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季赞许的望着她,他这一天里常常会想——她到底还是个学生;又常常会否定自己——她和别的学生,总还有许多不同。她不单是不像旧式家族里的千金小姐,也不像现在的新女性,具体怎样,他也说不明白,却觉得自己是十分了解她的,又觉得她是能了解他的。
娶了回来要好好的待她,算是弥补她为这桩婚事所牺牲掉的那些理想——他心底暗暗定下这样的决心,空气中隐隐浮现的如兰似麝的浅香又有点让他昏头了,不由自主的顺着她的话轻笑道:“我不会欺负你的……”
欧阳雨一愣,他才惊醒这话说的唐突——他白天同她开玩笑时说过更轻浮的话,也只觉得那样逗她是很有趣的事情,现在真的说出了心里话,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急促的站起身来,生怕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兰麝浅香再将他迷醉:“这几天就先委屈一下吧,我书房里有些书,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看的,尽可以拿去看,有什么要的我吩咐程骏飞去买就是……”,他四处张望了一下,觉得自己就此夺路而逃似乎又太说不过去了,于是又不着痕迹的牵起她的手走进自己的书房,指着占满了一面墙的几个书橱:“你自己看看罢,可惜我不曾专门学过物理,没有那些书。”
欧阳雨一眼望过去,大约有四个书橱,她从门口的那一个开始看起,尽是一些西洋的小说,放得很杂乱,她推开玻璃橱,看到几本莎士比亚的译本,她手指按在书脊上划过去,仔细数了一下似乎并不齐全,正疑惑着回头想问问是不是梅季拿出来了,就听梅季的声音在身后解释道:“三姐有一回过来看到这些书,说是教会学校里的女学生想借几本过去排戏,拿走了就没有还回来——她也是做少奶奶做的无趣跑到教会学校学人做善事,八成是去了头一回就没有下文,那几本书也就有去无回了……”
欧阳雨点点头,再里两个书橱都是各式各样的军事书——理论的,实战的,从《孙子兵法》到《高卢战记》,不一而足;最靠近梅季书案的书橱里则是古式的笔记杂谈,宽大而长的紫檀书案上还摆着一本王阳明的《传习录》和两本《曾国藩家书》,她这样巡视了一圈后回到最外边的书橱前,取出一本易卜生的戏本,又捡了两本莎士比亚的集子:“我先把这几本拿过去看,谢谢!”
梅季笑笑点点头,送她回了房,嘱咐她早些睡,她关上房门,看着搁在床头的几本书,顿时觉得心里安了许多,于是很快就入睡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九点多才起来。
起来的时候,梅季已经回军部去了,程骏飞留了下来,要司机开着车陪她出去买衣服,她想着事情已成定局,一切便由得梅季来安排——可她已有几年没有穿那些太太小姐们穿的衣裳了,忍不住还是挑了几件学生装:浅白色的软料褂子,湖蓝色的裙子。
回到雨庐时已经近傍晚了,日头渐渐沉下去了,她这才用心慢慢的打量这北平城里的雨庐,西式的构造,中式的家具,雕花的栏杆,大理石的立柱——东方和西方的风格在这里融合的天衣无缝,山水的立幅点缀在最适合它的地方,天使的雕像阴嵌在壁橱里,看不出一丝矫揉造作,不知道主人在这里花了多少的心血,她陶醉在这无声的音乐之中,直到梅季从军部回来——那时她正坐在花园里的爱神丘比特雕像下看书,初夏傍晚的日头没有正午时那样烈,稍微晒一晒也不要紧。
她看书入了神,没听到轿车的声音,仍侧着脸看书,似乎看到什么入迷的地方,微微有些笑容,梅季从车上下来,一同下来的还有一个中年男人,抱着影像的器材,梅季远远的看她一身素净的学生装,竟显出几分出尘的气质——小时候在学堂里念过的古文里许许多多美好的词句,一时都涌上心头,那些……不正是用来形容眼前人的么?
他这样看着她,又觉得那些形容凌波仙子的词句,此时也不足以完整的表达他的感受,一时间失了神,直到身后的中年男人摆好影像的架子问他:“四少,是在花园里拍吗?”他才醒过来,欧阳雨听见人声,偏过脸来,疑惑的目光在他和那个中年男人之间打转,却并没有开口问他什么。
梅季走上前来,在她坐着的硬木椅旁站得笔直:“这样拍就好,也不用换衣服了”,他自觉身上深青色带铜纽扣的卡其布军装和她这一身浅淡的学生装正好相衬,欧阳雨见摄影师要给他们拍照,捋了捋头发,坐正了身子,让摄影师影下他们微笑着的照片。
拍完了一张正式的合影,梅季忽然往她身后挪了一步,弯下腰让欧阳雨倚在他的臂弯里,欧阳雨一愣,伸手想去拉开他的手,摄影师以他敏锐的嗅觉捕捉到这一刻——微昂起头的欧阳雨与俯身的梅季含情脉脉的注视着对方,两人的手正交叠着贴在她胸前。
“怎么无端端的想起要影像?”
“放在你房里,我时常在军部不能陪着你——你可以对着照片想想我”,梅季带着点孩子气的笑着,她却并不领情,一副懒得理会他的模样,梅季于是又加了一句:“我让人多洗几张,也在军部放一张,不就扯平了?”欧阳雨拿他没有办法,叹了一口气,任他拉着她往屋里走。
第三天她就明白梅季那日为何要带人来给他们影像了,他们的照片刊在《京华日报》的头版头条上,标题很正式:昔日为汝囚,一朝成佳偶。
欧阳雨看见那占据报纸四分之一版面的相片,脸色煞白——和相片上她温和的微笑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急慌慌的看那条新闻的内容,原来是正式宣布陆军代总长梅季要和汇文大学女学生欧阳雨订婚的消息。
她准备让绿槐挂电话给军部,质问他为何这样大张旗鼓的宣扬他们的订婚,他明明答应了她要低调处理,不让人知道的!电话才接通她就明白过来了——她向梅季要求的是不要让同学们知道她的身份,而梅季确实没有公开她的江苏督军独女的身份,他只是说他们将要订婚而已。
“小雨,有什么事吗?”
她的心沉了下去,欧阳北辰看到这新闻,会做何感想?
“没——没什么”,她脸色灰败,梅季问了几声她才恍然过来,“我……我只是看到了报纸而已。”
梅季在那边笑得得意,他正饶有兴趣的拿着程骏飞送来的一大摞报纸挑挑拣拣:“京华日报?你应该让绿槐去把外面那些小报买回来看看,你知道都写了些什么吗?”她撑着桌子,努力的支撑住自己,恍惚间听到梅季掩盖不住笑意的话:“……写的最精彩的是一份画报,标题好像叫做……哦,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挂上电话后,她才明白“冲冠一怒为红颜”是什么意思,第二版的新闻上,军部的几位元老公开表示,所谓军部镇压学生运动的言论,纯属讹传,只是游行时事态激化,军部为了避免流血冲突,让学生们留得有用之躯报效国家,才不得已照顾了他们几日。
证明军部并无镇压之心的最直接证据就是,陆军代总长梅季已经亲自出面,要求政府在八方会谈上拒绝七国的联合声明,他的声明简洁而有力,掷地有声——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从不轻易发表政见的梅家四少,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