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轮在夜幕下孤零零地航行,只有船体划开海水的声音哗哗作响,节奏均衡地作响。喧嚣的人声被幽闭在密封玻璃之内。灯光试图冲出樊笼射向夜空,以期与苍穹幕布上挂着的明月星辉争妍竞秀。但它那有限的生命毕竟单薄,它只能照亮它周围的一小片水域。姑且将这单薄的生命之源比作心灵的抗争吧,沙滟滟最终以强行霸道的方式自拔出泥沼——欢乐不留,痛苦亦不留。
青岛至大连的轮船餐厅里,沙瓅正为母亲点燃生日蜡烛。按照沙滟滟的要求,蜡烛不是四根而是四十根。沙瓅一边点燃蜡烛,沙滟滟一边将蜡烛连底座一并拔起,顺便吹熄燃烧着的火苗。拔至十六根时,沙滟滟停了下来,定睛望着女儿那张喜气洋洋的脸,说道,“沙瓅你记住,妈今天是二十四岁。”
沙瓅嬉笑开来,说,“那我管你叫姐,行不?”
沙滟滟嗔怪道,“没大没小。”
沙瓅说,“那你要我怎样称呼你?你二十四,我可就是负一岁啦。”
娘俩旁若无人地开怀大笑,是那种由里及表热情奔放的笑。
在刚刚走进餐厅的傅一锋和他的儿子傅皓明看来,这对流光溢彩的娘俩应该去给西饼屋做广告。傅一锋径直朝沙滟滟走去,仿佛忘了,不久之前,他们才说过“到此为止”的话。
如此冲动的举动他从前没有干过,但他什么也没想就那么做了。傅一锋等那个期望回归青春的小母亲,将捏住女儿鼻子尖的手缩回来才说,“沙滟滟,生日快乐!”
沙滟滟的一声谢没等落地便惊住了嘴,冤家路窄?
沙瓅将右胳膊肘杵在餐桌上,平端手掌,掌心向上,仰脸问道,“伯伯,生日礼物呢?”
傅一锋略带歉意地说道,“伯伯没有准备,到大连再补,行不?”
沙瓅的手掌摇了一摇,说,“不行,过了今晚就不是生日啦。”
沙滟滟轻轻拍了一下女儿的手,嗔怪道,“沙瓅,别胡闹。”然后对傅家父子俩说,“坐吧,你们也去大连?”
傅一锋说,“带儿子回家看看我妈,皓明,叫阿姨,沙阿姨。”
“沙阿姨好。”傅皓明说完才在沙瓅对面的位置上坐下,居高临下地朝沙瓅投去满是不屑的一瞥。沙瓅刚才的举动,使傅皓明对她的评价,从第一印象的广告明星坠落到超级女生的境地。他从不喜欢那些怪模怪样的小女生。
沙滟滟笑着点点头,继续问道,“你老家在大连?”
傅一锋说,“确切地说在大连乡下。”
沙瓅被傅皓明的那一瞥气着了,作弄人的心态油然而生。她不怀好意地问道,“乡下小孩,你们那儿乡下好不好玩,有小狗吗?”沙瓅故意平伸舌头将“孩儿”字读作“还”,并将“小狗”二字咬得异常清晰。
傅皓明极为不快,觉察到沙瓅的“小狗”并非特指,于是答道,“城市小孩儿,乡下有大海,也有小狗。不过,我们那儿的小狗非常听话,不咬好人。”
“哦,”沙瓅装作无辜的样子问道,“乡下小孩,如此聪明的小狗,是你们那儿的特有吧?能不能告诉我,它是如何分辨谁是好人的呢?”
傅皓明嘴角微微一翘,说,“实践出真知,你去一趟就知道了。”
沙瓅说,“这么说,为了证明我是好人还得去你家,让你们那儿的聪明狗对我汪汪两声,或者摇头摆尾?”
傅皓明说,“就凭你?摇头摆尾的希望几乎为零,对你汪汪两声是客气的,咬你两口的可能性大为存在。”
沙瓅说,“这可不太友好。”
傅皓明说,“友好?你也不动脑筋想想,张嘴就管我爸要礼物算啥行为,在你眼里祝福不算礼物。”
沙瓅说,“乡下小孩,不懂就别自作聪明。告诉你,祝福是口头语言,送礼物的动作是肢体语言,礼物的特色代表心理语言,三种语言结合在一起才是诚意的完美体现。如果你爸够聪明,他可以顺手拿桌上的黄玫瑰当作礼物。这叫借花献佛。”
“还有,”沙瓅不等傅皓明接话便继续说道,“知道黄玫瑰的花语吗,它的意思是,幸福、美满、友谊、祝福还包括道歉。乡下小孩,不懂吧?这束花的意义正好代表傅伯伯要表达的意思,咋样,还不承认你爸不够聪明吗?”
沙滟滟知道,黄玫瑰有时代表“试着去爱”的意思。沙瓅喜欢收集这类稀奇古怪的知识,用六朵黄玫瑰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女儿可谓用心良苦。可是,沙瓅要求傅一锋借花献佛又是明白了什么呢,这孩子察觉到了她和傅一锋之间的交往?她的“欢乐不留,痛苦亦不留”的决定开始动摇。事实上,在她感到与傅一锋“冤家路窄”的一霎那,她的决定便试图逃离心灵的桎梏,以至于,一向伶牙俐齿的她找不到可以交谈的话题。
没有一句话,能够丢弃他们的过去并且避开不远的将来。眼前的两个孩子,是他们的过去留存下来的纪念,也是各自生命的延续。这两条生命线,是平行还是相交,是以冤家聚头的方式,还是以和平共处的方式形成某种关联?各不相干的可能已被狭小的空间挤压成薄薄的一片,一触即碎。尚未开始的未来,却被过去的暗影填充了大半个篇章,他们有多少精力来续写剩下的光阴,使它光明又新鲜如怒放的黄玫瑰呢?她需要一个和谐、安适的生活环境。沙滟滟望望餐桌上娇艳的黄玫瑰。花瓶是餐厅提供的,白色瓷瓶,与黄玫瑰不很相配。傅一锋不懂花语,亦不懂得借花献佛,但他知道为她提供她喜欢的东西,她需要的平台。这是一块美好的感情基石,十分朴素却极其自然,较之青春时节,那虚无缥缈的爱情基石厚重得多。
傅皓明生气地叫道,“你凭什么说我爸不够聪明,他是天下最好的爸爸。”
沙瓅说,“纠正,聪明和最好是两种不同的概念,不可以类比。不过呢,我曾经也认为我爸是最好的爸爸,但现在我不这样看了。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
沙滟滟责备女儿道,“沙瓅,不许这样说话,给傅伯伯道歉。”
傅一锋说,“沙瓅说得没错,傅伯伯是不够聪明。原来这礼物一词还包含着这样多的概念。这样吧,今晚这顿饭傅伯伯买单,想吃什么你就说。”
沙瓅嘻嘻一笑,说,“这可不行,今天是我舅舅出钱我买单。我答应舅舅要让妈妈高兴,可我妈高兴了我却难受啦。”
傅一锋笑着问道,“咋地了?”
沙瓅说,“刚才呀,我妈一句话把我变成了负一岁。呀,年龄变成了负数。按照自然规律,这虚岁嘛只有十个月,我在哪儿呢,妈你说我在哪?”
傅皓明略带挖苦地说道,“既然你妈把你变没了,你还买什么单?老实呆着吧。”
沙瓅下颏一抬,说,“闭嘴吧你,为了证明我存在就应该由我买单。”
傅皓明说,“你能让我服输我就闭嘴,拿舅舅的钱充好人算啥英雄。”
沙瓅说,“英雄是好人,好人可未必是英雄。我只需要证明我是好人,不必当什么英雄。”
傅皓明说,“你这辈子也当不了英雄,充其量当个枭雄。”
沙瓅说,“你想让我成为黑社会的大姐大?本丫头对那没兴趣。从出生起就被教育工作者们教育做好人,想学坏都不容易。”
傅皓明说,“自我标榜。据我所知,咱这个年龄段,学好不容易,学坏可是分分钟的事。城市小孩儿,为了证明你是好人就去我们乡下。”
沙瓅说,“去就去,除非你们那儿都是疯狗。”
沙滟滟对女儿的言辞异常吃惊,半年时间,沙瓅对父亲对异性的反感在刚才的几句话中暴露无遗。可当着傅家父子的面,她不好说什么,心里暗自责备自己对女儿的心理变化关注太少。难怪旁人说,离异家庭,问题小孩多多。她耐住性子说道,“沙瓅,咋说话呢。”转脸又对傅一锋说,“对不起,这孩子……”
傅一锋说,“没关系,这孩子挺有个性。沙滟滟,如果你们娘俩在大连没有什么特别安排的话,跟我们一起去乡下玩玩吧,城市风光大同小异,乡下更贴近自然。”
沙滟滟说,“怎么好打扰令堂呢?”
傅一锋说,“谈不上打扰。渔村嘛,粗茶淡饭,但绝对具备乡间的自然与纯朴。”
没等沙滟滟说话,沙瓅便Сhā嘴道,“有比较才会有鉴别,我到底要看看你们那儿是咋个纯朴与自然法。傅伯伯,追根溯源,我也是乡下小孩。以我对乡下的了解,自然肯定,纯朴未必,并且,自然的东西,未必都是美好的东西。”
“哈哈,”傅一锋笑道,“这说话的方式像个成年人,丫头,如果你发现哪些地方不够纯朴就告诉伯伯,咱们共同探讨,好吗?”
沙瓅说,“先提个问题,也可以说是个关于自然的问题。您刚才说,带儿子回家看看您妈,那就是傅皓明的奶奶啦?我的问题是,那位奶奶有没有说过,一个臭,二个香,三个要叫娘?”
沙滟滟目瞪口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制止女儿呢,还是应该解释点什么,联想到柴其春说女儿成心跟他过不去的话,心里更加后悔忽略了女儿。沙瓅的心态与她的表象判若两人,她被女儿的学习成绩和乖巧伶俐蒙骗了。
傅一锋问,“啥意思,我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傅皓明则像看外星人似的望着沙瓅。
沙瓅说,“就是说,第一个妻子是臭,第二个……”
沙滟滟又气又恼呵斥道,“沙瓅,这是大人的事。”
沙瓅说,“大人的事,是,都是你们大人的事,你们想咋样就咋样,说离婚就离婚。想生我就生我,想不要我就不要我。这权利,是不是还包括我的生命权?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我爸宁要二个香不肯要我,就当没我这个女儿似的。既然不要我,当初为啥不征求我的意见,问问我愿不愿意被你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把我生下来,就是为了看你们大人的丑陋?”
女儿就像传统剧目《变脸》那样,陡然换了一副面孔,气愤交加的沙滟滟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沙瓅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她边哭边说,“我长这么大没人打过我,我爸为了那个人要对我动手,你也想打我是不是?你们是不是先管好自己再来教育我?”
傅一锋按住沙滟滟欲抬起的手,说,“沙瓅,告诉伯伯,你的瓅字咋写,代表啥意思?”
沙瓅不知道傅一锋问她名字为何意,见母亲余怒未息心里有点害怕。她在电话里同父亲大吵大闹,毕竟父亲的手臂没那么长,怎么也打不着她。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顶撞母亲,在她终究是第一次。母亲在父亲面前威风凛凛,在她面前和颜悦色,大声呵斥的情状不多见,欲动手的境况更是仅此一回。傅一锋出面制止母亲出乎意外,她对他们父子不太恭敬,连傅皓明都听出来了,何况一个大人呢。沙瓅似乎得到保护伞似的擦了一把眼泪,老老实实地回答傅一锋的问话,“玓瓅的瓅,意思是珠光。”
他们坐的位置在餐厅中间,四周都是游客,就像母女俩的笑声吸引了众多目光一样,沙瓅的叫喊与哭泣,引来了无数目光定格在沙滟滟的脸上。与刚才的心境不同,沙滟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想离开餐厅,傅一锋却用力按住她的手,使她不得不重新坐下来,两眼望着餐桌上横躺着的十六根蜡烛。掐掉的十六年,掐得掉沙瓅对家庭的感受吗?
傅一锋说,“珠光是世界上最美的光,色泽柔和,晶莹剔透。玓瓅,古人云,明月珠子,玓瓅江靡。沙瓅,跟伯伯到甲板上走走,去看看明月落海的景致,好吗?”
沙瓅正想从母亲身边逃走,赶紧站起来跟在傅一锋的后面来到甲板上。到了这一步,她才感到傅伯伯跟她父亲不一样。究竟哪里不一样,她并不十分清楚,只是那种“跟大人对着干”的心态突然找不到了。她不是坏小孩,也不想做个坏小孩。她在生活动荡的状态下,能够拿到班级总分第三名的成绩就证实了这一点。她不能接受的,是婚姻解体让她失去父爱的感受,尤其是属于她的父爱,被两个不相干的人夺走了的那种感受。此前,她的父亲在她母亲面前像头叫驴,在她面前却是百依百顺。现在的父亲,却是“鬼影子难见一个”,却是在努力做着别人的亲爸。她终于明白了,她同学告诉她的,离开家的父亲像后爸似的令人讨厌。轮船微微摇晃,就像儿时的摇窝。海风轻轻拂过,送来夜晚的沁凉,带着海风特有的腥味。海水在船舷边翻出荧光似的浪花,浪花外的海水却像墨汁那样浓厚,一望无际。沙瓅想,人若是掉下去,一定先被染黑了再被吞噬。她突然想跟旁边走着的长者说说她的想法,她的委屈,她的愤懑,她所不能理解的一切,尽管看见他们父子时,她警觉地排斥他们,下意识地出母亲的丑。她没能理出产生破坏欲的由来便开始付诸行动。她想弥补给母亲造成的过失。她说,“我很小的时候就听我爸我妈吵架,因为我奶奶总说我妈是一个臭。等我长大了才意识到,一个臭,二个香,三个要叫娘,就像鼓励我爸另娶他人似的,所以我妈生气发脾气。我害怕他们吵架,一吵架,我爸的脸色就黑得像墨汁,好几天没个笑容。我妈呢,吵完架就唱歌,好像吵架使她高兴似的。我姥姥说,我妈以前只会笑,生气顶多噘噘嘴,说我妈是跟我爸结婚以后才变得不可理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爸就是一瓶臭墨汁。他的许多言行,是我爷爷奶奶的翻版。我妈在他眼里是一个臭,他现在的那个人是他的二个香。自从他认识那个人以后就很少来看我了,还帮那个人带孩子,被我同学看见,他们嘲笑我,说我爸宁可给人家当后爸也不要我。我现在的朋友大多是单亲,她们告诉我一些大人的变化。那些离开的父亲,当孩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说不要就不要了。我害怕这样的变化,可这些变化在我爸的行为中得到印证。我只恨我自己,我爸不要我我还老是想他。但我绝不乞求父爱,决不!”
不仅仅是父爱,任何爱乞求不来。但傅一锋不能跟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谈论这样的问题,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改变孩子头脑中已经形成的概念。沙瓅的语言与她的年龄相去甚远。对于孩子来说,心理早熟并非是件好事。他不能理解那位父亲的所作所为,婚姻解体不过数月就令女儿生出这般怨恨。这怨恨,波及到身为母亲的沙滟滟未能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可那样的家,哪个自尊自爱的女人愿意勉强拥有呢,哪怕是为了完整的缘故?难怪沙滟滟视姻亲为负担。
“沙瓅你看,”傅一锋指着被一轮明月照亮的海面继续说道,“那月光的周围,可有一丝尘埃?”
晴朗的月色下,只有蓝幽幽的海水起伏荡漾。明月珠子,玓瓅海靡。站在珠光荧荧的海水边,如墨汁浓厚的海水悄然退去。沙瓅并不明白“尘埃”所代表的确切意义,但她知道,蒙上灰尘的东西,用肉眼看不到它的本体。灰尘是要被扫净、洗净的。她依然不能理解,父亲为了二个香对她置之不理。可是,傅伯伯的话意很明显,他是要她像珠子照耀下的海水,极尽可能地反射出明月的光芒,让它周围的臭墨汁从荧荧珠光中遁逃,就像她父亲,被她打败了从她身边逃走一样。
问题是,父亲每一次逃走就离她更远一些,离他的二个香更近一些。“一薰一莸,十年尚有余臭”尚不能使父亲幡然悔悟,沙瓅不能不佩服她奶奶教子有方,在她心里,不可救药成了父亲的代名词。而她自己,在这一次又一次争取父爱的行为当中受到伤害,就像傅伯伯说的那样,如被“尘埃”遮蔽的珠光。那“尘埃”是属于他的自然、他的天性,不是她使用几个成语就能够改变的。沙瓅朝傅一锋笑了笑,娇声说道,“傅伯伯,我饿了,我要吃油焖虾。”
他们回到餐厅,傅皓明正和沙滟滟交谈。他告诉沙滟滟,沙瓅很有可能进入了心理叛逆时期,看谁都不顺眼,对谁都不服气,任谁都想顶撞一句。
沙滟滟对这男孩顿生好感。她整天跟女儿厮守在一起,还没有发现女儿的心理变化呢!当下心里决定,放弃在大连市区的旅行购物计划,同他们父子一起去乡下。不管她与傅一锋之间如何持续,她也很想见识一下,使傅一锋视亲情为己任的他的家人。
沙瓅胃口极好,对傅皓明的态度也极为友好。她甚至管傅皓明叫皓明哥哥,嘴甜得就像她正吃着的奶油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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