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电影的对白,小姐,别来这一套。”我夸张地打个呵欠。
“这么烦躁,肯定身边无美相伴。”
她又嘻嘻笑:“可有猜错?”
“有美相伴,电话会被挂起来。”我笑:“避过你这等败兴的家伙。”
“那电话不通时,便知道你身边准有人。”她幽幽的说:“我会明白。”
这丫头。
“有事请说。”
“挂念你。”
我轻咳一声,总比不搭腔的好。
“你可有想念我。”
“功课忙吗?”
“不忙,我一天廿四小时有空。”
我耸耸鼻子,暗叹一声,看来今夜难得安眠。
苹果声音充满愉快:“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顿了一顿,等候我的反应,我以极好奇的语气问:“什么好消息啊,快告诉我。”
“你猜一猜。”
我躺在床上,含糊的说:“快告诉我,心急死了。”
“我很快和你见面了。”
“是吗?”
“你开心吗?”
“开心,”蓦地想起,她人仍在纽约呀,我问:“怎么和我见面?”
“我回香港。三天后。”她的声音很雀跃。
“不要上学吗?”我弄不清楚。
“请假,学校没问题。”
“你哪家学——”最后还是把那个“店”字咽回去,转口问:“有特别事?”
“有。”
她不作声,分明是想我追问。
惜睡魔已爬进体内,我拿着话筒的手快要垂下来,索性说:“坐稳机,拜拜。”收了线,把话筒搁起来。
睡得烂熟。
一定是酒精之过。
老友碰头,总嫌千杯少。
第二天起来,朝壁钟一望,天!九点。急急跳起。先拨电话回家,都外出了。
暗叫一句“糟糕”,老妈一定十分生气。
很快回到父母的家,用钥匙开了大门,屋内静悄悄的。
开了一杯蜜糖茶,舒服的靠在沙发上,正盘算着如何应付母亲的教训。
父母已接机回来了。我第一次见到赵翠薇。她的腮骨和颧骨都很明显,样子很有性格。
“来,先休息。”母亲把她“扶到”沙发前。
“王阿姨,你请坐。”赵翠微回身道。
父亲道:“大家都坐。”
佣人奉过茶母亲忙交代做点心。
赵翠微一直呼父亲:“段叔叔。”
对我,母亲道:“君,你该喊一声大姐。”
“我倒无所谓,但赵小姐可能不喜欢那‘姐’的称号。”我笑,问赵翠薇:“是吗?”
她大方的笑笑:“就喊大姐好了。”
“叶兰可好?”母亲热切的问,叶兰是大姐的妈妈,母亲的知已。
“就是身体差一点。”赵翠薇打开手袋,拿出一个信封,递与母亲。
一封信和两帧照片。
我俯过身去看,照片是同一个人,一个穿旗袍的年青女子,样貌与赵翠薇有几分相像,我知道,这便是叶兰。
母亲看完又看,边读信件边掉泪。父亲移坐到她身边,手臂轻拥她的肩。母亲看完信交与他。他接过,默默的看,半顷,把信折好,交回母亲的手。拥着母亲的肩膊的手,紧了一紧,那是一种慰安,一种关切。来得那么自然,完全无须言语,一份细水长流的感情,做儿子的,也看得呆了。
我轻轻的喊:“妈。”
母亲伸手抹去脸上泪水,对一旁出神的赵翠薇说:“就住在这儿吧,反正有地方。”
“我得租房子,但打扰三数天,恐怕是免不了。”赵翠薇说。
“何必租,就住这里好了。”母亲道:“这里也静,唯一的儿子也不住家里。”
我朝父亲扮个鬼脸。
父亲只是笑,他是个开明的父亲。因为他的开明、了解,和给予的充分自由,我常猜测他年轻时,必定也是一个不羁的人,要不,便是备受压迫,身受其苦,不肯再压逼下一代。
每次我问他总是说:“你狂。”
我没有时间狂,我忙,和所有长大了的子女一样,我们都“忙”。
我与父亲交换一个会心的微笑。
佣人已把点心摆好。母亲开心不已,不停为赵翠薇添点心,又不停的说话,都是好友叶兰的种种。父亲明显被冷落了。但他如此欣赏——欣赏母亲说话的神情,适当时间为她斟茶。
我爱我的父母,我爱和谐温馨。
吃罢点心,我得回店子去了。
“段君在哪里办事?”赵翠薇大方的直呼我的名字。
我奉上名片:“大姐,请指教。”
“古董表?”她淡笑:“好营生,且雅致。”
“那得看经营的,是什么人。”
母亲白我一眼:“别忘晚上回来吃饭。”
我吹一下口哨,离开了家门。
回到店子,蓓娜趋前,她是我的好助手。
“段先生,你的一位好朋友来了。”
我边走进办公室,边问:“谁?”
“沈礼先生。”
“这家伙,昨夜才分手,今天又来了。”我摇头:
“看来这份采访的差事,甩不掉!”
我有一个小小的办公室,每次回到那儿,我都有自豪感,创业毕竟不是一件容易事,赤手空拳,总算有一点点成绩。
推开门,果见老沈在等候。
“哪里去了?”见了我,他紧张兮兮。
“答应了你的事,绝不会黄牛。”我道。
“水玲珑提早回来了。”
“好哇,请她来见我。”坐在办公椅上,我笑着说。
“你必须马上开始。”
“她的资料尚未悉补。”
“争取时间。”老沈道:“我查到她的下榻处,快!”
“我刚回来哩。”按下对话机,请蓓娜给我送来两杯咖啡。
“我们不赶快,被人捷足先登了。”
对送来的咖啡,老沈一点兴趣也没有,一叠声的说:“事不宜迟。”
“你暗恋她了。”我呷着咖啡,眯眯眼看他。
“别拖延,你这家伙。”他居然有点生气。
“真气已动,证明我所说甚是。”
沈礼从公事包裹拿出一本小册子,递与我:“她的地址抄在这儿了,阁下最好火速行事。”
我接过,翻阅着。
“好不容易查出来。”
“见过她的人没有?”我问:“什么时候到香港的?”
“昨天,昨天从巴黎回来。”
“你见到她了?”
“不,没有人见到她。”
“怎么晓得她在香港?”
“我们见到她的经理人。”
“挡驾大臣。”我看着小册子的记载,她住在浅水湾。
“不难找。”我道。又不是火星月球,月球也有人登陆了。
我奇怪老沈如此紧张。
“明儿我会找她。”
“明儿?马上好不好?”老沈跳起来。
“大老板,我尚有公事要办,总不成为了当个业余揭秘家,正经事儿也不管。”我那揭秘两字加重了语气,老沈气得直瞪眼。
“段君,如果你不尊重自己的工作,别人如何新生你?”
“真严重了。”
“你答应了我的事,希望圆满办妥,地址资料送到你手上,喜欢什么时候行事,随便你了。”他有点负气,起来告辞。
“老沈!”
他不理,开门要走,忽又回头,一顿,说:“我是很重视此事的。”
我刚才的态度有点过分了,原以为开玩笑,想不到他如此认真。
这也正是他成功之处吧。
对工作认真是他的优点。
我上前,正色道:“尽力而为。”
他宽容,和我道别:“看你啦。”
目送老沈离去,我重新坐回办公椅上,细看他写下的资料。
水玲珑与她的经理人住在一起,她们几乎是形影不离,经理人亦步亦趋,一般人难以接近她。
“看来比王妃更矜贵。”我摇头,翻那经理人的资料。必须先了解这个角色,这具操纵着一颗国际明星的女人叫白冰。白冰原本是一家跨国广告公司的创作总监,发掘了水珑玲后,索性连创作总监也放弃了,专心做水玲珑的经理人。
“我喜欢创造,包括人的命运。”这是她的名言。
然而,受国际瞩目的,不是白冰,而是水玲珑。
我拍拍脑袋,这份差事很不好做,但,兴趣却来了。合上小册子,我构思,如何开始第一步?
我看腕表,五时一刻。
看着她们的资料,一看就是整个下午。
--
二
职员先后下班。我的问题还未解决呢。
我为自己再冲了咖啡。决定留在办公室继续构思采访大计。
一阵细碎的声音传来。
打开办公室的门,往前铺走去。我店的玻璃门已关上,刻花铁闸亦已落下。门外挂了“休息”的牌子。
店外有人张望。
这情形是常有的,路人或来迟了的顾客喜欢在饰柜前伫足。我们展出不少好货品。
正待转身回去,那女客又在打门。她一手拉着铁闸,一手轻敲玻璃,向我点头。
我礼貌地指指挂着的“休息”的牌子。
她摇摇头,仍在敲门,眼神焦灼。
我开了门,隔着刻花铁闸,对她说:“我们休息了,明天九时请再来。”
“先生,我想买表。”她说。
“职员下班了,明早请再来。”
“明早,来不及了。”她的声音清脆,语气带着恳求:“我只有一小时的时间。”
是游客吗?
“先生,请帮忙,过了七时,我什么都买不到了。”
她急得眼泪也快要掉下来似的。好吧,反正店子也是做生意,何妨与人方便。
我轻轻托起铁闸,她弯身进来。
“如果我也下班了,你一样买不到。”我说。
“那,我只有买钻石,对户的珠宝店尚未关门。”她走到饰柜前,俯身细看,穿着小圆领上衣的她,露出了一截雪白的粉颈。
我亮了店内的灯。
“都是名贵的古董表?”她问。
“可有心目中的货品?”
她摇摇头,坐在饰柜前的椅子,目光游走着饰柜内的一列列表。
她并无目标。
凭经验,我知道这位女客对古董表并无认识。很多顾客都一样,要买,是因为潮流,古董表的价值近年暴涨,有人以它作了身份象征。
也有人刻意买来保存。表的艺术、文化,他们不关心。
我轻咳一声:“要不要介绍?”
她点头,目光仍在饰柜内。
“自用的还是送人?”
“送人。”
我走进饰柜后,开了锁,边问:“收礼的人,是男的还是女?”
“女。”
她的头垂下,秀发拢了一只髻,灯光下,我看到粉颈上幼幼的汗毛,她如此全神贯注,收她礼物的人,必是她心目中的重要人物。
我取出了一个圆型女装表。
她看着,拿起,问:“这块是最好的?”
我看她的手,纤长、白皙,左右皆无饰物。
她拿着手表端详,那手挚、神情,完全是一个外行。
如果没猜错,她对首饰也毫无认识。
但见她抬头,一张素脸娇憨可爱,她眨动大眼,问:“贵的东西通常较好。”
“当然。”那是真话。
“我不懂,先生,请帮助我。”妙目带着诚恳。从商多年,几乎一眼已能看出面前的客人是何身份、职业、出手,但对目下这位姑娘,竟然半点也看不出她的来路。
“先生,请给我挑一只好一点的。”一副信任的态度。
她不知道商场险诈,我告诉她拿着的一块是最名的贵的了,也是可以的,但,我却不忍心骗她。
长得好看的女孩通常都占点便宜。
“价钱贵一点无妨,只要货色好。”
我取出一只四十年代的日星月相表。她看看,仰头问:“怎么没有钻石?”
“你要镶石的,也是可以。”
“不,就这只好了,你介绍的,准没错。”她浅笑,把表放在腕上比试。
“好看极了。”我说。
她把表放下:“请替我包起来,包得精致一点,送人的。”
“怎么不为自己选一只?”我取出印上敝商号的盒子,把表放好。
她甚至没有问价钱。
我包装好了手表,并在礼物纸上放一只小小的丝蝴蝶。她开心极了拨弄着。
好像一个看着好玩玩具的小孩。
“小姐,这只表,算便宜点,七万港元。”
“原价是多少?”
“接近八万块哩。”我说。虽然,我在三藩市的旧货摊中购入时,只花了八百美元。
“你还是收足价钱的好,营生不易呀。”说着她打开随身的大手袋。我微感讶异,竟有这样的客人。但,便我更诧异的,是她付款的方法,她不是掏出信用卡,也不是银行支票,而是现金,一大堆钞票,用一条白底碎花的丝巾裹着,她把丝巾解开,抽出了其中一捆,自行数着。
看那堆钞票,少说也有十多万,我背心一寒,希望不是打劫得来的。
她笑盈盈的,把一叠钱推到我面前:“八万块,先生,请点一点。”
我细数一遍,都是千元钞票,以鉴证灯逐张照看后,我点头:“谢谢光临。”
她愉快的把余钱再度里好,连同古董表放回手袋中。举头一望店子的壁钟,叫起来:“噢,时间快到了。”匆忙把手袋挂在肩上,走到店门前。
我快步以匙开门,她低声:“谢谢。”
看着她离去,我忍不住:“小姐,小心。”
她回报一个感谢的笑容。
“要不要代招街车?”我担心她一身财物,还是一个单身女子呢。但话出后,又觉得过份热情,说不定她以为我另有居心,毕竟她只是一个顾客。
并不是每个人都懂得欣赏陌生人的善意的。是以,她没有答腔后,我也不再多说,回身把店门锁上。
她的背景远去。
有千百种顾客,这样的一位还是首次遇到。
也许我该问问她,怎么会选中这家店子,要买“贵”的手表,敝店对户便是珠宝表行。如果她再来的话,一定要问她。可是,她会再来吗?
多么奇怪的一个女子。
返回办公室,白冰的资料端端放在桌上,一再提醒我的任务。我把资料本子合上,决定明天开始工作。
这一夜,八点羊回到父母的家,两老很高兴,尤其是母亲,位着我和翠薇大姐说个不停。都是她年轻时,与大姐母亲的事,琐碎、温馨。
“真正的友情历久弥新。”饭后,父亲与我在露台聊天,对我说:“母亲很久没如此开心了。”
“我希望翠薇大姐不要搬走。”
“我们也想你别搬开,成功了吗?”父亲幽默的说。
我笑笑。
“何况翠薇是人家的女儿。”父亲叹息。
“爸爸,你明白,我是一个喜欢独立的人。”
“我明白,君,你的决定父亲从来没有阻拦,我对我儿子有信心。”
我的手臂绕着父亲的肩,心中一股暖流。曾几何时,我骑在父亲的肩上,小小的腿踢着他的脸,小手在空气中乱抓,父亲纵容的亲我吻我,他教我读第一课书,唱第一首歌。我在母亲的怀里安睡。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父亲,父亲给我说故事,讲道理,我长大了,他也老了,父子感情更深。
垂眼,我看到父亲的白发,微秃的头,岁月如流水,那个骑在人肩膊的小男孩,已长得比他高出一个头了。
“君,把你的爱侣带回来。”
“我晓得。”我答:“如果有。”
“有问题不妨与过来人参详。”
“我知道专家在哪里,”父子相视一笑。他是我父,我师,我友。
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第二天,开始我的“采访”工作。
车子来到浅水湾,我依老沈的资料,在水玲珑的下榻处“巡视”。
三层高的复式洋房,花园、泳池,应有的设备看来都有了,倒未悉我要找的人什么时候露面。
我停车张望,但见重门深锁。
以汽车上的电话找沈礼,此人尚未上班,我留了话,把车子绕到屋后观看。
静悄悄。
露台上也没有人,腕表指着十点,恐怕佳人尚未起床,我想我是来早了。再把车子弯到前门,在不远处一棵树下停好,我决心等。
水玲珑不接触陌生人,但白冰人呢。
我等的是白冰。如果她能主宰水玲珑,那与她交往更直截了当。只要能完成任务,我找的是谁,老沈才不会理会。
开了收音机,寻DJ噜噜嗦嗦的说着人家听了十次的西洋笑话,我摇摇头,转了台,这一个台的DJ小姐正和听众通电话。
“你在做什么?”
“打电话到电台给你呀。”
“之前呢?”
“扫地。”
我打个呵欠,这样的电台节目,最大的意义,是向听众诠释什么叫“无聊顶透”。
蓦地,目标出现了。
我精神一振。
一辆白色汽车由水玲珑下榻处驶出,驾车的司机穿着制服,而后厢——
我急忙踏油,尾随那辆车。后厢坐着一个女人,戴一顶阔边的帽子,我无法看到她的脸,但也教我心跳加速了,无论是她白冰或水玲珑,这下子也跟上了再算。
直到酒店咖啡座。
她独自一人。
我在她不远处,选了桌子坐下。
她向我这边望来,目光很快又溜了开去,在找人吧。
我喝着我的咖啡,盘算着。
此人不是水玲珑,我看过水玲珑的相片,虽然相中人加了柔镜,但侧面轮廓还是清楚的。
我知道,她是白冰。
成熟、精明,完全和老沈资料显示的一样。她一双妙目又向我射来。低头半晌,我已有与她招呼的话题。正要站起来,忽地侍者走到我面前,低声说:“先生,白小姐想与阁下一谈。”
我一愕,望望白冰,她正朝我浅笑,我啼笑皆非,早一秒钟还在盘算如何与她交谈,这一秒钟她已请我过去。
我站起,来到她的桌前。
“请坐。”她道。
且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白小姐?”我伸出手:“有何指教?”
她的手与我轻握,微笑看着我坐下。
“有何赐教?”我重复。
“正是我想问的。”她说着,燃起了香烟,望着我:“一直尾随,当有事赐教了。”
“这咖啡座是公众地方吧?”
“当然,浅水湾大道也是公众地方,在下住后前的路口也是公众地方,甚至阁下停车之处的大树,也属公众所有。”她气定神闲的说。
原来都给她看到了。
“舍下的保安尚算严密。”她吐着烟圈,维持着一个优美的坐姿,从容的说。
我呷着侍者由原桌搬过来的咖啡。
“有何赐教?”她模仿着我的语气,目光如剑,盯着我的脸。
放下杯子,轻咳一声,轮到我表演了。
“既然都让白小姐看见了,在下也不必隐藏,白小姐一手发掘瞩目的女模特儿,使水玲珑名扬国际,我想单是一个女的,未免单调,何不多训练一个男的?白小姐,我是自荐来的。”
“你?”她打量着我,半晌,道:
“荐谁?”
“我自己。”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身型、风度、外貌,都是一等一人选。”
她嘿嘿地笑。
“我有信心使自己和白小姐的名声,在国际上更响。”我扮成认真的样子,肚子里也忍俊不禁,差点没笑出来。
“贵姓?”她捺熄了烟,问。
“段。”我答:“君。”
“让我告诉你,我不介意别人在我面前的说谎,但介意他的谎话说得不到家,要骇我,便认认真真的骗去,教人一眼看穿,委实不尊重。”
“谁说谎来?”
“阁下衣履光鲜,驾驶名贵房车,手腕上的三十年代医生表,全港不超过三只。居移体、养移气,一身风度来自良好的出身与环境,这般来自荐,教我相信吗?”
我惊异她的观察力,有实力的“江湖人”果不同凡响。
“肯说真话最好,咱们也可交个朋友,若否,也由你。”她说得干净俐落,斩钉截铁:“以后最好少骚扰,两方方便。”
“我倒奇怪,有良好出身及环境的人就不可以做模特儿。”
“阁下事业成功。”她瞟我一眼:“在竞争剧烈的社会,出人头地不易,既获得成就,何以抛弃?要在其他行业冒险,也不必选模特儿。”
她的声音是冷冷的,但表情却是一派亲切。远观的人大概以为是情侣聊天或老友聚旧。
我笑。
“怎么了,开心快活人。”
我举起咖啡的杯子,对她说:“让我以咖啡代酒,敬白小姐一杯。”
她的目光写着问号。
“我是一个写稿人。”我坦白:“真正的目的是做篇独有的专访。”
“何不是直接联络?”
“你肯接受访问吗?”
“我有接受访问的,你如是圈中人,不会不知。”
“我不是写稿界,我是一个商人。这是我第一篇专访,不想与其他人雷同,重复三三两两的问题,我要作忠实报导,也必须忠于自己的感觉,在府上外面徘徊,跟着你的车子,都是一种真实生活的观察,你请我到这张桌子前,我正考虑如何过来招呼。”
“已经坐在我对面了,请开始。”她道。
“你肯接受我的访问?”
“你想知道什么?我如何发掘水玲珑?为何她的身世如谜?我是否控制着她?用什么方法?”
“不,我不想再听一千零一次的相同答案,我只想知道,何以你挑了这么艰巨的工作来做。创造人的命运!真正成功的,是你,不是水玲珑。”我盯着她:“还有你失败过吗?在创造命运的过程。”她望着我,默不作声。
她既要我认认真真的骗,我便认认真真好了。说话的技巧我不差:一百句话中有九十九句是真的,只有骨节眼儿那句是假。我的一翻话,九十九是真的,我确是写一篇专访,但最终的并不是她。可是,我对她的兴趣不低于水玲珑,要写好水玲珑,必先写好她。
我对面前的女子道:“白小姐,我的稿子将异有其他。”
她微微点头,面色和缓。在我眼中,这阵子的亲切表情,才是真正的亲切。
“你是那家报社的?”
我把老沈的卡片给了她。说:“沈礼是老同学。”
“七本杂志的出版人。”她道。
“你认识他?”
“是见过的,”她伸出左手接过卡片,刚才抽烟,她用右手,左手一直放在左膝上,这下子伸出来,持着卡片细看。
我看到她手腕上的表。
四十年代的日星月相表。
太熟悉了,昨天才售出一只。是同一只吗?
我侧着头,看她的表。可惜很快,她把卡片放进手袋。
我抬眼。她已从手袋中拿出一张请柬,说:“你是唯一被邀的外人。”
我接过。一周后在白家的宴会。
“宴请一位荷里活的大亨。”她说:“欢迎来增光。”
“委实荣幸。”
“希望你的稿子写得出色。”她和颜悦色:“我欣赏像你这样的人,沈先生有一位好帮手,事业必更上一层楼。”她手按在手袋上:“有事,要走了,你的专访,答应让你完成。”
“太好了。”
“宴会的日子,务必光临。”
“当然。”我站起来,目光又落她的手腕上。
“再见。”她看一看表,举步。
我乘势的说:“白小姐,你的手表真漂亮,款式独特。”
“是的。”她看看腕上的表,浅笑:“送的人有眼光。”
别人送的,会不会是她?昨天匆忙来购表的女子?她是白冰的什么人?目送白冰的背影,脑海里泛起,是有一张看来如此天真的脸,带着一大捆钞票来购物的女郎。
晚上,我致电老沈,报告今日行踪。
他兴奋不已,在电话那头追问:“那白冰难不难相处?”
“你不是和她有往来吗?”我道:“人家一下子叫出阁下大名,知道阁下业绩。”
“我是说她难不难相处,你胡扯什么。”
“聪明、精明,说话斩钉截铁,有一统所谓女强人的本质。她整个人是好看的,成熟、成功的女人,自有她的气派。”
“她对你似乎另眼相看,一般记者不会在邀请之列,段君,给我拍些宴会的独有照片回来。”
“三句不离本行。”我道:“她可没有答应让我拍照,这回别杀鸡取卵。”
“你看着办,把相机带去,说不定得她欢心,什么都依你。”老沈打个哈哈:“我一向佩服自己的眼光,今回又是找对了人。
我没再与老沈闲聊,赶紧“温习功课”,快要见到水玲珑了,她的资料仍未悉补。
其实所谓资料,只不过是一些广告照、新闻花边、各方评论,她个人身世如谜,别人如何猜测,她就是缄默。
各种角度的照片都有,这女人确有迷人本领,眼神老是一片茫然,永远没有焦点,散散闲闲,别有系人心处。没有一帧照片见笑容。冷傲而落寞。妆很浓,都是用冷色,那些照片予我孤清的感觉。
不过,水玲珑能够走红,大概不是纯靠包装吧,她有所有走红人物的特点:脸孔有亲切感,那种亲切,并不是随时可以接近的亲切,她是另一种:看来熟络,永不拒绝,就像一个站在远处的老友,你捉不着,摸不到,但只要看到,你便安心,她有这个魅力。
看着她的玉照,怜惜、体谅、仰慕,一古脑全涌上来,这个女人,天生的要做大众宠儿。
看起来,更仿佛有一点点面熟,我笑,这上形象真厉害。
随手抓过带在身边的,白冰的资料,水玲珑是谜,白冰是制造谜面的人,而我,段君,哈哈,在下将是一个解谜人。
左手拥着水玲珑的照片,右手抱着白冰的资料,我进入梦乡。
等着下周的宴会,望日子快点过去。
如果再见白冰,好不好问她手上的表是谁送的?那个送表的人在哪里?我在思索着,偶尔反问:“段君,到底你想见的,是白冰还是那个女郎?”都想见吧,坐在办公室,我常常“沉思”。蓓娜发觉了,笑:“波士,这几天心神不属,所为何事?”
“女人。”说罢,我大笑。
蓓娜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世界变了,谁有那个魅力?真要开眼界。”
“几个女人造成的魅力。”
“哦,原来多角恋爱。”她来一个“恍然大悟”状,道:“你花心。”
“男人都花心,而且好色。”我说。
“倒坦白。”
“所以,千万别暗恋我。”
“呸!”蓓娜啐了我一口,宾主相视而笑。
我与我的同事相处愉快,并无隔膜,每天带着愉快的心情上班,经营着的,又是最喜爱的玩意、事业,没有比此更遂心了。
我庆幸当年的抉择,如果留在医院,一定没如今逍遥。
案头日历撕了一张又一张,终于,宴会的日子到了。
--
三
沈礼在清早挂电话来:“别忘了,给我拍照、找资料的事。”
“尚有何交待?”我没好气。
“代我问候白冰。”
“说道沈某人很倾慕她,渴念她,可好。”
“段君,你的毛病是什么都当作嬉戏,认真一点可不可以?”老沈的教悔又来了。
“当然可以,现在我要认真打扮了,请阁下收线。”
把一只袖珍相机放在口袋,吹了吹口哨,按址赴会。
转入浅水湾,白冰的寓所灯光灿烂,几辆车子正缓缓驶进。
我尾随,进入私家路,穿制服的仆人迎上,下了车,拿出请柬,被请到屋内,车子另有专人去泊,但见白府金碧辉煌,好一片繁华热闹。
入门处有一张桌,放了一列银色的小纸盒,结以丝带,非常别致,旁边另有一只银盘,盘上有各式名片,是到会者放下的。
两位笑容可掬的少女,给我递上一个小礼盒,我接过,也掏出了名片,放进银盘。
小礼盒拿在手里有点重量,这玩意倒也新鲜,我随手放进口袋。
左袋有扁身袖珍相机,右袋有小巧的纸礼盒,我吁一口气,自觉好笑。
中外宾客数十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找寻白冰的倩影,却见不到她。
她是女主人呀。
对了,她说这晚会是宴请来自荷里的贵宾,大概与水玲珑进军荷里活有关,要是,水玲珑的芳踪也不见。若非墙上有一幅大大的白冰肖像画,我曾怀疑自己进错屋。
左右都是陌生人,非常没趣,转了一圈,我来到一列落地玻璃前,轻轻的,开了那个锁,走到后园。
很多故事发生于花园,赠金、邂逅、蒙冤。我今夜也有奇遇吗?
夜凉如水,举头,但见一弯冷月挂在天边。
没有佳人的后花园,一点诗意也没有。
往袋子里一摸,把那小小的银盒子拿出来。柔和的射灯下,我轻轻把客观存在拆开。一阵幽香扑来。盒子里放着一瓶小小的香水,雅致精巧,瓶上居然有一张水玲珑的玉照,卷卷的长发披肩,嘴唇微张,欲语还休。
我被瓶上的照片吸引了。
这么冷艳神秘的女郎,今夜或将有缘得睹。我把瓶子拿在手里,反覆欣赏。香水的昂贵,除了它的品质外,也因盛载它的瓶,好的香水瓶,可以列入艺术品。
设计师下的心血,绝不比制造香水的技师少,他们应该同时受赞扬的。
香气仍在徘徊。
我尚未把瓶盖打开哩。
一阵轻微的“蟋瑟”声在身后响起。
回首。
身后竟有一个人,由远而近,香气来自她自上,随着夜风送过来。匆匆忙忙的,她要在身旁擦过。
我诧异她是从哪儿来的?也是由屋内走出来吗?还是——很快,我恍然,她是从后门进来的,我看到后门半掩,她没有望我,只是加快脚步的走着。
身上薄薄的毛衣沾了几片落叶。
我看她的脸,暗吃一惊。
不正是她?
一把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碎花布裙,挂着一个大袋那天她来店子买手表,也是带着这个袋,里面有一大堆钞票。
“你——”我欲打招呼,她已在身旁擦过,我上前,她绕过园子,那儿有一扇门,门里有两圈铜环。
“小姐!”我轻呼。
她没有理会,也不回头,推开了门,闪身而进。我迷惑半晌,轻推那扇门,门已在内上锁。
她压根儿没望我一眼。
这到底是谁?
白冰腕上的表,当然是她所送了,看她如此细心的给白冰选购礼物,两人交情非浅,她可是白冰的妹妹?她清淡朴素,和白冰是两个类型。
想起白冰,我也离开场太久了,她已出现了吧?
此来目的是白冰和水玲珑,我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恋恋的望了那扇门两眼,转身沿原路回到屋子去。
屋内热哄哄。
宾客比我刚到来时又要多了。也有几张熟面孔,地产界大亨原来也是座上客,与他远远的点个头,蓦地,有人把酒杯往我面前一晃:“段老板,真的是你。”
“张大夫!”我忙伸手与之相握:“竟在此重逢。”
“想不到这场合会见到你。”老张给我从侍仆那儿取过一杯酒:“来,碰碰杯。”
我与老张是同学,也是在医学院时拗撬最多的两个,我们有不同的观点,我认为真正的救人是使那个人健康地生活,如果病人生不如死,那我们并未救治他,只是使他延长了苦难。老张说医生的责任是救人,把病人从死亡边缘救回来,他便有无限的满足感。病人活下去是否更悲惨,已经不是医生专业上的范围了。
这样的争辩并无结束,很多时拗得火了,尚要老沈来的圆场。
我们三人是好友。
毕业后各奔前程,沈礼办出版社,我经商,张某执业医生,学以致用,深造又深造之余,今天的张某已是颇负盛名的脑科医生了。
我拍拍张某的肩:“青年俊彦。”
他哈哈笑。
张某名彦。
正想打听他所知道的水玲珑时,厅中起了小小骚动,女主人来了。
白冰笑盈盈自内厅走出来,她四下扫视,向周遭的人点头,热情地与每一个人握手,目光流转到我的身上,微微一笑。
我礼貌地点点头,她把手轻扬,向我身旁的张某致意。
未见水玲珑。
我转头欲与张某打话,他已上前会女主人去了。水晶灯在转,我仰起脸,但觉光彩缤纷,一室衣香鬓影,我有目眩、无限距离的感觉,我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人人装出笑脸,有多少个是真心的?我拍拍脑袋,想得太多了。俗世浮生,追求的岂不都是这类场合,这等风光?
虽然,人的身份、价值要靠这等装饰来肯定,未免悲哀。
四周忽然寂静,我猛然,大家屏息静气,正待水玲珑驾临。
一个女子从楼上而下。
雍容华贵,举止优雅。
每一步的高低、大小几乎都是一样的。
她是水玲珑。
贵宾翘首以待,她翩然而至。
看到她从二楼到大厅,我想起那些过时的电影,那天仙般的女角缓缓而下,千呼万唤始出来,观众等着惊艳。真人露相,哦!原来不外如是,故弄玄虚的结果,是人人暗喝倒采。
除非确有过人之处,否则还是安分守已的好。
水玲珑已经站在大厅了。
我在宾客里围成的小圆圈内,看她。
她是圆心。
鬈鬈的长发披在右肩,雪白长裙着地,我注视他的脸,但觉一惊,这女子怎地如此动人!她的神态,比相片中更见慑心,眼睛并无焦点,懒懒的看着每一张脸,完全没有表情。
她的心不焉。
浓妆下的脸,到底是怎样的?
我无法想像,她的化妆细腻均匀,把本来面目掩藏得无懈可击。
她的目光移到我身上。我朝她笑笑,她受惊似的,嘴巴微微一张。有宾客伸出手来,来自荷里活的“大亨”上前,赞美之声不绝。水玲珑如公主般接受朝拜,她露出浅浅的笑容,笑容里隐隐带着不屑。
我欣赏一件艺术品,我看得呆了。
当围着她的圆圈因一涌大家上前而缩得愈来愈细时,我变成“外人”。
站在外围看公众。
一个人获异性倾慕,同性不妒,实在太难得。
水玲珑有这份魅力。
难怪老沈千方百计要报道她,她太有使人动心的条件。我看着她窈窕的身影挪动,想像她那如谜的和央世……她会不会真的是一个公主?还是贵族的后人?
不知怎地,我想到蒙古,据说有公主流和徒到外地……
白冰瞟了我一眼,把水玲珑迎到身边坐好,又热诚地和座上各人交谈了。
我取了酒,坐在角落。
机会尚未来临,还得等。
那沈礼还以为人家对我有兴趣,天晓得水玲珑连名片也懒接。
我看着那两个女人,一动一静,各以不同姿态吸引众生。
张彦坐到我旁边,道:“一幅活色生香团。”
我问:“你与白冰熟络还是与水玲珑熟?”
“没有人熟悉水玲珑,我是白小姐的朋友。”张彦吃着酒。
“密友?”
张彦摇头:“段君,愿你一生也不会领略,这滋味不好受。”
“眼前的女人也不能使你动心,多少人梦寐以求,如果我是你,必不肯放过机会。”
“这两个女人更不能追。”他笑笑:“老弟,你有这个勇气,我也不鼓励。”
“你是这里的常客,你了解她们?”
“没有人能真正了解女人,包括最出名的医生。”张彦又说:“也不敢说是这里的常客,只可以说大部分在这里的宴会,我也有请柬。”
我心念一动。
“张某,可有见过一个头发绕成小髻的少女,不施脂粉,带着一个大大的挂袋。”
“在这里?”
我点头。
“没有。哪有一个挂着大袋的女子。”他举目四顾,道:“女人来到这等场合,不浓妆艳抹岂肯见人。”
“她不在大厅。”我兴奋的形容:“在花园,刚才尚见她匆匆忙忙,钻进了镶了圆环的门。她很年轻,声音清脆,如水玲珑差不多年纪。”蓦地,我住了口——我想到了什么——似曾相识的眼神,似曾相识的声音,似曾相识的动作。
我猛然,向水玲珑那边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离去,只余白冰与在座客人谈笑风生。
我想把我的感觉告诉张彦。
此君已向我勾出一抹浅笑:“老兄,你遇到白狐。”
我闷哼一声:“但愿。”
自助晚宴开始了,我却无心进食,白冰周旋于每一位客人,来到我身畔时,笑问:“餐桌上的食物,不对段先生胃口?”
我忙否认。
“记挂着工作了,”白冰道:“答应给你做访问,必定守诺,不用担心。”
她有所误会,我也乐得顺水推舟:“沈礼催我交稿。”
白冰笑笑:“他自己又不来!”
“你肯见他?”
“他试过没有?”她旋着手中杯:“老说我不肯见,却也从来不试,他现在还是满肚牢骚吗?”
我顿感惊异,看来她对沈礼行事,倒也知之甚详。
“他请了你帮手,显然具有眼光。”她道。
“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访问。”
“不是现在吧?”她柳眉一扬:“把你的问题准备好,明天下午,再到这里来。”
“好。”我马上道:“请你与水玲珑小姐一起拍个照,我这篇访问,价值甚高。”
她注视我的脸,半晌,说:“明午,你有六十分钟的时间。”说着优雅地转了身,招呼其他人去了。
一旁喝着橙汗的张彦,悄声道:“何时兼职记者的?”
“都是沈礼的主意。”我说:“水玲珑的独家报导据说有助他稳固跨国出版业。身为老友,义不容辞。”
“没有其他原因?”“没。目前——”我坦白,毕竟老同学:“后来便不一样了,我为自己工作,那谜一样的女人,我欲探索。”
“从未有人成功过的事,愿你例外。”
“你可不可以提供你所知道的,有关水玲珑的过去。”
“再说一遍:无能为力。不过,如果我是你,尽量自己去问。”他侧起头,向着楼上望去。
“她在楼上?”
张某点头。
我当然不能擅闯。
张某笑笑。来了这里后,我觉得连这个老同学也变得神神秘秘。
当夜没有再见水玲珑,她一直没再露面。
晚会过后,我马上回家,以电话报告成绩。
电话几乎一响,便被接过,对方显然等很心急的。“怎样了,事情的进展。”沈礼劈头第一句:“拍了照片吗?”
“也不是没有收获的,我发现了一个人。”本想把在花园见到那女郎的事告诉他,可是,不知怎地,话出了口,又止住。
“什么人?”老沈挺心急。
“唔——”我说:“张某。张医生。张彦。”
“他?”老沈也好奇:“他在那儿干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此小子做了白冰的上宾。”我道:“看来两人颇熟络。”
我与他说:“明天,我正式访问白冰。”
沈礼收了线,我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天花板出神,娇怯的女郎,冷艳的水玲珑,交替在脑海中出现,是什么使我把她们连在一起呢?我没有告诉老沈我的花园奇遇,因为,我不想把“她”公开,我竟把她视为秘密的一部分了。
我失笑。
什么时候变成这般婆妈?
把那小银盒掏出来,打开,小巧的香水瓶,小巧的玉照,轻轻摩挲着,我竟迷惑了。是仙女不是凡人?是披着长发的水玲珑还是盘着小髻的布衣姑娘?旋开了香水瓶的盖,阵阵幽香,就在绕绕的香气下,我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梦中伊人再现。水玲珑在远处带着幽冷的眼神,瞧着我,站在我身旁的,竟是那布衣姑娘,她眨动着眼睛,似有千言万语,我欲奔向前,又恐怕身旁的她受冷落,回头望她,又怕稍移视线,远方的她消失,一阵忙乱之际,白冰来了,她一手牵着水玲珑,一手拉着布衣姑娘,参挑战的眼神看我。我吸一口气,踏步站于她跟前,蓦地,白冰展颜一笑,把左右两位玉人,推到我的面前。
我开心得笑起来。
一阵惊雷在我头上掠过。
急急拉着两位玉人。
张开眼,哪儿有玉人?双手只抓住空气,那惊雷倒也存在,当然,不在天,在——我翻身,抓过响闹不停的电话。
好梦由来最易醒!
这可恶的人是谁?
“表哥!”
我登时跳起。
“好没心肝唷。”
我定一定神:“对了,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我支支吾吾的问,打着呵欠。
“昨天,又不来接机。”
“忙嘛。”
“忙什么,都不回公司。”
“你找的时候,刚走了。”糊里糊涂的答着,看看腕表,七点三刻:“这么早起来?”
“时辰尚未适应。表哥,我到公司看你,等我啊。”
“未开门,你下午才来。”
“下午才开门吗?”她不悦:“分明不想见我。”
“好,你来。”我哄了她两句,收线。早点回去候她吧,我的好表妹,所谓“青梅竹马”,便有这等麻烦——熟得太不拘礼了。
我依然视她如表妹,她别将我看作情郎便是。
我们的店子九点钟开门,回到公司尚未到八时三十分。转入商场,已瞧见她站在门外,举头张望,穿了一件短身毛衣,配黑绒裙,盘了一只小小的发髻——她不是小表妹,走近她身后,我心狂跳,是她,那个女郎。
“你——”
“噢!”她不防我在身后出现,微吃一惊。
“上次,你买了一只日星月相表。”我说。
她点头:“我送了给人,对方很欢喜。”
“你选得好。”
“昨夜——”我顿了一顿,说:“你见到我吗?在花园,白冰的花园,你匆匆忙忙的走过,有一个人站在那儿,你记得吗?那个人是我。”
她仰着脸,看敝店的招牌,并不留心我的话。
她轻轻地念:“SOMEWHEREINTIME,什么意思?”
“时光倒流七十年。”
“你骗我,没有一个字的意思是角七十年的。”她转过头来:“我也有读书呢,我很努力,今天不懂的字,明天一定懂,所以,你顶多骗我一阵子。”她没头没脑的说,声音清脆,仰着脸蛋,就像一个不服气的孩童,教人又可气又可爱。
“那最好,如发现了我骗你,马上过来算帐。”我边说边开了店门,她随着入内。
“大清早来买表?”
她摇头,低声说:“来看你。”
“看我?”
“看清楚你。”她望定我,也不打话,半晌,才把目光带开。坐在饰柜前的椅子上,看看柜内的古董表,我看她的眼,骨碌骨碌地转,根本不是在看表。我走到饰柜后,在店员惯坐椅子上,与她面对面,她抬眼轻望,这一望,教我心头一跳,昨夜,那仙女一般的水玲珑,不也是以同样的神情看人?
我问:“小姐,贵姓?”
“陈。”她简单的答。
“可否让我知道芳名?”
她俯身饰柜,问:“买表要知道姓名?”
“不。”我道:“陈小姐很像一个人。”
“哪像谁?”她抬起头,看定我。
我又说不了,她们的外型并不相像,打扮更不像,但,某一时刻的神态,却又一模一样。
我只得道:“一时说不出。”
她笑。
“尚未知道芳名。”我正在问,她却指着饰柜一只表,道:“那美女绘得极精致。”
那是一只音乐表。
我把它从饰柜拿出,圆型的袋表,金壳上刻有优美线条,中间是一位鬈发的美女,表壳周遭敷上一层悲翠透明釉彩,使画上的美女看来更夺目。
她接过,反复地看着。
“可以打开。”我说。把表上了链,再把表面揭开。悠扬的音乐响起。
“我知道,那是WESTMINSTER西敏寺的乐章。”她兴奋的叫起来。
“我懂得,真的。”
就像小学生弄懂了最难懂的功课,开心得乱嚷。她仰起脸,问:“不是人人都懂得的,是吗?”
我轻咳一声,不晓得好不好泼她冷水。
“英国的大笨钟也奏这乐章。”她说。
她端详着表壳上的美女,又细看打开了的内壳,问我:“为什么这种表会响?不是说古董吗?古时的人会把音乐带放进去?”
“还不简单。”说话的,是刚进来的人,噢!我的小表妹。笑盈盈的走到饰柜前,一张苹果脸红粉绯绯。我惊喜,小妮子长高了又标致了,一脸佻皮的她,虽然有时使我烦着,但这活泼的苹果,却有她的娇憨可爱。
“表哥。”她坐在“陈小姐”的身旁的小圆椅,笑嘻嘻的望着我。
“倒来得快。”我说。
“还担心你未回来呢,”她说着,侧身望了身旁的小姐一眼,道:“刚巧听到你问的问题。”她转向我:“表哥,由我来答好吗?”
--
四
还可以说不好吗?这丫头。
“很简单,表内附一个小小的百音琴,上了链,拨击,音乐便出来了,很好玩。”
陈小姐不答腔,身子坐直,整个人戒备起来。
“不过简单的百音琴只能反复奏着一首曲子,多听会觉得单调。”苹果正色道:“要收藏,别买这种,太普通。”
“苹果!”我笑道:“别扰乱我的顾客,人家有心水哩。”
苹果吐吐舌头。
姓陈的把表打开、合上,再打开、再合上,把音乐重复听着,半晌,说:“包起来。”
我应着。她今天没有背大布袋,钱,放在哪儿?我好奇,上次她在布袋里拿出一大堆钞票的情景,顿在脑际出现。
她从裙子的袋子里掏出一叠美钞问:“什么钱?”
她老是买了后才问价,只要喜欢,不论价钱。
我不打算特别提高售价,便道:“三万块。”
她点头,数了几十张百元美钞给我。把表包装好后,我把美钞按当日市值折港币,尚有余款,连表及零钱找回给她。
“老实的生意人。”她说,瞟了苹果一眼,再不打话,转身离去。
与刚回店子上班的蓓娜正那打个照面,蓓娜说了声“早”,她点点头,匆匆离去。
“波士,她早啊。”看到一旁的苹果,笑着上前,苹果与蓓娜早就认识,也笑得拥在一起。
“波士,大清早回来招呼熟客?”蓓娜嘴唇呶呶店门,指的是刚离去的陈小姐:“其实,通知我们回来便是。”
“你怎晓得她是熟客?”我摸摸鼻子。
“她不是来过的吗?曾经见过。”蓓娜道。
“你以前见过她?”
“她看起来很面熟,”蓓娜侧起头:“却说不起什么时候见过。”
我吁一口气。
她们并未见过面,只是——我望着店门,低头,蓓娜见过的是水玲珑的照片,这姓陈的女子和水玲珑确有想像之外,我真想马上展示照片,教蓓娜一评。一旁的苹果推我手腕:“表哥,何事出神?”我恢复过来,对她道:“看到你,悲喜交集,不能自己。”
“呸!”她打了我一下。
蓓娜向我单单眼。
我把表际迎入办公室。
“我不回纽约去了。”一坐下,她便哗啦哗啦:“我希望我留在你身边,妈妈不许,你向她说说去。”
我几乎便把口里的咖啡喷出来。
“表哥,你央求妈妈去。”
“留在我身边干吗?”我道:“回去好好念书,这年纪,最重要是念好书。”
“那语气,和妈妈一模一样。”她顿足:“一个人闷死。”
“你也会闷?”
“你又不在。”她眨着明亮的眼睛,看着我,苹果、苹果,如果你仍是小时的苹果,那多好?我一定狠狠的亲一下。
表哥,她来到我眼前:“他们说你有很多女朋友,我不放心,我要回来,守在你身边。”
我扶着额,老天。
现在的女孩子太率直,不懂得何谓储蓄之美,也许,含蓄已经过时。
我望着眼前的红小脸的宝贝。
轻轻地说:“有很多女朋友也不代表什么,你守在我身边,也不见得我便谢绝他人。反正回来了,开开心心玩几天,再回纽约继续学业。”
“不。”她摇头,呶起小嘴。“太孩子气了。”我拍拍她的背,她顺势倒进我的怀中,拨弄着我的领带,说:“表哥,我不离开你。”我扶正她身子,道:“小丫头!”
“我不是丫头,都十八岁了。”她说:“去了几个月,实在熬不住,我决定回来,你快和妈妈说去。”
“你在香港,也不见得天天和我在一起。”
“那是不同的,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我们接近。”
我啼笑皆非。
“暂时别说其他,算是替我接风吧,下午陪我到外面玩。”
“你又不是游客。”我没好气。下午还有重要事情办。
“才几个月,表哥,你便不疼我了。”苹果竟有惊诧神色:“还说念几年书,我说什么都不回去了。”
我头痛。电话铃声响,第一时间接过,太快,倒把对方吓一跳。
“段君?”
救星到了。我灵机一触,对电话那端的老沈道:“苹果回来了。”
“苹果?”
“我那可爱的小表妹,你太喜出望外了。老沈,她就在我身边。”
“段君,我要和你商讨下午的事,你到白冰家里去,那访问的内容想好没有?有几点与你特殊研究。”
我打断他:“下午陪苹果?太好了,你陪她,我很放心。”我向一旁的苹果眨眨眼:“她当然不会拒绝,下午恰巧我有要事,就把她交给你了。”
老沈啼笑皆非,但总算会意。他不陪苹果,我恐怕难甩身。
他“唉!”的一声,说:“有什么吩咐。”
我把话筒递向苹果:“沈礼,他知道你回来了,开心得不晓得说什么,硬是要见你。”
苹果半信半疑,接过话筒:“沈礼哥哥。”她娇滴滴,沈礼的心大概也要软下来。
沈礼不知道向她说的什么,小苹果就是笑。
我也笑,背转向,偷偷地。
苹果听了后,回头对我道:“表哥,这世上的男孩,就只有你一个不识相。”
我没有答腔,说什么都没有好处。小苹果“哼!”的一声,说:“沈礼哥哥对我不知多好,一定要下午陪我。”她瞟我一眼,“我拒绝了,我只想与你在一起。”
我暗暗叫苦。
这样的小女孩真不好应付。
“他说马上要来。”她虽然不在乎,脸上却难掩喜悦之色:“他说一定要来看我。”
沈礼这家伙倒也会做戏。
“表哥,你陪我,我什么人也不见了。”
“先见见他,沈礼想见你想得疯了。”我谎话连篇,却也说得煞有介事:“他在我面前提过很多次,关心我的苹果。”
“他记得我?”
“当然。”我吹一下口哨,沈礼常到我家,与你母都熟,苹果常来我家走动,和偶尔出现的张彦都是认识的,只是毕业后,各忙事业,苹果到了外国念书,大家见面了。我对苹果道:“沈礼哥是七本刊物的负责人,很能干。”
“没有人比你更能干。”她仰起脸。
“你要认识多些朋友,苹果。”我说的是真心话,眼界大了,对人的观感不同,更不会惑于小小的成就。
她似懂非懂。
蓓娜送进来一大叠文件,我忙着翻阅、答署,苹果静静的坐在一旁,倒也不来骚扰。
时近中午。我让蓓娜替我订了午餐的桌子。
沈礼尚未出现,我心急的看表,暗想:老沈不来,我只有撇下苹果了,下午的访问不能迟到。心中念念有词,得体的开场白是必要的。
午饭时,我对苹果道:
“饭后,先送你回去。”
“你不陪我?”她一脸失望。
我抱歉的笑笑。心中暗骂老沈。
却在我们离开餐厅时,他出场了。满头大汗:“对不起,赶埋版,还好找到蓓娜,她说你们在这里。”他向我身旁的苹果鞠躬:“害你久等了。”
“我才没有等。”苹果打量着他,老沈居然一身牛仔装,衬着日见发福的身躯,有趣得很,苹果皱皱眉,对我道:“表哥,你要到哪儿?”
“约了朋友。”我道:“老沈,快向苹果陪罪。”
“到浅水湾喝下午茶,好吗?”
苹果不理他,走到我的车子旁:“我坐你的车子回去。”
“我赶时间。”我没有答她。
老沈比我更心急:“上车,段君,到你要到的地方。”我开了车门,马上苹果钻进车厢,老沈只有上了后座,我苦笑,说:“好,咱们游车过去。”
当车子转进浅水湾,苹果道:“表哥,要吃下午茶?”老沈马上答:“段君有事办,我和你去好了。”
身旁的苹果狠狐疑地望望我,后厢的沈礼说:“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表哥一起去,我才去。”
我没好气。车子直驶白冰的家,在她门前那棵大树下停下来,侧身对苹果说:“附近可截计程车,你和老沈喝茶去好了。”
“表哥!”
“有事要办。”我正色。
沈礼下了车,替苹果打开车门,恭恭敬敬。
苹果无奈,十分不情愿地站在他身旁。我踏油门,自府的人得到指示,电闸开了,我把车子转进去。
沈礼和苹果在门外,我不难想象,苹果那脸上的不高兴。
白冰已在等候。
她坐在一列落地的玻璃前,喝着茶,看到我,微笑:
“请坐。”
我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佣人随即奉上香茶。
“很准时。”她说。
“这是我一向的习惯。”
她望向窗外,阳光正好,园子里满眼柔和的绿,我游目,佣人退下后,这里静悠悠,和晚间的热闹比,仿佛进了另一个地方。
白冰把视线收回来,道:
“怎么沈礼不一起进来。”
“你见到他?”
“适才在闭路电视。”她放下茶杯:“身畔的小姐是谁?”
“我表妹,苹果。”
“很甜的名字。”她道:“你们三人常常在一起?”
“不。她从美国回来,我无空相陪,沈礼做代表。”我道。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
“看来被访问的,是我。”我打趣。
她笑笑,从几上的银盒子里拿出香烟,点起来:“你准备怎样开始?”
“你最喜欢创造,包括人的命运?”
她吐着烟圈:“没有比此更有成就感了。”
“你创造了水玲珑。”
“我只是给予她新生命。”
“以前的她,是怎样的?”
“一点也不重要。”
“遇上你之前,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比较重视:这个人遇上了我之后。”
“她有兄弟姐妹吗?她的亲人呢?”她望定我,我顿了顿,说:“我想知道,你把她带到香港时她家人有何反应?”
“这与她的成就有关吗?这与我的成就有关吗?”她一叠声的问。
我暗忖:这与沈礼杂志的销路有关。
白冰轻轻的弹了两下烟灰,缓缓的说:“王子也不介意灰姑娘的过去,你们倒介意起来。”
“没有人介意,只是……”
“王子的故事,只是童话,今天再没有人相信童话。”她抬头,放眼满园翠绿:“水玲珑是一个现代童话,你信不信?”
“我更想念有人刻意制造神话。”我道:“没有人介意她的过去,除了制造神话的人。”
她按熄了烟,唇边勾出一抹浅笑。
“如果觉得我能成功地制造神话,对我,是最大的恭维。”
“你已成功。”这是真的。
白冰哈哈笑。
在她开心的当儿,我抓紧机会:“可否让我拍一帧白冰与水玲珑的家居照?”
“她不在。”
我毫不掩饰我的失望:“运气太坏了。”
“你不是见过了吗?”白冰道:“而且近距离,没多少人有这个机会。”
但我要的不是这些,那种所谓“见面”,根本是一项表演,在“表演场合”时,我无法完成我的使命:“我们根本难以攀谈。”
“神话里的主角,不容易与世人勾通。”
她说着,近了唤人铃,佣人给我们接过香茶及咖啡,一盘精致的饼点放在面前。
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取了两个小蛋挞,放在她的小碟上,她微笑,侧起头,望着我:“段先生!”
“我的朋友都直呼我段君。”
她挪动身子,轻移几上盛烟枝的银盒子,方才发觉,下面压着一张名片。
她递向我,一扬:“这是你的名片。”
我什么时候给她的?她知道我的意思,道:“那夜,你放在入口的银盘子里。”
“是,”第一次到白府赴宴,我曾留下名片。
“这是贵宾号的?”她拿出一张纸——是敝店的包装纸,用来包装售出的物品。我点头。
“你来这里干什么!”她蓦地脸色一沉:“根本不是来访问,告诉我,到底想侦察些什么!?”
我一愕。
“明人不做暗事,到底专意为何?”
我吃着西点,呷了两口咖啡,定过神来,道:“真言重了,你以为我是密探吗?”
“最看不起鬼鬼崇崇的人,。”白冰冷冷道:“无论想探查什么,你皆会一无所获。”
“未必,起码,我了解冰姐是一个精明、敏锐的女子。”
“谁人不知。”她颇自负。
“实情确是这样,我受雇而来。”我把与沈礼的关系告诉她:“一方面助同学,一方面,我对两位倾慕,能够把两位的事记下来,岂不荣幸?”其实沈礼只着我写水玲珑,并没有着我接近白冰,我当然没有说出来,我必须强调白冰的重要。
每个女人都觉得自己重要。
这个我懂得。
白冰脸色渐渐舒缓。
我拾起她放在几上的报纸,道:“收到由敝店售出的礼物?”
她吐着烟圈,没答我。
“这纸曾包装过一只日星月相表。”
“每一件伪出的货品,也记得用哪张纸包装的吗?”她讽刺:“真不可思议。”
“只因买表的人特别。”我道:“记得的,不是哪包装的纸,是那个买表的人。”
“是吗?”
“她太像一个人。”
白冰注视着我,等候我说下去。
我不做声,我懂得在什么关头要卖关子。
她也不追问,好一个厉害的角色。
喝完杯中咖啡,她缓缓道:“如果没有其他,我尚有要事待办。”
分明逐客。
我点点头,扫视四周,说:“那位小姐呢?”
“早告诉你,水玲珑不在。”
“我是说那位姓陈的,”顿了一顿:“送礼品给冰姐的人。”
她把眉一扬,笑:“又打听谁。”
“你的手表,不是她送的吗?”
“我的手表多的是,你说哪一只?”
“用这张纸包装的——”
“好。”她微笑,把身畔的小盒子打开,抽出几张纸,天!都是敝店的招纸。
“阁下生意兴隆。”
我失笑:“冰姐的朋友识货。”
“还有其他事吗?”
我望望花园,以为接近成功的事,如今又告吹了。
“想探知水玲珑的事,自己找她去。”敛了笑容,“从我身上打听,恐怕会失望。奇怪的是,沈礼由得你这样做,他应该知道,在我身上入手,准不成功。“
我无言。
“有本事的。”冰姐咬咬唇:“叫他自己来。”
我依恋的目光仍留在园子里。夕阳西沉,世界镶上一层金色,忽然我有一种悠悠、茫茫的感觉。
“想心事?”她道:“你不像那种人。”
“规定哪种人会想心事,哪种人不?”
“段先生,你眉宇开朗,眼神清澈,脸不见风霜,一个空白的人,有何心事可想。”
我一怔,竟有人用空白形容我。
“也是令人羡慕的,无风无浪,不乱世途险阴。”不知怎地,我觉得她在讽刺我:“甚至感情,段先生,你爱过吗?”
我想答“爱过”,但又说不上来,与那些女生们,算不算恋爱?不!恋爱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这样的。看沈礼,除却巫山不是云,说他痴吗?他曾爱过。看张彦,坚持“不肯再着这道儿”,笑他傻吗?他的刻骨经历,终身不能忘记。而我,我有什么?
沉沦,自有沉沦的乐趣。
我垂下头来。
他们确曾生活过,与他们相比,我拥有什么?事业,谁的事业不成功?
我有点懊恼,白冰的目光,透澈地在我脸上扫过。
居然有缅典。
这不是一贯的我。
白冰从容地一笑,站起来送客。
别过她,车子已在等候。
有点像斗败的公鸡,我茫然地上自己的车,把车绕着白府,转了一圈,非常不甘心地,驶离浅水湾。
晚上,老沈的电话来了,我没有接听,电话录音机同时传出苹果的声音。我懒闲无绪的赖在沙发上,任时光过去。
电视迄自发出声浪,主人无心理会。
受了什么蛊惑呢?
影像飞速在转,金光霞彩的大厅中,有一双丽人。
我受谁所惑?
从未如此泻气过。
蓦地,萤幕上我看到她。画面上冉冉如仙的女子,傲然、睨视。呀!水玲珑,她与香水,香水衬托不了她的神秘,她的迷惑来自何方?
我心头一痛。不,那不是水玲珑,不是仙子是白冰,白冰才是血肉,她借了另一女子的躯体,笑傲人间。
水玲珑的一颦一笑源自白冰,世上根本没有水玲珑,她只是一个代名词,真正的鬼惑,在她的主人身上。
水玲珑的影像消失了,白冰的情韵散于四周溢满我心。
我知道自己为谁所惑。
段君段君,一个声音在呼唤,在催促。我跳起,披衣,取过车子,豁出去吧!风驰电掣,直到白家。四周寂静,白家的大门不为没预约的人而开。
深夜了。
车子来到后园,我认得路,那天,分明有人在这里进去。
找那扇门是很容易的。
但,后园的门也不会为陌生人而开。
站在门外,企望园内树影,有一个小小等待:她,会不会再出现在这时?
那夜,偷偷从后园来去的女子。
今夜,她——
我闪过一旁。
她回来了,计程车在后门停下,她匆匆下车,掠一掠头发,看着计程车远去,左右张望,轻轻的,用锁匙把后门打开。
我上前。
她吃惊。
“你?”圆滚滚的眼睛惊惶讶异。
我友善地招呼:“陈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她的脸色一下子煞白。
“我不泻露你的行踪便是。”
她的手微微发抖。
她这样子来去,显然是不欲屋内的人知道,我柔声说:“决计不说出去。”
她惊得流下泪来。
事情那么严重?她像犯了天条的叛徒,待宣判命运,惊慌惶恐,手足无措。我于心不忍,快快道出来意:“只想见白冰。
一双妙目泪汪汪。
“白冰不喜欢你外出?”我想我是猜对了:“不会揭穿你的秘密,只想你给我帮忙。”
她扶着门的手犹在微颤。
鼓起勇气,我坦白:“很想再见白冰,但她无意见我。请告诉我,如何可以接近她,她的生活习惯,她独处的时刻,她的喜恶。”
缓缓的,她以手弹去脸上泪痕,月色下,神情楚楚。
我尴尬的笑了笑:“是冒昧了,但,请给予援助。”
她的声音细细:“为什么要知道?”
为什么?我心苦笑。我已着魔。
她眼里写满问号。
“我喜欢她——”这个女子面前,我竟有不必隐瞒的感觉。
浅浅的,我看到一抹笑容。
“你会帮助我吗?”
她重新转动门锁,默默的,点了头。背着我,声音仍是细细:“我们互守着秘密。”
“当然。”
“有空,我自会来找你。”
“明天,明天好不好?你把白冰的事全都告诉我。”
“明天不成。”她的背影向着我,说:“两天后,我会来。”入了花园,转身,把门关好,一刹的目光接触,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
站在门外,竟有点迷惘——我没有把心情的变化告诉老沈,他只关心是否完成工作,这个曾经沧海的老友,除了事业还是事业,倒是张彦,也许尚可一谈。
对了,张彦,他是白冰的朋友。
可否向他打听多一点?
白冰。我心神俱醉,受了牵引。
可惜,找不到张彦。
张某忙着就诊,有看不完的病人,做不完的手术,留了话,久久不覆机,电话来了,问明:“没有要事,”匆匆:“改日再谈。”
病人比我更需要他。
我开始神思惘惘。等候姓陈的到来,她可以带给我白冰的资料,我计划如何在白冰出现的场合制造“偶遇”。
这两天真难过。
短短的日子世界仿佛有翻天覆地的转变,轻前尖锐洒脱的段君,变得敏感而忧愁——我摸摸鼻子,这是作茧自缚,这叫非理性行为——什么时候,我这样取笑过张某?我失笑。
最好的医生,医不了忐忑的心情,如尘缓撞,我无法安宁。
苹果在喋喋:“表哥,你就不理我。”沈礼没有陪她,还是她不要他陪,我实无心理会。一颗心,只系住在那个人身上。
企望供资料的人早点来。
--
五
我只能苦笑。
这天,接近打烊的时候,沈礼来了,看到我,哇啦啦地说:“还认为阁下失踪了。”
在办公室,人未坐定,便啧啧连声:“段君,你逃避。”
我支着颈,看他。
他一掌推开我的手,道:“支颐、托助,活像一个大姑娘,你干什么了。”
我交叠着手,挨着椅背,不作声,我不暴利该说什么,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他?太为难了。
沈礼望着我,斗顷,失笑道:“劫数终于来临。”
是谁说的呢?男人的心事不会向男人倾诉。此刻,算是深刻的体验。但我知道,我不告诉老沈我心情变化的原因,是因为——白冰无意间对他流露的关注,她重视他。她没有说出口,但无法掩饰的神色出卖了她,我竟然在意了。
“水玲珑,那女郎是谁?”
“想到哪儿去了。”
“我是过来的人。”他掏出烟,自顾自的抽起来,我默然,静看他吐出的烟冉冉飘去。下班的时候到了,职员陆续离开。老沈叹一口气,道:“这是一个尴尬时刻,如果知道你恋爱,断不会把重任交与,现在找另一个,难矣。“
“我会把任务完成。”
“你已心神不在。”他皱着眉。
“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
“着了魔的人,无药可救,得待重生,不晓得何年何月……”他眯起眼睛,迄自喃喃。
“老沈!”他的老毛病又发作了,可想他当年创伤多深,我歉意地来到他身旁:“一个月,给我一个月,必定把任务完成。”
他凝神望我:“一个月,你说的。”提到工作,他的神气回来了,他站起,拍拍我的肩:“老弟,我的刊物如何叱咤市场,看你啦。”
我硬着头皮:“放心。”
老沈叼着香烟离去。
我目送他的背影,把大门锁上,蓦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商场那端缓缓而来,是她!姓陈的来了,与从这里出去的沈礼,在廊上打个照面,她垂下了头,老沈瞧她一眼,脚步并未稍停,两人擦肩而过,她来到店前。
我难掩喜悦,把她请进去。
“你迟到了。”
她仰起脸。
“我的意思是,你迟了五天。”
“你很心急吧。”清脆的声音响起。
“当然。”
她仍然坐在上次来时饰柜前那张小椅上,还是薄毛衣,黑布裙,头发绕成一个小髻,有绺发缠不拢,散散松松的飘着,粉颈低垂,看着饰柜内的表。我想问她白冰的事,看她全神贯注,未好一下子开口。
“基本上,我们现在看到的所谓古董手表,并不古董,它的历史短,三十年代的制品到现在才几十年光景,不过,三十年代的手表史上最创新的年代,很多经典作品皆于此时出现。”她慢慢地说,慢慢地抬起头:
“真正的古董表,是袋表,它有几百年历史,要鉴别、欣赏,学问要比手表大很多。”
我与她的目光相接,看到的,是信心、坚定、挑战——我吹一下口哨:“倒像行家。”
“我不懂,但我学,或稍欠天资,但以勤补拙。”话毕,两唇紧抿,一脸天真。
我暗暗喝彩。
她看来并不怯弱,也不蠢,知道自己“稍欠天资”的人,总不会是蠢人,懂得“以勤补拙”的,更属难得。
“老师说,最重要的,是恒心。”
我点头,对她,竟然有点“刮目相看”。
“你等了我一周?”她笑:“真想不到。”
我摸摸鼻子,踏入正题:“白冰如何?”
“哦。”她忽地有点泻气,适才的神采一掠而过,轻轻地说:“还是为了她。”
是的,还是为了她。
姓陈的垂下眼,半晌,道:“她是一个好人,能干而温柔,你喜欢她,是应该的。”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她?”
“真的如此渴望跟她会面?”她轻声问。
我点头,但她看不见,她低头弄着玉指,纤巧修长的手指,互相扭着,交缠着,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愿她快些开口。
“明天……”她一顿:“下午。”
我急煞:“如何?”
“她会到泰国去。”
“噢,”我有些微失望,不晓得逗留多久,恐怕又得等一段时间方可与她“碰头”了。
“你可以到机场见她。”她抬起了头,放弃了扭着手指的动作,挤出一个笑容:“没有人知道她的行程,她独自出发。你可以单独接近她。”她说出了航机的机号与时间。
“谢谢。”我雀跃。
“你真的会到机场找她。”
“自然。”
她无声的站起来:“告辞了。”
“陈小姐,”我一直不知道她的芳名,她又无意告诉我:“让我请你吃一顿晚饭,可以吗?”
“你想念着她,食而无味,不若见过她才请我。”她浅浅一笑。
我有点不好意思,道:“起码,让我送你回去。”没待她说话,我先行,她想了想,尾随。离开了店子,我以车子送她回家,那条路是熟悉的,我把车子转到屋后,她一向从后门出入。
一路上,她没有打话。
我问她:“你与白冰怎样招呼?”
她不答。
“水玲珑不与白冰一道前往?白冰放心她?她一向视水玲珑是她的受宠保护动物。”
陈侧头,望了我一眼:“受宠保护动物?”
“不是吗?谁人也不许接近,真怀疑,水玲珑是否确有其人?有一本小说,但是写一个假身人,完全受机械操纵,思想行为受命于他的主人。”
陈格格的笑,像听了一个最有趣的笑话。
我问:“有这个可能吗?”
“机械人?”
我点点头,作一个认真状。
她又笑了,竟然十分开怀。
她如此容易开心,看着她的笑脸,我也受感染了,可惜她不肯把身世说出,一屋子女人都神神秘秘。
“段先生,你有几家店子,为什么还要做兼职?”她做了一个写字的手势。
“人的兴趣是多方面的。我想发掘另一面的天才,我帮朋友的忙,”一连三个解释,搔搔头发,像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居然有表达上的困难。
她听得很用心。
“你怎么晓得我有几家店子?”
“冰姐说的!”蓦地发觉说漏了口,忙道:“人人都喊她冰姐,我也一样。”
我的兴趣来了:“她还说我什么?”
她咬咬唇:“没有了。”缄默。
送她到后门,我道:“送你进去。”
“千万不可,”到了白府,她全身进入紧张状态,道:“此事别对冰姐说,你答应过的,我们保守秘密。”
“我是守信的人。”
她别过,开了锁入屋。
我有重要的两件事待做。
明天可以再见白冰。
她去了泰国,有助我接近水玲珑。
我开着车子,心情兴奋,老沈的任务有机会完成。我想着,他得到他所需的资料,我得到爱情,我会得到吗?忽然,耳根赤然,这劳什么了,想想也教人心跳,那感觉委实太奇妙。
如一切顺利,我得好好谢她。陈,不知名的姑娘。
忐忑着候明天来临。
午后二时,我赶到机场,她下午四点钟的机。然则使我气恼又失望,白冰根本不是坐这班机,她乘上午的航机离开。
那姓陈的在骗我。
竟然,她在。
“波士,陈小姐等了很久了。”蓓娜悄声说,用眼色问:要不要请她进办公室?
陈笑盈盈,来到跟前:“段先生,现在才回来,我等了快一小时了。”
我闷哼一声,却又不便发作,道:“购物,敝店有职员当殷勤接待。”
“我来找你呀。”她并无愧色。
蓓娜道:“不若进办公室细谈。”向我眨眨眼,又向店面扫视,意思是:“有何交葛,请勿在店面进行。”
我与姓陈的进入办公室。
她端端地坐在我面前,隔一张办公桌,活像初次上工的女生。我端详她,狠狠地看——这个捉弄我的女人。
她依然抗拒脂粉,一张俏脸干净清爽,身披薄毛衣,今次不是配布裙,是一条石磨蓝牛仔裤,随身带着的,仍是那个大挂袋。
现在的女孩子,天天缚紧肚皮,也得让自己花枝招展,谁会每次都挂同一个手袋?非常不礼貌地,我打量她。
她讷讷的问:“生气了?”
“你说呢?”我的证据不友善:“你只需选择帮或不帮,然而你却考虑骗或不骗。”
她垂下眼。
“虽然你选择了‘骗’,但我仍然守信,你的事不会向白冰提起放心。”
“以为这是我来的目的吗?”
“尚有其他?”
“我是可以不来的,但,还是来了。”她一顿:“致歉,专诚而来,我无心骗你,而是冰姐确曾告诉我下午四时的飞机。”
我不晓得该不该信她。
但见她秀眉轻蹙,楚楚之情,又不忍深责,毕竟,她是没有助我的义务的。
“下次我不会弄错。”
还有下次?
当然,尚有下次,我的脑海里飞快转过念头,要她协助的事仍多。
看着那张带着歉意尽显红的脸,我暗对自己说:“段君段君,你也真过分。”但,我的行动没有停下来,马上道:“可否另帮一个忙?”
她双眼瞪得老大。
我轻咳一声,道:“替我约水玲珑。”
她眨眨眼,道:“怎么老着我替你找人?”
这一问,倒使我有点尴尬:“谁叫接触那两位女士那么困难。”
“容易的,世上看不上眼了。”她忽地叹一口气,喃喃:“冰姐说的,从来没错。”
白冰曾经如此说?她太洞悉人的心理,尤其是男人。白冰,可知有一人想念你?
姓陈的站了起来,缓缓的说:“这就试试。”
“有机会成功吗?”我赶紧写了家里的电话在名片上,塞给她:
“如果说服了水玲珑,马上通知。”
她接过。
“如果不成功,我会电告,要是没电话来,明天晚上请到白府,九点,就约九点钟好了。”
“好。”我雀跃,忽然又有点担心,我道:“不会历史重演吧?”
“我不会选择‘骗’,一开始已没有。如果有,也只是迫不得已的误会。”她满有深意的说。
“对不起。我为刚才的不礼貌道歉。”
她淡淡一笑,开了办公室的门,离去。
两个店员目送她的身影,悄悄细语。蓓娜进来,笑说:“波士,这小姐神情惘惘,准是你不解温柔,教人好不烦恼。”
“别瞎猜。”我拍拍桌上的文件:“都签妥,尚有什么,快快拿来。”
“罗省有传真资料到,波士,你有意多开一家店子?”
我点头。
蓓娜学我平日的样子,吹一下口哨道:“跨国联营,平步青云。”
“小姐,你的形容词用得不太恰当。”
蓓娜耸肩一笑,把资料放在我桌上,问:“什么时候开幕?”
“地点未定,哪有日期,看市场资料也得花功夫。”稍后我会赴罗省,为第五家分店努力,几年间,事业有良好发展,说真的,我有几分骄傲。
“开幕的时候,找个名人剪彩。”蓓娜兴致勃勃,说:“找水玲珑,波士,她目下最红,名气界的天之骄子。”
水玲珑!我喃喃,想起刚离去的陈姓女子,但愿她成功。
一夜守着电话。
它一响,我的心便跳,天,别是她打来才好。第一个电话,是母亲:“老是不回家,也不招呼大姐。”她提醒起,家中有客人,此际心情紧张,神思不在,哪有空招呼客人?母亲咕噜了几句,大概觉得“吾儿没救了”,收了线。
接着是苹果,怕她滔滔,我支吾的打着呵欠,她“伤心”的,把电话挂断。
坐在电话旁,我笑,想起我的“男人守则”:当你坠入爱河,有两件事必须保密,愈爱那个,愈不要告诉她:你最常到的地方,你最亲近的老友。他日情海翻波,无论谁离开了谁,你都有回旋之处。要躲避,必须躲避得彻底。
坠入爱河,已作准备,刀枪不入,密不透风。
我有时是很滑头的。
时钟滴答,时间过去。
姓陈的没有电话来。
我兴奋,一整天开朗又紧张,拟下了多条“采访问题”,写好了,又觉得多此一举,成功的访问,是双方不感觉在做访问,该如熟朋友谈天。我没有告诉老沈,怕他担心,我失败了,他的计划也告吹。说真的,我也不是没压力,当别人极度信任你时,是一个极大的压力。
九点。
一分也不差,我来到白府。
晕黄的路灯下,我按铃。
闸门开了,我把车子驶进去。
收起了那腐化的繁华,白府显示了另一面,优雅而宁静。
佣人领我到偏厅,转入另一个房间,四壁是书,水玲珑在书房与我见面。
入门口处,有花架,盛着一盆植物柔柔青腾垂下,像一把秀发,腾上小叶,是一片一片的心。
“她叫婴儿泪”。低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回头,呀!她来了。
水玲珑盈盈一笑,缓缓进来。
我细细打量,她身穿ALALA窄身裙,脚踏JOANANSSACIS,脸上是仔细的化妆,她惯于这样会客?
轻轻的,她抚摸着下垂的婴儿泪,秀发披向右肩,左边粉颈于柔和的灯光下祼露,香气缭绕,我一阵迷惑。
她的目光与我的接触,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坐下,半靠椅背,双腿优雅的交叠,左手放在膝上,右手轻托颚下,十指修长,涂上寇丹,两手的无名指和手腕都戴了首饰。
我头一次这样接近,单独的面对她——这个传奇的女人,声音压得很低,冷若冰霜,一直未露笑容。
但,她是慑人的。
有一种教人无法转移视线的魅力。
“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了。”笨拙地开场白。
她眨眨眼睛,算是答了。
“为什么她叫婴儿泪?”我知道她会喜欢这个话题:“她更像情人的心。”
水玲珑的目光移到植物上,眼中尽是温柔:“冬天,叶子会变黄,变了的情心,有什么好?”
她回过头来,低声道:“段先生对植物和很有研究?”
“不,除了古表,我对人体较有研究。”
她瞪大眼睛。
我道:“不是轻薄,而是:我本习医。”“你是商人。”
“是的,但,我读医,在医院里实习过,取得执照。”
“但你不做医生,是吗?”看见我点头,她道:“当年,为什么,选择学医,学成了又放弃。”
“当年,说来如此遥远,当年的选择不等于最终的结果,水玲珑,当年,你最初的选择,也是模特儿吗?”
她静了下来,半晌,悠悠道:“不是我选择,是我被选择。”
此刻,她望了我壁上众书。
“这儿的书,你都看熟了?”
“有空的时候,我都看。”她拨弄着秀发。
我点头。
“每个人都应该看书,书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总是默默地付出。”
她道:“在医院实习的时候,好不好玩?”
我苦笑:“你玩玩给我看,没有一天睡足六小时,病人抬进来,连脸孔也没看清楚,手术完了,第二个,在手术室还得拣好位置,稍慢,便被其他同学挤到外面去,看不到教授的身手。”
“最初的时候,做些什么?”她兴致很浓,气氛比刚才轻松了,我乐于说下去:“结结线,抹抹血,像一个小学徒,不过,为了做这个学秆,我已读了二十年书。”
她被逗了,嘻哈的笑起来,低沉的声音提高了。经验告诉我,她原本的声音并不低沉,她只是故意压低,人放松,破绽便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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