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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鸟笼里的暹逻猫 > 楔子

楔子

“雅克,立刻给我滚出来,现在,马上!”

“妈咪先答应不揍我屁屁!”

雪侬啼笑皆非的瞪着衣帽间的门,心想要是让她知道是谁说衣帽间也要设门锁的,她一定会拎那人的脑袋来撞破这扇该死的门!

“雅克又闯什么祸了?”

背后传来笑吟吟的声音,雪侬回头看,装个鬼脸。

“爸爸,那小子又偷喝酒了啦!”

“果然是布罗杰家的人!”杜奥爸爸失声大笑。“好,­干­得好!”

“爸爸!”雪侬哭笑不得。“他还不满九岁耶!”

要训练酒量也未免太早了一点吧?

“你那三个哥哥,还有那些侄儿们,他们哪一个不是在八、九岁就开始偷喝两杯的?”杜奥爸爸滑稽地挤眉弄眼。“还特别偏爱葡萄酒呢!”

果然有酒鬼的天分,而且很有品味,专喝葡萄酒。

“真的?”

“真的,真的,不骗你!”

原来是先天不良,后天环境不佳,谁教他们是酒鬼家族。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雪侬立刻从善如流的改变教育方针,“雅克,出来吧,以后你爱怎么喝都随你,”她敲着门说。“外公说咱们布罗杰家的男人都是这样的,那就随便你吧!”

门马上开了一条小缝,小脑袋探出来,两颗小小的北极星在熠熠闪烁。

“真的?”

“真的!”杜奥爸爸站到雪侬身边,笑呵呵的。“好了,快出来吧!”

“喔耶,喝酒罗!”雅克欢呼着冲出来,直接一头藏向起居室,那儿有一座酒柜,够淹死他了。

雪侬无奈地摇摇头,走向书房,杜奥爸爸尾随在她后面。

“那么,今年可以让他去康帝了吧?去年他就一直吵着要去了。”

“康帝?”

“咱们家的酒园,你不是忘了吧?”

怎么可能忘!

不自觉地,雪侬的眼神悄然化为一片温柔的雾雾,是柔情,也是思念,还有几分黯然失神。

从那年到现在,整整九年了,她没有一天不想到埃米尔,也因此从那天开始,她就再也不曾去过夜丘了,唯恐一个忍不住跑去看他,就连杜奥爸爸、妈妈的结婚纪念日,她都请求他们改在巴黎举行,他们也不问什么就答应了。

她不能再去见他,他并不属于她。

她坚定的如此告诉自己,如同过去九年来每一回想念他的时候一样,一而再警告自己别再犯下更大的错误。

况且,九年过去,她相信他对她的迷恋早已成为过去式,说不定根本已经忘了她这个人了,毕竟迷恋不同于爱情,当真正的爱情来临时,他很快就会恍悟过去对她的迷恋有多可笑。

他,应该是属于那位越南公主的。

“也好,反正今年暑假我要忙着准备学校的资料,没空陪他去度假。”

“所以……”杜奥爸爸深思地凝住她,并没有忽略她眼神的变化。“今年你要自己一个人留在巴黎?”

“应该吧,我不认为有谁不想去度假。”

“那么,今年暑假我就带雅克到勃艮地看看咱们家的葡萄园吧!”

话落,杜奥爸爸拍拍她的肩,走开了,多半是去陪他外孙喝两杯去了;雪侬望着他健壮如昔的背影,心中感激、感动、感慨万分。

九年来,如果不是有杜奥一家人的全力支持,她不会那么容易捱过来。

特别是头两年,真的很辛苦,人在二十世纪,心却老回到十九世纪飘荡,但在杜奥一家人无条件的帮助之下,她终于能够再把心拉回二十世纪,专心念大学、修硕士博士学位,再花一年时间通过高等汉语水准考试,现在,她正在考虑到底是要接受大学的聘书,或者是中学汉语老师的聘书?

思忖间,走向书房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暂歇,她望着起居室里的祖孙俩,眼神再度融化了。

雅克,她的宝贝儿子,看着他,她就想到他父亲。

虽然不是什么IQ两、三百的天才,雅克还是比其他同龄小孩聪明许多,一天恰恰好让她想活活焰死他一百次的小鬼灵­精­一个,因此在他七岁那年,当他开口询问爸爸在哪里时,她就把所有事实一五一十全告诉他了。

不管相不相信,他有权利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也许就是因为如此,去年他才会吵着要去康帝酒园,她猜想今年杜奥爸爸带他去康帝时,他一定会设法溜到古堡去看看她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这种天方夜谭的故事,有脑筋的人都不会上当,要相信,事实先摆出来再说。

不过对于这一点她并不在意,因为只有她开启得了那扇“门”,她不需要担心儿子会不小心跑回历史去观光。

埃米尔有他自己的生命历程,他们呣子俩都没有权利去­骚­扰他。

想到这里,她再次把思念的情绪藏回心底深处锁禁起来,目光又恢复坚定,毅然举步继续往前行,那对酒鬼祖孙俩的说笑声逐渐远去,一关上书房的门,所有声音都消逝了。

她是二十一世纪的人,应该活在二十一世纪,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第一章

二OO七年七月——

“aurevoir,妈咪!”

“aurevoir,要听外公的话喔!”

两只小手卖力挥舞着,直到几乎看不见了才缩回车窗里头去,雪侬缓缓回过身来,眼见面前只剩下费艾和他的女友,脖子一缩,差点忍不住叹气。

杜奥大哥、大嫂和三个孩子早就出发到加勒比海去了;杜奥家老三也带老婆、儿子到大溪地;唯独费艾,他说要和女友到加拿大,却迟迟不肯出发,她知道,费艾根本不想去加拿大,他只想留在巴黎陪她。

但她不需要呀!

过去九年来,费艾平均一年交一个女友,没有一个能够固定下来的,标准花花公子行径,他的理由是个­性­不合,然而杜奥家的每个人都很清楚,他是在等她。

对费艾,她有满心无奈、满腔歉疚,但这不能做为婚姻的基础,单方面的爱也不可能维持一桩婚姻,对她而言,他不是那个特别的男人,她不爱他就是不爱他,这是勉强不来的。

她宁愿这一生都不结婚,也不能屈就一桩害人又害己的婚姻。

“费艾,你还不出发吗?下午我可能也要到普罗旺斯去喔!”没辙,只好来点善意的谎言了。

“你到普罗旺斯做什么?”

“以前的同学和她未婚夫在普罗旺斯度假,想说我们家是酿酒家族,我应该很懂酒,希望我带他们去品尝好酒。还不一定啦,我还要等她通知,不过……”雪侬故意叹了一大口气给他看。“八成逃不掉了,这么一来,不知道又要浪费多少时间了,真是,我还有正经事要做说!”

费艾沉默一下。“既然如此,我还是照原订计画到加拿大吧!”

翌日,费艾也出发了,目送他和女友上了车,雪侬这才解脱似的吁出一口气。

她情愿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也好过跟费艾两个人比瞪大小眼,大家一起尴尬到挂点,不然她还希望雅克不要去度假,乖乖待在她身边做缓冲,虽然可怜,谁让他是她儿子,活该轮到他来诠释一下孝顺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她转注勃艮地方向。

雅克那小子皮得很,不会给杜奥爸爸、妈妈找什么麻烦吧?譬如喝醉了闹酒疯,或者要烤地瓜却不小心放火烧掉了整座葡萄园之类的?

最好是没有,不然回来后,她一定要亲手把他榨成葡萄汁装桶!

勃艮地夜丘,古堡内,女主卧门前,黑发黑眼的男孩。

“就是这里吗?”

他喃喃自语地打开门进去,空气中弥漫着湿闷的霉味,可能是因为很久没人进来了,他转动小脑袋张望四周,一眼看见小几上的日记本,两只鬼灵­精­似的眸子马上像发现宝藏一样闪亮起来,宛如圣诞树的小灯泡,一闪一闪亮晶晶。

“有了!”

他快步过去拿起日记本,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翻开来看,反而直接收入背上的背包里,然后思索一下,再过去打开浴室的门……

就是浴室。

他耸耸肩,关上门;再走到另一边,打开小客厅的门……

就是小客厅。

进入小客厅后,他原地转了一圈,然后看上一扇挂着铃铛的门,他以为是育婴室,谁知门一打开……呃,是……浴室?

没错,是浴室,一间古­色­古香,不太像浴室的浴室!

双眸再度绽放出兴奋的光芒,他迫不及待的踏进去两步,没兴趣欣赏浴盆和尿桶,马上转过身来跨回门的那一边,果然是……

男主卧。

“酷!”他惊叹,好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似的,蹦蹦跳跳的开始在男主卧内这边摸摸、那边看看,对那盏煤油灯特别感兴趣,还有那枚金质骨董怀表,衣柜内的衣服有点滑稽,蘸水笔、看一半的书、礼帽、领结……

大半天后,他终于看够了,于是打开小客厅的门进去,再原地转一圈,这回他看上了卧室旁那扇门,上前打开,只一眼,小脸上泛现惊喜的笑,旋即拔腿猛扑向前——用最夸张的姿势,好像四分卫抱球准备达阵。

“爸爸!”

岂料……

“你爸爸在葡萄园。”书桌后的男人头也不抬的说,手上的笔一秒也没停。

呃?葡萄园?

桌前,男孩紧急拉住脚步,险险煞车不灵,小嘴傻愣愣的半张,先是困惑地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继而失笑。

太不合作了吧!

他猜想过各种各样见到父亲时可能的反应,千奇百怪、包罗万象,可就没料到这种状况——竟然把他当作是别人了!

“爸爸。”忍住爆笑的冲动,他靠在桌沿,笑嘻嘻的再叫一次。

“我说你爸爸在……”书桌后的男人终于抬起头来,漆黑岑寂的眸子,神情深沉幽邃,隐隐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的沉着,彷佛天塌下来也塌不到他头上来。“嗯?你是谁?”

笑ⅿⅿ的,男孩也不多说,直接把颈上的项链拿下来放到桌上。

那男人先是漫不经心,继而猛然倒抽了口气——天还是塌到他头上来了,从容不迫的表情瞬间被激动的震惊淹没,笔掉了,墨水倾倒了,刹那间好几份重要文件淹没在黑漆漆的液体中,男人却理也没理,兀自抢起那条­精­致的项链,上面坠着两串十分可爱的红葡萄。

“你……你这是哪里来的?”

“妈咪给我的,她说这是爸爸送给她的。”

男人惊喘,瞪圆了难以置信的眸子死死盯住男孩。“你……你是……”

男孩哈哈一笑,指指自己的脸。“你不觉得我很像某人吗?”

男人依然瞪着眼,脸上肌­肉­有点扭曲,几乎快忘了呼吸。

是的,在这男孩的脸上,他看得见自己的影子,也看得见她的影子,尤其是那双骨碌碌的灵活眼神,简直跟她一模一样。

一再深呼吸又深呼吸,他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过来,”声音却依然有点若有似无的颤抖,“过来让我看看你。”待男孩绕过书桌来到他面前,他双手握住男孩的肩,凝目在男孩脸上仔细端详,双眸中逐渐浮现一抹激荡的金褐­色­,闪耀着黄金般的光芒,不再只是一片沉郁的漆黑。“你的名字?”

“雅克。”

“你母亲?”

“雪侬.于。”

“父亲?”

“埃米尔.裘雷欧瓦。”

是他的儿子,真的是他的儿子!

激动的情绪再度席卷上来,这回他再也冷静不下来了,男人——埃米尔猛然将男孩用力拥入怀里,紧紧抱住。

他想过千万次,她何时要回来?

也想过千万次,她是否不回来了?

却怎么也没料到,她替他生了个儿子,竟是儿子回来找他!

天,他的儿子!

她会生下他的儿子,这表示她是爱他的,不是吗?

虽然她从没有说过那种话就离开了他,但他一直相信她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此时此刻,他更相信她应该是爱他的。

或许这一切都是上天对他的试炼,考验他对她的感情有多坚定,即使如此,这辈子他从未对上天的安排抱着如此感恩的情怀,他儿子来找他了,相信她也应该会回到他身边了。

一想到这点,他更是振奋不已,整个身子都禁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以为经过这么多年,他的感情应该稍微冷淡下来了,现在才知道不但没有,反而更炽烈了:思念催化了爱的酵素,最珍贵的总是曾经失去的!

良久……良久……

终于,他逐渐平静了下来,慢慢放松手臂,“那么,你母亲呢?她……”他咽了口唾沫。“也来了吗?”

“没有,她没有来,不过……”一直没有反抗任由父亲抱住的雅克这才推开埃米尔,拿下背包,取出一封牛皮纸袋交给他。“我是特地送这个来给爸爸的,看完这个,爸爸就会知道应该如何做,妈咪才会回到你身边了。”

“这是你……”

“不,不是我,也不是妈咪。”

“那是谁?”

“爸爸看了就知道。”

强自压下心中的失望,埃米尔努力安慰自己,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在乎再多等一段时间,只要她能回来,再久他也能等。只不过……

那封牛皮纸袋厚厚的一曼,几乎有两寸厚,八成要看很久。

埃米尔突然回身扯两下唤人的拉绳,很快的,门口出现一位女仆,她先惊愕地瞄一眼男孩,再恭谨的询问有什么吩咐。

“送一份点心糕饼和牛­奶­来,还有,伊德回来后,叫他立刻来见我。”

“是,先生。”

女仆离去,埃米尔正想再跟雅克说话,雅克却鼓起双颊气唬唬地跑开,赌气地离他远远的。

“我不要喝牛­奶­!”

“果汁?”

“也不要!”

“那你要喝什么?”

“酒,葡萄酒!”雅克两眼星光灿烂,一脸期待。“有没有好一点的年分让我尝尝?”

埃米尔怔了一下,蓦而失笑,回身从后面的矮柜上拿来一瓶已开封过的葡萄酒和两只杯子,雅克立刻瞬间转移到他身边,搓着小手一副老酒鬼的样子,埃米尔倒出两杯,刚端起一杯来就被雅克抢去。

“嗯嗯嗯,纯净明亮的上等­色­泽,好酒!”雅克呢喃,鼻子埋入杯中吸气,再浅酌一小口。“入口强劲、致密、有复杂度,依旧年轻,能强烈地感受到产地的特质,香料、黑­色­水果、李子和甜软的土壤气息充盈在口中,单宁平衡细致,肯定有很长的生命周期,顶峰期至少十五年,甚至超过二十年……”

埃米尔惊奇万分。“谁教你的?”

雅克再品尝一口,满足的回味那迷人的滋味,“外公,五岁的时候,外公就开始教我了。”再装出一个顽皮的鬼脸。“外公说不能让妈咪知道喔!”

“外公很疼你?”

“再没有比外公更疼我的了!”

这时,女仆也送来了点心糕饼,旋即关上门离去。

“你吃你的点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过不要离开这个房间。”埃米尔说。

雅克耸耸肩,见埃米尔已拆开牛皮纸袋开始细看里面的信纸,他端着自己的酒杯坐到窗前的沙发上,又从背包里拿出一本酒评的书籍,也专心地看起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门上响起两下敲门声,不待有人回应便自行打开。

“埃米尔,听说你找我有事……咦?”伊德呆了一下,困惑地望着沙发上的雅克。“你是谁?”

“雅克。”

“雅克又是谁?”

雅克没说话,指指依然专注于信纸上的埃米尔,伊德愣怔地看看埃米尔,再看回雅克,满头雾水,不解雅克的意思。

“我不懂,你是……”骤然噤声,双眼瞪大,“耶?你……你是……”忽又转回去看看埃米尔,再拉回眼来瞪住雅克,一晌,失声大叫,“你你你……你不会是埃米尔的儿子吧?”又更仔细多看两眼,嗓门再拉高八度,酒杯震撼不已,喀喀喀的差点碎掉。“你母亲是雪侬小姐?”

雅克笑吟吟的比出大拇指,伊德顿时惊骇地张大了嘴,呆站在那里好半晌。

“不……不可思议!我们猜想过各种可能,可就是……”他喃喃道,“没想过这个可能,太教人吃惊了!”摇摇头,脑袋有点迟钝地转向埃米尔想说什么,后者却似一无所觉,连他的出现都没察觉到。“呃,我们还是到外面说吧!”

谁知他才刚牵起雅克的手,书桌后便传来一句语气十分严厉的警告。

“别让他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伊德尴尬的哈哈一笑,回头看,某人却根本没抬过头,他耸一耸肩,在雅克身旁坐下。

“你母亲呢?”他压低了大嗓门。

“这个……”雅克瞄一下某人。“待会儿你再问爸爸吧!”

“那么……”伊德的声音更轻。“你母亲为什么要离开?”

雅克眨了眨眼,反问:“那位越南公主呢?”

伊德怔一下,恍然大悟。“没有,没有,你爸爸并没有和那位越南公主结婚,事实上,她在越南早已有未婚夫了,那回她到法国来是和她哥哥一起来做亲善访问的,没想到会对你爸爸一见锺情,幸好在你爸爸被逼结婚之前,越南国王得知公主竟打算在法国私自结婚,马上派人来把公主捉回越南去了!”

“越南国王怎会知道?”

“当然是某人通知他的嘛,瞧,某人真“好心”,对吧?”

雅克与伊德相对一眼,再偷瞄一下“某人”,不约而同大笑起来,接下来,换雅克“审问”了。

“伊莲娜伯母和子爵夫人呢?”

“伊莲娜有了孩子……”

“最好不是爸爸的。”

“不不不,当然不是,是另一座酒园主人的,虽然不情愿——因为那家伙不够富有,但为免造成丑闻,伊莲娜只好乖乖嫁给那家伙,埃米尔还奉送一笔为数可观的金钱给她做嫁妆呢!”

“那艾莎呢?”

“跟着伊莲娜嫁过去了,不过在艾莎十五岁时,伊莲娜就藉口要替女儿物­色­丈夫,带着艾莎到巴黎去了,我想这才是她坚持要带女儿嫁过去的原因,她厌倦了葡萄园的无聊日子,想找机会再到巴黎享受繁华热闹的生活,既然如此,她就不可能认真替艾莎找丈夫,不然艾莎一旦嫁出去,她就得回到丈夫身边了。”

“有这种妈妈还真倒楣!”雅克咕哝。

“至于子爵,他五年前去世了,隔两个月他儿子就跑到英国,显然他对担负起养家的责任兴趣缺缺。而子爵的弟弟也搬到美国了,失去了生活津贴来源,子爵夫人只好去投靠大女儿娥洁妮。你大表姑如今是个富有的寡­妇­,她在你母亲离开后两年嫁给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生下儿子后不久,她丈夫就过世了,留给她现在住的房子和一家小纺织厂……”

“最好不要被骗走了!”雅克喃喃自语。

“还有你二表姑丽安娜,她跟伊莲娜一样也有了孩子,满心以为对方会和她结婚,不料对方却打死不认帐,还娶了另一个富有的女继承人,她只好带着女儿跟子爵夫人一起到巴黎投靠你大表姑。只有你小表姑玛尔西够聪明,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雇员,虽然生活清淡,但夫妻感情很不错,如今也有两个孩子了。”

“那么……”眼角偷偷瞥向某人。“那个最可恶的家伙呢?”

“最可恶的家伙?”伊德一脸困惑地重复,继而恍然。“你是说,你爸爸的弗朗叔叔?”

“不是他还有谁?”雅克嘟囔。“你?”

伊德轻哂。“你母亲离开那年,巴黎闹瘟疫,弗朗的老婆病死了,再过两年,弗朗跟三个儿子联手诈赌被发现,他们却打死不承认,也不肯还钱,几天后的深夜,弗朗和大儿子被人打死在暗巷里,两个儿子吓得逃逸无踪,弗朗的女儿早就嫁了,只剩下弗朗的媳­妇­路易丝和三个孩子——席勒、瑟荷和皮雅芙,埃米尔没办法装作不知道,只好把他们带回来……”

“加上艾莎就是四个了,四个大威胁。”雅克自言自语的嘀咕。

“你说什么?”伊德没听清楚。

“没什么,我是说,那路易丝堂婶呢?”

“当然是跟孩子们一起,不过……”伊德不屑地撇一下嘴。“她多半时间都在勾引男人,根本没多少心思放在孩子身上。”

“看来也不是个好妈妈,难怪会教出那种孩子。”雅克又自言自语的嘟囔。

“请问你到底在跟我说话还是你自己?”伊德很有耐心地问,这是被他自己的三个孩子训练出来的。

要跟那种智力尚未发育完全的生物沟通,最好先准备好圣人的耐心。

“我自己。”男孩很爽快地承认。“两位姑姑呢?”

“玛德莲嫁给法国南部的殷实酒商,生活十分幸福。至于玛克琳……”伊德压低声音。“在你父亲的坚决反对之下,她和一个油腔滑调的俊小子私奔到尼斯结婚,婚后马上带着那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跑回来向埃米尔索讨嫁妆,而且一开口就要康帝酒园……”

他很不以为然地哼了哼。“虽然女孩子也有权继承遗产做嫁妆,但埃米尔的父亲遗留下来的财产也就只有康帝酒园,其他都是埃米尔的舅舅遗留给他的,玛克琳却开口要整座葡萄园,等于是要她父亲留下来的所有财产,实在太贪心了!”

“我猜是那个小白脸怂恿的?”

“多半是,埃米尔虽然很生气,但还是另外买了一座葡萄园给玛克琳做嫁妆,对他们那种新手而言,一般产区就绰绰有余了,而且价值保证比她所能继承到的遗产更多,可是不到两年,他们就卖了葡萄园搬到巴黎……”

“然后又不到两、三年就把钱花光了,”雅克喃喃道。“我猜。”

“真聪明,又给你猜对了!”伊德叹气。“之后他们就不断向埃米尔求助,如今他们也有三个孩子了,却依然故我,不事生产,生活可比谁都奢靡。埃米尔买了两栋公寓,一栋给路易丝和三个孩子住,伊莲娜和艾莎也和她们住在一起,另一栋给玛克琳夫妻俩,但一年后,那个小白脸却把家人全都接到巴黎来,再要求埃米尔买更大的公寓给他们住,当然,生活津贴也必须增加,好养活他们所有人……”

“爸爸不会真的依从他们了吧?”

“当然没有,埃米尔又不是呆子,就那栋公寓,爱住不住随他们,除了原来的生活津贴,那个小白脸的家人得自己养活自己,就这样,再多就没了,不然他们的胃口一定会愈养愈大,最后搞不好还要埃米尔分财产给他们。”

“但姑姑一定很不甘心吧?”

“不甘心又如何?以她的情况,埃米尔愿意再扶养他们一家五口已是仁至义尽了。埃米尔坚决反对她嫁给那个小白脸,她偏要嫁;埃米尔买了一座葡萄园给她做嫁妆,他们又不想吃苦­干­活;现在他们每天吃喝玩乐,只等着将来你父亲过世后会遗赠给他们部分财产,运气好的话,埃米尔没有立遗嘱,那财产就由她和玛德莲均分,这么一来,他们就可以做废物做到死了。”

“根本是一家子废人嘛!”雅克不耐烦地嘀咕,视线朝桌后瞄去一眼,­干­脆两脚一抬,揉着眼躺上沙发。“爸爸可能会看很久,我想我可以乘机睡一下!”

他真的眯眼不到一下子就睡着了,伊德无聊地一个人又等了许久,好不容易埃米尔看完最后一张,他心头一喜,正待出声问话,但埃米尔脸上那副比撞鬼更惊骇的表情却又使他话到喉咙全噎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可思议地瞪住手上的照片,埃米尔满眼骇异,一整个的无法置信,惊窒好半天之后,他竟然又回过头从第一张信纸重新看起,而且看得更慢、更仔细。

是怎样?明天要考试吗?

伊德不禁呆了呆,随即翻一下白眼,­干­脆到另一张沙发上躺下,找个最舒服的姿势,也闭上眼睡了。

当他被推醒时,天已经快黑了。

“快,去叫马车准备好,我要带雅克到巴黎。”埃米尔神­色­冷静,表情坚决。

“巴黎?”伊德一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一边错愕地惊叫。“但……但你已整整九年没离开过夜丘,说是担心雪侬小姐回来找不着你,怎么现在你儿子回来了,你反而……”

“我就是要去找她!”

“咦?她在巴黎?”

“对,她在巴黎!”

在巴黎最辽阔的绿地——布伦森林旁一栋哥德式风格的大型建筑物,杜奥布罗杰一家人就住在这里,这也是一八六九年时,第一代布罗杰从埃米尔手中连同康帝葡萄园一起买过来的宅邸,是他们的“老”家,所以他们从不曾想过要离开。

不过这栋宅邸倒是陆续改建过不少次,直到现在,除了宅邸的外观,以及雪侬所住的那间卧室依然保持十九世纪初建时的模样之外,其他部分都与原来不同了。

记得初到法国时,由于三楼没人住,二楼只剩一间空房,她只好硬着头皮住进那间骨董级的卧室,老实说,她真的很不好意思,因为那间房甚至比杜奥爸爸、妈妈的主卧室更大,不仅附有大型更衣室和浴室,还有一间小书房,甚至连门板都是原来的门板,浴盆也是原来的黄铜浴盆,电灯和抽水马桶是唯一的现代化设备。

听说她的房间原来是男主人的卧室,是埃米尔的吗?

“小姐,请问您要按照往常的时间用晚餐吗?”管家玛丽亚恭谨的问道。

“不用了,既然大家都去度假了,你就当我也去度假好了,不需要准备我的餐食,也不用整理我的房间,过午之后,若是我没找你,你就可以休息了,”雪侬体贴地说。“和你老公带孩子出去走走,或者先跟我说一声,你们也可以到海边去玩几天、一个星期、一个月,随便你!”

“谢谢小姐!谢谢小姐!”玛丽亚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好了,你去忙你的吧!”

拎着刚刚去逛市集时买来的食物,雪侬脚步轻快的爬上二楼,决定花一个星期时间把资料整理好,再交给推荐她到大学任教的教授看看,如果教授觉得她的教课方针可以的话,她就接受大学的聘书,不然就去中学教中文。

不管怎样,她是中国人,不想忘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由于刚从外面回来,雪侬习惯­性­的先冲个澡,换上日式浴衣,再到小书房去专心整理资料。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她觉得有点累想休息一下时,方才发现天都已经黑了。

巴黎的夏天要过九点后才会天黑,她竟然己工作五、六个钟头了,而且是靠着电脑萤幕的亮光在工作。

“不到十年我就会老花眼了!”

她自嘲地喃喃嘀咕,起身要到卧室的小冰箱取用下午买回来的零食和饮料,孰料门一开,她抽了一口气,呼吸顿时断绝,整个人瞬间石化,像圣女贞德的铜雕像一样——僵得发亮,冻结得比大理石更坚硬。

在这寂静冷清的深夜里,孤伶伶一盏晕黄的煤油灯光驱不走所有黑暗,反而使得眼前视界显得更­阴­暗晦蒙,扭曲在墙上的黑影彷佛魂魅在跳舞,那黯淡的、幽灵般的飘忽氛围,使周遭的空气转变成窒人的­阴­霾。

是他!

­阴­晦的煤油灯光中,卧室另一头,落地窗前的高背椅上静悄悄地端坐着一个男人,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端着高脚酒杯,双眸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宛如饥饿的大猫盯住肥硕的老鼠般紧紧地攫住她的目光,神情高深莫测,半声不吭,一动也不动。

真的是他!

就在确认那一刹那,她脑海里所有意识猝然被抽空,只剩下累积了九年的深刻思念,在这毫无防备的一刻,宛如中东火药库被点燃,瞬间在她体内轰然爆开来,没有理智,不再坚强,她只想飞奔过去倾诉九年来的思念之情——在梦里,她早已这么做过几千几万回了。

结果她什么也没做。

起初是她太震惊、太激动以至于根本动弹不得;而后,由于对方丝毫反应也没有,彷佛那只是一道幻映在墙上的鬼影子,她的冲动很快就降温了,旋即想到另一件事实。

这里又不是古堡!

砰一下,她把门关回去了,闭上眼,深呼吸几下,让呈现缺氧现象的脑袋回复正常功能,努力镇定心神,再睁开眸子,鼓起勇气猛然拉开门……

果然,黑漆漆一片,啥也不见。

她打开电灯,依然什么也没有,这才松懈下来,整个人差点像失去牵线的木偶似的瘫到地上去。

是日有所思,夜有所“见”吧!

她从来没有停止过想念他,在离开他的头一年,肚子里怀着儿子,她不时有不顾一切回去找他的冲动,但她毕竟是坚强的、理智的,熬了整整两年之后,她终于不再有那种冲动,然而思念的心情并不曾断绝过一分半秒。

她爱他、想念他,却又很理智的警告自己绝不能去找他,因为他不属于她。

有时候她真恨自己这么坚强又理智,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他们分属两个不同时代,本来就不应该有任何交集,她擅自闯入他的生命中已是过分,及时抽身才是她应该做的事。

一辈子想念一个永远也得不到的男人,这是她为满足当初一时兴起的冒险游戏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虽然有时候真的想不透,为何该死的只有她会碰上那种事,当初没有机会搞清楚这点疑问也是遗憾,然而该回来的时候就得回来,不然一旦演变成不可收拾的局面,看谁该后悔!

她自嘲地摇摇头,想去拿罐冰矿泉水让自己清醒一点,免得无聊的“幻觉”又发作,没想到走不到一半路,她又像拿破仑的凯旋门一样端端正正的僵在那里,心跳再度发生故障,眼睛瞪得比酒杯更大。

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窗前那张高背扶手椅上,没有人也没有鬼,却多了一本日记,那本应该还在古堡里的日记。

那本日记,怎会在这里?

瞠大骇异的眼,她疯狂的问自己:怎么会?怎么会?问到脑筋开始抽筋了依然得不到任何答案。

好一会儿后,她终于放弃凌虐自己的脑细胞,觉悟这个问题的答案靠她非天才的IQ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的,于是战战兢兢地上前拿起那本日记,又迟疑片刻后才毅然翻开写有字迹的最后一页……

六月三十日

终于解决了!

那位越南公主的父亲派人来把她捉回去,她要我救她,我告诉她我无能为力,既然她已经有未婚夫,她就应该回去嫁给她的未婚夫。

最重要的是,我不爱她,更不想娶她。

一直看着公主上了船,船已航行至不见影子,我才放心地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夜丘,虽然雪侬已经离开了。

我知道,雪侬是因为越南公主的事而离开的。

但现在,麻烦已经解决了,她应该回来了,我相信她一定会回来的,即便晚一些,可是她一定会回来的。

而我,会一直等在这里,直到她回来为止。

他竟然没有爱上那位公主?!

雪侬无力的跌坐在椅子上,日记也掉到地上去了,她扶着额头又惊讶又错愕地疑惑不已,这个结果太出乎意料之外了。

他应该要爱上那位公主的呀,怎么会没有?

难道不是那位公主?

那是谁?

出了这种差误……不会是她的错吧?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召开审判大会批判自己,目光好死不死又落到地毯上的日记上,因为是掉下去的,因此又翻到另一页去了,上面竟然又有两行字,一行是日期,还特别注明是一八五七年——十年后——的七月六日。

另一行是……

我的儿子,雅克来找我了!

“雅克?!”她失声尖叫,那刺耳的噪音尖锐得连她自己听了都吓一大跳,但没办法,她克制不住自己,不但尖叫,还惊恐地团团乱转,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停下来的陀螺。“他他他……他怎会跑到埃米尔那里去了?”

不可能!不可能!

慌里慌张拿起电话来,她竟然想了大半天才想出杜奥爸爸的手机号码来,又思索了好半晌才想起要如何打电话——用手指头按号码键。

“爸爸,我是……”

“啊,雪侬,正好,我刚好也要打电话找你呢!”

听杜奥爸爸的口气好像不太对,雪侬心头连续咚了好几下。

“找……找我什么事,爸爸?”

“雅克不见了!”

上帝!

雪侬张大嘴却出不了声,天上一碗滚烫的蚵仔面线当头淋下来,蚵仔没半只,面线全下来了,浇得她满头黑线。

通往地狱的门终于打开了!

“昨天马特夫­妇­来找我和你妈妈去他们家打桥牌,”杜奥爸爸继续说。“雅克说他没兴趣,要我们顺路带他到古堡,说好今天再来带他回去,可是我们今天来找他时,管家却说他自己回庄园去了……”

该死,雅克真的去找埃米尔了!

雪侬低低呻吟,咧嘴苦笑。一直以为只有她才开启得了那扇“门”,没想到连雅克也开启得了。

因为他是埃米尔的儿子吗?

“但我们回庄园后,庄园里的人却说没见到雅克,我们到处找了好久就是找不着他,我想我最好通知你一下,然后报警……”

报警?!

“不!”雪侬再度发出那种撕心裂肺、惊天地泣鬼神的怪叫声,脆弱的窗玻璃受不了刺激,抖个不停。“不要,千万不要报警,雅克他……他回来了,对,他自己搭火车回巴黎来了,我找爸爸就是要通知你这件事,雅克说……说他觉得那边很无聊,宁愿回巴黎来,所以爸爸你们尽管去玩你们自己的吧,雅克我会负责的!”

“原来他回去了呀,真是,吓我一大跳,他应该先说一声的嘛!”

“对不起,爸爸,”雪侬一边道歉,一边挥去好几把冷汗。“你也知道雅克那小鬼,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的,想到就做,也不先说一声,更不管后果如何,我……我已经臭骂他一顿了!”

“好了,好了,别骂他了,小孩子嘛,说说就好了,别让爸爸心疼啊!”

“爸爸,都是你们太宠他了啦!”

罪魁祸首,除了她,全家人都是!

“没有父亲的孩子,我怎能不宠他呢?”

“爸爸……”

“好好好,既然他回巴黎去了,那就没事了,这也好,马特夫­妇­邀我们一起到亚维侬,那种艺术节小孩子也不会感兴趣……”

“对,对,雅克不会感兴趣的,爸爸、妈妈你们去吧,雅克交给我就行了!”

再说几句,电话挂断了,雪侬抹去满头面线,吁了口气,旋即又紧绷起来,转身直接冲向浴室门……不是……书房门……不是……

如果她的猜测没有错误,这栋宅邸内应该也有“门”。

看见他,可能是幻觉,但出现日记本,那就是货真价实的事实了,所以,这栋宅邸内一定也有“门”,至于为什么会有,她不了。

因为这栋宅邸也曾经是属于埃米尔所有的吗?

无论如何,她非去把雅克捉回来不可,不能任由他去­干­扰埃米尔的生命,更不能让他在二十一世纪的世界里闹失踪记,不然麻烦就大了,被控谋害亲子又毁尸灭迹可不是好玩的,然后杜奥一家人一定会护着她,结果变成她是主谋,杜奥一家人是共犯,大家一起进监狱里去共叙天伦乐,不,那一点都不好玩!

更衣室门……

不是!

衣柜门……

不是!

通往走廊的门……

都不是!

没关系,从头再来,浴室门……

她很有耐心的一再重复开那些门,甚至连抽屉都一一拉开过了,可是,当她找了一个多钟头还找不到“门”时,她终于开始恐慌起来了。

要是她再也打开不了那扇“门”了呢?

“啊,对了,还有一扇门!”

她急奔入书房,一把拉开通往走廊的门,才一眼,柳眉便笔直地倒挂起来,气急败坏的一头撞进去,不假思索地大声质问。

“雅克呢?”

窗前,那人依然手持酒杯端坐在那里,一语不发,直至她气势汹汹的冲到他面前,他才从容不迫地徐徐放下酒杯,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挺直那副修长高挑的个子,从低低在下变成艾菲尔铁塔高高在上地俯视她,使她不得不仰起脸看他。

该死,以前她怎么不觉得他有这么高大!

前后不到三秒钟,不用他说半个字,光是那种近似威吓的气势便足以将她压成一片扁扁的墨西哥薄脆饼,不由自主的,她的心跳开始失控,无法移开目光地仰视他那双始终捉住她不放的眸子,沉邃如晦,深不可测,似质诘,又似责难,彷佛要刺透她的身体,逼问她的灵魂。

这一瞬间,她终于想到自己好像没有资格这么嚣张。

要说谁有错,不用怀疑,就是她,是她莫名其妙闯入他的生命里,又莫名其妙自他的生命中消失,根本就是恶意玩弄,罪大恶极,如果这还嫌不够,再说说她竟然又偷偷生下他的孩子吧,那更是滔天大罪。

如果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也就罢了,偏偏他不是,事后他马上就要求她嫁给他而被拒绝,结果她有了孩子,事前不知会一声,事后又继续隐瞒到底,罔顾他为人父的权利,毫无疑问,该自己跳入地狱火坑里的人就是她。

九年过去,或许他早己忘了她是谁,但他的亲骨­肉­,她没有权利不告诉他!

她才是连环凶手,而他彻头彻尾是无辜的受害者,被杀死好几次都不晓得到底是怎么死的,她凭什么对他张牙舞爪?

相反的,他才是有资格对她审判问刑的人,有资格质问她为什么要对他做那种恶劣的事,质问她凭什么隐瞒他孩子的存在,偏偏她有再多理由也说不出口,追根究柢,是她不应该先去招惹他,理亏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总不能推说是当年她年纪小不懂事吧?

没错,那时她是才高中毕业,好奇心重、玩­性­强,人格上也不够成熟,但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对她而言,那只不过是一种另类探险,就像古墓奇兵里的萝拉一样,满心以为只要小心一点,那将是一场唯有她才能够拥有的冒险经验。

直到她不能不离开了,她又一走了之,连道别都不敢,摸摸ρi股就走人,把烂摊子丢给他一个人去收拾……

当时以为无伤大雅,现在才了解那时候的她是多么的任­性­。

愈想愈心虚、愈想愈畏缩,她开始感到不知所措的慌张,不自觉退了一步,刚刚亡命冲进来时那种天不怕、地不怕,连鬼也不怕的魄力顿时变没力,再见他那双令人打从心眼儿底战栗的目光始终胶着地定在她脸上,没来由的竟使她畏惧起来。

不对路!

蓦地,她转身要逃,但才一秒,她的腰肢便被一条强而有力的手臂牢牢锁住,于是下意识尖叫起来。

“不!放开我!放开我!”

“不放!再也不放手了!”

下一秒,她被丢到床上——真方便,浴衣被扯开,胸罩也在刹那间阵亡,­内­裤更是粉身碎骨的壮烈成仁,然后,他一手牢牢地制住她不断挣扎扭动的娇躯,一手拉开自己的睡袍,里面居然是一丝不挂的——更方便了,她只觉眼前一黑,暴民便被镇压住了。

再一秒,他的嘴重重地揉上她的­唇­,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坚定、强劲又温柔,她的呼吸窒住了两秒,下一刻,全身上下所有细胞集体搞叛变,高涨的渴求迅速在她心头筑起,情yu的烈焰在她体内延烧,脑袋里明明觉得应该要反抗——他们实在不应该再有任何交集了,双臂却自有意志的圈上了他的颈子,用尽全力送上自己的­唇­,释出她九年来的思念。

天,她真的好想他啊!

第二章

好饿!

这是从沉沉的熟睡中醒来后,头一个浮现在雪侬脑海中的意念,懒洋洋地睁开眸子,瞬间又阖上,因为日光太刺眼。

难怪她饿,该吃早餐了嘛……

咦,不对,她还没吃晚餐啊!

又猛然拉开眸子,她局促不安地吞了好几下口水,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用眼角往旁边偷瞥过去,只一眼,忐忑的心顿时咚一下沉没到大西洋海底咕噜噜溺毙,嘴里溢出一声无力的呻吟。

不是作梦!

她在心底哀号,明明是来找人的,却先被人“­干­”掉了,竟然出这种状况,她在耍呆吗?

再也不敢多瞄上身旁的人半眼,她唬一下跳,不,跌下床,七手八脚爬在­精­致的波斯地毯上,手忙脚乱的到处捡拾胸罩­内­裤,再丢掉——不能穿了,最后捡起浴衣穿上,再对着房门向身后床上的人呐呐“解释”。

“对……对不起,可是我不能不带雅克回去,不然事情就大条了!”

最好他能理解,如果不行的话,她也没办法,这种事不管说真话或谎言都无法做深入解释,不然不是穿帮穿得很难看,就是人家以为她脑筋有问题,­干­脆把她丢进疗养院里去种杜鹃花,所以她不能跟他混太久,免得他要追根究柢,到时候看她怎么办!

但最怕的还是他不让她带雅克回去,所以,她必须先下手为强,先抢人再说!

于是,她急吼吼地打开门就冲出去,打算一找到雅克就直接把人抓回去关一辈子禁闭……咦?

猝然煞住脚步,左看、右看,再往后看……

衣柜。

“喔,天,我回来­干­汁么?”她又呻吟。

好吧,要抓那小子也不是那么容易,她还是先上好全副战斗装备再去一趟。

于是,她用最快的速度冲澡、穿内衣裤,然后套上短袖衬衫,下摆在腰际打了个结,再穿上七分牛仔裤、袜子、运动鞋,最后将披肩长发绑了个俐落的马尾。

“好,可以了!”别说捉一个小鬼,要捉猩猩、老虎也行!“上阵吧!”

可是,她的手尚未握住第一扇门的门把,马上又收回来。

请等一下,她在做什么?她真的以为可以这样轻轻松松的越界过去,肆无忌惮的在那边大肆搜索犯人,一找到人就直接押送回来问审吗?

未免想得太美好了!

特别是,九年过去,埃米尔很明显的改变了许多,虽然他只说过一句话,但光是看着他,她就感觉得出他不一样了,更别提他们在床上鬼混了一整晚。

曾经,他是冷峻严酷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模样在他身边筑起一道防护网,只为了想保护他自己;曾经,他也是亲切温和的,那样努力想讨好她、追求她,任由她刁难,好好脾气的纵容她,因为他迷上她了。

但这回再见面,他既不是温和也不是冷峻,而是令人摸不透的深不可测,她从没见过那种模样的他,那样从容不迫,彷佛能洞悉一切的深沉,透着一种带有几分神秘的危险气息,不用吭半声,自然而然就散发出一股令人无法不屈服的慑服力。

对她而言,那样的他是陌生的,不能理解的,使她有点心惊,也有点胆寒。

不过有一点他倒是没变,三十七岁的年纪却有四、五十岁的老成练达,他总是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

他会任由她带走雅克吗?

她敢用这辈子所有的薪水打赌,不可能!

他有可能被她说服吗?

除非他脑袋里的螺丝钉不小心掉了几枚,秀逗了!

那她该怎么办?

算了,光在这边想破脑袋也没用,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候再看着办吧,无论如何,她非得把那小鬼带回来不可!

跟她一样,那小鬼也是属于二十一世纪的人,不应该逗留在十九世纪的。

于是,跟十年前一样,她又开始积极地找起“门”来了,寻找那扇可以找到他的“门”……

请等一下,难不成这扇“门”根本不是通往一八四七年或一八五七年,而是通向……

他?

“她来过了?”伊德惊呼。“真的?什么时候?”

“昨夜。”回手关上房门,埃米尔缓步走向楼梯。“今早离去。”

“今早?”伊德不禁抹起一弯暧昧的笑,整整一夜,猜想得到他们都在忙些什么有益健康的健身运动。“那么,她看上去依然只有十五、六岁吗?”

“并不,”埃米尔若有所思的低喃。“虽然她的表情依旧透着少女般的纯真味道,乍看之下似乎尚未满二十,但只要再仔细多端详一会儿,就可以察觉她一举手、一投足皆散发出成熟汝人的妩媚风情、优雅丰姿,事实上,她比我记忆中更撩人、诱人、蛊惑人,再次见到她,头一眼我就知道这辈子都别想摆脱对她的渴望了!”

“但,你终究等到她了!”伊德的眼神是不胜同情的。“整整九年,总算让你等到她了!”这九年来,埃米尔等待得有多辛苦,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不过他可从来没提过要埃米尔放弃,因为埃米尔的死心眼,他也比谁都了解。

“是,我终于等到她了,而且……”埃米尔的声音十分低沉,似乎仍有些难以置信。“天,我的儿子!”

“像是奇迹,对吧?”

奇迹中的奇迹!

“确实。”埃米尔低应。

“那么,别怪我提到扫兴的事,你的继承人应该是雅克吧?”

“他是我儿子,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曾考虑到后遗症?”

“怎么?你以为雅克没有能力接下公司吗?”

“那个比狐狸更诡诈的小子会没有能力?”伊德仰天嗤之以鼻地哈了一下,充分显露出对那四个字的不以为然,“爱说笑,要我说,那小子可能比你还­精­明能­干­,交给他哪里会有什么问题。我担心的是……”他略微迟疑一下。“呃,我是说,倘若雅克没有出现,你可曾想过财产要留给谁?”

“自然是索瓦叔叔的儿子戴戎。”埃米尔毫不迟疑地说。“虽然他不够­精­明也不够强悍,但十分忠诚可靠,工作勤奋,能力也还算不错,守成足足有余了。”

“如果是在晚辈之中挑一个呢?”

“那就戴戎的两个儿子其中之一。”

“正如我所料,不过,也正是我担心的事。”伊德咕哝。

“你不赞成?”埃米尔瞟他一眼。

“不是不赞成,而是……”伊德犹豫一下。“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不管是交给戴戎的儿子或雅克,一定会有人不满…………”

两人同时踏下楼梯最后一阶,也同时停下脚步。

“你是说……”埃米尔的表情又多深沉几分。“席勒?”

“不只席勒,要知道,倘若你没有子女,按照法律,你可以留下遗嘱指定继承人,换句话说,任何人都有机会,但席勒自认他的机会最大,因为在晚辈之中,他的年纪最大,所以……”伊德神­色­异常凝肃。“小心历史重演!”

下颚绷了一下,“我会小心的。”埃米尔承诺道,转向餐厅走去。

伊德两手Сhā在裤袋里,紧随一侧。“话说回来,好不容易雪侬小姐来了,你却又让她走了,为什么?”

“要来要走只能由她决定,我不能也不想勉强她。”埃米尔静静道。“这是她的生命,应该由她自己决定。”

“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

“可是……”

“她会再来的。”

“什么时候?”

“很快!”

说话间,他们步入餐厅内,雅克早己在他的座位上等候,一见父亲出现,马上拉开有点顽皮的灿烂笑容挤眉弄眼。

“爸爸,热巧克力是给谁的呀?”

“你母亲。”埃米尔回道,并在餐桌首位落坐。

雅克哈了一声。“妈咪早就不喝巧克力了,现在她都喝红茶配果酱面包。”

“是吗?”埃米尔怔了一下。“那么你呢?”

“我宁愿喝巧克力。”雅克嫌恶地推开面前的牛­奶­。

“那就给你吧!”埃米尔把热巧克力挪到雅克前面,再吩咐管家。“希金,请再准备另一份茶具。”

“是,先生。”

管家衔命离去,雅克一手巧克力,一手面包卷,正待咬下去,忽又停住。

“爸爸,妈咪应该快来了吧?”

“是的,她应该快来了,也或许……她已经来了!”

没人。

雪侬暗暗松了口气,可是下一秒,她又苦笑起来,她是鸵鸟吗?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现在见不到人,她还不是得主动去找他“谈判”,最好先让她找到雅克,也不用谈什么判了,直接把人五花大绑扛回去就行了,但若是不幸先撞见埃米尔……呃,再说吧!

可是一打开通往走廊的门,雪侬不由得又开始呻吟起来了。

这栋宅子改建得确实够彻底,门变成墙壁,墙壁又变成窗户,走廊变成房间,房间又变成浴室,一百五十年前与一百五十年后完完全全不一样。

现在,楼梯到底在哪里呀?

好不容易找到楼梯走下一楼,原地转一圈,她简直想哭,还没找到人,她自己就会先迷路了,明明是她家说!

“夫人,您要找先生吗?”

突如其来的问句骇得雪侬宛如被惊吓的猫一样原地跳着回过身去,赫然发现背后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位四十多岁的瘦管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彷佛幽灵古堡里的幽灵管家。

“你……你……你……”她惊骇得一下子找不到自己的舌头。

“我是管家希金。”瘦管家恭谨的躬身,语气平板地介绍自己的身分,见雪侬一身“伤风败俗的奇装异服”,竟然半点惊奇的反应都没有。“倘若夫人您是要找先生的话,先生和少爷都在餐室,容我为您带路。”

哪里来的怪胎?

雪侬瞪着眼,见瘦管家希金说完后就自顾自转身带路,她哭笑不得地咧咧嘴,拔腿追上去。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埃米尔?”

“先生交代过。”

“你又怎能确定埃米尔说的是我?”

“突然冒出来,服饰怪异的女人,先生这么说的。”

雪侬低头看看自己,啼笑皆非,她哪里怪异了,在二十一世纪,大家不都这么穿,明明是他们少见多怪嘛!

“夫人,请。”

管家推开餐室的门,她一眼就见到餐桌尽头的埃米尔,由于他正低头专心在面包上涂抹果酱,她才能够放大胆地把视线定在他身上。

九年的时空分隔,他不一样了,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莽莽撞撞的少女,但这似乎并末在他们之间造成什么距离,也或许有,然而经过昨晚缠绵一整夜的激|情,就算有地球到火星那么远的距离也不存在了。

显然这就是埃米尔之所以会那么做的原因,九年后头一回见面,他竟然只舍下一句宣言,剩下的全在床上解决,用最短的时间消除横亘在彼此之间的距离,以最炽热的欲­火­烧融两人之间的隔阂,在结合的那一刹那,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九年前。

想到这里,她不禁两脚虚软,心神恍惚,有那么片刻间,她真想不顾一切留在他身边……

“妈咪,快来呀!”

悚然回神,她暗暗掐了把冷汗——险些让感情湮灭理智了,连忙将不切实际的妄想收回来打包传真回二十一世纪,并将目光从某人身上硬拉开,而后注意到一旁是伊德起身对她露出揶揄的笑,坐在埃米尔和伊德中间的雅克正在对她招手。

来就来!

硬起头皮,雪侬大步走进餐室里,不过说实话,倘若不是埃米尔还低着头,她可能会赖在外面打死不进来。

但她才刚走到雅克后面,怒气冲冲的正打算替他的脑袋大肆整修一下……

“来,雪侬,坐这里。”声音既不凶也不狠,语气却深沉得教人没胆子抗拒。

雪侬的脑袋短路了一下,旋即乖乖的服从埃米尔的“命令”,绕过埃米尔后面坐到雅克对面。

没办法,一旦面对埃米尔,她就心虚,自动自发地从头到脚一整个投降。

“你的果酱面包。”

“谢谢。”

“还有|­乳­酪和红茶。”

“谢谢。”

“是我跟爸爸说妈咪现在不喝热巧克力,改喝红茶的喔!”雅克一脸得意。

不听话的小鬼,真想咬他一口。

但她不敢,她知道埃米尔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不知何时要开口质问她、责备她,一想到这,脑袋就不由得心虚地愈垂愈低,一副“对不起,我错了,我认罪,请判我死罪吧!”的模样,坐立不安的啃着那份保证会让她消化不良闹胃痛的果酱面包,一口口硬吞,连红茶也不敢端来喝,简直就像是被驱赶到墙角落已无处可逃的小强,只等着大脚丫子一脚踩扁她,还是她自投罗网的咧!

然后,她听到伊德调侃的笑声,他在她落坐后也坐下了。

“雅克,几年不见,怎地你妈咪变成小老鼠了?”

“因为爸爸是大猫咪嘛!”

偷偷各瞪他们一眼——走着瞧,雪侬继续啃面包。

伊德满不在乎地哈哈一笑,然后用下巴指指雪侬,眼睛却看着雅克。“真令人惊讶,雅克,原来你们国家跟越南一样,女人居然可以穿长裤?”

“苏格兰男人可以穿裙子,为什么女孩子不能穿长裤?”雅克振振有词地说。

“有道理。”

“而且要穿鸟笼,不如穿长裤!”

“鸟笼?”

“你们这边的女孩子不都是要先套上鸟笼再穿上裙子的吗?”

十年前要穿几十件衬裙,十年后套鸟笼,八十年代又变成在ρi股上挂篮框,十九世纪的女人总是那么辛苦。

伊德失笑。“在我看来,说是母­鸡­笼更贴切吧?”

“不管是鸟笼还是母­鸡­笼,”雅克一本正经地板着脸。“总之,外公老说妈咪就像一只安静不下来的暹逻猫,要把暹逻猫关在鸟笼里头,太可怜了啦,所以说,妈咪还是穿长裤好!”

“鸟笼里的暹逻猫?”伊德喃喃道,笑意在喉咙处蓄积,目光不由自主地朝雪侬飞去,才一眼,抽了口气,忙又拉回来,硬把笑声憋回肚子里——雪侬正在用眼刀砍杀他。“是是是,好可怜,暹逻猫被困在鸟笼里,真的好可怜!”

埃米尔若有所思的皱了一下眉头,但很快又回复原状。

半晌后,好不容易将面包吃光,眼角瞅见埃米尔还在吃他的早餐,雪侬赶紧摸来红茶一口气喝光,再咳了咳,鼓起勇气开口。

愈拖愈难开口,早说早解脱。

不过得很有技巧、很婉转的提出来,免得埃米尔当场就给她打回票,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呃,我想……想……”

“妈咪,你想带我回去对不对?”

雪侬静了一下,旋即吃惊的倒抽气,慌张的眼立刻溜向埃米尔那边,以为他要爆发了,说不定还会顺手把他吃一半的炒蛋全翻到她头上来,意谓请她滚蛋——自己一个人。

然而奇怪的是,埃米头竟然好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吃他的香肠和炒蛋,困惑之余,雪侬不禁暗暗松了口气,然后拚命对儿子使眼­色­。

婉转,婉转,要婉转,不能一­棒­子就敲下去啊!

“雅克,你,呃,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你不能不回去呀!”

“我知道,可是呢……”雅克拉开嘴皮笑出一脸诡谲。“妈咪跟爸爸说也没用嘛!”

“那要跟谁说?”雪侬狐疑地问。

“当然是我罗,”雅克大剌剌的指着自己的鼻子,很得意这一集的主角是他。“要不要回去自然是要由我自己决定的嘛,而且外公也嘱咐我……”

“外公?”雪侬尖叫。“你告诉外公了?”不对劲,有什么不对劲!

“没有,不过……”雅克耸一耸肩。“外公嘱咐过我好几次,哪天有机会见到爸爸,一定要想办法撮合爸爸跟妈咪……”

不敢相信,这根本不是不对劲,而是大灾难!

“但你外公根本不了解整个状况呀!”雪侬气急败坏地嘶吼。

“有什么办法,”雅克两手一摊。“妈咪又不许我告诉别人。”

“说了也没人会信!”只有她和儿子开启得了“门”,其他人连看都看不见,

说了谁会信?

“也是啦,所以我连最疼我的外公都没说,可是……”

又可是,她可不可以不听?

“可是什么?”

“我已经跟外公发过誓,一定会按照外公交代的去做嘛!”

雪侬呻吟,想哭。“你外公到底交代你什么了?”

雅克咧嘴一笑。“外公说,哪天要是有机会见到爸爸,一定得要求爸爸和妈咪结婚,如果爸爸不愿意,那就算了,但如果是妈咪不肯的话,我就留在爸爸身边不回去了!”

青天霹雳响,天际数十道雷连环劈下来,劈得雪侬一脑袋焦黑,差点没当场发作羊癫疯,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再翻两下白眼。

“你你你……你说什什什……什么?”

“请妈咪和爸爸结婚。”

算了,别挣扎了,她还是直接昏倒吧!

雪侬又开始呻吟了。“雅克,别这样,你知道这是不可以的!”

“我跟外公发过誓了。”

“雅克,请你体谅一下……”

“我跟外公发过誓了。”

“雅克……”

“我跟外公发过誓了。”

不知死活的小子,以为她不敢开扁吗?

“雅克!”雪侬翻脸怒吼。“你这小子,我K……”

“爸爸,妈咪要揍我!”

谁也没料到,如此简单的一句话,效果不但惊人,也很|奇-_-书^_^网|可笑,咻一下雪侬就不见人影了,雅克和伊德先是愕然,继而狂笑到声音都挤在喉咙来不及出来,险些被自己的笑声噎死。

埃米尔眼也不眨一下,慢条斯理地放下叉子,优雅地执起茶壶在雪侬的空杯里注满红茶。

“雪侬。”

“喝茶。”

缩着脑袋半天,又咽了好几口唾沫,雪侬方才战战兢兢的从餐桌底下爬出来,双颊两抹尴尬的赧红,目光落在自己的茶杯里——埃米尔又在盯着她看了,拚命压抑住想要拔腿逃回二十一世纪的冲动……侏罗纪也行,冰河期就有点勉强了……

“雪侬。”

“什……什么?”

“我什么都不会问你,包括你怎么出现在这栋房子里的……”

天,最好不要!

雪侬畏缩一下,差点又躲到餐桌底下去。

“我保证,我什么都不问,只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呜呜鸣,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哪……哪一件?”

“让雅克自己决定要留在我身边或随你回去。”

该死,就知道不是好事!

“但……但是……”

“不行吗?好,那么请解释,为什么……”

“好嘛,好嘛,让他自己决定,让他自己决定嘛!”雪侬连声尖叫,然后哀怨的抽抽鼻子,咕哝,“以前你都不会追问我任何事的说,我就知道,对你来讲,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埃米尔眸中飞快掠过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但表情依旧不露半点痕迹。

“他是我儿子。”

“废话,不然是谁的?”

“你没有权利不告诉我。”

雪侬的脑袋又往下掉了。“对不起。”

埃米尔伸出修长的手指扶起她的下巴,两人四目相对。“我不怪你,但孩子的事让他自己决定吧!”

一对上他那双沉邃似幽井的眸子,她的心跳又乱了拍。

“我可以说不吗?”雪侬喃喃道。

“不可以。”收回手,埃米尔继续用他的早餐。

就知道,唉,现在她该怎么办呢?

该死的他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就好,温和也行,冷峻也罢,起码她猜得出他是高兴或哪里不爽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她都应付得来,但眼前的他这种摸不透的深沉,她根本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连猜都猜不来,难道这就是所谓成熟男人的转变?

虽然对十年前的她来讲,当年的他已经够成熟了,因为那时的她也只不过是个高中刚毕业的毛头少女,只要是已踏入社会工作的男人,对她而言就够“老”了。

然而不可否认的,跟眼下的他一比,当年的他根本不够看。

十年前,他也才刚踏入成熟阶段,尚无法确实控制住情绪的起伏,很容易就能让人看出他的喜怒哀乐,换言之,只要摸透他的脾气,应付他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但眼前的他可就是个名副其实,真正的成熟男人,那样沉稳从容,宛如一潭深藏不露的静水,谁也摸不透它有多深,你的一切却毫无保留的映现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彷佛这世间所有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却没有任何人能够看透他半点心绪。

看来在这十年里,他已练就钢铁般的自制力,足以使他隐藏起所有情绪,让人看不透他任何心思了。

可恶,成熟男人最难搞了!

漫不经心的啜饮着红茶,雪侬绞尽脑汁苦苦思索要如何脱离眼下的困境才好,没注意到其他三人已用完早餐,正用三双好奇的眼盯住她研究。

她究竟会想出什么无与伦比的馊主意来解决目前的难题呢?

“好,结婚就结婚!”蓦地,雪侬毅然道,一脸“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壮烈。“但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埃米尔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我们要在乡下的小教堂举行秘密婚礼,”雪侬的语气十分坚决。“不通知任何人,也不举行婚宴。”

“可以。”埃米尔很爽快的颔首同意。

雪侬再瞥向雅克。“婚礼一结束,雅克就得跟我回去,也不准再自己跑到这里来!”

雅克更阿沙力。“没问题,没有妈咪的同意,我绝不会再自己跑来了!”

雪侬点点头,视线又回到埃米尔那边。

“最重要的是……”她严肃的目注埃米尔。“我带雅克回去后就不会再来了,倘若哪天你后悔了想另外结婚的话,请务必记得我们举行的是秘密婚礼,你只要私下去办离婚就行了,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人知道你结过婚又离婚了。”

拿破仑和约瑟芬可以离婚,他们当然也可以,这就是她的解决之道。

这也是拿破仑最伟大的功绩之一——婚姻状况非宗教化,无论是结婚或离婚,再也不需要经过教会的恩准了,不像亨利八世,想离个婚还得先跟教宗拍桌翻脸,最后­干­脆砍掉老婆的脑袋,一了百了,还可以省下好几笔赡养费。

悄悄结婚,偷偷离婚,正适合他们。

“我会记住。”浓密的睫毛垂落下来掩住半眼,埃米尔的表情依然莫测高深,总是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很好,”雪侬满意地点了一下头。“那我们就结婚吧!”一口气喝完红茶,她起身,伊德也跟着起身。“我想我最好“回去”拿几件衣服过来,不然你也不敢让我穿这样出门。”

一待她离开餐厅,伊德又坐回去继续用早餐,雅克奇怪地看着他。

“伊德叔叔,你­干­嘛起来又坐下,起来又坐下的?”

“这是礼节,”伊德莞尔道。“在女士们出现或离去时,绅士们必须起身以示礼貌。”

“那爸爸为什么不用?”雅克用叉子指指埃米尔。“他不是绅士?”

“我想……”伊德斜睨着埃米尔,­唇­边笑意放肆地拉开。“也许你父亲知道,如果他真的起身的话,你母亲可能会一路逃回东方去!”

雅克听得哈哈大笑。“真的耶,我从没见妈咪这么害怕过任何一个人呢!”说着,他眼中亮起狡猾的光采。“这倒方便,以后若是我想做什么妈咪不允许的事,我只要躲到爸爸这边来做就行了!”

“我会先揍你一顿ρi股!”埃米尔以最平静的语气警告他,再问:“你母亲接受过洗礼吗?”

不满地呃起小嘴,雅克忿忿地喝下一大口巧克力,“有,虽然妈咪是无神论者,但我们家都信奉天主,所以外公要求妈咪也得领洗。”他咕咕哝哝地说。

“那就没问题了。”埃米尔喃喃道。

“为什么?”雅克好奇地问。

“很简单,任何一对已领洗者所缔结的婚姻是不被允许离婚的。”一旁,伊德代替埃米尔作解释,“既然你母亲不信教,她应该不知道这点……”他笑得一脸­奸­臣样。“既然领过洗礼,你父亲和你母亲就不能离婚了!就算她坚持要离,你父亲也可以拿出这个理由拒绝,对吧?”最后两个字,他是在问埃米尔。

埃米尔无语,默默喝茶。

伊德笑笑。“不过,你不怕她真的不回来了吗?”

埃米尔依旧默不吭声,仅将目光移向雅克那边,后者得意洋洋的猛拍胸脯,自信满满。

“没问题,交给我就搞定了!”

话刚说完,雪侬又跑回来了,一脸莫名其妙的惊讶。

“埃米尔,衣橱里那些衣服是你替我准备的吗?”

“不是。”

“那是哪里来的?”

“突然出现的。”

突然出现?

难不成又是……

“喔……”雪侬两眼飘开,不太自在的咳了咳。“那么,既然我的衣服有了,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了。”

“不,还少一件。”

“哪一件?”

“结婚礼服。”

“咦?结婚礼服?不需要吧?”

“一定要!”

“可是……”

“不要跟我争辩这件事,我绝不让步!”

他不让步,难不成要她让步?

门儿都没有,去爬窗吧!

雪侬马上两手叉腰,气势汹汹的跟他争辩起来,在“辩论”这门学问上,她可是学有专­精­的,前年在撰写博士论文时,她都不晓得跟教授咆哮山河多少次了。

只可惜这场辩论还没开张就已决定她要输场,因为她是占下风的一方。

一开始,埃米尔便彻底实现了他的宣言,十分坚决,不肯稍让半步;雪侬更不愿认输,打死不低头,结果两人当场就在餐厅里掀起第二次巴黎大革命战火,枪来炮往激战了数百回合,最后大概是不耐烦了,埃米尔索­性­站起身来,用他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轻而易举地将低低在下的雪侬压成一张薄薄的玻璃纸,还是透明的。

雪侬不得不仰起脸来——总不能对着他的胸膛吵架吧,结果,她马上搞丢了她的声音。

虽然不甘心,但每当埃米尔一语不发地用那种深沉不可测的幽邃目光凝注她,彷佛她就像一方透明水晶般一目了然,随便扫两眼就可以扫瞄出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似的,不由自主地,她的心虚又开始无限度暴涨,漫淹三大洋五大洲,明知不可能被他看出什么蟑螂蚂蚁来,偏就是七上八下的不安心,只能猛吞口水,根本说不出半个字来。

所以说,心中有鬼的人吵架永远吵不赢,没辙,她只好举起小白旗投降。

“好好好,等结婚礼服就等结婚礼服,不过能不能请问一下,要等多久?”

“起码十天半个月吧。”

“……enculer!”

“跟九年比起来,你不认为十天半个月很快了吗?”

“……”

真正狗屎!

第三章

为了等待那件伟大的结婚礼服,雪侬只好乖乖在埃米尔这里留下来,是在等待结婚礼服做好,更是要盯住雅克,免得他莽莽撞撞闯出什么收拾不了的祸。

前提是,她自己没有先制造出什么麻烦来。

“等等,雅克,你要到哪里去?”

“地下室。”雅克头也不回地道。

伊德带头,小鬼紧跟在后,一大一小一对贼似的,他们想­干­嘛?

“到地下室做什么?”

“伊德说好酒都藏在地窖里嘛!”

话刚说完,两人己消失在地下室门后了,雪侬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想了想,决定自己也来探险一下,先搞清楚这栋宅子的原始隔间再说,免得要上哪儿都得人家带路,明明是她住了十几年的家说。

“啊,对不起,对不起,原来这里是书房,抱歉,打扰了!”

雪侬连声致歉,忙又关上门,不过门尚未完全阖上,忽又被推开,脑袋又探进来。

“对了,埃米尔,记得十年前你来巴黎时并不是住这里的不是吗?”

慢条斯理地,埃米尔放下笔,往后靠上椅背。“不是。”他只穿着一件纯白­色­的衬衫和黑长裤,没有外套也没有领结,上面几颗扣子也没扣,看上去十分优雅,还有几分率­性­。

脑袋困惑地歪了,“那为什么要搬到这里来?”雪侬又问。

埃米尔先没回答,勾勾手指头要她进去,雪侬耸耸肩,一连进入书房,一边好奇的环顾左右四下打量。

这间书房比以前那栋宅子里的书房舒适多了,除了一整面墙是机械工程的书,埃米尔身后的墙面则排满了有关于酒的书籍以及酒柜,另一面却是一整排面对森林的落地窗,带着甜甜青草味的微风徐徐吹拂进来,消去不少酷热的暑气。

“那里的房子全部被拆了。”埃米尔说,一面从身后拿了一瓶酒和两只酒杯。

“啊,对喔,拿破仑的巴黎大改造计画几乎拆掉了整座巴黎市!”雪侬恍然大悟,“所以你才到这边来另行建屋居住,不过……”她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请问女主卧在哪里?”

“没有。”埃米尔。“只有主卧室,不分男女。”

“这不合乎潮流吧?”雪侬喃喃道。

在十九世纪,贵族仕绅的夫妻通常是不同房的,更绝大多数,男女主卧室是位于不同栋的建筑,除了大客厅和餐厅是共用的之外,夫妻各自在自己的领域里过自己的生活,只有在吃早餐的时候闲聊两句枯燥无味的话题。

只要妻子尽责地为丈夫生下继承人,之后夫妻两人就可以各过各的生活,丈夫有丈夫的情­妇­,妻子也有妻子的情夫,两方皆大欢喜,这才合乎潮流。

埃米尔似笑非笑地浅撩­唇­角。“你忘了吗?我是个落伍的人。”

“那我要睡哪里?”雪侬脱口问,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不,不必告诉我,我知道了,我睡……”她想说睡客房,可是……

“自然是跟我睡。”埃米尔泰然自若的递出一杯酒给她。

可恶,他是故意的!

雪侬恨恨地抢过酒杯来,泄愤似的灌下一大口,不到两秒钟,那柔丝般的神奇滋味就让她忘了前一刻的怨怒,一脸惊喜地咂舌回味口中的余韵。

“红果和樱桃的气息,优雅愉悦的芳香,我喜欢,这是哪一年的?”

“五三年。”埃米尔也浅酌一小口。

“好年分!”雪侬又轻啜一口,连连点头。“可惜,生命周期似乎不太长,最多五年。”

埃米尔的眸子从杯沿上方凝视她。“看来这九年里,你学了不少。”

雪侬耸耸肩,拎起裙摆在桌前坐下。

既然暂居在这时代,就得乖乖换上这时代的服饰,虽然她的硬纱衬裙已不符合这时代流行需求的那么宽大,不过在家里就不必太讲究了,夏天穿长裙就够辛苦了,她可不想太委屈自己。

至于头发,她也没有闲情逸致去戴这年代流行的卷曲发条,搞不懂戴上满头义大利螺旋面到底有什么好看的,随便在脑后梳个发髻,再Сhā个发梳就够多了。

“听雅克说,艾莎和你堂哥的三个孩子都由你扶养?”

“是。”

“他们也住在这里吗?还是夜丘?”

“不,他们住在巴黎市中心的新建公寓里,对他们而言,夜丘太无聊了。”

在她看来,巴黎才无聊呢,每天都是宴会、舞会、歌剧,真是浪费生命!

“你常常去看他们吗?”

“从来没有,但他们每一年都会回夜丘去住上十天半个月。”

“咦?既然你负责扶养他们,怎能不常常去探望他们?”

“我不想离开夜丘,事实上,自从解决那位越南公主的麻烦之后,我就不曾离开过夜丘了。”

“为什么?”

“怕你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那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听在雪侬耳里却有如被人扔了一瓶冒烟的硝化甘油到她手上,而她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它,屏息了两秒,她猝然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视若无睹地望向绿意盎然的森林,心头宛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焰住似的揪成一团,胃也抽紧了。

他甘愿守在夜丘整整九年不离开,就为了等她?

她无法理解,只不过是一时迷上她而己,短暂的迷恋总是有清醒的时候,但他却执着了整整九年,为什么?

因为他们没有正式道过别,所以他终结不了这段迷恋吗?

“雪侬。”

不知何时,埃米尔悄悄来到她身后,双臂亲昵地环住她的腰,一阵甜蜜的温暖立刻包围住她,她轻飘飘地倚入他怀里,贪婪地品味散发在空气中的愉悦。

“嗯?”

“九年前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头一次见到你,我就迷上了你……”埃米尔低沉地呢喃。

“我知道。”日记上写得清清楚楚的,不知道才怪。

“但当时我以为只要能够得到你,很快就可以抛开对你的迷恋了……”

“这我也知道。”她也认为应该是如此,特别是经过了九年的分别之后,他早该将她抛到宇宙另一头去了,谁知他竟然……

究竟是为什么?

“可是……”埃米尔将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上,嗓音轻柔如丝。“那一夜风雨中,你逼使我发泄出心中的怒气,当风雨停歇时,你也抚平了我心中的暴风雨,当时我就明白,我不再迷恋你了……”

“……”是吗?那他­干­嘛守在夜丘等她九年?

“因为我爱上了你,雪侬,这就是我忘了告诉你的事。”

他……爱上她了?

乍闻这震撼­性­十足的告白,雪侬先是一阵错愕,然后是激动、狂喜——按照以上的顺序各三秒钟,但不到十秒钟,情绪忽又急转直下,一路狂泄到冰点以下,狂喜化为惶恐、慌乱、骇异——同时发作,她猛然回身推开他,好像被人自身后捅了一刀似的,一时失措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不,不对,他怎能爱上她,他爱的应该是另一个女人呀!

然而眼见埃米尔总是深沉不可测的眼神因她拒绝的姿态而流露出受伤的表情,显然他是真的受到伤害了,才会突破他钢铁般的自制而显露出来。

这个成熟的男人依然有他的弱点啊!

“埃米尔……”她不由吐出叹息似的呢喃,僵硬的身子悄然融化,坚强的意志又迟疑了。

她主动趋前环出双臂圈住他的腰,眷恋地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好一会儿,再徐徐仰起脸来与他四目相对,晶莹的目光中充满了无奈,难以割舍的痛楚刺穿了她的心,理智与感情在脑中激战。

“雪侬?”他俯下­唇­来覆上她,声音低哑而饱含无限柔情。

“你……”她忧愁的轻叹。“不能爱上我啊!”

“不能?”

倘若埃米尔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没有在历史上留名,也没有留下任何纪录的阿猫阿狗,她就不需要这么在意,在发现自己怀孕当时,她一定会设法说服自己,既然他只是历史洪流中一粒无关紧要的小砂子,可有可无的小卒子,那么她跟他搅和在一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二十世纪也罢,十九世纪也无所谓,只要影响不了历史就没什么关系,然后,她会被自己说服,纵容自己顺着感情而行。

可是……可是……

“不能。”

“为什么?”

为什么?

她能说吗?

如果可以,她全心全意希望能够抛开一切顾虑,放纵自己的感情,爱他、陪伴在他身边,直到世界末日来临的那一天。

如果他只是历史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子的话。

但事实偏偏不是,虽然他并不是什么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可是在勃艮地的地方­性­图书馆里还是找得到有关于他的纪录——因为他是康帝酒园历代主人之一,虽然不多,毕竟还是有,而且纪录上还明载他曾经闹过一件丑闻,既然有纪录,那件丑闻便非发生不可,因为有纪录的历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不过这还不算什么,如果只是一般­性­的绯闻,影响也大不到哪里去,重点是,他是爱上了一个女间谍。

不用怀疑,只要跟“间谍”这两个字搭上边,无论发生任何事肯定都是超大条的,就连打个喷嚏都可能把凡尔赛宫吹到北京去,否则以这时代的潮流,已婚男人另有情­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不太可能闹出什么丑闻。

除非那个女间谍牵扯上什么大事件。

而一八五七年正是好战的拿破仑三世在位,八九不离十跟战争有关系,即使她万分痛恨必须眼睁睁看着埃米尔和那种肮脏事扯上关系,但那是历史,不是小学生写作文可以随心所欲想修改就修改的,无论是好是坏,都只能按照既定历史去走,不然她­干­嘛这么辛苦的压抑自己的感情?

但现在他竟然说他爱上她了,难道她终究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历史,造成历史的变动,成为改变历史的大罪人?

上帝,历史不会有什么可怕的大变动吧?

搞不好是扭转了某场决定­性­的战役,譬如英法联军被打败了,或者奥地利在义大利打了大胜仗,也可能法国会打赢普法战争,结果好大喜功的拿破仑三世继续做永世不朽的革命皇帝,还有四世、五世、六世……直至征服全世界……

见鬼,不会这么恐怖吧?

不不不,不会的,或许埃米尔只是自以为爱上她,但总有一天他会碰上命中注定的女人,当他爱上那个女人时,才会发现此刻他对她的爱其实只是一种错觉。

最好是这样!

“埃米尔。”

“嗯?”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当他真正爱上那个女间谍时,他就会明白了。

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希望自己所爱的男人也能爱自己,她也是,但事实是,她不能享有这种奢求。

谁让她和他是分属于两个世纪的人呢!

雪侬担心雅克会闯祸,没想到先招惹上麻烦的却是她自己。

不过说是麻烦,其实也不真算是麻烦,真正的问题是会牵连上埃米尔,但当时的她并不知道……

“希金,请帮我准备马车,谢谢。”

“请问夫人要上哪儿?”

随便哪里都好,只要能躲开埃米尔就行了!

倘若他没说过爱她,即使分开是必然的结果,她依然渴望能够把握这难得的机会,珍惜与他共处的每一分每一秒,浓醇的情意,美妙的回忆,不管经历的时间多么短暂,都会在她心中逗留一生一世。

但他说了。

不为她自己,只为了他,为免他愈陷愈深而惹来更多困扰,她不得不忍痛放弃与他相处的机会。

不过晚上睡觉时是绝对避不开的,就算她躲到天涯海角去睡,甚至跑去和雅克窝一床,埃米尔还是会走遍天南地北去找到她,然后大剌剌的把她扛上肩,在她的尖叫声中捉回他床上去玩一场两人都爱的翻滚游戏。

好吧,晚上避不过,起码白天要避开。

于是,几天后,趁埃米尔一大早就到公司去处理公务,而雅克又和伊德躲进地窖里“评监”埃米尔的藏酒,雪侬决定溜出门去走走,不到睡觉时间不回来,这总该能避开埃米尔了吧?

“呃……我想去看看结婚礼服缝制得如何了。”

“那么,夫人是要敞篷马车?”希金细心的再问。

雪侬不耐烦地拉拉裙摆,不经意露出硬纱衬裙的­精­致蕾丝。

就算要出门,不管流不流行、时不时尚,她还是不想把自己关在鸟笼里,不然光是想坐下就可能先趴到地上去找金子,或是转个圈就把一旁无辜的小弟弟、小妹妹撞到艾菲尔铁塔上去放风筝,那可就­精­采了。

她可没计画要替鼻子做整型,或被告随身携带凶器!

“那还用说,这么热的天气关在厢型马车里,等我回来时早就焖到熟透了,再洒点调味料就可以给埃米尔做晚餐的主菜了,你认为如何?”

“谢谢夫人,不过先生吩咐过晚餐想吃小牛­肉­。”希金一本正经的婉拒了。

这家伙不会是从英国来的名牌管家吧?

“请等一下,那家伙又是­干­什么的?”雪侬怀疑地指指那个刚爬上马车后仆人座的家伙。

“索瓦老爷的随从亨利,暂调至夫人身边供夫人差遣。”

“不需要吧?”

“这是规矩,请夫人莫要推辞。”

见鬼的规矩,根本是多事,可恶,下次她要从后门偷溜!

“请告诉我,希金,这时候哪里最热闹?”

“中央市场。”

“是喔,那看过礼服之后,我就顺便上中央市场去逛逛吧!”

马车离去,悄悄地,大门口竟出现了应该早已出门的埃米尔与雅克,父子俩的表情同样奇妙,清清楚楚写着­阴­谋两个大字,法文的。

“你确定是今天吗,雅克?”

“请不要问我这种事,爸爸,应该问你自己的记忆力如何才对吧?”

“不过,如果爸爸的记忆力没有凸鎚的话,这至少可以保证妈咪非再来一趟不可了!”

在拿破仑的钢铁雨伞型中央市场于二十世纪六O年代被搬迁至南郊之前,巴黎市内最早清醒的区域,毫无疑间是中央果菜市场。

清晨三、四点,市场的搬运工、批发商和订货商等就已在市场内忙碌的穿梭来回,由于出门前多半只吃了一些咖啡和面包­奶­油,他们的工作又十分消耗体力,因此到了上午十点左右便需要来顿够结实、够分量,又简单又便宜的大餐补充一下能源,不然市场还没打烊,他们就得先暂停营业了。

雪侬就在大家捧着餐盘大快朵颐的时候来到中央市场。

“原来这就是拿破仑的铁伞市场,的确……”她好奇的东张西望,随从亨利尽责地尾随在她身后。“嗯嗯,挺有风味!”脏乱嘈杂得很有风味。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鱼腥膻和羊­骚­味,满地黏糊糊的脏水,一脚踩下去总伴随着咕叽咕叽的配乐,顺便溅起几道疑似谋杀后的血迹,那些捧着餐盘聚在一起的工人却似一无所觉,兀自大口喝酒、大口吃东西,一连拉开大嗓门出口成“脏”的闲聊,豪气­干­云,气势磅矿,标准十九世纪巴黎低下阶层风格。

“他们在吃什么?”

“多半是廉价的蔬菜和较不高尚的动物部位。”

是喔,蜗牛就够高尚了!

“譬如?”

“牛颊­肉­、牛肚、羊肚,猪脚羊脚,公­鸡­­鸡­冠,或者公羊的骄傲。”

“公羊的骄傲?”都被吃光了,还有什么好骄傲的?

“就是公羊的……”亨利用力咳了两下。“那个!”

见亨利说得不太自在,眼神还游移不定的飘到两旁去流浪,雪侬脑际灵光一闪,豁然恍悟,差点笑出来。

“喔,那个“骄傲”!”

“呃,对,那个骄……咦?卡帕娜夫人也来了!”

“卡帕娜夫人?”雪侬疑惑地重复,目光下意识随着亨利的视线转动,寻找目标。“谁……哇,美人!”

高尚的淑女不应该出现在这种时候的中央市场,雪侬以为她是唯一仅有的一个异类,没想到会在嘈杂喧嚣的市场通道上面对面碰上另一位,还是个黑发黑眼的萨丁尼亚美女,娴静优雅体态端庄,有贵­妇­人的雍容风范,也有纯女人的妩媚风情。

不过最教雪侬佩服的是,要到这种满地污泞的地方来,那位美丽的贵夫人竟也坚持要套上撑裙架,宽大浑圆的莲蓬裙穿在身上好像挂着半个地球在身上。

应该是西半球吧!

“她是谁?”

“卡帕娜夫人拥有一家高级沙龙。”亨利低声解释。

“艺文沙龙?”雪侬好奇的盯住对方看,对方也跟她一样惊讶的看回来。

“这个……”亨利想了一想。“算是吧,正确讲应该是研究政治历史的沙龙,在那儿出入的主要是政治人物与外交官等绅士名流,是十分高尚有水准的沙龙。每一回沙龙举办宴会之前,卡帕娜夫人都会亲自出来选购食材以确保餐饮的品质。”

“是喔,不过……”雪侬有点疑惑。“她亲自跑到这种地方来,她的丈夫没有意见吗?”

“卡帕娜夫人原是法国驻奥大使的妻子,四年前她丈夫过世,遗留给她不少财产,她才有能力设立沙龙。”

“原来她丈夫已过世了,那么……”雪龙收回视线。“你之所以会那么清楚,是因为埃米尔常常去卡帕娜夫人的沙龙“研究历史”罗?”一个疑问产生另一个疑问,最后,终于到达真正的疑问。

她没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点酸溜溜的,但忠心的亨利即刻注意到了。

“不不不,先生从来没去过卡帕娜夫人的沙龙,事实上,先生已有九年没有来过巴黎,而卡帕娜夫人的沙龙是三年前才开始的,先生不可能去过!”他慌忙为主人辩解。“说实话,我会这么清楚是因为席勒少爷是沙龙的常客,他……”

他犹豫一下,不晓得适不适宜再往下说,但为了主人的“清白”,他还是照实说了。

“呃,席勒少爷似乎迷上了卡帕娜夫人的外甥女,不时丢下工作不管,流连在沙龙里,索瓦老爷常常命我把席勒少爷捉回公司里去工作,老实说,连我都觉得席勒少爷实在太不像话了。”

“埃米尔不知道吗?”

“当然知道,先生也因此警告过席勒少爷好几回,并拒绝替席勒少爷支付生活之外的额外开销,希望席勒少爷能知所警惕,可惜席勒少爷丝毫不懂得收敛,还到处放话说先生已立他为继承人了,再以先生的继承人身分到处挂帐,甚至上赌场欠下不少赌债呢!”

有其祖必有其孙,又是另一个弗朗!

雪侬暗忖,决定要警告埃米尔小心一点,然后望着卡帕娜夫人竟然笔直地正对着她而来,猜测对方想­干­什么?

不会是想在这种地方“招揽生意”吧?

卡帕娜夫人先看一下亨利,再以一种贵族式的高雅腔调询问:“难得在这里见到东方人,请问这位夫人是?”

原来她是认出了亨利。

雪侬恍然大悟,正想回答对方,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亨利便抢先替她回答了,而且神态间十分得意。

“于夫人是先生的未婚妻。”

闻言,卡帕娜夫人即刻收回目光移向一侧,“原来是你们那位席勒少爷的未婚妻。”她低语,口气间隐约有几分轻蔑,别说礼貌上的打招呼,似乎连看都不屑再多看雪侬一眼。

“不不不,是埃米尔先生,他也到巴黎来了。”亨利郑重更正。“自从埃米尔先生的宅邸兴建好之后,埃米尔先生从没有来过,因此那儿一直都只有管家、厨师和两位杂务女仆,埃米尔先生来得又很突然,来不及徵雇新的仆人,索瓦老爷才会把我调到埃米尔先生的宅邸。”能够甩开那个狐假虎威的纨绔少爷,升级伺候真正的“老大”,这就是亨利得意的地方。

“裘雷欧瓦?他离开夜丘了?”卡帕娜夫人错愕地惊呼,目光刷一下又拉回雪侬身上,眼神中除了惊愕之外还有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他的……未婚妻?”

有问题!

雪侬眯起双眼。“你认识埃米尔?”女人是好奇的动物,尤其是有关于“她的男人”的事,不立刻问出来脑筋会暴走的。

卡帕娜夫人又盯着雪侬看了好一会儿后才开口,“每年十一月,我都会亲自到勃艮地选购葡萄酒。”表情已回复原先的端庄高雅,声音柔和温婉,就像贵夫人最完美的典范——专门放在橱窗里展示用的。

“所以,你认识他一段时间了?”

“三年。”

“是吗?我认识埃米尔十年了!”雪侬脱口而出,带着很明显的炫耀­性­质,说完才察觉自己的表现很幼稚又无聊,超丢脸。“呃,我是说,我好像从没听他提起过你。”

卡帕娜夫人眼中掠过一丝黯然。“或许对他而言,我只不过是一个客户,不值一提吧!”

见状,雪侬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位卡帕娜夫人对埃米尔的感觉可不仅仅是单纯的主客关系而己,卡帕娜夫人要是对埃米尔没有什么“特别A计画”,她就把眼睛挖下来炒辣椒!

只是不知埃米尔对卡帕娜夫人又是什么想法?

原计画晚餐时间过后再回埃米尔的宅邸,但与卡帕娜夫人分开后,雪侬马上就吩咐亨利送她回家。

“咦?你今天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过刚好,我有事要问你!”

顾不得讶异,她一把捉住埃米尔,只顾把埃米尔往书房里拖,没注意到埃米尔与雅克交换了一下眼­色­,雅克还比了个OK的手势。

没错,是今天!

“说,你跟卡帕娜夫人有什么关系?”前言省略,一开口便直捣黄龙。

“生意关系。”埃米尔好像早有准备,以最从容的态度回答她。

“她很美!”雪侬指出事实。

“的确,像悬挂在皇宫大厅的画像。”只供观赏评鉴,其实一点内涵也没有。

“她还是个贵族夫人!”

“贵族都是虚有其表的废物。”

“可是……”才两个字,刚起头的潺潺塞纳河突然断流,雪侬张着嘴僵住。

请等一下,她在吃什么美国­干­酪醋?

不管是卡帕娜或卡蜜拉,埃米尔想跟任何女人来上几条香肠火腿,她都没有权利说话不是吗?

没错,她是没有权利!

“可恶!”她咒骂着回身走人,骂自己,也骂这该死的十九世纪!

埃米尔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目光沉静如晦,­唇­角若有似无地勾了一下,回身面对儿子,父子俩交换着只有他们明了的眼神……

再过一个星期,结婚礼服终于赶制完成,在这之前,埃米尔和雪侬早已在巴黎市公所的婚姻证书上签好字,并在婚姻证书上认领雅克为婚生子,同时确认了他们呣子俩的合法身分,因此礼服一完成,他立刻带着雪侬和雅克回到勃艮地,在一座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里的小教堂举行宗教仪式。

婚礼过后,众人回到古堡,雪侬立刻进入主卧室找到“门”,一俟埃米尔和雅克道过别,半刻也不敢多耽搁,她立刻牵起雅克的小手。

“我们……”一颗心拧得像脱水机里搅成一团的破布,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也不敢看埃米尔,唯恐一时冲动改变主意,而他们是不能不回去的。“要回去了。”语毕即毅然拉着雅克进入“门”后,门,轻轻关上。

埃米尔默不吭声的目注雪侬呣子俩离去,随即回到楼下书房,伊德正在等他。

“他们走了?”

“走了。”

“现在呢?”

“回巴黎。”

“咦,回巴黎?­干­嘛?”

“卡帕娜夫人,她会去找我,然后我就得尽全力去追求她。”

“耶?”

“接下来,我会不会死就得看雪侬了!”

死?!

伊德的脸突然抹上一层锅底灰,好像绿巨人刚发现自己变成粉红­色­的玉米粒,无限惊恐。

“请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为了让她回到我身边,我不能不冒这个险。”

“对不起,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不过放心,我会预先写好遗嘱放在律师那里,如果雪侬没有回来,有遗嘱就不会引起争执了。”

“你你你……你要写遗嘱,还教我放心?”

“你不认为我应该留下遗嘱?”

“……我想接下来九年我最好都跟紧你!”

第四章

“以前这里都没有“门”,为什么现在突然有了呢?”

“也许是因为我把这本日记拿到巴黎来了吧?”

“日记?”望定书桌上的日记,雪侬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再转注雅克。“原来是你把日记拿到这里来的。”

目中闪过一丝诡异,雅克耸耸肩,默然承认。

“也就是说,我得再把它拿回古堡?”

“那也不一定,或许只要离开妈咪的房间就可以了。”

“是吗?”雪侬有点,不,是很怀疑。“好吧,试试看!”

雅克说得果然没错,日记一离开雪侬的卧室,“门”就不再出现了。

“那要藏在哪里呢?”

“我的房间吧!”

“呃……好吧,就交给你了,收好喔!”

于是,日子又恢复正常了,当杜奥家其他人陆续度假回来后,也没有人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暑期过去了,杜奥爸爸、妈妈的结婚纪念日也过去了,各人各自回到上班、上课的岗位上,雪侬放弃了大学讲师的工作而选择到中学教中文,那比较符合她现时现刻的实际需要:|奇+_+书*_*网|单纯,不需要花太多脑筋,只要她会说、写中文就行了。

大家都很正常,只有雪侬的心情不太正常,但她把所有的不正常全都隐藏起来了,以前的她做不到,现在做得到了。

辛苦了九年才把埃米尔的身影锁在思念的记忆中,不过刹那间,所有努力俱成泡影,锁禁的身影竟是如此轻易便摆脱层层严密的桎梏,不断在她的生活中侵袭­骚­扰,使她平静的心灵再度掀起不安的­骚­动。

为何她不能和他在一起?

再一次,她不断问自己,再不断回答自己、警告自己,分开才是正确的,因为他们是不同世纪的人,原本就不应该在一起。

九年前的挣扎、痛苦再度回到她的生命中,但这回,她只能独自品尝。

然后,当她再也隐瞒不住“做坏事”的后果时,她又站在全家人面前,万分尴尬的宣布她的最新计画。

“我,咳咳,又怀孕了。”

刹那间,除了杜奥爸爸、妈妈和费艾之外,众人皆错愕的傻了眼,一屋子失措的呆子,几个人傻眼就有几张下巴掉到地上,杜奥家老三还喷了满地咖啡,不过,还是没有任何人说出任何令人伤心的话,甚至没有任何责问与质疑。

“想生?”杜奥爸爸神情自若地问。

“我想……是吧!”

“那就生吧!”

OK,讨论结束,大家各自散场去吃水果。

雪侬则回房去把九年前穿过的孕­妇­装再翻找出|奇-_-书^_^网|来,盘膝坐在床上,面对堆满一床的孕­妇­装,她仔细的一件件察看是否有需要缝补的地方。

“去买新的吧!”

雪侬回眸瞄一下斜倚在门旁的费艾。“虽然式样过时了,但这些都还能穿,再

买新的太浪费了!”

费艾慢吞吞地走进来,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深思地凝视她许久。

“你……不觉得辛苦吗?”

雪侬纳闷地又瞟他一眼。“我不懂,什么辛苦?怀孕吗?每个女人都一样,我想我也没什么不同吧。”

费艾摇摇头,欲言又止地蠕动了半天­唇­,无声的叹了口气。

“你真那么爱他?”

雪侬静了一下,然后慢条斯理地挺直腰,转眸望定费艾,这是头一回有人坦率的、直接的和她提起孩子的爸爸,而且是费艾,她觉得不能随便打混过去。

“是的,我爱他,真的很爱他!”

“为什么?他到底有什么特别?”

“特别?”雪侬歪着脑袋沉吟。“是的,他是很特别,遭遇特别、个­性­特别,没有多少人爸爸是被亲叔叔害死的,而且他的堂侄也有谋害堂叔的倾向;也没有多少人能够拥有三种全然不同的个­性­,除非是多重人格,但他不是,是环境迫使他演变出三种个­性­,而且总是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

她又看回费艾,坦然的面对他。“说实话,你们不过相差一岁,但他却比你成熟许多,对我来讲,你只是一个很疼爱我的哥哥,而他却是个成熟的男人,你能了解吗?”

“大概吧,”费艾苦笑,神情怅然。“无论如何,我只是一个哥哥。”

“你是最疼我的哥哥!”雪侬重重道。

费艾点点头,“那么……”他偏首望向落地窗外,落寞的目光似风中的云絮般飘忽。“无论何时,当你有需要时,别忘了我就在这里。”

眼眶泛起一阵湿热,雪侬只觉鼻头又酸又涩地想哭。“我永远都不会忘!”

他爱她,她知道,他真的爱她,可是她不爱他,至少不是以男女之情爱他,从十一岁那年头一次见面起,费艾就只是她的哥哥,直到未来最后的那一刻,他都只会是她的哥哥。

因为她最深挚的爱早已交付给另一个男人了!

预产期在三月底,雪侬却在二月中就早产生下了另一个儿子,因为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幸好结果不是太糟糕,小娃娃在保温箱里睡了一个月后就可以回家了。

“爸,小家伙的名字呢?”

“迪亚尼。”

杜奥布罗杰家所有孙辈的名字都是集全家所有人智慧于大成而共同命名的,唯有雪侬的两个儿子的名字彷佛早已预定好似的,杜奥爸爸总是独断独行,从不徵求任何人的意见。

“迪亚尼?还不错嘛!”

“接下来若有女儿就叫依芬妮和法兰西丝卡。”

“……”

谁跟他接下来,还两个呢!

几天后,午餐刚过不久,夜丘的酒庄负责人亲自送来几瓶酒庄­精­选珍藏二十年以上的佳酿,每回布罗杰家有小鬼出世时总是如此,珍藏的佳酿就是为了特殊时刻开瓶庆祝的。

“先生、夫人不在吗?”

“爸爸、妈妈去赴宴了,我先陪你聊聊吧!”

大家都上班、上课去了,只有她仍在产假期间,可以悠闲的躲在家里啃瓜子、看小说,闲来无事再去逗逗小娃娃。

说笑片刻后,酒庄负责人似是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下。

“对了,记得你曾经问过我关于埃米尔.裘雷欧瓦的事,对吧?”

“对,不过……”

她想说不需要知道太多了,但酒庄负责人却兴匆匆的抢她的话。

“当时熊熊一下我记不起太多,但后来我又陆续记起了一些,我太大也提醒了我不少,譬如埃米尔的确结过婚,最有趣的是,他妻子的名字和你一模一样,也叫雪侬呢!”

“耶?!”

“还有,他的长子也叫雅克。”

“骗人!”雪侬惊诧地失声大叫。

“不,不骗人,是真的!”酒庄负责人笑道。“他的次子叫迪亚尼,我想不会那么巧,你第二个小子也叫迪亚尼吧?”

“迪……迪亚尼?”雪侬惊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是的,迪亚尼。”酒庄负责人点头证实。“而且啊,他闹的那件丑闻其实并不真算是丑闻,呃,这么说也不对,应该说,那的确是件丑闻,但事后不久,他的名誉就被澄清了。”

“澄清?能不能……”觉得喉咙有点­干­哑,雪侬硬吞了一下口水。“能不能麻烦你说清楚一点?”

“可以啊,嗯,让我想想该怎么说……”酒庄负责人抚着下巴沉吟片刻。“其实,起初那也不是什么丑闻,毕竟在那时代里,已婚男人有情­妇­,已婚女人有情夫都是很正常的事,埃米尔已婚却又去追求卡帕娜夫人,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卡帕娜夫人?!”雪侬再度失声尖叫。

酒庄负责人颔首。“是,她是义大利烧炭党安排在法国的密探,利用沙龙做掩护,在那些政治人物身上挖去不少国家机密……”

“原来她就是那个女间谍!”雪侬喃喃自语。

“没错,就是她,烧炭党的女间谍,我想你应该知道烧炭党吧?那是十九世纪活跃在义大利各国的秘密民族主义政党,所追求的是统一自由的义大利,但义大利人的利益在克里米亚战后的巴黎和会上被忽视了,愤怒的烧炭党因而密谋行刺拿破仑三世……”

“一八五八年一月十四日,义大利民族主义者FeliceOrsini意图行刺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但失败了。”雪侬低喃。

“对,对,就是那件事,但在刺杀行动之前半年,埃米尔就不知从何得知烧炭党计画对法国不利,于是开始积极追求卡帕娜夫人,想尽办法从卡帕娜夫人那儿探知烧炭党的刺杀计画详细内容,并及时对官方提出警告,烧炭党的刺杀行动因而失败,不然拿破仑三世的生命应该会提早十五年结束……”

“天!”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事发当天,卡帕娜夫人立刻被逮捕,隔天,丑闻便爆发出来,说埃米尔爱上了女间谍,还有人说埃米尔也应该被逮捕,因为他也有可能参与出卖法国的计画。幸好,再隔日,官方便出面澄清,说明事实真相,强调埃米尔是忠心向着法国的,拿破仑三世还亲自接见并赐封埃米尔为男爵……”

拿破仑三世册封了三十四位贵族,原来埃米尔也是其中之一。

“这就是他所闹的丑闻?”雪侬啼笑皆非的喃喃道。

“事实上,只有一天而已。”

“……”雪侬捂着额头,已经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埃米尔牵扯上的果然是够大条的大事,却不是以她所以为的方式被牵扯上,再说得更正确一点,埃米尔根本就是自己一头栽进去的。

但最重要的是,埃米尔并没有爱上女间谍,相反的,是女间谍爱上了他,才会被他利用,而不是他被她利用,这么一来,他说他爱上她,或许是真的呢!

想到这,雪侬不觉偷偷笑了起来,心头喜孜孜的直冒香槟泡泡,不料酒庄负责人的故事才说到一半,还没讲到最­精­采的部分呢。

“不过,事情并不是这样就结束了。”

“不……不是吗?”雪侬的笑容僵在半途。

根据历史上记载,烧炭党并没有再试图刺杀拿破仑三世了呀!

“好好一件完美的刺杀计画被破坏了,你想烧炭党会不生气,不会想办法报复吗?”酒庄负责人理所当然地反问。

“报复?”雪侬的喉咙好像被一颗大石头卡住。“他们……想如何报复?”

酒庄负责人咧咧嘴。“辛辛苦苦计画了那么久,总得要有一个人死吧?”

雪侬倒抽了口寒气——正宗北极吹来的冷气,还夹带着刚从天上飘落下来的雪花,保证一口就凉到心里头去。

“死?”她尖声惊叫,旋即呼吸窒住、心跳冻结,一整个人定格在某个不太清晰的画面上,使她的脸显得十分模糊——因为惊惧得变形了。“那……那是……是谁……谁……”

酒庄负责人耸了一下肩。“还用得着问吗,刺杀重重护卫的皇帝不容易,暗杀没有护卫的小卒子就简单多了吧?那年三月,埃米尔……埃米尔……”

不知为何,流畅的叙述说到这里竟然开始出现严重delay,只见酒庄负责人攒起眉头显得有些困惑,似乎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说不下去了——多半是记忆体不足,急得雪侬差点抓狂。

“他怎样了,快说呀!”

“他……”酒庄负责人又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他好像是在巡视工厂时被狙击,中了两枪,但没死,可是……”他的眉头愈皱愈紧,揪成一团乱线。“半个月后他还是死了,因为发炎,你知道,那时候还没有抗生素……等等,等等,不对,他没死……咦?死了吗?……呃,好像没有……但又好像死了……”

够了!

雪侬立刻展现坦克车暴走的威力,猛然虎跳起来往楼梯方向狂奔,一头撞上刚回来的费艾,踉跄退两步。

“正好,费艾,客人交给你了!”

再继续暴冲,三两步跳上三楼,冲入雅克的房间,又翻又丢的,三分钟就把一间整整齐齐的卧室改造成天摇地动后的灾难现场,好不容易找到那本日记,随即拔腿冲回自己的房间,把日记扔在床上,开始找“门”,两分钟后……

冲过“门”那一边,她一眼便注意到埃米尔从肩膀到胸部扎满了厚厚的绷带,安安静静的睡在床上,就像死人那样。

“雪侬?”

根本没听见伊德讶异错愕的惊呼,她屏住呼吸,慢慢走到床畔,提心吊胆地倾身俯向埃米尔,凝目仔细端详,唯恐他已经失去了生命,一切都已来不及挽回了。

就在这时,原处于昏睡状态中的埃米尔突然睁开了眼,彷佛可以感应到她的到来,过度明亮的眸子显示他正在发高烧,但他却勾起了一弯她熟悉的温柔笑意,­唇­瓣蠕动却没有声音出来,但她依嘴型可以猜出他说了什么。

你来了!

“我不能不来!”感谢上帝,他还没死!“他怎样了?”她转注伊德,急问。

伊德没有回答她,目光投向床对面那个头发斑白的男人。“医生?”

医生用奇怪的目光打量雪侬——穿长裤的女人。“伤势很重,不过还能处理,子弹也取出来了,问题是,发炎十分严重,这个就相当麻烦了……”

“发炎是吧?那容易……”雪侬喃喃自语,一边转身离开,“要抗生素,你们这边没有,我们那边多得是!”话还没说完,人已回到了“门”另一边。

紧急状况时,总是不需要寻找,“门”就在那儿了。

宛如抓狂的南非水牛,雪侬一路狂奔出卧房、狂奔下楼,外加惊天动地的十六声道音效。“费艾!费艾!”一路嘶声狂喊,她气急败坏地冲到费艾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有没有医生朋友?快说!”

费艾深深注视她一眼。“有。”

雪侬面现喜­色­。“好,快带我去找他!”

三秒钟后,兄妹俩消失了,留下酒庄负责人一个人坐在那里满头露水,搞不清楚状况。

他来错时间了吗?

雪侬再度跨到“门”另一边时业已是晚餐时间,埃米尔床边只剩下伊德守在那里,医生不在,大概是用餐去了。

“你想­干­什么?”

眼见雪侬从袋子里取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伊德疑惑地询问,但雪侬根本不理睬他,自顾自忙她自己的,先用温度计测量埃米尔的体温……

“上帝,一百零四度!”她窒息的低喊。“真的需要退烧剂,幸亏我有听那家伙的建议!”慌慌张张的,她一连察看潦草的临时笔记,一边为埃米尔注­射­抗生素,又注­射­退烧剂,嘴里还喃喃嘟囔着,“上帝保佑,希望没有做错!希望没有做错!”

幸好只是做肌­肉­注­射­即可,随便找个­肉­多的地方戳下去就行了,若是非得做静脉注­射­不可,她先挖出自己的静脉来打蝴蝶结好了。

然后,能做的事都做了,她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看看埃米尔。

奇怪的是,他的伤势虽然很重,但除了憔悴的脸­色­和急促的呼吸之外,从他平静的睡容中根本感觉不出他有什么不对,没有痛苦,也没有挣扎,十分安详。

连这种时候,他都坚持要做个自制力一等一,莫测高深的人吗?

雪侬哭笑不得地暗付。也许她应该一巴掌打醒他,先问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受伤了,如果是真的,她再来为他担心也还不迟。

“你怎么知道埃米尔受伤了?”

在一旁看了半天看不懂她在­干­什么,好不容易她终于忙完了,伊德立刻发出第一道疑问。

“请不要问我那种事,反正我就是知道。”雪侬漫不经心地说。

“好吧,”伊德耸耸肩。“那么,你知道埃米尔为何会碰上这种事吗?”

当然知道,不过……

“不知道,你告诉我。”想避免他继续问出更多问题,最好是让他忙着说话。

“没问题。”伊德点点头。“说实话,这一切可以说都是你引起的……”

“我?”关她什么事了,莫非想找个顶罪的倒楣鬼?

“你在中央市场碰见卡帕娜夫人,还告诉她埃米尔到巴黎来了对不对?”

不是她说的好不好!

不过,就算亨利不说,最后她也会说出来,只为了向对方炫耀自己和埃米尔的亲密,雪侬自己对自己承认。

“那个女人早就对埃米尔有意思了,可是埃米尔一直对她很冷淡,每次生意一谈妥就暗示她可以走人了,因此她始终找不到藉口接近埃米尔。然而那回在中央市场碰上你,终于让她找到机会了,你离开后两天,她就藉口要找你登门拜访,其实是想接近埃米尔,好巧不巧那回还有另一位朋友去找埃米尔,那位朋友……”

伊德突然压低声音。“他是威尼斯人,埃米尔帮过他好几次忙,甚至救过他一次命,换句话说,他欠了埃米尔很大的人情,也因此,那回卡帕娜夫人一告辞,那位朋友马上告诉埃米尔,说卡帕娜夫人是烧炭党人,而烧炭党正在策谋某项计画,为免埃米尔被牵连,他警告埃米尔远离卡帕娜夫人。说实话,他是好意,为了还人情,他希望埃米尔能够避免被牵累,可是……”

他苦笑着摇摇头。“结果适得其反,想想,埃米尔也是法国人,听说有人计画不利法国,他怎能不管?因此埃米尔不但没有远离卡帕娜夫人,反而……”

接下去他所说的和酒庄负责人所言大致相同,只是叙述方式不同而己。

“……总之,谁也没有料到烧炭党人刺杀皇帝失败后,竟然会改变目标暗杀埃米尔以为报复,埃米尔没有丝毫防备,就这样中了他们的伏击……”

床上的伤者突然动了一下,中断了伊德的话,雪侬的柔荑立刻温柔地贴上埃米尔灼热的额头,冰凉的触感似乎为他带来舒适的抚慰,他马上停止了不适的蠕动,再度安详地沉入熟睡中。

雪侬的手依然不舍地逗留在他额头上,好半晌后,她才又出声。

“伊德,你知道我刚刚对埃米尔做什么吗?”

“一点也不知。”

“你不觉得奇怪?”

“当然奇怪,你­干­嘛用针戳他?”

“那你为什么没有阻止我?”

伊德耸耸肩。“因为埃米尔在昏睡过去之前一再嘱咐我,要是你来了,不管你要做什么都不能阻止你,也可以请医生不用再来了,你也知道他的话我没一句不听的,所以我就请医生走人了!”

“咦?”雪侬愕然望住伊德。“你把医生赶走了,真的?”不可能埃米尔会知道她要替他注­射­抗生素吧?

这时代连抗生素的名词都还没有呢!

“真的,埃米尔还说……”伊德迟疑一下。“说只要你来了,他就不会死。”

雪侬听得更是吃惊,正待追问,这回是细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意图,从床上传来的,埃米尔的眼睛并没有睁开,只是梦呓似的呢喃。

“水。”

伊德立刻拿杯子倒水,打算直接把水倒入埃米尔嘴里。

“慢着,你想呛死他吗?”雪侬一边阻止他,一边从袋子里取出一支附吸管的塑胶杯子,倒入葡萄糖水,再把吸管凑入埃米尔嘴里。“来,吸吧!”

埃米尔至少喝掉大半杯糖水,然后又睡了。

“那是什么?”伊德好奇的盯住杯子瞧。

“杯子啊,没见过啊!”

“我……”伊德想承认的确没见过那种奇怪的杯子,但见雪侬特意把杯子收入床边的柜子里,显然她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也不希望他追问,于是他摸摸鼻子,起身。“我想你大概还没用晚餐吧?我去拿一份给你。”

伊德离开了,雪侬依然坐在床边,紧握着埃米尔高热的手,满怀怜惜的目光流连在他憔悴的面容上,注意到他双颊削瘦许多,眼眶下挂着熊猫似的黑影,下颚长满了胡碴子,从不曾见他如此狼狈无助,她的心宛如被铁刷子刮过一样的痛。

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即使会改变历史,影响千千万万人,她也不愿意见到他死!

她的理智总是胜于感情,但在这一刻里,没有什么能够打败她的感情,一切顾虑都被抛在脑后,她只想要救活他,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这么做对不对,有任何天大的后果,就由她一个人来承担吧!

她只要他活下去!

“雅克,醒醒,醒醒,雅克!”

按照费艾的医生朋友交代的时间为埃米尔打过第二次针之后,雪侬便把埃米尔再交回给伊德看护,然后匆匆溜回二十一世纪,这时已是半夜三点多。

“呜……”雅克揉着眼睛坐起来。“妈咪,你回来了呀,爸爸怎样?”

“才刚开始退烧。”雪侬坐上床边,把事先准备好的毛巾递给儿子擦擦脸,好让他清醒一点。

“那你怎么跑回来了?”

“我开了一张单子,明天你帮我交给费艾舅舅,请他替我准备。还有……”拿回毛巾,雪侬注视着儿子。“我可能会有好一阵子待在你爸爸那边,这里就交给你帮我应付,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最会办了,”雅克比了一个OK的手势。“保证说什么他们都信,说地球是扁的他们也不会怀疑,弟弟也有外婆和两位舅妈照顾,放心好了!”

雪侬点了点头,“好,那我先去洗个澡,再回去你爸爸那边,要是有什么紧急大事,重复,真正紧急的大事,我允许你过去通知我。”话落,她起身准备离开,一边继续喃喃嘀咕。“希望救了他不会造成什么历史大变动。”

她只是无意识的自言自语,并不期待任何回答,然而才走出两步,她就听到雅克的回应。

“真笨,妈咪,到现在你还没想通吗?”

两脚定住,雪侬愕然回过头来。“想通什么?”

雅克绷着一张小脸蛋靠在床头,双臂环胸,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不管妈咪在那边做什么都是对的。”

雪侬怔了怔。“为什么这么说?”

雅克夸张的摇摇头,叹口气。“说你笨还真笨,想想就知道了嘛,如果不是要找你,爸爸会到巴黎吗?如果不是你去碰上卡帕娜夫人,引发之后一连串事件,拿破仑三世恐怕早在一八五八年就嗝屁了!”

“对喔!”雪侬脱口道。

“还有啊,艾克索爷爷不也说了,爸爸的老婆就叫雪侬——跟妈咪你一样,儿子叫雅克、迪亚尼——跟我和弟弟一样,所以妈咪本来就应该和爸爸结婚,我和弟弟也应该是爸爸的儿子,这都是历史上的事实不是吗?”

艾克索爷爷,酒庄负责人是也。

“原来他也告诉你了!”雪侬咕哝。

“至于该不该救爸爸,当然该!”雅克断然道。“不然在一八六九年时,谁要把康帝酒园卖给杜奥布罗杰家?”

一语惊醒梦中人!

“哎呀,说得没错,”雪侬恍然大悟的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我怎么没有想到!”

“妈咪害怕历史会因你而被改变,其实你应该反过来想才对,如果没有你的出现,历史才真的会改变,爸爸没机会闹什么可笑的丑闻,拿破仑三世会提早上天堂或下地狱,也没有人把康帝酒园卖给杜奥布罗杰家,爸爸原该有的老婆、儿子天知道在哪里……”

“于是历史被改写了!”雪侬惊讶地喃喃道。

“没错,”雅克用力点了一下头。“所以说,妈咪,你根本不需要担心会改变历史,因为你做的正是历史要你做的呀!”

“但,怎么可能?”

“你觉得不可能,但事实就是如此嘛!”

的确,事实不就是如此吗?

雪侬愈听愈惊奇、愈想愈诡异,怔在那里好半天没动,只一双眸子愈睁愈大,霍地,她回身就走。

“我得好好想想!”

从没想过要从这角度来看,这结论又是多么的不同啊!

雪侬并没有思考太久,回到十九世纪,一见到仍在鬼门关口打转的埃米尔,那温柔的心痛便促使她下定了决心,她要试试看待在十九世纪会如何。

先来三个月,如果没有问题,再三个月,然后再三个月……

倘若事实果真如雅克所说的,历史并没有因她而改变,而是她促使历史往正确的轨迹前进,又或者,她对历史根本不会有什么影响,那么,她会选择陪伴在埃米尔身边,这是她的心、她的感情、她的灵魂所渴望停留的地方。

她会舍不得杜奥家人,但埃米尔身边才是她最渴望的归宿。

很明显的,这回她下决定时,在天平两端,感情是重于理智的,不过雅克说得没错,不,他说的根本就是最正确的,她并没有破坏历史,相反的,有她的出现才有正确的历史,所以她做这种决定并没有违背理智……应该吧……

管他的,无论是感情或理智,总之,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么一来,她也可以开始以埃米尔的妻子身分来计较一些原本她没有资格计较的事了。

头一桩就是……

“埃米尔追求过卡帕娜夫人?”她恶狠狠地盯住伊德,彷佛罪魁祸首就是他。

“为了……”被那种恶虎似的目光盯上,伊德不由背脊发凉,猛吞口水,“为了探查烧炭党的计画嘛!”他呐呐道。

“是吗?”雪侬冷哼。“请问追求到什么程度了?”

伊德怔了一下,这才察觉到空气中充满了浓浓的酸味,好像谁打翻了发酵失败的葡萄酒,他不禁暗暗失笑。

“放心,放心,卡帕娜夫人不是埃米尔的情­妇­,还不到那种程度,埃米尔自己也说他对卡帕娜夫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倘若不是有目的,他会离她远远的,怎么可能会跟她进行到那种程度呢?”

也对,三、四年前就认识了,想发动那时候就该发动了,不必等到现在。

“好,那再请问,我们举行的不是秘密婚礼吗,为什么好像大家都知道了?”

“但你并没有禁止埃米尔说出去呀,为了杜绝那些有野心的女人,你一离开,他就到处宣告他已婚了。”

那他们举行秘密婚礼又有何意义,白搭嘛!

“你的意思是,对他有野心的女人很多?”

“呃,这个嘛,咳咳,你最好自己问他。”

不必问了,八成是!

“也就是说,他要找情­妇­是轻而易举的事?”

的确轻而易举,但也得埃米尔想找啊!

伊德想这么告诉她,但他的嘴才刚打开,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床头方向便传来当事人的郑重宣告。

“我永远都不会找情­妇­!”

“埃米尔!”雪侬惊喜的倾身过去,因为他的声音相当清楚,不再是若有似无的蚊蚋般细语。“你觉得如何?”一面问,一面替他测量体温。“太好了,一百零二度,退了整整两度!”

“我很好。”即便是在伤痛不适中,埃米尔依然那么深沉冷静,彷佛受伤的并不是他,而是某某路人A或B。“我就知道你会来。”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轻拂她的脸颊。

按住他的手贴在她脸上,“以后不要再做那种事了。”雪侬轻声要求。

“不会了。”埃米尔很快便给予她想要的承诺,“这回……”他的大拇指刷过她的­唇­瓣。“你会留下来多待一点时间吗?”

“当然会,医生都被伊德赶跑了,我不留下来怎么行呢?”雪侬似真还假的抱怨,继而怀疑的眯起了眼睛。“搞不好就是为了让我留下来,你才要伊德把医生赶跑的。”

眸中倏忽闪过一丝金褐­色­的光芒,旋即被落下的眼皮掩没。“雅克呢?”

“你想见他?”雪侬温柔地拂开落在他额前的发丝。“等你好一点好吗?我不想让他太担心,只说你受了一点伤,没告诉他伤有多重。”

“那就等我能下床之后吧。”语毕,埃米尔闭上了眼。

他说得很轻松,以为自己十天半个月后就能够下床了。

不意伤口痊愈的速度比他所预期的慢得多,也许是医生的手术技术不佳,发炎状况总是反反覆覆的无法完全根除,伤口也因而愈合不了,而雪侬除了按照费艾的医生朋友交代的方法给他吃药打针换绷带之外,也没有办法替他诊断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她唯一理解的诊断方法就是量体温。

因此当埃米尔能够下床时,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第五章

“别急嘛,真是,慢慢来,慢慢来!”

伊德一边嘀咕,一边扶着埃米尔徐缓地走向落地窗前,在那儿有一张舒适的高背扶手椅,埃米尔一坐下,他就把毯子往埃米尔大腿上盖。

“好了,想喝点什么吗?­肉­汤?”

“不用了。”埃米尔婉拒了,目光第N万次瞟向房门。

“­干­嘛,怕她不回来了?”伊德双臂抱胸,靠在落地窗门框上。“放心啦,她说要带雅克来,就一定会带雅克来的啦!不过,她说什么雅克放春假,可以在这里待上半个月,那个春假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

伊德耸耸肩,认为那应该不是什么值得费神去追究的重要名词,另一个问题才值得追根究柢。

“那么,能否请问雪侬夫人为何总是出现得那么奇怪?有时候从房门出现,很正常,但有时候又从书房进来,这也还好,但从浴室出现?更有一回居然从更衣室里跑出来,而且从没见她出过门,她却不晓得从哪里拿了许多东西来,请问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这栋宅邸内你也建了密道,有必要吗?”

“不要问,也不许再说出来!”

“好吧,好吧,那,雪侬还说要给你一个惊喜呢,你猜可能是什么?”

“猜不出来。”

伊德两眼往上翻了一下。“既然在等人,你就不能猜一下吗?我……”

砰!

不用猜了,要等的人已经到了,从浴室出现,雅克又像四分卫似的一头撞进来直接扑向埃米尔准备达阵。

“爸爸!”

“上帝!”伊德慌忙一把拦住他。“慢着,慢着,你爸爸的伤口才刚愈合,你别害他伤口又裂开了!”

雅克惊诧的拉住脚,仔细打量埃米尔。

“爸爸,你瘦好多喔,脸­色­也很难看,你伤得很重吗?”

“我没事了。”埃米尔先向伊德横去一眼,意谓某人大多话,再探臂急切地将儿子拉近前,“好久不见了,爸爸好想你,让我好好看看你!”先亲亲他的额头,再凝目端详他。“嗯,你又长高了,看上去果然大了一点!”

雅克依旧满脸忧虑。“爸爸,你伤得很重对不对?”

埃米尔揉揉雅克的小脑袋,“别担心,我快好了!”说着,他忍不住又亲亲儿子,再紧紧的搂住儿子。“该死,我真的好想你!”

雅克仰起小脸来嘻开嘴。“以后爸爸就不会只想我一个人了!”

埃米尔一怔,旋即瞥见雪侬出现在门口,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娃儿!

“来,见见你另一个儿子,迪亚尼。”雪侬笑吟吟的把孩子放入他怀里。

埃米尔瞠圆了眼瞪住怀里的孩子,吃惊得完全无法做出任何反应,连嘴巴都张开了。

他的自制力在这种时候好像一点用处也没有。

见他那副呆相,雪侬不禁失笑。“他稍微有点小,因为早产,不过我保证他跟雅克一样正常、健康。”

“上帝!”终于出现两个字的反应了。

“哈哈哈……”雅克突然大笑起来。“爸爸,你知道妈咪怎会早产吗?”

“闭嘴!”不知为何,雪侬的脸红艳艳的赧了起来。

“她呀,挺着大肚子还想……”

“闭嘴!闭嘴!”

“学人家……”

“我掐死你!”

雪侬霍地一个虎跳过去掐住雅克的小颈子,用力摇啊甩啊,雅克的小脑袋好像弹簧头娃娃一样摇来晃去,不用太久,一旦弹簧的弹­性­疲乏之后,保证脑袋立刻掉下来满地滚。

“爸爸,救我啊!”

但埃米尔好像聋了似的,没听见大儿子的求救,兀自惊叹的、崇敬的凝睇怀里的小儿子,小心翼翼的用一根手指头轻触小娃娃呵呵笑的小嘴儿。

“他好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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