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究离开了那个雨庐,紫金山上城堡一样的雨庐,却改不了在雨庐夜游的习惯,从卧房到客厅的走廊里黑漆漆的,她也不伸手去扶着墙识路,只是往外走,这里的路和南京她的雨庐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她走了几百遍的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走了两步,她突然害怕起来,另一波梦魇般的回忆如潮水涌来——她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她需要欧阳北辰,不管她多少次的告诫自己,她和欧阳北辰是不可能有未来的,以前她向欧阳北辰提出的要求是多么的幼稚可笑,在这四年中她早已明白,然而此时此刻,她仍遏制不住地思念他——远处似乎有灯,她觉着迫切地需要光亮,于是急急地往有光的地方去。
拐弯撞到客厅里一人高的宣德青花瓷瓶,她撞得急,只听到轻脆脆哗啦啦的声音,跟弹琴一般,前几天梅季的车子撞到她的地方又隐隐作痛——她这才醒悟过来,这里是北平,这里是陆军总长的私邸,这里——不是她紫金山上的雨庐。
死寂的夜里,这噼里啪啦的声音显得格外的脆,她扶住了墙——幸好她并没有跌到碎片上去,远处灯火昏黄的房间门开了,原来梅季还在书房,并没有歇息。
“对不起,我……”,她脸色苍白,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在凌晨两点穿着睡袍在客厅里游荡的行为——那睡袍还是他让人送过去的,一看便知是男式的。
梅季急匆匆地跑过来,伸手在墙上摸索了一阵,客厅的灯也开了,昏昏黄黄的,不甚明亮,却给了她温暖,她想要为自己的鲁莽行为道歉,梅季却走过来,关切的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这花瓶放的不是地方,我老早就说我这里用不着这些东西,妈不听,非让人送过来。幸好没伤着你,明天一早我就让人都撤掉。”
“睡不着?有心事?”梅季坐在她身侧,维持着一个较近而又不至于唐突的距离,此时的欧阳雨看起来惊惶不安,大异于白天的表现。
欧阳雨按着眉心让自己稳下心神来:“没有,只是……有些不习惯。”梅季轻轻一笑,努力的让她放松心情:“难道——军部的监狱也会让人习惯吗?”
她愣了一下也笑起来,稍稍消去方才的紧张,这样的夜,这样的雨庐,让她几乎要压抑而死,她猛烈的摇摇头,想找一件别的事情来驱散这些不该涌现的回忆:“不……我……和我一起被抓起来的那些同学,梅……复……复卿……你能不能高抬贵手,释放他们?”
梅季笑了笑,她到底还是个单纯的学生,一腔热血,不过比别人略聪明些:“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总要等安排布置周密了,如果政府拒绝七国的联合声明,届时释放你那些同学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了,你知道的,我并没有把他们怎样的打算。”
欧阳雨点点头,微有些不好意思:“我知我急了点,你……这么晚也没有休息吗?”
梅季耸耸肩:“离八方会谈的日子已经很近了,政府那边固然要设法施压,代表团的态度,也是值得考虑的。”
逼迫代总统放弃即将到手的利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并不是他今天和欧阳雨订了婚,明天联合声明就能打了水漂。
联姻只是一个开始。
暗中要进行的操作,没有一件是容易办成的,他需要游说无数的军中元老,对代总统施加一些不软不硬的压力,对各位与会代表的暗示要做的恰到好处——少了别人不会在意,多了又像是虚张声势……
欧阳雨侧过头,发现梅季还紧皱着眉,脸上的凝重之色,和白天变着法调笑她时截然不同,她隐约的觉察到,梅季也是不愿政府对外的妥协的,自己竟然对此生出些许歉意——她觉得自己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只是进了雨庐,才反常起来——大门外的雨庐二字实在是太过刺眼了,而室内的构造则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在南京曾经有过的回忆——这里和南京一样,那里和南京不一样……
“这几天你先住在这边吧,军部这边口风一向都紧,你无须担些不必要的心,等事情过了,我再让人替你回学校办手续。”
“办手续?”欧阳雨惊讶的叫出声来,她马上就醒悟到,梅季的意思,自然是要她办休学的手续了——陆军总长的夫人,怎么能抛头露面的在大学堂里念书?
梅季这才侧过头来,月光正映在她脸上,他这才第一次近距离的,真切的打量她的长相——比鹅蛋略瘦一些的脸型,眉目都很浅淡,只是眼里带着坚毅刚强,他早意识到她和以前他所认识的各类千金小姐是不同的,他照着自己一贯的想法,让她回家做少奶奶,恐怕有些强人所难。
欧阳雨有些懊恼,总之她答应了梅季这桩婚事,那么以后什么打算都是空谈,更糟糕的是,梅季要同她订婚,大约是为着她身后的家族,可是——她这时候才开始担心,她不过是欧阳履冰挂名的女儿,梅季又怎能从这桩婚姻里获取实质的好处呢?
她隐隐的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可实在不敢把真相同他和盘托出……梅季也许并不相信欧阳履冰会狠得下心抛弃唯一的女儿——除非她告诉他她不堪的身世,如果他知道了她实际并无一点可利用的价值,他还会这样苦恼的寻求阻挠政府和七国和谈的方法吗?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提出联姻,又为了什么要拒绝联合声明?她隐隐的觉得也许梅季本就是不愿对外妥协的,可她……又不那么拿得准他的心思。
“以后许多事可能和你原先预想的有些出入,这也是没法子的,你知道的”,梅季看出她脸上的犹疑,以为她是在担心一入侯门深似海的可能,她都念了四年大学了,想必是不愿意放弃学业做个官太太的:“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也不是顽固的旧式分子,你若有什么计划,说出来我们还能有个商量。”
“也没什么计划,我是想在学校里继续跟着系里的教授做些研究,可惜我们现在的设备还很落后,比起西洋那些国家差了许多”,她说到这里住了口——她原来的想法,是希望念到一定的程度,能再到西洋去往更深的方向学的,这些显然都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梅季隐约记得她在大学里是念物理的,于是开怀笑道:“原来你的理想是做一个物理学家,同那个什么……居里夫人一样拿一个国际上的奖项吗?那你现在岂不是很后悔,嫁给我这样一个……行伍粗人,连携手并进的机会都没有了?”
欧阳雨笑笑,心情渐渐放松:“我倒没有那样大的心志,只是我总觉着这些方面我们差西洋太多了,所以处处受人欺负。”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