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皓明说,“城市小孩儿,现在是八月不是六月,这样叫我让我紧张,是不是想让我给你点什么?我先声明,我是穷小孩儿。”
“呀,”沙瓅说,“乡下小孩,穷到连一块土坷垃也没有吗?”
傅皓明说,“只有礁石,如果你能将它们凿下来并且搬走的话。”
“唔,”沙瓅说,“我应该学会点金术再去你家。点石成金,救不了别人,至少可以让你摆脱穷小孩的名声。”
“我相信,”傅皓明说,“那一天遥遥无期。”
“真受打击。”险些上当的沙瓅说,“傅伯伯怎么养了一个小葛朗台?”
傅皓明反唇相讥,“沙阿姨怎么教了一个笨小孩儿,表扬一个就要开罪一个?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得罪儿子就等于得罪父亲。”
沙瓅说,“这话还给你,批评女儿就是批评母亲。”
两少年你来我去的唇枪舌剑,两位大人坐在旁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俩。时间,要是都能这样愉快地滑过该有多好?可在战事频发的婚姻里,这样的情景简直是一种奢望。家庭成员将自己的情感视为金钱而吝于施舍。沙滟滟不由得轻叹一声,为自己年轻时的幼稚。
人生的十六年,被那些固有的婚姻文化给毁掉了,同时被毁掉的,还有沙滟滟对婚姻的信念。抛弃婚姻,解脱自己的同时,也抛弃了对婚姻的向往,甚至,邻座女人幸福地望着丈夫的眼神和表情都认为是做给她看的。虚荣,使人们将美好的一面展示给他人,将丑陋的一面留给那个叫做“家”的空间。沙瓅看到的,正是那个丑陋的空间。
傅一锋将沙滟滟的一应表情看在眼里,包括她的叹息,包括她的不以为然。他很想对她说声抱歉,为自己说出“到此为止”的话。那是一次最为失败的举动,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但他又担心,抱歉二字会再次勾起沙滟滟的心伤。他想,他指摘沙滟滟视亲情为负担太不公平,忽略了前一次婚姻对沙滟滟的影响力。以她那样的经历,姻亲带给她的“亲情”概念,岂止是“负担”能够释然的,她要用什么样的毅力,才能使自己保持在人前的快乐呢?
幸亏两少年在餐桌上不停地争来斗去,他俩的沉默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消除一种尴尬真是不容易。傅一锋心想,要是沙滟滟能像第一次通电话那样指摘他一番就好了。
三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两家人回到各自的客舱。
未等踏入三等舱房,傅皓明便忍不住问道,“爸,你是不是想给我找个新妈妈了?”为了照顾父亲的情绪,他没有使用“后妈”这个字眼。
母亲的去世使傅皓明的性格叛逆压抑在萌芽之中,他变得懂事、听话,因为他答应母亲不再与父亲争辩,不再迷恋网络游戏,像父亲那样上大学。他在母亲临终的那抹微笑里体验到,他有多么爱他的母亲。自那以后,他用起功来,中考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绩,被他初中的班主任老师用来鼓励下一届学生。老师在新生面前宣称,傅皓明是中考考生中冲出来的一匹黑马。
儿子的问话,令傅一锋再一次想起那次失败的求婚。他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并未意识到,再婚是给儿子找个“新妈妈”。他和沙滟滟的交往,仅限于手的接触。他和沙滟滟的言谈,未提及爱情的只言片语。他只是相信,或者说,他愿意相信他们在恋爱。中年之恋,理应是心灵的沟通,并非旁人所言,排遣寂寞、互通有无、一步就能跨到欲望。他问道,“你是不是不希望爸爸结婚?”
傅皓明说,“理性上我应该接受,感情上,有点困难。”
傅一锋略显迟疑着问,“是,不喜欢沙阿姨?”
傅皓明说,“沙阿姨比妈妈时尚,但性格不如妈妈温和,我肯定。”
以傅一锋对儿子的了解,时尚一词是对沙滟滟最低调的评价,不够温和的背后代表着涵养太差。一个以母亲为标准的儿子,小心思里藏着这样的女人惹不起的含义。傅一锋问,“那你,为什么要邀请沙瓅?”
傅皓明说,“开始是想挖苦她,可她后来哭了,又觉得她挺可怜。她说,她爸爸不要她?”
傅一锋说,“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让沙瓅误会她爸爸了吧。皓明,爸等你感情上能够接受的时候再考虑这事吧。”
傅皓明说,“爸,我不是那个意思。妈妈不在了,你一个人在家挺寂寞的。我同学的妈妈去世不久他父亲就再婚了。所以,我希望你能早点结婚。并且,你跟谁结婚我都会努力接受。”
傅一锋知道儿子不是那个意思,也知道儿子体谅他的心情。傅皓明已经念高二了,明年就要参加高考离开家了,他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家,如何排遣心中的孤独呢,继续打那个不存在的电话?或者是,他每天都要打开、关闭的房门,经过一整天的时光消逝,除了纱窗上,风吹进来的灰尘落在承接灰尘的平面上,使那些物件蒙上一层灰色的阴影,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变化?再或者,他只能听到除自己嘴巴以外发出的声响,而无须翕动唇齿迎合那些声音的发源地,而无须回应笑声、问话、家长里短,甚至稍带怒意的嗔怪。只有在用餐的时候,他的唇齿才发挥其应有的功能,面对一两个不得不自己掌勺的菜肴,或者是上一顿剩下的菜肴。无人评判的菜肴,总是少了一番滋味,以至他母亲常常在电话里叮嘱他要好好做饭,不要对付对付了事。他感到并且知道,没人相伴的日子是孤寂难耐的。孩子有孩子的世界;兄弟姐妹有兄弟姐妹的家;母亲有她的守候;逝者的寂寞,惟有托梦来折磨那些曾经牵挂或被牵挂的人。分配给每个人的光阴是上天注定的,只有滑过每个人身边的时间是公平的、不分善恶与美丑的。他那尚未衰老的生命因子,不应停留在他面前的这个时间段,不应与他逝去的父亲、妻子处在同一条地平线上。他们可以托梦给他,他又能向谁去抱怨呢?傅一锋不由得为贸然求婚的冲动苦笑了一下。那会儿,他并未做好结婚的心理准备、感情准备和纵情准备,但他却被沙滟滟的一脸阳光吸引着,完全不由自主。或许,是他那四平八稳的婚姻缺少点什么吧,沙滟滟的悦乐填补了那项空白。
他和沙滟滟无法靠近,一方面缘于他的理性,另一方面缘于沙滟滟的回避。经历过一次婚姻,他们缺乏爱慕对方的渴望,也缺少原始的激|情。沙滟滟在言谈中提到了再婚之家的具体问题,经济问题和亲情问题。她拒绝婚姻的方式条理明晰。他的儿子具体到了“新妈妈”的问题。莫说沙滟滟拒绝必须正视的亲情,就算沙滟滟视皓明如己出,儿子也未必视沙滟滟如生母。梅开二度,尚未含苞便落在婚姻的现状之中。真是个让人迷惘的感情世界。
可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家,无形中宣布了一个不是事实的事实。他该怎样对他的母亲和兄弟姐妹解释这件事呢?此次归乡,恰逢农历七月半,是民间文化中的鬼节。兄弟姐妹,不约而同地梦见了在另一个世界里孤独寂寞的老父亲。而他,向他抱怨寂寞的父亲绝然想不到,他也是从喧嚣的市井民生中归类于寂寞的独行人。他有点埋怨妻子撇下他们父子独自寂寞去了,否则的话,他就不必离开四平八稳的日子,重新卷入激|情复燃的生活,也无须面对AA制的问题,亲友团的问题,新妈妈的问题。可是,他竟然见到沙滟滟就难以自控,做出一些不合常规的举动。激|情中年,多么时尚的词汇,他要不要伸出他已炙热的手去抓住它呢?他还不算老,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走。一个人很难带着孤独寂寞走到桑榆暮景。他需要一个伴,即依附于人又为人所依。他年轻时曾经燃烧过的那团火,已经归于永恒。他需要再度燃烧起来。
他躺在黑暗里,思索着,这次回家该不该结束他的寂寞。儿子赌气般的邀请,使他陡然萌生了邀请沙滟滟同行的念头,来不及思考邀请背后的所有细节。简单的沙滟滟,就这样简单地接受了他的非正式的邀请,以一种不很明朗的身份随他们父子走进他的老家。她那出于本能的拒绝婚姻的姿态,在他家的亲情氛围里是否得以改变?他希望他俩重新开始。他相信沙滟滟的内心深处,依然期待使她滋生惰性的平台,因为惰性也是人性中的一种本能。儿子刚才已经表示会努力接受。他相信儿子。他的过去没有什么显赫的值得夸耀的东西,但他拥有血缘作纽带的亲情,拥有相濡以沫的亲情,拥有姻亲带给他的亲情。三者融为一体。这也是人生的一种收获。婚姻的目的,在于将三者融为一体,形成一个和谐的亲友团,一并融入社会这个大家庭中去。沙滟滟则不然,她只剩下血缘的亲情感受。一个臭,二个香,三个要叫娘?一个只会笑的女孩,在这样的思维理念下,变成了强令自己站起来的女人,这是进步还是倒退?至少,它是来自亲情的伤害,一种近似残酷的伤害。男人,为什么不能高贵地活着,用文化教养来克服自己的自然倾向?
母女俩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沙瓅就像一只被剪去舌头的八哥,一句话也不说。沙滟滟同样缄默不语。
沙滟滟是看见女儿脸上的泪痕才决定出门旅行的。为了自由自在,她们没有跟随旅行团一起出行。沙瓅的二舅舅一直将娘俩送到青岛。母女俩在青岛逗留了五天才转赴大连,只为过一把飘洋过海的瘾。不曾想,偏就在这条船上遇到傅一锋父子。真是个意外又尴尬又让人欣慰的会面。令沙滟滟感到沮丧的是,沙瓅的一通叫喊,将她的前尘影事暴露在傅一锋面前,尤其是她“要咋样就咋样”,将她的个性披露无遗。其实,她的率性而为傅一锋并非不了解,只是未能预料到,她的脾性达到连女儿都不能接纳的地步。这不是身为母亲的作为。沙滟滟感受到了,傅一锋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难以言表的失望。生活留给她的印记,不是拔除十六根蜡烛那样简单,她想,傅一锋不会再有勇气提议结婚了。而她,想起结婚二字就不寒而栗。
在婚姻的泥沼里滚过十六年,滚到最后,只有娘家的血脉亲情才是她真正的温暖与依赖。爱情使女孩变成了“白眼狼”,只有痛苦才能让她们回到娘家去疗伤。沙滟滟用她的十六年得出这样一个愁惨的结论。
关于女孩的念头促使她朝向女儿望去,沙瓅没事人儿似的躺在上铺看书,嘴里吃着上好佳薯片。这个历来乖巧的八哥,今天终于将矛头指向她了。沙瓅用她的愤怒,指责母亲未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沙滟滟感到女儿与她已心生隔膜,将日渐疏远且逆水行舟。正是这个不断长大的小东西,迫使她在婚姻的泥沼里摸爬滚打。她突然恐慌起来,体内的每一个细胞开始做无规则运动,脑神经紧绷,有如一根拉开的弓弦。一股莫名的力量,企图将她拉向一个不可知的地方。那地方,是有别于婚姻的另一处泥沼,是她本人缔造的生命制造的泥沼。女儿的表现已是“白眼狼”的初级阶段,因为父母的婚变而提前到达,在她毫无思想准备的状态下显现出来。她想把四十岁这一天,当作重回二十四岁的起点的幻想破灭了。女儿用叛逆迫使她提前衰老。此时此刻,她希望有某种未知的力量支撑自己,就像她的躯体倚着的铁床架那样坚实可依。十六年的已知的一切告诉她,前夫从来就不是她的依靠,尽管柴其春极力证明自己可以成为她的依靠。她感到,自己无力独自承担非正常家庭生活带给女儿的未可知的变数。为了生活循序渐进,不与其自然法则相悖,她是不是应该以“顺从”的姿态去乞求感情施舍?她是不是应该原谅,那些固有的,莫名其妙的思想留在婚姻中的所有粗俗与恶习?她是不是应该认可,自己是一个臭?她是不是应该吊死在那棵歪脖子树上?
客轮驶入港口停靠在码头上,游客们蜂拥而走。几股人流朝着一个方向挤去,一个比一个着急,弃船登岸成为此时的生活目的。沙滟滟安静地站在人流最后,全然不顾女儿急于登岸的迫切心情。她们是这块土地上的陌生人,既不像全家出游那样兴奋,也不似探亲访友那般企盼。昨晚在餐厅里发生的一切已被旁人淡忘,感觉不到一丝目光瞟向娘俩。那些背影写着遗忘,刻着他们各自的人生目标。沙滟滟茫茫然,一种无人牵挂的孤独侵入心头。在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身边,本应站着一个男人,否则就是一种不幸。沙滟滟想,芸芸众生,与己相关的人只有那么多,以亲情相称的更是寥寥无几,为什么要制造那么多的尖刻?
她在出口处遇到了一双温暖的目光,和一种善于调和的神情。傅一锋父子没有忘记他们的邀请。与其在嘈杂的城市感受孤单,莫不如选择平静的渔村。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新鲜空气和纯朴自然的民风,甚至,在娘俩离开她们生活的那座城市,带着对大海、沙滩、时尚休闲的期待登上汽车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迫切。
两少年的友谊呈波浪式持续发展,差不多以每前进五步倒退两步的状态展现出来。沙滟滟看到,每次倒退,都因沙瓅的好占上风而起。开往渔村的汽车上,沙瓅和傅皓明在谈论他们的中学生的见识。傅皓明声音平稳,不紧不慢,语言有礼有节;沙瓅则忽高忽低,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跳来跳去,一旦不及对方的见地,她的乖巧就像卷铺盖似的蜷缩在自我的中心意识里面。她听见沙瓅很突兀地冒出这样一句话:最狠的警告牌上面写着这样一句话,胡乱停放汽车,放气。以放气作为惩罚胡乱停放汽车车主的手段,的确是够狠的创意,就好像,你违背了我的意愿,我就让你欲动不能,看谁狠过谁。沙瓅那种极度赞赏的语气使她紧张。她在女儿这个年纪,从未想过要与谁斗狠。这是一种潜在的破坏欲。滋生这种欲望心态的是她给沙瓅的成长环境,也是柴家小院给她的婚姻环境。她和柴其春,不正是以相互打击为乐趣吗?他们的目的,不都是为了战胜对方吗?在那些使人倦怠的争斗中,他俩一起破了产。在他俩中间,沙瓅时而惊恐如小鹿,时而骄傲似公主,更多的时候,沙瓅以占上风的形式保护自己。这是最笨拙的处世方式,就像爱情在婚姻中慢性自杀一样,它的结局与她的婚姻结局归为一类。她想保护孩子,却给了女儿另一种伤害。她想保护自己,却给自己造成了巨大的失败。千错万错,她错在走进柴家小院。为什么,父母早已预料的结局,她要以付出人生为代价呢?
现在,她正朝着傅家小院走去。她是以旁观者的身份走进去,没有对亲情的期待,只有对姻亲的好奇。她想,她和女儿随傅家父子一起走进去,很可能引起傅家人的误解。沙滟滟竟然微笑起来,误解能让她更加真切地体验到姻亲的真实。她的心里仍然充满忧虑,逝去的日子像烛光那样跳跃,女儿的一举一动不时提醒她那些日子的存在。当一轮浅白的月亮出现在傍晚的天空上时,她又开心起来。视觉是捕捉自然的照相机,左看是浅月当空,右看是夕阳西下。大海、沙滩、礁石、树木一掠而过,她只剩下即将带来黑暗的月亮。黑夜压过白昼,然后又被太阳赶走。新的日子,总要覆盖旧日时光。纵使前进后退,它仍然朝向人们期待的方向发展。她把目光定在傅皓明的背上,这孩子从外形到内在都有他父亲的影子,既有自己的主张,又能适时地谦让。这是独生子女身上难得的素质体现。她将它们延伸进了傅家小院。
傅家从何时迁居到金洲这片傍海之地已无从考证,岁月变迁,傅家的房舍从茅屋变成了红砖瓦房。房舍坐落在一个日益发展的渔村的边缘,面朝大海,背靠山峦,一条小径通向母亲的院落。在傅一锋童年的记忆里,傅家祖孙几代的人中间,最先走出渔村的是他的父亲。
他父亲在靠近渔村的小镇上工作,因兄弟姐妹众多家里并不富有,还常常捉襟见肘。但父亲回家,常常让充满鱼腥气的地方散发出红烧肉的香味,并且,他的一些儿时的伙伴,也能从他嘴里尝到一抹肉香——他总是将最后一口肉块含在嘴里带出去——贫困的生活,并未使他忘记与他人分享自己的快乐。他父母明知道他撂下筷子就跑是为了什么,也从不加以阻拦。
父亲离开家总要叮嘱五兄妹按时回家。父亲回家时,带给他们的是节日的气氛和外面的气息。家的概念,在父亲的叮咛中深深地扎进傅一锋的脑海之中,把他的世界分成两大部分,一部分外出学习、工作,一部分融于鱼水之情。这是两个拥有不同内核的,可以相提并论的世界,在他心目中占据着同等高度的位置。他像建筑工人那样,给它们夯下同样稳固的基石,再一块砖、一块砖地垒砌。逐渐地,他意识到,外面的那个世界里,他只是小小的一分子,或是大海里游动着的一条鱼;在他的内部世界,他是从海底升起的定海神针,是他所爱的女人和孩子的大海。他没有理由因重视社会而忽略家庭。同样,也不因家庭而漠视他的社会角色。这很难,独自承接生活降临到头上的一切使他感到疲惫。但他依然展开他的胸怀接纳一切。日子在平淡中一一晃过,属于人的激|情也慢慢淹没在平淡之中。在他周围,许多人的生活步伐已经跑到前面去了。人们充满激|情地奔忙,偏重社会角色、观念日益更新并且不断超前。超前的物质意愿与现实拉开了距离。人们痛苦地,极尽所能地,甚至不择手段地缩短这个距离。但同时,亲情的粘合力似乎淡化了。他为此困惑。
他喜欢沙滟滟的一脸阳光,但有时又感到那脸阳光不那么真实,无法与他内心的期望落在同一个地点。虽然,他尽可能地去理解,去接近,不真实的感觉仍然不肯离开他的触觉。他为什么要因她而燃烧呢?
落日的余晖给疲倦的人带来另一种悦乐,在白昼不断运动的肢体和细胞,终于靠近一个使其松懈的场所,只是,懈怠的情绪是松弛还是变成另一种紧张,取决于构成穹顶的两块基石。不管怎样,每一个家庭,都是充分展现人性真实的场所。
两少年像不知疲倦的小鸟,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地奔向缓坡上的院落。两位大人默然无语,偶尔交换一个心绪复杂的眼神。沙滟滟停住脚步抬起头,寻找那轮浅白的月亮,心想道,月老为她牵线的时候,一定像现在这样,躲到晚霞的后面打瞌睡去了。不然的话,一度梅开,怎就不肯开到生命的尽头呢?
沙滟滟迈进傅家院门的时候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院子里没有枣树,只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樱桃。她想,若是早两个月到此,一定能看见满树的,紫红色的,令人垂涎欲滴的樱桃了。呵!两个月前,两个月前她会踏进这个小院吗?她连傅一锋的门槛都没有踏过呢!
小院干干净净,立着一幢红砖瓦房,窗玻璃上贴着大红的福字,墙上靠着一把扫帚一个撮箕。院角有一眼水井,手压式打水机。水井的旁边,放着二个大肚子水缸。沙滟滟猜想,一个盛水,一个是咸菜缸。她在柴家小院里见过那种咸菜缸,缸里腌的咸菜,盐味重得好像食盐随处可捡。院子的中央,傅家母亲正向门外张望。沙滟滟是从老人的外貌特征上判断出来的。她有点紧张,为自己冒冒失失地拜见一个单身男人的母亲。沙瓅欢天喜地叫奶奶的声音更使她尴尬,暗示着娘俩将成为傅家成员似的。这会儿,她又不希望傅家母亲误会她的身份了,不忍心让这位温和的老人失望。正如英国诗人亚历山大•蒲伯书写的那样,一个忠厚的人是上帝最高贵的杰作。在她眼里,一位温和的母亲是造物主最善良的恩赐。她确信,她那些难以改变的习性会让傅一锋难堪。她奇怪自己,竟然站在他的立场上思考问题了。她的绵羊心性,已不知不觉回到她的意识里面。渔家小院的自然与纯朴吸引着她,她想,她刚刚二十四岁零一天呢。然而,沙瓅尖细的嗓门又使她回到四十岁零一天,她记起了自己的恐惧。
婚姻使她恐惧,傅一锋同样使她恐惧,当她不能克服自己的自然倾向时,他一定会看不起她。或许,他不会用语言责备她,但是,非语言的责备往往更加有力。他的意志将悄然无息地强加在她身上。她会不会反抗?抗拒已成为她习性中的一部分。她那对久经磨练的狮子牙,是否再度启用?可是,较之所需的惰性的平台,她的一点小小的抗拒又算得了什么呢?他要掌管就让他掌管好了。只要土地上充满阳光,与社会这片巨大的土地上的自然相和谐。她用不着那么多的自由,也用不着事事随心所欲。她需要融融于一种她能接纳的氛围中去,就像她作为一个社会人,必须融融于社会法则下的工作场所一样。她走在他的身边,她的思想在他的周围盘桓,犹如躲在窗幔后面的眼睛,视线被镂空的地方释放出去,却被纱线阻隔。那些有限的释放出去的视线,使她看到了他的本质。他敬重他的母亲,这与柴其春对母亲的愚孝截然不同。“顺”与“孝”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那是从一个人的言谈举止中表现出来的。她似乎光着脚,从砂石路走上了橡塑路,正在富于弹性的公路上,安抚脚板心被砂石硌得疼痛不已的肌肤。呣子间的对话、祖孙三人的欢颜、陌生老人的热情让她感受到来自母亲以外的温暖。这不是十六年前她曾经期望的亲情吗?她的绵羊心性本该在来自姻亲的氛围中持续下去。是的,她的生活应该是另一种状态,假入当初,她走进的是傅家小院的话。咳!人生的一声叹息究竟有多长?一个爱情的决定,使她走向残缺的生活,并且迟迟不能结束,并且望不到尽头。沙滟滟的视线移到了女儿身上。
沙瓅像在纵容她的姥姥跟前那样,手臂绕过傅母的颈项,将一张圆嘟嘟的脸贴在老人的脸上,将人家的亲孙子排斥在一旁。沙瓅总喜欢喧宾夺主,是在她喜欢的前提下。沙滟滟想,女儿喜欢的,是傅家母亲的那种亲切。是一种感觉。这种感官本能的体验,娘俩只有在娘家的亲情氛围中才能享受到。她觉得对不起女儿。她给了女儿生命,却没能给她一份完整、醇厚的感情。从今往后,女儿的感情缺口将越来越大。父亲不要她,是沙瓅目前最困惑、最为痛恨的事。她能怎么办呢,她有能力将那个沉溺在二个香的温柔乡里的父亲拽出来吗?
“城市小孩儿,刚到我家就跟我抢我奶奶?”
在沙滟滟听来,傅皓明话语中的“我”包含着气愤,包含着宽厚,包含着调侃。
“就要抢,奶奶您说,您喜欢我是不是?”
沙滟滟不由得心里一阵难过,沙瓅的乖巧在柴家小院找不到市场。
“是,奶奶喜欢,都喜欢。”
傅家母亲当然不因这喊来的孙女忽略亲孙,但毕竟,老太太先回答了沙瓅的问题。倘若柴家老娘,那张满是皱褶的嘴定然撇向一边。孙女尚且不及孙子,如何这外来的孙女能讨到一个“喜欢”?只是,那位血脉相承的亲奶奶不曾想到,沙滟滟原本未曾撇过的嘴,在婚姻的熏陶下比她有过之无不及。学来的“坏”定要超过本质的“坏”,否则的话,何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说呢!
沙滟滟将目光转向那位父亲,余霞映照下的面孔温和而宁静。
相识数月,这张脸上,惟有听到她“不接受亲情”的时候,显示出怒意。他是对的,因爱情而产生的姻亲本应朝血缘的方向发展,因为姻亲造就了新的生命。血缘延续的生命,将两个不相干的人家牵拉在一起。她被带到了亲情面前。这情分,与世俗的生活目标无关,真实得无以复加。
傅家母亲最拿手的一道菜是鱼鳞冻,从前,她是不忍心浪费那些鳞片而收集而琢磨出来的菜肴。现在,傅母用它来款待从外面回来的儿孙,还有身份不明的母女俩。
沙滟滟吃过肉皮冻,想这大热的天,老人在厨房一呆就是半天,熬鱼冻,熬好了还要凉透,还要放入冰箱制成冻,怕是自家母亲也未曾做到这一步呢。真不忍心伸出筷子去夹鱼冻块,感到吃进嘴里的,是老人的汗珠子凝成的美味。两下相较,她在大连购买的滋补品轻得没有分量。沙滟滟为此感到羞愧。按说,她根本不必羞愧。她完全可以用老人是在为儿孙忙碌来开脱自己。可老人目光中蕴含的期待令她慌悚不安,她在老人温和的眼神里证实到,傅一锋阻止她购买物品的理由——他母亲不需要这些包装华丽的东西。
傅母没什么文化,进过几天扫盲班,因家务繁重而自动放弃。她的思想也同柴母一样,是从上一代人,甚至是更上一代的老人那里传承下来的。上一代人教育她,积德行善才能保佑家人平安。渔民的女儿当然是祈求风平浪静,不仅仅祈求大海,还包括家庭。这是老人对生活的全部认知。因此,傅母不止一次地对她的亲家们说过,儿媳、女婿都是自家的孩子。
同所有的母亲一样,没有媳妇的儿子、没有母亲的孙子,成了她最深的牵挂。她以为沙滟滟能够担当起儿媳、继母的双重身份。但儿子并未做此介绍,连暗示都没有。傅母有点糊涂,但她没问,只是在心中暗自猜测了一下。她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像从前迎接儿媳进门那样,说些儿子小时候的趣事,尽管有时她会张冠李戴。可是,她不说儿子又能说些什么呢,渔村的家长里短,显然不是眼前这个打扮新潮的城市女子愿意接受的话题。沙滟滟送给她的华而不实的礼物证实了这一点。傅母更愿意接受在渔村就能买到的日用品,最好能像前一个儿媳所说的那样,是单位里发放的劳保用品,不用花钱。那样的话,她才觉得用起来心安理得。
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傅母只好面带笑意招呼娘俩吃菜。她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女子面前不会做老人了,而沙滟滟也显得手足无措不会做晚辈了。她们都在期待,傅一锋能给她们一个合适的身份。但她们都不知道,哪种身份才合适。似乎都想接近,似乎都想避开,那个因“儿子”这种角色而产生的隶属关系。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尺度,心境却背道而驰。沙滟滟因感受到母性而欲接近,因婚姻现实而欲后退;老人因母爱而予以接纳,因前缘而予以回避。傅一锋只管品尝豆腐鱼鱼汤的鲜美,压根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那微妙的尴尬。
一种新的渴望自心底涌起,沙滟滟很想走近这位母亲。她离开炕桌,伴在傅一锋母亲的身旁,同老人一起收拾厨房。碗碟在她手中洁净光亮。她向傅母露齿一笑,因老人说让客人下厨房不合规矩。她明白老人的意思,但她并未停止手上的动作,似乎要刻意打破老人嘴里的规矩。于她而言,打破规矩的言行多得数不胜数,可心态却是截然不同。她是一个以感性处世的女人,这样做,完全出于自愿。傅一锋家的厨房近乎简陋,然而,简陋的厨房,因为那平和的老人的存在而蓬荜生辉。傅母不再阻止沙滟滟做家务,也不责备她没有按照自己的意图使餐具归位。而这一切,在柴家小院,她会听到从牙缝里挤出的一句话:要他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偏偏不听,找个没屁用的老婆真是自讨苦吃。
沙滟滟看见傅母踩上板凳,伸手在碗柜上摸索。她吓了一跳,类似的举动,她母亲少有作为,完全可以让她,或者叫儿孙进来帮忙。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走过去,眼睛注视着老人的一举一动,直到傅母的双脚在地面上站稳才松了一口气。
傅一锋的母亲拿下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卷鳗鱼干。看纸包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沙滟滟想,老人平素一定舍不得吃,压根就没往老人的牙齿能否咬得动鳗鱼干的方向去想。思考问题的角度能使人的心境转向,一种是善意的理解,一种是心安理得的接纳。她估计这条鱼干,在市面上差不多要两百多元,即使在渔村恐怕也算是稀罕之物。她接过傅母递过来的一块鱼干,想老人让她当零食真是奢侈。她跟在傅母的身后回到正房,感到傅一锋望着她的目光回到了他们初次相见的那个晚上。
两少年照例唇枪舌剑,炕桌上的鱼干使两张机关枪扫射似的嘴巴平息了一分钟,嘴里叫着奶奶,两只手几乎是同时扑向鱼干。沙瓅的表现使她脸热。傅母却说,这孩子多好,跟自家孙女似的。
沙瓅在她奶奶面前何时这样放肆呢,一瞬间的感受又将她的思维推向柴家小院。她的眼睛里立刻被挣扎的记忆所填满,抑郁沉沉。
傅一锋说,“一会儿我们去海边走走。”
四平八稳的声音将她解救出来,傅家人的温良,像拂尘一样在她的身上轻轻扫过。她感到二哥的脊背在她眼前展开,待要攀上去又游弋起来。并没有一种灵丹妙药,可将心灵的创痛抚平抹掉。她的视觉、听觉、嗅觉,时刻点醒她记忆中的痛苦,即使将过去的黯淡与孤单倾吐出去,也无法使沉重变成轻鸿,扶摇飘往云端。那是一个人的历史,是自身的言行篆刻出来的刻痕,无论刻写的载体有多么客观,留存的历史终究是结果而不是过程。这结果,使她从因姓氏得名的沙奶奶,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沙老太婆。苍茫暮色沉沉地压在地面上,明月在苍穹上闪着耀眼的光。柴家小院的尖刻与傅家小院的温和在她脑海里不断地交织着,她依然没有勇气将暮色下的灯光视作穹顶下的温暖。那束光源,不辨菽麦地照在同床同梦或同床异梦的夫妻身上。灯光本为光明之源,为取代日光而使夜晚像白昼那样温暖。可是,它照见的忙碌的人们,并非只为工作、创造而存在。人们以缓解压力为借口,在灯光下做着另外一些忙碌的事物:家长们逼迫孩子成为考试机器,而自己则躲在一边,抽烟、斗酒、与异性调情、在牌桌上消度时光;一些男人,物以类聚地说着老于世故的奉承话,一些女人,在爱情肥皂剧里寻找自己憧憬的温馨;一些友人,无事生非地传播与己无关的流言;一些亲戚,饱有目的地挑起维系面子的械斗。可怜而粗陋的夜晚,那不是真挚、感情、善良带给穹顶世界的夜晚,它没有带来平和、恬静和温暖,更不是女孩期待的圣堂。这些念头搅出了沙滟滟的眼泪——灯光熄灭以后的夜晚,是一个个噩梦缠绕、一半清醒一半混沌的睡眠,她甚至梦见过自己的身后事,在另一个漆黑的魑魅魍魉的世界,她只能识别血脉亲情的悲伤。山坡上,那些为逝者燃烧的火光,是不是为照亮血脉至亲的面孔,以此为逝者识别祭奠者而存在的呢?
那些不理世事的长眠者,紧靠在村边躺在黑暗里,有的在树阴下,有的在小径旁。墓冢被富裕了的渔民们装点得富丽堂皇。沙滟滟傍晚时看见那些逝者的墓冢,便想到摘掉缨络、激|情燃尽的家。大概灵魂是能够识别人心的吧,她做不了柴家的人,也不会成为柴家的鬼。她需要遗忘,也需要被柴家人遗忘。她不希望,不再做梦的灵魂走入他们的梦境,她不祈求他们的情感施舍。然而,活着的人生,遗忘是件多么艰难的事!岁月记录的点滴,积聚成巨石压在脑海之中,纠缠着不肯逝去。她忘不了曾经的愤怒,那个只会要求她“顺从”,而不懂用“爱心”来温暖她的,叫做丈夫的东西。可是,身边伴她而行的男人,正希望得到她的允许,让他占据那个位置。她已经没有发生“什么什么的可能”的理由了,AA制是她不能接受的观念,亲友团的温暖是在她心灵深处萦绕了十六年的渴望。最要命的是,从昨晚到现在,她没能坚持内心的抗拒,意志的端头接上了傅一锋转背离去的那个令她动心的瞬间,使那个“最后一次”无限延长起来,且有蔓延下去的趋势。可是,她仍然犹豫。月色下的树影黑黢黢的,仿佛柴家小院的枣核,秋虫似的蛰伏在那儿,鬼鬼祟祟地窥视着她。那些枣核已然成了她的梦魇,那些莫名其妙的思想,经常刺伤她的内心。她不知道,来自另一个男人的感情能否驱除从前的情殇。数月来,她很少想到这个问题。受着“臭就臭到底”的驱使,她一直站在异性情感的对立面。但现在,她不得不思考,抗拒背后的孤寂,以及独自面对逆反的女儿。学坏只是分分钟的事。年轻的傅皓明都明白这一点,她又何尝不知呢,她那些不可理喻的言行,不也是在分分钟的功夫,冲破教养的束缚昭示于人的吗?
他们默默地从小径走向大路,道路无限拓宽,思想穿越生死,心灵获得永生。夜空像穹顶那样,凌驾在大地与大海之上。明月之光,如珠子那样,晶莹剔透。从穹顶上洒下的光辉,在海面上闪着粼粼水色。身边静悄悄地伴着她的人,像定海神针那样沉稳可依。天、地、人,构成一个和谐的世界。真是一幅恬静、安宁的景象。她看见了圣堂的大门,两个小泥人靠在一起呢喃低语。那不是她的曾经,那个断然抛弃了她的男人,实质上,在她走进柴家院落的时候,已经在爱情上抛弃了她。他只给了她一个形似的家,却没有在心灵上和她共创一个和谐的穹顶。她是谁,她是一个独立、自信的社会人,也是一个渴望依赖、偷懒、撒娇的小女人。这是属于她的幸福感。这感觉,来源于血脉亲情的承上启下,来源于相濡以沫的市井民生,来源于姻亲的温和与容纳。三者融为一体。她的过去已经成为历史,遥远并且模糊不堪。她因何要将自己的幸福交给过去支配,而对正向她招手的幸福视而不见?
傅一锋说,“滟滟,我们,还需要AA制吗?”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和轻松。这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使她虚弱又使她强壮。她想,她应该跟他结婚,简单而平静地生活,用文化教养来克服她的自然倾向,去迎接那一个又一个自然升起的黎明与自然到来的夜晚——痛苦不留,欢乐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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