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询的病来得突然,他甚至可能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自己一去这天下该怎么办,这个可能乱家的太子该怎么办?
然而,死神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并不会因为刘询是皇帝就给他额外的优待,放慢步伐。到了黄龙元年(公元前49年)十二月初,时间已经不允许刘询去做太多的事情了,好在他还有先例可依,那就是当年刘彻用过的辅政大臣一法。
虽然当年刘彻指定的几个辅政大臣后来在辅政过程中经历了一些波折,但从最后的结果来看,他们对朝廷和社会的影响总体还是正面的,或者说还是利大于弊的。因此,从有利于政权稳定的角度出发,刘询在驾崩之前比照刘彻的做法给自己当时已经成年但看起来不太争气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元帝刘奭,安排了三个辅政大臣:大司马车骑将军史高、前将军光禄勋萧望之和光禄大夫周堪。
但刘询的想法肯定不止这么简单。从这份名单来看,对于刘彻的方法,他其实还是下了功夫去修改的。当年刘彻指定辅政大臣时存在的问题是选了霍光做一把手,而霍光则成了刘询心里永远的阴影。从能力上说,霍光是合格的,但这个人的问题在于不忠诚,要不是他刘询沉得住气,说不准早落得跟刘贺一样的下场。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自己的亲身经历出发,刘询认为对于首辅大臣来说,忠诚还是第一位的,能力什么的不重要。
那到底谁才靠得住呢?常人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自己的兄弟。但遗憾的是,刘询的父辈和祖辈在当年的巫蛊之祸中都已经死了,并没有其他的血脉传承下来,刘询因为是遗腹子才得以苟活下来,哪里还有兄弟可托?况且,依汉朝以往的经历,同姓同族对皇权的威胁往往比旁人更大,要是指定一个刘姓的宗室辅政,结果很可能是把皇位传给了别人。
既然外人靠不住,同族的人更靠不住,刘询不免陷入了困境。那该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呢?好在,在人类复杂的关系里,还有一类介于两者之间的人,就是自己的外家人。皇帝的外家人虽不是刘姓的宗室,却和皇帝及太子属于同一命运共同体。对于刘询而言,他们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既然人选的范围已经框定,那在自己众多的外家亲戚中要选谁呢?刘询最后的选择是史高。
史高是刘询的表叔,曾经因为揭发霍禹谋反而立下大功,被封为乐陵侯。霍禹的事情现在我们已经很清楚了,不管有没有人揭发,他都是死路一条。只因为是亲戚,所以皇帝让史高捡了个现成的便宜而已。可以说,在辅政之前,史高这个人在朝中并没有太多出彩的表现,也没有表现出相应的政治才能,但这正符合刘询的要求。
首辅的人选决定下来后,刘询还要给他安排副手。既然史高没什么本事,那就应该给他配备几个有本事的帮助他,刘询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看重也确有大才能的萧望之,还有一个是周堪。这两人都是太子的老师,在大臣中与太子的关系也是最密切的。
首辅忠诚,次辅有才,依刘询看来,这已经是自己能想到的最佳组合了,至少应该能保持政局十年的稳定。然而,事情后来的发展完全偏离了刘询的预期。
首先是萧望之,我们知道,这个人学识和能力都不差,但性格明显是有问题的,不然也不会在自己最红的时候栽跟头。现在,做了几年太子太傅(闲职)的他又大权在握,看着顶头上司首辅史高,心里不免鄙夷:一个无能的外戚而已,哪懂什么政治——这就是萧望之对史高的定位。
于是,萧望之不顾史高的感受,仗着新皇帝的信任,和周堪一起提拔了宗室的谏大夫刘更生和侍中金敞,组成新的辅政四人组,整天和皇帝开御前小会议,指点江山,自顾自地干了起来,而无所事事的大司马史高只能退居下风,不问政事。
其实,这四个人一心为公,干的事倒也不错,只是萧望之不该就这样架空史高。这个时候,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拉拢史高,而不是让他在权力的中心受到排挤。哪怕史高有千不是万不是,他至少还是首辅大臣,是内朝的首领大司马。这个名头还是很有分量的,能占着这么有分量的位置的人,通常即便没有本事,也是会有脾气的。史高也一样,被架空以后,他十分不爽,但自己又确实没什么本事,再不爽也只能忍着。
这是萧望之的第一个失误。
初元二年(公元前47年)的一天夜里,一胖一瘦两个猥琐的身影偷偷摸进了史高的大司马府。三人一番密谋之后,一个对抗辅政四人组的倒萧三人组正式成立。
这一胖一瘦两个人都是受过宫刑的,一个是中书令弘恭,一个是仆射石显。这两个人可不是一般人,因为当年刘询吃过外戚和权臣的亏,就对阉人有特别的感情,毕竟这是一群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刘询觉得他们可以让自己相对放心。尤其这个石显,不仅深通法令政事,头脑更是灵活,懂得揣摩皇帝的心思,宣帝在位时就很受重用。体弱多病的刘奭继位以后对他更加倚重,甚至到了事无大小都让石显替他拿主意的地步。
谁都知道,汉朝是被外戚和宦官搞坏的,这三个人大概可以算是这股歪风的源头。
倒萧三人组成立后就开始和萧望之的辅政四人组对抗,常常在同一件事情上你说你的,我做我的,谁也不理会谁。前一阵子顺风顺水惯了的萧望之哪儿受得了这个,就对自己的学生刘奭说:“中书令是一个很重要的职位,当年孝武皇帝因为贪图后宫享乐才把这样的职位交给宦官,这是不合古制的事情。陛下平时应该远离宦官,并任命士人来做中书令。”
萧望之本以为刘奭会对自己言听计从,却低估了石显和弘恭在刘奭心中的地位。刘奭直接假装没听见他的话,继续让两人待在自己身边,但萧望之和石显等宦官算是彻底撕破脸皮了。弘恭和石显不同于史高,既然双方已经撕破脸皮,随之而来的必然是萧望之准备不足的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
这是萧望之的第二个失误。
又过了几天,一个叫郑朋的楚人想投靠萧望之,就上书说他要检举大司马史高,说史高曾派人到地方上索贿,还说他掌握了许姓和史姓两家外戚子弟平日诸多不法的事情。
首先看到其上书的是周堪,他认为这是一个打击史高等人的机会,就让郑朋在金马门住下,等着皇帝召见。
待诏金马门的郑朋自以为得计,又给萧望之写了一封私信,并在信中极尽吹捧之能事,把萧望之抬到周公、召公、管仲等先贤的高度。萧望之很高兴,就单独和郑朋见了几次,每次郑朋都把萧望之捧上天,而把史高和史、许两家的外戚贬得一文不值。
虽然爱被拍马屁,但萧望之毕竟是当时的大儒,学问见识是极高的,并非郑朋想象的那样,简简单单地吹捧几句就能蒙混过关。几番接触下来,萧望之觉得郑朋这个人无学识却有问题,再找人去郑朋的老家一了解,果不其然,郑朋不过是个行为不端、反复无常的小人。这下子,自觉清高正派的萧望之对郑朋的态度马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仅不再见他,也再不提皇帝召见的事情了。
还有一个叫龙华的人,情况与经历和郑朋差不多,只不过他要投靠的是光禄大夫周堪,最后也被扔在金马门置之不理。
常言道:“物以类聚。”萧望之和周堪大概不是搞政治的料,既然已经知道郑朋等人是这样的小人,却没有进一步处理他们,只是就这么放任着不闻不问,以为他们住上一段时间自讨没趣后就会回家。没想到,正是这些小人最后成了导致他们官场失败的马前卒。
这是萧望之的第三个失误,但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失误。
萧望之太小看小人的力量了。郑朋在金马门待诏,可皇帝的召见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耐不住性子的他就找人去打听,才知道萧望之已经放弃了自己。这下郑朋不干了,想也不想就倒向了史高一方。
大家可能以为,按一般的推理,郑朋前不久才上书要检举揭发史高等人,以史高和石显这些人的度量,总不会轻易就原谅他们吧?
谁要是这样想就错了,郑朋和史高、石显这些人可谓臭味相投,而且郑朋只一句话就把之前上书的事情撇清了:“以前那些事情都是周堪和刘更生让我那么说的,大人您想想,我就是一个从小生活在函谷关外偏僻小地方的人,怎么会知道京城的事情?”
史高等人觉得有道理。他们很高兴,马上就接纳了郑朋,很快就着手安排让皇帝召见郑朋。有一天,史高、石显随便找了个缘由进宫见皇帝。史高按事先和石显等人商量的,似有意似无意地跟皇帝说:“陛下,臣听闻有一个外地来的老百姓叫郑朋,不远千里进京,多方请求面见皇帝,恐怕是有重要的事情,陛下不妨见他一见。”
史高满以为以他的身份,刘奭总会给他个面子,可没想刘奭的反应同样出人意料。刘奭对皇帝这份工作的积极性算不上高,一天就十二个时辰,除去必要的上朝和睡觉,自己玩耍的时间都还不够,哪里还有心思去理会其他的事情?他对工作的热情不仅比不上自己的父亲,甚至还不如当年已经六七十岁的刘彻。眼下一听要让他接见一个无名小卒,还没等史高多说,他就一个劲儿地摇头,表示自己日理万机,实在是抽不出空来见这个人。
这下史高几人傻眼了,郑朋是因为认为在他们这边能见到皇帝的天颜才倒戈的,如果他的愿望落空,不说少了一杆对付萧望之的枪,保不准还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好在石显这人鬼主意多,马上从旁给刘奭出了个折中的主意:“陛下也不需要亲自召见,只要派一个亲近的官员去接待他,让他把想说的事情说清楚,再回来禀报陛下即可,这样既表现了陛下的亲民大度,又不至挫伤百姓的积极性。”
刘奭一听也有理,既然不用浪费自己的时间,那就给表爷爷一个面子。刘奭便派了一个当时在朝廷做侍中的叫许章的外戚过去,让他代表自己同石显他们一起去见一见这个郑朋。
就这样,事情遂了石显、史高的愿。郑朋虽然没有见到皇帝,但见了代表皇帝的侍中好像也知足了,就赶紧把早已准备好的检举萧望之一干人罪行的上书递了上去,还将自己和石显等人事先商量好的一套污蔑萧望之、周堪等人的说辞当着许章和石显的面说了出来。
送走了许章,自以为计谋得逞的石显还没来得及高兴上十二个时辰,就遭到了萧望之的严厉斥责。原来,郑朋这个人终究只是个小地方出来的小人,不仅小鼻子小眼,格调还小。见了个代表皇帝的侍中,他就跟见了天王老子一般高兴,出门走起路来步伐都比以往轻盈、迅捷,仿佛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似的,嘴巴也比平常大了几分,一路上遇见个认识的人就说:
“我刚才得到陛下派来的使者的接见了,我还当面说了前将军的一项大罪和五项过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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