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贵曾经是我们罗州最有名气的黑社会老大。他上有靠山,下有杀手,伤人无数,普通人等闻风就逃。连公安都惧怕三分。我大哥被阿贵的手下绑架过,打坏了一只耳朵。请他们出手绑架的,是我大哥的一位同班同学。我大哥借了他的钱,没有能力归还,他就用了这种办法。阿贵在九十年代初第一次严打黑社会势力时被端掉。阿贵很瘦,不仅比不上钟德生,还比不上江大脚,一颗花生米就完蛋了,让围观的群众感到很不过瘾。问题在于,倒下一个大阿贵,出现更多的黑社会。这些事情都在《南方周末》里刊登过。什么绑票,割耳朵,抽筋,断肢之类的残忍手段,都出来了。这些黑社会分子就像生命力旺盛的野草,到处蓬勃生长。老百姓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们的安全感越来越稀薄了,我们感到心惊胆战。问题是,就是这么几个毛都没有长齐的家伙,就敢来欺诈我们,实在太让人生气了。
“我们根本就不该给他们钱,倒好像我们怕了他们……”我说。我看看我父亲,我的父亲当年出生入死,什么大蛇没有见到过?现在,就这么几个屁大的儿童,就来要把屎拉到他的头上。我看着我父亲,心里非常难过。
“怕?”我父亲说,“就这几个黑仔,骨头都没有长硬。要是在当年,十几人壮汉我都不放在眼里。现在就算是年纪大一点了,收拾他们几个还是没有问题。”
我父亲的话激起了我的一种莫名的气概,“就是应该收拾他们。”
我大哥说:“收拾他们不是不行,但是没有必要把事情闹大。他们也是很可怜的,什么都不会,还整天游荡,总有一天会有人收拾他们的。我们就给他二百五,算是做个顺水人情吧。”
“你们去交钱,带上家伙,”我父亲对我说,“钱叫你大哥交,他有经验,你别动。你就在旁边,看谁的眼色不对,就先把他打倒。先下手为强。他们虽然人多,但是都是一些乌合之众,倒一个,其他的就散了。”
我父亲这么吩咐,让我有些紧张。我头一次单枪匹马远行,就是从我们家乡乘火车到上海上大学。我父亲一副老江湖的样子,告诉我火车怎么怎么危险,应该如何如何提防别人。千万别吃他们的东西,更不要吸陌生人递过来的香烟。这些东西里,都可能有蒙汗|药。人们把你麻翻,就像一仗青孙二娘那样,剁成肉酱,做了人肉包子。在火车上,我眼睛里出现的任何人,都形迹可疑。他们的任何话语,照我看来都暗藏玄机。我连厕所也不敢上,生怕别人趁此机会,把我的箱子拿走了。一泡尿憋了一天半,到了学校,我整整尿了半个小时。从此,我就患上了膀胱炎。是啊,这个世界简直太危险了,我紧张得都有些膀胱发痛。像我父亲的那些事情,只能从故事里听听,不能出现在现实生活当中。
我父亲说,一次在广西十万大山剿匪,土匪举起了白旗,要求我军派人去跟他们谈判怎么缴枪。很不幸,我父亲得到信任,当上了这个谈判代表。说不幸,是因为这些土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说翻脸就翻脸。他们的手段也还都极其原始,极其残忍,什么砍头碎尸剥皮的手段都有。这么冒冒失失前去,凶多吉少。反之,你要是违抗命令不去,百分之百也是死路一条,你违抗军令,立即就会被拉出去枪毙。被土匪弄死,还能记个功,甚至还能当烈士,让我爷爷我奶奶他们变成军烈属,就能够定期从政府那里拿到救济金和救济粮,一辈子不愁吃穿。
我父亲只有华山一条路。他带了一个湖南籍老兵,两个人都荷枪实弹,身上挂满了手榴弹,写好了遗书,出发去土匪巢|茓谈判。
我父亲事先跟湖南老兵说好,敌人眼色一变,立即就开火。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湖南老兵是个孤儿,解放前就参军了,比我父亲的军龄长得多。他有极其丰富的作战经验,刀枪火海,出生入死,气都断过好几回了。他说自己是阎罗王不肯收,大小鬼都百厌。要不是犯过作风问题,他恐怕最少也能升上一个营长或连长。但是他仍然是一个兵,连班长都不是。湖南老兵极其凶悍,身上随时背着一杆旱烟枪,要是当土匪恐怕也是一个悍匪。他和我父亲有生死交情。这次一起闯龙潭入虎|茓,湖南老兵连卵脬下都悬了一颗手雷。他们每人吃了两斤肉,喝了两斤烧酒,告别战友,就出发了。
土匪头子设宴招待我父亲和湖南老兵。我父亲坐下,湖南老兵站在旁边,紧紧地端着冲锋枪,一言不发。无论匪首如何劝,他都不肯坐下来。他卵脬里也藏了手雷,想坐下也没有办法坐。我父亲跟匪首解释说,这是我的卫兵,湖南人,不会听白话。十万大山跟我们罗州一样,是说白话。这是广东话的一个分支,语调略有差别,相互可以毫无障碍地交谈。匪首听我父亲这么说,就没有强劝。
匪首要求宽大,这是当然,缴枪不杀嘛。匪首还要求被收编,这点要请示上级领导才能定夺。匪首最后求保留武器,这就太过分了。丢喇嘛,我父亲的烧酒劲头还没怎么消退呢,他说,你们这是投降,没有资格讨价还价!
匪首的脸脖也被烧酒烧得通红,他说,没有保证,我们投降了你们把我们全都毙了呢?还不如不投降了!
我父亲很不耐烦,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现在解放都好几年了,人民政府人民解放军的政策是缴枪不杀,宽大处理。这都不知道?我父亲说,投降还有出路,不投降你们是死路一条。
丢喇嘛!匪首很不满意。
这时候,有一只蚊子突然飞进匪首的眼睛里。匪首狠狠地眨巴了一下眼睛,拍了自己额头一巴掌,喝道,我打!
我父亲还没有来得及下命令,湖南老兵已经开火了,一梭子出去,匪首变成了血人,身上的血喷得很高。场面一下子变得很热烈。最后,湖南老兵堵在洞门口,浑身的手榴弹都在哧哧怪叫。湖南老兵眼睛血红,对我父亲大喝一声,老钟,回去给我烧几沓纸钱!
湖南老兵家里早就没人了,他是孤家寡人一个。我父亲听见一声巨响,整个洞口硝烟弥漫,尘埃四腾。这次战斗,我父亲身上一块皮都没有擦破。上级担心他们出事,派一队精干的突击部队接应他们。我父亲就地一滚,就回到了自己同志的身边。
后来,湖南老兵被记了一等功,追认为烈士。这个故事是我父亲一身中最为惊险又最为可疑的一次经历。我父亲后来说,他怀疑匪首根本就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是那个蚊子坏了事。五十年代,事情并不遥远,但是在我的记忆中,这仿佛是一个久远年代的故事。
第二天中午,我和我大哥一起去十字路Kou交钱。
快到十字路口的铁路道口的斜坡前时,我大哥说:“袖好你的棍子,他们肯定是埋伏在路对面的芒箕丛里。得观察好我们没有带人来捉他们,才敢出来。”
这些小黑仔的想像力看来十分有限,他们的那点小花招早已经被我大哥识破了。我大哥一直很稳,既不特别激动,也没有任何的慌乱。我则相反,心跳得很厉害。社会锻炼人,我大哥原来是一个胆子很小的人,但是他被派出所拘留所过,被阿贵的手下绑架过,耳朵也被打坏过。我大哥心里有很深的仇恨,他因此变得很沉着。跟我大哥一样,我大姐也被黑社会绑架过。至于我父亲,他也没能逃过这种命运,也被关进过拘留所。他的老战友钟前贵叔叔动用派出所的朋友,把我父亲抓到拘留所关押了两个礼拜,想逼我父亲归还欠农业银行的贷款。我父亲说,丢喇嘛,我是欠钱不还的人么?我有钱,屙屎也给你屙出来。钟前贵叔叔感觉尴尬。我父亲后来跟我说,牢里是强者为王,一般人进去,肯定要被揍一顿。
我父亲进去,一个刚当上头目的家伙也想给我父亲来一个下马威。他伸手抓过来。我父亲顺势一拖,膝盖弓起,顶在他的卵脬上。这个家伙惨叫一声,滚在地上,像一条被打断脊梁骨的巨蟒。我父亲心狠手辣,没有停顿,一脚跺在他的脑袋上。这个家伙的脑袋鲜血淋淋,惨声大叫。我父亲说,这个场面虽然恐怖,跟打仗冲锋时的肉搏还是没法比。肉搏战,完全就是刺刀见红。一刀刺进去,使劲一绞,再拉出来,血就像是喷泉一样。人体的温度很高,刺刀刺不了几个人就软了。然后,大家就抱到一起,用手抓,用脚踹,用牙咬。我父亲像是在讲述一个同样发生在几十年前的故事。那个心头目领导瘾还没有怎么过足,就被我父亲踢碎了卵脬,变成了半个太监。我父亲在拘留所里的那十几天,他天天都抱着自己的卵脬,哭哭啼啼,一副娘娘腔。他说,我惨啊,我连女人还没有碰过呢……
我父亲训道,你这样的社会渣子,没有碰过女人正好,免得害了人家。
娘娘腔女里女气地说,算了吧,老大,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好人还会关到牢里来?
我父亲默默。
另外两个给我父亲很取媚地捶背的家伙,也低三下四地吹捧我父亲,老大下手狠毒,一看就是有过人命案的……
娘娘腔说,老大,你肯定是贩毒,是大毒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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