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季攥着她的手,拽着她坐下来,似是耀武扬威地朝欧阳北辰瞟了一眼,裹着她的手笑道:“还不是自作自受呗,有人不从南京那么大老远的追过来,咱们也不至于在这里来个群英会呀!”
他又转过头来揶揄欧阳北辰:“欧阳,我说你和孙继昀是不是约好了呀,怎么都挑着枣庄这么个地儿?”
一声轰隆隆的,从隧道山洞顶砸下一大块土坷垃,欧阳北辰神情严肃,一边拍着从火车顶掉下来的土,一边还咳了几声:“刚才你是不是说前面的出口也被堵住了?”
话还没说完,又听到不远处一排枪声,专列上一阵骚乱。不断的有警卫兵下车加入战斗,不断的有伤员被抬上车来,轰隆隆的枪炮声,达达的马蹄声,乱做一团。梅季拉着欧阳雨往里退了几个车厢,这样对峙约大半个时辰后,正在隧道里几个车厢来回探视的程骏飞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报告:“四少,外边只怕是要强攻,咱们……等得到从北平赶过来的援兵吗?”
梅季猫着腰跟着程骏飞过去看了两眼,他去南京的时候,不过从北平带了一百随侍的警卫兵。加上欧阳北辰追上来的几百号人马,在把京宁铁路从枣庄过的这一段儿给堵住,偏偏就挤在这长不过数百米的隧道里。孙继昀若真要强攻,只怕里面还真熬不住多长时间,梅季回来的时候脸色较之方才果然凝重许多:“怕是……我们的人来了,也进不来,被孙继昀这样掐做两段,会合不了,也只能被各个击破。”
欧阳雨夹在二人之间,也只能干着急,只是想不通,孙继昀就算和梅季、欧阳北辰有天大的过节,就算在这里下了手除掉他们两个,难道就不想想事成之后,怎么向直隶和苏皖的人交代?任是哪一边——也不会轻饶了他呀?
“山东陆军检阅孙继昀,奉上峰之令,在此围剿由粤地流窜至此之乱党,各位若能放下武器,孙某必网开一面——诸位切莫负隅顽抗,有负上峰殷切之望……”
“粤地?乱党?孙继昀在说些什么?”
欧阳北辰拨着专列的窗户口叹了口气:“你还不明白?孙继昀趁着粤军北上,趁火打劫,你这个笑面虎的丈夫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只怕就失在这儿了!”
欧阳雨又转过头来看看梅季,只见他眉间攒在一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估摸着前前后后的事情,大致把事情给想明白了——先前都督代表大会的时候,梅季和欧阳北辰一人独霸江北,一人横扫江南,为着修铁路的事情,都把手Сhā到了山东,简直视山东督军府如无物。先前直隶系和苏皖系势头最为迅猛,山东督军府自然不敢有什么动作,孙继昀正是江苏督军的心腹之人,作为山东代表参与了都督代表大会的全程议程,对梅季和欧阳北辰岂有不恨之理?
梅季急着从南京赶回北平,无非也是为了粤地新军起兵之事。谁知道此次粤地的新军势头这样猛,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席卷大江南北。各地督军府纷纷易帜,又同上一回民主革命一般,墙头变幻大王旗——换一身衣服,督军还是督军,总长还是总长。想来山东督军府也是赶着这个热闹,梅季北上的专列要从枣庄经过,如此天赐良机,山东督军府又怎能放过?
“虎落平阳遭犬欺”,梅季苦笑一声:“真想不到我梅季也有今日”,他又转过头来问欧阳北辰:“你说当年项羽被困乌江边的时候,是个什么心情?”
“你们俩可真有心情!”欧阳雨气急败坏地抱怨了一句,梅季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试图让她轻松下来:“那边车厢里,有几个伤员,我记得……你以前在学校,稍微学过一些护理的知识。你也知道,车上都是大老粗,你若能帮忙看看,总比几个男人粗手粗脚来得强。你放心,我早料到你们兄妹情谊深厚,当初定计骗你来送我的时候,已经遣人送信回去,要援兵来接应了。只要前面抵挡住一阵,等援兵到了咱们便万事无虞了!”
欧阳雨这才依了他的话,跟着程骏飞往中间的那个车厢去,梅季和欧阳北辰看着她的背影,不约而同的长叹了一口气。
“你的人……早就到了吧?”欧阳北辰低声问了一句。
梅季全没了方才脸上那样不正经的笑容,重重的在车窗上捶了一拳:“刚刚我去里头看了看,听说是在北边堵着过不来,我怕她担心……”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轮流用那个瞭望镜观测外边的形势。欧阳北辰带来的一小队亲随试图突围,孙继昀却并未调用大部兵力去围堵,想来一是外部还有援助,二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出去的不过是小队亲随,并不是孙继昀今日的目标所在。梅季轻叹了一声:“孙继昀不看到我出去,是不会罢休的……”
“小雨——”,欧阳北辰闷闷地说了一句,又住了口,他当然明白梅季刚才一个劲的同他说笑,无非是为了让欧阳雨不那么紧张——她到底没上过战场,没见过这种混战厮杀的惨烈,梅季只好拿他的援军未到来安慰她,让她还存着一丝希望,以为援军到了,他们自然有获救的希望……
可他们方才同山东兵交战的时候,欧阳北辰分明已听见了北边骑兵的号角声。这片刻不过的功夫,外面枪声一片,炮声轰隆,光这隧道里的几百号人,哪能惊起这么大的动静?想来是孙继昀早派了军队去北边拦截可能的援兵,结果碰上遵从梅季吩咐南下救援的直隶军,已经交起手来。如此看来,直隶援军并未讨到一丝便宜……
“我们若是这会儿冲不出去,山东军只会源源不断的过来,那时……那点子援军,只怕也都要……”,梅季焦躁的拍着小包厢里的桌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莫非我们三个人,竟要丧命于此地?”
欧阳北辰默默不言,心中考量着孙继昀带来的山东军和直隶苏皖兵力的对比,半晌才问了一句:“你原本调来的有多少人?”
梅季哼了一声:“一千多而已,我怎么知道会遇上这么一茬事?我想你就是再张狂,也不敢千军万马的往山东开不是?”欧阳北辰苦笑了一声,亦是无可奈何,他听说欧阳雨在送行时被梅季强行带走,仓促之下只能调集数百骑兵。梅季是早预着了他不会带大队人马追击,是以安排援军也是克制了数目的,以为是一物克一物,谁知真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然让孙继昀钻了这么个空子。
“欧阳,是我连累了你——孙继昀冲着我来的,倒把你拖下了水……”
“复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欧阳北辰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脑海中不断回想着方才梅季所说的那一句话……孙继昀不看到我出去,是不会罢休的……如果,如果孙继昀能撤开包围在隧道口的兵力,让隧道中这一队人马和梅季手下从直隶赶来的援军回合的话……也许会有转机……
梅季是事到末路,不急反笑:“你说……咱们是不是还要学楚霸王,唱一句天亡我也,英雄末路,非战之罪?”
“事已至此,有些事,我想同小雨说明白。”
此言一出,梅季登时紧张起来:“你要说什么?”他只觉得欧阳北辰的口气怪怪的,却说不上来怪在哪里。欧阳北辰眯着眼瞅着他,眼里竟有难得的笑意:“都到这会儿了,你还怕什么?”
梅季面上一红,讪讪的不好回击他,不多会儿欧阳雨便被叫了回来,身上沾着血污,显然伤员们的情况并不乐观,梅季拉着她的手坐下来,拿着手帕帮她擦胳膊上沾上的血迹,欧阳雨笑笑:“什么时候了,还顾这些做什么?”
梅季却不管这些,只是轻轻的替她擦着沾上的血污,他拿着手帕,从桌上的茶壶里蘸了一点儿水,轻轻的帮她把血迹洗干净,欧阳雨微微抽开手道:“咱们不定在这里困多久呢,我听说……这种时候水是最要紧的了,你怎么这样浪费呢?”
“说不得咱们仨就要一起死在这里了,多浪费一点儿水又有什么干系?”他口上和她开着玩笑,心底却不免遗憾,死在这里,死在这里,真是人生的一场笑话……又怎能甘心呢?欧阳雨前一刻才肯面对他说出真心话,下一刻上天却告诉他可能马上就会死……他心底说不出的千般滋味,上天为何要这样对待他呢?
外面又是一排枪响,子弹的声音穿梭往来,原本在隧道口守望的士兵们也不断的往专列上退,偶尔也有一两颗子弹打到专列的铁皮上,发出一声声砰砰的声音。直隶和苏皖的士兵们此时倒是同仇敌忾了,连同没有受伤的马匹,也往隧道里边拉。欧阳北辰打了个手势,叫底下的人把完好的马匹和士兵都清点清点。底下的人听了吩咐过去清点马匹了,他这才转过头来,外面的枪声越来越密,光听着已知道撑不了多少时候了。
“雨,你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欧阳雨一时愕然,抬起头来看到欧阳北辰漠然的面孔,沉稳的一如之前数千次数万次她所看到的欧阳北辰的脸。她隐隐的觉着和往常有些不同,又说不出来那不同在哪儿:“我……我猜是因为……因为……”,尽管心里知道那可能性是什么,可真要剖开了说,一时竟那样难以说出口来。
“因为父亲知道了你不是她亲生的,可是你知不知道……是我设计让父亲知道,你的生辰比大娘告诉他的,早了一个月?”
“你?”欧阳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直直地盯着他,不知道该问什么好,欧阳北辰一口气说了下去:“大娘将你母亲送到别院去安胎,以为这样可以瞒天过海,谁知道……纸包不住火……”
梅季一时也有些讶然,这些事情他前不久才知道真相,为什么……欧阳北辰这时候跟欧阳雨说起这些?无论如何,这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况且以欧阳北辰当年的立场,这并不能算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无须……这个时候来忏悔吧?
“我娘知道了这事,很想在父亲面前告上一状。可是那会儿父亲正疼你疼到骨子里去了,她要是去说这些是非,父亲一定以为她不过是争风吃醋……”
“所以你去告诉父亲的……”,欧阳雨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怔然许久才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欧阳北辰瞧着她失神的模样,一时又有些不忍,仍是狠着心把话说完:“你知道的,我爱干净,不想心里老留着这些脏东西……更不想把这些东西带进棺材去,你以前老问我,为甚么对你好——你现在可知道了吧?”
“欧阳!”梅季听着只觉着有些过分,况且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只要有一丝生机,总还是要搏一搏的,何必像要留遗言似的?眼前困局固然难解,也未必就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啊?
欧阳北辰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梅季的口袋里,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到底还是舍不得这样东西,你替我留着吧。”
说完他躬着身子准备下车:“我去那边看看,复卿你帮忙看着靠北那个出口。”
他转过身,拉开小包厢的门跳了下去,外边的吵闹声和枪声一直都没停过,梅季摸着军服右下边的口袋,摸到一块硬硬的东西,不知怎地,他一时竟不敢伸进口袋去细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心里隐隐有些不详的感觉。贴着窗户,梅季看到欧阳北辰正在清点人手,又牵了两匹马,只见他猛地往一匹马ρi股上拍了一把,那匹马冲着隧道这头的一个小出口猛地冲了出去,欧阳北辰跳上另一匹马,一招手冲着旁边的士兵们喊了一句什么,梅季只看到那些士兵也上了马,却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欧阳雨回过神来,推开沾满尘土的车窗,看到欧阳北辰正穿过隧道的小出口,一时大惊,连忙拉住梅季:“大哥……大哥他作甚么?他怎么这会儿往外冲,这不是找死么……”,一瞬间她便明白了,转过身便准备往车下冲去。
梅季忽地站起身,拽着欧阳雨,看她脸上一片狂乱,眼神里满是惊惶。他手上一使劲,扭住欧阳雨的手腕便往车下拖:“弟兄们,赶快上马,跟我朝北边冲——”
“复卿!”欧阳雨只听到隧道出口外边一阵猛烈的骚动,脸色陡变,想要挣开梅季往另一个方向去,梅季猛地一拽,拖着她上了马,一脸铁青,手上青筋毕现:“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要哭也等有命回家再哭!”
他脸上肌肉扭曲抽搐,在心中暗暗的对自己发誓:孙继昀,今日你所做的一切,他日我梅季必当十倍以报之!
他总算明白,欧阳北辰为什么一副留遗言的模样,同欧阳雨说那一番话……他不过是想她恨他罢了……
欧阳,你真傻……你以为,你这样说,她就真会如你所愿的恨你么……你以为,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么……你以为,你这样几句话,真能让她放下一切……你以为,你死了,是这样的成全我么……
他一路策马狂奔,欧阳雨咬着唇没有哭出来,他知道她心底也是在淌血的。一如他现在这般,连头也不敢回,他不敢回头——虽然他明明知道,即便回头他也看不见什么了……
他看不到欧阳北辰用飞身上马,让孙继昀误以为率先突围的是他;他看不到撤开隧道口的包围,转身去追那一队人马;他看不到欧阳北辰如何在枪林弹雨之中为他引开一条血路……
风声夹着枪声,在他耳边呼啸而过……犹记沽源坝上,士兵们围着欧阳北辰,要他教他们飞身上马,最终……只有他一个人学会……
雪白的玉龙白马,沾着不知道谁的血迹,载着向北的直隶兵,穿过乱兵相接,风鸣马嘶之中,一路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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