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厨房去烧吧,”笛说,“其他的不用你管,你只管把我挑拣出来的东西烧掉就行。要烧得干净,全都烧成灰烬才好。”
“好的,”我说,“一定烧干净,干干净净全都烧成灰烬。”
我把那幅油画从电视背景墙上摘下来,拿去厨房,用炒菜的刀铲作为工具,拔掉钉子,把画布从内框上撕下,团成一团,点火放在灶台上烧。我打开抽油烟机,在抽油烟机的嗡嗡声里,画布燃烧起来,不管是那个红衣少女还是那座圣洁的雪山,一会儿工夫全都化成了灰烬——我理解笛,她在用这种方式向她的过去告别。
现在,我俨然变成了古永年。不久前的某一天,教授就像我这样,一个人站在这间厨房里,烧掉了他认为应该销毁的文件。那些文件的灰烬现在还在我身边的垃圾桶里。教授焚烧那些文件时会想些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烧油画时什么也没想,只是静静地欣赏着它化成火与烟。
岚用脚踢开厨房门走进来。我怕烟跑出去,赶紧把厨房门关上。
“发什么呆嘛!”岚的怀里抱着一摞相册,估计有二十几本,她用下巴压住那些摇摇欲坠的相册对我说,“笛让把这些也烧掉。”
“是你呀,”我看了岚一眼,“我还以为是笛呢。”
“是笛让我给你送过来的,”岚笑着说,“她说这些相册记载着她的过去,请你帮她烧掉。她想告别过去,但又不想看着它们烧成灰,所以才让我给你送过来。”
“可你不是看见了吗?”我看了眼装着灰烬的垃圾桶,“这跟她亲眼看见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呀,傻了吧唧的树袋熊!”岚“嗵”的一声把相册蹾在灶台上,笑道,“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我而不是笛!是我把这些相册抱过来的,是我在跟你说话,现在支配这个身体的是我,所以亲眼看见的也只能是我而不是笛!”
“我并没否定你现在的主体性,”我拿起一本相册翻了翻,“我是问你区别。”
“当然有区别。”岚也拿起一本相册随意翻着,“虽然我和笛共用一个身体,但我和她的意识是独立的。她是她,我是我,谁也代替不了谁。譬如,我现在在看这本相册,我知道我在看这本相册,我想看这本相册,所以看这本相册的是我。在我看这本相册的同时,笛当然也得跟着看,因为这双眼睛同时把视觉信号传递给了她。
当她知道她在看这本相册,而且她想看这本相册的时候,那才是她亲眼在看。如果她并不知道她在看,或者她并不想看,视觉信号虽然传递给了她,但她的意识根本就不接受,她会认为进入眼帘的影像与她无关,她就会像没看见一样。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不能说她在看,更不能说她亲眼看见了——这时的笛,实际上是视若无睹。”
“你的意思是说,人实际上是不能强迫的?”
“哎呀,树袋熊,你总结的这句话真好!真的呢,人是不能强迫的!被强迫的只能是人的感觉器官和肉体,而不是人意识到的那个自己。比如善和恶,比如爱和恨,比如美和丑,外界的力量再怎么强迫我们也不会接受。人只接受他愿意接受的东西。哇噻!多精辟的话呀:人是不能强迫的!”
“也就是说,那个不能强迫的才是我们自己?”
“啊,树袋熊,你真了不起!自从我的身体被烧成了灰,只剩下了意识寄居在笛的身体里,我一直在思考我是谁。我为找不到答案而苦恼,我为不知道我是谁而痛苦——只有经历过我和笛这样变故的人,才能真切地体会到不知道自己是谁的苦恼与痛苦。那真是痛不欲生。现在我终于知道我是谁了——那个不能被强迫的就是我!”
“还有我!”岚突然变成了笛,“你们说得真好!谢谢你,岚!谢谢你,考拉!
你们的谈话也让我明白了我是谁。既然人是不能强迫的,被强迫的就不是我,因为我是人!考拉啊,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让我和你一起烧吧!”
“好啊,”我说,“只要你不是被强迫的。”
“看你,还说这种话。”笛从相册中抽出一张婴儿时的照片,在灶台上点燃,“既然被强迫的不是我,我还怕什么呢?岚仍然活着就说明了一个道理,我不是我的肉体,我更不是这些照片,任何东西都不能代表我自己——我是不能强迫的!”
一张张照片从相册中取出。笛和她母亲的照片。这些已经定格的容颜、这些岁月的遗痕、这些从时间的大树上飘落下来的枯叶,一片片在灶台上化成了灰烬。笛紧抿着嘴唇,蛇一样舞动的火焰辉映着她苍白的脸。不知是烟熏的还是心情激动,她的眼中噙满了泪水。
我想劝她别烧了,撕碎然后扔进垃圾桶也是一样的。但想到她说过要烧得干净的话,也就不好再劝了。是啊,有什么比在火焰中焚烧更为干净的呢?在火中,一切都变成了火,而火是融融如一的,融融如一的火难道不是最干净的吗?
除了那些照片,凡是个人烙印过于鲜明而且便于焚烧的物品,笛都挑出来付之一炬。包括巴嘉教授的遗物、各个房间的装饰品和母女二人的一些历史文件。在这些历史文件中,就有母女二人珍藏的杂七杂八的获奖证书。其余的东西,如床上用品、厨具、书籍和每个家庭都有的那些杂物,全都堆在客厅的一角,等待明天让收废品的拿走。我往楼下跑了两趟,处理掉垃圾桶装不下的灰烬。最后只剩下了那些家具、家用电器和名贵的钢琴,它们静静地等候着明天搬家公司的人把它们运往堂姐的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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