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

我父亲遇到了自己一生中最为荒唐的几件事情，而且都凑到一块了。第一条，是被自己的部下、一起去参军、一起出生入死的老战友钟前贵叔叔告了；第二条，是他一辈子都为人正直，遵纪守法，热爱社会主义，却被关到了拘留所里；第三条，以前在家里，都是给我们这些孩子服务，任劳任怨的。没想到坐了牢，却享受了黑社会老大般的待遇。每天都有人孝敬，别人都争着给他捶背，他们家里人送来好吃的，也要先让我父亲品尝。我父亲说，早知道坐牢这么舒坦，还不如多坐几天了。两个礼拜后，我大姐我大哥到处求告，借到赎金把我父亲弄出来，他还有些恋恋不舍。

我们到了十字路口的大榕树下。

没有一个黑仔。

我大哥说：“暂时不要动，他们很快就会出来……”

好像就是我大哥安好的机关一样，一会儿，对面的草丛中跳出一个人来。这个家伙就是那个短脖子矮个黑仔，我不知道怎么的对他有一种天生的仇恨。我对他的脖子观察得很仔细。这样短的脖子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脖子这么短的人，我有某种偏见。我认为一个脖子这么短的家伙，天生就是个坏蛋。

矮个子黑仔靠近我们：“钱呢？”

“你是老大？”我大哥反问。

“钱给我就行了，你管我是不是老大？”

“你把钱私吞了呢？”

“这点钱我会私吞？”矮个子黑仔说，“我没有见过钱么？你们也太小气了，就给这么点钱，都不够我们兄弟吃顿宵夜。”

“嫌少？嫌少就一分钱也别拿！”我大哥说，“我们又没有欠你们的钱，这钱不过是你们讹诈北佬的，他没有，我们替他出而已。”

“北佬呢，北佬怎么没有来？”矮个子黑仔东张西望，疑心重重，“是不是搬人去了？”

“叫你们老大出来，当面点清！”我大哥说。

“你给我！”

“也好，”我大哥说，“哪，这是二百五，收好了。”

我一直死死地盯着这家伙的脖子，他的脖子上有一颗豆大的黑痣，上面还长了三根毛。看起来很不雅观。他收下我大哥的钱。这些钱都是凑起来的零钱。二百元是十元一张的票子，另外五十元是五元、二元和一元的散票。矮个子黑仔沾上一点唾沫，点了起来。他的数学不行，点了三次，每次数目都对不上。他看看我大哥：“丢喇嘛，钱够吗？”

“你不识数？”

“丢喇嘛，谁不识数了？”

“你嘴巴­干­净一点……”

“我就不­干­净，怎么啦？丢喇嘛！”

“­干­净一点！”

“丢喇嘛！”矮个子黑仔嘴巴硬得像是一把铁锹，“这么点钱，还让老子走一趟，丢喇嘛！老子不高兴了，收拾你们！”

他忽然打了一个唿哨，草丛中呼啦一下露出了四五个毛茸茸的脑袋。我热血上冲，袖子里藏着的一尺半长的擀面杖就像一条眼镜蛇窜出来。握着这根擀面杖的人不再是我，我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勇气。我记忆中形象高大的父亲一下子占据了我所有的身体，我充满了勇气。擀面杖自己像是有生命一样，准确地咬在矮个子黑仔的脖子上。他哼也没有来得及哼一声，就瘫在地上。

我感到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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