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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日,到二十七日他就可以扬眉吐气地呼吸自由空气了。七百多天都挺了过来,只差三天,就这三天时间就熬不住了吗?时任二支队教导员的宋教和负责可东那个号的马看守不住地这么说。这不是坑人吗!可东这小子到底怎么回事。他俩私下里也一劲地念叨着。

秦可东是谁呀,那可是个人物!这么说吧,你到Q市监狱劳改二支队或是监狱外的附近地方打听某某看守或是什么国家­干­部也许有人不知道,但是若提起秦可东或者再委屈一下您打听一下秦二爷,那便是无人不知谁人不晓了。这其中缘由还得由我慢慢给您道来。一是秦可东的出身好。所谓的出身,可不是过去那些地主资本家或者贫农工人什么的,也不是现如今经理呀大款啦人五人六的,那都是在外头,比不了狱中的小天地。在狱中所有的人都一样,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烈女和表子也没什么区别,关键是看你犯的哪门子事。比方说贪污犯在这里就受歧视,若没有你们这些狗官脏官,这风气该有多好日子也会好过些老子也不会受这份罪,特别是那些没捞到多少钱还胡乱瞎咬特爱争取宽大处理的软骨头,那熊样在号子里也没多大出息,人皆可辱之,属最下层的一等。再就是强Jian犯也不招人待见。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拣几个破易拉罐卖卖挣的钱也够找个妓汝发泄一番的,竟还­干­这等下作的事情,真不要脸!再往下排就是纵火犯。放什么火呢,没能耐的表现吗!接下来依次应该是诈骗、盗窃(偷公家的和偷个人的还有点区别)、抢劫、绑架、包庇、伤害、杀人,大概如此吧。说大概如此也就是说基本是这样,也不一定一成不变的。之所以把杀人犯排在最后,就是说是最好的出身,是因为一般人在自由的环境当中很难遇到杀人的人。犯人当中凑到一起偶尔打听那么一句:嘿,哥们,犯的啥事呀?对方眼不睁头不抬地回你一句:杀人!难免让你心里一激灵,哧,了不得,比我狠,人你都敢杀呀,躲您点吧!所以说秦可东在狱中的出身还算不错的。伤害罪,有什么大不了的,男人吗,谁怕谁呀,出去后还是条好汉,不是怎么太丢人的过错。另外,秦可东这人忒仗义,为人正直,有人情味,这在狱中是特别难得的品质。刚从看守所转到二支队时,秦可东挨了整治。整治这个词你若不懂的话就再细说一下,所谓的整就是挨揍,不用什么原因,号子里的老大也就是号长也称作牢头某天看谁不顺眼或是他老人家心里不痛快,都不用说,只用手指划指划你就会有几个值日的上来打你一番,还不许喊,若不然下一次还会轮到你,谁值日就可以打别人,就这么瞎轮,你打我我也打你,你打我狠些我打你时下手更黑,取乐呗!所说的治就更惨些,让你活不起死不了的活受罪。人到了这时千万别提什么自尊,权当自己是条狗得了,是一条没尾巴的狗。你以为这监狱是好来的好呆的,不挨整治你哪能体会出自由世界的舒适和坐牢的辛苦。清政府发明的以夷治夷的理论在这里被发挥得淋漓尽致,管教们睁支眼闭只眼随他们闹去只要别太出格别太过分别整出事端来,有时某个犯人不服管教或有意无意得罪了“政府”,管教还会特意安排号长回去后加点餐整治一番以儆效尤。写到这好像我有些污蔑政府的意思了,那就当二支队是万里挑一的坏典型吧,反正这里确是这样。秦可东刚来的当天晚上就被人稀里糊涂地从铺上拖到地当间好一顿暴打蹂躏,完事后一瘸一拐地回到铺前,揭开被子却发现褥子当中不知谁在上面屙了一滩大便,臭气扑鼻。好在秦可东在看守所里呆的时间长有些经验,人又机灵,挨打时只顾用手抱着头趴在地上,护住了头和要害,一声不吭。见到大便也不声张,默默地将褥单连同那堆人屎收起来放进一个塑料袋中,并扎好口,使臭味很快消失,然后倒头便睡,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这就使号长和那些值日的人以及旁观者很沮丧,因为这戏演得太没乐子了,哪管换来几瞥仇恨的目光或是哭爹喊娘的讨饶声也好呀,没意思太没意思!第二天临到熄灯的时候可东也不睡,木头似的立在铺前。号长崔老大问他,杵在那­干­啥,挺尸呀!秦可东笑着说,兄弟们都闲着呢,要还打的话我好赶紧趴下。说得崔老大乐了,说老子今天心情好,睡觉!就这样秦是没有挨打,可没几天却该轮到他整别人。号子里总共四十人,分五、六个人不等的一组每天值日,任务也包括执行号长整治人的命令。那天倒霉的是一个叫老白的犯人,走路时没小心踩了老崔铺前的鞋,惹得他一个高跳了起来,破口大骂,瞎眼了你这老鬼,来人,整他!其他人是不用动的,值日的人一哄而上,三下五除二就将那老白弄翻在地。那老白其实也不姓白,而姓崔,犯的是盗窃罪,家住农村。你说他偷什么不好,非得去和一帮胆大的人偷割油田的地下电缆,他只是负责用驴车半夜里拉了回来。这下可好,油田两个采油厂一千多口抽油井停摆50小时,那损失用钱算老鼻子了!偏又滩上这老白没啥经验,让公安大冬天的顺着他那架破毛驴车辙就摸了来,几个家伙正从电缆里剥皮薅铜线呢,一窝端,轰动一时。为首的两人吃了花生,老白是从犯,十年的有期,真不值!家里穷得要命,早就没人看他了,营养不良再加上少见天日,脸白得吓死人,连睫毛都是白的。号长崔老大没住进来时人们喊他崔老鬼,崔老大来了以后他就只有被称作老白的份了。那天轮到秦可东值日,按规矩他必须要参与整治老白,手段越狠越显得忠诚,可他却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表情漠然。掐腰站在铺上横眉竖眼的崔老大见状很生气,喊了一声停后就直冲到可东的面前,全号的人已是鸦雀无声,整老白的那伙人也停了下来。崔老大问可东,今天是不是你值日?可东说今天是我值日。崔老大逼视着他,那你他妈的怎么不­干­活?这时已有几人向这边靠拢,单等崔老大一声令下就该整这个不知好歹敢坏规矩的家伙了。秦可东也很紧张,但满脸镇静,不紧不慢地说,整他没意思。崔老大紧追不放,那你说什么有意思吧。秦可东想了想说,这么着吧,兄弟们不就是想找些乐子吗?都消消火,我说故事给大家听,保准你们高兴。一时间号子里议论纷纷。生活太枯燥了,谁不想来点乐子呢。崔老大轻蔑地打量了一番可东,­阴­笑着说,好哇,让你一道。闭灯,听这王八蛋白话白话,有一个不乐的咱们再找他算账。于是,秦可东就开始讲开了故事。他心里有数,这些人不好对付,一般的幽默很难让他们开心。他讲的第一个故事是这样的:说有这么一家人,父母早逝,哥哥拉扯弟弟过日子。哥俩人品都好。哥哥娶回个嫂子也是好人,贤惠能­干­。转眼弟弟也长大了,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了,就托人在邻村说了一门亲,双方见过后老少都满意。就商量下何时洞房。到了迎亲这天,当嫂子的还在新房忙活着,用一碗绿油漆刷房中的墙角线,刷完了也想起个事来,就顺手将油漆碗放到床前的窗台上,出去找丈夫商量事。说当家的,咱弟岁数小,不懂得多少事情,父母又走得早,这男女之间的事,我一个女人家不好说出口,最好你给他提点醒,头一夜别猴急似的,像你那样不知深浅。讲到这秦可东已经听到别的铺上有人发出吃吃的笑声。他接着讲。那当哥的一想也对,就把弟弟拉到新房里照嫂子的意思嘱咐了一番,特语重心长地。完了以后突发奇想,到厨房找了一小碗香油端了来,和弟弟说,好兄弟呀,人家可是黄花闺女呀,第一次一定要悠着点,实在不行的话你就在她那里涂上点这玩艺儿。当弟弟的心领神会,接过碗来也顺手放在了床前的窗台上,和嫂子放绿油漆的碗放了个并排。先放下男方家不表,却说女方家这时也有这么一幕。老太太将闺女领到跟前,嘱咐说丫头呀,婆家可是个好人家,哥俩都是实诚人,过门后可别给当妈的丢脸,咱家也是个正经人家不是?新婚的第一夜呀,你把这条白丝巾垫到ρi股底下,等第二天拿给嫂子看,免得人瞧不起。姑娘就红着脸将白丝巾收好了。别的就不说了,反正又吹又拉又唱又喝酒又闹洞房等等一切程序都顺利地运行完后,到了关键时刻。灯一关这兄弟就把持不住自己,心想这下好了,终于到手了,看你还推三推四不。急匆匆气喘喘地挥枪上阵。那新娘经过老妈的开导心里别提有多紧张,但也没忘将那条白丝巾垫上。忙活半天,两个不谙云雨的怎么也摸不着门道。嘿,有了!新郎想起哥哥嘱咐的招了,一伸手就摸到床前窗台上的碗里,只可惜他胡乱地摸到了油漆碗里,而那碗香油在那傻等着没有派上用场。他也没顾上那么多,依旧按哥哥的教导­操­作,别说这回瞎猫碰上死耗子,好事竟成了。只是苦了新娘子,咬牙切齿地忍受着越来越沉重的痛苦,实在捱不住了,猛地将新郎推下身,跳下床来,打灯一看,只见丝巾上绿绿的一片,我的妈呀!新娘这下可吓坏了,穿好衣服扯上丝巾就往娘家跑。老太太见了,也大吃一惊,大怒道,好你个臭小子,如此的歹毒,竟将我丫头的胆给­干­破了,这还了得,找那小子算账去。说完拉起丫头就奔新郎家来。她们到时洞房里还亮着灯,新郎正拿着一把小刀从他那惹祸的东西上面往下刮油漆。丈母娘闯进来,一眼就看出端倪,勃然大怒,好你个王八羔子,胆都让你给­干­破了,你还在这儿削尖啊!可东讲到这儿,嗄然而止。继而号子里笑声四起,乱作一团。看守闻声而到,用警棍使劲敲击号门,并伴以恶声的训斥才将笑闹声镇压下来。静了静后号头崔老大嘿嘿地笑了两声,说这姓秦的小子讲得还真有点味道,这么着吧,罚老白到门口去望风,看守来了就咳嗽一声,让这姓秦的接着给咱们讲乐子。众人皆说好。从那天开始,每天晚上到了规定的熄灯时间后,当天值日的就会有一人到门口望风,由可东讲上一到二小时的乐子故事。好在秦可东入狱前受的教育比较好,读的书也多,竟也能讲不竭说不断。狱友们也逐渐听上了瘾,不论可东讲什么他们都愿意听,从岳飞、宋江,到老舍先生的祥子,再到老托尔斯泰的安娜和聂赫留朵夫,多年来沉积在可东记忆深处的许许多多鲜活的人物如今都活跃开来,粉墨登场。可东再时不时地加上点令人捧腹的所谓成|人故事,荤素搭配,雅俗共存,使得号子里成了说书场、故事堂。有时,一个故事讲下来,要耗去半个月的时光。

就这样,秦可东在狱中的生活也不算太难捱,在他讲故事的同时,也等于将他以前读过的书又重新温习一遍,而且还要时常地现编现讲一些吊胃口的故事。取悦了别人,也充实着自己。在号子里的身价和地位也越来越高,和号头崔老大的关系也处得融洽起来。

崔老大姓崔名建国,三十来岁,膀大腰圆地,家住农村,犯的也是伤害罪。事由很简单也很常见:他出外打工,俊俏的媳­妇­在家被村支书欺负了。他回来听过媳­妇­的哭诉什么也没说,晚上整了一桌子菜,又让媳­妇­将那个鸟支书请来,几巡酒过后,崔建国到外面取回根麻绳,结结实实地将支书给绑了,然后又不紧不慢地脱去支书的裤子,伴随着支书的鬼哭狼嚎,只一刀就将他给阉了。判刑七年,法不容情啊!

有一段时间,已经和崔老大关系很不错了的秦可东发现他的牢头情绪很不好,整天两恨发直,哀声叹气个没完,就问他怎么回事。崔老大说前几天媳­妇­来探监时说他们三岁的儿子快不行了。崔的媳­妇­可东见过,一脸的风霜,看上去足有四十岁的模样,可想她生活的艰辛。孩子得的是先天­性­心脏病,这种病越早手术越好。但上哪去找钱呢,打官司时家里已倾家荡产,东挪西借的手术费还有六千元的缺口,这让当爹的崔老大能不急吗。可东就问崔老大想怎么办。闷了半天,崔老大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逃。吓了可东一跳。后来可东又问,逃了又能怎样?崔老大两眼看着地面,整钱,治病。可东当然知道这整钱二字意味着什么,不禁又一心惊。转念一想又问道,可你怎么出去呀。见四下无人,崔老大从裤兜里掏出攥紧的手摊开来给可东看,两眼坚定地望着可东。只见他的手心里有一颗生了锈的二寸多长的铁钉。见可东满脸的疑惑,崔老大说,帮我把它吞下去,然后我自有办法。可东又吓了一跳,同时心里一紧,也马上明白了崔老大的用意,疾手夺过那颗铁钉,使劲扔出去很远。崔老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刚才还充满请求的双目中,逐渐弥漫上一层泪光。可东说,就算你吞了它又能怎样,住进医院又能怎样,跑出去又能怎样,整到钱后又能怎样,你才三十来岁呀,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做。隔了一会儿可东又说,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做!崔老大依旧是不动不吭,接下来是两个人的沉默,沉默后各自散去。晚上临熄灯前,可东来到崔老大身边坐下来,递给他一张纸一支笔,说将你家的地址写下来吧。见崔老大不解地望着他,可东说,这么看着我­干­嘛,让你写你就写吧。还有就是你要记住,你儿子的事包在我身上,请你相信我,以后千万别再胡思乱想。说这些时可东很平静。接过崔老大写过地址的纸片后,可东微微一笑,重重地拍了一下崔老大的肩膀,说请你相信我,别­干­傻事。

接下来的日子对崔老大来说是很难熬的。可东整天围在他身边转,逗他开心,防着他­干­傻事,却绝口不提他孩子的病。有时他试探着向可东提起这事,也被他顾左右而言他,把话头叉开。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了,逼着可东问究竟。可东只是微微一笑,说快了。问快什么呀?他还是笑,然后走开。二十多天后,又一个探视日到了。崔老大眼睁睁地看着同号的人被一个个叫出去,他的媳­妇­却没有来。把崔老大急得跟什么似的。坐着、站着,怎么都不舒服。一小时过去了,二小时过去了,有些被探视的狱友陆续地都回来了,却还没有叫崔老大的动静。完了,这下完了,崔老大心里不住哀叹着,汗都下来了,孩子这回真的没救了。最可气的是秦可东回来后竟是满脸的独自喜悦,看都不看他一眼,好像他根本没有承诺过什么似的。正当他气愤间,号子外响起了看守的声音。没错,是叫他,当然是叫囚号而不是姓名。他激动万分。他紧张万分。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低着头跟在管教的后面机械地迈着步子,走过那条长长的走廊……

半个小时过后,其实探视时间也就只剩这半个小时,崔老大回到号子里。他神­色­木然,两眼直直的,眼泡红红的显是哭过。他径直走到自己的铺前,坐下,双手蒙面,哭了起来。刚才号子里还有的些许喜悦气氛一下子没了,鸦雀无声。秦可东此时也很紧张。这是怎么了,难道那孩子没救好?他心里也犯着嘀咕。他缓缓走到崔老大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崔老大拿开手,仰起他那满是泪痕的脸,怔怔地望着可东。猛地,崔老大一下子从铺上跳了起来,向可东跪了下去,双手抱着可东的大腿,嚎啕大哭。大哥,秦大哥,孩子……我的孩子,崔老大说,是你救了孩子……救了孩子,救了我们全家……

往下我也不想多啰嗦,在后面的故事里还会陆续有所交待,这里只简单的说两句。可东给Q市的某某打了电话,某某就带足了钱到五十公里外的崔家接那呣子俩去了省城医院做心脏矫正手术。某某还在住院其间一直陪伴着崔家呣子,承担着所有的费用。

崔老大自然是感激涕零。自此对可东大哥长大哥短地叫着,同号的人也跟着这么称呼。这样一来在称谓上就出现了两个大哥,重复了。崔老大就找可东商量,说­干­脆我这个号头让给大哥你得了。可东说那怎么行呢那怎么行呢,我只剩下一年多的时间就出去了,你的时间还长,这个位置还是留给你吧。坚持不受。崔老大没办法,就说要不你当老二吧。话一出口他又马上反悔了,大哥怎么能当老二呢,大哥应该比老大还大。说到这他一拍脑门,想出了个主意,说实在不行就叫你二爷得了,即响亮又气派。崔老大被自己的主意兴奋得有些手舞足蹈。就这么定了,就这么定了二爷。也不顾可东的强烈反对,他先叫起来。并万分严肃地在号子里下达了指示。他这一叫,号子里的人哪个敢不这么称呼。再说可东那时在大家伙心目中的威望一点也不比崔老大低,除了讲故事受大家看重外,得到他恩惠的人也绝不止崔老大一个人,所以大家也愿意这么叫。开始管教和看守还制止甚至镇压过,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但可东同号的人这么称呼,就连管教和看守的嘴里有时也会不小心冒出秦二爷这三个字。

秦可东的多才多艺在监狱里也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他会弹钢琴玩吉他,在省里各劳改队文艺汇演中,他自编自弹自唱的一曲《找回我心》引起轰动,为二支队捧回个特等奖;他会美术懂书法,将二支队板报标语什么的宣传得生龙活虎;他在高中就有文章在省级刊物上发表,所以凭他的语言组织能力将劳改二支队吹捧成省级先进就不足以为怪了。如此这般作为,这位“秦二爷”也受到了支队“政府”们的格外重视,委以重任,下厨做饭。可别小瞧了这个不起眼的差事。在外头火头军算不得什么,在里头被专政的对象当中可是个绝好的活计。不用每天外出劳动改造出大力不说,还可以借机滋养身体。可东在厨房­干­得可是不错,对每个人都一碗水端平,不克扣不刁难,还经常­性­地拿钱交给负责采买的“政府”改善犯人的伙食,将饭菜搞得香味俱全。可东的朋友多,有钱的朋友也不少。逢节时,倒水果的朋友会送来几十箱的苹果桔子什么的,管教们每人一箱,犯人们一人几个;过年时会有朋友拉来几头羊几头猪,美其名曰警民共建,杀完后管教们每人分两大兜,犯人们喝羊杂汤,吃大碗­肉­,皆大欢喜。等等诸如此类吧,可东的名声怎么会不火呢,谁叫着秦二爷心里都会觉得不屈,怪舒坦的。

秦可东在外面的社会交往也很广,办事能力强。故事前面说到的放跑可东的宋教导员和马看守就都有求过秦可东,为他们办成了大事。马看守专门负责可东他们这个号子。他现在拿的手机就是可东的朋友送的。说是送给他,其实也就是和送给可东一样。犯人不许带手机,所以有什么大事小情的都由马看守转达,手机话费当然不用他交了。半年前他的爱人得了一种怪病,去了很多医院没得结果,求大仙拜神医也不见效。可东托了个朋友,朋友又托了朋友,用车接到省城中医学院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教授家里,两付药汤子下去,好人似的,没事了。直接管着秦可东的马看守自然是对可东关怀有加,感激在心。宋教导是二支队除了监狱长外的第二把手。他有个不太怎么争气的儿子,小小年纪除了谈恋爱的经验惊人外再无其它可取之处,考大学时自然是一塌糊涂。父母都是望子成龙,就是不成龙也拚命地往龙样抻。好在现如今只要舍得花钱上大学就不是什么不可及的事情。秦可东在H大学就读时就和系主任郭老师关系很好,毕业后两人也没断了往来。现如今郭老师已升任校办主任,办个新生入学的事不是太难。当然凭宋教儿子那点烂分按自然录取是不可能,只能招在现如今花样繁多的名目下,收费就是。这收费就有水分了,收多少是办事人的能力问题。可东用马看守的手机和郭老师联系了几次,宋教导又去了一趟学校,事情就成了。宋教导在儿子接到重点H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一核计,少花了三万元,足足三万元哪!可不是个小数目。有了秦可东为宋教导和马看守办成这两件大事的人情,也就为他后来的越狱逃脱埋下了伏笔。

其实这事在头天夜里可东和崔老大已经商量妥了,在推翻几种方案后选了这种方式。

是这样的。出完­操­吃过早饭后崔老大找负责他们号子的马看守说报告政府,马看守问过什么事后他又说秦二爷对不起我说错了是秦可东马上要出去了,号子里的一帮人非常感念他这一年多的好处凑了一个份子有五百多块呢,只讲究个知恩图报想送送他可又不知怎样做才好。知恩图报这四个字对马看守来说有些震动,但这是监狱不是别的地方所以他立即说你们想怎样就怎样那还了得,这是监狱又不是你家。想了想他又说,不过送送他也是应该。然后走开,然后他心里也在想,这秦二爷一年多来确实帮了自己很多忙,号子里不用怎么­操­心不说,媳­妇­的病也是他帮忙治好的。这以前他也曾和可东一起到狱外的饭馆喝过酒。说到这你也许感到奇怪,犯人会和看守一起出去吃饭?其实这没什么,罪轻刑短为人讲究些的犯人你就是让他跑他也不会跑,更况可东是厨子,有时也会偶尔和负责采买的狱警到外面转转,出出进进对把门的狱警来说也有些惯了。再者说秦可东只剩下三天时间就刑满释放了。这们想着,马看守来找宋教导员,和他说了想在可东出狱前请他出去吃顿饭的意思。宋教导必竟是领导,想得周到些。这事行是行,只是别太声张,就咱们仨人就行了。另外带可东出去时最好将他那套囚服换了,免得影响不好。他这样说。其实宋教导对秦可东心里也是存有很大的感激之情。本来他想等可东出狱后再有所表示,听马看守一说,又觉得还是这样实在,一个监狱的二把手请一个尚在服刑的犯人吃饭,那是何等面子啊。可东的为人和他那些朋友也实在令他佩服,对于他这样一个行将退休的老警察今后有求于可东的事还会很多呢。他这样想着。马看守得令后心情很好,到食堂让可东将中午食堂的工作安排一下,又到自己办公室里找出一套自己穿的衬衣外裤给可东预备好,就只等着太阳往正头顶升了。

吃饭的地点选在狱外不远处的一家狗­肉­馆,吃的是狗­肉­火锅。空气很热气氛也很热。宋教导和马看守酒量都很一般,比不得可东。可东可了不得,斤八的白酒量,还有个绝招是一般人比不得的:啤酒解白酒。刚开始喝时大家还都很正经,可东也没忘了自己的身份,少言寡语。可喝着喝着就开始掏心窝子,时不时的秦二爷这三个字直往外蹦。当宋教导说可东老弟啊,以后可别忘了我们时,可东哭了。那两位很诧然,问何故。可东说其实我挺感谢二位的,我这一走……承蒙二位关照……我心里真的很过意不去……多谢了,我不会忘记二位的恩情。那二位警察愣是没听出音来,还一劲劝着别说这么多了老弟咱们还是喝酒吧喝酒吧只是你以后别把我们给忘了……

可东在席间说是去厕所。然后他慢步走出饭店,拐过几个弯后来到马路上,穿着马看守提供给他的一身­干­净的服装,拦了一辆出租车,扬尘而去……

我们将话头到此打住。更近些更细些地把镜头对准秦可东,去了解他,品味他……

可东小时住在农村。可东的父亲叫秦承志。秦承志可不是一般的人,十七岁那年在山西一个穷得尿血的山村中锄地时看到解放军的大部队从山角下路过,扔了锄头就跟部队走了。从此就算参加了革命。打过麻城、打过四平、打过锦州,东北全境解放后,当上了副县长。全国解放后,又被抽调去青岛海军航空兵学院学起了开飞机,毕业后分到哈尔滨平房飞机场开了一阵子酒­精­也当汽油用的战斗机。但他有个美中不足的是,每当将战斗机拉升到八千米高空以上时,浑身上下感觉就特不舒服,尤其是脑袋,涨得要命,下地面检查,又查不出什么毛病。最后有很权威的人就说是他在四平战役和锦州战役留下的两处伤疤作怪。作怪就作怪吧,反正是上不了天了。使他很苦恼。组织上就又派他去航空兵学院学了两年,回到哈尔滨现如今已经废弃多年的空军基地当上了一名机械师。可东的母亲就是那时经过组织的介绍和秦承志组成家庭的。刚开始时两人关系不太好,别别愣愣的,别别愣愣的当中也没断了他们的养儿育女,一连生了四个丫头。转眼间就到了王震将军率领十万官兵开发北大荒的年景。秦承志可积极了,在全团第一个报了名,第一个得到了批准,第一个戴上了红花,准备开赴祖国最需要的东北垦荒事业当中去。当妻子的只有服从。那时候觉悟若上不去是很严重很丢人的事情,况且秦承志还总在妻子面前叨咕着打四平啦打锦州啦全排的战士都死光了全连的人就剩下我啦等等这套嗑儿,祖国需要咱,我不去谁去呢。没法儿,走吧。那时候王震老人家可是了不得,用拐杖在黑龙江的地图上左戳右戳地就将十多万官兵安顿下来。烧荒的烧荒,垦林的垦林,愣是将一个­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荒凉之地变成了现如今稻谷花香、四野牛羊的北大仓。不可谓不是个奇迹呀!也就是那时,秦可东的生命开始在秦承志一家也算是颠沛流离的垦荒生活中孕育开来。也是因了妻子怀孕子女多的缘由,秦承志将家安在了一个偏僻的农村,由他到四十里开外的一个原始山区撒欢似的领着一帮人建起新型的林场。

秦可东对父亲的印象是模糊的。那时候的他,有母亲和四位姐姐宠着,感觉非常好,对那位隔几个月才回家一次的父亲没什么好感不说,还有些敌意。那当父亲的也是的,对可东这样一位仅有的儿子缺少些宠爱不说,还有些严厉。行伍出身的他,对被五位女­性­宠得如皇帝一样的可东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总是咂巴着嘴摇头叹着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像我啊怎么一点血­性­都没有。这也难怪,可东到三岁时都还没有戒了­奶­,可见那时他被宠成什么样子。一吃粮食就闹肚子。那时是什么年代呀,多穷啊,秦承志当时一月的工资才六十元零五角,属高工资了。可给可东维持四天生命的­奶­粉替代品——大瓶的炼|­乳­就要用去七元钱,由此可见那时的可东有多优越。四位姐姐也对他宠爱有加,整天小弟长小弟短的围着他转,深怕这颗­嫩­苗有些许闪失。

可东小时还有两位要好的朋友,一个是二牛,长得愣头愣脑,一个是小娟,跟商店里卖的洋娃娃似的,都是他左右两个邻居家的孩子。二牛的父亲也是转业兵,和秦承志在一个单位工作。小娟的父亲是个右派画家,下放来农村监督劳动的。二牛他家的那位“老牛”也不总回家,样子挺吓人,长了一双往外凸起的牛眼珠子,说话也跟牛叫一样,嗡声闷气的,可能当兵的人都这味。不过二牛的妈妈很和蔼,笑起来也很迷人。最喜欢逗小娟了,总问她说小娟啊,你长大后是嫁给你二牛哥还是东哥呀?然后就笑眯眯的。小娟也很认真,傻想了半天说不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呗,竟回家问了她妈,结果挨了一巴掌。她妈还恶声地说,嫁谁?谁都不嫁,我们要回城的。小娟她妈就这样,整天恶眉怒眼,像似每个人都欠她钱。三个家都一样,两个大人一个让人觉得可怕另一个却很可亲。小娟的爸爸是个乐呵呵的小老头。说是老头有些夸张,只不过头发有些白胡子有些长罢了,岁数不一定大。小娟家倒有三个真老头,是小娟的爷爷和爷爷的二个弟弟。大多数时间,三个孩子都在可东家玩,若二牛他爸不在也会去他家,由着那位笑眯眯的母亲拿他们寻开心,有时也会炒一瓢瓜籽什么的给他们吃。若赶上小娟的妈妈不在家,他们也会到她家。缠着她爸给画些猫呀狗呀兔子什么的。有一天早晨,那时是冬天,很冷的冬天,厨房水缸里的水都结了冰。三个孩子这下有营生做了。先是将可东家的冰茬子都分光吃尽,当然可东的姐姐们也得了些,然后征战到二牛家,可二牛他妈不让吃,说是会肚子疼。意犹未尽的他们仨就又来到小娟家,正巧那位当妈的不在,三人开始行动起来。那天小娟家的水缸里只有半下子水,沿缸边结了一圈很厚的冰茬。可东就拿了一个饭勺子往下砸。其实也没怎么用劲,或许那只缸本身就是个伪劣产品,反正可东三砸二砸的就将那口缸敲成了两半。小娟吓得直哭,而那两个小男子汉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就各自跑了回家。当然免不了小娟那厉害的母亲找上门来一顿臭训。小时候那三个孩子闯的祸可真不少。就说套麻雀那件吧。离可东他家不远有生产队的马棚,说棚不太准确,应该称马圈或马房:用土坯垒起的高高的墙,上面铺了厚厚的草,房檐和墙中间有一道缝隙,小鸟们每天就自由自在地从缝隙间钻进飞出。二牛有办法逮住它们。先是弄几根马尾巴扎成活套拴在一根细绳上,然后用两根木杆举到缝隙处,再由他到马棚里没好动静地大喊大叫,就会有惊惶失措的麻雀奋不顾身地一头冲进马尾巴套里,再也跑不掉了。这些都没有什么,问题出在如何弄马尾巴这件事上。也该着二牛倒霉,谁让他那么没经验呢。每次他都悄悄地蹭到一匹老青马的ρi股后面,薅下几根马尾巴就跑。马棚里有十多匹马,你倒是轮换着薅哇,可着一匹马欺负那怎么行呢,一天被薅好几次尾巴搁谁也不会愿意。一来二去的那匹老青马就总结出些经验,当二牛再一次躲到它的ρi股后头时,只见它猛地一蹶子尥了出去,就将二牛当胸踢到了空中。断了二根肋骨,差点没将小命丢了。这下可好,以后再见到那匹老青马,二牛大老远的就开始躲。软的欺负硬的怕,人的通病,没得治的。

就这样,风风雨雨的他们继续一天天过着。到了可东八岁那年,还是这几个孩子,不经意间闯出了一场大祸。

那场雨断断续续稀稀拉拉的下了好几天,烦死个人。可东他们几个只好呆在家里,百无聊赖地。那天可东他妈也没什么事做,就从一只大木箱中往出倒腾东西,想着找块合适的布为可东缝制个书包,再开学时就准备让他去村小学学写毛主席万岁了。几位姐姐争相翻看着从箱底折腾出来的父亲的几本日记。记些什么她们倒是不关心,感兴趣的是日记当中的Сhā页:李玉和、李铁梅、杨子荣……新鲜着呢。可东对这些不是太热衷,瞥了几眼就围在母亲的身边,摸摸这个,看看那个……不经意间他在杂物中发现了一支烟,便抓在手里。见母亲和几位姐姐都在专心­干­着自己的事,他就一个人到厨房找出火柴把那根烟点着,冒出黄|­色­的烟。他把烟夹在两­唇­间,昴起了头,挺起了胸,将两手背到身后,很有些大人样,想进屋里给其他人一个惊奇。正在这时,可东的父亲挟着一身的风雨走进屋来,看到眼前这一幕,立时惊得目瞪口呆。正当可东诧异间,他一步蹿了过来,劈手夺下可东嘴间的烟,顺手扔进身边的水缸里。由于用力猛了些,可东被父亲抢去烟的同时也无疑于同样被扇了一巴掌,鼻子里就有热辣辣的血流了出来。他哪受过这份罪呀,一ρi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几个姐姐吓了一跳,争着从屋里跑出来,扶起可东。小弟不哭,小弟别怕,你看这张画多好,这是叛徒王连举,这是坏蛋……这是严伟才,打白虎团的那个,起来听姐给你讲……在几位姐姐哄着可东的同时,秦承志也在大声地训斥着妻子。可东点着并叨在嘴上的哪是什么烟呀,那是一支炸石头时用来引爆炸药的雷管。幸亏那天点着的是它的“ρi股”。但可东却一点也不理会问题的严重,依旧咧着嘴委屈地哭个没完。

转天雨就停了。太阳很好,明晃晃地,空气湿漉漉的透着几分清新。昨天的事可东已经忘却了,况且爸爸一大早见天晴了就急匆匆回了单位,所以心情也特别好,依旧和二牛和小娟没命地疯玩起来。后来玩累了。二牛说,去我家吧,给你俩看好东西……三人就来到二牛家。二牛他爸也在家,坐在炕里抽着烟,挺大个眼珠子使人不敢对视。二牛小心地从一支箱子里拿出一本红塑料皮的日记本。打开来,头一页的人可东认识,是毛主席,他家墙上就贴着一张他的像。第二页的Сhā图上面也是一个人,穿着绿军装,好像在偷着乐似的,样子很怪。二牛指着那人说,这就是林彪,我爸说当初就是跟着他­干­革命来着,打死老鼻子鬼子啦……二牛洋洋得意,唾沫星子都 飞了出来,凉嗖嗖的溅到可东的脸上。可东说,这有什么了不得,我家书上的画比你家要多,不信上我家看去。一直没有吭气的二牛的爸爸“老牛”这时Сhā了一句话,说也不用去你家,你回去拿来就是,让叔叔也看看都有什么好看的。说完他还用那双牛眼睛命令似地盯着可东。可东就硬着头皮回家,将昨天姐姐看过的日记本都翻了出来,也没有人拦他或是问一句,由着他将那些本本搬到了二牛家的炕上。几个人逐个看着那些画页,数可东知道的多,添枝加页地讲着从姐姐们那里学来的英雄故事。二牛的爸爸也参加了进来,逐个地翻看着那些本子,还一劲说真不错,可东家的画就是多……使得可东心里自豪无比。到中午姐姐来喊可东回家吃饭,他才收拾好那些本本,和小娟走出二牛家门。那天的太阳可真是亮啊,亮得使人都不敢直视它。

十多天后,可东的爸爸秦承志又回到了家中。可东一见他竟吓了一跳,眼前的这位爸爸和十多天前的比简直是换了一个人,胡子长长的,脸又黑又瘦,只有那一双眼睛还是炯炯有神,回来后也不多说话,只顾一劲儿地闷头抽烟,使家里的空气都很紧张。他一回来,照例是晚上可东不再由母亲搂着睡,这是可东对秦承志有敌意的主要原因。晚上临睡着前,秦可东听到父母在小声地说着话,时不时地夹着父亲一声重重的叹息,后来母亲还嘤嘤地哭了起来。再后来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可东家住的那个地方不远处有一条河,在地图上也可查到,叫汤旺河。水面很大,水势也很急。他们总喜欢到河沿儿玩修水渠的游戏。那天仨人又来到这里。先是挖两个坑,在两坑中间刨出一条渠来,再将地势高的那个坑填满水,由可东负责一个用木片做的闸门。放水喽——喊完后可东就将那木片拿开,便有虽然浑浊但在阳光下也能生辉的水流哗哗地流淌开来。小娟每次都热衷于将一个小木片当成船放到渠里行驶,拍着小手蹦跳着催促着她的船儿快快的航行。其实那也不叫什么航行,充其量是在放排而已,因为每次她的船都要在途中翻着跟头跌跌撞撞地到达终点。大家玩兴正浓,兴高采烈,个个满脸的泥水……突然间,有人在喊他们,一声紧似一声地。抬头望去,只见河堤上二牛的妈妈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们这边跑来。二牛啊,可东——她喊道,快点回家,可东快点回家啊——在秦可东的家门前早已围满了人。几个身穿白­色­制服的公安人员正推搡着秦承志向一辆小车走去。可东的母亲坐在门前的地上呜呜地哭着,几位姐姐则在几名公安的后头,哭着喊着爸爸呀爸爸呀地跟着。是现行反革命呢。人群里有人说。这罪可不轻啊,听说写了好多的反动日记。另一个人说。可东站在人群后面,脑袋翁翁作响,不知所措。小娟的三爷走过来,推着他说,快去呀,快去和你爸告个别吧。说完就拽着可东向小车那走。秦承志要上车时,回头看到了可东。他和身边的公安说了句什么,那公安就点了下头,许是批准了他和儿女们告别。秦承志向可东走来,一直走到他跟前,蹲下了身。这阵势可东哪经过呀,心里别提有多害怕,想哭又哭不出来,只是怯怯地望着他的父亲。秦承志的眼睛红红的。那眼神也是可东从未见过的。几位姐姐也围了过来,倚在他们的父亲身旁哭泣着。爸爸,隔了一会儿可东小声说,爸爸,你……你还什么时候回来呀?可东看到爸爸的眼里滚出大滴的泪珠,顺着脸颊滴落在胡子上。秦承志缓缓地伸出一支手,替可东擦拭着脸上的泥水,动作很轻很轻的,说孩子,我的好儿子,快点长大吧。那几个公安又过来拽秦承志,一直将他塞进吉普车里。

车开出很远后,可东的母亲才从屋里摇晃着跑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裹,尖声地喊着:等一等啊,给他带几件衣服,给他把衣服带上啊……不知那车听没听到她的喊声,反正没有停下来。

你知道王连举吗?

不知道。

二牛他爸就是王连举。

……

你知道李玉和吗?

不知道。

我爸就是李玉和。

……

王连举叛变供出了李玉和,李玉和让鬼子给杀了。

这是八岁的可东和六岁的小娟一天傍晚的对话。是姐姐们告诉可东这些事情的。其实可东那时对父亲的存在与否并不是很在意,但他看到母亲和姐姐们因为父亲被抓走如此的伤心,心里也不免惴惴不安起来。冤有头债有主,这仇恨全洒向了二牛家。四位姐姐是再也不许二牛到自家来,不是骂他就是往出撵他,并且也不许可东再搭理二牛,还经常­性­地向可东灌输着仇恨二牛家的理由。二牛也很乖,虽很委屈的样子也不申辩,后来就­干­脆躲在家里不出来了。和小娟谈过开头的那段话后,可东开始了他的报复行动。

天完全黑下来时,可东走在前头,小娟哆哆嗦嗦地跟着,来到二牛家的院杖前。二牛家亮着灯,呣子俩隐隐约约的也不知在­干­些什么。可东从地上左摸右摸地捡起个石头,朝着那片亮光处,使足劲扔了过去。隔了有几秒钟的寂静,从那亮光处猛地传来哗啦啦的一阵响。可东立即跟兔子似的,猫腰朝家里猛跑。可苦了跟在后面的小娟,没跑几步就被地上的半块砖头拌了个大前趴,鼻子好悬没给蹭掉,疼得哇哇哭喊了起来,东哥,呜……东哥,你都等等我啊……这下可好,全露了馅。二牛家被砸了玻璃,也没出面追究,第二天就用一块塑料布将那块坏玻璃补上。可东却不罢休,第二天中午,他又不知从哪里弄来支死耗子,拎着尾巴来找小娟,吓得人家瞪着大眼睛直往后躲。可东狞笑着,拿着电影里汉­奸­的腔调说,把这玩艺儿扔到二牛家水缸里泡上一泡,你说好不好?把个小娟吓得直缩脖子,抹着紫药水的鼻尖还隐隐作痛呢,说什么也不敢再跟可东去冒险。可东就自己去,但没有成功。当他蹑手蹑脚地拎着那支死耗子来到二牛家厨房,东张西望中却发现正屋间二牛他妈正抱着一支猫笑眯眯地看着他,不禁后背一阵发凉,立时扔下那只死物,落荒而逃。便有二牛他家那只又黑又长的老狸猫跟了出来,叨着那只老鼠,虎视眈眈地,快活地寻着角落去吞噬品味了。这不纯粹是给猫喂食去了吗!可东很是懊恼。

一来二去的,秦家和二牛家的怨恨总也化不开,村里也有很多人对二牛父亲的所作所为不以为然。半月后的一天,二牛家就迁到秦承志率领“老牛”等人开发出的那个林场。那天可东也没有去送二牛。二牛将他家的那只老黑狸猫送给了小娟,还把那带有毛主席和林彪画像的红塑料皮日记本托小娟带给可东。从此可东再也没见过二牛。听说后来他很出息呢,在中国的最南方办起了公司,坐上了奔驰。

说这些其实没多大意思。该走的走,该留的留。走了的,已经和咱们的故事无关;留下的,让我们继续下去。

大丽,死了。秦可东有四个姐姐,大丽、二丽、三丽、四丽。大丽死那年差三天满十八岁。为什么死啊,为了所谓的爱情。大丽那时长得可漂亮了,是姐妹四个当中的姣姣者。在镇上高中,学习好,觉悟也高,共青团员,还是红卫兵中队长。所有的日子都是那样的灿烂。同班有个后生,叫江。可东的家离镇上有五里路程,每天大丽都早早起床,带好午饭,赶往镇上的学校,下午放学后再从学校步行回家。江这个人是邻村的,纯农民的后代,长就一副壮实的身板。上学放学,大丽和江同路,一来二去的时间久了,两人的心里就都有点那个意思。那时候的人还不是很开放,可以说还很封建。比不得现如今,现如今的小青年可了不得,十六、七岁的男女就敢当街搂肩搭背的,旁若无人。过去那时候不行,大丽喜欢江,也就是时不时地拿眼睛偷偷多瞧他两眼,或是遇到家里有些细粮当午饭时把自己的饭盒和江的换一下,跟小偷似的。江对大丽好,就每天上学放学都跟在大丽的后面,不远不近的充当着守护神。埋在心底的感情是最神密的,不说破的爱意是最撩人的。在那些个撩人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大丽和所有初次怀春的少女一样,无数次地红着脸遥想着自己的未来,自己的幸福。但这所有的一切都随着秦承志犯现行反革命罪入狱而轰然破碎。在那个老子英雄儿好汉,小偷的儿子一定是贼的年代里,大丽的世界被猛地翻了个个儿。先是被永远地开除红卫兵队伍,接着就是和校里的其他几名地富反坏右分子子女一起,接受无休无止的批判和人身污辱。以前大丽回到家里铺开一张大白纸,神采飞扬地用根木棍蘸着墨水写大字报,现在换成了流着泪灰头丧脸地写认罪书。江很怯懦,早已失去了保护大丽的勇气。这怪不得江,就像怪不得那时千千万万个热情几近被烧得疯狂的年青人一样。

大丽出事时是在一个秋日的下午。学校照例是上午上课,下午学习。传达完最高指示后,又开起了批斗会。一个多小时的暴风骤雨好不容易熬了过去,偏偏有一个和大丽同班的名叫秀的女生散会后又起事端。那女生长得很不招人看,平时就对大丽有些敌意,要知道女人之间的忌妒所发出的能量有时也是很惊人的。那天大丽穿了一件天兰­色­的毛衣,独自一人闷头往教室走。秀和其它几个女生围了上来。秀咧着嘴,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板牙,斜眼对大丽说,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班的大美人吗,都来看呀,你穿这么妖­精­的衣服给谁看呢。说完就动手扯大丽的毛衣。大丽本能地躲闪着,仍旧低着头。另外几个女生也动了手,有薅头发的,有按双手的,使大丽动弹不得。秀终于得手了,她找到了大丽毛衣的结头,狠劲拽了开,然后突突突地拆了起来。此时她的欲望在飞速地膨胀着。让你臭美,看你还臭美不。她咬牙切齿地说,并绕着圈地从大丽的毛衣上飞速地往下拽着毛线。大丽哭着喊着,挣扎着,引来许多同学,有男有女。就和观众越多演员越卖力一样,秀满脸的得意,逞风似的边动作边嚷嚷,都来看啊,看这个小反革命穿得多妖­精­。她总是把妖艳说成妖­精­。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转眼大丽的毛衣已被拆去了一小半,挣扎中腰间时不时地闪露出白晃晃的肌肤,便有几个不怀好意的男生凑上来,像要解劝又像是帮着那几个女生,闹闹吵吵的当中就有手伸进了大丽衣服里面……大丽哭喊着,讨饶着,终于使出吃­奶­的劲挣脱开来,跌跌撞撞地向前猛跑,早没了位置,没了方向,一脚踏进了一个有两米多深的大土坑里。意犹未尽的秀领着那帮人也来到坑边,幸灾乐祸,拍手称快。秀说,今天让我们这些革命小将将这个小反革命埋葬吧。就带头找来些树枝麦秸等物往坑里扔。坑里被摔得有些晕头转向的大丽刚有些回过神,想站起身,却又被从头上铺天盖地的杂物给砸住了。她是那样的无助,那样的可怜。她惊恐地用手遮挡着抬起头。她看到江。她看到江也和其他人一样,很卖力地将一绺蒿草往坑里扬着。她惊呆了。那一瞬间她的脑子里一下子空白如洗,嗡嗡作响的耳间什么也听不到,树枝等砸在她手上划破她脸颊也都没了知觉,两眼呆呆地定格在她看到江的刹那间,像尊塑像。她这样倒使坑外面的那些个人很快没了兴趣。这就好比已经很饱食了的猫,抓到一只耗子从不肯立时就吃掉,而是戏耍着将耗子放掉,数过一二三后再抓回来,反反复复的。也有聪明的耗子就装死,有时也能在没了兴趣的猫的爪下躲过一劫。但大丽此时是真的呆住了,连反抗和保护自己的意识都没有。要知道那可是江啊,是那个曾多少次热辣辣盯着自己的江啊,是那个自己曾多少次把好吃的送给他自己却如吃着蜜似的江啊,是那个夜里在心中无数次地呼唤过的江啊。这世界怎么了,天都塌了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丽从那个土坑里爬了出来,浑身的泥土,晕晕乎乎地向家里走。在途中有一片树林,她就把自己吊在了那里。一直到第二天可东的母亲和小娟的母亲等一帮人才找到她。她的眼睛还没有闭上,眼神还是在坑里看到江时那样,惊恐,疑惑、绝望。估计那个叫江的年青人到死都不会忘记,有个叫丽的刚要满十八岁的漂亮女孩最后的目光。

大丽就这样死了。草草地埋在那片树林里,连个棺木都没有。家里悲声震天。有很长一段日子可东的母亲哭一会儿说一会儿,哭时是没有泪的­干­嚎,说时却有说有笑的,逢人便讲大丽小时如何如何,是这样的一套嗑:小时候我们家大丽可乖着哩。有一次我们一家坐火车,从哈尔滨往这儿来,车上人可真是多,挤着挤着就把大丽给弄丢了,把我急得直哭。挨个车厢找哇,广播也给喊,你说后来怎么着,我们家大丽在一个座位底下睡着了,你说多有意思,嘻嘻……长大后可东在鲁迅大师的笔下认识了一个叫祥林嫂的,心里感觉那就是他的母亲。

福无双至,祸却从不单行。没多久,又一场风暴席卷了可东那本来就处在风雨飘摇中的家庭。秦承志被判入狱十年。那天监狱里来了人,通知可东家说秦承志几天前在狱里自杀身亡,说是撞墙死的。来人没说几句放下一个紫­色­的木头盒就走了。可东很是怀疑那么小的一个盒子怎样的就装下了父亲那炯炯的双眼,那挂有泪珠的胡子……

天塌了,大丽才死几天啊!对于可东来说,惊恐已经远远大出了悲哀,三个姐姐也是一样,不知所措。不满四十岁的母亲 愣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呆呆地盯着那个紫木盒有好一会儿功夫,突然间口吐白沫,仰头晕了过去。

可东的母亲疯了,彻底的崩溃了。在几个孩子哭喊声悠悠醒来的她,对这个世界已经完全一无所知,空洞的双眼逐个打量在她身边偎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几个孩子,然后冷冷地说,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可东哭了,他真的很害怕呀,说妈妈,我是你的儿子,我是你老儿子你忘了吗?你再看看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就被母亲一把抱到怀里,但这次抱他可没有以往亲昵的意思,而是使劲撕扯着可东的耳朵和头发,恶狠狠地说,你这条小赖狗,还敢咬我,没门儿,告诉你一点门儿都没有……可东挣脱开来,鼻子流着血。屋里哭声大作。二丽跳下炕去,冲着墙上的毛主席像跪下,双手在空中乱舞着,像似希望他老人家能看到似的。毛主席呀毛主席,她说,你是我们的大救星,求求你救救我妈妈吧,救救我妈妈吧……二丽和三丽也在她的身后跪了下来。哭声惊动了很多人,小娟第一个跑了来,陆续的还有她的父母和村里的一些人。可东的母亲则在炕上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在­祼­露的身体处拚命抓挠着,突现在外的一只Ru房上已经布满了红红的血道,双目骇人,口吐着白沫大声喊着,都来吧,我不怕,我谁都不怕,都来看看吧,看我的血是不是红的,是不是红的……小娟双手紧紧搂着可东的胳膊,也跟着吓得哭了起来。

家里的空气­阴­森森的,很是瘆人,特别是在夜里。窗上的玻璃都被母亲砸掉了,二丽钉在窗框上的塑料布在夜里的秋风中哗哗作响。每当这时可东的母亲就会突然坐起,指着窗户说,看哪,又来了不是,又来了不是……早已吓得毛骨悚然的可东蜷缩在二丽的怀里,大气不敢出。那时只有十五岁的二丽,以她同龄人少有的坚强,率领着十三岁的三丽、十岁的四丽和八岁的可东,苦苦地支撑着这个家,把越来越艰难的日子一天天打发掉。

首先难办的是母亲的饮食问题。开始时她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嚷着要吃­肉­,喝­肉­汤。那是什么年代呀。没办法,二丽做主,找人把家里养的一头才百十斤重的猪给杀了,做了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肘子­肉­端到母亲面前,说妈你吃吧,­肉­来了。谁知那母亲一听说­肉­来了,看也没看她,却劈手夺过在一边的三丽手中的一块萝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二丽也从中慢慢悟出些,以后将端给母亲的所有吃食都加上­肉­字,米饭称作­肉­粉,面条叫成­肉­片,馒头说是­肉­馍,等等以此类推,水就当成是­肉­汤,这样母亲就一概接受。算是解决了吃喝问题。

再有就是要将母亲的指甲剪平,剪子呀菜刀什么的所有利器也要用完后藏好,因为她在烦燥时总念念不忘要将自己的心挖出来看看。二丽还将一些经摔的东西——木片呀铁碗类的放在她跟前,由她摔过了心情就会好些,下次还能接着用。赶到母亲心情不怎么烦燥时,二丽就找出许多的布条来给母亲,由着她面对着那块只剩下半面的镜子将那些五颜六­色­的彩带们在自己的头发上美滋滋地左扎右系。只要母亲高兴,这个家就跟过节似的。

那时几个姐妹都不再去上学,可东也是第二年才走进校门。二丽将那头猪收拾­干­净,分成很多块小心地腌在一个坛子里,时不时的拿出来些做给可东吃。经过了这些个变故,可东已经比以前懂事多了,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他将那些­肉­分给三位姐姐一同吃,但谁都不肯。二丽说,小弟你就吃了吧,你要快快地长,什么病都没有地长,有姐在就有家在,只要你好好地活着,我们秦家就有希望。小弟呀,等你长大了就好了……灾难并没有将这几棵幼苗压垮,依旧载着希望顽强地生存下来。二丽成了大家的主心骨。那时候已是秋末了,她起早贪晚地到每一片刚收割过的庄稼地去拣拾遗落下的粮食,有玉米,黄豆,谷子……有时正在收割的农民们或是农场的工人知道她的也会有意无意地送给她一些,吃的问题竟也解决了。当时这种做法称作拣地,现如今四十岁上下的在农村呆过的人都会有印象。三丽负责在家里照看母亲,四丽和可东有时也带上小娟拿上锄头,到处寻找着已经收获过的蔬菜地。遇到白菜地就将剩下的白菜根刨出来,回家洗净腌制咸菜;遇到土豆地就仔细地将每条垄沟翻找一遍,有时竟也能拣到又大又圆的土豆,不过多数都是不超过乒乓球大的土豆崽儿。这样更好,吃的时候都省了用刀切块了……

日子虽然艰辛但也不乏些滋味,转眼就到了深冬季节。外面冷,可东整日裹着被偎在炕里。近一个时期,村里有一个三十多岁叫王海的光棍总到家里来,闲着没事净说些费话,还总拿眼睛不怀好意地看二丽。二丽也不理他,但是心里很害怕。那天他又来了,跟着二丽身前身后转。二丽那时已经长得很有大姑娘样了,结实丰满。二丽到厨房,那光棍也跟了来。二丽端起一盆水,双手都占着,那家伙就放肆地从背后过来抱二丽,吓得她尖叫一声,将水盆也扔到了地上。听到喊声和水盆掉到地上的咣当声,可东光着脚跳下炕来,冲向厨房。见只有二丽她们俩人,知是王海欺负了姐姐,那还了得,现如今若有人招惹了二丽,无疑是在动他的命根子呢。他抓起菜刀就奔王海劈去,一副拚命的架式,吓得那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落荒而逃,以后再也不敢来了。

母亲的病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整日说着谁也听不懂意思的话。在她的脑海中,肯定有一个热闹非凡的世界,时刻左右着她的喜怒哀乐。也会有许多快乐的天使在翩翩起舞,或是花,或是景,招唤着她,诱惑着她。在一个漆黑的冬夜里,她撇下四个熟睡的儿女,像一个孩童似的走出家门,迎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快活地漫步于她的世界中。要知道,在没有月光的夜里,连雪都是黑的。但就是这样,她还能径直地走向埋着大丽的那片小树林,这不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招引着她又是什么呢?她感觉不出寒冷,静静地躺在大丽的坟旁,任由零星的雪花一片片地轻抚她的面宠,带着满足安逸的笑容,逐渐溶入那美好的世界当中去……

白日里的劳累,使二丽和几个弟妹夜里睡得很沉。早晨醒来,不见了母亲,大家都慌了。左邻右舍的都闻讯赶了来,顺着雪地上隐约可见的脚印,一帮人找到了小树林。秦可东的母亲已经冻僵了,被一层薄薄的雪覆盖着,两眼已成了冰球。她那无限陶醉的面容,令人不忍心去惊动她。头上五颜六­色­的片片彩条,在微风中不时地抖动着。所有的人都已泣不成声……

又一次的面对死亡。三丽拿出被褥给母亲铺盖,二丽和四丽抱回很多的柴禾将炕烧热。可东偎在炕梢儿,呆呆地凝望着躺在炕头儿的硬邦邦的母亲。无论他怎样变换着角度和位置,母亲那双发白的眼睛都在慈祥地看着他。有很久没有被母亲这样看着了,可东很希望炕烧热后母亲会缓过来,就用这样的表情和他说点什么,或是再打他两下也好。她去找你爸和大丽去了,小娟她妈说,在那边又可以和和美美地过日子,看她现在的样儿就知道在那边过得很幸福呢。说着说着她的双眼又涌上了泪水。

村里的几个年轻后生在那片小树林大丽的坟旁架起了火堆,将冻土化开后,刨好了坑,那里将是可东父母的新家。小娟的爷爷用白纸扎了一个幡子送了过来,给姐弟四人每人头上系了条白布带,领着他们来到院中间跪下,又拿来个瓦罐让可东摔了,就有几人将母亲裹在一个炕席里,放到一块门板上抬出门来。可东扛着那面幡旗走在头里,二丽捧着父亲的骨灰盒领着两个妹妹跟在母亲的后面。爸爸妈妈,你们又能在一起了。可东心里头一劲儿念叨着。那天很冷,天空­阴­沉沉的。小娟的爷爷紧走了几步,撵上走在前面的可东,说都快出村了,你怎么还不哭啊。可东愣愣地看着他,我妈早死早好,有什么好哭的。说完大踏步地更快地向前走,弄得那面幡旗在灰蒙蒙的阳光下,哗哗作响……

爸妈在天上看着我们呢。二丽说。

哪颗星星是呢?可东问。

哪颗星星冲你眨眼哪颗星就是。

我也想变做星星。

不!我们要活下去。

五年过去了。

可东和小娟坐在麦垛上,仰望着星空。那是一个夏日晴朗的夜晚,月亮很圆很亮地挂在天边。月宫里有玉兔,小娟说,不知道它能不能看到我们。肯定能的,可东揶揄道,它看到地球上的小娟,长得比嫦娥还要漂亮,恨不得跑这儿来呢。小娟就傻傻地笑了,说那可好,我就整天抱着它,再也不用管我家的狸猫了。提起那只猫可东就来气,仿佛那猫也随二牛家姓牛似的。那是只母猫,生活作风上有些问题,挺不正经的,老得毛都 快掉光了还年年下崽儿。不过话说回来 ,可东也是够残忍,每年无论有多少小猫诞生都 会被他一一祸害掉,用尽了各种极刑,有砍头的,有活埋的,还有绑上石头沉河的,他在这残忍中榨取着快乐,发泄着对老牛的仇恨。那猫也是可怜,每年辛辛苦苦地生下些孩子,­奶­水刚充盈起来,吃­奶­的孩子却一个个不见了,整日魂不守舍地,一来二去都坐了病。可东是偷得一只灭一只,小娟也是没法,只有一遍遍地冲可东哀怨:东哥,你怎么这么坏啊。……呀!快看,小娟喊着,是流星。可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什么都没有。可东说,听人说地上死个人天上便会多颗星。小娟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忽闪着,很亮很亮的,说等以后我俩死后,一定要变成两颗距离最近的星。可东这时不知怎的想起了父亲,情绪不好起来,我没有看到流星,可东闷声说。没看到就没看到呗,小娟说,这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东说,反正,我们得快些长大。

再过些天,可东就要去镇上念初中。他的小学不是在村里上的,而是在邻居小娟家学的。刚开始上学时,村里的几个男孩子总欺负他,骂他,哄他。他哪里是受气的主呢。就和他们打架,放学打,下课打,后来竟发展到在课堂上大动­干­戈。搅得老师也无法上课,老师却很偏心地只知道责怪可东,因为带头和可东打仗的人是生产队长(现如今村长)的儿子。连小娟的母亲都气不忿儿,找教师理论一通,也没说明白。一气之下她将可东领回自己家中,说可东你要给我记住,从今天起,由我来教你,我用点心,你用些功,看是他们强还是咱们厉害。从此,可东的启蒙教育就在小娟家开始了。每学期开始时可东将课本领回来,到期末时参加学校的考试,每次都 能以较大的优势夺得第一名。小娟的母亲姓郑,是正规大学毕业的师范生呢,可东称他作郑老师。小娟的父亲姓王,可东称他作师傅。学什么呢,当然是学绘画。母亲去世没多长日子,可东就被那位王教授收作弟子。每天的日子基本上都是这样过的:早晨起来,可东要背诵课文。郑老师要求严着呢,课文熟读了不行,必须每篇都须背诵如流。按她的话讲,这些都是名篇,熟能生巧,对增强语感和将来的谋篇写作都会大有益处。然后是上午的识字和算术。好在可东天资聪慧,学习没怎么让她伤脑筋。下午是绘画时间,通常都是师傅在一张椅子上蒙上一块白布,然后随意地放上水壶茶碗什么的,讲清那些明暗调子的关系,就让他画,有时一次作业直到吃晚饭也画不完。星期六和礼拜天放假,由着他带着小娟到外面疯,又是抓鱼又是捕鸟的。考初中时,可东考了全公社第二名。他对素描等绘画基本课程的掌握,按师傅的话讲也达到了美院一年级的水平。他凭着记忆画了一幅父母并肩的画像,帖在自家墙上。母亲和蔼可亲,深情地凝视着每个孩子;父亲目光严竣,像似又再思索着什么。二丽每天看着可东的进步,欢喜得很,这也是可东将每日枯燥的学习坚持下来的动力之一。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师傅也总这样教导着。对于可东的进步,小娟的父母打心眼里高兴,他们也真心地喜欢这个经受过些风雨­性­格刚毅的孩子。郑老师说可东这孩子随我,聪明要强。那当师傅的在旁边就笑着说,又不是你生的,怎么这些优点就随了你呢,这不是摆明了在王婆卖瓜吗。郑老师分辨道,自夸怎么了,他虽然不是我们的儿子,那最起码也是半个儿吧。说完她很有意味地望了一眼站在可东身边的小娟。夫妻二人相视一笑。

那时可东除了小娟再没有什么朋友了,小娟也是。他俩出双入对,整日形影不离。村里其他小孩见到他俩老远地就起哄,大声地一起喊:一男一女笑嘻嘻

手里拿个照相机

三照二照没照好

弄出公­鸡­和母­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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