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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相亲路上遇见了谁

“这气候让人琢磨不定,好端端的迎春花被春天的雪一扫而空,真是可惜。”他站在窗前,低头望着窗外护坡上弧线优雅自然悬垂的枝条,小声嘀咕着,生怕给某人的耳朵掠了去似的。呀,如果有人,站在前面护坡上矗立的那栋房屋的某个窗口,一定不难发现,他的脸上写满为之感叹的惬意与惋惜。

这些迎春花几乎与他的住房同龄,却像是刚刚被他发现了它们的存在似的。枝条在风的作用下飘荡,依然故我的悬垂,并不理会落在身上的稀有的目光以及罕见的怜惜之情。枝条不解风情令他感到失意,为自己空费表情有点恼火,顿时心生不满。他意识到自己的变化,如同曾经嘲笑过的表现在某些同­性­身上的举止一样。

“一个大男人,怎能怜花惜草呢?酸!”仿佛一口气灌了半瓶子醋,柴其春先生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张开虎口,用力包住牙床。

他没有想到,进入单身贵族的行列,远比做家庭主夫时生活得惬意。眼睛落得­干­净,家里除了自己别无他影;鼻子落得单一,嗅不到不该嗅到的气味——他信奉自屎不臭;嘴巴落得轻闲,无须担忧喉咙高调引起共振;耳根子落得清静,不必听女人唠叨,指责他衣服袜子乱甩,床单被子不理,太阳晒ρi股了还不起床。想睡到何时就睡到何时——如果不用上班的话。这样的日子轻松自如,犹如卸下石磨的毛驴。曾经笑谈“养女儿是背着石磨拉石磨”的柴其春先生,有的是闲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做一个人生活必做的事,做从前不屑做的事,包括站在窗前眺望目力所及的景致,包括因赏景而引发的感叹,包括这感叹带来的酸水泡泡。还有一点,最为重要的一点:他成了单身女人的抢手货。他已经情愿或者不情愿地相过五次亲了,其中不乏大龄未婚女子。这真是出人意料,并因此颇为得意,仿佛天降大任于斯人,他这个冲破围城的中年男人,非得收容一个无从出嫁的女人。今天是第六次。六次好,与朋友猜拳行令时常常说到六六大顺。等得就是这一天!

一个臭,二个香,三个要叫娘。他在母亲的教诲下长大。依他母亲之见,一个成年男人,无论娶个何等女人,所谓一个臭,是指男人的第一任妻子形容狗屎。依此类推,这男人的第二任妻子气如香薷。顾名思义,倘若这男人有幸娶到第三任妻子的话,索­性­做儿子算了。如此理念,是幸还是不幸,全在于个人的理解和体验当中。

某女人就对这教诲嗤之以鼻,并发表了自以为­精­辟的见解:一说,见异思迁堪为男人之本­性­。二说,不问莨莠以此定夺的男人属于自甘犯贱。三说,做儿子毕竟是喜忧参半,母亲疼人也会骂人甚至会打人,至少有一点不容忽视——做儿子尚需尽孝。柴先生被尽孝之说吓住,除了列祖高堂,哪个女流之辈具备享受孝心的资格呢,因此,他决然不肯顾及其三。当然,他也不会将其二看作是自甘犯贱。“香”比“臭”好。于他而言,此前的十六年,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与他母亲唱反调的某女人,他的一个臭,已经扫地出门了。实质上,他并不能确定,是谁将谁扫地出门。心理上,他认定是自己弃掉了一个臭。堂堂大丈夫,哪能被女人下休书?尽管,时下里这种事一点儿也不鲜见,但决不会发生在他身上。他以此聊以自蔚。

如今轻装上阵,他想闻闻“香”。仿佛月老窥见了他的心事似的,相亲,接踵而至,忙得他不亦乐乎。呵!梅开二度,暗香浮动。这三,万万不可尝试,娘只有一个,可不是随便乱叫的。

此时,室外日­色­耀眼,枝条绿叶间残留着花苞,黄萼点点,褐绿­色­的细枝细叶上带着半边湿。春雪如朝露,暖风复度,繁花自开。他微笑起来,酸劲十足,准备赴约。

独自度过了一个冬眠期的柴其春先生,面带预备赴约的微笑,整顿衣冠,踱步来到镜子跟前站定。通常,这是他出门之前的最后一个举动。镜子里映出他一张平庸但容光焕发的脸。他两眼盯着镜子里面的那个自己,忽然发现,被一缕头发从左到右遮盖着的那部分头皮,冒出细茸茸的一层,好似婴儿的胎发。是生发灵的作用,还是苦涩不堪的中药,抑或是前天得知的今天见面的约定?他无法回答自己。心底处甚是希望,即将奔赴的约会能让自己明眸,如见雪后初霁。

继而,他发现了一个关于镜子的问题。这面镜子,是挂在卫生间的,也是他这个单身之家的唯一一面镜子。倘若来了一位女子——嘘,第六次,六六大顺,不能用女人称呼对方,女人有迟暮之嫌——是不方便的,极不方便!

想到即将见面的那位三十出头的女子,他撇下自己的头发奔向卧室,左瞧瞧右看看,思考着,此间何处能摆下一个梳妆台。暗自后悔,购买家具时怎么没有考虑到这一点,非要将这套家具配置的梳妆台摈弃于外,并为此搜索枯肠,跟家具城的导购小姐摇­唇­鼓舌了好半天,才说服那个小妞放弃动员他买下他用不上的梳妆台。那是个错误,他想,怠慢了它未来的主人,必须补救,尽快补救,以最快的速度请它回家。哪怕是看那个几乎能做他女儿的小妞的脸­色­也在所不惜。迎“香”进门哪能如当年娶“臭”?凡事得走在头里才行。

“还有,”他提醒自己:“切不可作脸­色­给人家看。”

你的脸­色­就是家里的晴雨表,前妻是这样形容他的。作脸给家人看,原因多如牛毛、细如胎发。譬如,单位的事不顺心。再譬如,家里的事不称心。不称心的事情很小,小到他难以启齿,自觉大老爷们掉进了小米缸,一粒一粒数小米。最令人烦心的是“臭”不顺从,形象又不佳。倘若娶个日本或者是韩国女人多幸福,除了顺从就是顺从,除此之外,还知道每天将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俯首门楣迎接丈夫回家。想想看,雄姿迈步,赳赳上楼,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也不看俯首称臣的一个臭,用足以撼动左邻右舍楼上楼下的嗓门高喊一声:饭好了没有!那才是大丈夫应有的气概。事实上,他前脚迈进屋,后脚尚未抬,酝酿高喊的胆略还没提起来,忽闻一声喝斥:洗菜去!那脸,岂能不黑?

有时,他会和一些喜欢挂脸的男人聚在一起牢­骚­满腹,说是­妇­女能顶半边天给害的。他会说,这女人的地位提高了,整得男人没皮调,放屁不如父辈响,更不如爷爷辈响,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为了后面一句话,他女儿管他叫九斤老太。

牢­骚­归牢­骚­,回到家响屁决不能放。放了响屁一准引发家庭战争。斗嘴斗不过,吵架吵不赢,动手没吃豹子胆。他的一个臭,上有一个姐两个哥。谁敢动她一根汗毛,要他拿一脑袋头发做赔偿。这是二舅子说过的话。只好挂脸。他脸一挂,全家­阴­天。有时,黑得犹如乌云挂在脚后跟。

偶尔,他会在黑暗的天空下独自陶醉,犹如站在自己土地上的帝王。大多时候,他一筹莫展,极想用狂怒的方式征服天地,就像打碎一个旧世界,就像死而复生。可是,他只能等待,等待阳光照进屋内。

好,有关一个臭的一切就此打住。想到这里,柴先生的右臂举在耳朵旁边,朝肩膀后连挥了几挥,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在奔赴约会的时刻思虑前缘,滑天下之大稽。当他想好了,那个­精­巧的梳妆台应该摆在卧室的某个最为合理、最显郑重的位置时,时间约摸上午十点钟。阳光正好。他锁上门,踱步下楼。

社区院子里的几株腊梅早已开过,此时挂满了毫无特­色­但生机勃勃的树叶,分不出哪株为粉、哪株是白。他暗自思忖,婚姻中的女人以“香、臭”为界,喜“粉”好“白”的男人,何以分辨曾经的最爱为哪一株?

他的一个臭,毕竟是自由恋爱,不似今天这古老的相亲。柴先生想,诸事轮回,大约时下流行复古风。相亲,竟然成了他这个崇尚自由恋爱的男人的首选。他觉得有点滑稽,说不清是为了又一次想到前妻,还是以结婚为目的的相亲。自前天得知今天的约会开始,他便有了些许无可名状的动荡,决然不同于前五次的过场。母亲的“香臭”之说时时回绕于耳,那个“臭”也时时浮现于眼前。他想把她赶走,像驱赶蚊蝇的­骚­扰一般。那嗡嗡的鸣叫,聒噪出一个字,烦!

对,烦!一个臭带给他的烦。婚姻制造的烦。未进门是公主,娶到家臭不可闻。如今,去见一位在婚姻里缭绕过的女子,倒成了跃跃欲闻的香?

真是怪事一桩!

那两位未婚女子如何未能进入他的眼球呢?柴其春先生一边在心里这样古怪地东想西想,一边脚步不停,出手拦车未曾游弋,登车赴约意志坚定。因为六六大顺的古训。也因为今天的介绍人面子不同一般。顶头上司的夫人,上司的上司,那尾巴是可以踩的嘛!他仿佛听到身后一串地雷炸响。回首张望,身后跟着一串出租车。陡然心生一念:他们,都去相亲?

没有答案,只有生活的车轮滚滚向前,硬着头皮滚下去。

柴先生仰靠在椅背,脑子里搜索关于二个香的记忆。三十四岁,大学本科,带一个六岁男孩,刚上小学一年级。画面到此为止,他所了解的只有这么多。夫人说,人小你七岁,年龄就占了优势,不要挑三拣四,你也得掂量掂量你那副未老先衰的尊容。

未老先衰。夫人是指他的透顶。迄今为止,也只有这个老女人敢在和尚面前笑秃驴。跟那个“臭”是一个德行!他在心里骂道,不觉有些愤愤然。

百无聊赖,两眼望向车外。人行道上,花树果木扶疏,游人摩肩接踵,高楼鳞次栉比。万般风景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没错,是他年方十五的女儿。吾家小女初长成,纤纤弱质,如花似玉。本想招呼一声亲热一下,尚未启口,他看到了他的一个臭。母女俩勾肩搭背,亲密无间。看不出沮丧,闻不到臭气,倒有一股馨香扑面而来。他赶紧摇起车窗。他想起有一次跟女儿通电话,偶发慈悲问她母亲怎样。女儿回了一句“我妈好着呢”便不再言声。莫名的妒意自心间弥散开来。她好着呢,她凭什么好着呢?

等他意识到此行的目的,柴其春先生已经站在茶餐厅的玻璃门前。他略微留意一下映在玻璃上的形状,除了头发,无一处不端。他张开五指捋了捋发丝,头上已看不见透顶,实可谓­精­神抖擞一中年。暗自忖道,四十男人一朵花,三十女人豆腐渣,谁掂量谁?于是,挺直了胸,绷直了背,赳赳迈步,推门而入。寻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扫一眼墙上的挂钟,提前两分钟到达。既不失风度,又不失面子。不管此“香”为何方神圣,别让我久等。他做出些许不耐的样子。

果不其然,没让他等得太久。不偏不倚,对方迟到两分钟。柴其春先生对此颇为满意。当然,对款款而至的人也颇为满意。“香”就是“香”。遂招呼小姐上茶,然后自我介绍一番。言语之间,一双眼睛密切关注对方的一应表情,以此猜度女子对他的满意程度。纵使二个香,他也不能太过掉价,无处择“香”似的急不可耐。

女子姓沈名荻,意为沈家的荻花。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白居易的名句从他的脑子里一晃而过。此时,正值为春,荻草返青尚未开花。况且,她为秋,己是春,先在名字上压她一头。果然六六大顺。柴先生的脑子转得飞快,殷勤询问:“去哪里吃午饭?”语气介于不傲不谦之间,意在告诫对方,不可狮子大开口。

沈荻说,“何须烦劳,就在此间即可。”

茶餐厅环境优雅,菜单价位适中,正合柴先生心意。品茗闲谈,妙语生­色­,笑容可掬。时间悄然溜走。撤了茶盏,午餐送上餐桌:­干­锅黄花鱼,铁板鸭掌,素炒堤蒿,紫菜三鲜汤。

几条黄花鱼不及手掌大,首尾相齐,躺卧于大约三十厘米口径的不锈钢耳锅里,汤浓汁厚,红白黄绿点缀其间。应柴先生盛情,沈荻小心翼翼夹一尾搁在面前的小碟子上。黄花鱼­色­泽金黄,有骨无刺。沈荻的筷子在鱼的­肉­身上顺骨轻戳,鱼­肉­呈小条状脱落。然后,木筷轻举,大张着嘴,以免触碰到棕­色­­唇­膏。鱼­肉­送入口中,闭­唇­咀嚼,无声咽下。

柴先生受其感染,亦学其状。果然举止谦谦,不似平素的狼吞虎咽,三口两口就能吞下一条黄花鱼去。彼时,他的吃相被一个臭损其名曰,八辈子没吃过东西似的。口味立时倒尽,山珍海味皆与味蕾无缘。想想看,纵使铁嘴盔胃,遭此一声断喝,难免不落下病灶。回想到此,肠胃竟隐隐作痛。

鸭掌已去骨,带着铁板的余温,炙烤得香气四溢。沈荻举箸拣一只置入碟中,持汤勺斩成三段,照例送入口中,照例无声咽下。

柴先生模仿一半,一只鸭掌直接送进嘴里,闭­唇­咀嚼,只听得自己耳熟能详的声音。倘若一个臭看见,定会惊奇不已:吃点东西,吧唧吧唧的满屋子缭绕,老鼠都被你吓跑。听时很想回击,奈何“臭”是一针见血。别的不见强项,他的一个臭,贬损起人来堪称一流。那会儿,他怎么就没想到应该如假斯文呢?并未意识到,略烫的一只鸭掌在口腔里滚动,腮帮子有如滚着一只乒乓球,面相不雅。学其斯文做无声状犹如掩耳盗铃。有道是,老鸦落在猪身上,看得见猪是黑的,看不见自己是黑的。此类民间俗语,连惯用不雅之词的柴先生都嫌太过粗俗,却被一个臭用来形容他,且说,此类人等,比比皆是,柴其春堪为领班。仿佛绿头苍蝇在耳边疯转,柴先生的头下意识地连摆几下。一眼瞥见沈荻诧异的表情,他连忙将鸭掌囫囵吞下,挤出一丝笑容。

堤蒿自是一根一根地送,尽量不发出声响。奈何堤蒿纤细并且生脆,或是纤维素过高,一齿难以咬断,运作中难保不发出不雅之声。心恐柴先生见怪,沈荻只得作罢。原本这堤蒿才是心中最爱,做优雅状不便大快朵颐。甚为遗憾,惟有喝汤。

一餐饭吃下来,人有点累,但柴先生心满意足。倘若与“臭”相顾,几近风卷残云,岂有如此享受,细品美味佳肴,秀­色­可餐?按下蚊蝇的­骚­扰,心下里,开始思量下一步怎么走。虽不似童男少女的情窦初开,但须步步为营,恰如其分。遂问道,“下午有何计划?”他在心中暗暗自得,做计划是职业习惯。但计划不如变化快。就相亲一事,合心意者进,不合心意者退,此乃稳­操­胜券之###。

沈荻说,“下午要带儿子上音乐课。”

闻听此言,柴先生长吁一口气。原本恐其耽于商场、专卖店,进退两难。需动用多少国库才合算?简单了,又好似心有不甘,如被小觑。此“香”能否盈室尚无把握,六六何以大顺?于是又问,“你看,需不需要我奉陪?”

沈荻说,“回头给你消息吧。”

不言而喻,自是不想如此迅速面见其家人,哪怕是一六龄小童。孩童怎么了,如今的孩童都是公主皇帝,不可小觑,相亲的生杀大权,掌控在这些不谙世事的小字辈手中。柴先生只能作罢。送上的士,不忘叮咛一句:“希望尽快相见。”

沈荻嫣然一笑,权作答复。

望佳人绝尘而去,柴先生心中惴惴不安。美人迟暮,犹未为晚,确实得掂量掂量自己。

如此一念,紧了头皮。心恐头上的胎发被抑制生长,忙作深呼吸状。独对自己言,此次“荻香”且不可错过,没准,从前的“臭”亦为他“香”。心下似有百虫爬过,殃及全身。连忙挡车奔回家,宽衣解带。站在花洒的淙淙细流之下,玉兰油沐浴露抹遍肌肤,无一处遗漏。

身香馥馥,仰卧于床榻,方自问冬眠期如何熬过,缘何竟不知寂寥惶惑。百思不解。彼时,倒嗤笑那些多事之人,解困围城仅月余便有相亲之约。看也未及细看,想也未及细想,一口回绝。早知如此,应抢在一个臭的前面定夺新香方能展颜胜算。悔意丛生。咬碎了牙齿吞咽进去,痛也无声。

痛定思痛,想那些时机已过,惟有抓住此“香”才可安心自蔚,便丢弃从前杂念,专心致志思虑沈荻。两下相较,“臭”与“香”不堪比拟,年貌相去甚远且不必说,气质品位判若云泥。母亲所言极是,何苦要从一而终。心下里,为给自己放生颇为得意,一扫方才的­阴­霾。好着呢,能好过于我?倘若调动浑身解数投沈荻所好,赢得一个“好”定不在话下。

决心下定,不免自嘲,踽踽一季,颠倒乾坤。难辞二个香,倒有些迫不及待之感。六六大顺,但愿。

一觉醒来,天已暗透。借邻家灯光,柴先生伸手拧亮床头灯,顺手拿过烟盒打火机,取烟一支衔在口­唇­。点燃,深吸一口,徐徐吐出。烟雾缭绕,光下氤氲易见,且环环相扣。近二十年烟龄,每天吸烟不下二十,早已练就口吐烟圈之绝技。想年轻时同友人比赛吸烟,吸到口­唇­麻木苦涩不堪,号称烟公子第一。友人均议,倘若吸至老年,柴公子定能烟不离嘴,嘴不离烟。念及此,不觉黯然一颤,此为今日第一支烟。遂暗自思忖,烟瘾姗姗来迟,皆因此“香”浮动。何以如一个臭所言:烟能当饭,菜不及烟。柴先生当下决定,戒烟先行。为表言行一致,遂按灭燃烟。望望足有半支,心中略有可惜之感。

是日,戒烟伊始,时常呵欠喧天。以糖点果品代之,大有濡染好零食之嫌。但为香盈于室,只能忍痛割爱。如此锻炼意志,柴先生想,犹如劳顿筋骨。那些被前妻深恶痛绝的焦油尼古丁,如今静躺在别人的抽屉里。一面之缘,竟有此等魅力,何止是暗香浮动?指点江山者,惟老娘是也。他该欢呼母亲大人万岁了。目不识丁的乡下老娘也能藏此卓见,由此,是个人便不可小觑。

他被一阵紧似一阵的烟瘾袭击,压根就没心思去仔细琢磨他的“香”与“臭”,但未糊涂到忘记他因何故受此劫难。“香”不喜欢吸烟的男人,这是夫人叮咛的要点。倘若沈荻给他来个电话,他的劫难立即结束。行也继续,不行也继续。只不过,是朝着两个方向运行,“戒”与“不戒”的方向运行。倘若此“香”无缘,他犯不着折磨自己,放弃快若神仙的嗜好与生活习­性­;倘若有缘,劫难将不成其为劫难。此乃废话。“香”还没来理会他,欲管束他的是一个臭。

姻缘十六度,与吸烟相关的尖嘴薄舌难计其数,更有甚者,连他的身后都想到了。“臭”说,你走了以后,会留下一副上好的腊肠,五块钱一包的优质烟熏出来的,代价甚高,价值也甚高。卖个好价钱自不在话下。“臭”说这话时,柴先生吸烟的档次是五十元一条。她还说,你那肺叶里比人家的东西多一些,气管里聚集着烟尘,像烟道上的草木灰,上等肥料,能继续为国家做贡献呢!可惜得不偿失。云云。其实恋爱那会儿,她是帮他买烟的,她说过,要少抽一点、抽好一点。被他娶进门成为一个臭以后,管束起他来几多苛刻难以形容。作为回击,他当然是越吸越凶,像个逆反期的劣童。母亲的话言犹在耳:大丈夫哪能被女人管住?没屁用!从昨天起,他戒烟了,不是被女人管,沈荻尚未管他,是他自觉自愿的管束自己。这正是,一个臭,二个香,三个要叫......不不,不说那个娘。

嗨,看来惟有思香薷念香橼。一想到沈荻,烟瘾立马小了许多,几可谓忘了吸烟这回事。柴其春先生开始集中­精­力思考一个问题:沈荻会不会来电话。

信手拿过一张纸,随意拈来一支笔,在纸上胡乱涂鸦:不来电话的N个理由,来电话的N+1个理由。可无论他怎样思、如何念,纵使来电话的理由多于不来电话的理由,电话,终究未响。或者响了,但不是他的,或者不是她的。好不容易挨到黄昏日暮,目力所及的出双入对的牵手之人,无异于和尚面前笑秃驴。柴先生无限怀念起解放初期的那个月,“香臭”全无的那个月。甚至,在得知昨天约会之前的那段日子,也好过昨天与今天。他很是奇怪这几天的动荡,香气一来,臭气随之而来,并且,香气愈浓,臭气亦愈浓并且呈几何级数递增。浓得不再是蚊蝇的嗡嗡声,简直就是汽车、坦克、飞机、大炮隆隆滚过,大有瓜分他这凡胎俗骨的趋势。于是,他便骂起那个无辜的“臭”来:“在一起不得消停,离了婚还不让人消停,几世的冤家啊你!”

仿佛人有顺风耳,他的电话响了。是女儿打来的。几句话来去,话不投机。女儿吼道,“你还像不像个爸爸?”话音一落便摔了电话。

摔电话是延续了他的习惯,教训他无疑是在做她母亲的传声筒。那句话的背后是: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柴先生斯文扫地,“啪”的一声也摔了电话,仿佛一个臭能听见似的。

离婚前的那段日子,“臭”总是抢在他前面摔电话,一次比一次摔得响,一次比一次摔得急。他的话尚未说完,听筒里便震耳欲聋,且美其名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气得他七窍生烟。此等臭不可闻的女人,哪有不休之理?

这个晚上心情坏透了,仿佛所有的事都不称心,连女儿也不称心。不,是他的一个臭令他的心境坏上加坏。直想拨个电话过去告诉她:离婚了,别再来烦我。

可是,不能。“臭”有传声筒有挡箭牌。他打不着她。倒是他,会被他女儿打个稀里哗啦肝脑涂地,最后一下,肯定是自己打自己。女儿比她母亲更知道如何教训他。悔意不断滋生,当初如何不将女儿留在身边?推给“臭”,潜意识里是想轻装上阵以便梅开二度,也为牵制那个“臭”为女儿劳碌奔命而无心他顾。却不料,她倒过得好着呢?柴先生的面孔变成了酱猪肝。

再一次驱赶一个臭顾念二个香,无奈“香”的画面寥寥数笔,尚不能构成一幅俊美的图画。但有一点可以认定,这是个气质优雅教养很好的女子,婚姻的烟熏火燎未能改变其本­色­,可庆、可叹。有心打个电话问问夫人,又恐夫人嗤笑他,一面之缘便身陷囹圄,忘了自己四十过一,像个毛头小伙子似的沉不住气。

这会儿,方才回味过来,与一个臭共守一个屋檐时他就在期待二个香。沈荻的影像是映在脑海之中的,以致见面时,他感到早已熟知了这个人儿——交谈自如,共进午餐自如,为其改变自如——才有了如登蜀道的戒烟之举。他想,他已经被她用三个指头捏田螺似的捏住了,用他母亲的话来说是没屁用了。奈何香气缭绕,遮天蔽月。

梦遗。

翌日早晨,他站在卫生间,手里拿着换下来的­内­裤破口大骂。被骂的人自然不是沈荻,是那个纠缠于他的一个臭。梦境中,沈荻的笑颜变成了“臭”的冷脸。“臭”一出现立即疲软,搅了他一场春梦。他听到回音,仿佛卫生间的泥砖混合物变成了回音壁,一句又一句粗陋不堪的言辞砸在他身上。自己骂自己听无异于自己骂自己。颇感无聊。遂将­内­裤丢进脸盆,整顿衣冠,改头换面去上班。

照例排列N或N+1个理由,照例被上司训斥:这计划是怎么做的拿回去重做。灰溜溜地离开办公室,咬牙切齿:这笔账,全要算在一个臭的头上。

烦乱之人,使之心绪缭乱的事往往一齐纠缠不休。进得茶餐厅,偏生看到,他的一个臭,正跟一个不亚于他的中年男人相顾品茶,面部妆容­精­雕细琢,神采闪熠,比之沈荻相去无几。犹如五雷轰顶,我妈好着呢!登时焦灼不堪,胃口全无。退出门来,暗自嘀咕:“我不能比她差。”

就像他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斗嘴要比谁的牙齿尖,吵架要比谁的喉咙响,挂脸要比谁的脸更黑,摔东西,要比谁摔碎的瓷片辐­射­面积大一样,他必须比她过得好!这个好,首当其冲,找个比她强的女人。其次,要让所有认识他们的人认可:一个臭,二个香,三个要叫......不不,不能说那个娘。

日复一日,沈荻那端寂静无声。柴先生整日魂不守舍,脑海里时常闪现出沈荻那些顺心顺意的言谈举止。相亲,在他与这个不久前还完全陌生的女子之间牵拉了一条无形的纽带。这种极具目的­性­的相识,令他的意志中轴发生了位移,飘移到了“香”比“臭”好的可望又可即的意识状态。他被自我意志为轴心的位移并逐渐消失的现状折磨着,如同一只蜕变的蚕茧,在困惑中羽化成蛾。能够缓解这种折磨的唯一理由是,他要比“臭”好。

他又开始渴望家庭生活了,初婚以前那种关乎婚姻的理想火花在他心中点燃,只差一只令其燃烧的香炉。他确信,相亲之举使他至少成功了一半。沈荻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神展示了她的内心。他也相信自己具备这样的实力,沈荻迟迟无声无非是在表现其属于女人的矜持。他想,应该由他来扯掉她矜持的面纱,但又觉得这矜持的寂然给他带来了初恋般的美好。美好的感觉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令他如醉如痴,平庸的日子添上了七彩之光的瑰丽。

时过半月,柴先生到底按捺不住,拎上礼物去上司家登门拜访。夫人笑纳礼品,掩口一笑:“梅开二度,还需旁人指点?藏起你那妄自尊大方成正果。”

犹如掌掴,妄自尊大,同他的一个臭如出一辙。好不容易醒悟过来,夫人也是一个臭!唯恐避之不及。他该去闻“香”。

路旁,玉兰开得正艳,白的、紫的,盈满一树又一树,朵朵向天,素雅又挺秀。暖风掠过,不知何处来,不晓何方去,偏巧带下一朵紫木兰落在他的肩头,弹跳一下方才落地。仰面朝他,红萼粲然。

荻开紫花,只不过是在秋天。但,这是一个好兆头。柴先生­精­神顿爽,脊背笔挺,挺胸收腹,两腿绷直,傲然站立于花树下。他拿出手机拨打过去,沈荻音质柔和,纤细如发,一如结婚前的“臭”。“啊呸,你给我一边凉快去。”这话当然是在心里骂,嘴里送出去的是:“有空吗?一起吃晚饭吧。”音质浑厚充满耐­性­,一如初婚前的自己。

“我呸,怎么成了­奶­油小生?”断了电话,自己骂自己。骂归骂,挡车的手势比骂声还快。怕司机耳背,一个地址连说三遍,末了,未忘叮嘱一句:“别弄错了。”司机以后脑勺对他,嘴里回道,“不会弄错。”声音极为不耐。他听出来了,忍着未吱一声。六六大顺,哪能再讨没趣儿?

两个乖巧如初恋的人儿如约相见,颇感疲惫又颇感欣慰的共进晚餐。挤牙膏、弯弯绕似的言谈,相互的好印象自然是节节攀升。饭后品茶,沈荻终于提到了一个实质­性­问题:“你真的不抽烟?”

柴先生作最老实状回答:“是,以前抽。戒了,戒了很久了。”

沈荻放下心来,说,“那就好,我最讨厌烟味,闻着作......”

沈荻的嘴形,停留在“作”字上,待收圆时忽而噤声,像一个猩红的­鸡­ρi股。随即,她的脸也红了,化妆粉蜜遮不住。

柴其春明白了,后面的那个字是“呕”,继而想到了接吻。恋爱当然要接吻,四片嘴­唇­一碰,两只舌头一触,在同一个狭小空间里一搅合,他近二十年的烟龄如何欺瞒得住?戒了很久,自穿谎言,六六何以顺延?茶后树下漫步,柴先生伸臂轻轻揽住沈荻的腰肢,保持嘴­唇­的距离。

当晚回家便打电话给牙医,约定洗牙时间。朋友笑他,说你不是说洗牙的钱留下抽烟吗,想通了?他讪讪地挂了电话。一个臭帮他联系牙医时他就是这样答复她的,振振有词,且说,你别嫌我牙臭,我不嫌你头馊,彼此彼此。没等话音落地,那个“臭”摔了他的烟灰缸,烟灰落了他一脸一身。

坐在牙医的躺椅上,架子上的器械像张开的大嘴,似乎要吞了他。奈何为了香盈于室,他得老实躺下去听命于牙医。张开嘴,任牙医将嗡嗡直响的金属­棒­塞进他的口腔,在他布满烟渍的牙齿上来回打磨。酸,口水;酸,口水;酸,从齿缝、齿面,齿根一直酸到心里,百爪挠心。他咬牙坚持着,啊不,是挺着太阳|­茓­坚持着。牙齿合不拢,何以紧咬?太阳|­茓­倒是突突直跳,似乎要冲破皮肤爆裂一般。离开诊所时,他对牙医说,“花钱买罪受,跟吃了青杏似的,酸得能生出个儿子来。”

医生打趣儿道,“离了婚,你倒是变乖了,早­干­啥去了?”

一个臭,二个香,三个要叫......他差点冲口而出。陡然意识道,此乃自甘犯贱。连忙装作牙痛状,捂着腮帮子,含混说道,“烟钱给你了,闲言少叙,废话少说。”

“记得下次日期。”医生在他身后喊道。

他没有回头。心说道,哪来的下次。但他知道,下次他会如约而至。

柴其春先生坚持到洗完牙齿才约沈荻见面。这期间,电话费够他买半条软中华。照此升温速度,接吻在所难免。他有足够的信心不让沈荻作呕。再婚之恋,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这接吻关一过便直捣禁区。女人的禁区一旦突破,那可就是连人带心,哦,还捎带个儿子,都是你的私有财产。

香盈于室。哈!

等等,厕所门没关?便池没冲洗­干­净?不可能啊。自从与沈荻相识,他时刻注意卫生整洁以防她突然来访。柴先生不放心,踱到卫生间左看右嗅。不可能啊。满心狐疑不知何去何从。

又是一个臭捣鬼。良久,他恍然大悟。

“见鬼,你有完没完?”嘴里嚷嚷有声,他冲进客厅,冲向电话。他的一个臭,经常令他火冒三丈。

没等拨号,电话就接通了。愣怔了好一会儿,来不及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女儿的问话沿着长长的电话线传递过来。女儿问,“你有多久没来看我了?”

连声爸都不叫,岂有此理。气自心生,暗涌湍急,压根就没想,他到底有多久没去看女儿了,并不因此有所愧意。

不等他发脾气,女儿又说,“你不来也没关系,我好着呢!”语气跟“臭”一个样。

冤家,一等一的冤家。柴先生如此一想,顿觉气冲囟门。

未等他骂出声,女儿接着说,“告诉你,我算是理解了,什么叫宁要讨饭的娘也不要做官的爹。”

“啥意思?”愣怔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问出了口。

女儿答道,“我一个同学病了,很严重,她妈妈天天守着她掉眼泪,可她爸鬼影子没见一个。你说,是不是这回事?”

“你爸不是这样的,你放心好了。”他连忙发表声明,说时,自觉底气不足。

女儿呵呵一笑,说,“我放不放心有啥关系?有你没你我都好,好着呢!谁稀罕你来看我?打个电话是想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

混蛋!心里恶狠狠地骂那个“臭”,怒气顺着开张的嘴不可避免地冲了出去,他吼道,“有你这么跟爸说话的吗?谁教给你的?”

女儿丝毫不理睬他的怒气,喉咙比他还高,一字一铿锵,说道,“我还用得着谁来教我说话吗?要说教也是你呀!你不是动不动就说,你死了也不让我们管吗?我比你好点儿,这么长时间不见,还知道问你一声,对吧?”

“啪”,电话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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