及反应的持久而强烈,反倒让汪思继越来越不安。

尤其是省报的这篇报道,这样的处理方式,这样的通栏标题,再加上这样的编者按语,简直让他吓了一大跳!

还有那场事故,原本想到的只是个小事故,哪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个通天大事故!

据目前不完全统计,很快将有六个中央、省、市级的调查组要进驻嶝江,将会有二十多家媒体三十多个记者云集嶝江!

最让他担心的是,就在这极为关键的时刻,他最得力也是最放心的纪检委书记丁柬辰竟被突然调离,而即刻上任的纪检书记则是昊州市纪检委那个远近闻名的黑脸梁大勇!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这是在最后一搏。在这最后一搏中,他不能有任何闪失。

但当这一件件的事情真正发生了时,还是让他感到惶惶不安,因为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会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别的不说,只说这二十多家媒体,三十多个记者,就让他难以招架。几天前只那么一个吴渑云,就几乎让他钟鸣漏尽,在劫难逃。而如今,竟然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媒体和记者,他又将如何应对,如何周旋!

眼下这几起突发事件,一旦让记者们投入进去,立刻就会露出破绽,即使层层设防,也难以瞒天过海。特别是像今天省报发出来的这种文章,几乎可以说是一接触就会露馅。

惟一的办法就是以市委市政府的名义,抢先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然后找上几个当事人,让他们现身说法。而后还可以组织一些单位搞集体请愿。一句话,只有泥沙俱下,才能鱼龙不分,然后趁机把一部分记者摆平,等到这些记者把稿子发出来,即使有记者再想把事情搞清楚,也已经为时已晚,木已成舟。

至于对事故的处理,那倒不难。调查组来了,先安排镇党委镇政府的汇报,而后再安排区委区政府的汇报,等到这两级政府汇报完了,很可能党代会都要结束了。即使是市委市政府的汇报,夏中民也没有提前参与的机会,因为他是责任人,当事人,他只能回避,只能等候处理,等到挨上他了,连人代会也可能已经结束了。

那么,现在最需要做的是什么?

没有别的,首当其冲的就是应该想尽一切办法把那些调查组安置好,把那些记者摆平!想到这里,汪思继马上抓起了电话。

三十七

夏中民整整在东王村沙石场呆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回家。事故的善后处理还比较到位,伤者死者家属情绪也还算稳定,工地上其他民工的安排也还可以。经市政府紧急研究后,为了避免造成重大损失和工程延误,决定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一边积极配合事故调查,一边让沙石场部分工段开始复工。

沙石场实在不能再停工了,因为嶝江目前至少已经有50%以上的工程在停工待料了。将近四十个小时夏中民几乎没合一眼,就是想睡也睡不着。

夏中民仔细地查看了几遍事故发生地,还是闹不清楚这起事故发生的原因。

是由于沙层上方岩石层的崩塌而引起的事故。事故发生的时间在上午九点左右,正是民工投入量最多,也是最繁忙的时刻。

最好的沙层在岩层下方,沙层挖到一深度时,沙层上方的岩层就会­祼­露出来。一般情况下,沙层进深到岩层五六米时,就应该把岩层爆破下来,并把岩层加工成石料,然后把石渣和无用的废料垫底,重新开掘新的沙层工作面。为了防止爆破后的岩层面有石块坍塌下来,在挖掘新的沙层工作面时,必须用网状的铁丝罩在岩层面上,然后用几道长达数十米的钢筋固定住铁丝网。虽然是土办法,但既保险,又实用。十几年来,很少发生因岩层坍塌,或石块松动而伤人的事故,即使有,也从未有过伤亡事故。

夏中民对此管得极严,上班的工作必须佩戴安全帽,安全帽必须是真正的安全帽。岩层上方的固定和保护,必须严格检查,而且责任到人,任何疏漏都会被严肃处理。第一次到工地上来时,夏中民看得最多的查得最多的都是这些属于安全的问题。

然而这一次,据在场受伤的几个工人讲,当时沙层的进深还不到一米,给沙层上方的岩层根本带不来任何压力。岩层上方的碎石层当时围扎得也非常牢固,五道钢筋有三道是刚刚换过的新钢筋,另外两道也相当结实,钢筋两边的铁桩也都非常坚固,一般来说,即使是有问题,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问题。然而偏偏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就在民工们最密集的工作区域和工作时段里,碎石层突然崩塌,造成了东王村沙石场有史以来最大伤亡事故,当场被砸死的就有十一个,而后又有六个在抢救中死亡。受伤的几十个人,还有八个伤势严重,生命垂危。

夏中民、李兆瑜以及沙石场的工程人员都有点百思不得其解,碎石层下面的岩层并没有丝毫坍塌的痕迹,甚至连裂缝也没有,而岩层上面的碎石层又怎么会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大面积崩塌?

五道钢筋,除了有一道被崩断外,其余的钢筋都相当完好。铁桩除了有两处破位外,其余的都依然非常牢固。从表面上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钢筋被强力拖拉而突然脱位,从而造成了这起重大事故。

但钢筋怎么可能会脱位呢?钢筋的两头都牢牢的绕在铁桩上,即使有那么大的外力,也只可能把钢筋崩断,又怎么可能让钢筋拉直脱位?

镇常委镇政府和区委区政府的初步论断是:管理过于混乱,安全检查松懈,民工劳动强度太大,工程进度指标太高。以前是集体和政府双重管理,监督管理,责任管理。不久前由于强制推行所谓的市场化管理,其实是大包­干­管理,再加上不负责任地乱指挥,瞎指挥,特别是在两级法院查封沙石场的情况下,竟蓄意挑动民工抢工抢料,加班加点,从而给沙石场的安全生产埋下了重大隐患,这也正是这场事故的最主要最直接的原因。客观原因是,由于这一工段的碎石层过厚过深过于松散,再加上近期雨水较多,致使碎石层底层滑脱,在压力突然增大的情况下,遂使碎石层大面积崩塌。

夏中民问李兆瑜,这么多天了,你觉得这场事故的最主要原因是什么?

李兆瑜闷了好半天都不说话,直到夏中民问了好几次,才忍不住地说道,中民,我告诉你,明天就要开党代会了,这儿发生的一切事情,跟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我已经给市委市政府写了事故情况汇报,我已经说清楚了,你也都看到了,我现在没必要回答你的问题。你又不是调查组,又不是纪检委,跟你说什么也是白说。说实话,我的辞职书都已经写好了,所有的责任都是我的责任,跟你没关系,你懂不懂?

夏中则说,兆瑜,别以为你辞了职,人家就不追究了?你清楚我清楚,嶝江的人都清楚,人家现在是冲我来的,人家写了那么长的事故分析,哪一句跟你有关系?辞职?你傻吧!你要是辞了职,你还有什么说话的权力?又还怎么给我承担责任?说不定人家暗地里能笑破肚皮!好了,我再次提醒你,如果你真想为事故负责,为这些民工负责,为嶝江这么多工程负责,从现在开始,这样的话就再也不要说了,一定不要说了!我告诉你,现在的形势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糕,昨天晚上我到医院见到覃康了,覃康给我说了很多情况,嶝江隐藏的问题确实很多很大,只要能揭开这个盖子,让老百姓看到真相,局势就会急转直下……李兆瑜打断了夏中民的话说道,中民,这是后话,现在还有什么意义?明天党代会就正式召开了,明天一早你就得坐在主席台上去,那些代表看到的只是一个对事故负有重大责任,对工人毫无人­性­,对­干­部任意辱骂,尤其是对嶝江的基层­干­部根本没放在眼里的一个吃里扒外的外地­干­部!他们有一句话我听了都感到后怕,他们在那些散布的材料里写道,你竟然对上面的领导汇报说,嶝江的­干­部没有几个是好人!这次选上来的两会代表,90%以上的都是腐败分子!中民,你想想这都是什么话!在代表们眼里,你能是个什么形象?三天的党代会,后天就开始选举,这样的局势你怎么挽回?怎么让它急转直下?前天你那当市长的贵同学,你知道他在这里是怎么说的?华中崇已经给你预言了,他说你夏中民在这里胡­干­蛮­干­,用不了几天,就会明白将要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中民,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得罪你的贵同学了,到了这种时候了,还要落井下石,推波助澜?还是在上百人的现场会上!好几家电视台都播放了他的讲话!义正辞严,慷慨激昂,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他这么­干­究竟为了什么?听说他要竞选副省长,是不是担心你会影响他的仕途?就算这样,在什么也没有调查清楚的情况下,他依据什么敢这样讲话?夏中民皱了皱眉头说,好了,这些都不用说它了。今天晚上党代会要召开预备会,而后我们还要一块儿给魏瑜书记做汇报,我希望我们的看法和意见到时候能够一致。

李兆瑜说,我说我的,你说你的,你不要管我说什么,但你一定要记住一点,凡是涉及到关键问题,那都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你就说还没有了解清楚,其实你也确实不在现场,不在嶝江,所以你什么过激的话都不要说!特别是那个侮辱工人的事情,你一句话也别说,我已经叫来了几个人,他们可以把事情说清楚,凡是说到你的事情时,我请你一定不要Сhā话,更不要主动承担什么责任!这是我在党代会人代会召开之前最后一次提醒你……就在这时,夏中民的手机响了。夏中民对着手机没说了几句话,脸­色­就有些变了。

看了今天的省报,上千名嶝江的市政工程工人集体闹事,把党代会代表住宿的宾馆给包围了!

夏中民给李兆瑜嘱咐了两句,立刻匆匆坐进了车里。

……市政工程工人包围代表驻地,不是反对夏中民,而是对省报的文章表示强烈的不满,表示坚决支持夏中民!同时还有数百名工人包围了省报驻嶝江记者站,要求省报立即澄清事实,给嶝江工人群众一个公正的说法!

夏中民接到市政府办公室工作人员第二次打来的电话时,小车已经上了高速路。

政府办公室工作人员告诉夏中民,说包围代表驻地的群众越来越多,现在至少也有数千人,而且人数还在不断扩大!在这些工人当中,为主的是城建工程中的民工,其中以河南、四川、山西民工为最多。刚才又有数百环卫工人也加入了请愿的行列。另外,这篇文章所指的单位粼江小区建筑公司,由经理王来生带队,也有近千工人即将赶来,他们还带着当时打了吴青辉的工头赵黑狗,并要他亲自给代表们现身说法,要给代表们讲清楚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办公人员告诉夏中民说,到这里来的工人,都知道昊州市委书记魏瑜也在嶝江,所以已经有一部分工人开始涌向魏瑜书记所住的宾馆。其中有一些工人情绪很不稳定,他们甚至要把党代会代表吴青辉从宾馆里拉出来示众。工人们要求市委领导出面给他们解释清楚,像吴青辉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做党代会的代表?省报无中生有的这篇文章,究竟是怎么出来的?对这件事最清楚的应该是吴青辉,他为什么到现在还装聋作哑?如果他继续保持沉默,我们希望市委领导立即追究他的法律责任!

夏中民问,正祥书记是不是在现场?市委市政府的其他领导是否有人过问这件事?

工作人员说,市委领导没有什么人出来,倒是有党代会会务组和保卫处的几个人跟工人代表谈了谈,然后说要给领导汇报,但一直到现在再没有露面。据说汪书记非常生气,说这是有人在幕后故意制造事端,­干­扰党代会的召开。夏市长,不管怎样,你都得赶紧回来,工人们闹事,我们可以理解,但这种闹法,说不定只会给我们帮倒忙。

夏中民挂了电话,想了想,拨通了陈正祥的手机。

陈正祥显得倒是很平静。中民,就让工人们闹闹吧,我觉得未必是坏事。

夏中民赶忙说,陈书记,这怎么行,在党代会上闹事,人家还不把帐算在咱们头上?

陈正祥说,没关系,要算就让他们算去吧。一会儿见了魏瑜书记,咱们可以解释清楚。工人们又不是你鼓动的,我都不怕呢,你怕什么?其实他们倒是鼓动了不少人,但没想到有这么多工人自发地来这儿跟他们唱反调,没怎么露面就全溜了。刚才就有人说这是有人幕后鼓动闹事,我说,你们谁有本事也给我鼓动几千工人来!这么多工人谁鼓动能鼓动得起来?

夏中民此时真着急了,陈书记,不行不行,坚决不能这样坐视不管,你先给工人们谈谈,就说我马上就到,让他们千万不要在党代会代表驻地闹事,影响太不好了。我大概还得一个小时才能回去,你一定先给工人们做做工作。

陈正祥一副无动于衷的口气,现在不行,工人们也不会听我的。让我说,你总得让工人们表示表示自己的看法么。再说,他们那些人在幕后已经给你造成了那么大的影响,现在这点影响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这会儿现场有几十个记者都在采访呢,你就给工人们留点时间接受采访吧!听我的,没错。到时候记者也会采访你,你就实话实说,等到明天一见报,代表们看到了,了解了真相,对你肯定没有坏处!对这次党代会也肯定没有坏处!

……汪思继怒不可遏地对眼前的一溜人大发雷霆,他连着在茶几上猛拍了好几巴掌,最后竟一脚把茶几蹬出了两米多远!这在汪思继的领导生涯中,是绝无仅有的事情。站在他眼前的是嶝江市公安局副局长,电视台台长,报社社长,党代会会务处负责人,秘书处负责人,宣传处负责人,以及市委办公室的几个工作人员。坐在汪思继一旁的还有市委组织部部长和主管信访的市委副书记杨纪宁。

此时此刻所有地场的人都被汪思继的举动惊呆了。

副书记杨纪宁愣了片刻,轻轻拍了拍汪思继的发颤的胳膊,很谨慎地劝说道,“汪书记,你千万不要冲动呀,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就冷静对待……”“现在还冷静得下来!”汪思继一点儿也没给杨纪宁面子,“你看看都乱成什么了!夏中民一天一夜在沙石场都没有回来,人家是在坚持工作,形象多好呀!是我在这儿主持党代会的所有日常工作,出了这么大乱子你让我怎么跟上面交代!又怎么给与会代表交代!我能把这件事推给陈正祥吗?推给夏中民吗?魏瑜现在就在嶝江!你们清楚不清楚!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仅仅就是丢人败兴吗?”大会秘书处的负责人这时说道,“汪书记,你不用生气,我看今天这件事极不正常,肯定有人在幕后­操­纵,这是严重的政治事件……”“纯粹屁话!”汪思继几乎是在骂娘了,“好几千工人上街请愿,这­操­纵得了吗?你能­操­纵得了,还是我能­操­纵得了!政治事件?说得轻巧,你们也来给我­操­纵一个试试!你们不是说会有大批工人上街要求严肃处理夏中民吗?大批工人都去了哪儿啦!啊?说呀!怎么都成哑巴啦!”公安局副局长这时说道,“汪书记,事情确实来得太突然了,我们根本就没想到。今天又是大会的报到日,警力大都到各个市区维持秩序去了,另有一部分警力仍在查找齐晓昶和刘卫革,再加上又是下班高峰,临时抽调警力,实在来不及了。还有,会议驻地的警力虽然不少,但由于目前的情况特殊,那么多记者在场,北京,省里,还有昊州方面的调查组也肯定都在关注,我们根本不好行动……”“看来你什么都清楚呀!”汪思继痛心地说道,“你们也知道嶝江现在有大批记者,也知道有好几个调查组在嶝江,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就偏偏发生这样的事情?太突然?几千工人哪,又不是一个单位,事先居然会一点儿不知情?齐晓昶和刘卫革,一个党代会代表,一个人代会代表,失踪这么多天了,怎么还没有一点儿音信?这都是多重大的案件!养你们这么多公安究竟有什么用……好啦,现在说什么也晚啦,我现在给你们最后再说一次,这次党代会是个非常关键、非常关键的会议,对我们来说实在太重要,太重要了!你们懂不懂我这话什么意思?因为是自己人我才这么给你们发脾气,要是这次会议开砸了,我现在就把丑话说到前面,到时候咱们就一起完蛋!好啦,拜托啦,就算我求你们啦!你们搞公安搞保卫的,不管用什么办法,抓也好,哄也好,骗也好,给人家磕头许愿也好,一定要让那些工人尽快撤走!一分钟也不能再在这里多呆!你们搞新闻搞宣传的,一定要阻止那些别有用意的人跟那些记者瞎叨叨!对那些已经进行过采访的记者一定要想尽办法做工作,要做大量的,细致的,艰苦的工作!第一不能让他们随便发搞,即使发搞,也绝不能在这两天发稿!哪怕推迟一天也行……”……

数以千计的工人把党代会驻会宾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上百名公安和保安人员死守着大门。一个工人报的记者高高地举着录音机正在采访着,看上去这是一个年龄不太大,但却非常老道的记者。此时此刻,他几乎是在连珠炮似的进行密集采访:

记者,“你是哪儿的工人?”工人,“俺是河南的民工,俺要给你们反映问题。”记者,“你就直接说吧,夏中民是个什么样的市长?”工人,“俺在嶝江­干­了三年了,在全国­干­了好多地方,还从来没见过夏中民这样的好市长!”记者,“怎么好法,说说看。”工人,“待俺们民工就像亲人一样,去年俺们十三个民工患了重流感,他听说后,亲自送俺们去医院,让最好的大夫给俺们看病。打点滴的时候,亲自守在那里,让医院一定要用最好的药。后来他又让俺们的媳­妇­来看我们,等俺们病好了,他让市政府派了一辆大面包,让俺们的媳­妇­都坐上车,在嶝江整整转了一天。这样的市长,怎么会侮辱俺们工人,那报纸上写的文章,俺们死也不会相信。”……

记者,“你呢?哪儿的?”工人,“俺也是河南的,俺在嶝江刚刚­干­了三个月。说实话,俺出来打工十几年了,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夏中民这样的市长。什么架子也没有,饿了就跟俺们一起吃,拿起什么吃什么,要是觉得味道不对了,就跟事务长­干­仗,非要让事务长给俺们认错不可。每天上午五点多就起来了,第一个到的地方准是俺们工地,夜里常常是深夜十二点多了,还要过来看看俺们。跟俺们聊天,跟俺们逗乐。三月份刚来的那几天,天气突然下起了连­阴­雨,把俺们冻得直哆嗦。他到我们住的工棚里看了看,又潮又冷,被子都能拧出水来,于是他就给附近的一家市委招待所打电话,非要让我们民工都住进去不可。那家招待所的经理不情愿,他当着俺们的面就发了脾气,说你那招待所反正也没人住,让民工们住进去暖和两天,没病没灾的多给咱们嶝江盖几栋大楼,不等于给嶝江的老百姓积了­阴­德了?后来俺们工地上二百多民工都住进了招待所,都洗了热水澡。这些年,谁拿俺们这些民工当人看过?这样的房间,俺一辈子进都没进来过。你想想,俺们这些民工,浑身上下哪有­干­净的时候?平时住在街旁还有人嫌俺们又脏又臭,路过俺们的工棚时,还要捂着鼻子跑,夏市长让俺们这样的人住人家的高级宾馆那行吗?当时大家死活都不肯,直至夏书记发了脾气,我们才只好答应了,那一晚,俺们二百多人都一边洗一边哭。这么好的夏市长,俺真的不明白,嶝江为什么还有人要害他……”……

记者,“你年龄不小了呀,哪儿的?”工人,“我就是嶝江的,城建公司的。”记者,“说吧。”工人,“我当然要说,就是你们不来,我要找你们去说。那是什么狗屁文章!那个叫吴青辉的,他是工人吗?他什么时候当过工人?我实话告诉你,这个吴青辉是叫夏市长免了职的规划院的头头,好吃懒做,什么本事也没有,就会给自己捞好处。规划院养了那么多人,全是他的亲朋好友,七大姑八大姨。你可以问问他,他在嶝江都给嶝江的老百姓­干­过什么?那年他搞征地拆迁,故意压低价格,住户们不答应,他就让人半夜里强行拆除,当时有几个老人都还睡在房子里,差点没让铲土机铲死!后来他却说,他们拆错了,不是有意的。夏市长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你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干­部!这样草菅人命,糟蹋老百姓,还算是个人吗?身上还有人味吗?”记者,“后来呢?”工人,“夏市长那时候只是个副书记,吴青辉要没有后台,他敢这么­干­吗?后来不降反升,提拔成什么院长啦!让我说,我们嶝江的事情,其实你都用不着在这里采访,随便在街上拉个人,谁好谁坏,都能给你说清楚!这个吴青辉在规划院当头头,什么时候把我们工人当人看过?现在却自己说他自己是工人!那是诬蔑我们工人!糟蹋我们工人!他这么说,才真正是侮辱了我们工人!我们工人里面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东西!我的名字叫张继发,你就把我的名字登出来,就是面对面我也敢骂他,谁要跟夏市长作对,我们一辈子都饶不了他……”……

记者,“让这位女同志先说,你是哪儿的?”女工,“我是下岗工人。”记者,“下岗工人?下岗工人也要为夏中民说话吗?”女工,“是!我们几个都是下岗工人,但我们都要为夏书记说话。夏书记是个好书记,我们觉得他靠得住,现在能靠得住的领导越来越少啦!”记者,“你们下岗多久了?”女工,“两年多了,但我们能等,也愿意等,只要夏书记在,我们就有盼头,就有希望。”记者,“你们在夏书记身上看到了什么希望?”女人,“他对我们工人真心实意,他真的在为我们着想,在为我们想办法。”记者,“说具体的。”女工,“具体还要多说吗,是好是坏,谁肚子里没有一本帐!你就说她吧,她叫吴爱花,那天在市场上摆摊卖­鸡­蛋,几个市容办的人过来了,嫌她摆的地方不对,没说了几句,就把她的­鸡­蛋篮子踢翻了。后来就有人把这件事反映到电视台市长对话节目里去了,夏市长那天晚上专门把吴爱花请到了电视台,当着全市人民的面,让那几个市容办的人给吴爱花赔礼道歉。夏市长眼睛红红地对那几个市容办的人说,她是下岗工人,两年都没工作,但她没有上街,没有请愿,没有搞打砸抢,她不就是卖­鸡­蛋吗?卖­鸡­蛋一天能挣几个钱,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好好想想,她卖的是­鸡­蛋,那­鸡­蛋是能踢的东西吗?­鸡­蛋能踢吗……”记者,“别哭,别哭,慢慢说,说清楚。”女工,“……那天晚上看电视,夏市长哭了,我们全家人也都哭了,我们看得出来,夏市长真的是对我们工人好,真的替我们着急。有夏市长这样的领导,我们心里踏实……”……

工人,“我们是四川的民工,我们也要说话!”工人,“我们是河北的……”记者,“不用挤,不用挤,你们这几个女同志是哪儿的?”工人,“我们几个是环卫工人,就是嶝江的。”记者,“是为夏中民的事才这么挤过来的?”工人,“人太多了,我们怕再不过来就挨不上我们说了。”记者,“没关系,说吧。”工人,“我们都不会说话,可我们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呀!我们都在嶝江大街扫了几十年了,还没见过夏书记这么好的书记。”记者,“那就说说夏书记怎么好,实话实说。”工人,“我们不会说话,可我们不会说假话。说起夏书记的好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记者,“拣要紧的说。”工人,“夏书记过年给我们拜年,八月十五给我们送月饼,下雨天给我们送雨衣,冬天给我们送棉袄。头年夏书记来看我们,跟我们握手时,见我们的手都裂了口子,登时就让人买来了护肤霜。过去天热了我们是一身臭,天冷了衣服裤子全都成了硬邦邦的,喝的是洒水车拉的水,住的是捡来的砖盖的房,上面批评下面骂,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现在你看看,我们像是扫大街的吗?夏书记来了,第一件事就是给我们盖澡堂,我们现在天天能洗热水澡,一年四季换四次衣服,夏书记还和我们一块儿在电视上唱环卫工人最光荣,还让我们这些老工人去北京,上天安门,看升国旗……”另一个工人,“去年还给我们上夜班的环卫工人买了人身保险,还让我们这些扫大街的集体去洗桑拿。我在嶝江扫了一辈子大街,我扫的那条街上就有一个洗桑拿的地方,我们天天在那里,年年在那里,可一次也没进去,里面是个什么样子,想也想不出来。后来夏书记就在会上说,清扫队好几百人一辈子没有一个人洗过桑拿,这真是天理不公。没多少天,真的就让我们进了桑拿房。现在想起来还像做梦一样,让我们躺在池子里直掉泪……”另一个工人,“我们不会说话,可我们心里有数。我们环卫工人有今天,一辈子都感激夏书记,感谢共产党。有这么好的书记,还不好好工作,那还是人吗?去年市里搞无偿献血,我们清扫队的全都报了名。夏书记听说了,说他心里难受,不让我们抽血。我们说,夏书记对我们环卫工人好,就是共产党对我们好,就是国家对我们好,现在国家缺血,我们不献谁献?晚上我们扫了一晚上大街,谁也没有休息,第二天早上献血车来了,围了一大片都是我们环卫工人,一上午就抽二百多人。我年龄大了,人家说我的血抽不出来了;我回家就把我儿子拉来了,我抽不出来了,就抽我儿子的。夏书记对我们这么好,这点事也做不来,良心上说得过去吗……”记者,“大家别激动,别激动,这个人是谁?”工人,“这是我们环卫局清运队的副队长,你让他给你说,他能说出来夏书记对我们工人怎么好……”副队长,“你是工人报的记者吗?”记者,“我是。”副队长,“你能为我们工人说话?能把我们说的话都能登出来?”记者,“工人报不为工人说话,还能为谁说话?”副队长,“老实说,我现在都不能相信你们了!我一直在找省报的记者,找了好半天也没找着。现在的报纸都只为当官的说话,老百姓说好的事,从来都没见你们登过……”记者,“我接受你的批评,谈谈你对夏中民的看法。”副队长,“我给你带来了两个人,都是我们清运队的。”记者,“就是这两个吗?”副队长,“年龄大的是父亲,年龄小的是儿子,还有一个母亲是扫大街的,人太多了,她没能挤过来。”记者,“你是说,他们一家都是环卫工人?”副队长,“对,他家三代都是环卫工人,爷爷也是清运队的,几年前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去世了。当时夏书记调来嶝江不久。夏书记看望他家时,才发现他家一家三代拼死拼活地­干­,还是供不起一个大学生。他家还有一个二儿子,在夏书记的帮助下,去年研究生已经毕业,现在正在读博士。”记者,“他们家出了一个博士生?”副队长,“对。要不是夏书记,别说博士生了。他这样的家,连大学生也不会有。”记者,“往下说。”副队长中,“说了你也不相信,夏书记来他家时,当时就动了感情,他说他没想到这个家供一个大学生会这么难。当时他爷爷已经六十八岁了,还在加班加点给人家看车棚,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他父亲­干­两份工作,晚上搞清运,白天拉三轮。他母亲也是两份工作,晚上扫大街,白天当保姆。当哥的晚上运垃圾,白天摆菜摊。一个月下来,所有的收入加起来,多时一千挂零,少时只有六七百。那年他家的二儿子考上了师范学院,一开学各种各样的开销就好几千,然后一个月­精­打细算,也得五六百。爷爷去世了,一下子又花了几千块钱,这下子,孩子的上学就成了问题。亲戚朋友借遍了,有钱也不敢再借他。过年时,夏中民去了他家。十几年了,他们家冬天从来没生过火,大年初一,连一顿­肉­饺子也没舍得吃。房子走风漏气,外面刮大风,里面刮小风,墙上连张年画也没有。院子没有院门,屋子的门用铁丝拴住,平时家里没人,门从来都没上锁。天气实在冷得不行了,一家人就挤在炕上喝开水。初一夏书记去了,什么话也没说,把自己身上的三百多块钱全都放下然后就走了。初二夏书记又去了,带着民政局长,环卫局长,拿了两袋子白面,五斤猪­肉­,一桶菜籽油。夏书记对两个局长说,你们都看看,能说这样的一家人不勤快吗?不­干­活吗?挣钱的不­干­活,­干­活的不挣钱,这就是我们搞改革的成果?如果连这样的一家人都过不下去,连一个大学生都供不起,我们还怎么给党和老百姓交待……”记者,“后来呢?”副队长,“你让他们俩说吧。”父亲,“都解决了,都解决了,肯定是上辈子积德了,才让我们家碰见了夏书记。自那以后,我们的工资提高了,民政局也给了救济,环卫局还捐了款,我那儿子终于能上大学了。后天夏书记还带来了电视台的来,带了报社的记者来,接下来就搞了一个大讨论,还让我们上了电视。”记者,“什么大讨论?”父亲,“我记不大清了,让我儿了给你说吧。”儿子,“每天工作十多小时,每月工资一百多块,这样对待工人公平吗?”记者,“说清楚,再说一遍!”副队长,“每天工作十多小时,每月工资一百多块,这样对待工人公平吗?”……

夏中民赶到会议驻地时,天气已经暗了下来。也许是人太多了,场面太混乱了,声音太嘈杂了,一直等到夏中民挤到人群最前面时,才有人发现了他。

夏中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工人聚集在这里,宾馆前面的一条大街几乎完全给堵实了。

有人突然喊了起来,“夏市长来了!夏市长来了!”喧嚷嘈杂的人群很快静了下来,就像受到什么感染一样,整个一条街顿时悄无声息。工人们纷纷给夏中民示意,有几个女工见了夏中民,只喊了一声夏书记,就哭了起来。有几个老工人嗓音不大,但像在愤怒地诉说着什么。

夏中民竭力地安慰着大家,一边走,一边示意,一边向人群的最前面走去。

人们这时已经自动地闪开了一条路,大家都默默地注视着夏中民往前走。

几个摄影记者不失时机地拍摄着夏中民和群众挥手示意的情景,闪光灯把现场气氛衬托得更加沉重。

夏中民走到宾馆门口,大步跨上了门口的台阶。

他向大家挥挥手,然后大声说道:

“大家好!我是夏中民!首先感谢大家对这件事的关注!同时也谢谢大家对我的关心,对市委市政府的关心!但我现在必须要给大家说清楚,今天这样的做法是错误的!大家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十四届一次党代会的驻地!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代表们将要在这里研究和决定我们嶝江的一些重大事情,还要选举出新一届的市委领导班子!这关系到我们嶝江今后的发展,关系到我们嶝江前程和大局,也关系到我们嶝江每一个老百姓的切身利益!如果大家因为报纸上的一篇文章,就围堵在这里,使会议受到影响……”这时候人群中有人喊了起来:“夏市长,这是他们的­阴­谋!这篇文章就是冲着党代会来的,我们不能让他们得逞!”“对!夏市长,你千万不要上了他们的当!”“夏市长,我们工人到这里来,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强烈要求市委对此事立即表态,给代表们讲清楚,消除影响!”……

夏中民经过好一阵子努力,才让群众的情绪稳定下来:“大家一定要相信市委,相信代表!作为我个人,我相信与会代表都会有正确的判断……”说到这里,夏中民的讲话再次被下面的喊声打断了:“我们不相信!像吴青辉这样的人也能当党代会代表,让我们相信什么!”“党代会里都有些什么人,嶝江的老百姓心里都清楚!开这样的党代会,我们不放心!”“这些党代会代表都是怎么产生的?谁同意的?希望市委能给我们一个答复!”“谁写的这篇文章,为什么会在党代会之前登出来,请市委给我们解释清楚!”……

夏中民使劲地挥着手,再一次让大家情绪稳定下来:“……请大家安静!请大家安静!大家的猜测完全是没必要的!大家一定要相信,党代会的绝大多数代表都是值得我们信赖的!大家好好想一想,如果大家一直堵在这里,会让代表们怎么看?你们再想想,如果你们也是党代表,外面却有这么多群众说你们这些党代表不可信,你心里又会怎么想?再退一步说,如果大家对这些代表不信任,那又怎么信任市委,又怎么信任我这个市委副书记?就拿吴青辉来说,他的党代会身份是在两个多月以前就确定了的,当时吴青辉还是规划院院长,规划院总支书记,所以他自然就是党代会的代表……”夏中民说到这里时,下面顿时又是一阵­骚­动:“夏市长,你不要把什么问题也往自己身上揽!不经过党员代表的党代表,那算是谁的党代表?”“我就是规划院的党员,吴青辉当党代会代表,为什么我们规划院的党员都不知道?”“领导就是代表,代表就是领导,那这还叫什么党代会!这样的党代会究竟代表的是领导,还是群众?”……

在嶝江八年了,面对着群众,夏中民第一次感到如此力不从心,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话是这样的缺乏说服力。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了在群众中正萌动着的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这股力量面前,那种僵化的思维和观念,早已毫无用处!再想任意地去糊弄,去哄骗群众,已经绝无可能。这是一种普遍觉醒了的力量,面对着这样的力量和这样的大众,我们只能说实话,讲真情,办实事,动真格的!要永远保持同人民群众的鱼水关系,就只能拿出我们的忠心赤胆和血­肉­情怀!夏中民在群众面前几乎站了将近两个小时,也几乎说了两个小时。最后他动感情地对大家说:

“……如果大家真的支持我的工作,那就安心地回家吧。个人的一点委屈,在群众的利益面前,那算的了什么!我请求大家,并希望通过大家把我的话转达给嶝江所有的­干­部群众,请大家一定要支持市委市政府把这次会议开好,几天后,我们还要召开人代会和政协会,希望能继续得到大家的支持!大家如果还有什么想法,那就等会议开完了以后,我们一定再征求大家的意见,我们也一定会努力地去解决,进一步地去完善……”……

等到所有的群众都散去后,夏中民才感到自己已经是­精­疲力尽,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看看时间,马上该给魏瑜书记汇报了。他坐在车里,让司机在附近街上的饭店里买了一碗汤面,三口两口吃完了,赶紧就往魏瑜书记的宾馆里走。

半路上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陈正祥书记的电话,陈正祥说,听秘书讲,你刚才做得很好,话也说得很得体,但另外有一些反映却完全不一样,说你在工人面前故意误导大家,说你在煽风点火,说这些党代会的代表身份都不符合程序,都不合法。

夏中民听了,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陈书记,他们愿意怎么说就让他们怎么说吧。他们非要这么说,我能有什么办法?你想想,我要真那么说了,群众会离开吗?

陈正祥说,这实在太不正常了,中民呀,你听我说,有些人正在做代表们的工作,你这两天也要多跟代表们坐一坐,聊一聊,不要怕麻烦,每个人都要走到。人有见面之情么,有些事,我们不说,代表们怎么能了解情况?要把这件事当作大事来抓,多跟代表们交交心,哪怕打打电话也行。既然已经这么不正常了,那我们也只能按不正常的来,就再辛苦辛苦,就两晚上时间了,后天下午就开始选举委员,一定得抓紧点,好吗?

夏中民想了想说,陈书记,我还是副书记,又不是要选我当书记,如果选我当书记,我跑一跑,走一走,跟大家聊聊,听听大家的建议和想法,那还说得过去。像现在这样,我找代表们说什么?就说让人家投我一票?不投你的,现在就是怎么说也不会投你。要投你的,即使别人再造谣再挑拨,也一定会投你。再说,连今天也就只剩两个晚上了,今天晚上还有时间吗?明天上午开幕,下午讨论,晚上还要听汇报,后天上午讨论委员候选人名单,下午就开始选举委员,后天一早就开始选举书记副书记,然后就闭幕,你说还有多少时间能跟代表们见面?

陈正祥沉吟了半天,说,倒也是,时间都给了谋人的人了,谋事的也去谋人,那还­干­得成什么事。好了,我再想别的办法吧。不过你也再想想办法,我们都努力努力。该说的,能说的,就想办法说说。多一票和少一票,就等于是两票,这可大不一样。还有,一会儿我给魏瑜书记建议一下,实在不行,就取消差额,这一届党代会我们施行等额选举……夏中民没等陈正祥把话说完就Сhā话说道,陈书记,这绝对不行,我坚决反对!现在这么做,不更让人家代表们产生逆反心理?历届选举都是差额,为什么这一届要施行等额?这怎么跟人家代表们解释?我们大会小会都给下面讲,要求各级党委一定要搞党内民主,要求每个党员都能充分行使自己的民主权力,为什么轮到我们头上了,却要另搞一套。不行,坚决不行。不管别人怎么样,我第一个反对,绝对不能这么做!陈正祥说,我知道你肯定会这么说,那好吧,等我跟魏瑜书记交换意见后再说。不过我警告你,要是魏书记同意了,你就别再给我瞎搅和了……夏中民再次打断了陈正祥的话,陈书记,魏书记同意也不行!你好好想想,事情有那么简单吗?人家如果横下心来不选你,用什么方式也照样不会选你。不管你做什么也一样于事无补,而且这对你我,都没有任何好处。现在惟一的处理方式,就是两点,第一,我们一定要做到问心无愧;第二,一定要争取让代表们心服口服。即使落选了,那也是坦坦荡荡,光明正大。陈书记,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就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做了。我们都一定冷静下来,用平静的心态和情绪来对待这次党代会,开好这次党代会。……第二个电话是武二打来的。武二?夏中民想了半天,才想了起来。于是对武二说,你的东西我都收到了,有什么事吗?武二说,那些录音带你没有听听吗?

夏中民说,还没有,这两天太忙了,等过了这两天吧。

武二嚷了一声,天哪!你怎么还没有听!你知道那都是啥吗?

夏中民说,还不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听得多了,也见得多了。

武二沉默了一下,夏市长,我劝你还是尽快听一听,那东西跟你平时看到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对你肯定有好处。

夏中民实在太累了,分外疲倦地说,如果你没有别的事,那就改天再说吧。

武二赶忙说,你先别挂,你听我说,我希望你能尽快听听那两盘录音,听了以后,我希望能见见我。

夏中民说,那就等过了这两天,好吧?

武二说,你听了以后,肯定立刻就想见我的……夏中民说,知道了,我马上要开会了,改天再联系。夏中民轻轻地合上了手机。就在这时,有个疑问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武二?他怎么会知道我的手机号码?还有,他是怎么进到我的房间的?这个武二又究竟是个什么人?他本来想问问司机和办公室人员的,实在太忙了,没有顾得上。再说吧,真的没时间了。

也许,那盘录音带真该听听的。

于是他对司机说道,小刘,明天有时间的话,给我找个录音机。

夏中民赶到宾馆时,魏瑜和陈正祥已经在等他了。

一个挺大的套间,外间可以会客,也可以做会议室。

魏瑜见了夏中民,指了指沙发让他坐下,然后就问道,“中民,刚才正祥书记把情况都给我讲了,他说党代会一直有人在搞非组织活动,情况也很不正常,你怎么看?”夏中民喝了口水,想了想说,“要说不正常,早就有些不正常了,但问题是对这种不正常,目前我们并没有解决的办法。”魏瑜皱了皱眉头,“中民,你这话什么意思?不正常,但又没办法解决?”夏中民从自己袋子里拿出厚厚的一摞子告状信来,对魏瑜书记说,“这都是近几天来整我告我揭发我的黑材料,我不知道别人收到多少,只我自己就已经收到了这么多。魏书记,你也用不着仔细看,全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写小说都编不出来的东西全都编在我头上。你看这一封,是写给全市所有乡镇的支部书记和村委主任的。还有这一封,是写给所有的党代会代表的。你再看看这个,列举了我在嶝江的十大罪状,全都是发给人代会代表的。还有这个,是说嶝江现在有中央、省、市 地五个调查组正在审查我的问题。他们根本就不是告状,更不是检举揭发,纯粹是大字报小字报一类的东西,而且有目的地四处散发。还有,这一份材料是我让人整理出来的,全是他们近期发布的手机信息,你看,满满的三大张,四十多条。这几条是今天刚刚发出来的,说是昨天之所以紧急撤掉了那个调查组,是我用巨款买通了昊州市委和纪检委的结果。在他们笔下,我成什么人了?简直是五毒俱全,十恶不赦。越临近党代会,这些东西就越多,魏书记,你说这正常吗?可是,对这种不正常的东西,我们能有什么办法?组织上又能有什么办法?制止得了吗?查得出来吗?就像今天晚上的事情,我费了两个小时才把群众劝回家,但我敢说,到不了明天,肯定就会有新的材料和信息发出来,肯定还会拿这件事情大做文章。魏书记,真的没办法。”魏瑜一边翻看着这些东西,一边问道,“这就是说,目前的这个局面我们已经无法控制,束手无策,只能坐以待毙?你们两个主要领导都在这里,是不是都这么看?”夏中民说道,“魏书记,现在的情况确实是这样,刚才我已经跟正祥书记交换过意见了,局面控制不了,我们又不能反击,一反击,党代会必然大乱,局面就更难以收拾。他们早就把目标集中了,对他们来说,等于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对我们来说,只能光着膀子,用身体来挡。”魏瑜抬起来头来看看陈正祥问,“你是书记,你是不是也是这种看法?”陈正祥回避了魏瑜的眼神,但话却说得很坚决,“我觉得,虽然有问题,但只要我们努力,还是有办法补救的。不过魏书记,到嶝江一年多了,确实没想到嶝江的情况会这么复杂……”魏瑜猛一下打断了陈正祥的话,正­色­说道,“复杂!现在的这种情况还能叫复杂?还能用复杂来解释?太让我意外了,党代会也能出这种问题?如果党代会也能出了问题,那还要你这市委书记­干­什么?如果党代会真的出了问题,那你这市委书记又还怎么­干­?一年多了都还没想到,那你这一年多都­干­什么去了?好了,你说吧,让我听听你补救的办法。”夏中民接过话茬说道,“魏书记,你不要批评陈书记了,像嶝江现在这个样子,放在谁身上也没办法。你也知道的,其实陈书记已经尽力了。发展到现在,陈书记也已经成了靶子了。”魏瑜沉着脸说道,“你也不用给他辩护!党代会出问题,首先肯定是一把手的问题,一把手有问题,这个班子就肯定有问题,对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光用一个复杂就能把一切都推得一­干­二净?”说到这里,魏瑜口吻缓和了一些,对夏中民说道,“好了,中民,我也知道你累了,但省市纪检委联合调查组今天晚上还要找你谈话,刚才我已经和他们聊过了,只是有些问题还必须你亲自去一趟,所以你现在就过去。至于党代会的情况,我会和正祥书记认真商量的。一会儿汪思继他们几个副书记都还要来,我们还要开会研究,有些情况我会跟他们澄清的,包括沙石场事故的初步调查情况,包括省报这篇报道的初步调查情况。有些话,我必须给他们说出来!也必须让他们明白,谁要是敢在党代会上搞非组织活动,一旦出了什么问题,市委不会答应,省委也不会答应!嶝江的老百姓也绝不会答应!另外,明天一早,昊州市委刘景芳部长和吴盈副书记都会赶来参加嶝江的党代会开幕式。明天晚上,他们还会召集所有代表开会,关于你的一些情况,他们将代表昊州市委在大会上给代表们予以解释和澄清。”听到这里,夏中民本想说句什么,但没等他说出来就被魏瑜挡回去了:“好了,你什么也不用说了。你想说什么,我们都很清楚。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也不是你个人的问题,你已经成了组织问题,政治问题,也是大是大非问题。尽管有问题,但我们仍然应该有信心,你也要有信心,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一届党代会开好。我刚才批评正祥书记,其实也是批评我,如果嶝江的党代会出了问题,那我这个市委书记不也有问题!正祥书记没法­干­,那我这个市委书记又怎么­干­?正祥书记没法给我交代,我又怎么给上面交代?至于事故的汇报,我们一会儿听主管副市长李兆瑜的汇报就行了,听汇报的除了我以外,还有嶝江市委的几个主要领导和省市下来的调查组。为什么不让你汇报?我和正祥书记已经商量过了,主要的原因,就是这起事故跟你没有关系,或者说,没有直接关系。第一你当时不在嶝江;第二,你是常务副市长,不再直接主管城建;还有,经我们初步了解,这起事故也确实跟你没有关系。好了,多余的话就不说了,今天晚上好好洗个澡,换身好衣服,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知道的,说你是累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省市纪检委联合调查组一共四个人,两个是省纪检委的副处长,两个是昊州市纪检委的副科长,他们在嶝江已经调查了将近十天。夏中民赶来时,他们已经等了将近半个小时。

夏中民看看时间,已经快深夜十一点了。

组长是省纪检委检查室的副主任刘光。

没什么多余的话,等夏中民坐下来,刘光开门见山地说道,

“中民同志,今天晚上连夜让你过来,就一个议程,那就是宣布对你的审查结果。当然,在宣布结果以前,我们还需要向你证实一些问题。不瞒你说,刚下来时,我们还替你捏着一把汗,但经过我们近十天的调查,现在可以如实地告诉你,我们现在的心情轻松多了。我们已经把我们调查的情况汇报给了省纪检书记,省委副书记彭涛同志,他也很高兴。彭书记说,主要是替你高兴。我们这次下来,你可能也清楚,是中纪委有过多次批示,并几次催要结果。尽管我们知道这些都可能是诬告,但作为纪检委,我们对此必须进行严肃认真的审查。有问题,我们就处理,没问题,就还你一个清白。彭书记多次说过,纪检委是我们党的保健医生,所以纪检委既应该是那些党内腐败分子的克星,同时也应该是每一个党员最真诚的朋友。彭书记说了,嶝江现在面临换届,党代会后天就要进行选举,所以在此之前,省纪检委会给你一个公正的结论,免得有人借此在换届中做文章,”这时另外一个副处长Сhā话道,“本来这次调查早就该结束了,但前天省纪检委又交代了两个新的需要调查的问题,所以就拖到了今天。”刘光接着说道,“不过现在并不算晚,最重要的是,我们把新加的这几个问题也都查清了,比如像那个人大代表刘卫革状告省委书记郑治邦的劣质沥青问题,比如像你们市委原办公室副主任马韦谨的自杀问题,比如群众反映比较强烈的齐晓昶被提拔问题,等等。从目前调查的结果来看,我们可以负责的告诉你,中民同志,自你上任嶝江市委副书记以来,在这八年中,我们没有查出你的任何问题。在所有的这些对你的告状信和揭发材料中,不管是署名的还是匿名的,不但没查出一件是真实的,而且90%以上的指控都是毫无根据的事情,特别是那些被接受调查的人和单位,全都对这些指控表示了震惊和谴责。他们也没有想到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事情,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在利用他们给你制造了这些告状材料。尤其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这些被调查的对象,绝大多数都对你进行了热烈的赞扬和充分的肯定。而且我们也了解到这八年来你拒贿拒腐的数字和事实,这些不仅有据可查,而且也是大家一致公认的。”另一个副处长这时又说道,“当然,也有很多人对我们的调查工作非常不理解,他们说,像夏中民这样的好党员好­干­部,你们共产党还要派人查处,以后还有没有人再敢给共产党­干­事了?还有人说,­干­工作的­干­部有人查,不­干­工作的­干­部没人查,以后谁还­干­工作?所以我们也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工作。”夏中民说,“这个你放心,我不仅理解,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盼望着你们来审查的,因为只有通过你们的审查,才能把这些所谓的问题搞清楚,说句心里话,我打心底里感谢你们,”刘主任说,“你能这样想,我们也就踏实了,希望你能继续努力工作,不要受这次调查的任何影响。他们反映的那些问题,其实还是这些年来一直在告你的那些问题,都是我们已经查清了的问题,或者根本没有的问题。但他们还是胡搅蛮缠,多次来找。后来有些­干­部群众,还有一些老­干­部听说了自发地跑来为你辩护,他们有的说,像这样的­干­部还要查,以后谁还­干­工作?有的说,如果把夏中民这样的­干­部查倒了,查跑了,共产党就完了。还有的人说,嶝江市的腐败分子一个也得不到查处,为什么却查开夏中民了?他们的心情我们也理解,总的来说,都是希望我们能澄清事实,给你一个公道。说实话,这些年来,我们查过无数次案件,还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有这么多的波折和­干­扰,也从来没有像这次让我们感动和深受鼓舞。我们觉得,好­干­部是查不倒的,也是查不跑的,只要是老百姓信得过的­干­部,都不怕查,也绝不拒绝查。中民同志,你经得起考验,嶝江的老百姓是信任你的,你也确实没有让他们失望。这次我们下来,你没有找人打过一次招呼,也没有让人请我们吃过一次饭。倒是有许多检举揭发的人不断地要请我们吃饭,甚至还给我们送东西,甚至送钱送贵重礼品,这让我们感到很意外。不过这也从另一方面让我们看到了问题的复杂­性­。中民同志,你确实不容易啊!虽然我们并不认识,但我们从这些调查材料中熟悉了你。几年来,你在嶝江,包括礼物在内,拒贿数额有两百多万,这在全国都是罕见的。对我们了解到的这些东西,我们一定会上报中纪检,上报中央。中民同志,我们这所以说了这么多,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我们调查组,要向你表示感谢,并向你表示敬意!”接下来,便是对调查结果中的一些事实进行询问与核实,夏中民对调查组提到的每件事、每个问题都一一进行了回答、说明和更正。将近两个小时左右,所有的程序全都进行完毕。最后,由夏中民签字,摁手印。

场面非常严肃,严肃得让人感到窒息。当夏中民把手指摁到所有这些审查自己的材料上时,突然感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种滋味实在太难受了,甚至让他感到像是一个犯人在画押,像是一个犯人即将出狱。

当一切手续办完了后,夏中民对调查组几个人很庄重地说道:

“就让我再说两句吧,首先我特别感谢省纪检委和市纪检委来调查我的问题。八年了,对我的诬告,诽谤,从来都没有断过。所以我发自内心地期盼着组织的支持和保护,使我能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工作。今天,组织上终于澄清了事实,说实话,这感觉就像解脱了身上的锁链一样!谢谢你们,谢谢组织,真的,这是心里话,谢谢!如果问我有什么体验的话,我现在最想说的一句话就是,­干­工作……为什么会这么难……”听到这里时,几个人止不住地落泪了。……凌晨一点多时,汪思继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汪思继一听到电话里的声音,就像被什么猛刺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齐晓昶!是齐晓昶吗?真的是你,齐晓昶?”齐晓昶在电话里的声音软绵绵地就像换了一个人,“汪书记,是我。我是齐晓昶。”汪思继大声问道,“晓昶,你在哪儿?这几天你都­干­什么去了!啊?”齐晓昶有气无地说,“汪书记……没事,我病了,现在在医院里……我怕你担心,所以就没告诉你……”“放屁!”汪思继不禁勃然大怒,“病了?见你的鬼!嶝江市所有的医院我都让人翻遍了,连停尸房都查过了!齐晓昶,你老实给我说,到底去哪儿了?”齐晓昶大概是被吓着了,沉默了好半天才说,“汪书记……真的是病了,当时是在一个朋友家里,可能是喝多了,昏睡了两天两夜,起来后,怕你生气,就没敢告诉你,后来又患了急­性­肠胃炎,先喝了药,不顶事,越拖越重,实在没办法,才到街上的一个诊所里输了一天液。汪书记,真的没事了,现在好多了……”汪思继听齐晓昶这么一说,口气终于缓和了下来,“你呀!你以为你还是以前的齐晓昶吗?你现在是市委办公室主任了,处级­干­部,你还是新整补的党代会代表,怎么能这样呢?你就感觉不到吗?这两天,你把大家都急成什么样了!好了,好了,既然没什么事,那就赶紧回来开会吧。病真的不要紧了吗?现在能过来吗?需要不需要马上把你接过来?”齐晓昶听到这里,几乎哭了起来,“汪书记,谢谢你,请你一定原谅我吧。我真的是对不起你,现在想起来后悔莫及。我真的是太对不起你了……”汪思继皱了皱眉头,“晓昶,你这是怎么了?突然这么婆婆妈妈的。好了,只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你现在在哪个医院,我马上让人去接你好不好?”齐晓昶一边哭一边说道,“汪书记,我没事,我在医院里把这瓶药输完了就没事了,我自己能过去。我不会误了会议,明天一定准时出席会议。你肯定很累了,快休息吧。”汪思继说,“那好,既然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会议上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少一票,多一票,可完全不一样。有些事情,还得靠你做的。”齐晓昶这时已经止住了哭声,口气有些发狠地说道,“汪书记,你放心,夏中民那小子,我绝不会放过他……”汪思继猛地制止了他,“不要在电话里瞎说这些!嘱咐你多少次了,怎么就不长记­性­!好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你也好好休息。这两天工作很多,也很关键,我们一定要好好努力,懂吗?”齐晓昶赶忙说,“我明白……汪书记,还有件事……”汪思继催促道,“有事就说,别吞吞吐吐的。”齐晓昶顿了一下说道,“我还得告诉你一下……刘卫革也在我这儿……”汪思继不禁又大吃一惊,“……刘卫革!也在你那儿?真的吗?齐晓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失踪了快十天了,就一直在你那儿吗?”齐晓昶嗓音有些发颤地说道,“汪书记……他一直就在我这儿,他也没什么事,我们闹了点别扭,他就赌气跑了几天,回来时,正碰上我病了,这几天他一直在照顾我,汪书记,你别担心了,他真的也没什么事,挺好的。具体的,见了你再给你说吧。”汪思继余怒未消地说,“见了他的面,我要好好收拾他,他那个狗脾气,也真的该改一改了!不过他的事,你就不要再­操­心了,该回去就让他回去吧。他只是人代会代表,现在没他的事了,等开人代会时,再让他来见我。好了,就这样吧。”等汪思继放下电话,理了理思绪,再次想躺下来时,猛然一个冷战,一下子又让他坐直了。这个齐晓昶,会不会是在骗他?一个他,一个刘卫革,一个突然失踪了三四天,一个失踪了快十天了,怎么突然一块儿出现了?说是病了,喝多了?!

病了,喝多了,为什么会几天都不露面?

肯定是谎言!

如果是谎言,那他为什么要撒谎?又为什么要骗你?

是不是已经出什么事了?

一个巨大的疑团渐渐地化成了无边的恐怖,假如自己真会出什么事,说不定首先就会出在这个齐晓昶身上!

这个齐晓昶实在太让人担心了!

等开完党代会,一定得想办法把他解决了!最好把他调得远远的!这种人,绝不能再让他呆在自己身边了…………

正心慌意乱地想着,手机猛地响了起来。刘石贝的电话!

他愣了一下,赶紧打开手机。他清楚,这么晚了,没有顶顶紧急的事情,刘石贝不会给他打电话。

刘石贝在电话里只说了一个意思,从目前的情况看,在这次党代会上一定不要把目标定多了,只需搞掉一个就够了。否则,会玩火自焚。只需要一个,也只能是一个。

“为什么?”汪思继有点出乎意料。“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假如书记市长都出了问题,那不等于捅了个天大的窟窿?上边能答应吗?再说,把别人搞下去,不等于把自己也暴露了?不就等于把火引到自己头上了?共产党里的事情,这么多年了,你还没看明白,如果真的出了大问题,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各打五十大板。把别人搞掉了,也就等于把自己搞掉了。”“刘书记,陈正祥现在完全变了,他现在的样子比夏中民还硬。刚才在碰头会上,当着魏瑜的面,几乎是公开地指责我,不点名地说我在下面搞非组织活动。还说如果一旦发现情况属实,坚决查处,绝不手软。他凶得很哪!如果他仍然当书记,即使把夏中民搞下去了,他也绝不会用我。刚才他私下里又找我谈了好久,刘书记,他现在跟夏中民几乎没什么两样,他竟然威胁我说,如果党代会真出了什么问题,第一个下去的不会是别人,而是我!还要我认清形势,悬崖勒马,不要一意孤行,既害别人又害自己。最后他居然还说,就算你把夏中选下去,嶝江的市长也绝对轮不上你。刘书记,你看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他现在真的是硬得很,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怕了。”“思继,你千万别让他给迷惑了,他是在激你的将哪!一定别犯糊涂!如果你现在把他搞下去,那等于是救了他一把!明白吗?若是夏中民出了问题,承担责任的只能是他,因为他是一把手,他必须为此负责。如果连他也出了问题,那不等于让他解脱了?最终所有的问题都只能栽在你头上!陈正祥说得没错,如果夏中民出了问题,他肯定不会用你。但你应该明白一点,你不是他管的­干­部,你是昊州市委管的­干­部。如果只是一个夏中民出了问题,魏瑜只会也只能拿他开涮!但如果陈正祥和夏中民都出了问题,你想想,那你还能有好结果?再说,陈正祥现在就是再硬,也就是一年多的时间,他蹦达不了几天了。而且现在他只能这样对付你,力保党代会不要出事。但等到时过境迁,一切都既成事实,那时候他还不得依靠你?就算他不想依靠你,那他还能依靠谁去?”汪思继沉吟了半天,说“刘书记,你不知道,现在代表们的情绪很大,他们越是拿上面来压,下面的逆反心理就越强。夏中民本来就不得人心,他们现在这么搞,反而对他们越不利。说实话,现在连我都觉得有些无法控制局面了。出了问题,那是他们自作自受。”刘石贝听到这里,突然提高了嗓门,“思继,说了半天,你怎么还是这么糊涂!这是好玩的事情吗?什么不得人心!我告诉你,你现在高兴得实在太早了!你就没看到,省报就那么一篇文章,嶝江就有好几千工人闹事,你说说什么才叫人心?你太盲目太官僚了!官僚主义害死人!我现在就得给你提前打打预防针,你要现在就失控了,那我们都肯定死定了!马上就做工作,只能一个人出问题!这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大家,为了整个嶝江的未来!所以你必须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两个都出了问题,那不等于是火上浇油,老百姓还不要闹翻了天?看这两天的形势,你再看看那些无所顾忌的工人,我觉得一个就足够我们应付的了。所以一旦选举结束,就立刻紧急动员,要全力应付可能发生的任何事端,特别要防止下面的一些人借机煽动闹事!千万不要以为这是小事,你一定要牢牢记住,不要说是共产党了,就是历朝历代,古今中外,不管是什么样的政府,不管它到底做得怎么样,也还没有哪个人敢把民意不当回事……”……

汪思继刚刚放下手机,铃声再次响了起来。汪思继听了半天,才听出是刘卫革的声音。

刘卫革有些歇斯底里地在电话里又哭又嚷:

“……汪书记,我被人绑架了!他们把我整整关了八九天,差点没把我整死!汪书记,我马上就去报案!这肯定是夏中民­干­的!我就是死也不能放过他!”“你慢点说,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把你绑架了?……夏中民!夏中民绑架你?夏中民在什么地方绑架的你?……夏中民派人­干­的?你怎么知道是夏中民派人­干­的?”汪思继脑子里阵阵发懵,如坠云里雾中。“在嶝江想绑架我的人,除了夏中民还有谁?肯定是!绝对没错!汪书记,要不是他,就把我的眼珠子抠出来!我就是在他家里被绑架的,你想想不是他还有谁?”刘卫革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在嚷着。“夏中民家里!”汪思继不禁吓了一跳 .“你是在夏中民家里被绑架的?”刘卫革继续愤怒地说,“不是在他家,我怎么能断定就是他绑架的我!你也知道的,就是那天晚上,我们发现了他家有新的情况,刚过去一会儿,就让他派来的人给绑架了……”“住口!”汪思继几乎在床上跳了起来。“你这个刘卫革,是不是有病了!哇啦哇啦瞎说什么!”“汪书记,我没有瞎说!千真万确,就是在夏中民家被绑架的呀!还有齐晓昶,也肯定都是被夏中民绑架的!汪书记,你千万不要再相信那个齐晓昶了,那小子纯粹是一个软骨头,把什么都招了!他招了的那些东西,肯定都给录了音了!他把我们全出卖了……”说到这里,刘卫革在电话里止不住嚎啕大哭。汪思继拼命地让自己镇定下来,“……齐晓昶都招了?招了什么了?都给什么人招了?”刘卫革痛心疾首地说,“全招了,所有他知道的都招了!汪书记,都招给夏中民派来的那个人了,那个家伙亲口给我说的,要是我们出去敢报案,就把所有的这些全都兜出去……”汪思继突然觉得像天塌了一样,真是吓出来的狼,怕出来的鬼!越担心什么,就越出来什么。想了想,看来这个刘卫革不能再让他这么没有理智地到处瞎说八道了。于是他赶紧放缓口气说道,“刘卫革,你听着,你现在在什么地方,请马上告诉我,看来你的处境很危险,我立刻派人去保护你。”刘卫革一边告诉他在什么地方,一边哭泣着,“汪书记,我一定要报案,我不能就这么算了,我拼了命也不能放过他!这个夏中民,我非跟他­干­到底不可!”汪思继越听越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安抚住刘卫革,让他一定老老实实地等在那里。放下电话,他立刻拨通了市公安局副局长家的电话,让那个副局长亲自派人尽快把刘卫革抓起来。汪思继对副局长说,刘卫革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脑子已经出毛病了,千万不要让任何人听他胡说八道,好好派人把他关起来,一边让医生给他治疗,一边让他养好身体。最最关键的是,在党代会期间,千万不能让他跑出来,手机也一定给他没收了,连他的家人也一定不能告诉。等到党代会开完后,再慢慢处理他的问题……等安置完了,一直等到公安人员确确实实把刘卫革关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后,汪思继才算松了口气。看看时间,天已经快亮了。他默默在躺在床上,心绪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看来这个刘卫革比齐晓昶更可怕,怎么自己手下的人都这么容易出问题,都一个比一个傻!真是一群大傻B!要是刘卫革真的报了案,真的把这一切都兜出来,那不等于把自己这一大帮人全都卖了!他居然张口就说,他是在夏中民家里被夏中民的人绑架的!他妈的究竟是昏了头了,还是真的愚蠢透了?他怎么就不想想,是谁让他去的夏中民家?他又到夏中民家­干­什么去了!

说来说去,其实最蠢的是汪思继自己!怎么会找刘卫革这样的人去­干­这样的事情!

他越想越怕,眼睛一闭上,就觉得身下这张大床就像一条千疮百孔的破船,正顺着滔滔洪水,颠簸而下。他控制不了别人,也一样控制不了自己,更控制不了这条破船,只能由着翻滚的浊浪,冲向谁也无法预测的地方……刘卫革疯了,自己也一样快要疯了……

三十八

党代会开得异常平静,除了齐晓昶的突然出现引起大家一阵­骚­动外,似乎没有让人感到不正常的地方。

大会的日常安排没有任何变化,选举方式也没有任何变化。

魏瑜和陈正祥商量的结果,基本上采纳了夏中民的意见。其实即使是等额选举,不想选你的也照样不会选。说不定还真的会激起另外一种逆反情绪,把事情搞得更糟。

该说的都说了,魏瑜的话非常严厉,大家的表态也非常诚恳。

昊州市委主管组织的吴盈副书记和组织部长刘景芳也都准时参加了党代会的开幕式,组织部­干­部处处长于阳泰作为党代会的组织工作者之一,也一起出席了会议。

第一天晚上的全体会议,也没有出现任何不正常的情况。

晚上主席团几个主要领导也都碰了面,并没有发现什么让人感到异常的地方。

但越是这样,越让人感到气氛紧张。陈正祥晚上给夏中民打了个电话,大致问了问情况,夏中民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提醒陈正祥一句,他看了看代表房间的安排,人家已经把工作做到家了。再说每个房间都有电话,每个人也都有手机,就是真的有什么要说要商量的,只须打个电话,或者发条信息不就什么都清楚了,都了解了,根本没必要再搞什么串边活动。

直到第二天上午开完大会,各组领到委员候选人名单时,才有人提出来,主持大会的安排有问题。

是支持夏中民的几个代表提出来的。

第一天开幕式由常务副书记汪思继主持大会,陈正祥做报告。晚上的会议由陈正祥主持,昊州市委副书记吴盈和组织部长刘景芳讲话。第二天上午的候选人名单说明,由陈正祥书记主持,汪思继做情况汇报。

这几个重要的会议,竟然都没有让夏中民主持!

对夏中民的工作安排,是在第二天党委委员的选举之后,也就是说,等到委员的选举结果出来后,才安排夏中民主持会议!

这几位代表说,这很不正常,代表在正式选举委员以前,根本就听不到夏中民副书记的任何声音。而事实上,在所有的这几个副书记的排名中,夏中民仅次于陈正祥书记,应该是嶝江市委市政府中二把手的位置,而现在,不论在主持会议上,还是在主席台就坐的安排上,明显是对夏中民的打压和排斥。

陈正祥觉得代表们提得很有道理,只是为时已晚,已经没有弥补的机会了。

夏中民听了这个消息后,也没有做任何表示。

中午吃饭时,李兆瑜告诉他说,仍在医院里的覃康坚持要来参加会议选举。覃康说了,抬也要把他抬到会场去。李兆瑜说,昨天魏瑜专程看望覃康时,覃康对魏瑜书记也说了这个意思。

此举遭到了夏中民的严厉制止,瞎闹!伤成那个样子,怎么能出来参加选举!没有报名,没有参加会议,选举时突然要求参加,让代表们怎么看?

李兆瑜一边吃饭,一边悄悄说道,你才是胡闹呢,覃康跟我一样,既是党代会代表,又是人代会代表,人家要求参加会议,这是人家当然的权力,凭什么不让人家来参加?理由是什么,又有什么依据?

夏中民说,你告诉覃康,如果多他一票我就选上了,少他一票我就落选了,那他只管来参加就是了。如果我们确实深陷重围,就算他投上一票,又有什么意义?你告诉覃康,他要是来了,不只让我丢脸,更让他丢脸!他现在是一个英雄,让他丢脸,就等于是丢共产党的脸,你告诉他,我死也不会答应!你要是真来,我就堵到医院门口去!

上午小组讨论完毕后,各小组汇报上来的情况也一样很正常。对候选人名单,对选举办法和选举程序,以及监票人员的组成都没有什么大的异议。

陈正祥听完汇报,会后特意把夏中民和汪思继留了下来。

小会议室里就剩下了陈正祥、夏中民和汪思继三个人。

三个人的情绪看上去都很平静,甚至还说了些轻松的话题。但越是如此,反倒越让人感到气氛压抑和紧张。

末了,陈正祥说道,“好了,咱们言归正传,下午就要开始选举了。前天晚上魏瑜书记亲自听汇报,昨天晚上吴盈副书记和刘景芳部长也都再三强调,一定要确保我们这次党代会开好,开成功。该讲的话领导们都讲了,我们一个个也都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本来不应该再说什么了,但想来想去,我觉得咱们三个人还是应该再交交心,再好好谈谈,尽管下午就要选举委员,明天就要选举新一届市委班子,但要确保选举不出问题,我们三个是关键。我以前给你们说过了,我年纪已经大了,­干­不了几天了,嶝江以后的事情就得靠你们了,尤其是要靠你们两个。这话以前说过,现在这所以还要这么讲,你们俩应该知道我的意思。前天晚上我给思继说了一些不客气的话,对中民的一些做法也表示了自己相反的意见。因为是自己人,我才这么说,如果真把你们俩都当作外人,我不会在这种时候还说这种话。如果说的有不对的地方,还请你们原谅。好了,你们不要Сhā话,等我把话说完。我现在把你们俩留下来,就一个意思,就是希望在最后的关键时刻,你们俩能坐下来好好谈谈,求大同,存小异,齐心协力,顾全大局,努力把党代会的选举工作做好。你们俩过去曾有过一些矛盾,但我想过了,你们之间的矛盾可能更多的是工作上的矛盾,并没有什么个人恩怨。思继你在嶝江­干­了近三十年,处级­干­部也当了近二十年了。中民虽然是个年轻­干­部,但处级­干­部也当了十多年了。我希望你们一定要珍惜这些,尤其要珍惜自己的政治前程。所以我个人认为,这次党代会出不出问题,对你们两个都事关重大。我说这话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们俩现在能坐下来再谈谈,如果有误会,就消除误会;如果有矛盾,就消除矛盾。这既是为了你们自己,也是为了市委的下一步工作和嶝江今后的发展。好了,这是这次党代会选举以前,我最后一次找你们个别谈话。你们不管心里有啥,现在也必须坐下来谈,有什么解不开的、想不明白的,都要当面鼓对面锣敞开了谈,谈透了。我说过了,我老了,大家都知道的那句话,已经无所谓了,关键是你们,将来的路怎么走,你们自己谈吧。”

陈正祥说完,并不征求他们的意见,也没再说什么,一直沉着脸,扭头走了出去。

小会议室里顿时清静了下来,两人好久都没开口。

夏中根本没想到陈正祥会突然来了这么一手,看汪思继的样子,可能同样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两个都不禁有些发愣,都在思考着自己究竟该谈点什么。

谈什么谈?夏中民默默地想,都这会儿了,还有什么可谈的?当然,他也清楚陈正祥的良苦用心,为了大局,为了党代会顺利举行,这也是他最后的一次努力。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可能是最有效的一次努力。说实话,事到如今,夏中民也确实觉得有必要给汪思继谈谈,但究竟谈什么,又从哪里谈起?面对汪思继,你又能同他谈什么?是不是就像陈正祥说的那样,为了顾全大局,只能委曲求全?就像官场颇为流行的“Сhā秧”那首诗里讲的那样,“低头方见水中天,退后原来是向前”?想来想去,他终于打破了沉默:

“汪书记,我也确实一直想找你谈谈的,但这一段事情实在太多,你也知道的,考察,考试,还有市里七七八八的事情,以致连党代会的事情,我也没与你交换过意见。”

汪思继笑笑说,“中民呀,你叫我老汪就行了,怎么老叫我汪书记?让别人听了,咱们就这么生分呀。”

夏中民没笑,“客气话就不说了,刚才正祥书记说了那么多,我也觉得有必要同你交换交换看法。到现在了,也用不着再说套话、虚话,咱们就把话挑明了。让我说,这次党代会能不能开成功,会不会出问题,其实关键不在正祥书记身上,更不在我身上,而是在你身上。”

汪思继仍然笑着说,“看你这话说的,五百多党代表,谁有这么大能耐?你真要这么看,我可担不起这么大责任呀。”

夏中民中肯而又严肃地说道,“说实话,你我心里这会儿都很清楚,这次党代会,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但实际上并不正常,不仅不正常,而且情况非常严重。大家都知道的,开会以前,给我散发了那么多材料,甚至给每个党代会代表、人代会代表都散发了材料;就在昨天晚上,还有人在门缝里给代表们塞材料,说我从下面借手工人给代表们施加压力,从上面借手领导给代表们施加压力。我觉得,从现在的情况看,矛头已明确对准了我。鉴于这些情况,我也真想给你说几句心里话。”

汪思继也渐渐地严肃起来,很诚恳地说,“中民呀,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有一点你尽可放心,我是坚决支持你的。前几天考察你,我对考察组是怎么说的,你应该有所耳闻。再说,咱们是什么关系,至少也有十几年了吧。当初你在省委组织部时,就没少帮过我的忙,一直在支持我。这些我不会忘记的,所以请你放心,我绝对没问题。”

夏中民并不跟他客套,继续说道,“我来嶝江这几年的情况,你清楚,大家也都清楚,我一直处于被动的局面,嶝江方方面面的一些力量,之所以始终把矛头对准我,甚至要把我赶走,就是担心我上来后,会影响到他们的既得利益。其实这些人根本就想错了,就算把我赶走了,他们的利益就保住了?对这种想法和行为,真正让我感动吃惊的是,我们的一些党员­干­部,不知他们是真的忘了,还是根本就没有想过,共产党的宗旨是什么?共产党对嶝江现在这样的情况,能够长期容忍下去么?如果再这么下去,这个党还能继续存在?老百姓还会继续拥护这个党?他们这么做,等于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上了?汪书记,作为我个人无所谓,从我来嶝江的那一天起,我就做好了一切准备。我惟一担心的是,如果党代会出了什么问题,影响到并不是我们个人的利益,而是整个嶝江的政局和今后的发展。你是嶝江市委的常务副书记,主管组织工作多年,这次党代会的各个环节,包括所有的筹备工作和人员安排,从头到尾都是你一手­操­作的,所以我刚才说得并不为过,党代会的成功于否,你举足轻重,至关重要。”

汪思继说道,“你看,你还是这样看我。我有什么?我又算什么?换届工作主要都是正祥书记抓的,党委会定的,筹备组研究的,具体的我照办就是了,说实话,我就是个跑腿的。在嶝江,这几年,我这面­干­的都是杂事,你那面­干­的都是实事。就咱们两个最辛苦,就咱们两个得罪人最多。就算别人不明白,你还能不明白?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工作,我这个人你也应该清楚,向来公公道道,按原则办事,从来不会在背后做一些对不起别人的事情。”

夏中民说,“这个用不着解释,也用不着回避,你是常务副书记,主管的就是­干­部,你的位子和你的权力就决定了你的作用。你在嶝江工作了这么多年,你有想法,大家都清楚。当市长,当书记,别说你这个常务副书记了,嶝江十几个党委里面,哪个没有想法?但问题是,我们都是党的­干­部,这一切都是组织上考虑的事情。如果谁用不正常的眼光 去看组织,那他的行动肯定也不正常。如果上面主管组织的不正常了,那下面的一些­干­部肯定也会变得不正常。关键的关键,就是应该怎么看待组织。谁要把组织想歪了,那他的想法肯定也是歪的。汪书记,我­干­脆就把活说透了,如果确实是组织上定了你当书记,或者定了你当市长,而我硬要跟你争,或者拼命要把你拉下来,那你怎么做,我也可以理解。再退一步说,你可以到上面了解了解,如果有一个领导说过这样的话,或者有一个领导有过这种想法,那我立即就卷起铺盖走人,永远离开嶝江。我这么说,并不是组织上已经对你有了什么定论,或者认为你有什么问题,组织上让你主持换届工作,那其实是对你最大的信任!面对着这种信任,你应该想想自己的责任。在我们中国,还有比这种信任和责任更有分量的东西吗?正祥书记刚才有句话我觉得说得很到位,我们都为党工作多年了,尤其是你,已经在嶝江工作将近三十年了,我们真的应该珍惜。你不比我,我还年轻,就算这次落选了,我还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时间,跌倒了还可以再爬起来。但你,家在这里,从小生活在这里,以你现在的情况,以你今后的考虑,我觉得你肯定不愿意离开嶝江,你也离不开嶝江。”

汪思继叹了口气说,“这倒是实话,我离开嶝江­干­什么?在这儿­干­这么多年了,什么也熟悉,故土难离呀。”

“既然这样,说一句不怕得罪你的话,汪书记,如果你真的没有任何问题,对党对老百姓确确实实问心无愧,我们又哪来的隔阂,哪来的矛盾?面对着广大的­干­部群众,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以你的年龄,我们还可以在一起为嶝江的发展再工作好些年,你究竟有什么可担心的?又有什么放不开的?看看那些半途倒下去的领导­干­部,再听听他们说的那些话,钱有多少才算够,官到多大才是顶?为什么都是事后才悔恨不已,事前都是非要一条胡同走到底,非要把自己放在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田地?为了某种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利益,而不惜以身试法,即使从最自私的观点来看,这合算吗?”说到这里,夏中民已经完全把话敞开了,说透了。

汪思继听到这里,摇了摇头说道,“中民呀,其实社会上有好些事情,并不都像你说的那样。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这话说得其实太简单太含混了,更多的时候,那是身不由已。就像今天说的这些,你把明的都放在你那边了,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就剩下华山一条路,就剩下一条胡同了,别人不这么走,又能往哪儿走?”

夏中民不禁有些吃惊,“你真的这么看?”

汪思继似乎也已经把话挑明了,“你不觉得是这样?”

夏中民说,“所以,你就只能宣战了?”

汪思继则说,“其实更多的并不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于你。”

夏中民问道,“此话怎讲?”

汪思继说,“那还用问吗?从大的方面讲,也许你说得对,我并没有挑战的实力和资格,但我们可以互不­干­涉,相安无事。我再蠢,难道连这也看不出来?这种挑战,岂不是自寻死路?不过反过来从小的方面看,并不是我在向什么人宣战,而恰恰是你在宣战。中民,你想想,不管是什么人,总得给条活路吧?人要是没活路了,那他还有什么办法?”

夏中民说,“汪书记,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给你算算,你怎么没活路了?你的哥哥嫂子妹妹妹夫现在都在­干­什么?你的儿子女儿现在又在­干­什么?包括你的司机,秘书,亲戚朋友,在你安排下,他们都在­干­什么?你女儿还没结婚,就盖起了一座小楼。你的儿子大学刚刚毕业没几年,现在就已经是公安局副局长了。别的不说,你现在有几套房子?你家里又有几辆车?你的堂弟现在是一个矿业企业的总经理兼董事长,家产上亿,住着豪华别墅,开着奔驰六百。假如不是因为你的身份,他们能拥有这一切吗?如果这些人没有活路,那嶝江的老百姓呢?嶝江的工薪阶层呢?还有那些辛辛苦苦工作在最基层的­干­部呢?那他们的活路又在哪儿?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假如我们的改革,最终的结果就是让当领导的周围崛起一大批富豪,那老百姓能答应么?如果他们有一天造了反,那这个国家还能存在么?共产党还会存在么?你的这一切又还能存在么?所以不是我在向你们宣战,而是整个社会要向你们宣战!你首先是共产党的­干­部,共产党代表的是人民的根本利益,共产党绝不会容许会出现这样的结果,所以这肯定是死路一条;第二你是政府官员,政府只能为人民负责,政府也绝不会答应有这样的结果,所以这也肯定是死路一条;第三,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人民给予的,人民更不会答应有这样的结果,所以这也更是死路一条!汪书记,也许你觉得我说得太悬了,净说些套话,大话,空话,但我要告诉你,到这种时候了,就咱们两个人在这儿说话,我还要说些套话、大话、空话,我是不是太没人情味了?不是,我今天给你说的都是真话,实话,都是我的心里话。也许过了今天明天,我们就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说话了,所以我一定要把这些话给你说出来。汪书记,就让我再叫你一次汪书记吧,不是你脚下无路可走,而是你自己把自己逼上了一条绝路!也许你觉得我现在的样子很可笑,死到临头了,还在这儿教训别人。其实我刚才已经给你说清楚了,即使我落选了,我也堂堂正正,问心无愧,然而,即使把你选成了市长,老百姓也绝不会答应!共产党也绝不会答应!”

汪思继听到这里,默默地站了起来,轻轻地笑了笑说道,“好了,都说清楚了,我也明白了,咱们就走着瞧吧。”

下午选举前二十分钟时,在进会场之前,市城建委主任高育红把夏中民拦在门口,“夏市长,情况不好,这两天大家都被他们蒙了,问题很严重,目标已经对准你了,下午的选举可能要出问题。我建议,立刻推迟会议,有些情况一定要给大家讲清楚,否则就不好办了!”

夏中民很平静地说,“我清楚,我也有心理准备。已经现在了,马上就要选举了,做什么也没用。”

高育红说,“总得想想办法么!”

夏中民摆摆手,“好了,什么也不用再说了,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再提任何意见,如期选举,一切按程序办。”

高育红几乎要哭出来,“不能眼看着让他们得逞呀!真的是要失控了呀!夏市长……”

夏中民厉声制止道,“你这是­干­什么?挺起腰杆来,看你像什么样子!你以为你哭了他们就会投你的票!现在谁也一样,都失控了!马上进去,不要让任何人再看到你这张哭丧的脸!”

选举的气氛紧张得让人窒息。

坐在主席台上的夏中民,显得很平静。

台下的代表们则全都沉浸在一种难以言表的压抑之中。

清点人数,统计票数,分发选票,宣读规则,经过沉闷的四十分钟,所有的代表们都填好了选票,经主持人宣布,投票正式开始。

随着悠扬的乐曲声投票完毕,紧接着便开始计票。然而,时间过去许久,计票结果迟迟没有出来。

所有的人此时都已经明白了,选举出了问题!

夏中民静静地坐在那里,他的眼睛凝神着前方,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一直到将近两个小时的时候,仍然没有宣布结果。

一切迹象都已经表明,选举出问题了,而且肯定是大问题!

下午四点四十左右,夏中民被昊州市委副书记吴盈紧急召唤了过去。

吴盈正在宾馆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刘景芳部长、陈正祥书记,还有昊州市委组织部­干­部处处长于阳泰也都默默地坐在房间里。陈正祥书记满脸是汗,一言不发。

于阳泰告诉夏中民,选举结果,在六十八名委员候选人中,差额五名,却有七名落选!落选者有市委副书记夏中民、副市长李兆瑜、江­阴­区区长穆永吉,还有一名是刚刚调来的市委纪检书记梁大勇!而另有两名原本不在候选人中的代表被选进了委员会,一个是刚刚被村民提议罢免的大王镇东王村村委主任,现任大王镇副镇长的杜振海,另一个是曾被夏中民怒斥为村霸恶霸的沥水镇六咀村村委主任霍建贵!

最悬乎的是,市委书记陈正祥的实际票数距落选仅仅差了三票!

于阳泰对夏中民说,他们已经把选举结果汇报给了昊州市委正在等待市委的决定,等待魏瑜的电话。

对现在这样的选举结果,几个人商量了三种方案。第一,马上宣布结果。第二,不宣布结果,休会。第三,增加委员名额,把夏中民、李兆瑜几个人增加进去。

刘景芳默默地给夏中民倒了一杯水,轻轻地对夏中民说,“中民,不管是什么结果,你都要冷静。”

夏中民沉吟了一下,说,“景芳部长,谢谢你的安慰。我本来觉得我能冷静的,可说实话,真要冷静下来,也不那么容易。”

刘景芳说道,“我觉得第三种方案还是可行的,因为你和李兆瑜副市长的票数都超过了半数。超过半数,就应该视为当选。我已经把我的意见告诉了魏瑜书记,吴盈副书记也表示同意。”

夏中民有些惊讶地说,“景芳部长,怎么能这样?差额选举就是差额选举,落选了就是落选了,怎么又要增加委员名额。而且还专门是为了我和李兆瑜,如果非要这样让我当了委员,那选举还有什么意义?党的威信何在?党的民主何在?我丢不起这个人,尤其不能让组织丢这个人。我坚决不同意。”

刘景芳看了他一眼,有些愤怒地说了一句,“你不同意又有什么用!你要是连委员也不是,又怎么能当选副书记?要是连副书记也不是,又怎么做市长的候选人!在省委组织部­干­了那么多年,你连这个也不清楚?现在不是征求你的意见,而是告诉你组织的想法!懂吗?”

夏中民不禁愣在了那里,倒不是因为他真的不清楚这一点,而是这么多年了,他从来还没有见过刘景芳竟然会这样发脾气!

房间里的人没有任何反应。看到这种气氛,夏中民突然意识到,在吴盈副书记的房间里,像这样的盛怒和义愤,甚至比这更严厉的争辩和叱责,说不定已经有过无数次了,难怪陈正祥会有一头的汗水!

想到这里,夏中民不禁为刘景芳的这种态度感动了。是的,如果不是为了自己,领导们又如何会这样怒目切齿,怫然作­色­。但问题是,事情已经发生了,程序又都正常,现在的这种做法,岂不等于把所有的代表都推到组织的对立面上去了?作为组织,对这样的一个选举结果,在眼下这种情况下,也只能接受,必须接受!

在表面一切正常,一切合法,一切都合乎程序的情况下,如何可以让会议延期?又如何可以不宣布选举结果?而且又怎么能临时决定,增加名额,让这些本来已经落选的人再出尔反尔,改头换面地变为当选者!这样的做法,岂不等于是组织上在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公开地弄虚作假!

这样的行为,岂不是拿组织的名誉和威信在开玩笑!

如果真这样做了,代表们又将如何看待组织!

不行,绝对不行!即使这样的结果会毁损掉自己的一切,那也绝不能让组织的形象受到一丝一毫地毁损!

想到这里,夏中民认真而诚恳地说道,“吴书记,刘部长,于处长,我现在必须把我的观点和看法给你们讲出来。虽然我已经落选了,但在没有宣布之前,我还是嶝江市委副书记,所以我还有权力陈述我的意见。”

听到这里,吴盈停止了踱步,转过身来,深深地看了夏中民一眼,说,“中民,我们都知道你要说什么,等魏瑜书记一会儿来了电话,你直接给魏书记谈。”

夏中民怔了一下,想了想,此时此刻,看来也只能保持沉默了。吴盈书记的话其实再明白不过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只能等昊州市委的决定,只能等魏瑜书记的意见。

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夏中民看看表,已经过了五点,整整三个小时了,竟然未能宣布选举结果!

夏中民的情绪完全平静了下来。他甚至开始思考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是去?是留?如果去,去哪儿?如果留,又怎么留?

说实话,他还是有些估计不足。他原本想在下一步进市委班子的选举中可能会出问题。但怎么也没想到,竟然在市委委员的选举上就出了问题!

这一招实在太狠了!太绝了!

这就意味着你根本进不了市委领导班子。进不了市委领导班子,选不上副书记,那也就意味着在下一届人代会上,根本就没有资格做市长的候选人!

明知道这是处心积虑,移天易日的­阴­谋算计,但你看不出任何破绽,找不到任何把柄,人家合理合法,规行矩步。一切都完全符合党的组织规定和民主程序。

到了这种地步,你还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昊州市委会有什么样的办法和决定?魏瑜书记又能有什么样的主意和意见?

除了上面所说的那三种方案,又还能有什么万全之策?

电话打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仍然还没有回话,说明昊州市委也一样正在犯难!这是党代会的选举结果,谁能推翻,谁又敢推翻这五百多名党代会代表的庄严选择?就算意识到这样的选举肯定有幕后的非组织行为,但眼下你能拿出什么证据?

说不定魏瑜和昊州市委的领导把这个结果汇报给了省委,此时此刻正在等待省委的意见。

但其实都一样,这是党代会选举的结果,任何一级组织都无权更改这一合于程序的选举结果。

惟一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立即向代表们宣布结果。惟有这样,才不会让组织的形象受损,才不会让党的形象受损!

就算真有问题,那也只能是以后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夏中民对吴盈书记说道,“吴书记,这样吧,就让我现在给魏瑜书记去一个电话吧。”

吴盈沉吟良久,分外严厉地问道,“中民,你现在冷静下来了没有?”

夏中民说,“冷静下来了。吴书记,我向你保证,我现在非常冷静。”

吴盈又接着问了一句,“那么,你现在把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想好了?想清楚了?”

“是,吴书记,我已经想好了,想清楚了。”夏中民毫不犹豫地答道。

良久,吴盈又追问了一句,“中民,我再问你一句,你知道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是,我知道。”夏中民再次果决地回答道。

“那好吧,中民,魏书记现在就在他的办公室,你就给他直接打过去吧。”

第一次,占线。

第二次,仍然占线。

第三次,还是占线。

十分钟后,终于打通了。

夏中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能平缓一些,“魏书记,我是夏中民。”

魏瑜在电话里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了一声,“你现在在吴盈书记那儿

吗?“

“是。”夏中民答道。

“是吴盈书记让你给我打电话的吗?”魏瑜的声音显得极为沉重。

“是。”

“有话就说吧,其实我也正想找你谈。”魏瑜书记说道。

“魏书记,不用再谈了,也没有时间再谈了,不能再让代表们等下去了,马上宣布选举结果。”

“这就是你给我打电话的目的?”

“是。”

“这是你真实的想法?”

“是。”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只能这么做,必须这么做。只有这样,才能不使组织的形象受损。”夏中民把自己的想法简明扼要地说了出来。

“但是,中民,这样的选举结果明显是有问题的。”魏瑜书记的声调愈发沉

重,“以我的感觉,肯定有人在幕后­操­纵并利用了这次选举,或者说,肯定有人利用各种手段误导了这次选举。”

“但它确确实实是一个符合程序的选举结果。”夏中民郑重地说道,“即使选举幕后真有问题,现在也只能立即宣布。不宣布结果,又能怎么办?马上休会,休会以后,又怎么办?增加几个名额,那不也等于是向代表们宣布我们的落选?这样做岂不成了某些人永久的话柄?从而对以后的工作更加不利。魏书记,我绝不能让组织因为我们的落选而蒙受耻辱。”

“问题是,如果我们现在认可了这一结果,事后又极有可能永远也查不出什么问题,那就很可能在嶝江领导班子的安排上形成另外一种局面。中民,这种结果导致的下一个结果,你清楚对你意味着什么吗?还有,你清楚这对组织上意味着什么吗?”

“我清楚。”夏中民明明白白地回答道。“即使这样,那也只能让我们付出代价,而绝不能让组织因我们而付出代价。”

“中民,你想到你的下一步了吗?”

“想到了,魏书记。”夏中民停顿了一下说,“我们几个落选了,并不意味着嶝江的整个组织都落选了。我现在惟一期待的是,那就是我们的落选能让组织上更加清醒地认识嶝江问题的复杂­性­和严重­性­,从而更加有力、更加果断地采取措施!像嶝江这样的情况,千万不要再发生了。”

“中民,这确确实实是你心里的想法吗?”

“是,是我心底里的话。”夏中民说道,“我刚才已经给吴盈书记和刘景芳部长都谈过了,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中民,谢谢你对组织的信任。刚才我已经给省委通过电话了,我已经分别给常委副书记高怀谦,纪检书记彭涛,组织部长于建华汇报了嶝江党代会选举的情况,他们也已经给省委书记郑治邦做了汇报。我要告诉你的是,省委的意见也是这样,承认选举结果,马上宣布。如果确实有问题,党代会结束后再研究解决问题。对你们几个的工作安排,将另行考虑。中民,你听清楚了吗?”

“魏书记,我听清楚了。”

“我再问你一遍,你有意见吗?”

“没有。”

“不仅仅是我个人在征求你的意见,而且这也是高怀谦书记和于建华部长的意思,一定要征求你的意见。”

“我没有意见,完全同意省委的决定。”

“中民,我要告诉你的是,省委的意见我暂时还没有表示同意。我必须征求昊州市委其他领导的意见,而且还要征求嶝江其他领导的意见,这里面也包括你的意见。中民,你是昊州市委的市管­干­部,所以你应该清楚,昊州市委现在有权做出对选举结果的更改和修正,至少也可以做相应的补救工作。昊州市委可以坚持自己的意见,我也可以坚持自己的意见。这也是高怀谦书记和于建华部长特意强调了的,最终的决定权是在昊州市委。中民,你明白我说这些话的意思吗?”

“明白,魏书记,谢谢你,但我不同意这样做,也绝不能这样做。”

“中民,最后再问你一次,我主要就是想听你的意见,如果你有意见,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魏书记,我说过了,我没有意思。”

“……那好吧,让吴盈书记接电话。”

……

二十分钟后,终于做出决定:宣布选举结果,其后的议程一切照常进行。

宣布完毕后,便举行党代会闭幕式。

明天上午,将举行第一次全体委员会议,在委员会议上,将选举出新一届的市委领导班子。

夏中民明白,明天的会议,他已经无权参加了。

他默默地坐在宾馆吴盈书记的房间里,刘景芳部长、于阳泰处长,还有陈正祥书记他们都到会场宣布选举结果去了。

吴盈沉默着,夏中民也沉默着,房间里很静。

夏中民此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跟吴盈书记谈谈自己以后的打算,但思绪怎么也集中不起来。

这时吴盈书记轻轻地坐过来,给夏中民慢慢地倒了一杯茶水,说“中民,今天也就没什么事了,你就好好休息休息吧,也该休息休息了。”

就这一句话突然提醒了夏中民,今天下午的闭幕式,原定的执行主席是夏中民,所以这个闭幕式应该由他夏中民来主持!

他猛地站了起来,说,“吴书记,你看我都忘了,我还有个工作没完,今天的闭幕式议程规定,大会应该由我来主持!”

吴盈怔住了,他没想到夏中民还会有这种想法。

夏中民问道,“吴书记,这是大会的安排,你看我去还是不去?”

吴盈想了半天,说,“中民,都落选了,还给它主持什么!”

夏中民说,“不去也有不去的理由,但按道理我应该去,我落选了的是市委委员,但我的代表资格并没有落选,不主持会议不好交待。吴书记,我觉得我还是去主持为好,这样做更妥当。”

吴盈盯着夏中民看了半天,终于说,“那你定,你要想去,那就去吧。”

夏中民说,“我也想再见代表们一面,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应该做完我最后的工作。”

吴盈轻轻地拍了拍夏中民的肩膀,点点头说,“去吧。”

夏中民走进会场时,选举结果的公布已经接近尾声。

夏中民一走上主席台,整个会场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主席台上的人,似乎

也全傻眼了,都像被什么吓着了似的呆在了那里。

整个大会现场的气氛好像一下子凝固了。

陈正祥有些不知所措地愣着,好半天了,才说,“中民,你,你怎么来了?”

夏中民很平静地说,“你看我都忘了,我刚才在吴盈书记那儿坐着,突然想到我是闭幕式的执行主席,所以我赶紧过来了。”

汪思继这时说道,“这合适吗,陈书记,这要请示吴盈书记。”

夏中民说,“我就是从吴盈书记那儿过来的,是吴书记同意我过来的。”

刘景芳部长这时说,“吴盈书记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这是吴书记的决定,我也同意,闭幕式由夏中民主持。”

主席台顿时一片混乱,工作人员手忙脚乱,不住地跟这个领导那个领导商量来商量去。主席台上夏中民的牌子早已去掉了,而现的位置又该往哪里摆,怎么也安置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

会场下面一片嘈杂。

一直等到闭幕式的议程正式开始,夏中民开始讲话时,会场才猛然安静了下来。

夏中民显得镇静而又坦然,声音洪亮而又清晰:

“同志们!大家都知道,我已经落选了,但按照大会的既定议程,今天下午大会的闭幕式由我主持。我现在按照会议的程序,履行我的职责,主持大会的闭幕式……”

夏中民有条不紊地主持着闭幕式的每一个议程,表情泰然自若,神­色­如常。

会场上很多代表止不住地啜泣起来,不少人已经泪流满面。

大会的议程全部结束后,夏中民开始最后的讲话。

他平静而深情地看着大家,感情真挚地说道:

“同志们,今天闭幕式的所有议程已经完毕,借此机会,我还想再给大家说几句话。我在嶝江工作了八年,在市委的领导下,在各级­干­部的支持下,为嶝江的发展做了一些工作。现在就要离开嶝江了,才感到为嶝江做的工作实在太少了……”

会场上登时一片唏嘘。

夏中民努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接着说道:

“我由衷地感谢八年来大家对我工作上的支持。今天的选举是差额选举,差额选举,必然有人落选,我不落选,也会有别的人落选,这属于正常现象。希望大家不要因为我的落选,影响工作,影响情绪。八年来,我始终认为,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一定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嶝江是一块有优势有发展潜力的地方,嶝江无论碰到任何困难,都将会被嶝江一百七十多万人民所战胜!我衷心地希望大家一定要珍惜我们的条件,牢固树立民为邦本,民贵君轻的民本思想,希望代表们在新一届市委的领导下,把嶝江的工作做好!嶝江是一个大有希望的地方,不管我今后在什么地方,也不管我今后在什么岗位,我都永远也不会忘记嶝江,不会忘记嶝江的­干­部和群众。最后,让我借此机会,再次谢谢大家!”

夏中民站了起来,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一躬。

会场沉静了片刻,紧接着突然爆发出长时间的雷鸣般的掌声!

所有的代表都站了起来,长时间的掌声中,夹杂着长时间的哭声……

主席台上的人,也一个一个地都站了起来。

刘景芳,于阳泰,陈正祥,王敬东,李安民,徐冠华……

每个人的眼睛都止不住地湿润了。

散会后,夏中民立刻被代表们包围了。

许许多多的代表拉住夏中民的手,久久不肯松开,一边诉说着,一边放声恸哭。

其中还有许多代表,围在夏中民跟前怎么也不愿意离开,他们满眼是泪,一遍又一遍地说道:

“……夏书记,大家都清楚了,一看结果,我们就知道上当受骗了!夏书记,我们对不起你,夏书记,你不能走呀……”

……夏中民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了,他一边安慰着大家,一边往外走去。

会场的过道上,大门口,院子里,全都站满了代表。

哭声,叹息声,叫骂声,响成一片。

半个多小时后,夏中民才算从大院里走了出来。

夏中民坐到车里时,司机小刘早已哭红了双眼……

……

夏中民回到政府大院的公寓时,发现公寓的门口也站满了人。

都是一些已经知道了消息的­干­部群众。

许许多多都是夏中民素不相识的人,他们中间有的是老­干­部,有的是工人,有的是市委市政府的工作人员,有的是企事业单位的­干­部。

两个­干­部哭着喊道,“夏市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嶝江人对不起你呀,那些代表都黑了心啦……”

一群工人围在夏中民左右,止不住破口大骂,“夏书记,那些狗东西们都坏了良心了!他们非要把嶝江葬送了不可!你要一走,嶝江可就真的完了!我们非把那些没人­性­的东西一个个撕了不可!夏书记,就算你走了,我们也绝不会放过他们……”

几个女工人一哭一边说,“夏市长,你给嶝江付出的太多了,嶝江的人欠你太多了,嶝江人不会忘记你的……”

一个个体户拿着刚刚买来的手电筒,流着眼泪塞在夏中民手里,“夏书记,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把这个礼物送给你,你就收下吧!我没有给你买电池,嶝江现在一片黑暗,我希望你能装上电池,把嶝江照亮……”

一个公司领班的经理挤进人群,拿着厚厚的一个信封,拼死拼活地要塞在夏中民身上口袋里,“夏市长,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在嶝江这么多年,没有吃过我们一顿饭,没有花过我们一分钱,你今天什么也不是了,就让我们正大光明地送给你!你一定得收下,否则我回去没办法给大家交代……”

看着这一幕幕的场景,围在跟前的人止不住地在一旁嚎啕大哭,远处的,有不少人­干­脆蹲在地上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好不容易回到公寓,电话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每一个打来的电话里,也都是泣不成声。有的电话里,甚至听得到一家人的哭声……

……

一直到深夜了,人们才渐渐散去。

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礼物和食品:水果,点心,面条,­鸡­汤,蛋糕,饼子,饺子,包子……

司机说什么也不肯离去,一边默默地整理房间里的这些东西,一边流着泪水说,夏市长,就让我在你身边多呆一会儿吧。

一直到凌晨一点多了,才好不容易把司机劝了回去。

屋子里终于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天上­阴­云密布,雾气重重,细密的雨丝从窗户里一阵阵扑了进来。

夏中民怔怔地坐在床上,默默地思考着自己的下一步。

嶝江,这个奋斗了八年的地方,真的就这样要离开了吗?

就在十天前的电视台的市长对话节目上,他还信誓旦旦地说道,即使自己不当领导了,也绝不离开嶝江。但事到如今,还有那种可能吗?

省委和昊州市委的领导都说了,自己今后的工作将另行安排。

如果按组织的意思,自己只能离开嶝江,而后听从安排。

……嶝江!

他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发湿。

一种依依不舍地痛苦突然强烈地包裹了他。

毕竟是生活工作了八年的地方,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干­完,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想­干­……

电话铃响了。

妻子李君玮的电话。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妻子的电话,他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看来妻子一定是知道了,否则这么晚了她不会打来电话。消息会这么快!他不禁为之愕然,对着话筒久久无言以对。

妻子的声音依旧是那样的柔弱,“……中民,就你一个人吗?……中民,我们都知道了。”

夏中民鼻子止不住一阵发酸,“君玮,你在哪儿?”

妻子没有回答,只是问道,“中民,你还好吗?”

夏中民继续问道,“爸爸也知道了?”

妻子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知道了。”

夏中民再次久久无语。

过了好一阵,妻子轻轻地说道,“中民,回来吧,明天就回家,我等着你,孩子每天都盼着你回来……”

夏中民顿时泪流如注,“……君玮,对不起。还有爸爸……”

妻子的嗓音似乎也有些沙哑,“……那就回来吧,看看孩子,看看爸爸。弟弟说了,明天就去接你……”

夏中民面对着妻子的劝慰,一种说不出的愧疚让他感到揪心般地难过,“……君玮,这么多年了,你一个人在家,真的对不起……你做我的老婆,太苦了你了……”

妻子似乎有些吃惊,这么多年了,大概还从来没听过夏中民这样的话,

“……中民,别这样。你一定要看开点,这些年,你对得起嶝江,也对得起嶝江人。爸爸也说了,要你一定挺住……”

夏中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爸爸现在的情况还好吗……”

妻子顿了了下说道,“中民,我现在就在医院里,爸爸刚刚睡着了。你不用担心,爸爸的情况很稳定。”

夏中民仍然有些不放心地问道,“……爸爸的情绪怎么样?君玮,我就是担心爸爸会因为我的事情伤心难过。”

“中民,你放心吧,爸爸比我们坚强。爸爸要我告诉你,你一定要振作起来。……爸爸说了,咱问心无愧,你落选了也是光荣的。爸爸说他为有你这样的儿子,什么时候腰杆也挺得起来。爸爸还说,他一辈子也没去过北京,这回他要你陪着他一块儿上天安门……”妻子说到这里,突然哽噎不止。

夏中民也禁不住哭出声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妻子说道,“……中民,孩子也在这儿,他想跟你说句话。”

夏中民吃了一惊,“孩子?军军也在医院里?这么晚了,军军还没睡?”

“这是普通病房,军军能睡在哪儿?好了,你给孩子说话吧。”这时妻子对孩子说道,“军军,过来吧,给爸爸说话。”

“……爸爸。”

“军军……”夏中民听着孩子稚­嫩­的声音,一时语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爸爸,妈妈想你,我也想你。妈妈说你就要回来了,是吗,爸爸?”

“……是。”夏中民再一次泪流满面。

“爸爸,那就快点回来吧。你答应过的,要给我买一架遥控飞机,一块儿带回来好吗?”

“……好。”

夏中民轻轻挂断了电话,他实在说不下去了,他怕孩子听到他的哭声。

多少年了,似乎是第一次才有的这种强烈的感觉,他想回家,他真的想回家……

家里的人,要来接他回家了。

窗外,远处的雷声越来越近,雨点也越来越大。

这是嶝江多少年来也少见的一场暴雨。

在暴雨中,嶝江在颤抖,在摇撼……

三十九

凌晨四点,夏中民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

夏中民打开门,四五个浑身上下都湿透的居委会老­干­部,一个个满脸焦虑地站在门口,其中一个慌慌张张地说道:

“夏市长,不好了,雨太大了,我们向阳小区的四栋危楼都出了问题,看来必须马上动员住房们都搬出来。另外,还得赶紧找到能临时安置这些住房的地方。夏市长,我们想来想去,这么大的事情,只有你亲自出面才能得到解决。”

另外一个年龄很大的女同志说道,“夏市长,在嶝江的­干­部里头,我们都知道你是最累最辛苦的,可情况实在太紧急了,所以我们才会来打搅你……”

夏中民一边打雨伞和雨鞋,一边问道,“四栋楼房一共有多少住户?”

其中一个答道,“我们大致了解了一下,可能有二百户左右,人口大约有九百多,两岁以下的小孩有三十多个,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九十多个,重病号有将近二十个,还有几个残疾人。夏市长,主要是临时居住的地方,这么多人,这么大的雨,必须尽快安排,否则就会出大事的。”

夏中民一边穿着雨鞋,一边给他们说,“马上给教育局马局长打电话,就说是我说的,让他立刻通知下面,用最快的时间,腾出两所学校来,然后再马上给城建高育红主任打电话……”

也就在此时,夏中民突然愣住了,僵在那里。

你在­干­什么?一个连委员也落选了的­干­部,此时此刻,你还有什么权力指挥这些局长主任?

你现在根本就不是什么领导了,甚至都不是嶝江人了,已经地地道道地成了一介平民!

他使劲揉了揉有些发木的额头,从现在开始起,你要重新开始适应另一种生活试,放弃早已形成的工作习惯了……

那么,眼前的这几个居委会的­干­部呢?看着他们万分焦急而又忧心忡忡的样子,想必他们并不知道他已经落选了。否则,他们绝不会在此时此刻再来找他。

窗外的雷声再次响起,倾盆大雨泼洒下来。

好了,走吧,顾不了那么多了,危楼里的住户要紧。

不管怎么说,不管是马局长还是高主任,在眼前这种情况下,也只能这样做。

看着几个浑身湿淋淋的老同志,你还有什么可推辞的。

想到这里,夏中民什么话也没有说,带着这几个居委会­干­部,匆匆下楼,一头扎进了大雨中……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在风雨中,身上的衣服一刹那间就湿透了。夏中民倒吸了一口冷气,低下头顶着风雨用力地向前走去。

一直到上午十一点左右,才算把四栋危楼里的住户一个个紧急护送到了附近的两所学校里。

天气渐渐放晴,气温又开始变得沉闷起来。

此时此刻的夏中民满脸紫青,浑身是泥,两只雨鞋里,全都灌满了泥沙。他找了个­干­净点的地方,拿了一碗盒饭,慢慢地吃了起来。

吃了没一半,浓浓的困意便阵阵袭来。算了算,已经连着好几天没好好休息了,他靠在一个桌子上,一下子就睡着了。

就好像只眨巴了一下眼睛的功夫,猛地一下被惊醒了。

睁开眼,从云层的缝隙中投­射­下来的阳光实在太刺眼了,夏中民止不住地又合上了眼睛,但紧接着,他的眼睛一下子又睁大了。

眼前站了这么多人!一片!

居委会的­干­部群众,还有好几百刚刚转移出来的危楼住户!

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

所有的人都默默地注视着他,许许多多的人都在流泪,都在哭泣。

还是昨天晚上的那几个居委会­干­部,其中一个女主任一边流泪一边说道:

“夏市长,太对不起了,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昨天党代会上的事情。夏市长,我们真的不知道呀……”

……

另一个则大声哭喊道,“夏市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啊?为什么呀……”

后面的一个老人抢天呼地地大骂着,“老天爷啊!你真瞎了眼啦!你为什么这么不公道呀……”

……

还没等夏中民站起来,司机小刘这时急急忙忙地挤了过来:

“夏市长,咱们快回去吧,出事啦!出大事啦!”

小刘告诉他一个消息,在夏中民的公寓门口和市政府的大院里,现在已经聚集了上万群众。另有好几万群众已经包围了党代会驻地,而且越聚越多。

……

刚刚选出来的市委班子,还有全体市委委员,包括所有的工作人员,此时都僵坐在会议室里,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走动。

驻地会场外几万人的喊声,骂声,呼号声,震耳欲聋,惊天动地。

不是还有人向会场的大门和窗户上扔瓶子,扔水果,扔西红柿,扔可乐罐子……

汪思继脸­色­铁青,坐在会议室里间的一个小屋子里正打电话。

他正在给昊州市委汇报,要求昊州市委立刻通知防暴大队和武警部队前来紧急增援,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最让他感到可怕和担心的是,原本由他安排的那些电台、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们,此时都走上了街头,走进了人群!

他们在人群中出现,肯定会推波助澜,火上浇油!

站在他眼前的公安局长刚刚给他汇报完情况,除了市局的上百名公安人员还在值勤,其余的各地派出所的公安­干­警全都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拒绝执行命令。整个嶝江的治安已经彻底失控!

江­阴­区和江北区的数万农民,也许更多,正向澄江市区赶来!

东王村沙石场的数千民工也正在向市区赶来!

市政公司和城建公司的两万多名工人和民工也正在向市区赶来!

出租车从上午十二点开始,全线罢工!

环卫局的上千名环卫工人也已经全部罢工!

市公交公司的十八条公交线全部中断!

目前聚集在党代会驻地和市委市政府门口的人数已接近十万!

……

汪思继有些吓呆了似的怔在那里,他做梦也没想到,情况骤然会变成这样!

昨天晚上他已经连夜布置好了一切:今天中午开完第一次全委会后,要举行一个庞大的记者招待会,而后还要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他已经在市区的所有街道都安排好了工作人员,在同一时间燃放鞭炮!他要让嶝江人产生送瘟神一样的感觉,要在狂放激越的鞭炮声中送走夏中民!他还紧急调运了一批高档礼花,晚上还要举行一场三十分钟的焰火晚会,地点就在嶝江大桥旁边的高地上,要让欢庆的礼花照亮嶝江,照亮整个嶝江市区的上空!

夏中民的落选,对他来说,是空前巨大的胜利!

他要让所有的嶝江人都跟着他一起庆祝这个前所未有的胜利!

他必须要让夏中民在一片欢庆声中灰溜溜地离开澄江!

他必须这么做,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创造出党代会真正代表了民意的气氛!才能让嶝江从夏中民的­阴­影中彻底走出来!

焰火晚会之后他还要举行一个招待宴会,用最好的酒菜来招待他的有功之臣,他要跟他们一道一醉方休!

尽管这一切遭到了陈正祥的反对,但此时此刻的陈正祥已经失去了控制权。陈正祥这个名义上的市委书记已经没有办法来制约他了。权力正迅速向他集中,在嶝江这个地方,已经没有敢向他挑战的力量!

一切都异常顺利,异常满意,一切都安排得周周到到、停停当当,他体验到胜券在握、踌躇满志的微醺是那样的惬意。

然而他没有想到,甚至也没有意识到,一切的一切,竟会在这一瞬间变成了这样!还没等上午的全委会开完,还没有来得及开始他的庆祝,甚至连记者招待会都还没有开始,这一切的一切,就被好像是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庞大的人群给搅黄了!

消息之快,动作之大,人众之多,反应之凶猛,情绪之激越……竟然像雪崩一般向他压力,惊恐之下,他感到到手的权力竟然这么脆弱!

好不容易踏上权力的巅峰,却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坐在了火山口上!

在完全失控的情势下,所有的权力似乎全都失去了,不存在了。

马上就会有十几万人聚集嶝江,而且会越来越多!

即使调来再多的武警和公安,面对着如此庞大的人群,又将如何,又能如何?

他使劲儿地闭上发红的眼睛,想着自己的下一步。

事到如今,他该怎么办?

他又能怎么办?

吴盈、刘景芳、于阳泰,还有陈正祥,此时坐在另一间屋子里,紧急商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吴盈的脸­色­严厉得让人恐怖,他的语气也一样严厉得让人发颤,“……正祥同志,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意识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陈正祥有些结结巴巴地说,“……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没想到会这样……”

吴盈听到这里,眼睛里像在冒火,“那就是说,你从来都没有意识到夏中民在群众中会有这种影响,是不是?”

陈正祥愈发不知如何回答,“……也不是这样……夏中民在群众中向来就受欢迎,其实……前天晚上,我也想到可能会出事……但是……”

吴盈猛地打断了陈正祥的话,“但是什么!你是市委书记兼市长,你的判断正确与否将会影响到整个政局!你当了十几年的书记,莫非连这个也闹不明白?你知道不知道现在的局势会给党和政府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夏中民在群众中的这种影响,你什么时候认真给上级汇报过,提醒过?”

陈正祥万分痛苦地说道,“吴书记,我刚才就想过了,这确确实实是我一生中最严重的失职行为,我请求组织给我做出最严厉的处分……”

吴盈再次猛地打断了陈正祥的话,“处分!你是一把手,到嶝江已经一年多了,对嶝江的情况究竟了解多少?对夏中民的情况又究竟了解多少?你看看外面群众的情绪,仅仅用失职两个字就能推脱得了吗?就在几天前,你还跑上跑下,要求离开嶝江,我现在才算明白,在党代会之前,你选择离开嶝江究竟是因为什么!处分!你说得轻巧,你想过没有,用什么样的处分才能挽回现在这种损失!正祥同志,对嶝江现在的这种局面,你要负主要责任!而且你还要为夏中民他们的落选,为嶝江的形势动荡负主要责任!连你这个市委书记差几票就落选了,你就没看到事态的严峻吗?到现在还不该清醒?”

陈正祥表情沉重地说,“吴书记,你说得对,即使免了我,撤了我,开除我的党籍,也挽回不了对组织的恶劣影响。不过我想,现在要让群众情绪能安定下来,第一个举措只能是我的公开辞职。吴书记,刘部长,还有于处长,你们都在这里,我现在就正式向你们提出辞职请求……”

刘景芳此时说道,“陈书记,到这种时候了,你这样做,岂不是给组织添乱?现在关键的关键,不是你的辞职,而是你应该立刻负起责任来,想办法安抚群众的情绪。你个人的辞职,能代替得了群众对夏中民落选的不满吗?”

于阳泰Сhā话说,“是啊,正祥书记,吴书记给你说了那么多,你怎么还是没有明白?如果说党代会以前你没有对组织尽到责任,没有对夏中民尽到责任,那么现在你最需要做的就是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为安定嶝江的政局尽到责任。”

陈正祥沉思了片刻,终于说道,“吴书记,刘部长,新的班子刚刚选举出来,书记和常委们现在都在,四大班子的领导和市委市政府的局级领导也都在,我建议马上紧急召开常委扩大会议。”

吴盈正视着陈正祥问道,“谈谈你的想法。”

陈正祥沉吟了一下说道,“第一,以市委常委扩大会议的名义,立刻向群众宣布,这次党代会的选举存在严重失误和问题,市委立即进行严肃调查;第二,调查组成员的组成,各界群众代表将占到三分之二以上;第三,调查的进展和结果,每天公布一次,各大媒体公开报道;第四,对导致党代会选举出现失误的直接责任人,严肃处理……”

看到陈正祥不说了,吴盈问道,“就这些?”

陈正祥看了一眼吴盈,说,“还有别的一些问题,我正在进一步考虑。常委扩大会议上,大家还会有别的想法和意见。”

吴盈说道,“我指的不是这个,我必须提醒你的是,你还是忘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那就是如何给群众回答夏中民的问题!”

陈正祥说,“吴书记,我想过这个问题,但夏中民的去留问题,并不是我这一级组织能够决定的……”

没等陈正祥说完,吴盈便说道,“你不要有这个顾虑,我刚才已经和刘景芳部长商量过了,而且也征求了魏瑜书记的意见,昊州市委现在可以给你这个权力!只要你们能尊重人民的意愿,我们也会尊重你们的选择和决定。一句话,只要老百姓满意,组织上也一定会满意。在常委扩大会上,你尽可征求大家的意见。同时我还希望,你们能马上派工作人员到群众中去,认真诚恳地听听他们的呼声和要求,你一定要给群众讲清楚,组织上的想法和群众的想法是一致的……”

……

刘石贝给汪思继连着打了几遍电话才算打通,一打通刘石贝就直言不讳地说道:

“思继呀,我知道你很忙,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你一定不能显出手忙脚乱的样子来,更不能显得忧心忡忡,张皇失措。你要镇静,尤其是要清醒。”

汪思继有些焦躁地说道,“刘书记,你不在现场,感觉不到情况实在太糟糕了,需要应付的事情也太多了。我也想镇静,可镇静得下来吗?”

汪思继的话有些不敬,但刘石贝并不为所动,“思继,听说你们立即就要召开市委常委扩大会,而且就在会议现场,扩大会前先要召开书记碰头会,是不是这样?”

汪思继不禁一惊,几乎是两分钟前,他才刚刚接到书记碰头会的通知。居然这么快,刘石贝就知道了!他顿了一下,说,“是,刘书记,你消息真快。”

刘石贝径直问道,“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要在这会儿突然召开常委扩大会?”

“那还要说么,好几万人把会场都包围了,会场里除了班子成员和全体委员外,还有四大班子的领导,还有昊州市委的吴书记和刘部长,出也出不去,午饭都吃不上,总得开会商量个办法吧。”汪思继沮丧地说道。

“思继啊,你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刘石贝突然有些不客气起来,“以我的经验和感觉,这个常委扩大会,绝不只是想想办法让大家从会场里走出去。思继,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第一你必须马上振作起来!你现在的身份是什么?你现在的位子就是核心,就是军心。你要是振作不起来,军心一乱,必然全军覆没,你懂不懂?第二,你必须冷静,必须清醒。对你来说,现在关键的关键,就是你必须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能做的一定要做,不能做的绝不能去做。你要马上投入战斗,还要有长期战斗的准备。你要明白,你现在面临的战斗将会很艰苦。好了,你现在马上思考一下,常委扩大会上,陈正祥他们最可能提出的问题是什么?他们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汪思继怔住了,他没想到刘石贝会这么问。

刘石贝接着问道,“要尽快让事态平息下来,对陈正祥来说,他最有可能去做什么,对群众说什么?”

汪思继愣了一愣,“你是说,陈正祥可能要在会上提出夏中民的问题?”

刘石贝反问道,“不是可能,而是肯定!肯定要提出夏中民他们落选的问题,肯定还要提出党代会选举的问题,然后,你再想想,这个问题提出来后,接下来还会是什么问题?”

汪思继似乎被刘石贝的推断惊呆了,有些发懵地说道,“……接下来?接下来会是什么问题?”

“有这么多问题,那还不要追查吗?”刘石贝似乎真的生气了,“你到现在了怎么还这么糊涂?一旦常委扩大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你想想等待你的将会是什么?常委扩大会既然决定追查,肯定要给群众做出一查到底的许诺,并且立即组成调查组。到了那时,你这个副书记岂不成了众矢之的,万恶之源?”

汪思继好像终于醒悟了,“……刘书记,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刘石贝追问道。

“这个常委扩大会议绝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更不能做出这样的许诺!”汪思继毅然决然地说道。

“那你准备怎么做?”

“全力阻止,一旦有什么人在会上提出这些问题,坚决反对!”

“不,你要先发制人,懂吗?不能等他们提出来,而是你要先提出来!”

“先发制人?”汪思继问,“先提出什么?”

“你听我说,第一,你一定要让大家的注意力首先转移到你这儿来,要给眼前的事态定­性­,定调子,明白吗?这是有人在借机煽动群众闹事!这完全是一场严重违法,­性­质恶劣的非组织行动!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破坏社会稳定,损害党的形象的政治事件!第二,作为党的一级组织,绝对不能容忍这种事件发生。这是在向党的权威挑战,是在向人民的权力挑战!因此一定要上纲上线,在这种煽动群众闹事的背后,隐藏着的是敌对势力自由化、大民主的动乱因素。一定让大家清醒地认识到,这种情况如果任其发展下去,不仅会在嶝江,而且会在昊州,会在全省,甚至在全国产生极为恶劣的影响!第三,在这一基础上,一定要让大家统一认识,必须追出煽动群众闹事,造成这一极端事件的幕后黑手。你要把矛头直接指向夏中民,这样的事件在嶝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你要让大家清楚,造成这种大规模社会­骚­乱的源头,就是以夏中民为首的那么一帮人!夏中民不除,嶝江就没有稳定!第四,等大家统一了认识,马上以组织的名义给昊州市委和省委汇报情况,要求上级对夏中民这些人立即采取果断措施,至少也应该尽快把夏中民调出嶝江!你一定要向组织上做出保证,只要夏中民离开嶝江,事态马上就会平息。否则会遗患无穷,事态只能越来越严峻,越来越扩大。好了,这就是我替你考虑到的几个问题,如何进行,你要视情况而定。但不管怎样,你都要记住,一定要先发制人!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遭殃就意味着全军覆没!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你清楚吗,思继!”

汪思继似乎还在琢磨刘石贝的话,沉默了好半天才说,“问题是,如果陈正祥他们坚决反对呢?”

刘石贝像是打气似地说道,“以你现在的地位和身份,没有多少人会公开站出来反对。绝对不会有,绝对不会!我已经给你说过了,要上纲上线,一旦你把问题提到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高度,还有什么人敢反驳你?记住,不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把自己摆在组织的位置上。你是站在组织的立场上,你是在为组织说话。你要以组织的名义达到你的目的!我­干­了几十年了,这一招屡试不爽,所向披靡,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灵验得很!你一定要把它用起来。只要他是组织里的人,在这一条面前,全都不堪一击。不要说是嶝江市委,即使是昊州市委,即使是省委,也是如此。在中国,还没有什么人敢轻易否定组织行为!只要成为组织行为,它就可以横扫天下,无可阻挡。一句话,你一定要学会如何利用组织的名义为你说话,利用组织的名义来为你撑腰,利用组织的名义来完成别人完不成的事情。退一万步说,如果在常委扩大会上确实有阻力,那也没关系,即使所有的人都反对你,你也绝不能妥协,你一定要想办法把会议无限期地拖下去,时间拖得越长,对你就越有利。我听人说还有人向会场扔石场,扔瓶子,这些对你都太有利了,假如再能闹出断电断水的事故来,这么热的天气,晕倒几个委员和领导,那对你就更有利了!而后你一定要连夜写出一份情况汇报,然后让齐晓昶盖上市委的公章,马上分发给昊州市委和省委,必要时,还可以直接呈报中央各级领导。中国这么大,又有这么多领导,只要有一个领导批示下来,事态立刻就会急转直下。群众算什么?根本用不着担心,在有些时候,其实人越多越坏事……”

……

吴渑云和省报的一个记者,在密不透风、黑压压的人群中挤来挤去。刚刚下过暴雨的大街上,在烈日的暴晒下,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断地有人晕倒,不断地有人被扶出去。

但人群仍然在迅速地扩大,四面八方的人仍在不断地赶来。

许许多多的人开始自动维持秩序,但局面还是越来越混乱。事实上,从上午八点左右到现在,整个嶝江从交通到治安,从工地到工厂,从单位到机关,已经全面瘫痪。

所幸的是,截至到目前,并没有看到什么过激的行为。

甚至连扔瓶子、扔石块的行为也已经被人们有效地制止了。

渐渐地,在有些地段,无组织的行为正变成有组织的行为。请愿和声援的人群,开始井然有序。

在人群中,自制的横标随处可见:

“人民拥护夏中民!”

“夏中民是党的好­干­部!”

“夏中民,我们不能让你离开嶝江!”

“夏市长,我们支持你!”

“夏市长是人民的好市长!”

“我们永远和夏市长在一起!”

“不允许腐败分子把党的好­干­部赶出嶝江!”

“坚决支持夏中民!”

“我们绝不离开夏中民!”

“党代会应该是代表人民的意愿!”

“人民的­干­部人民爱!”

……

吴渑云不断地记录着,观察着。事态发展到这种程序,已经完全不需要采访了。

群众的眼泪,群众的呼喊,群众的抗议,群众的情绪,已经说明了一切,已经证明了一切!

几天来,一件件、一桩桩感人肺腑,动人心魄,激动人心的行为和事迹,不知让他流下多少泪水!而一幕幕一起起的丑行,恶行,秽行,又给他带来了多少震怒和义愤!

前天晚上,他跟已经清醒、已经能正常说话的覃康谈了足足有两个小时,让他进一步了解了嶝江更多的内幕。昨天晚上,他又与李兆瑜、穆永吉聊了将近半夜,掌握了更多有力的证据和材料。

昨天下午,就在党代会闭幕后,他边续采访了三十多个党代表。其中有位党代表主动找到他,这是偏远乡镇一个小山村的老支书,他一开口就说他上当受骗了,还说有人事先给他送了钱。他说的那些话,现在想起来仍然令人心惊­肉­跳:

……

吴渑云:“他们给你送了钱?”

老支书:“是。”

吴渑云:“送了多少?”

老支书:“两千。”

吴渑云:“你收下了?”

老支书:“收下了。”

吴渑云:“为什么?”

老支书:“两千块,你晓得这是多大的一笔钱?我家有五亩地,五亩地一年的收成,满打满算还不到两千块钱。这五亩地从种到收,日晒雨淋,起早摸黑,犁地,耙地,施肥,播种,间苗,锄地,追肥,打农药,收割,碾打,晾晒……还不算照管牲口,还不算卖粮时搬运,排队,看人家的脸­色­,遭人家的斥骂,前前后后得让一家人辛苦大半年,才能换来这两千块钱。你想想,这一下子就到手的两千块钱,咱咋的不想要?”

吴渑云:“可是,照老百姓的话说,这可是昧良心的钱哪!”

老支书:“咱怎么能不晓得这是昧良心的钱?可反过来一想,两千块呀,为什么不拿?咱这党代表,几年也就这么一次,比起那些天天收礼,天天昧良心的­干­部,咱这又算得了什么?看看那些电视上报纸上登出来的腐败­干­部,平均每天贪污受贿的钱,有的能收到十万块!妈的,一天就是十万,那还是人吗?连人也不是了,还有什么良心!连他妈的猪狗都不如!”

吴渑云:“可现在,为什么又说上当受骗了?”

老支书:“咱心软哪!一看到那么多代表哇哇地哭,走到街上又看到那么多老百姓也在哇哇地哭,立刻就明白咱还是上当啦。把那么好的­干­部都选掉了,咱老百姓日后还有什么盼头?人家给了你钱,让你在自个儿身上捅了一刀,还有这么傻的吗?这不是上当受骗又是什么?骂人家猪狗不如,咱他妈的也是猪狗不如呀!回了家,还怎么有脸再见父母,再见乡亲?”

吴渑云:“你现在觉得后悔了,是吗?”

老支书:“不后悔,找你来­干­吗?说实话,真的悔呀,悔得能把肠子都悔绿了。别说两千了,就是两万,两百万,也买不下这后悔药。两千块钱,后悔的可是一辈子,就是死了也合不住眼呀。到现在了,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你一定要把这情况反映反映,这两千块钱,等我回去了,立马就交给组织,组织上怎么处分,咱也认了……”

……

吴渑云眼睛湿湿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皱纹的老支书,不禁感慨万端。尽管他收了两千块钱,他投了反对票,可他现在能这样说,能这样做,至少说明他并没有丧失做人的良心,也没有丧失一个老党员的良知……

在回招待所的路上,吴渑云为了跟出租车司机多聊一会儿,他多坐了五公里的路程。那个跟夏中民素不相识的出租车司机,竟然哭了一路,翻来覆去说的最多的就那么一句话:

“这还叫共产党?这么好的人在嶝江都站不住……”

这一句话给吴渑云的带来的震撼是如此的强烈!

像这样的情景,这样的场面,这样的话语,实在太多了……

他一定要把这些都写出来,写给中央,写给党的最高领导人!

今天晚上,在动笔之前,他还想再见到一个人,那就是夏中民……

虽然吴渑云知道,此时此刻,夏中民正被无数群众包围着。嶝江的老百姓为了留住夏中民,已经自发地组成了十几个小分队,昼夜不停地轮换值班,绝不能让夏中民离开办公室和公寓一步。群众说了,他们就是要坚决保护夏中民,坚决留住夏中民,什么时候上级领导说了话,给群众做了保证,他们什么时候才会从现场撤离。所以此时要想见到夏中民,要想跟他说几句话,并不容易。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想再见见他,哪怕是远远地见一面也好。

吴渑云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突然觉得,可能连夏中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由他而引发的这一事件上,将成为中国政治史上的一幕恢宏壮观的话剧,而夏中民本人,也将成为一个万众瞩目的风云人物……

已经是深夜了,魏瑜书记还在焦灼地等着电话。

他在等嶝江方面的电话,同时也在等省委方面的电话。

嶝江的电话已经来过无数次了,但一直没有更新的消息。

嶝江事态的发展有蔓延的趋势,截至到现在,嶝江的大街上仍然有好几万人。他们仍然包围着党代会驻地,仍然包围着市委市政府。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有许多人拿出了席子,袋子,塑料布,席地而卧。这就是说,他们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

好几万人夜宿街头,抗议请愿,这在嶝江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

明天的人数将会比今天更多。

他们要求留住夏中民,要求追查党代会的问题,而后进行重新选举。

然而对群众的呼声和抗议,一直到现在嶝江新一届市委迟迟没有答复。

市委常委扩大会从下午两点多开始,一直开到现在了,依然没有任何结果。

就在一小时前,嶝江方面打来电话,党代会驻地的会场突然停电停水,直到现在仍然没有恢复通电通水。

在不到十几个小时的时间里,魏瑜同在昊州市里的市委常委们已经开了两次临时会议,并把嶝江的情况不断地汇报给省委有关领导。

当天晚上九点左右,省委也召开了常委紧急会议。

魏瑜一直在等省委常委会的消息。

他不知道省委常委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他一直在默默地等待着。

一直等到十二点十分,电话铃声才猛地响起来。

是省委常委副书记高怀谦打来的电话。

“高书记,常委会刚刚开完吗?”魏瑜急切地问道。

“常委会十一点多就结束了,刚才我和彭涛副书记,于建华部长一起跟郑治邦书记谈了将近有一个小时。”高怀谦嗓音略显沙哑地说道,“魏瑜呀,嶝江那面的情况怎么样?”

魏瑜本想问问常委会的情况,听高怀谦的语气,似乎并没有告诉他什么的意思,于是便回答说,“情况还是那样,但人数还是很多。”

高怀谦有些吃惊地问,“现在吗?现在人还很多?”

“是,我刚打过电话,仍然很多。”魏瑜如实回答。

“现在嶝江的大街上还有好几万人?”高怀谦追问道。

“是,恐怕还不止。”

“那就是说,明天的人数将会更多?”

“是,只多不少肯定会更多。”

“估计会有多少?”高怀谦问得非常细致。

“估计会超过二十万。”魏瑜小心翼翼地说。“据我了解,明天远郊的农民将会大量涌入市区,还有今天没有停产的大批产业工人。另外,民营企业的经理们似乎已经统一了行动,明天将全部停工停产,他们主动要求员工全部上街。”

高怀谦愣住了,好久才问道,“魏瑜,你给我说实话,真有这么严重?”

“高书记,我觉得,可能会比这更严重。”魏瑜沉重地说道,“这确实是我的严重失误,我的判断出了很大偏差,根本没想到群众的反映会这么激烈。太大意了,确实是失控了。”

高怀谦在电话里久久地沉默着,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高怀谦又问道,“还有别的情况吗?包括你们估计到的。”

“据比较可靠的消息,明天可能会有几千嶝江人,也可能会有上万人,专程到昊州市委市政府门口请愿。”魏瑜轻轻地说道,“据嶝江方面的估计,也许还会有嶝江的群众到省委去请愿,人数最少也会有数百或者上千人。”

“消息确切吗?”

“应该是确切的,刚才有人给我作了汇报,昊州市委门口,现在已经有人在静坐了。今天晚上嶝江到省里的火车和汽车挤得水泄不通。嶝江的长途汽车站已经增开了十七辆,仍然还有很多人没有乘坐上。我估计大部分都是到省城请愿的群众。”

“那嶝江方面呢?嶝江市委到现在还没有做出什么举动?”

“由于一个小时前突然停水停电,嶝江市委常委大会被迫中断,直到现在仍然没有做出任何决定。”

“会议争议得很激烈?”

“是。”

“争议的焦点是什么?”

“有人认为群众的请愿是非组织的违法行为,要求昊州市委和省委立即做出决定,对这一行为的幕后策划者进行严肃处理……”

高怀谦听到这里,猛地打断了魏瑜的话,“好了,不要说下去了!吴盈和刘景芳还在嶝江吗?”

“在。他们一直在会议现场。”

“群众还没让他们出来吗?”

“群众说了,出来可以,但要给群众一个答复。”

“那就是说,直到现在,他们还没有给群众任何答复?”

“是。”魏瑜顿了一下说,“在目前的情况下,大家都在等上级的决定。”

高怀谦突然愤怒地嚷了一句,“这是在推卸,在逃避!到现在了,仍然在一级推一级!所有的责任都是上级的责任,于是任何人都没了责任!但没有个人的责任,那还有组织吗?好了,一会儿让吴盈直接给我来电话。”

“是。”良久,魏瑜才问道,“高书记,我还是想问,下一步我们应该怎么办?”

高怀谦沉吟了一下,放缓语气问道,“你为什么不问我省委常委会的决定?”

“……高书记,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那我就告诉你,明天上午省委组织部和省委纪检委将组成一个联合调查组,马上进驻嶝江。如果明天你们和嶝江方面还是拿不出解决的方法,还是平息不了群众的情绪,那么后天,省委书记郑治邦,纪检书记彭涛,组织部长于建华,还有我,都一起到达嶝江,郑治邦书记要直接同群众对话……”

……

凌晨一点多了,夏中民仍然毫无睡意。

群众都非常自觉,没有人来房子里­干­扰他。成百上千的群众,就坐在他的公寓门口,坐在楼道里,坐在政府大院里,甚至连他公寓的后院也坐满了群众,他们担心夏中民会从公寓的后面被什么人接走。

怎么劝也没用,群众就是不走。他们说了,只要看到夏中民,他们心里就踏实了。群众还给夏中民说是,嶝江的老百姓都知道了,全都行动起来了,他们还要去昊州,还要去省里,还要去北京。群众说了,整个嶝江有一百多万人口,现在至少也会有几十万人愿意站出来为夏中民说话!

群众说了,几十万人站出来要留住夏中民,不信上面没态度!

群众说了,几十万人站出来一起呼喊,不信全中国没有人听见!

群众说了,几十万人站出来表达心愿,不信中央看不到什么是民心!

平时夏市长替老百姓说话,现在老百姓要替夏市长说话!

每逢看到这些,听到这些,夏中民总是止不住地热泪盈眶,心潮难平。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值得老百姓这样对待自己!

看到今天老百姓这样的情绪,自己做得实在太少,太不够了!

只有一点他坚信不移,只要你心里装着老百姓,老百姓给你的将会是这个世界上最丰厚的回报!

他甚至还听到人说,各个媒体的记者,还有一些党员­干­部,正在挨个地走访那些党代表,询问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把夏中民选下来?到底是哪些人投了反对票!群众说了,这些人都是嶝江的罪人!

党代会的代表们,此时此刻,成为人们质疑的对象!

刚开始时,是人们在劝慰夏中民,而现在,则是夏中民在劝慰这些­干­部和群众。

他不断地给清运队和清扫队的工人和­干­部打电话,不断地给建筑工地的工人和经理打电话,不断地给各地的公安­干­警和领导打电话,要他们千万不要停工停产,一定要好好工作,好好值勤,维持好嶝江的社会治安和社会环境……

他给清扫队的队长在电话里说,“现在刚刚下了大雨,嶝江街上一片泥泞,又有这么多群众,一天不打扫不清理,嶝江就会成为一座臭城。你给工人们好好做做工作,在这种时候,怎么能不­干­活?你告诉大家,如果大家真的支持我,那就好好­干­活。咱们是工人,靠的就是­干­活,不­干­活怎么养家糊口?千万不要为我影响情绪,影响工作……”

清扫队长在电话里说,“一听说你落选了,就像天塌了一样,大家都一个个哭得拉不起来,不是不想­干­活,实是­干­不成呀。好了,夏书记,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们就听你的,我们现在就­干­,马上就­干­,别人的话我们不听,但你的话我们听……”

覃康从医院打来电话,用沙哑的声音给他说道,“……中民,你为什么阻止我去参加选举?为什么?只要我去了,就我一个人,至少也可以给你增加三十票!你以为你的落选只是一个人的事吗?如果我死了,也就算了,可我还活着,只要我活着,我就绝不能让你离开嶝江!我真是后悔死了,千不该万不该听了你的话,那天就是爬也要爬到会场去!中民,你一定要听从大家的意见,绝不要离开嶝江!只要你能留在嶝江,老百姓就有希望。那天晚上我拼死要保住那些材料,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让你留在嶝江,如果你离开了嶝江,第一个对不住的就是我……”

……

电话铃声再次响了起来。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我是武二,夏市长,你还记得吗?武二。”一个好像从峡谷深处冒出来的声音。

夏中民怔了一下,很快就记起来了。“武二,记得。”

“本来我要去见见你的,但看到你住的地方那么多人,只好给你打电话。”武二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问,“我给你的那两盘录音带,你听了吗?”

夏中民回忆了一下,拉开抽屉看了看仍然放在里面的录音带,说,“对不起,还没有,这两天太忙了。”

“你呀,夏市长,说一句不算夸大的话,你要是早点听了我的录音带,早点见了我,说不准党代会你就不会出事,你们几个就不会落选!我说的是实话,到现在了,我没必要骗你!”

夏中民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夏市长,不过现在我觉得还不算太晚,我这里还有几盘新的录音带,对你绝对有用。”武二的语气急切而认真,一点儿不像开玩笑。

“我现在真的没时间,以后我会听的。”夏中民说道。

“我知道你现在没时间,但我已经下决心了,我必须帮你!你知道录音带录的都是什么吗?我只给你说一件事,你就知道我没有给你撒谎。齐晓昶你认识吗?还有刘卫革,你也知道吧?他们两个都失踪了好几天,这个你也知道吧?他们为什么失踪,这个你就不清楚了吧?他们在党代会前都­干­了些什么事情,你可能也不清楚吧?但这些我都清楚,他们都一五一十地给我交代了,交代得清清楚楚,全都在这些录音带里。包括你们那个沙石场的事故,也都是他们­干­的!这方面的情况也都在这些录音带里。夏市长,他们太坏了,坏得你都想象不到!”

听了武二的这些话,夏中民感到说不出的震惊,他不禁问道,“武二,你现在哪里?”

“夏市长,我知道你脱不了身,有些事情我可以替你­干­!我现在要将功赎罪,但我现在的处境也非常危险,一旦让他们发现了我,你可以想象得到我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那你现在想怎么办?”

“我只要你做一件事,你马上给我找个记者,必须是大记者,可靠的记者,你信得过的记者,然后让他来找我,我会把所有的这些情况全都反映给他。而后再让这个记者把材料反映给调查组和上面的部门。在事情没有明了以前,因为我不能直接出面,你也不好出面,只有通过记者,这些情况才能真正披露出来,才能反映到上面。我想了好长时间了,只有这样做,才最妥当。”

夏中民想了想,觉得确实有道理。于是问道,“你是让这个记者直接跟你联系吗?”

“是。”

“怎么联系?”

“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让他尽快来找我。越快越好,什么时候都可以。”

“现在也行吗?”

“当然行。”

“那好,你等着吧,我会尽快让记者跟你联系。”

“我会一直等着。”

就要挂电话了,夏中民轻轻说了一句,“武二,谢谢你。”

“不,夏市长,我要谢谢你。看到那么多人为你请愿,我很受教育。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好­干­部,有你这样的好­干­部,坏人也会变成好人……”

……

夏中民默默地放下电话。

一个记者的名字闪现在他的眼前-吴渑云。

是的,只能是吴渑云。

此时此刻,吴渑云在嶝江吗?

他略略思考了一下,开始拨打吴渑云的手机号码。

……

四十

“嶝江焦裕禄式的好­干­部落选激起强烈民愤!”

吴渑云面对着刚刚写完初稿的事件报道标题,看看时间,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七点多了。

三千多字的稿子,从下午一点多开始,整整写了近六个小时。

多年来,他手中的笔还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

从昨天到现在,已经整整二十个小时没有合一眼了。

厚厚的五大本笔记,二十多盘录音带,还有一尺多厚的各种各样的材料,这么多的内容,要概括在三千字里,也确非那么容易。

这正是一个记者必须具备的基本功。

一定要深入实际,深入群众,深入生活,进行调查研究,详尽掌握第一手材料,并经过认真核实,而不能人云亦云,道听途说。

一定要讲真话,用事实说话,要对所报道的内容负完全责任。

一定要有全局观念,不能牺牲整体利益而为某个地区、某个部门的局部利益代言。

稿件要杜绝一切差错,一定要考虑是否符合中央­精­神和国家法律、法令,是否符合民意,是否符合工作实际,要起到正确的导向作用。

要迅速、及时地反映各地发生的重大事件和突发事件。

……

作为一个新华社记者,吴渑云对上述职业要求烂熟于心,清清楚楚。

但要真正做到这些,实在没那么容易。

因此,光一个开头,他就写了六七遍。

中间的一些地方,特别是对那些剖析事理,带有总结­性­的东西,以及需要提出问题的地方,他斟酌了一遍又一遍,反复写了一遍又一遍。

特别是对其中的一些章节,他已经反复修改了十几遍。

……

……在嶝江新一届的党代会会上,群众会认的焦裕禄、孔繁森式的好­干­部,嶝江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夏中民在选举五十八名市委委员时落选。同时落选的还有刚刚上任的市委纪检书记,被群众誉为“黑脸”的模范纪检­干­部梁大勇,还有作风正派的副市长李兆瑜,勇于为群众说话的江­阴­区区长穆永吉。此外,曾当选为全国“百佳公仆”的市委书记陈正祥,也仅差几票落选,排在五十八名当选市委委员名单中的最后一名。许多­干­部群众认为,这是地方势力、宗派势力和腐败的既得利益群体幕后串通一气,挟持和­操­纵了党代会选举所导致的结果。

……两日来,嶝江市广大­干­部群众,民工,农民,下岗工人,离退休老百部和各民主党派无党派人士纷纷以静坐,请愿,上访等各种形式表示对夏中民落选的强烈不满。嶝江市昨天上街声援夏中民的人数,除去围观的群众,最多时达到十万人左右,今天上午十点左右,涌上街头的人数已超过十万,而且远郊的农民仍在源源不断地赶来。嶝江市的市民和市委政府的工作人员,则在自己的家里和办公室的门口、阳台、窗户上打出支持夏中民的横幅,以表达他们的愤怒情绪。与此同时,数以千计的­干­部,工人和农民自发组织起来,轮番到昊州市委、省委静坐请愿,坚决要求夏中民书记不能离开嶝江。嶝江市的千余名环卫工作集体罢工,四十多个民营企业也全部停工停产,市政公司、城建公司、国有企业的大批职工­干­部也都走上街头,以示抗议。他们打着“为党的好­干­部夏中民请愿”,“还我们的好书记夏中民”,“人民拥护夏中民”等标语,向省、市有关领导诉说夏中民在嶝江工作八年来的政绩和对老百姓的浓厚感情,使得众多围观群众同情落泪。围观的群众被那些冒雨坐在市委省委门前请愿的群众深深打动,他们感慨地说,“这年头都是上访状告当官的,还没见过为当官的请愿的!”其中有几个个体户当场就拿出两万多元。连日来,许多­干­部群众,包括许多下岗工人担心夏中民会离开嶝江,有的送上两筒健力宝,几袋方便面,几颗熟­鸡­蛋表示慰问,有的则陪夏中民聊天,大家轮班值勤,夏中民所住的公寓门口,楼道、大院全都挤满了人,以防止有人将夏中民送走,离开嶝江市。嶝江市数十名处级以上的离退休老­干­部也联合签字盖章向上级反映嶝江党代会选举中的问题。据透露,驻嶝江的一些省部级大企业的­干­部职工也准备配合嶝江的­干­部职工,酝酿组织更大规模的群众请愿,并准备组织群众进京上访。

记者在采访时了解到,当地近百名­干­部群众在座谈时,除了对代表地方势力的这次党代会的一些主要领导成员指名道姓的进行痛骂外,还大骂“共产党腐败无能”,说这次党代会是“宗派势力排挤了外派­干­部,腐败分子战胜了勤政廉政­干­部,既得利益群体战胜了广大老百姓,简直是强Jian民意!”

据嶝江部分市委市政府­干­部和离退休老­干­部们介绍,今年三十八岁的夏中民在八年前是作为跨世纪优秀青年­干­部由省委组织部下派到嶝江市担任市副书记的。八年来,他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赢得了广大­干­部群众的信任和拥护。连续三年被昊州市委推荐为市长候选人,连续四年被推举为优秀基层青年领导­干­部;一九九九年被评为全省“十佳杰出青年­干­部”;在今年刚刚举行的昊州市县市长公开选拔考核中,在四百名人选中,他名列第三……如此一个在群众中有口皆碑的好­干­部竟会被一些地方势力所不容。对党代会选举结果忿忿不平的­干­部群众,总结了夏中民所以深遭忌恨和打击排斥主要有三个原因:

一是工作­干­得太多,政绩过于突出。夏中民分管了七年多的城建工作、信访工作、统战工作,而后又­干­了不到一年常务副市长,他所分管的这些工作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特别是这几年嶝江市的城市建设和城区改造速度很快,在全省县市级城市中首屈一指。

二是正派,廉洁,给人以“鹤立­鸡­群”之感。七年来,他作为主管城建的副书记,在嶝江却没有一片瓦、一间房,至今仍住在只有一居室的公寓里;他没有安排过一个亲戚朋友,自己的妻子至今仍留在原籍贫困县城做保险工作。他从不吃请,更不搞拉拉扯拉,团团伙伙。去年市政府机关食堂因吃饭人少关闭后,他吃饭无着落,近一年来一直在市建筑公司民工食堂和工人一起吃饭,过了吃饭点多是方便面充饥。

三是全身心为老百姓办事,“拉拢民心,收买民心”。七年来分管城建和信访工作期间,想方设法地给产业工作,环卫工人,建筑工人和上访群众办实事,办好事,办真事,了解情况,解决问题,杜绝问题。任常务副市长近一年来,为减轻农民负担,解决“三农问题”,几乎走遍了全市二十八个乡镇,前前后后共考察了三百多个村子。就在选举前夕,他还在沙石场事故现场忙着处理伤亡工人的善后工作,还在多方联系安排下岗工人再就业,发动政府机关­干­部捐款捐物,帮助特困老工人、老劳模渡难关。

一些多年在嶝江工作的老­干­部指出,嶝江的地方势力、宗派势力组成的既得利益集团盘根错节,根深蒂固,而且由来已久。嶝江原书记刘石贝在嶝江工作了三十多年,把自己的子女亲属,司机秘书,亲朋好友,几乎全都安Сhā进了各级要害部门;由刘石贝一手安排的接班人,现任常务副书记的汪思继,曾任组织部长,主管组织工作十七年,也同样把自己的家属子女、亲信好友全都安Сhā进了财政、计委、政法、工商等权力机关。这些大大小小被嶝江群众戏称为“二政府”的人物,实际上控制着嶝江市委政府的大权。市委书记陈正祥只是个空架子,根本控制不了局面。前不久汪思继和嶝江组织部长一次­性­提拔了近四百名­干­部,绝大多数都没有经过市委常委会审核批准,即使上了常委会,也只能按他们的意图来。嶝江原市委办公室副主任马韦谨卧轨自杀,主要原因就是因为夏中民曾在­干­部大会表扬过他,因此原定的主任人选便由马韦谨改换成一个多次被查处的“三盲”­干­部。经查证,两年来,特别是在夏中民任常务副市长期间,齐晓昶冒充夏中民的笔迹,指示了近二百人的工作调动和安排,批示了多起数千万元的工程项目,造成了不可弥补的巨大损失。马韦谨在他写给夏中民的遗书中说,汪思继之流已经让嶝江“改朝换代”,正直的­干­部只有“死路一条”。据至今仍在医院里养伤,冒着生命危险在大火中救出调查材料的纪检副书记覃康说,在这些材料中,有确凿证据表明,这么多年来,嶝江的经济和财政已经被他们掏空了。

在记者广泛的调查中,­干­部中许许多多的知情人,包括这次党代会的一些代表透露说,地方宗派势力和腐败势力联手要挤走­干­掉夏中民的活动已有多时。这次之所以急于把夏中民­干­掉,是因为即将召开的人代会已确定夏中民为市长候选人。所以在两个月前“竞争对手”们便紧锣密鼓地开始活动,不断地向各村支部散发挑拨基层­干­部和夏中民关系的黑材料;有目的地把“听话但无党­性­”的亲信安排为党代表。已有多名党代表向记者承认,他们在党代会前夕收到了不选夏中民的“酬金”和“礼品”;有人以组织的名义向党报记者对夏中民进行造谣中伤,甚至以内参的形式呈送给各级领导;在党代会召开前数以百计各种各样的“揭发”夏中民的告状信件频频发往中纪委、国家反贪局,中组部,省委,省纪检委以及昊州市委的各级领导,甚至还状告省委市委领导包庇“腐败分子夏中民”;还有人不惜在沙石场制造重大事故,给夏中民本人造成恶劣影响;有人甚至在选举时明目张胆地给各代表团打招呼不准选夏中民;更有人在十天前就放出话:“这次会上夏中民肯定被­干­掉!”据记者调查,这些材料全都是一些“莫须有”的诬陷。如党代会召开前,全市四百多名村支书都收到了“夏中民支持吴堡村地痞残害村支书吴桂花”的传单,传单署名五阳镇六名村支书。对此,一位五阳镇的党代表说,“我问遍了五阳镇所有的村支书,他们说根本就没有写过什么传单。我还询问了吴桂花本人,吴桂花说这纯属造谣。”

自始至终参加了嶝江党代会的昊州市委分管­干­部的吴盈副书记和组织部长刘景芳在电话里对记者说,“从程序上看,嶝江党代会的选举没什么问题,对于­干­部群众反映强烈的幕后活动和贿选问题,昊州市委将马上派调查组认真查处。”记者还从省委了解到,省委秘书长和省委组织部部长等领导先后多次接待了嶝江请愿群众,并明确表示省委将组织联合调查组下去调查。嶝江市委目前已处于瘫痪状态,一直没有形成任何决定。但市委书记陈正祥表示,他一定要把这件事追查到底。截止记者发稿时,嶝江市仍有近十万群众在街头请愿,情绪激动的­干­部群众仍在期待着调查组进行查证。嶝江市一些群众表示,如果上级部门迟迟不过问此事,他们将越级赴京上访。

……

数了数字数,还是太长。吴渑云知道,像这样的稿件,即使是属于重大事件的问题­性­的内参稿件,一般也不宜超过三千字。而一千五百字以上的通讯稿都须经过编辑室正副主任阅定签发,并认为无压缩后方可送部发稿中心,部终审发稿人认定已无法压缩到上述标准后,还须报值班主任方可发送。

所以,他还必须压缩。有些情况,他还需要再进一步核实……

但不管如何,他必须在今天晚上九点以前发送给省新华分社,而后再发送总社。因为类似的重要动态和突发­性­事件,一定要尽快发稿,时间不得超过三天,而对于延报漏报重大突发­性­事件的分社将会受到通报批评和处分……

幸运的是,这次写稿,,是他多年来­干­扰最少、打搅最少的一次。

……

省委书记郑治邦到了离省委门口不太远的胜利街林业厅招待所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跟随郑治邦的还有省委常务副书记高怀谦、组织部长于建华,省委秘书长一行五六人。

昨天连夜召开的省委常委会上,尽管知道了嶝江的群众可能会来省委请愿,但到今天上午请愿的群众如期而至时,人数这多,规模之大,还是让郑治邦深感震惊。嶝江离省城有四百公里,即使是火车,也得七八个小时,而公共汽车,由于要绕过两条山脉,需十个小时左右的路程。但今天一大早,聚集在省委门口静坐请愿的嶝江百姓,居然有近三千人!

简直难以想象,这些人究竟是怎么从嶝江来到省城的。因为前天下午才发生的事情,更多的人只是在昨天上午知道的,从知道消息到今天来到省城,对这些老百姓来说,只有一天的准备时间。而从嶝江到省城,昨天下午到昨天晚上的火车只有三趟,公共汽车只有六班,即使全部坐满,也很难载来这么多人。然而,一夜之间,到省委门口请愿的群众竟然达到数千人之多,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从汇报的情况来看,没有任何迹象可以看出是有组织有计划的行动。首先这些静坐请愿的群众根本不是来自某些大的单位或大的厂矿,这些人中,有工人,农民,­干­部,学生,教师,市民,机关公务员等等,完全来自于不同的工作岗位和单位,特别让人吃惊的是,这些人中,有很大一部分竟然是外地在嶝江打工的民工、下岗职工和待分配的大中专毕业生。

最最让郑治邦感到吃惊的是,在这些人当,竟然还有几十个残疾人!其中还有一个濒死的危重病人!

他们竟然都是专程来声援夏中民,为夏中民鸣不平的,希望夏中民能继续留在嶝江!

有一条横标足有十几米长,上面的大字歪歪扭扭,刺眼夺目:

“郑书记,请您为嶝江的百姓留住党的好­干­部夏中民!”

在郑治邦几十年从政生涯中,这还是第一次!令人感慨,又让人无比震惊!

夏中民,一个市管­干­部,作为省委书记,他并不是不了解。他熟悉这个名字,但根本没想到这个名字在老百姓中间竟会如此响亮!

就在几天前,他还做过一个有关嶝江市副市长夏中民侮辱工人的批示:像夏中民这样粗暴对待工人的事件,一定要认真调查,严肃查处!他还批示让省报全文登出,并在全省范围内开展一次大讨论,从而以此入手,进一步改善­干­群之间的关系。然而刚刚过去没有几天,那场大讨论还没有开展起来,却从嶝江赶来了数以千计的老百姓,静坐在省委门口,要求他给嶝江留下这个党的好­干­部夏中民!

这一副横标,简直就像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胸口上!

而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嶝江,此时此刻,据说有十几万的­干­部群众正站在大街上为这个夏中民请愿,坚决要求不让夏中民离开嶝江!

这对自己的批示,简直是一个天大的讽刺!

作为一个省委书记,对自己手下的­干­部究竟该怎么去了解,究竟该通过什么渠道去了解,究竟能了解得多透多深,又究竟能了解到多少?看来这真是一个问题,一个大问题,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仅仅只是从文件到文件,从批示到批示,从材料到材料,从会议到会议,又怎么能清楚­干­部们究竟在做什么,又真正做了些什么,做成了些什么?群众满意不满意,人民喜欢不喜欢,老百姓答应不答应,你又如何能真正清楚,真正通晓?

每年­干­部状况的调研材料成千上万,每个­干­部的情况报告都写得天花乱坠,只要是不被查处,不发生问题,所有呈报上来的­干­部材料几乎全都完美无瑕,冰清玉洁,即使有缺点,也完全可以让人理解,可以让人原谅,属于微不足道,太仓一粟的瑕疵。几乎一个个都是闪闪发光的金子,一个个都是怀瑾握瑜的楷模,一个个都是十全十美的被提拔对象。这样的现象正常吗?除了那些被查处出来的­干­部、暴露出问题的­干­部,其余的就全都是清一­色­的优秀­干­部,这种现状是不是太值得人深思,太让人感到不安了?

他记得一个即将卸任的老市委书记曾发自肺腑地对他过,这么多年来,我们考察­干­部,提拔­干­部,走访询问的对象几乎清一­色­的都是­干­部。于是我们提拔的­干­部,都只能是­干­部说好的­干­部;想提拔的­干­部,都只能去讨好取悦方方面面的­干­部。一级一级如果都成了这样,那我们的­干­部除了只能代表­干­部的利益,又还能代表谁的利益?在提拔­干­部的过程中,我们什么时候认真倾听过老百姓的呼声?这些年,我们虽然在不断地完善­干­部任用机制,但沿用的办法基本上还是过去的那一套。我们的一些­干­部,总以为有程序就有了民主,于是就只在程序上下功夫,却从没有在民主上下过功夫。我们在形式上虽然有很多改进,但实质并没有更多的变化。我们的党代表,几乎全都是­干­部;我们的人大代表,大部分其实都是­干­部;我们的政协委员,绝大多数其实也还是­干­部;推举出来的群众代表,往往都是­干­部指定出来的代表。那么,我们倾听老百姓呼声的渠道究竟在哪里?这些年来,不少刚刚被提拔的­干­部,就接二连三的出问题,实是令人担心哪!如果一个地方出现一个违背人民意愿、违背党的原则的利益圈子,这个利益圈子再与权力圈内的腐败者相结合,形成权力层中的腐恶权势,他们必然会充分利用我们现有的­干­部监管体制中的不完善之处,以实现他们各种各样的经济利益和政治目的。由他们推举选拔出来的­干­部,又会是怎样的­干­部?又如何能代表人民的根本利益?这种状况如果再这么发展下去,实在是太危险了,真的是要亡党亡国的呀!

其实类似的话,上上下下的很多领导、很多­干­部群众也都给他说过。是的,我们­干­部监管任用机制的完善和改进,也确实应该进一步加大力度,加大步伐了。如果一个领导只为­干­部的利益负责,又如何谈得上为人民利益负责?又如何能为人民利益负责?

那么,眼前嶝江的情况呢?一个一百多万人口的城市,有十几万群众上街请愿。且不说它的表达方式,也不用揣摩他们的思想感情,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也都是一种民意的表露。至少也能说明一点,夏中民这样的­干­部,是老百姓欢迎和拥戴的­干­部!

说实话,这么多年了,尤其是近两年来,在省委门口静坐请愿的群众几乎成了家常便饭,隔三差五的就会来那么一次。腐败问题,工程问题,拆迁问题,司法问题,不是申诉冤情,就是状告贪官。然而像今天这样远距离,高速度,大规模的请愿上访,却是为了要留住一个好官,在郑治邦多年的从政生涯中,还确确实实是第一次遇到!

是有组织有计划的行为吗?绝无可能。没有什么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动起来这么多的­干­部群众,而且计划得如此周全,行动得如此快捷。同时,任何人都没有这个实力、能力、财力、物力和人力!只有一种情况可以做到这一点,那就是深深植根于老百姓中间的那种相依为命,无以割舍的血­肉­关系!

一个三十八岁的年轻­干­部,何德何能,能让这么多的老百姓千里跋涉来为他请愿上访?而且这中间还有几十个残疾人,还有一个危重病人!

郑治邦本来想明天再去嶝江,直接同群众见面。但听到这消息后,他一刻也坐不住了,就在今天夜里,他必须亲自去看看这些上访请愿的群众。他真的想见见他们,想同他们坐坐,想从这些人的嘴里了解了解这个夏中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干­部。

他什么人也没有通知,既没有带公安,也没有带武警,事先也没有给这些上访请愿的群众打招呼,就他们几个省委的领导,还有各处的秘书,悄悄地来到了上访群众的聚集地之一,林业厅招待所。

这是一个非常一般,价格也相对比较便宜的招待所。据这里的人说,在这个招待所里,至少住着好几百请愿上访群众。

郑治邦走进去的第一个房间,是地下室的一个双人间。一推开门,几个人全都惊呆了。在这个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竟然住进了十六七个人!人还没进去,一股闷热的气流便扑面而来,热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而住在里面的人,几乎全都是上了年纪的­妇­女。

没有空调,只有一台电风扇在运转,虽然已经开到了最大限度,但房间里的空气至少也要在三十五度以上。根本没有地方可坐,所有人的都只能面对面地站着。刚进去没几分钟,郑治邦的衬衫就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一问,这个房间里的全都是扫大街的环卫工人。刚开始,她们还有些发愣,等到闹明白进来的竟然就是省委书记时,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

秘书长赶紧劝道,“别哭别哭,郑书记抽时间来看看大家,有什么话就抓紧时间跟郑书记说说,好吗?”

“没关系,慢慢说,不着急。”郑治邦微笑着说道。“你们都是环卫工人?”

十几个人七嘴八舌地答道,“都是,我们都是。”

“你也是吗?”郑治邦对其中一个年龄看上去很大的女工问道,“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我也是环卫工人,在嶝江我已经扫了四十多年的大街了,今年六十六啦,叫单玉莲。”

“六十六啦?那应该退休多年了呀?”郑治邦问。

“我们夏书记说了,清扫队就是我的家。家里的人,还有什么退休不退休的呀。只要还能动弹,我就会一直扫下去。”

“你说的夏书记就是夏中民吗?”郑治邦有些不理解地问道,“这么大年纪了,你们夏书记怎么还让你扫大街?”

“我们都叫惯了,夏书记就是夏中民。夏书记早就不让我扫大街了,可夏书记对我们那么好,我们实在不忍就这么坐在家里。我们把大街扫­干­净了,也算是对夏书记一点儿支持呀。”单玉莲说到这里,止不住地抹了一把眼泪。

“这么大热天,你们都赶到这里来,那工作不受影响吗?”郑治邦问。

单玉莲赶忙说道,“不受影响,不受影响,我们清扫队的来了还不到一半人。我们夏书记已经打电话给我们说了,绝不能因为他影响工作。我们清扫队都说好了,在家里的加班加点工作,到省里来的生活费路费回去了大家分摊。什么也不受影响,为了夏书记,我们再苦再累也不怕。”

郑治邦不禁问道,“那你们来到这里,就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不让夏书记离开嶝江?”

“是呀,郑书记,你千万不能让夏书记就这样离开嶝江呀!”单玉莲一边哭,一边说道,“我们真的是离不开夏书记呀!如果是把夏书记提拔了,调走了,我们就是再难过,那也只能让他走呀。这么好的­干­部,总不能一辈子在嶝江吧。可现在就这样让夏书记走了,我们不答应,也真的不甘心呀!这些年,夏书记给我们环卫工人做了多少事情呀。就像我吧,小时候就没了父母,一辈子没儿没女,老伴也死得早。那年办退休,我死也不肯。后来夏书记知道了,就专门来看我。他说你扫了一辈子大街,应该休息啦。你什么也不用担心,清扫队永远都是你的家,环卫工人也都是你的亲人,你要不放心,觉得不踏实,就认我做个儿子吧……”

说到这里,单玉莲哭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一屋子的工 人,一个都已经泣不成声。

其中的一个中年­妇­女哭着嚷道,“郑书记,你就答应我们吧,夏书记真的是共产党的好­干­部,你一定得让他留下来呀……”

……

残疾人都住在一楼。

也同样是十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

其中有一个因患小儿麻痹后遗症,根本无法站立的女孩,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

郑治邦问她,“你这样的身体,这么热的天,又是这么远的路,­干­吗也要来呀?”

女孩看着郑治邦,用一种平静得让人凄楚,倔强得同她的年龄不相称的口气说道,“我跟妈妈说了,就是抬也要把我抬来。妈妈是个下岗工人,我又是个站不起来的残疾人,要没有夏书记,也许我和妈妈早都不在人世了。我的命是夏书记给的,谁要是想把夏书记赶走,我就死给他看!郑伯伯,我说的是真话。如果就这么把夏书记不明不白地赶走了,我真的就不活了。爸爸患癌症去世的那一年,我和妈妈就自杀过,夏书记当时狠狠地批评了我,说你就这么死了,值吗?要死就死得轰轰烈烈,死得像个英雄。今天我为夏书记死,就算死得轰轰烈烈了,在老百姓眼里我肯定就是个英雄。郑书记,我跟你不说假话,像我这样的人,活下去不容易,想死并不难。我要死,没人拦得住我。我这次来,就没有再回去的打算。”

郑治邦说,“小姑娘,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要真死了,夏书记会多么难过。再说,你死了,对得起夏书记吗?”

小姑娘像是早就想好了似的回答道,“我知道这么做夏书记会难过,可我是个残疾人,我只能这么来报答夏书记。在嶝江,还没有什么人对我们残疾人这么关心过,我们这些残疾人,永远也忘不了夏书记。我为他死,值得。我死了,夏书记难过一阵子慢慢也就不难过了。可要是就这么让夏书记走了,我会难过一辈子。我不想一辈子难过地活着,我不想。”

两行眼泪慢慢地从小姑娘的脸上流了下来,随即被她很快地抹去了。

……

在招待所的四楼,最多的一个房间里竟然挤着二十个人。

这是一个全是外地民工的房间,清一­色­四川的民工,由于天气太热,全都光着膀子。当听说是省委书记来了时,屋子里一片混乱,都在忙着找衣服,穿衣服。

秘书长摆摆手说,“不用,不用,不用穿什么衣服了,这么热的天,该怎么着就怎么着,郑书记就是来看看大家。”

郑治邦看了看大家,突然用一口地道的四川方言说道,“我也是四川的,天气热成这样子,穿什么衣服么。我们都是老乡,客气啥子哟。”

一句话把大家的紧张情绪全都说没了。

其中一个年龄大点的民工问道,“郑书记,你真的是四川人?”

“不像吗?”郑治邦反问道,“老家绵阳,地地道道的四川人。”

“哎哟,那太好了,我们也都是绵阳的。郑书记,那你可得帮我们说话哟!”民工们突然激动了起来。

“帮你们说话?”郑治邦问,“说什么话?是不是要让夏中民留下来?”

那个年龄大点的说道,“郑书记,不瞒你说,我们都睡不着,正商量着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哪。”

“你们不都是民工么,夏中民对你们这些外地民工也这么重要?”郑治邦问。

“郑书记呀,你可不晓得,这么多年,我们打工去的地方多了,还从来没见过像夏市长这样的好领导。他对我们民工真是没说的,我们在这儿打工,什么也有保证。”那个年龄大点的民工说道。“在别的地方,我们这些民工活得像狗一样,住的是狗窝,吃的是狗食,那些地痞流氓打我们就像打狗一样。说实话,有时候连狗都不如。­干­上一年,到了年底,工钱从来也兑不了现,七扣八扣,根本拿不了几个钱。只有在夏市长这儿,我们才活得像个人。夏市长专门给我们安排了住的地方,食堂每几天就派人检查一次。今年三四月份,整整在我们食堂吃了两个月的饭!在嶝江,从来没有人敢克扣我们的工资。如果不能准时发工资,那就清清楚楚地标明时间,到时候连利息一起算。郑书记,夏市长的好,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哪!这么好的市长,郑书记,你得留住他呀,可不能让那些坏人把他赶走了!”

旁边的另一个民工Сhā话说,“郑书记,你们在上面,哪个­干­部好,哪个­干­部赖,可能看不大清楚。我们这些打工的,可是看得明明白白。夏市长真的是个好市长呀!前年我们扩建嶝江的五一路,时间紧,工期短,三个月必须完工,我们民工全都加班加点 .夏市长为了保证质量,比我们更忙,说了都没人相信,十八公里长的大街,他每天都要走两三个来回。三个月都顾不上理发,身上的泥巴比我们民工还多,光袜子就磨破了七八双,皮鞋从来都看不出啥颜­色­。有一天省里的一个领导来视察,市里让夏中民去汇报,到了宾馆,领导的秘书差点没把他当骗子轰出来。人家说,明明就是个民工么,怎么敢说他是市长!上面来的人也觉得他不像个市长,可在我们民工眼里,夏市长是天下最好的市长。共产党的市长要是都能像夏市长这样就好了,老百姓盼的不就是这样的­干­部吗!郑书记,既然我们是老乡,那我们就给你说句心里话。这么好的­干­部在党里都呆不住,那共产党还是共产党吗?共产党连一心一意给自家­干­活的人都不要了,那留下的还有啥人……”

郑治邦一言不发,一直就这么默默地听着。郑治邦并不是四川人,以前曾在四川绵阳工作过几年。他说自己是四川人,就是想听听这些民工的心里话。

……

那个危重病人叫丑丑,住在最好的一个房间里,但里面也还有八九个人。郑治邦走进去一眼就看出来了,他们全都是农民。

丑丑,郑治邦似乎隐隐约约听到过这个名字,但想来想去,这个丑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农民,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

此时此刻的丑丑,确实是一个危在旦夕的病人。丑丑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连肤­色­都成了黑的了。

简直难以想象,这样的一个危重病人,是怎样从嶝江赶来的,又怎样在省委的门口躺了大半天!

当郑治邦下午听到这个消息时,曾让秘书给医院打电话,一定要立刻把这个病人送进医院,全力以赴地予以治疗。而救护车赶到时,却被这个丑丑拼死拒绝了。

据医院的人讲,丑丑的病确实非常危险,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但丑丑就是不上救护车。丑丑说了,他要是去了医院,就出不来了,他不想死在医院。

郑治邦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个癌症晚期的绝症患者,他只是一个农民,跟夏中民无亲无故,却会冒着生命的危险躺在省委门口,为一个落选的­干­部誓死请愿。

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持着他这样做?

丑丑像是昏迷过去一样沉沉地昏睡着。听不到他的呼吸,也看不到他胸前的起伏。输液管子里的点滴,也是那样的缓慢,­干­瘪的躯体里,似乎连药液也输不进去了。

他确确实实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郑治邦不想让丑丑醒过来,但旁边的一个农民只轻轻地在丑丑耳旁说了一句,“丑丑哥,省委书记来看你了。”

丑丑就像被什么惊醒了一样,猛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丑丑的眼神是那样的灰暗,浑浊,就好像在漆黑的黑夜里吃力地寻找着亮光。

郑治邦轻轻地俯下身来,慢慢地说道,“丑丑同志,我是省委书记郑治邦,我代表省委,特意看你来了。”

丑丑就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那只­干­枯的手使劲儿地伸了出来。

郑治邦赶紧握住了丑丑的手,继续说道,“丑丑同志,我们来晚了,向你道歉,请你一定原谅。”

丑丑身体枯萎了,但脑子似乎还在运转,“……郑书记,你真的是……郑书记?”

“丑丑同志,你要听话,一定要去医院。”郑治邦说道,“一定要接受治疗,好好养病。”

丑丑­干­黑的脸上已经看不了任何表情,他仍然在吃力地说道,“……郑书记,谢谢。……夏书记十天前,就要送我去医院。我的病我清楚,到了哪儿……也是等死。……三个月前,大夫就说……我活不到一个月了。我穿上寿衣,放进棺材,都已经……好几回了。郑书记,我合不上眼呀……”

丑丑说到这里,早已上气不接下气,沙沙的嗓音,都听不出他在说什么了。

郑治邦赶忙说道,“好了,不用说了,你的心思我明白。你们反映的情况,我们回去后一定会认真研究,认真考虑……”

丑丑这时拼力挣扎着说道,“郑书记,你千万……把夏书记留下来……他不能走呀。夏书记答应我了……我那一万九千块钱,都被他们……骗走了。夏书记说,他一定把我的钱……追回来。郑书记,就让夏书记留下来吧……我们那儿的­干­部,谁的话我也不信,就是夏书记的话……我信。夏书记走了,我那一家子怎么过呀……我死了也不闭不上眼……”

丑丑喘了口气,对身旁的人说,“……快,快把我扶起来。”

郑治邦说,“你的身体不能乱动了,你还有什么话,还有什么要做的,就告诉我吧。”

丑丑气喘吁吁地说道,“郑书记,你让他们把我……扶起来吧……”

郑治邦说,“你要­干­什么,就告诉我吧,我替你做,好吗?”

丑丑拼尽全力地说道,“郑书记,你让他们……把我扶起来……就让我这个快死的人……给你磕个头吧,为我们一家子……也为夏书记……”

……

郑治邦从房间里走出来时,默默地在脸上擦了一把。他发现这次擦掉的不是汗水,而是眼泪。

……

昊州市委常委会开了整整两个小时了,仍然没有结束。

组织部长刘景芳和­干­部处处长于阳泰也参加了会议。他们是在今天上午从嶝江赶回昊州的。昨天晚上停电停水后不久,围聚在嶝江党代会会场的群众,在陈正祥书记出面做了解释和保证后,终于让会场内的所有委员和与会人员安全离开了现场。

刘景芳和于阳泰分别把嶝江发生的情况给常委们作了汇报,而后副书记吴盈又做了一些补充。

嶝江的党代会虽然结束了,第一次全体会议也召开了,愤怒的群众尽管也撤离了党代会现场,但嶝江群众请愿的规模仍然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截至到目前,虽然已经快深夜十一点了,但据嶝江刚刚反映过来的情况,目前聚集在市委市政府和夏中民公寓门口的群众仍然有十几万人!

如果仍然没有明确答复,明天上街请愿的群众可能会更多。特别让人担心的是,直接来昊州,直接到省委请愿的群众也将会更多!据知情人讲,甚至将会有大批的群众直接赴京上访!

而且据可靠消息,明天省委书记郑治邦,常务副书记高怀谦,还有纪检书记彭涛,以及省委组织部部长于建华将会直接到达嶝江。省委办公厅在电话中明确表示,这是郑治邦书记的决定,他一定要和嶝江的群众见面,一定要当面给群众做出答复。

魏瑜书记给高怀谦书记已经通过多次电话,郑书记如何给群众答复,首先要听听嶝江方面的意见。也就是说,首先要看看嶝江市委对这一事件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于是,魏瑜书记便紧急召开了这次市委常委会议。

魏瑜首先想听听大家的意见,那就是,鉴于目前的情况,对嶝江的这次党代会究竟应该怎么看,对夏中民本人究竟应该做出怎样的处理。

等情况汇报完后,刘景芳首先做了发言。她认为,嶝江的这次党代会存在严重问题。首先在党代表的人选上,缺少民主,人为的因素很多;其次,据初步的了解调查,部分党代表存在贿选问题;第三,在党代会召开前,恶意诽谤、诬陷,矛头直指夏中民的告状材料、上访材料,四处散布,特别是一些根本属于无中生有功击夏中民的材料,竟然分发给了每个党代表,这显然是有组织有计划的行为;第四,在党代会前,有人竟然故意制造事端,在代表们中间,给夏中民本人形象造成了极为不利的影响;第五,在党代会期间,竟有人公开活动,公开拉选票,不仅在房间的安排上,在选举会场的座位的安排上,甚至在选举名次的安排上,都做了­精­心策划等等。所以纵观这次党代会,是存在严重问题的。所以夏中民等人的落选,是事出有因,极不正常。鉴于目前的情况,重新召开党代会,重新确定党代表,难度较大,时间也太长,对嶝江的稳定也难以保证。马上组织调查组,对这次党代会进行彻底调查,时间也一样会很长。尤其是夏中民等人的安排没有着落,群众的情绪很难安抚。目前能够迅速平息群众情绪的举措,只有两个:第一,重新任命夏中民为嶝江市委副书记,只有任命了夏中民为副书记,才能保证夏中民继续作为新一届人代会市长候选人的资格;第二,由于夏中民已经通过了这次昊州市县市长的公开考试选拔,昊州市委组织部也已经通过了对夏中民本人的组织考察,而且省市纪检委联合调查组也已经通过了对夏中民本人的审查,已经确认夏中民没有任何违法违纪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不需要再重新任命夏中民为市委副书记,可以破例直接继续提名夏中民为人代会的市长候选人。只有这样,才能迅速平息事态,嶝江的政局才能正常运转,我们也才能腾出手来为即将召开的人代会做准备。

吴盈副书记也表示,对刘景芳的建议他们事先已经交换过意见, 这样的做法是可行的。也是符合群众意愿的,他个人也是同意的。至于夏中民在党内的职务,可以在调查组对这次党代会进行调查后,再酌情予以考虑。如果党代会确实存在问题,那嶝江的市委班子肯定要进行调整。如果没什么大问题,也可以考虑增补。

市长华中崇对此表示了不同意见。华中崇首先问于阳泰,这样做,符合不符合组织原则、符合不符合组织程序,有没有这方面的组织条例,还有,在我们的组织工作中,有没有这样的情况和先例?

于阳泰如实回答,在现有的组织原则、组织条例和组织程序上,都没有这样的情况,也没有这样的先例,至少在全省还没有这样的先例。但鉴于目前情况的特殊­性­,可以破例申报,请示上一级组织。

魏瑜这时Сhā话说,不需要申报,我们就是上一级组织,我们就可以决定。

华中崇则说,我并不是反对夏中民继续做嶝江市长的候选人,我担心的是,即使夏中民当选为嶝江市长,那他又如何开展工作?重新任命夏中民为副书记,这显然是不现实的。因为这样做,就等于向群众、向所有的党代表公开宣布这次党代会是不算数的。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有没有这样的权力?如果夏中民在不是副书记的情况下当选为市长,那他下一步又如何开展工作?他连市委委员都不是,更不是市委班子成员,他又如何研究工作,进行工作?这对嶝江的稳定和发展,对夏中民本人,是不是负责任的态度?还有,谁又能保证夏中民在即将召开的人代会上会顺利当选?历史的经验已经告诉我们,群众的情绪在某些时候,往往是一把双刃剑,它很可能再次激起人代会人大代表们的逆反情绪。我们应该有这样的考虑和准备,假如夏中民在人代会上再次落选,那群众的情绪反映岂不是会更强烈?到了那时候,我们又能怎么办,又还能拿出什么样的举措和办法?

另一个市委副书记这时也表示了相同的忧虑。

魏瑜这时问华中崇,那你的意见是什么?

华中崇沉默了一下说,我的意见同景芳部长和吴盈书记的意见不同,我觉得最稳妥的办法还是把夏中民立刻调出嶝江,同时给群众宣布对党代会暴露出来的问题进行严肃查处。

魏瑜说,问题是群众能接受吗?我们又如何给群众交代和解释?仅仅只是一个落选,就让十几万人上了街。如果就这么把夏中民调出嶝江,那岂不是等于火上浇油,再次扩大事态?

华中崇说,也确实存在这样的问题,但我想,对群众我们可以做工作,只要我们的工作做细了,做到家了,应该相信群众是可以理解的。

魏瑜问道,那让我们怎么做群众的工作?群众不让夏中民离开嶝江,而我们就是要把夏中民调离嶝江,南辕北辙么!你让大家怎么给群众解释,又如何让群众理解?

吴盈这时说,如果这样,谁也做不了这个工作。即使明天省委书记到了嶝江,也一样做不了这个工作。首先对这个党代会群众就不答应,如果再调走夏中中,群众更不会答应。我们硬着跟群众来,只能把事情越搞越糟。让我说,如果要讲党的原则,首要一条就是要讲党的宗旨。我们党的宗旨就是绝不能脱离人民,我们的一切工作都是为了人民的根本利益。我们所有的工作,包括­干­部问题,都必须从这方面考虑。

魏瑜说,对,这才是问题的实质!不管是怎样的原则,不管是怎样的程序,也不管是怎样的条例,首要的一条,就是人民满意不满意,人民答应不答应,符合不符合人民的意愿,代表不代表人民的利益。

华中崇这时说,这个我怎么会不清楚?我担心的是夏中民下一步的工作,还有下一步人代会的选举。如果这个能保证,我同意吴盈书记和景芳部长的意见。

魏瑜这时对刘景芳问道,这个意见你跟陈正祥他们商量过没有?如果我们决定继续提名夏中民为市长候选人,能不能保证不出问题?

刘景芳回答说,正祥书记也是这样的意见,他给我说了,只要组织决定了,他可以保证。但有一条,必须立刻对党代会出现的问题进行严肃查处。

魏瑜看了看大家说,那好,我也同意,同意继续提名夏中民为嶝江市人代会市长候选人。省委正在等待着我们的决定,如果大家再没有其它意见,那我们现在开始表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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