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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夙世情缘_亦舒长篇小说 > 九

她为什么要这样?

她不欲人听到原来的声音。

最初见她,在这里的大客厅,她说不及三句话。她本来就少说话。

但,她不是一个有心机的人,如果有,她不会轻易露出破绽。

“是不是很沉闷?”她仍在问。

“又不见得。”这是真话。我问:“你看日本著作?知道柳生斗?”

“连电视都拍过了。”

“为了方便回忆,又为了苦中作乐,同学们有很多名词。”我做了一个持刀的手势:“这样一剖,定名‘柳生一剑’。”

“太有趣了。”她格格笑起来。我一愕。

多熟悉的笑声。

脱口而出:“陈小姐!”

“你!你是陈小姐?是吗?”

她摇头,笑容收敛了。

“不是同一个人,她是你妹妹。”我静默,等候她的答案。良久,听到一下轻轻的叹息。

水玲珑站起来,恢复一贯的冷淡,缓缓地,她说:“自作聪明的人总是太多。”她转身,以一个美妙的姿势,触碰着房间前的植物,低声说:“段先生,不送了。”

鼓着勇气,我问:“可以约会你吗?”

她浅浅一笑,先我步出书房。不再发一方方,往楼上走去,我呆立着,看她轻盈优雅的步姿,每走一步,“距离”都是相等。

窈窕的身影在二楼回旋处消失,耳际又像响起无数掌声,她每次出现,都受到膜拜式的欢迎,她就是靠这等声而活了。

她的财富、荣誉、一统来自美丽的躯壳。

佣人站在我身前,等着送客了。

回到家里,我马上执笔,上行并非无收获,虽然未探知她的身世,但肯定,她有一个外型十分相似的姐妹,白冰选中她而不选她的姐妹,只因她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魅惑,是一股迷惘与天真。两姐妹相类之处,是她们对探求知识都极有兴趣。

这实在使人意外。发现了水玲珑有一个姐妹,对有意揭红人之秘的杂志老板,真是一个“喜讯”。我笑笑,拨电话给老沈,他人不在,留了话,继续我的稿,唯一单位与水玲珑谈了一小时的作者,我兴奋的记述着书房内的情形、她的举止、她的对答。半夜,老沈的电话来了,告诉他我的收获:“因为近看,清楚她与一个人相似之处。”老沈很高兴,声音提高半度:“设法把她妹妹的照片拍下来,公开。”

我愕然:“那个与她相似的不是公众人物。”

“但水玲珑是,段君,真有你的。”

陈是一个娇怯的姑娘,她甚至不愿让人知道她的行踪,对老沈的建议,我犹疑。

“那女的是谁?住在哪里?你提供资料,我自会安排。”她并不知道,在我之前,他曾与她擦肩而过。“你在为万千读者服务,他们有兴趣。”老沈说。

“我不愿意。”坦白的对老沈说:“我只写我所知的,我不出卖朋友。”

“她是你朋友?”老沈叫起来:“真令我刮目相看,才一阵子功夫,段君,你是我们这一行的天才,请详细记述你们认识经过,我先睹为快。”

我再次强调不会把“那女子”暴露出来,老沈急道:“如非这样,稿子便欠说服力,读者以为是杜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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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这种情形,读者信不信全赖刊物一向的声誉,我说:“贵刊一向声誉良好。”

“正因如此,更非把一切披露不可。”

“把名利建筑在他人的痛苦上。”

“还以为你全心助我。”他哼声:“泰后生辰,我尚预算邀你同行。”

“什么?”

“泰后生辰,宴请各地名人,水玲珑是嘉宾之一,白冰已先到泰国去了,我是本地唯一被邀请的出版界人士。”老沈的语气透着骄傲:“已回覆与一名公司要员同行。”

“那要员正是在下。”我笑。心忖,原来白冰到泰国是有这个原因。

“既知水玲珑有姐妹,定设法找到她,你不合作,我还是有办法的。”老沈这一说,绝不是诳语,恐怕真的会把姓陈的找出,这一来,更害苦了她。我只得道:“算了,泰国回来,连祝寿行程在内,再好好写给你。”

老沈哈哈笑:“还担心你不肯去,这回自动献身,不得反悔。”

陈小姐没有再来,不晓得会否因为我的事遭水玲珑责难,不敢冒昧找她,心颇为不安,却又诧毫无办法。

在已定的日子,我和沈礼上了飞机。

“你那篇稿子,什么时候给我?”他追问。

“看情形。”我道

“狡猾。”

我们没有再说什么,假寝,等待下机后要赴的宴会,瞧得出,老沈紧张的心情不下于我,他对工作永远有冲劲、肯付出,我张开眼睛,望他,刚好他又在看我,两人相视一笑。

和其他远道来的嘉宾一样,我们被安排入住全市最豪华的酒店,坐上来接的车子,前面有军车开路,好不威风,我跟沈礼道:“全赖阁下,小商人才有这等风光。”

沈礼道:“如果只是皇室邀阁下出度,阁下肯赏光吗?可见这等风光,不入阁下眼中。”

毕竟是老同学,他太了解我。

我们的套房,在酒店最顶的三层,第二层是几位明星,水玲珑和白冰都在,最顶的,是一位重要的人物,整层楼留给他,他的随从众多。

我语沈礼:“还以为被请住进皇宫。”

“遵守各式礼节,你肯吗?”他笑。在酒店里,我们可以随意活动,除了不能到顶层。

“住着的家伙是谁。”我好奇。

“要知道是很容易的。”老沈做了一个数钞票的姿态,出房去了,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一个欧洲小国的名字:“该国的王子。”

我对王子没有兴趣,我的目标只在她。

水玲珑!不,是白冰!不不,是水玲珑!忽然,我的心有一阵矛盾。

现代人的感觉,现代人的感情,在哪儿看过这几句,无非是四个字:三心两意。我是三心两意的男人。

是因为同时揉合理­性­与感­性­,温柔与刚毅,­精­明与娇怯的情人太难找吧?

为什么不能优点尽于一身,偏教俗世男女一生寻寻觅觅。

沈礼没瞧见我的迷惘,他匆忙跟着众人四处摄影,手上的一部相机,主宰了他,他说:“拍照随时可以,但今次身份不同。”他大概可以写一篇:国宴行程录。

明天是国宴的日子,今天大会有活动,参观各式建筑,我没有参加,晚上老沈回来,在他的房间打电话给我:“段君,拜四面佛去。”

他兴致勃勃,我们挤到最热闹的地方。

善男信女虔诚膜拜,小贩兜售花串,老沈买了。他说:“不投入,无乐趣。”并向四边上香。什么都得投入才好,生活的哲学在此。我看着他挤进上香的男女中,顺时针方向的走着,膜拜着。

举起他交给我的相机,欲拍他的香照。旁边的一位婆婆拍了我一把:“勿用闪灯,亵渎神灵。”我把举起的相机放下,信徒对宗教的虔诚,我永远尊重。

一眨眼,老沈不见了,大概转到佛的另一边,人多,我不能透过人墙看他,只在人与人的缝隙中找寻他的踪影。灯光灿烂,花香暗散,香烟缭绕,这是一幅独有的,只属于这儿的图画。

忽地,图画里有了一点白光,使我弹跳起来,一个穿白­色­衣裙的身影,在图画中一闪而过。如此熟悉,是她!她来了。

我冲上前,往人堆里钻,没有我所见的人。一回头,她又在了,长长鬈鬈的头发,披散一肩,那把秀发,印象奇深,水玲珑,她来了。

正想唤她,她却消失在人堆中,我穿Сhā在人群里,小贩们递过鲜花,有人递上线香,我轻轻推开,忽地,一呆,又见她了,清楚的看到她的脸,在不远处,扬手叫车,穿一袭黑­色­套裙装,她是白冰。

白冰也来了,当然,她是水玲珑的监护人,水玲珑来了,她必然也会出现的,水玲珑就在她身边,但我看不到水玲珑的脸,她背着我,只是那把长发,油润生光,远远把我呼唤。

我欲奔向前,双腿却一如钉牢在地,面对两个,我竟然心怯了。

她们上了车,车子绝尘而去。

“喂!”重重的,被人拍了一下。

是沈礼。

如病后的人,我突觉虚弱异常。

“段君,怎么了?面上一阵青、一阵红,你生病了?”他不知道刚才我惶惑的一幕。

“你满头大汗。”

我的身上也发汗。

他领着我,穿过人群,穿过热闹的街道,上了车,车左拐右转,最后停在一条长长的路上,路上尽是行人,一边是沙滩,一边是商店,我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但见各­色­人种在跟前走过,眼前经过,白人,黑人,自然也有人说广东话、国语、日本语的亚洲人,这是游客必到之地吧,我不晓得,只茫然的走着,我的心不在了。

“发生了什么事?”沈礼端详着我:“脸­色­难看极了。”

“送我回酒店。”我“终于”讲话了,老沈松一口气,点点头说:

“但愿不是中邪。”

我想告诉他,我是中了邪,着了魔,但,“清醒”过后,我把话咽回,省得他笑我。

以为刀枪不入,原来不堪一击。

还没有开始呢,已经神惘心悸,往后的日子,怎么办?会有“往后的日子”吗,躺在酒店的床上,我苦笑。

“要不要看医生?”沈礼问。

无药可医心。我暗叹。

“方才遇到了谁?”

“梦中情人。”

“嘿!”他失笑,双手负在背后,站在床前看我,半顷,说:“不论发生何事,手上的工作最要紧。”

我闭上眼睛,可以说些什么呢?

沈礼也没有噜嗦,给我盖上被子,悄悄离去。

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两位丽人又在梦中出现,白冰扬眉,水玲珑冷艳,暗中却在笑我。

“想戏弄谁来?”她们异口同声,我惊极而醒,额角都是汗。

“段君,你怎能这样。”我对自己说,这就受迷惑了,这岂是平日的你?咬着牙,我起床,走进浴室,开了花酒,把自己好好的冲洗,好使脑袋清醒。

让我爱定一个。

“人家爱你吗?”第二天午餐的时候,沈礼问:“昨夜说的梦中情人。”

我不知道。

沈礼以过来人的身份,餐桌上告诫:“远离了爱,无惊亦无怖。”我没有答腔,努力装作若无其事,难怪人说,恋爱中的人都是古古怪怪的,大概如我一样。

这一顿我吃得很多,因为尽量争取不说话,吃得撑着肚子,穿着礼服的时候,好不辛苦。

傍晚,我们被接到皇宫,先出席酒会,皇宫气派万千,金碧辉煌,到会的尽是显贵,我无心周旋,目光四下搜索,我等的人在哪里?

沈礼神­色­亦是紧张,可见有心事的人不止我一个,只是,有人掩饰得好有人不。

“段君,你瞧!”沈礼碰一碰我。

循他目光望去,我吸一口气,是她们!一先一后,白冰与水玲珑,在另一人群中,言笑晏晏。白冰笑容如花灿烂,眉梢眼角尽是风情,远远的,一个眼波荡来,我不由心头一震。

水玲珑没瞧见我,她的目光驻在面前的绅士上,那人风度翩翩,一派雍容,未悉是谁。

白冰向我们走来。

沈礼迎上。

热哄哄的礼堂上,他们握手。

白冰望着我们笑,再向沈礼道:“终于要亲身压阵。”

沈礼习惯­性­的耸耸肩答:“段君友情客串,帮我的忙。”

“如果老沈出马,相信更事半功倍。”我与她的玉手相握,仿佛有一道电流从手心传来,刺激我的神经。她是一个刺激的女人。蓦地,四下掌声雷动,主人来了。

漂亮的皇后披一袭金钱织成的传统长裙,轻盈却耀目的披巾悠悠飘起,笑容可掬,国王牵着她的手,温和中显出气度不凡。两人莅临,韵声扬起,我轻轻回头,觅站在原处的水玲珑。

她平静冷峻的脸上,有一抹慑人神韵,使站在她跟前的绅士看得痴了。我与他在礼堂中,唯一不把目光投在主人身上的客人哟,他可以如此肆无忌惮的凝视水玲珑,我有点妒忌了。

国王致辞,沈礼全神倾听,我看咫尺的白冰,她的眼角则盯住沈礼,我一凛,她对他的关切,一而再在无意中流露出来。

我难掩失望。

皇后说着简短的谢词,众人在她说毕后热烈地鼓掌,礼堂又恢复热闹的气氛,沈礼显然在礼服的袋子里掏出纸笔,低头记录着,可惜些宫不许照相,否则他一定也让镁光灯闪过不停。

白冰一旁看他,他就是忙碌的写着,一位贵­妇­与白冰打招呼,她方仪态成万千的,对我点点头,和贵­妇­一起走开。

沈礼慢慢抬头,看着她的背影。我暗叹一口气,千言万语,尽在一个动作中。

他对她的关切,并非一无所知。

白冰欣赏的人是沈礼。

骄傲的女人碰上更骄傲的男人。

沈礼骄傲吗?

他只能如此——骄傲掩饰自卑。害怕失败,只好逃避。

他不知道一切已瞧在我眼里,缓缓的,把纸笔收好。转头对我说:“找机会与水玲珑接近。”我无声望向她刚才站立的地方,她已不在,那位绅士也不在。

我感到难受。

沈礼悄声道:“神不守舍,还没有好过来?行走江湖,须懂自持。”

“我欠阁下的功力。”

“嘿!”他昂首,夸张地向我笑笑。

酒会过后,晚宴开始,美国一流歌星作御前表演,众人沉醉声­色­之美,如果早一个月,我一定比在座各人更投入,更快乐;可是,此刻心情有万般变化,再好的演出也吸引不到我。

宴会座位的安排,白冰与水玲珑,离我们很远。那接近水玲珑的绅士,与主人同座,看来身份尊贵。

上菜也是一项表演。

奉菜的人员受过训练,为客人分菜,姿势优美,每一道菜也有名堂,那沈礼,念念有词,大概在默记。

无论任何情况下,他都谨记自己的工作,这小子,果真有他过人之处。

晚宴后,有为嘉宾安排的舞会。

水玲珑第一只舞与转在她身旁的绅士共舞,怕见他们四目交投,柔情无限的样子,舞会开始未久,我自行离去。

沈礼没有阻止,只是皱着眉,作了一个“不明白你”的状。

“男人都这样多心。”

我苦笑:“我们都是这样,三心两意,得陇望蜀。”不过,我还没有开始,甚至连开始的机会也没有。

坐上接待客人的车子,我回到酒店。

闷闷不乐,脱下礼服,走进酒店的附设的吧里喝酒。琴声悠扬,一个女歌星在唱着古董的情歌,我拍拍脑袋,什么时候自己变得如此泄气。

这不该是原来的我。喝着酒,我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就像一个满怀心事历尽沧桑的人。这种感觉太坏。

且让酒­精­与音乐把我的心情平伏。

良久,悠悠茫茫,那熟悉的叹息声又来了。缓缓张开眼皮,对面坐着的,竟是熟悉的人,小小的发髻盘在脑后。

我惊喜:“陈小姐。”

她微微一笑:“还以为睡着了。”

“来了多久?”

“才到。”她轻轻的说:“你心情不好。”

“都看出来了。”我颓然。

“你一点也没有掩饰。”

“为谁掩饰?根本得不到垂注。”我很高兴见到她,她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温柔、容忍——酒后的我,话更多了:“满场显贵,谁对这小人物关心?”

“酸溜溜,为着谁来?段先生,你往日不是这样的吧。”

“我有挫败感。”

“因为想得到的玩具得不到了?”

“我妒忌那个男子。”对面前的她,我出奇的坦白,不能对同­性­说心里话,可以对这个异­性­说,她不会取笑,她明白,我道:“水玲珑把我的距离拉得很远,但肯让他接近。”

“人家是王子。”

“总有人比我好,总有人被她垂青,所以,我——”我灌了一口酒,陈望着我,道:“还以为你喜欢的,是白冰。”

持杯的手停在半空,擦着嘴角,我说出我的迷惑:“也许,曾经,但——”我知道,她心有所属。两位佳人心里,没有我的位置。

她掩着嘴巴笑:“暗恋。”

我也笑,摸了鼻子,道:“取笑我了?”她摇摇头,收敛了笑容,道:“我羡慕她们。”

“是的,她们值得羡慕,美丽、骄傲、慑人。”我说。陈小姐垂下眼,不做声,我放下酒杯,对着她,我的调皮又回来了:“­性­格是重要的,你有她们没有的优点,你不会予人压力。”

我说的,倒不是全哄她。平凡的好处是,可以使相处的人舒服。

她抬眼,思索着我的话。

我想起来了:“上次,水玲珑与我不欢而散,对负责相约的你,有没有责难。”

她摇摇头:“她不会责难我。”咬着牙,半晌,道:“想让我再为你安排?”

“可以吗?”我大喜,随即又想到:“她未必肯见我。”

“试试看,如果约会她能令你高兴。”

“太好了。”我俯身,握着她的手:“只要予我机会,我未必会输给那个人,那怕他是王子,你助我一臂,让我征服这个美丽而骄傲的女人。”她淡然一笑,点了头。

我送她回去。离开酒吧。经过花园,她指着五­色­幻彩、灯光变化的喷水池:“多漂亮。”我兴奋:“约水玲珑在哪儿见?”她站在水池旁,看水柱随灯光变幻,或高或低,我在她耳畔说:“只有明天,后天便回香港了,明晚,代我约她。”她低下头,不同的灯光在她脸上幻出各­色­颜彩,她也是一个好看的姑娘,此刻,我记挂着水玲珑的事,再三催促:“告诉我,你会代约什么时间?”

吸一口气,她抬头,朗声道:“这个时间,这里,段先生,你等她。”说罢,转身离去,头也不回,我上前:“让我送你。”

她不答腔。

酒店花园很大,走回大堂的路不短,她一路没有说话,就像生我的气但她怎会生我的气呢?她这样平和。我猛醒,一定是要赶在白冰她们之前回去,我打趣:“南瓜姑娘,让我看看你的鞋。”她毫无瓜,只往前走。

我们住的几层有专用电梯。她按了我楼上的一层,我问:“她们不让你出去?”她仿着我的语气:“谁对小人物关心。”脸­色­是和缓了,到达下榻的一层,回头对我道:“请回。”我知道她的避忌,也不噜嗦,只轻声提醒:“明晚。”她步出电梯,两旁各站了一个待役,向她点点头,又向仍在电梯内的我礼貌的微笑,电梯的门关了,我按钮,回到自己的地方。

也许是酒­精­,也许是有了“希望”,这一夜,我睡得很香。

大清早,老沈来敲门,问:“你的功课呢?”我说:“明天回香港,一定交给你。”

他皱眉:“你连水玲珑也没接近过。”

“我有我的办法。”我对姓陈的有信心,她不会骗我。整日的参观活动我和老沈都没有参加,倒是晚上宴会,不得不到,老沈说:“皇后多谢我们光临。”

“水玲珑与王子的一段情,回去一写,必定轰动。”我有点酸溜溜,指望宴会快点结束。

可是,宴会后王子尚有节目,水玲珑显然答应作伴,和他双双离去了。

看着他们上了专车,我像斗败的公­鸡­,没­精­打采。白冰走往接她的车子时,在我们的身旁经过,说:“要不要一起来,酒店附近有酒馆,聊聊也是好的。”

我正想问:“为什么这时不和水玲珑一起?”

沈礼已经问了,白冰浅笑,瞟我一眼:“无此需要。”

我待沈礼上了她的车子后,推说头痛,没有尾随。“喂!段君!”老沈在车内叫,我学着他平日动作,向他耸耸肩,上了回酒店的车。

在酒店的花园转了一圈,水玲珑不曾来。我心情落寞,走到酒吧,坐在昨天的位置,点了一份昨天的酒,无聊地饮着。

我望门口陈会不会来?她知不知道水玲珑爽约?还是,她根本没有替我约,枯坐良久,又心心不忿,看表,已过约定时间,水玲珑会不会改变初衷,赶来应约?

思潮起伏,只望幸运之神眷顾。我付过帐,再到花园去,远远已见喷水池光影热闹,水柱随着彩灯明灭,或高或低,但,池畔没有人。

哪儿有意外之喜?

我颓然,缓步池旁,见光彩变幻,水柱由高而下,落在池上,水声沙沙的作响,我俯首池水。

照不到人,只见圆圈灯影,水中散聚。

水声之外,仿佛又听到那熟悉的叹息。我没有回头。让我摆脱错觉吧。

然而低沉的声音响起了:“你迟到。”

我猛回头,是她。

我惊喜,“你来了。”

水玲珑垂下眼,长长的睫毛被彩灯映照,眼下有一抹朦胧的影,我看不到她的眼。她化妆很浓,头发半遮面,站在变幻明灭的水池旁,如一幅诡异的画。

真想区别她,是人是妖?

她微转头,望向不远处的花棚,那儿有张设计­精­致的长椅。

我恍然,她在那儿等我,她没有爽约,她一早已经来了。还以为她跟了王子出去。

总不成她一个人坐在水池旁等候。我带着谦意也带着兴奋,说:“这是我开心的一夜,自觉荣幸。”她嘴巴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面对我的美女,老天,我忽然又变得木讷了。她坐在水池边,侧身看着变幻的水柱。我在她身旁坐下,看的是她。

如此接近,我却无法看清楚真正的她,未能想像清水脸的水玲珑,是怎生模样。

“为什么一定要写我?”

“我答应了沈礼。”

“如果我不是蜚声国际的模特儿,你还会写我吗?”

“如果答应了沈礼,不论你是红是黑,我一样会写。”

“啊?”她抬起眼望我:“不是因为我红?”

“与我何­干­。”

“也不是因为我有魅力。”她低低的说,一如自语:“你只忠于朋友的事。”她没有说错,事实正如此。我根本不理会她是谁,我坦白:“沈礼说,想念我能成功,我答应尽力。”

“我根本不红,根本不出名。”她幽幽的说:

“所以你并不知道。真的扬名,是三岁小童也晓得。”

“太苛求了,连皇后宴客也请小姐做贵宾,不红,有这等待遇?”

她似笑非笑的牵动嘴角,半晌,才道:“阁下不也是贵宾,贵友不也是贵宾?我有什么了不起。”沈礼能做贵宾,是因为他是出版界名人,手上有七本国际知名的杂志,被视为上宾的,是他的事业,如果一天他的事业易手,他未必能进宫廷斗步。

“传媒应该受尊重。”我说:“回去一写,便有七本国际刊物报道盛况,任何人都有可能变了上宾,但,水玲珑是不同的,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她只有一个。”

她低眉,未因我的恭维而高兴。

“我能出现,其实也因你。”我大着胆子,说:“沈礼把我带来,是他要我利用任何机会,他相信只有我才可接近你。”

她淡淡的道:“说到底,一直想见我,只是为了一篇稿。”

开始的时候是,但后来,我和其他见过她的人一样,被魅惑了,几乎把任务忘掉——我想向她诉说心里话,不知怎地,终又不敢。

她缓缓站起来,向前走。

我与她并肩。

阵阵幽香传来,是她惯用的香水。把沙沙水声抛在背后,我们在园子里漫步。

今夜有星,月亮很圆,良辰美景,并无虚设,我身旁有她。她是令人仰慕的女子,我乃一界小商人,有幸并肩,有缘共话——我承认,我的虚荣感同时得到满足。

“能否做成这篇访问,于你生计并无影响。”

“但挫败感会使我极不开心。”我与她边走边说:“让我完成它。”

她无语。今夜的她减了惯见的拘谨,是这个环境这个气氛使人的心胸也舒缓了,还是,她对我已减了敌视?

我看她侧脸,心猛然一跳,她与姓陈的,有十分相似的轮廓,尤其侧脸,我喃喃:“她真是你的姐妹?”她一怔,并不愿意接触这个话题,但,她是爱自己的姐妹的,我深信:“只有她代约,你才肯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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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答腔,微仰首,但见一天星月,灿烂光辉。四周静寂,甚至没有虫鸣,游人都不来这里,他们喜欢闹市,天底下,仿佛只有我们两人。

如果我们的耳朵可以听到微波,定会呼到宇宙间最古老的声音。来自天空各方的声音,仍在星际缭绕。

在漫长而复杂的变化中,我们竟邂逅,站在同一个地方,仰首看星,想到此,心底忽尔掠过一阵温柔。

我向她看去,她刚巧同时望我,无声的眼波中,我们相视一笑。

不远处有一个圆拱型的花棚,棚下有一张长长的石凳,彼此一笑中,不约而同,缓向花棚步去。

我把礼服的外衣脱下,铺在石凳上,她并未犹疑,坐在礼服上。

路灯照不尽这里,月影朦胧,她的脸添了一份柔和的美。

她看我又是否如此?

我舒一口气,忍不住:“是多谢老沈,他让我认识你。”

她浅笑。

“水玲珑,你到底来自何方?”我叹息:“白冰交上什么运,遇上你。”

“是我交了运,遇上她。”她低低的声音,微风中回荡:“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来自法国。在法国街头,她见到我,告诉我她的计划,我跟了她回来。”

“告诉我真相。”

“这就是真相,世人总喜欢把简单的事看成复杂,他们追寻真相但又不相信真相,只相信自己的想像。”“你不是法国人,你生于中国。”我喃喃:“你是蒙古的公主,流落民间。”

她一怔,回身向我,星光下,圆滚滚的眼睛透着惊讶。

“一定。与生俱来的贵胄气质,使你傲视世人,活于卑微俗世,你冷淡艳绝,又难掩凄凉。是吗?水玲珑。”

“我给你的印象,果真如此?”

我点头,看她被秀发掩着的半边脸,薄薄的嘴­唇­微微掀动,她想说什么,最终又没有说出来。

“如果你是大公主,陈便是小公主,她未涉世途,你已洞悉民情。”

她垂下眼。

“告诉我,你确是流落民间的公主。”

“段先生,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

我笑:“我是念新科学的人,一切实事求是,目下是商人一名,更是­精­名现实。”

她接上:“所以闲时走进想像的世界,陶醉一番。”

像朋友交谈,没有隔膜,只要不谈她的身世。我多谢老沈,推动我认识她,但也恼这个老同学,一定要我把她的身世抖出来。我想:如果她愿意告诉我一切,但不愿意公开,我好不好写出来?

这口饭真不易吃,“业余兴趣”的人每有这等烦恼,真正以此为业的,怎生应付?

“段先生,”她低唤:“把你的想像写出来,已是很吸引,看来你不必苦苦追踪。

“老沈的刊物能有国际地位,原因之一是他不刊登想像的报道,我以这位同学的作风为荣,若不,也不答应为他效劳。”我说。其实,老沈的拼劲也教我惴惴不安,他说要把水玲珑姐妹找出来,恐怕也事在必行,不暴光的人物也被­骚­扰了,我感到抱歉。

她浅笑:“互相欣赏,我羡慕你们。”

“朋友是重要的。”

“算不算亲如手足?段先生,你有兄弟吗?兄弟姐妹,就算吵吵闹闹也是好的。”

我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我是独子。”

“哦。”她轻轻地说:“一个人,是不是很寂寞。”

我搔搔头发,努力回忆我的寂寞,可是没有,由懂事开始,未曾寂寞过,我的寂寞来得很迟——我瞟了她一眼,那是另一种感觉。

她见我不做声,倒自言自语起来。

“有一个兄弟是很好的吧?被欺负时,起码有人助一把。”

这一说,显出她的天真。我道:“有人被害苦了,罪魁正是他的兄弟。”

“也比没有的好。”

“你也有姐妹。”我想念她们感情很好,若不是,她怎么肯答应单独见我?

她别过脸去,沉默下来。

几个细碎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几个男女在水池旁走过,她惊觉:“什么时候了?”

她站起来,说:“得回去。”

我送她,由园了回到大酒店的大堂,道:“沈礼和白冰大概未回来哩。”她进了电梯,以掌向我一挡,做了一个“勿进入”的姿势。歉意的说:“不必相送,请乘另一部升降机。”

我未及反应,她已按钮把升降机的门关上了。站在电梯前,我怔着。

上了楼,先在沈礼的房门上敲一下,大概此人尚未回来,意外地,门一下子打开,老沈咬着烟,闪过一旁,让我进去。

一室都是烟味。

一望,烟蛊都是烟屁。我夸张地咳了几声。

他“嘿嘿”怪笑,重重的在沙发坐下。

“适才有美相伴,看来过程并不愉快。”我道。

“她不肯公开水玲珑的一切。”

“天,还在谈公事,老沈,你错失良机。”

他不知道,多少人渴望得白冰垂青,一度我也被她的­精­灵迷惑。

“不谈公事,有何话好说。”他以手上的烟ρi股燃着另一枝烟,深深地吸着。

“你看不出来?她对你的态度,有别于其他人,老沈,你们是旧时相识?”

“也是公事接触。”

“分明对你有好感,这么漂亮能­干­的女士,她只对你在意。”我踢了他一下:“机会一去不回。”他耸耸肩:“以为我是你吗?段君,你容易受迷惑,因为你从未爱过,而我——”

我接上:“曾经沧海难为水。”

他无声。

人不能永远埋首过去,但,你如何劝他,我真想告诉他,因为白冰对他的关注,曾引起我的妒忌;然而这个害怕失败的家伙,我倒想看他如何“挣扎”,在爱情的网中挣扎,我不怀好意的笑:“看你避到何时。”

他“哼”的一声:“阁下的功课尚未缴交,到老在管闲事。”

“答应了你的事,一定做。”我说着,在他点燃另一支烟前,走了。

机场上,见不着水玲珑。她和白冰乘另一班机吧,我有点失望。老沈没说什么,但他暗里左瞧右望的神情,我心里偷笑。

离港数天,母亲留下口喻:“姨母生日,不可以不来。”我最怕繁文缛节,唯慈母之命,不得不从。一看日历,忙拨电回家,母亲听到我的声音,高兴之余,少不免又怪责几句,说:“还好今天赶回来。”

姨父订了酒席,梳洗过后,我驱车到酒楼。

姨母牵着我的手:“你来得最早。”她与吾母感情甚笃,是一对好姐妹,母亲只有我一个儿子,姨母很晚才生下苹果,姐妹俩曾悄悄研究,亲上加亲的可能,有时我想,苹果对我的“爱”,是来自从小的心理培养,这个心理,恐怕待她找到真命天子后,才会消失。苹果穿着短裙,蝴蝶般飞到我跟前:“表哥,倒是你先来。”她朝我背后望:“沈哥哥和张哥哥呢?”

“今天是姨母生辰。”老沈与张某跟姨母不熟,我道:“苹果生辰,他们一定来。”

她仰起小脸,“哼!”的一声。

“邀请的工作,应该由你做。”我笑笑,父母这时也来了,母亲身旁跟着越翠薇。看到我,父亲道:“尚知机,若母亲来了不见你,起码得受训三十天。”母亲白了父亲一眼,对我说:“有事没事也往外地跑。”

“你怎晓得他没事。”父亲站在我的一边。

我搂着母亲,笑嘻嘻,姨父、姨母迎上来。

赵翠薇一直微笑着,我喊了一声:“大姐。”

母亲道:“对了,好好招呼大姐。”

她和姨母交头接耳的走开了,父亲与姨父有共同朋友,不再理会我们。苹果也喊赵翠薇做“大姐”,看了我们一眼,独自走开。竟然不对我纠缠,奇怪。

与赵翠薇先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我说:“香港流行饮宴,都一般嘈乱。”

她并未留意我的话,却道:“令尊与令堂,是一对恩爱夫妻。”我点头:“姨父与姨母也是。”她叹息:“太使人羡慕。”

我默然。

她父母仳离,她也刚与夫婿离婚。

“这方面不知道是否也有遗传。”

“医学院里没有教。”

她苦笑。

苹果的花裙子又飘过来了,她左右各有一个人,张彦和沈礼,她家伙,真的把他们请了来,老沈还是和我一样,刚下飞机。

“作陪客。”老沈未待我开腔,已道:“张某的车子来接,我也是刚接到邀请。”

张彦道:“令表妹说:张哥哥和沈哥哥要一起来。”

“倒给足苹果面子。”

我拍拍张某的肩,介绍他们与大姐认识,再由苹果领着他们向姨母贺寿。

嘈嘈乱乱中有中国人的传统喜气。

这夜大家吃得很开怀。苹果一贯的多话讲,席散了,尚拉着我与老沈、张某去跳舞。

“大姐,游说他们一起去。”她对赵翠薇道。赵只浅笑,望着我们。

我夸张地打着呵欠,老沈在笑,张某还未来得及表态,手提电话在响,他按了钮:“是——还在喊痛?”他走过一旁,继续讲电话。

老沈对我说:“张医生太忙。”

“下次再陪你,好不好?”我对苹果道。她白了我和老沈一眼,叠着手,待张某收线。姨父摇摇头,道:“别妨碍表哥和他的朋友。”

父母也告辞了,张彦转回来,我迎接着他:“大医生,让我们坐坐顺风车。”也不理苹果欲说什么,向姨丈姨母说了“再见”,拥着父母离去。

一路上,张彦问:“段君,没有驾车来?”

“有。”我没好气:“怎么那么不聪明。”

他恍然,道:“也不怕令表妹难堪。”

“什么时候体贴起小姑娘来?”老沈侧起头,望他:“下次段君有难,让你去打救好了。”与我哈哈大笑。

上次我为了摆脱苹果,找了老沈来陪她,看来那次任务,他做得并不愉快。

张彦皱起眉,不答腔。

我问张某,是否要赶到医院。

他摇头:“已交代了护士处理。”

“到舍下小坐,有事共商。”

“很重要吗?”他看腕表:“明早有一台手术要做。”我气结,他又正­色­道:“如果一定要,我可以给你一个小时——老同学,别生气,我是一个专业医生,须对病人负责。”

“而且,早睡早起身体好。”一旁老沈搭腔,夸张地“唉”了一声后,说:“争取时间,张医生不容易有空呢,伯父伯母由我送好了。”

母亲没意见,沈礼召了车替我送父母及大姐回去。

张彦到了我的家。

电话录音机和讯号灯在闪动,按下录音带,对方却没有留言。

“这类人多不负责任。”张某笑。近年很少见他笑,这人,有职业­性­拘谨。刚坐下,便问:“何事可效劳。”

“一定有事要阁下效劳?叙叙旧可不可以?”

他道:“在下阅人无数,有准确度极高的敏感。”我舒服的摊坐在长沙发上,双手左右搭着椅背,跷着腿。他交叠着腿,望定我,道:“有什么事,请说。”

“是,医生。”我朗声答。

他居然点头,这家伙:“段君,如果可以帮忙,一定尽力。”

我吁一口气,说:“医生都肯守秘密?”他点头,我续道:“我爱上了一个女子。”他沉默,待我说下去。

“我是认真的,这回。”

“为什么要告诉我?”那个神­色­是:与我有关吗?说:“在下是医生,不是恋爱专家,而且只医­肉­体,不医心灵。”

我伸腿把他交叠着的双脚扫开,道:“我们是老同学了,别把我看作病人。”

“又不是大姑娘,唧唧唔唔的躲在深闺说心事,爱上一个女子有什么稀奇,谁没有爱过?段君,始终没有长大。”

我失笑:“我是两间跨国店子的老板。”

他摇摇头:“那不是代表成熟,那只代表运气好。”

我跳起,运气好,单是运气吗?我慢慢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回头,对我说:“别浪费侥好的运气,努力使事业更上层楼吧。”

我尚未诉说我的所爱,他却浇起冷水来:

“如果你是泛泛,我会跟你说,去吧,爱吧,享受你沉沦的痛快;但情况兄弟,让我告诉你。一切都是虚幻,别为没有保障的事费脑筋,让我们为有实质的工作而卖力吧。”他饮尽杯中酒:“事业不会把人辜负。”

我骇然,望着他,感情的创痛,原来尚未复元,几年前的事了,可见有些事情是一生一世的。

但他说来如此平静。

如果单看神情,谁也想不到他在说着百转千回后的经验,不再激|情的张某,向我发出忠告:“勿为儿女私情分神。”

“你不再恋爱,不再结婚?”

“我已经恋爱过了,当然也会结婚。这完全是两件事。我已完成了一半,另一半,离开香港前我会做妥。”张某移民的事,我一早得知,他放下酒杯,正­色­道:“有妻有子,乐也融融,和每个成功的男人一样,我会有一个所谓幸福家庭。”

他的手提电话又响了,接过,交代两句,都是医院的事,一个手术后的病人吵得很厉害,一定要见医生,他必须赶去。“段君,你找我来,当不是只告诉我你爱上了一个女子,必另有所图,还是爽快说吧。”

他刚才的冷水已把我浇得很不是味儿。

“有话直说。”

“原想打听一个人,但……”

“现在觉得知道与否也无关重要了?”他暧昧的一笑,“我的话使你开窍。”

“张某,我并不喜欢你如此。”

“我不是为你而活的。”他要走了,我送客,到了门口,他问:“到底打听谁?”

“还是有好奇心的。”

“怕按捺不住,又来找我。”手已按在门柄上:“多很时,你三心两意,这不是好习惯,老同学。”

与这人说话真味同嚼蜡,奇怪一度情如手足,当年。当年,我摸摸鼻子,毕竟遥远了,狂歌当酒,为一个问题急辩得脸红耳赤,为数不到一个垂死的病人而不安,为一个抉择而心悸,俱往矣,他忘了也会为一个眼神心碎。­精­明冷静的名医,看不惯我为情颠倒了。

我无言。

也许他是对的,各人有对成熟的不同看法。

离去的时候,他抛下了一句:“有事CALL我。”我接上:“或先行进院。”张某摇摇头,并不欣赏我的幽默。

找开稿纸,并不下笔如飞,心中多了隐晦。本来只写一篇名人报道,搜索一些所谓内慕,谁知栽了进去。日后如有人写水玲珑,我会不会也是人家要发掘的内幕之一?

如果有一天,我不介意。

只有欠缺真诚的人才会介意。

咬着笔头,忽然,很想有人可以诉心事。

如果陈在——我叹一口气。

我讷讷的执笔,水玲珑的倩影又回来了,我写水池旁,幻丽的灯影中,她的诡异与迷人。

大清早,着人送到沈礼的出版社,报章的外电报道,皇后生辰盛况,图片也刊出来了。皇后的宾客中,有外地的王子,王子身畔坐着水玲珑。小小的花边:“王子为水玲珑的风采倾倒。为此多留一天,邀她结伴同游。”

难怪未有回港。

蓓娜送来咖啡,看到桌上的文件原封未动,说:“波士,贺寿回来,仍是心神不属,到底有何心事?”

“告诉你,你又不懂。”

“我懂,情怀不是诗,心事浓如酒。”

我妨不住笑:“小姐,别乱掉书包。”打开文件,看到来自罗省的传真,询问新店的事宜。蓓娜道:“银行和当地的地产公司都追问,波士何时决定店址。”

“好,让我看看。”蓓娜退出,我把报纸放在一旁,思绪拉回现实。工作好处是,可以使人暂忘感情上的困扰,批阅各式文件,翻看各地资讯。古表拍卖会又在伦敦举行了,去电伦敦分店的经理,着他必须去看看。抬起头,已时近中午,欲站起来,蓦地一阵晕眩,我按着桌,但觉心口郁闷,头痛欲裂,整个人虚虚浮浮。

蓓娜刚推门进来,好的助手,永远是“及时雨”。她看我的神情,忙拨电话。张医生来家里看我,道:“睡眠不足,体力透去。”留下了药,我虚弱的道:“大忙人,怎么会赶来。”

他收拾着药箱,道:“大忙人也得吃午餐,这是我的午餐时间呢。”给我注­射­过后,道:“劝你又不听,再不要胡思乱想,单是工作是不会做坏人的。”

我别转脸。理论我也会说。他道:“药物会助你松驰,好好的睡。”

“张某,”我软弱的唤住准备离去的他:“告诉我。”他望定我,如果不是虚浮无助,如果不是抑郁病中,我一定不会说;然而,此刻,我倦得连说话也乏力,人一软弱,什么也抖了出来:“告诉我,关于她。”

“谁?”

“水玲珑。”

他一怔,喃喃:“竟是她。”

“她来自何方?她现在何处?”

“以为我是神仙吗?”

“你一定知,你与她们相交甚深,你一定知。”我低叫,抓着他的手:“她与白冰的合约定于何年,何日届满?她会有自由吗?她签的约不会是终身的吧?张某,告诉我。”

“说你染病,你又那末清醒,说你没有病吗?你却痴痴迷迷,段君,你的洒脱哪里去了。”

“她最喜欢什么,你告诉我。”

“如何能够打动她?告诉我。”

张彦皱眉,把我的手放进被窝里。一向最坚强的人都有他软弱的时刻,我的心在叫。针药使我的眼皮沉重,朦胧中只听到张某一下叹息:“原来你的致命伤在此。”

沉沉睡去。

脑中无数影像盘旋,思潮起伏——传说远方有一块石,名唤三生……

我与她呢?我们的名字能否并列?

仿有一把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回荡:不怕迂回,只怕情真。喃喃梦呓,迷迷惘惘。

醒来仍觉头昏脑胀。张眼,四周昏黑,腐蚀了,不晓得睡了多久,我想爬起来,只觉全身乏力,每根骨头都在痛,­唇­­干­舌燥。

我忍不住呻吟。

“醒了?”一把声音轻轻问。

我认得那把声,蓦震,疑是梦,想说话,喉间却哽哑,说不出话来。

柔软的手抚着我的额。

我看到她的脸。

我叹了气,不是她。

陈拨着我额前的头发,道:“给你一杯开水。”她站起来,亮了灯,我眯起眼,心中不知是甜是苦。

她的水来了。我支撑着坐起来,呷了一口,她盘了鬈的秀发,有几绺掉下来,髻拘得很松,很匆忙吧,脸上没脂粉,坐床沿的椅子上看着我。

我的­精­神好转,道:“你们的声音相似。”

“我与谁?”她竟然问。

“水玲珑。”

她垂下眼。

“你的姐妹。”

“我没有姐妹。”

“她……”

“她是我妹妹,”陈悠然一笑:“满意了?”

“你妹妹现在何方?尚与王子一道?”

陈摇摇头:“回来了。”我追问:“你怎知道我的住址?”

她咬咬­唇­:“张医生告诉。”

张某,你怎么不直接告诉水玲珑?不过,她知道了又如何?她会来看望我吗?她不会。我望向陈,我是不能不感激的,她有心。

“多谢你来。”我衷心的说。

“也该多谢张医生,他等了我来才离去的。”她浅浅的笑。看来她们与张彦真的很熟。

这张某,也不是全不肯帮我,心一宽,­精­神更觉好起来。

“怎么会病倒?定是太­操­劳了。”陈柔声的说。向我桌上的文稿望去:“尚在写那些东西?”

我有气无力:“不是一流文章,但有最真的感情。”

她笑:“你会有读者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客串,一个客串、未有全心投入的人,不可以的苛求,我对她说:“沈礼的刊物有读者,分布全世界。”

“全世界也不代表什么。”

“你到过很多地方?”听她说话,仿佛经历很多,但看她的人,又不像,她比她的妹妹单纯,水玲珑心事太多。水玲珑的孤高冷傲,飘忽如谜偏就叫人心醉。

“也不多。”她答。

“为什么不让你亮相?”她总是隐蔽在一旁,静看妹妹的风光。我问:她不欲外人知道她的身世,她的过去,她的亲人,是吗?”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你要写出来?”

我不写出来。忽然,我发觉我也是一个怎么的男人,如果我知道一定把资料“据为已有”,我苦笑:“我不是一个她记者。”

“本来就不是。”她居然也有幽默,道:“让我告诉你,水玲珑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的母亲不是名女人,她也没有被男人抛弃,更没有产下私生子。”

陈的说话多了,初次见她,到我店买表,还是娇怯得很。我道:“陈,你开朗了。”

“受段先生感染。”

“也懂讲话了,不过,适可而止,过份‘懂’就变成圆滑了,并不好。”

她轻轻道:“冰姐一早告诫我,最好保护自己的方法是少说话。”

“白冰常常告诉你?”我道:“真是一个超级经理人,连人家妹妹也管到了。水玲珑步步为营当然也是白冰的主意,她是国际红人,也许需要如此,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何须拘谨?不过份便是,你又不渴求成名。”我大条道理。

她浅浅一笑:“你又怎么晓得我不渴求?”

“因你的­性­格。”

“求不到罢了。”她说:“有一分希望,人也渴求成名。”

陈仿佛长大了,与初识时,判若两人,真想问:你在学校是不是高材生?但这样的问题又太滑稽了,学校的高材生代表什么?

“段先生!”

“我叫段君。”原来要问:“你好不好也让我直呼芳名?但想几番不欲吐露,自也不便勉强。

“段君你说我开朗了,我却觉你心事重重,减了初见你时的神采。”

她也看出来了,我只得承认:“坠进爱河,患得患失。”还说神采呢,不闹笑话便上上大吉了。我轻声道:“陈,你恋爱过吗?”

她双颊一红,垂下头。

我如开了水龙头,收不住掣:“我恋上令妹,不能自拔。”

“你四处告诉人?不是说恋爱需要储蓄的吗?”她说,垂下的头没有抬起。

“那是别人态度,我愿意昭告天下。”每次提起水玲珑,都仿有千言万语,欠的只是听众。我的落寞是,听我诉说的人虽多,却不是心目中喝念的那位。

她抬眼,却不正望我,只接触我的衣襟:“你可以告诉她。”

“面对她,话再多也说不出心坎中那一句。”我叹气:“姐妹二人,就是在她面前不及与你般自在。你没有予我压力。”

“因为你爱的是她。”

“她跟你说起过我吗?对我印象如何?陈,依你看,我有没有机会?”

陈站起来,背着我,没有答腔,我下床,身子不稳,扶着墙,问:“怎么了?”她前影顿了一顿,轻轻问:“如果她不是红人,你还会倾倒吗?”

我没有答“是”,因为我不知道。她目下是红人,我受的教育和我的习惯,都不会为“假定”的事予“肯定”答案。

她幽幽的说:“她没有名气,便便不会倾倒。世上都尚虚名,冰姐说得对。”

姐妹都视白冰的话为金科玉律,不过,我也得承认,白冰有她的道理。

陈转过身来,灯影里,看到她眼中,有泪光。我诧异,她却挤出一个笑容:“你­精­神好转了,我也得回去了,多休息一天,明天不要上班了。”

“你不肯多留了。”

“你要的是水玲珑。”她的语调竟有点苦涩:“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没有名扬国际,不能颠倒众生。”

“你是我的朋友。”

“便不应逾份,做人要不逾价,不是你说过的吗?”

我道:“何时再见?”

“和我?”

“当然。”

“真受宠若惊。”

“陈,何出此言。”

“头一次央我让你见白冰,之后一直央我代约水玲珑,几时说过想见的人,是我。”她竟埋怨了,毕竟是女人,我失笑,女人大都小心眼,陈也没有便处,我故作轻松的说:“以为你与一般女人不同。”

她道:“一度也以为你与一般男人不同。”

我细味着她的话,她打开大门,走了。抛下一下重重的关门声。倚坐在床上,我思量着她刚才的态度,好端端的,何故眼泛泪光?我无法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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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弄虚作假不可理喻。

我没有心思再想她,无论她的态度如何,影响不了我的情绪,只是,别在她妹妹面前派我的不是。

水珑珑的态度才是我所关心的。

想起她,心里又牵过一陈温柔。

这一阵温柔却被连串电话声捣碎了。深夜响起,铃声特别刺耳。

这时候,不拿起话筒也知道,谁晨昏颠倒的?不是我那出版界的老友是谁?对着话筒,我没好气的“喂”了一声:“小弟抱病在身,你行行方便,可好?”

“就是知段先生抱病在身,特地问候。”一把清脆的女声,我吓了一跳:“对不起,你是——”她爽朗的笑,打断我的话:“你就是只会说对不起,连病中也来这句对白。”

她是白冰。

我意外:“冰姐,是你。”

“听来­精­明不差。”她道:“有人关心照顾,复元特快。”

我明白了,她并非旨在问候,她要找人。我道:“小病而已,有劳挂心。”

“她呢?”

“谁?”

“和你在一起的人。”她道:“我生平最讨厌噜嗦。唉,段君,已是凌晨了,她应该回来。”

“冰姐,你真责任重大,连人家姐妹也照顾起来了。”我语带讽刺。

白冰并未反感,反装作听不出来,续道:“请她来听。”

­精­神好转了,我也是一个脑筋灵活的人,我说:“可否——请她的妹妹来?”我很想听水玲珑的声音。

白冰朗声的笑:“这叫做把握机会?段君,这并非聪明。”

“可以请她来听电话吗?”

“为什么她如此动人?要诀之一是保养得宜。”白冰道:“这么晚了,还来听电话?”

“你也放弃睡眠,挂电话来?可见也有例外。”

白冰冷笑:“原来已经走了。她仍在,一定阻止你这样跟我说话。”我尚未回腔,她已把电话挂断。

她找陈。她知道陈来过我这里,这张某不晓得把我心病说成怎样,连白冰也知道了。但愿陈没有遭责难。

水玲珑也知道了吗?

她此刻在做着什么?

整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磨到天亮,沈礼不停的按门铃,我抱着头开门。看到我,他微微一愕:“你人仪容呢?”我笑笑,这人才能在讽刺我。

“胡子也不剃,不像你的作风。”老沈一坐下,便掏出香烟来燃着,努力地吸着、吐着。

我狠狠地咳了几声:“老沈,我是病人。”

“医生不在,”他笑笑,指指心:“没有人能医你这个。”

我居然脸上一赤,被他说到心窝里去了。

他从公事包上拿出一叠稿,是我昨晨着人送去的。道:“难得的第一手资料,你与她共站于池畔,可惜的是,欠缺旖旎。”

“你想怎样,我没好气:赤­祼­相见,花丛Zuo爱?——真不择手段。”

“你没有把真实的感情写进去,段群你与她的感情。”

“感情不是拿出来卖的,也不是拿来巩固友谊,老沈,如觉得我不合格,另聘高明好了,反正我也不想继续。”我坦白。

“脾气暴躁起来了。”他咬着烟,看我半晌:“我如何能助你?”

我摇头,没有人能助我。

“这份稿子不能登,登不到内幕,刊出来了又打草惊蛇,白冰一定翻脸。”老沈道。那是说如果“爆”到内慕,人家翻不翻脸,就不必管了。

“沈礼,原来你和所有漠视他尊严的­奸­商一样,只顾牟利,不理其他。”我不悦:“你使我失望。”

沈礼捺熄了烟蒂,身子向前,正­色­道:“言重了,段君,我只想报道真实的情况,没有加多减少,你竟这样侮辱我。如果我肯胡乱报道、煽情,恐怕早已金银堆满屋。”他摊开双手:“现在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出版商,比起阁下的古表店子,赚的钱也只是小巫见大巫。”

我不高兴他以“钱”作为衡量的标准,很不以为然。

但,他有他的道理吧,于是继续滔滔:

“有更多无良心出版商做着使人齿冷的事,你见得少?我办刊物,总不成选登淡而无味的文章,或艺术加工的文章,如果要这样,稿子根本不必拿回来给你,自行加加减减便是了,登了出来,你奈何得了我?”

还有大条道理。

“老同学,各在所做岗位上努力,你明白我,我不怪你。”

这文章不刊登,正合我意。

我把文稿取过,道:“我的工作,是否于此告一段落?”

“如果你不愿意继续。”他看来也有点不高兴:“我不勉强。我的意思是,除非不做,否则要做最好。你答应了的事,未曾尽责,失望的是我。”

谁说我不尽责?过份的尽责了。我叹气。

沈礼摇头,笑:“真不明白当年怎样读医的,如此欠冷静的人,你甚至不是一个好记者,还好你有自知之明,跑了去做生意。不过,营商也要脑袋,段君,你的脑袋呢?你的­精­神呢?你的洒脱呢?怎么一下子都不见了。”

我被一番抢白,竟接不上来。

这不是平时的我。

“是病懵了,还是累坏了?”他眨眨眼:

“你完全成不了答应我的任务,那不打紧,但变得如斯软弱、愚笨,也就真教人遗憾了。”

我道:“老沈,你说话技巧高。”

他嘿嘿冷笑。

看看文稿,心有万千感慨,我说:“算了,我不能完成使命,算是我的失败。”

沈礼搔搔头皮,说:“你未失败,因为你未开始。”这家伙,不是在打我的主意。可是,我又得承认,他具专业眼光,他一开始便知道我有办法接近水玲珑,他知道她一定肯见我。

“这种女人,我太了解了。”他笑眯眯:

“自高身价,一般人看不上眼。都是写稿的罢了,换了个身份便肯刮目相看。”

“并非人人如此。”

“鲜有例外的。”

“白冰似乎不一样。”

老沈又拿出香烟,看来我不被头痛痛坏也会被烟呛坏:“白冰又如何?如果我是一般记者,她肯和我多谈两句?还不是因为我乃老板,还是跨国企业的老板。”

老沈有自大狂了。“跨国企业”的老板,恐怕白冰识得不少。

老沈喷一口烟,道:“你有两家店子在外国,人家才垂注你。”

“我们算什么?开头,还自夸几句,真正的情形是:两家小铺,谁放在眼内?”

“所以,别做清秋天梦。”老沈眨眨眼:“水玲天要挑的,是大护,不是你等小高人,段君,你明白没有?”

我一怔。

哦。

千里追龙,结|­茓­在此。

转了几个圈,原来想对我说此话。老沈轻咳一声:“在泰国的时候,已看出你有心事,以为是一时情怀,岂料……”

他轻咳:“你必须正视现实,与她,是没有希望的。”

我呆呆看他。还以为他不知道,却也全落在他眼里。于是我问:“沈礼,你要我怎样?再清楚说一遍。”

“她不会挑中你。人家尚有很多风光呢,跟了你有何用?站在身边,你不能增添她的光芒,却阻碍了她的光芒外播。算了,两个世界的人,不要妄想在一起。”沈礼把脸凑到我脸前,浓浓的烟味刺激着我,皱眉,垂首,心情低落。

“我要适应她,她也要适应我。”我说的话连自己的也觉欠说服力。

沈礼重重的叹一口气,说:“你听过那机械人的故事?”我不作声。那故事,我知道,机械人爱上了一个地球人,但不明白她为何怕冷,怕热,一天,把她拆开来修理,岂料拆掉之后,无法还原。只有看着所爱痛苦、物化。

“不同世界的人不宜恋爱。”这是故事的教训之一,之二是:“勿试图改变对方。”

我都记得。

但,我茫然的说:“我们都是地球人。”

沈礼摇头。

地球人也分很多种。

“别说人种,就算级别。”沈礼像小学教师,对我说:“这一级不能混和另一级,莫说人家的追求者是王室中人,就算选一个商人,亦未必轮到你,在她们的眼中,我等是不入流的。”

“别这样看她,她不是这样的人。”声音暗哑。

“谨记那个故事!”老沈起来,指指那叠文稿:“这稿写不写真不重要,我宁愿要回狂歌当酒的老友,不要一个因替我做事,而自钻死胡同的痴汉。如果曾带给你烦恼,我致歉。”他做了一个滑稽的鞠躬表情,可惜,我一点笑意也没有。

老沈走了。

留下了一叠他眼中不宜刊登的文稿。

里面有我的委婉。我无绪的掀着。晨光已透进来了。阳光下有微尘在飞舞,万般宁静,除了我的心。

我也曾作过选择的,白冰一度吸引我,苹果一直痴缠我,唯我对她,来得如斯冷静,冷静过后的激|情,啊!原来不经意间,她已嵌入我的心。猛抬头,一个上午过去了。

生命不能如此浪费,但我依旧无­精­打采。手按着电话,让我听听她的声音吧,告诉她我想她。虽然知道答案是什么,我仍不禁拨了号码。

白府的佣人问明身份,稍后回报说:“水玲珑不在,如果有事可与白小姐接洽。我颓然收机。

我知道她在。

但我不能叫嚣,她有不理睬我的自由。

也许老沈说得对,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一个小商人,在她们眼中,算得上什么?我的心茫然而绞痛。

我把自己的躯体放回店子,在这里,才看到自己的成就,觉得高贵和重要。一分阿Q式的安慰,由弄清楚真相开始,我知道,我不易再快乐起来。

蓓娜没有闲着,专注招呼着客人,各人在本职上卖力。我打开尚未批阅完毕的文件,终于下了决定,订了往罗省的机票。准时下班。回家梳洗更衣,晚上有应酬。然后,回到家里,倒头便睡。忘了酢酬的场合上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我只是来回地走着,带笑的坐着,机械的吃喝着,我的人在那儿,心里却不在了。

我不能诉说我的心酸,我是一个大男人,更不能诉说我的失恋,谁对我有过承诺?她甚至不知道,在她遗忘了的角落里,有一个卑微的,暗恋着她的人,如何默默伤心。

我不能如女人般,扭着姐妹呜呜哇哇哭一场。男人没有这全个规矩,社会看不起这一类人,我们只能打下门牙和血吞。

一把拨开杂志,大口灌下苦咖啡,我不愿看到水玲珑的消息,偏偏的消息又无法回避。我妨不住又看。她要到法国拍广告。

她临时又决定不去。

我托着头,蓓娜送来机票,“波士,下周二。”我点头,她把机票和一张邀请信给我,为王子接风。

如遭雷击。我脸­色­发青。

到亚洲游玩的王子,顺着来香港。虽然是一个小国,但毕竟是王子,白冰与他拉上关系,当然大感光彩。

我心情落寞。

“波士,”蓓娜低唤。

回去过神来,我道:“到时才决定。”

她松一口气,笑:“刚才的神情,吓煞人了。”翻一翻请柬,道:“周一,来得及,波士,你可以再看那王子风采,看过相片,帅气呢。”

我没有做声,把请柬丢在一旁,我不会去。沈礼会去,他是必然的嘉宾,张彦会去,符合他的身份象征,只有我,根本没有去的理由。老沈和张某都没有找我,让我去霉去了。我苦笑,他们都在讥嘲吧,看不过我着了道儿了。

都是倔傲的男人。请柬上注明嘉宾携眷,这是一个盛大的舞会。我想像当时的热闹,又是城是美丽人物聚集夜。

点缀繁荣,真有赖这一班人。

有意无意的,我留意报章报道,那欧洲一个小国的王子,什么时候来,水玲珑或许去接机。我不会在舞会看到她了,只愿看到她最新照片,她的姿容,她的风姿。

苹果走来:“表哥,那舞会,我该穿戴什么?”她仍把我看作必须的男朋友,以为出席重要场合,必被邀请陪同。

女孩子的通病。

我对她说:“我不去舞会。”

“为什么?难得见的场面,报刊都吹嘘得很厉害。”她仰起小脸:“表哥,你以前不肯放弃任何好玩的事。”

问题是以前觉得好玩的事,今天不一定觉得好玩了,再难得的场面也见过,我失笑,原来人的苦恼之一,是见得太多。

“表哥,那舞会,我一定要去的。”走的时候,苹果对我说。

她并不开心,因为我不肯哄她了。我没办法,心神不在,再无余力敷衍异­性­。

报章有不少报道,都是关于王子与水玲珑,有些甚至指出王子早已抵港,悄悄与水玲珑会面。他们常常在一起。我把车子驶到白府,徘徊等候,始终见不着她的人。连陈也见不着。

时间并未冲淡的我感情,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仿佛若有所待,简直度日如年。

舞会在一艘豪华的游艇上举行,早决定不去了,却又拿出礼服,左右犹豫。

开了电视,六点斗有新闻报道,我知道我在等什么。

她出现了,一身白衣,颈项上的钻石链子随着她的走动,在镜头的灯光下闪了闪,报道员的声音:“据说王子格斯,是为这位名赫一时的女子而来。”镜头闪过,翩翩风度的格斯,微笑站在她身旁。

格斯没否认传闻,从容地一任记者取镜、拍照。白冰代表水玲珑答记者的问题,水玲天一贯少说话,紧抿的嘴­唇­微微上翘,寒星般的双目,掩着半张脸的、如云般的秀发……我心神俱碎。

镜头拉远,游艇上有早到的客人,无镜里,我看到苹果。谁把她请去的?

一瞬掠过新闻片,我再看不到水玲珑,报导员在报导新闻了,我把电视关掉。回头看准备了的礼服。我摇头。

群星拱月的场合,她会在乎我?独坐良久,终于,我“霍”声站起来,到停车场取过车子,直向码头驶去。

没有穿礼服,没有带请柬,我让车子泊在一旁,等。

让我看看她的风姿。

海风很凉,我把车窗开了条缝,风乱着我的头发,靠着椅背,我默默出神。

那是毫无意义的。

看她一眼又如何。

她根本不在关心我。

唯我如此渴望。

时间没有停留,在开心的或不开心的人身上,时间同样会溜去。

舞会在接近凌晨一时才结束。

一批批客人被船送到岸上。

我等今晚的女主角。

人客中,苹果也在。她兴奋的与男伴说话,一直说个不停。男伴礼貌地听着,我看他的脸,张彦!原来苹果得不到我邀请,找着了张某。女孩子永有办法。

她看来如此开心,难怪,第一次参加隆重的舞会,已足够她被同学羡慕好一阵子。

我看不到沈礼。

苹果上了张某的车,远去,她今夜必有一个愉快的梦。

我下了车,要等的人未见。

客人疏了,接载贵宾往返游艇的小船,泊在一旁。蓦地,另一只小船,慢慢驶来,船上灯火通明,船头站了几个大汉,衣冠楚楚,我知道,格斯的专船来了。码头上忽地多了几个人,站着恭候。

白冰,水玲珑和格斯,由众人簇拥着上了岸。这边的路灯暗淡,没有留意某一辆车子旁,站了一个痴迷的人。

风吹动水玲珑的秀发,吹动她长裙的下摆,她仪态万千地走着,眼望前方,格斯在她耳畔说了什么?她微微一笑。

我心如刀割。

他们的车,绝尘而去。

缓缓的,我上了自己的车子,重重的呼了一口气,有一种虚脱的感觉。不晓得坐了多久,始踏了油门,把车驶离码头。我心紊乱,直至看到树影,掠觉车子驶向浅水湾。我的心在低叫:“让我见她,让我告诉她我的所想。”

车到白府,重门深锁。举头,楼上房间有光。

她在吧?我下了车,想按铃,终又把手缩回,没有人会开门。因为没有人答应见我。倚在门旁,我叹气。

绕到屋后,推着那门,陈经常在此出入。门已下了锁。我退后,仰望二楼。我记得,第一次到白府,在花园里见到陈,她匆匆忙忙从外面回来。进入花园内的一扇门,门内是上二楼的楼梯。

她住在二楼。

二楼每一个窗户,都垂下帘,我看不到人。

陈住哪一个房间?

我低唤:“陈。”轻纱没有动,也不见人影。

我敲着后园的门,空旷的环境下,门声并不响亮。我大力的拍着,园内毫无反应。我靠着墙,心中却是凄怆。

连向水玲珑表白的机会也没有。

不是没有,是我错过了。

陈给我制造了多少次机会,我没有好好把握,每次,都被水玲珑美­色­迷惑,心情乍惊乍喜,说话虽多,最重要的偏又说不上来。

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的心在叫:再为我安排一次,好让我向水玲珑表白。

背后的门轻轻打开。

我猛然回头,亭亭倩影在门内。

“陈,你知道我?”满心欣喜,走近门前,灯影朦胧,树影朦胧,陈搭着一件长长的披肩,薄薄的丝巾轻罩秀发。

我冲前,她退后,朦胧中但见双眉一皱。

歉意地,我慌忙道出请求:“再帮我一次,替我约水玲珑,我无法接近她,陈,请帮助我。”反覆的,喃喃的,我说着事:“我必须让她知道,我已错过太多。”

陈默默的转过身子,我却走到她面前,我们的目光相接,我眼中充满哀求,而她——我整个人受震荡……她不是陈!

寒星般的双目!

水玲珑。

她轻轻拉下丝巾,如云秀发作徐垂正点,披肩随风飘荡,脸上浓妆未卸,回身向我,一般幽艳,迫人而来。

看得人目定口呆。我的样子一定很傻。

千思万念,忽然就在眼前。

但觉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仓促间,竟尔不能言语。

还是她先开花声:“找我?”

我望着她,有一阵欣喜,又有一阵苦涩。

她问:“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三个字,一直绕在我心中,此刻又知如何说。我伸手,触着她披肩一角,她回身:“屋前屋后转来转去,到底为什么?”

“都看在眼里。”

“这里的防盗系统是一流的。”原来一早已瞧见我。

我的傻态,已入她的眼中。

“何事指教?”

“水玲珑,我生病了,陈来看我。”我讷讷的说,她没有作声:“朦胧间,我以为是你,看清是她,失望不已。”

“你无恙便好。”

“不,我没有好起来,”我鼓起勇气:“无恙的,只是我的躯体,我的心,我的神,已然不在。”我趋前,凝视她的俏脸:“绕在你的身边。”

她笑,却没有望我,只道:“哪本书的对白?怎么我没有看过。”

我说的是真心话,她并不相信,我道:“只想听到你的声音,看到你的人。”

她分明知道我意思,偏又如此冷淡。我说:“给我一个机会。”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自尊自愿贬值,唯在她面前,我甘心卑微。

她眨动眼睛:“机会不一定是别人给的。”她是提醒我要争取??

我站定她面前,她没有避开,长长的睫毛垂下,披肩因风而起,她拨着秀发,无语。

“水玲珑。”心神一荡,我握住她的手,柔软而冰冷,我以双掌护着、暖着,一颗心因兴奋而跳得厉害,她双肩微颤,我忍不住,紧紧的,把她纳入怀中。

搂着她,天地似有翻天覆地的转变,温柔、轻软、深情,一切忆念、委屈,都是值得的。

我低唤她的名字,仿如做梦。

拥抱良久,她轻轻的说:“你甚至不知道我的过去。”

“这重要吗?”我拨着她的秀发:“让我知道,最好,若否,也无所谓,我爱今天的你,明天的你。”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

“那时候,你是一位我要写的稿件的主角,你是我所爱。”我说。

对爱人,我们体谅与宽容。

不择手段的人才去揭秘。是有这样的人吧,揭开别人的私隐,使自己获得利益。

我拉着她的背:“我不是这种人,一开始已不是。”

“你的朋友是。”

“他?”我笑:“才不,他是披着铁甲的羊,如果他要损害你,恐怕一早已经成功了。”今早才知沈礼抬杠,此刻,又替他说话,毕竟交情非浅,我对他有足够的子解。

怀里的她微微仰着、抬眼,我看到一双水灵的眸子。头一次如此接近的看她,捧着她的脸,如捧着一件晶莹诱惑的水晶,我迷惑而心醉。

现代人的感情,现代人的生活,在她耳畔,我说:“今天才是重要的,你也会计较我的过去吗?”

有什么在她眼里闪着?那分明是泪光,我怜惜地以指替她抹去,她闭上眼睛,温柔月­色­下,我如拥一尊女神,俯首,我吻着她的眼、她的颊、她的­唇­。

有人说:“爱不爱那个女子,吻过便知。”

我的答案,早就写在心里了。

手沿着她的肩滑纤腰上,我把她紧紧搂着。

但愿时光凝住。

她轻轻推开我,低声说:“别再这样找来。”

我说:“我们天天在一起。”

她退后两步,说;“晚了,你也该回去。”我送她回屋内,她摇头,反而送我到后园的门前,我亲亲她的额,步出白府。

心情愉快无比,工作劲道充沛。

到了罗省,地产公司根据我的指示,找寻店址,一周后,我选中了在MELROSEAVENUE的一铺位,与银行接洽,见设计师,我忙碌而兴奋。

唯一不安的,我无法以电话找到水玲珑。

她老是不在,又不肯给我回电。

回到香港,我把新的一切资料和已定步骤交予蓓娜。她单单眼:“波士,你一贯的神气又回来了。”我吹一下口哨,拨电白府。

我要找我的心上人。

佣人问过身份后,告诉我水玲珑不在。我恼了,说:“何不问问她,可能她愿意‘在’。”佣人礼貌的答:

“段先生,她人不在,怎么问?”

拨电话给沈礼:“水玲珑这阵子有花边。”他没气,说:“王子早两天走了,新闻也静焉,不过听闻王子向她求婚。”

“见鬼!”我嘀。

“消息是白冰透露的,水玲珑正在考虑。”

“三流的宣传。”我道:“聪明如白冰,怎么会采用。”

“不是宣传,欧洲有一个古堡,将拨归水玲珑名下,有一百零一个房间哩。”他对花边消息如数家珍:“只要水玲珑答应。”

“她不会答应。”

“为什么,做王妃呢,不管大国小国,总是风光,何况,王子风度翩翩。”他夸张地“唉!”了一声,我仿佛嗅到浓浓的烟味,透过话筒而来。

他说:“你喜欢在梦中做人,我无话好说。”

我道:“无人比我清醒。”我的爱情、我的事业,皆有明确的目标。我告诉老沈罗省设置分店的事,他连声恭喜,然后,继续他的挖苦:

“开幕的时候,请你倾慕的王妃剪采。”

“呸!”我收了线。到买了花,连同礼物,直往白府。

说要找水玲珑,意外地,没有遇到留难,上午还在电话里说他不在。

在客厅里,我等着。

鲜花散发清香。我心情愉快。

良久,未见芳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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佣人再来致歉:“白小姐请段先生稍候。”我摸摸鼻子:“我是来找水玲珑小姐。”佣人点头:两位小姐在楼上。

我抬头,二楼静寂,她们在房里化装?

一个普通的客人罢了。呷一口茶,静静的候着佳人。

一阵轻微的人声从楼上传来。

我站起。

佣人由内堂出,对我说:“段先生要不要用糕点?”

我失笑,我不是来用糕点的;不过,仍得礼貌的说:“谢谢。”两位小姐在楼上商议些什么?我对佣人说:“陈小姐呢?她在不在?我可不可见她?”佣人犹未答腔,一把莺声:

“到底访谁而来?”

白冰正盈盈下楼。

不是水玲珑。

她来到面前,伸出手,我与之相握,她徐徐坐下,脸带笑容:“久违了,段先生。”

我替她的香烟点了火,说:“白小姐风采依然。”吐一口烟,白冰在佣人放下香茶后,挥手把她支开,交叠着腿,望着我:“找水玲珑?如果她不在,就不来探我了?”

“当然不,只怕白小姐太忙。”我道。目光投在楼上,二楼没有人。

“我打过电话,”我道:“府上的人说水玲珑不在。”

“但你还是来了。”

“我相信她在,适才,府上的佣人也说她在,请问,她什么时候可以见我?”

白冰笑一笑,气定神闲的拿起杯子,呷着茶。

不晓得为什么,我有一种被耍的感觉,她愈若无其事,我愈觉受愚弄。到底她的经理人身份,包括了些什么?是否包括­干­预水玲珑的人身自由?

我知道,水玲珑是想见我的。

只是白冰在作梗。

何必呢?我叹气,她又不是不知道那种滋味,我想起她偷望沈礼时候的神情,心中既笑又气。

“请水玲珑下来,好吗?”我道。

“她又不是没腿,要下楼,还要人请?”白冰望着我:“她知道你来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一定下来。”我抬头:“也许,怕白小姐不高兴。”

“我为什么不高兴,你是什么人,你以为自己很重要吗?”白冰也不生气,一直保持笑容,这个女人真厉害。

我真想跑上楼见她。

白冰似乎看出我的心事,道:“跑进女士香闺,是不礼貌的。”

“那我等,”我把目光收回,泛起笑容:

“等她下楼。”

“很多人都说渴望见她,很多人都表示倾慕,段先生,你是千万个说过同样的话的人中的一位。”

“我是真心的。”

“别人说一定假意吗?”

“真心或假意不必由你来决定吧?”

“你们都崇拜水玲珑,你们之间有何分别?她为什么要对你特别垂青?”白冰说:“都在扰乱她的生活罢了,说一声倾慕太容易了,相信了的人,却须有承受痛苦、被欺骗的准备。

白冰的哲学太复杂,我摇头:“你倾慕水玲珑什么?”

“她的美丽与智慧。”

白冰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笑得双肩微抖,待笑完了。她捺熄烟蒂,看着我,眼里尽是嘲弄。

“这是我的感觉。”别人怎样轻视,并不影响我。

“这些感觉,因何而来?”

“她的谈吐,她的举止,她如此优雅。不必说她的美丽,她的美丽人人可见,她是一个难得的女人。”

平凡普通的女人随处可见。

自作聪明的女人总嫌太多。

唯有她,认识自己的身份,清楚自己的方位,冷眼观世情,不打多余话。

爱上她不是没有原因的。

白冰如何能明白?

这个战斗力强的女人。

水玲珑是她的皇牌,她的名,她的利,她成功的标志。

她不会轻易让她溜走。

她眼中嘲弄神­色­更显。

向白冰解释我的感情,不啻对牛弹琴,她不懂。现在可明白沈礼的抉择,他不肯臣服于她,她更不会臣服于他。

在江湖打过滚的人,总有他的道理。

我低声说:“白小姐,我是否可以见到想见的人?”

她脸­色­骤变:“谁在阻止?”

吸一口气,我道:“水玲珑没有下楼。”

“这又与我何­干­?”她站起,脸有愠­色­,说:“把我看成什么了。有本事的,把天上的星星也摘下来,没本事回家早睡早起去,推在人家实上­干­什么。”

说着,白冰扭着腰肢走进内室,余下我,对着捧来的大束鲜花,好不尴尬。

水玲珑,怎么还不出来见我?

望着二楼的梯级,我有跑上去的冲动。佣人来换茶,对我说:“段先生,水玲珑小姐恐怕不会下来了。你还等不等?”

我气结,故意朗声道:“我会等,一直等!”

佣人退过一旁。

我抬头,望着楼上,心上人不在。佣人以为我欲登楼,忙道:“不方便。”回头,玻璃门外的花园,绿草如茵,远远摇着,我起来,轻轻拉开玻璃门,佣人笑着说:“园子的花,开得颇好。”我点头,走到花园。

转到屋后,花园把屋子围着,佣人没有跟出来,我认得这里,屋后有一扇门。某夜,陈从门里走进去,我听到她上楼梯的声音。

到那扇门前,我伸手一推。

门开了。

探头内望,一道旋形的梯级向上。隐隐约约的,我听到音乐,细碎、熟悉,哪是从一只的手表里传出来的。我认得那声音,那首乐曲“西敏寺”。

心头一苦。

陈在上面。她在拨弄着购自我店子的古表,这只辗转来到敝店的音乐古表,有清脆的音乐。小小的百音琴,与表内的机件的­操­作混为一体,有它独特而悦耳的音调。

我如受呼唤,缓缓踏上楼梯。

梯回旋而上,一弯、两弯之后,一条短短走廊。我循琴音走去,前面有两个房间,往前走,手按拦杆,赫然发觉,身在二楼长廊上,往下看,正是刚才的客厅。佣人已经走开了,我吸一气,她大概想不到,我从后园迂回地来到这儿。

我也想不到。

原以为是另一个地方,陈独自居住之年。看来,她也是和水玲珑在一起,蓦地,一个模糊的意念在脑中升起,这个意念是什么?一下子却又组织不起来。

琴音仍在叮咚。

我辨别声音发出的房间,以手指,在门上轻叩。没有回响,音乐反复鸣奏,单调而不断。

隔着门,我仍听到同一组乐曲。

半倾,我再叩门,轻轻按着门柄,意外地,门柄被旋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窗前的轻纱,迎风飘扬,窗纱下,地毯下,地毯上,坐了一个人,抑膝,低头,望着面前的物事;如许出神。

头发披散一肩,圈圈鬈鬈的秀发。

她并未留意,身后有人。

踏着厚厚的地毯,我来到她身后。

她全神贯注面前的表。

她如此专注,我不敢­骚­扰,静静的,蹲在她身旁。

差不多每一个儿童都会哼的音乐。

水玲珑轻轻的哼着。

使人陶醉的图画,宁静而温馨。我想拥着她的肩,才伸手又缩回,拍扰乱她的情绪。

我的心低叫:“现在,为什么又不见我?”

琴音戛止。

她拾起地毯上的表,再拨弄,她喜欢让乐曲继续,我挪动一下身子,她发觉了,转头,看到我,有微微的惊悸。

“冒昧了。”我说。她的嘴巴因受惊而张成一个小圆圈。脸上却有连浓妆也掩不住的憔悴。蓝蓝眼盖粉下的双目失去了光芒,我心疼的问:“怎么了?”她双腿轻移,坐过一旁。

“我无意使你受惊。”我把从梯上来的事说了一遍。她听着,脸­色­和缓下来,说:“冰姐不晓得?”

我摇头:“你害怕?你如此惧怕她?你是她的皇牌,她应惧怕你才是。”

她淡淡一笑,转了话题:“你要找的,是陈,是她的音乐吸引了你。”

“我相信只有她才可以使我见到你。”

“见到又如何?”

请勿要我解释爱情,是一种民灵的契合。我欲握她的手,她并未接纳,仍抱膝,回望我。

忍不住,我重复:“你美丽而智慧。”

她一怔,随即一笑,为什么笑得如此特别?

“你追求的,正是这些。”她道,声音细微。

我承认,我倾倒漂亮而有学识的人。如她,她会使我的生命变得不平凡,追求不平凡,是不少人的目标。

“你教我的生命更添姿采。”

“如果我并不漂亮,如果我平平,你还爱我吗?”

“别说如果,我们活在实在的世界。”我移前,接近她,她却站起来,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梳妆镜照着她的花容。一张浓艳而魅惑的图画。“我甚至羡慕陈,她逍遥自在,名气有时是一项负担。”她说。

“别和陈比,她怎么和你比?平凡简单的女人比比皆是,但蜚声国际的没有几个人。水玲珑,你的骄人,陈望尘莫及。”

“所以,你不会爱她,宁愿,千方百计追求我。”摸着脸,她淡然一笑。

“我喜欢她,但喜欢不同爱。”我对我的所爱坦白:“我们好好培育她,她连这音乐也没有听过,她懂得的太少,过份天真。但,她如许善良,我答应你,将如姐妹般爱她,照顾她,给她教育,她不会给任何人笑柄。”

水玲珑呆然坐着。

“一个骄傲的妹妹,不能有一个平庸的姐姐。”我说。

“一个骄傲的男人,也不能有一个平庸的妻子。”她答。

“我从小是一个骄傲的男孩,长大以后,一直找寻使我更骄傲的妻子。”我扶着她的肩,说:“如今找着了,决不肯让她过去。”

镜子映照着我们的脸,我惊讶地发觉,她的脸看起来竟是一片悲哀。

“水玲珑。”我欲扳过她的身子,镜里照到另一个,刚开门进来。

我回头:“白小姐。”

“他怎么来了?”失声。

“我自己走进来的。”我觉得自己像拍粤语片,向女朋友的“家长”解释:“与她无关。”

白冰“哼!”一声:“你不是很注重教养的吗?这样子算什么?”

“别跟我讨论这个,请先正视恋爱的自由,我加入追求你手上皇牌的行列,而且获得芳心。”

“你配?”她斜眼视我。

我点头,无限信心。

她向梳妆台前的皇牌一望,忽地脸­色­骤变。我急急回头看,水玲珑用棉片把脸上浓装卸去,一张素脸如斯苍白。缓缓的,她以发圈把发束起。绕了两绕,在脑后盘了一只髻。

我倒抽一口气。

陈!

不,不是似曾相识,不是孪生姐妹,陈与水玲珑,竟是同一个人。

我应该一早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

她们如此想像,外貌、神情。

她们又如此不想像:举止、形象。

但觉脑中嗡嗡乱鸣。白冰尖着嗓子:“你疯了!”

“我愿让他知道。”水玲珑平静的声音,耳畔响起:“美丽、智慧、名利、骄傲只属于一个叫水玲珑的躯壳,脱下了躯壳,只是一个比比皆是的平庸女人。”

如被捶击,我有一阵疼痛。

白冰怒气未息。

“敢情是病了,还顾前途不顾!”

水玲珑仿佛在哭泣:“冰姐,原谅我……”

不知怎样,被扶离了白府,如梦游,带着突来的不知如何接受的惊讶,我摇摇欲坠。

一路上迷迷糊糊,摸到沈礼的家。

我的神情使他吃惊。

他给我倒了杯热茶,我不会喝。呆呆地跌坐在沙发上,他大力推拍我肩:“老同学,天塌了下来吗?”

“老沈,她们竟同是一个人。”我喃喃。

“谁与谁?”老沈摸不着头脑,皱起双眉,一张脸凑得我很近。

“陈与她。”

“谁与陈,谁是她?”他伸手往我额上一按,又往自己的额一摸,说:“你没有发烧,­干­吗说话含糊。”说着给我倒了一杯酒,送到­唇­边,我呷了一口,以手接过。他坐在我对面,以脚踢我的小腿,大喝一声:

“男人大丈夫,爽快一点好不好?”

给他一喝,人倒­精­神不少。我举杯,把酒往喉里灌。他“嘿!”的一声,说:“还好给你最劣的酒,否则浪费了。”

我呛得眼泪也流下来。

和着泪,我低叫:

“老沈,都是你害我闯的祸。”

“我几时修炼了这等武功。”说着又燃点他的烟,向我喷着。我呛死了、难受死了,他也不会暂停。

一切不会因我的震惊而稍改。我烦躁而苦恼,索­性­拿了一瓶酒,自顾自的喝。

老沈“啧啧啧”的,吸着烟,拨电话:“医生可不可以来?有人病入膏肓。”

“别叫他,通通不是好人。”

“少爷脾气,请省省。”他道:“你醉了,段君。”

“取笑我吧,老沈,我如今失意了。”我叫着:“最大的打击不是知道无法摘取天上的星,而是知道:一直翘首仰望的,根本不是星星。”

老沈咬着烟,目光停在我的脸上。

“一个资质平凡的女人,一个欺哄众生的影子。”我宁愿一开始便看到真相,她却一直提供错觉。喝了酒,我情绪更控制不了,喃喃地说。

张彦比想象中来得快,说:“是我对病入膏肓四字的反应。”

“你明明知道的,又不告诉我,陈是水玲珑,一个书皮般的躯壳,平庸的­肉­身。”

张某白了老沈一眼:“这等事何必叫我来,以为引起了生活上的并发症。”他端详我的脸:“迟早会好,不会死人。”

“他这样哼嚷不是办法,你既知那女子的事,不若清楚告诉他,省却麻烦。”老沈瞧我一眼,正­色­道:“我不写出来便是。”

张某一脸不以为然,拿起我刚才的酒杯,边摇头边说:

“人人只留意自己的事。老沈,你写不写出来与我何­干­?段君,我并不晓得水玲珑以陈姓女子的身份来见你,她一直保持神秘,人家有人家工作的原则,你应该要问的,是自己怎么分不出来,你的专业知识呢?皮肤、声音、指纹——”

“老天!”我打断他:“大医生,我受不了你,别老把新科学挂在­唇­边,医学可以把人体解剖,但解不到人的感情,你知道我的心神?你知道她如何把我牵引?别再唬人了,专业知识!”

张某放下酒杯,叉起腰,老沈不让他发作,道:“瞧他的样子。”

“她不是星星。”我的声音哽哑,一阵绞痛,她是一个假象。充其量只是一盏灯。

沈礼在纸上乱涂,坚起来,我看到一盏星样的灯。

张某冷笑:“是星是灯,也恰好照出你的自私!”

我跳起。

二十多年的生命,无风无浪,我眼中的世界,尽是美好,发生了什么事,失意、错过都忽然间来了。

“摘星于你,是一分虚荣,你渴望得到的,不是爱情是掌声,你要征服一个骄傲的女人,一个可以翘首以待的美女,忽然发觉她如你般平凡,你失望了,后悔了,段君,你爱的不是水玲珑,是自己!”张彦的声音坚定而冷淡。

我摇着头,那不是真的。

“各式买卖,机会成本,都可以计算,唯爱不能。段君,你爱的到底是谁?真的是她,还是自己?”忽然,他显得有点激动,如当头­棒­喝,张某,毕竟比我懂得多。

他轻咳声,回复冷静,退到门边,对老沈说:“沈礼,别让他再喝酒,别让他到处跑。”整理好歪了一点点的领带,开门,又回头道:“送他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为什么你不送?”

“很多病入膏肓的人待我抢救。”他一笑,走了。

如虚脱一般,我颓然倒在沙发。

沈礼给我盖上被子。

迷迷糊糊有千百种声音耳边响起,四周尽是喝彩声。

唯我的所爱,在刺目的光耀中渐渐消失,苍白如纸的脸,委婉哀怨的神情,我仿佛感到,她的心,凄惶破碎。

我惊醒,坐起来,浑身是汗。

浓烈的烟味入鼻中,我跳起,奔向大门。

老沈飞到我身旁:“段君,往哪里?”拉开了门,一错不能再错。

如果没有波折,永远不知道真正所需,我一步不停,走向车房。

“我送你。”老沈让我上了他的车。

他的车开得很快,他说:“虽然,我并赞同你的做法,两个世界的人不宜恋爱。”

“老沈,你不明白我。”

“我不必明白你。”但你尊重我,真正的友谊在此。

按门铃,我对老沈说:“不让我进去,便往后园叫门。”但,大门很快开了,我们比领路的人更快,步入大厅,白冰刚从楼上下来,冷笑:“还有什么不清楚?”

“水玲珑!”我叫着,奔上二楼,老沈拉着我,他始终怕我失仪。

白冰道:“你已知道真相,她非如想像中美好,她也知道你爱的不只幻象。”她望沈礼:“完了,他们各自的梦。”

不,我摇头。

“她豁出去了,用最深的秘密作代价,她太傻了。”

“水玲珑!”我甩开沈礼,啊,不必向他们解释,我奔上楼。

而她。下来,听到我的呼唤,她来了,很快。在楼梯的中间,我们迎近了对方。

她红肿的双眼,犹有未­干­的泪。

千言万语,在两手相握中道尽。

“我来了。你知道,我一定会找来的,是吗?”拥着她,我低问。

她不断涌出的泪水,她等得苦了。

然而,我最终还是来了。她揭露自身的秘密,她冒了最大的险,是什么促使她这样?

爱情这回事,是有的

转过身来,我向沈礼单单眼。

老沈作了一个会心微笑。

白冰喟然:“也许,我第一次让他来这里时,已经做错。”

白冰没有做错。

她不让我来白府,我还是会在其他地方遇到水玲珑。这是缘,当水玲珑跑到我的店子买古董表的时候,当她以陈的身份在闹市逛的时候,冥冥中已有安排。

恁地迂回曲折,恁地万水千山,要相遇的总会相遇。

无数店子打开门,她就是走进我这间。

这天,她又轻装便服,依旧挂着一个大袋,来到店门。

蓓娜告诉我:“你的熟客来了。”

这一回和那一回,完全不一样了。

我问:“还是不肯告诉我,你的芳名?”

“玉芬。”她笑:“最平凡不过的名字。”

“可是,”在一个温柔的月夜,我把指环送到她面前,我说:“当冠上我的姓氏,一切变得不平凡。”

“自负的男人。”

“本来就是。”我唤着:“段陈玉芬。”

她双眉轻皱:“这就负了冰姐。”

她们有合约。

“她改变了我的一生。”

“合约的事,我会与她商讨。”我盘算,这白冰,不晓得要多少赔偿。

“你听我说,”她抬眼,悠悠望着远方:“一个­阴­寒的黄昏在唐人街,我傍徨无助的,踢着一个空罐子,罐子在滚,滚落一辆刚停下的车子旁,白冰下车,一帮人陪着她来看广告,她看到我,问:‘你的家人呢?’”

“我摇头:‘过世了。’她问:‘你在法国的身份?’我答:‘中国难民。’她给了我一家酒店的地址:‘明天来见我。你明白吗?’”她把目光收回,向我:“她使我再生。”

“你原本不须告诉我,或者,索­性­告诉我,你的确是蒙古的公主,流落民间。”我握着她的手。

“我的一切,经多年苦修!”她笑。

“你太好了。”她甜甜一笑。

白冰并未阻拦,她始终是一个出­色­的女人。“你只需把与广告商签下的合约完成。”她拒绝提出向广告商赔偿的建议,她道:“我信用重要。”

只要水玲珑愿意,我让未婚妻续做寒星。

没有人理会陈玉芬将嫁予段君。

却有报道格斯王子失意于水玲珑。

“白冰失去了她的皇牌。”我对沈礼说。

“她成功地创造了一个女人的命运。”沈礼道:“对她,这才是重要的。”

母亲很喜欢陈玉芬,父亲一直呵呵笑。

我说:“改天把大姐也约出来,让她们见面。”母亲道:“她准备回美国去了。”我有歉意,一直没有陪着她。“她也没想要人陪,现在的女人多独立。”母亲笑叹。

我还是打了电话给赵翠薇,约她出来喝茶:“大姐,何时起程?”

“待新工作的细则谈妥。”她向我连声道贺:“打动一位天之骄女的芳心。”

“你怎么晓得?”

“王阿姨很高兴,不过,如果她知道未来媳­妇­的声势,她必会吓一跳。”赵翠薇拨着她的秀发,微笑。

她知道我与水玲珑的故事。

“这城市没有秘密。”她比初来时胖了,颧骨和腮骨仍然明显,一张充满­性­格的脸,闪着笑意。

“征服一个如你般男人,真不简单。”她的一段婚姻触礁。

“必有懂得欣赏你的人。”这话也许无聊,但某些时刻,也有安慰的力量。

她目光投向远方,所及处,仿如一幅美丽的图画展现,她的语调坚定:

“前半生已经过去,后半生我更要牢牢把握。”

我拍拍她的手:“永远支持。”

“我将创造自己的命运。”

这句话很耳熟。我低叫,“你遇上了白冰?”

她微微一笑。

现实我烦扰,人们只得把希望写在梦想里。

世人仰慕星星,美丽的女人将不愁寂寞。

不必问人如何结识,只知道聪明人永远有办法。

我舒一口气对她说:“决定了行期,通知我。”

“你要到罗省开分店?”

“大姐,你知道的事真多。”我告诉她我的计划:“开幕礼由我的妻子主持。”

“水玲珑?”

“段君夫人。”

机场很热闹。我挽着陈,喜气洋洋。

跨跃了人生另一阶段,在餐厅,我对同机往罗省的沈礼说:“老沈,你最重要的一章呢?何时下笔?”

“自有主张。”他此行往比华利山,作影业名人的贵宾,也参加我的婚礼。陈把秀发盘了髻,薄施胭脂,坐在母亲身旁。父亲十分兴奋,对妻父说:

“我们回香港,再请喜酒。”

苹果要来送机,但不是和姨父姨母一起来,她与张彦一道。

我拍拍她手背:“学业不能荒废太久。”

她瞟了张彦一眼:“由他代我选学校。”

他会到纽约一趟,看她的神情,我恍然。

张某秘密作战,也许,他根本无须费劲,轻轻扬手,小苹果便服服贴贴。

但,这是他的所爱吗?

“稍后,张某会到纽约开一个医学研讨会,他的声誉日隆。”沈礼说。

苹果天真地仰起脸,注视她崇拜的男人。

张某低头,向她微微一笑。

这又有何不可?人的时间有限。

刻骨的恋情,一生只能承受一次。

没多少个人,如我般幸运。

两个送机的人走过,向妻投以好奇目光:“真像。”

“怎么像,听说都到瑞士隐居了。”

三生石上姻缘订。

虽百转千回,唯有真缘在。

陈靠在我身上。

我拥妻入怀,拥着幸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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