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 81 章
白析皓携着林凛,与袁绍之在窄巷中奔走。袁绍之在此地住了十来年,地形熟悉不过。益华这等南方城镇不比北边,城池规矩,坐北朝南,中轴线笔直。这里道路不宽,却极多窄巷,蜿蜒曲折,宛若蛛网,又似迷宫。白析皓二人跟着袁绍之东拐西拐,绕进巷子,不知进了第几重,终于停在一户极为寻常的人家门前。那木门紧锁,两边与这城里众多人家一般贴有斑驳对联,岁月雨打风吹的痕迹呈在木门的纹路之上,上面两个铁制圆环却光滑鲜亮,显是家主人常常擦拭。院内一株紫藤萝过了墙,虽未到花季,可南边树木,便是隆冬,也郁郁苍苍。
袁绍之笑了笑,以手叩门,三轻三重,片刻之间,便听得有一妇人在内应道:“来了来了,莫要催丧一样。”
木门嘎吱一声打开,一黄脸妇人,穿着寻常布衣棉袄,带着蓝布印花头巾,探出头来,一见袁绍之,当即笑道:“哎呦,他大舅,才刚正叨叨着要去给你们拜个早年,这倒好了,你们先来了,可怎么过意得去。”
“都是亲戚,年节下走动走动,也是要的。”袁绍之笑笑,让了白析皓二人先进,那妇人随后关门,似乎还听见她与邻里的应答:“是啊,我家孩儿他大舅,城东那边过来的,礼数可周全不是”等等。林凛听了一笑,低声对袁绍之道:“你倒先捡了人便宜大舅子当。”
袁绍之嘿嘿一笑,道:“此地民风淳朴,邻里之间常互通有无,却也不乏好事之徒,不先拿亲戚的名头搪塞过去,咱们怎能在此留几日,避避风头?”
白析皓冷哼一声,道:“何必避,我飞鹰堡带着的人犹在,也不怕那点城防联军。”
林凛握住他的手,道:“那点城防联军是不怕,可那位爷在此,必有御林军大内侍卫随侍左右,再加上他御驾亲征,龙骑尉、骁骑营、南疆军队均在此附近,真个要调动,必不出半日。咱们没必要自曝其短,作些无谓牺牲。”
“小凛此言甚是。你二人如今是外来的飞鹰堡少堡主,对方便是打探,顶多也探到我袁绍之的名号,可袁绍之在此地,不过平头百姓,家有两亩闲田而已,连个武林人士都算不上,未必能知晓到飞鹰堡这条线索。”
白析皓皱眉道:“这么着,我命客栈内诸人按兵不动,索性让邬智雄将琴秋小宝儿二人扮作咱们俩个,在客栈附近招摇招摇,等风声一过,咱们再离开益华。”
林凛笑着握紧他的手,道:“如此偷得浮生几日闲,倒该多谢那位爷了。”
三人相视大笑,虽外面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然胸中开阔,却也无所畏惧。
三人在前屋卸下妆容,随后,妇人便将他们引入后院,早有干净的厢房收拾好在那等着。林凛这才发觉,这小院分前后二进,前面是妇人一家居住,当真夫妻子女,一家俱全,益华百姓,多是如此,毫不起眼。然那后院却拾掇齐整,仿佛时常备着,以供藏匿一般,他心中疑惑,瞧向袁绍之。袁绍之呵呵一笑,淡然道:“小凛,你若一生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要躲着旁人的追踪查探,自然会生出许多法子来。而这种种法子中,莫过于扮成寻常百姓,更能掩人耳目。”
他口气平常,然却有深深的无奈和沧桑,林凛明白这也是位有不得已之事的人,便也不再追问,只微笑道:“袁大哥巧思如此,人道狡兔三窟,我瞧着,您是狡兔七八窟都不止。”
“狡兔算什么?”袁绍之笑道:“若追你的是猎豹,你就得化成狐狸,这都是被你的对手练出来的,来,这是你们的屋子。”
他推开东边厢房,却窗明几净,卧具陈设虽平常,可却极为整洁。林凛心下感激,道:“多想袁大哥。”
“何必谢他,”白析皓将林凛拥入屋内,回头对袁绍之道:“老小子,不得靠近我屋子,晓得不?”
袁绍之哈哈大笑,道:“放心,我在西边,你们便是弄出多大动静,我也听不见。”
林凛轰的一下脸色绯红,横了白析皓一眼,白析皓却恬着脸笑,将他簇拥到床边,随手一甩,袖风一过,那门砰的一声紧紧关上。林凛转身正待推开他,却已被他紧紧抱住,一双灵活的手顺着背脊腰线,来回摩挲。
“析皓,大白天的,你,唔……”他一句话未说完,就被白析皓低头堵住嘴唇,顷刻间炙热的情感随着那灵活的唇色倾覆而下,犹如燎原之火,将他烧得头脑空白,仿佛活命的空气,皆被抽离,片刻之间,林凛便觉四肢酥麻,腿部发软,全仗着白析皓的臂膀,方能勉强站立。
不知不觉间,他已被那人推倒在床,那人一双温暖的手,已熟门熟路,自衣襟探入,胸前敏感的两点,已被揉捏搓弄,令他一阵阵微颤麻痹。林凛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才从他猛烈的攻击下逃出唇来,舔舔嘴唇,断断续续问:“你,你,怎么这么着急,啊……”
他尚未说完,白析皓已三下两下,拉开两人衣裳,露出大片剔透晶莹的肌肤,狂热的唇迫不及待地吞入那一点漂亮挺立的硬果,不住舔弄吮吻,一时间痛楚、酥麻、微痒等快感蜂拥而上,令林凛骤觉一阵痉挛,从尾椎至脚尖,迅速侵过。他情不自禁地扬起颈项,呻吟出声,想要推开白析皓的手,却再也无力去推动分毫。
恍惚之间,那双点燃欲火的手,已经深入他两腿之间,轻易覆上那处,轻轻搓揉掏弄,每一下触碰,均能令他不住颤抖,林凛脑中的理智早已燃烧殆尽,只余下追逐快感的本能,身体内仿佛形成巨大的黑洞,渴望被更彻底的触摸,被更坚决的穿刺填充。他不自禁地抬起腰,迎合那拨弄自己欲望的手指,微微扭动,声声喘息。
身下人这等美态太过撩人,白析皓早已忍得临近边缘,却强按捺着,在那人耳边沙哑地地问:“你要什么,凛凛,要我做什么,说出来,乖,说出来我才给你。”
混蛋,林凛眼含春水,恨恨地瞪着他,正要骂出口,另一只可恶的手,却伸到身后,托起臀部,四下游走,林凛微启双唇,颤抖着骂道:“白,白析皓,你,你给我适可而止,啊……”他顿觉身后一凉,却被那只手涂上清凉的膏体,林凛顿觉全身血液均涌上脸颊,惊呼出声:“你,你居然,随身带着,啊,这,这等东西……”
“宝宝,不带着,若伤到你,我怎么舍得。”白析皓嘴角含笑,轻柔地吻上他的唇,缠绵悱恻,辗转不休。林凛被他高超的吻技撩拨得晕头转向,只觉那只作恶的手,悄悄地探入一根手指,再慢慢旋转按摩,极有耐性地等待着,“放松,宝宝,再放松点……”白析皓温柔地耳语着,细细吻着他的耳廓颈项,待他全身软下来,放探入第二根手指,又是极有耐性的抽动,试探,等了许久,方吻着他的唇,看着他的眼睛,道:“我进去了,好么?”
林凛喘着气,瞪着他,断断续续地道:“我,我若是不答应,你,你难道不做了?”
“当然不。”白析皓笑了起来,痴迷地抚摩着他脸颊,眼里满是柔情爱欲,喃喃地道:“你真美,这么美,我如何忍得住。”
“那,那还废话什么?”林凛淡淡笑了,眼中波光潋滟,风情无限,他主动分开腿,攀上白析皓的腰,看着他,道:“我要你,析皓。”
白析皓睁大双眼,猛地一下抱起他的腰,撤出手指,狠狠将膨胀到极致的硬物冲入那令人□蚀骨的□之中,“啊,轻,轻点。”林凛一声惊呼,语气暗哑魅惑,白析皓喘着气,俯下身去温柔无限,在那白玉般的身子上,徘徊流连,慢慢待那温暖潮湿的处所适应自己的尺寸,再由慢到快抽动起来。
进入他身体中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好,宛若置于迤逦缤纷的梦境当中,更那堪身下那人面带春色,目含泪光,荏弱无力地随自己摆动,喘息呻吟之间,如此动人心扉,却又牵引主导你的速度和快感,催发你的欲望和满足。从没有想过,原来床第之事,鱼水之欢,是一种更为深层的相遇和交流,在这个旖旎的场所中,你拥有对方,却也交付自己。你带着你的爱人,冲向那刺激快感的巅峰;却也让你的爱人带着你,领略那等无法表述的爱和美妙。
情事过后,林凛慵懒地躺在白析皓怀里。他自那晚于醉花楼见着皇帝后,便不曾好好歇息,这两日三四次换歇脚的地方,心情难免波动不安。好容易到得一处可以将歇之所,又被白析皓忙不迭拉上床去。待得一场狂风骤雨般的欢爱之后,他已精疲力竭,伏在白析皓怀中昏昏沉沉。白析皓将林凛小心地拥入怀中,摩挲着他光祼的背部,导着他喘气平复,吻吻他的额角,低声细语道:“凛凛,身子感觉如何?”
“还好。”林凛蹭蹭他的胸膛,含糊地道:“析皓,你莫要怕。”
“什,什么?”白析皓吃了一惊,道。
林凛微微睁开眼,道:“我不是物品东西,不是他想抢就能抢的。”
白析皓愣了一下,忽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将怀里的人儿搂得更紧,低声道:“放心,我不会任他抢走你。”
林凛伸出手,搭在他胸膛上,柔声道:“萧宏铖是真正的帝王,只要他一日坐在那把龙椅上,便有无数的顾虑令他无法随心所欲。因而,对付他,从从前开始,我便知道如何做。现下,”他抬起头,无限温柔地看着白析皓,道:“现下有了你,我更明白如何应对。”他垂下头,视线变得清冽冷厉,淡淡地道:“除非他真想养佞臣乱朝纲,那我便不介意陪他玩玩。”
白析皓低头,轻轻啄了一下他的鼻尖,叹息道:“凛凛,宝宝,许多时候,我常恨不得将你藏起,不让这许多人觑探。那几个人,个个非善男信女,我虽不惧,但,却不得不忧。”
林凛微笑着吻上他,哑声道:“所以,把你的担子分一半给我,不要一个人挡着,好么?”
白析皓点点头,笑着拥紧他,道:“我越来越觉着,真是捡到宝了。”
林凛略微挣开他,瞪着他道:“下回你再这么猴急,就给我去睡地板。”
白析皓扑哧一笑,暧昧地贴近他,在他光滑的肌肤上连连撩拨,引起他一阵轻颤不休,林凛怒道:“白析皓,你,你又要做什么?”
“才刚猴急了,”白析皓一面忙着在他身子上点火,一面抽空答道:“现下来一次不着急,慢慢的。”
“嗯,唔……”林凛待要抗议,怎奈才经欢爱,身子敏感得紧,稍事撩拨,就已经喘气无力,只得由着他去了。
这一次直做到白析皓通身舒畅,林凛神智昏迷。两人相处这许久,白析皓总在苦苦压抑欲望,他本就是肆意惯了的人,床第之事,自知人事以来,从未如此委屈过自己。可遇上林凛,初时相爱无望,后又遭一系列变故,林凛身子康复极慢,他一个大夫,如何能放纵自己的欲望而危及病人的身子?两人亲密,白析皓也是温柔多过狂暴,从未如这次这般,过了一把足瘾。待到事毕,林凛早已昏睡不醒,连为他擦身情理等事都未知,乖乖地缩在被里,仿佛婴孩一般纯净恬静,看得白析皓心动不已。他心满意足地在林凛脸上印下一吻,随后出了屋子。
白析皓亲手写了调养药方,命那妇人出外抓药煎熬,其间碰见袁绍之似笑非笑的目光,也不尴尬,他心情甚好,便对袁绍之笑了一笑道:“怎的,瞧旁人成双成对,可察觉自个形单影只?”
袁绍之嗤笑道:“我一个人不知多逍遥快活,倒是你,与其事后吃药补,不如当时就节制点,小凛也不需受那许多苦了。”
白析皓挑眉笑道:“你懂个屁,这等乐事,如何能节制得了。”
袁绍之翻了白眼道:“淫医。别忘了,补药之余,还得弄点治嗓子的。”
白析皓一愣,袁绍之好意地补充道:“小凛才刚叫那么惨,嗓子肯定哑了。”
这话一出,便是白析皓这等厚脸皮,也不好意思起来,只得讪笑着离去,却果然嘱咐那妇人,多买一味润喉清肺的药来。
这里煎药服用等事暂且不提,单说白析皓三人,至此便在此小院里一住多日。白析皓与袁绍之本就是挚友,同时不拘小节之辈,话多投机,更兼有林凛见识不凡,多有创意,三人论酒推茶,畅谈不已。白析皓开的方子灵验异常,林凛原本不经欢爱的身子,经过这几日调养,大有长进,与白析皓之间的情事,越发如鱼得水,柔情蜜意,尽在一室春光之中。人逢喜事,自然精神百倍。白析皓只觉活了这么久,从未如此快活,每日里看着爱人越发润泽美好的脸,搂着他细细软软的身子,直恨不得夜夜春宵,化到那人身子里去,经年苦恋,直到此刻,方尝到那等□甜蜜。
这一日清晨,林凛却被一阵噬骨快感惊扰,梦中一波一波狂潮扑了上来,一张嘴,便听到自己细细碎碎的呻吟,他朦胧睁开眼,却见白析皓低伏在他两腿之间,黑色头颅不住起伏,正极力吞吐自己全身最为敏感之处。他心里气愤,哪有这大清早便发情的禽兽,伸手想推,怎奈那身子早已酥软无力,化成春水,哪里推得动分毫。不出片刻,便呻吟一声,崩紧脚尖,颤颤巍巍攀上高峰,正喘息未定,却觉股间一凉一痛,那作怪多次的手指又钻入钻出,十分忙碌。林凛抖着唇,颤声道:“白,白析皓,你禽兽啊,大,清早,发,发什么疯,还让不让人,啊……”
他安歇二字尚未出口,却被那熟悉的硬物刺入体内,瞬间的填充满足感令他又痛又舒服,不觉又闭上眼,在阵阵冲撞被白析皓带入熟悉的快感狂潮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切平复,他全身软得如被抽干力气一般,有气无力地趴在枕上,任白析皓将他翻来覆去,清理按摩。林凛恨恨地骂道:“白析皓,你非也这么唤醒我么?”
“凛凛,宝宝,”白析皓讨好地吻着他白雪的背部,手下不停,大言不惭地道:“你若想睡便睡,不用理会我,我自省得。”
“一派胡言!”林凛怒道:“你让我那么弄弄试试,还能睡么?”
白析皓眼睛一亮,笑道:“如此甚好,不若明日凛凛便拿我一试如何?”
林凛轰的一下红了脸,这疯子神医,装了一年正人君子,差点让他忘了,此人原本如何毫无羞耻心。他啪的一下打掉白析皓的手,翻身过急,扯到痛处,忍不住哎呦出声,白析皓急忙轻揉他的腰部,道:“让你悠着点吧,又着急乱动。”
这到底是谁害的?“你,你,你无耻。”林凛气得口不择言,道:“自我初识那日起,就无耻。”
“是,是,我无耻。”白析皓又哄又抱,笑道:“都是我不好,林公子大人大量,不要跟小的一般见识就完了。”
林凛正待再骂,却觉白析皓停了下来,收敛了笑容,惶然问道:“凛凛,你还记着咱们初遇,我,我对你做过的事?你还不肯原谅我么?”
他指的是初遇时白析皓给林凛下□等事,往事如烟,谁会想到,当初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人,如今却成为自己最亲密的爱人?林凛两世为人,这些事情,早已看淡,当即心中一软,微微一笑,柔声道:“你遇着的那是萧墨存,萧墨存早死了,你忘了么?”
白析皓粲然一笑,吻了他一下,道:“是,我错了。”
林凛瞪了他一眼,绝艳无双的美令他砰然心跳,正要低头深深吻住,却被林凛一推,正色道:“且慢,析皓,你才刚提到的事,令我想到一处关键问题。”
“什么?”
“你当时进宫,似乎有人接应,不然也不能扮成侍卫,又,又弄来那舞娘及他人。那么,那接应你之人,到底是何人?”
白析皓脸色一变,眼神略有些闪烁,林凛一见,一把攥住他的手,厉声道:“白析皓,你莫要想骗我!”
他话音未落,却听得窗外袁绍之的声音道:“白老弟,小凛,有人找上门来了。”
下部 第 82 章
屋内二人闻言微微一惊,白析皓伸手一扯,一床锦被严严实实裹住林凛光祼的身子,正待起身,却被林凛一把攥紧手腕,喝道:“白析皓——”
白析皓回身,却见林凛弓起身子,锦被自赤祼肩膀直直滑下,当真黑发如玉,肌肤凝雪,那双的眼眸里,闪着火光,牢牢盯着自己,一贯云淡风轻的脸上,竟然带着惶急,惊恐,期望和不安。白析皓一震,忽然明白到,林凛是在害怕。这个男子,哪怕再怎么坚强乐观,再温和平淡,可对被欺瞒被利用的恐惧,却已然深入骨髓,再也难以挥去。
此时光景,外面便是山崩地裂,又怎能抽身而去?白析皓扬声道:“袁绍之,便是天塌下来,你也先给我顶着。”他返身坐回榻上,一把将林凛连被抱紧,柔声道:“凛凛,凛凛,听我说,我并无欺瞒,只是,只是我心羞愧,难以启齿。”
林凛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凛凛,”白析皓摸着他的头发,正色道:“我们初遇之时,误解甚多,我又不是什么良善之人,那等伎俩,如今想起,委实下作。我心中,每每想起,便很是扼腕,若不是这般不堪的相遇,你我二人,何须经历这许多曲折变故,方能夙愿得尝在一起?”
林凛冷声道:“人无法选择如何邂逅,也无选择再一次重来。我早说过,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你无需惭愧。”
“凛凛,你在生气么?”白析皓微笑起来,沿着怀里人儿的背脊,一遍遍抚慰他,道:“当日我一心认定你是奸猾凶残之人,又肩负着师傅遗命,对你做下那等错事,便是你不计较,可我心中却总忐忑不安。幸而老天有眼,未铸成大错,否则,我真要抱憾终身。”
“那不是老天有眼,是沈慕锐安Сhā在宫中的耳目反馈迅速。”林凛皱了眉头,打断他道:“不要混淆视听,你当日,到底与朝中何人有所接触?”他见白析皓有些迟疑,一颗心越发下沉,脱口而出道:“难道,你根本便听命于谁,便,便如琴秋那般?”
这最后一句话说出来,他的声音忍不住颤抖。白析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低头堵住那胡言乱语的嘴唇,吻了好一会,方意犹未尽地放开他,抱紧他笑骂道:“我在你心目中,便是这等无用无能么?普天之下,能御使我白析皓的,除了你,哪里还有旁人?”
林凛微微喘气,抬眼看他,道:“那,那日在宫中……”
白析皓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我若告诉你,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你信是不信?”
林凛疑惑不解,白析皓只得继续道:“当日我入宫寻仇,确有内应,只是那内应从头至尾,均只是一些内侍、侍卫之流,我并未见过主使那人面目,只听他们称那人为主公。”
林凛恍若未闻,白析皓忙道:“凛凛,我说的俱是实情……”
林凛惨淡一笑,道:“我并非不信你,只是这里,”他指指自己的心脏部位,茫然道:“自从前被凿开的地方,再怎么填补,总是旧伤难愈。析皓,我,我很怕……”
白析皓一把拥紧他,颤声道:“是我错了,我不该只顾着怕你想起咱们初遇那时的不堪,而将此事隐瞒了这许久。”他摸着林凛一头顺滑长发,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凛凛,我爱你至深,这世上千万种好处,也是旁人的,与我无干,我只愿伴着你,看你笑逐颜开,安康快活,便心满意足,你要信我。”他一把捧起林凛的头,霸道地道:“你必须信我!”
林凛眼中光芒,渐渐凝聚,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白析皓慢慢绽开微笑,哑声道:“事到如今,我便与你合盘托出,只盼你听了莫要生气。当日我领了师命,满心只想着怎么用最屈辱的法子杀了那个恶贯满盈的晋阳公子,然晋阳公子深得皇上眷宠,生个病在宫中便住了月余还不出来。也就是说,要杀晋阳公子,非得入宫不可。然深宫大内,岂是说进便能进的?便是我仗着轻功了得,入宫窥探,然宫殿重重,晋阳公子到底在何处,可说不准,况且,我一心想的是将这恶人折磨得生不如死,这便需一个计谋。正在我头痛此事之际,有人找到我,许下重金,要配一副无色无味的霸道□。此事本为隐秘,然我听底下人禀报,那定药之人穿着打扮是为平常,然一双靴子却是内造宫用之物,我心中一动,便着意试探一番,提出那药不费分文,却需将我带入宫去。”
白析皓抱着林凛,娓娓地道:“对方甚为警觉,当下便翻脸欲杀了我灭口。只是那点雕虫小技,如何能拿得下我?我又用了些,用了些法子,令那人松了口,得知这药的用处,是用在皇上得宠的内侍身上。当时满京城盛传皇帝如何为晋阳公子神魂颠倒,我心中一动,便问他那内侍是否晋阳公子。”
他悄悄地打量林凛脸色,见他毫无异色,方接下去道:“那人自是守口如瓶,然为取信对方,我便放了那人,又将师门之仇据实相告。那件事本就容易查证,一来二去,那人便传了话来,言道其主公愿助我一臂之力,然入宫之后,一切均是我自己做主,便是出了事,也与他们无关。”
林凛叹了口气,轻轻道:“你当日,便如此恨晋阳公子,恨到明知为人所用,也不惜一切?”
白析皓笑了起来,道:“其实,我并非是恨。”
“那你还……”
“晋阳公子草菅人命,骄纵残暴,这等事与我何干?老实说,死在我白析皓手上的,难道就少么?况且当日我,我自负风流,怎肯老实遵师命去娶亲生子?因而,他杀了我那未曾蒙面的未婚妻,老实说,我心底其实反倒松了口气。”白析皓呵呵低笑,道:“只是我一生中只许下两个承诺,言出必行乃不得已而为之,不做点什么,怎么对得住师傅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却不知,这一去,方才遇上你。”
林凛垂下眼睑,良久,方道:“如此一说,那主公在宫中也只怕耳目众多,能在萧宏铖眼皮底下作那许多事,倒还真不简单。”
白析皓腆着脸笑道:“管他是谁,敢惹咱们,就叫他有去无回。凛凛,凛凛,你不生气了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他如大块牛皮糖一般黏到林凛身上,口手并用,不住亲吻抚摸,林凛被他弄得无法,推又推不开,骂又骂不动,只得道:“莫要闹了,不生气,生气又有何用?”
“是吗?那就好,那,那再陪我一会,”白析皓将手伸入他的被裘之内,沿着滑腻的肌肤蜿蜒而下,哑声道:“才刚弄得仓促了,没把我的宝宝伺候好,令你胡思乱想,都是我的错,咱们,来次神魂颠倒的?”
“白析皓,有话说话,动手动脚作甚……”林凛躲着他作怪的手,怒道:“你,你才做完,怎的又,唔……”
白析皓邪邪一笑,贴着他的耳廓吻道:“对着你,我忍得住才怪……”
眼见那手便要熟门熟路,奔往那销魂的处所,却听窗外有人重重咳嗽一声,道:“白老弟,我还在这等着呢,大清早的让我蹲墙根听洞房,不太妥吧?”
白析皓一僵,被林凛一把推开,只得收回手,恼羞成怒道:“袁绍之,不是让你等会么?老不要脸的,站人窗外算怎么回事?”
“我是怕你这淫医将小凛折腾垮了,还不快出来,前头来人了。”
白析皓正待反唇相讥,却听林凛淡淡地道:“叫袁大哥笑话了,劳您前面院子等着,我梳洗穿戴完毕,便即过来。”
袁绍之在外头听得如此说,反倒不好调侃二人了。便道:“如此,我在前边相候便是。”
他在前院等了一会,便见到林凛穿戴齐整,由白析皓扶着慢慢走来,身子瞧着疲软,可脸上却有情事未尽的嫣红,与往日相比,多了几分难言的妩媚,便是袁绍之,一见之下也有些心跳加速,当下不敢多看,调转视线道:“来了一个人。”
林凛面不改色道:“二品侍卫王福全?”
袁绍之奇道:“你如何得知?”
“若是敌人,只怕你此刻已动上手,这宅子方圆五里之内,必布下精兵,咱们若要逃脱,只怕不易。可你这等气定神闲,那人又肯相候,我一时半会能想到的故人,除了他,还真没谁有这么好脾性。”
袁绍之笑了起来,道:“那日他故意放走我三人,我便心存疑虑。等了这许久,却见他总是按兵不动,还倒有什么阴谋诡计,今日此人终于自己上门,倒是一个人来的,只苦苦哀求,说看看小公子便走。”
白析皓道:“凛凛,我去应对,此人当日南巡之后,便摆过你一道,不足为信。”
林凛轻轻一笑道:“可在京里,若无他斡旋,我要出宫,也没那么容易。”
他话音未落,却听得一人颤声道:“公子爷,真个是您?”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那壁影后转出一个戎装少年,双目通红,浑身颤抖,一见林凛,当即抢上几步,扑倒跪下,泪流满面道:“小全儿,小全儿万万不曾想过,有生之年,还能见着公子爷一面……”
林凛叹了口气,上前挽住他的胳膊,温言道:“小全儿,起来吧,我如今不是你的主子,无需下跪。”
王福全虽已知晓,当日所遇之小公子,定是昔日的公子爷无疑,可真个撞见,还是激动得哽咽难言,此时一听,泪流满面道:“不,公子爷永世是小全儿的主子。”
“起来吧,你再跪着,我可架不住,”林凛微笑道:“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
王福全痛哭出声,他一个少年将军,人人称道,这一年更是威名远播,可林凛这句话,却令他宛若回到往昔那晋阳公子跟前无忧无虑的小厮。他自幼立志效忠皇命,克己复礼,从未办砸过一件差事,也赢得声名赫赫,锦绣前程,然人活着,到底是建功立业来得荣耀,还是做承欢膝下的无知童子来得快活,此刻扑在林凛怀中,却不由动摇起来。
“好了好了,莫哭了,”林凛摸摸他的头发,就如昔日一般安慰道:“起来了,地上凉,起来。”
王福全这才起身,拿袖子擦擦眼泪,道:“公子爷,当日厉将军进京,竟然奉了您的骨灰,满朝皆惊,厉将军字字血泪,痛说您如何不屈自尽,皇上悲痛难言,当即追封您为护国忠义晋阳候,赐殉葬珍宝无数,入殓皇陵。可锦芳姐姐与我却不信,您神仙也似的人,智慧谋略,皆是上上之选,怎么可能就这么没了?”
林凛叹气摇头,拉着白析皓的手道:“你们忒看高了我,我当日服药,是真的想一了百了。只是遇上了白神医,这才又苟活下来。”
王福全满脸震惊,片刻即回过神来,一撩衣襟下摆,重又跪下给白析皓磕了头,道:“王福全谢白神医相救主子之恩。”
白析皓侧身避开,不受他的礼,淡淡道:“我若看着他死,还不如自己死,谈不上谢字。”
王福全何等精明之人,当日南巡,白析皓的痴情有目共睹,此番见此二人光景,便明白此人现在是公子爷心中所系,林凛受苦甚多,于情一字,终于得偿所愿,王福全心里也很是替他欢喜,又郑重扣了头,这才起身,笑道:“恭喜公子爷,恭喜白神医。”
白析皓禁不住微微一笑,林凛有些赧颜,清咳一声道:“我这么一撩担子,难为了你们了,后来可曾找过我?”
王福全微微红了脸,道:“锦芳姐姐说不必,她说,您本就志在青山,不在朝野,更不在什么凌天盟。若能如此悄悄去了,自去逍遥过活,比什么都强。我寻思着有理,可又忧心您在外头没个伺候的可靠人儿,饿了病了可怎生是好。因此没忍住,还是派人找了一番。如今一看,有白神医护着您,我也就放心了。”
林凛叹道:“到底是锦芳知我,”他微笑着看王福全,道:“小全儿真个长大了,那日在酒楼上,怎的就一下认出我来?”
王福全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低头道:“那,那个啊,公子爷,您不知道,若是旁人,我没怎么好眼力,可您我服侍了那么久,身量如何,气味如何,说话间眸子里的神情如何,我怎会认错?况且,”他偷偷地看了白析皓一眼,略带歉意道:“那易容只顾着脸,忽略了颈子和手,因而……”
白析皓冷哼一声,袁绍之哈哈大笑,道:“王福全少将军果然非浪得虚名,当日我们出去,原想着悄悄喝酒,那易容也不算精细,只略为掩人耳目罢了,哪想到遇着故人,全然无用,非白老弟之过,实是小凛模样天下独一份。”
王福全嘿嘿低笑,抱拳道:“白神医,实是小的跟着公子爷久了,那份认知早已深入脑海,如此而已。”
白析皓冷着脸不理会,林凛淡淡地道:“如此说来,皇上也认出我了?”他看着王福全,微微一笑,道:“小全儿,你这番来,是当追缉的先行军,还是当劝降的说客?”
王福全脸色一变,忙道:“我只当公子爷的小全儿。”
“很好。”林凛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道:“那便跟我说说,怎的蛰伏了这许多日,却在今日上门来?”
王福全正色道:“我早于数日之前,便探知你们躲在此处。只是等着时机,不敢贸然过来,可巧今日是个好机会,诸位请速速收拾行装出城。”他从衣襟中掏出令牌,交付袁绍之道:“这位大侠,此乃南疆联军通关令牌,南边三十九个州府镇县均通行无阻。”
他回头看着林凛,目光灼灼地道:“前日老爷命州府大人大摆宴席,将益华城近日进城的兄弟相称的江湖人士均请了过去,一家家查看。中有飞鹰堡一队,称兄长遭了仇家暗算起身不得,静卧养伤,老爷施恩,派了郭荣大人亲临客栈替那少堡主疗伤,我也在行列之中,亲见那少堡主年轻俊美,却伤重未愈,其弟弟稚龄荏弱,可怜无知,绝非当日酒楼上所遇的两位公子。”
林凛笑了笑,道:“郭荣没见过小宝儿,你却见过。”
王福全含笑点头道:“正是。公子爷,您三人先走,过两日再命飞鹰堡一干人上路汇合,往后仍旧做飞鹰堡少堡主,逍遥江湖,无拘无束。这样也好,我与锦芳姐姐,若想得紧了,还晓得上哪看您去。”
“且慢,我们凭什么信你?”白析皓忽而冷冷地道。
“就凭我是公子爷的奴才。”王福全不以为意,笑嘻嘻地道:“公子爷,城内御林军,大内侍卫已被我调开,无人留意这里,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复命。这里,”他从衣内掏出一个小小包裹,道:“是我临出京时,锦芳姐姐托付与我,说是若有福气遇上公子爷,便交给您。小全儿此番真是不辱使命,公子爷,您收好。”
林凛接过,王福全却拉住他的手,目光中有些凝重,道:“我,我想单独与您说两句,可否?”
“好。”林凛携了他的手,朝白析皓点点头,便走到院子一旁,离那两人远远的,微笑道:“有什么话,说吧。”
“公子爷,”王福全眼泪又涌了上来,强笑道:“那包裹中,乃银票十万两,是您防身的钱银,您不用靠任何人。白析皓,白神医,若是待您好,便罢,若不好,您千万记着,这世上还有我和锦芳姐姐,别,别再……”
林凛一时语塞,半响,微笑起来,按住王福全的手,道:“我知道,放心。”
王福全流泪摇头,道:“您让奴才怎么放心,不过一个沈慕锐,便弄得您差点真的……”他脸色转为狠厉,道:“我定放不过那个奸贼!”
林凛一顿,道:“小全儿,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公子爷,”王福全笑道:“皇上这回是铁了心要除凌天盟,只怕不日便可将之一锅端了。沈慕锐便是有滔天本事,这回也救不了他自个,您放心,您受的委屈,有人替您讨回来。”
林凛脸色微变,道:“皇帝,御驾亲征,过去了?”
“是。”王福全眉飞色舞,也不打算隐瞒,道:“此番骁骑营、龙骑尉一并出发,将凌天盟余孽所在的镇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就等皇上亲临,将之一网打尽!”
林凛白了脸,闭上眼,似乎在做极为艰难的斗争,半响方道:“小全儿,你觉着,皇帝,他,他是个好皇帝么?”
“是,”王福全点头道:“我们天启朝这两年河清海晏,政通人和,边境安宁,百姓开始慢慢吃上饱饭,有识之士也渐渐有了一席用武之地,皇上,他,”王福全悄悄地看着林凛,道:“他在您的事上,是对您不住,然对整个天启朝而言,却是咱们百年难遇的明君。”
林凛长叹一声,道:“若果真如此,你便即刻过去救他的命吧。”
“什,什么?”
林凛睁开眼,厉声道:“我说,那剿匪云云,俱是圈套,有人布好了套子,等着他钻进去弑君乱政,谋朝篡位,你赶紧将手中能纠集的军士兵马全数纠集,火速赶去,或许能救你的皇上一命!”
下部 第 83 章
塘定镇不过五百余户人家,东西只有两条街道,然地处要塞,每月初一十五两趟集市,周遭十来个村的人都往这赶集。渔民拿渔产等物换些油盐米面,农户拿些谷物蔬果换些布匹山货,大姑娘小媳妇爱那些个花儿粉儿,绣样首饰;孩童们馋着那一方方俊白喷香的发糕,一屉屉琥珀般晶莹透亮的麦芽糖,偶尔若遇着祭天送神的日子,十乡八村的还得凑分子请野戏班子唱三天的戏,这样就更加热闹。
这里正值岁末,到处熙熙攘攘,人影耸动,日近黄昏,可那两条街上竟然塞满了人,卖东西的吆喝此起彼落,行人穿梭不休,似乎都感染了节日气氛,人人脸上均是笑容。镇上唯一一座客栈底下早已坐满了人,小二跑得腿肚儿险些抽筋,掌柜的扒拉着算盘,赚钱赚得满脸红光。这一日生意不知为何,格外的好。卖山货的猎户会进来喝一杯,砍柴的樵夫会进来喝一杯,收了摊的渔民会进来歇个脚,连那扛着锄头的农夫,都会进来买两个馒头。掌柜的笑眯了眼,不住吆喝着店里头小二勤快些,不住下厨房催促菜肴上得快些,把客栈里一干下人弄得腹诽不已,怨声载道。
天色渐暗,那需赶着好几里山路回家的人便陆续回去,可说来却怪,仍不时有三两走卒商贩来此要房过夜。掌柜的虽好挣钱,可此刻客栈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均已住满。掌柜的命跑堂好说歹说,又往每个房间里添了三四人不等,回来一转,却怎的发觉底下大堂,人不少反多。掌柜的暗暗头疼,正想着该怎么和气生财,将这些人给打发了去,却不曾想,忽闻外头一阵急促马蹄声,听着声音又有客到。跑堂的小二趴在柜台上歇口气,斜着眼调侃道:“掌柜的,今儿个敢情吹的财神风,生意好得怎么挡也挡不住,您看咱们哥几个,是不是也该沾点财气,多点赏钱?”
“去,小猴儿,老子付你的月钱铜子难道是纸糊不成?还不赶紧地过去干活,怠慢了客人,我可揭了你的皮!”
小二的嘟着嘴,没精打采地跑出去,不一会,却又踉踉跄跄跑了回来,话也不利索,哆哆嗦嗦地,脸上惊惧异常,掌柜的一巴掌拍他头上骂道:“怎么啦?怎么他娘的跟见了鬼似的。”
“外外外头……”小二结结巴巴说不上来。
“外头怎么啦?”
“外头好多官兵,密密麻麻,将咱们这围起来了!”
掌柜的吓得脚下一软,忽而起了疑心,往那大堂中一瞧,见才刚那些客人谁均作平常打扮,可个个腰板挺直,坐落有序,人虽多却一点也不杂乱。那背上背的包裹,均死沉死沉,这会定睛一瞧,可不是装了利器?他暗自心惊,自己才刚只顾着赚钱,哪里想过,这些均不是寻常商客,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只是这么多人扑往这里,难道店中住了什么江洋大盗自己不知?他心里砰砰直跳,却见店门哐当一声被踹开,一行十几名全付铠甲的军士冲了进来,飞快分成两列,一见此等阵仗,大厅内原本坐着的商客个个站起,自动自觉分成两行,个个神情肃穆,不敢出声,视线均看向门外,似乎在等什么人。
过得片刻,只听一阵杂乱脚步,这回进来的,却是两名身着黑衣,腰绑黄带,神情倨傲,众人一见均低了半腰,这两人对此视而不见,锐利的视线却迅速扫了客栈周遭,连那房梁犄角旮旯之处都不放过。片刻之后,相视一眼,方点了点头,分作两边,单膝跪下,朗声道:“请爷入店。”
他二人此话一出,众位候在店中的军士均单膝跪下,上百号人济济一堂,却鸦雀无声。掌柜的并那小二早吓软了腿,躲在柜台之下,又是好奇又是惧怕,悄悄儿趴着往外瞧,却见门外帘布一掀,进来三人。当前一位一身葛绸长衣,明明装束简单,却贵气十足,剑眉星目之间,不怒而威。其后二人,一为戎装将军,身材魁梧,脸型方正,器宇轩昂的男子;一为身材瘦削,长相平庸的男子,两人皆面无表情,冷若冰霜。那当前的一位瞧了这阵势,微微一摆手,戎装将军便道:“都起来吧。”
顷刻间,那跪着的众人迅速爬起,为首的男子打量了这客栈,淡淡地道:“就是这里?厉昆仑,你没弄错?”
“不会有错。”那戎装将军低头回道:“卑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探得沈慕锐在此养伤,并于此地周遭布下无数耳目,盯了一天一夜,便是他掘地三尺,通天九丈,也Сhā翅难逃。”
“咱们弄了这么大动静,沈大盟主却全无反应,不该呀。”那男子似笑非笑地道,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挥挥手道:“上去,将沈大盟主请下来,就说故人来了,他怎么着,也该给个面子见见。”
这三人便是天启朝皇帝萧宏铖与虎豹将军厉昆仑,并那武功高深莫测的离魂刀郭荣。他自得知凌天盟余党集结塘定镇,便下命厉昆仑悄悄彻查匪首沈慕锐是否在其中,厉昆仑手段使尽,终于昨日探得沈慕锐转扮成商客,躲在此处,身上据说旧伤复发。沈慕锐武功盖世,自来皇帝一派对此忌惮甚多,可他自一年前水陆道场上目睹萧墨存服毒自尽后便走火入魔,这大半年中,一时调养不休,同时,此一年他藏匿不定,盟中事务,多数交予二当家徐达升,盟中弟兄,等闲见不到他一面。种种迹象均表明,沈慕锐武功大打折扣,否则不可能坐视皇帝派兵发难。
此番剿灭凌天盟,朝廷不惜代价,法子用尽,严刑逼供、利诱招安,无所不用其极,不出半年,凌天盟各处分堂被捣毁得七零八落,便是精英尽出,负隅顽抗,却如何抵挡得住朝廷金戈铁马?待探得凌天盟残余匪众处所,天启朝皇帝更是御驾亲征,这等欲除之而后快的狠厉决绝,便是对屡屡滋扰边境的漠北外族,也不曾见过。天子之怒,非同小可,便有无数的士子文人,纷纷撰写檄文,对凌天盟匪众乱国进行口诛笔伐,更有甚者,痛斥凌天盟之乱,无异窃国之贼,不除则国无宁日,民不聊生。当是之时,朝廷盘踞势力正有变化,结党营私之气一扫而空,有识之士纷纷倒戈,便是从前对凌天盟诸多仁义之举颇有赞许,然在国有一主,逆者当诛的前提下,也无人敢出来为凌天盟说句公道话。读书人尚且这样,黎民百姓就更不用说,皆道凌天盟就是反贼,人人唾骂不休。一时之间,沈慕锐苦心经营十数年的基业,竟然遍成荒芜,便是徐达升等人有通天本领,却如何能挽住颓势?
萧宏铖微眯双目,盯着楼上,那里面,据说有与自己斗了十来年的沈慕锐。十余年来,双方斗智斗勇,各有胜负,他毕竟是一朝天子,需要兼顾的方面实在太多,朝中各种势力盘踞,北方蛮族虎视眈眈,哪一桩哪一件,都比凌天盟这等事来得迫切危急。况且他心里面,其实也存了匪众难成其事的轻敌念头。哪知道一朝没有赶尽杀绝,竟然养虎为患,凌天盟扩张迅速,为自己坐稳龙庭添了无数麻烦,尤其是匪首沈慕锐,简直成为眼中刺肉中钉,这几年来,想下的法子不知多少,可也无法将之除去,反倒阴差阳错,搭进去自己最有才华的臣子,也是最心爱的人。
想到此处,萧宏铖便觉心中刺痛难当,站在这里,他忽然从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恨意,恨不得即刻就将沈慕锐抽筋扒皮,挫骨扬灰。萧宏铖面色阴沉,目光森冷,他知道,自己不仅痛恨沈慕锐明目张胆,揭竿起义,妄图改朝换代;更痛恨这么一个草寇匪首,竟然让自己百般呵护而不得的人儿倾心相爱。想当初,那个人,明明病得起不了身,却还能设计出宫,逼自己下旨赐婚,全为了新婚之夜,里应外合,来投奔这个男人。那个人,为了这个男人,祖宗规训也不要,锦绣前程也不要,圣恩眷宠也不要,身家性命也不要。
这个男人就那么好吗?自己贵为天子,到底哪点比不上他?
到得最后,有个好结局也就罢了,一代美人,竟然下场如此不堪,自己疼在心尖上的人儿,平日为了他多笑一下,多喝一口汤要大赦天下的人儿,到了那匪首面前,竟然死了也只落得一席破席子卷了,黄土坑里草草掩埋。
萧宏铖想到这些,呼吸急促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来人啊,将那沈大盟主与我请下来!”
这客栈里外早已布满朝廷官兵,皇帝一声令下,先前扮作商旅入住的二楼龙骑尉军士立即大声应命,十数人刷的一声拔出兵刃,欲冲入房门,却在此时,听得门咯吱一声自内推开,一个身材魁梧,脸部硬朗,目光灼灼的男子气定神闲走了出来。他虽然面色憔悴,然却神情自若,便是见着满屋子持刀军士,也丝毫不惧,周身气度,令人望而心折。这男子目光如剑,扫视周遭,那一干提刀军士,倒不由后退一步。他面色淡然,宛若闲庭信步一般,从容自得走到了下来,在离萧宏铖十数步远之处堪堪停住。
这男子明明手无寸铁,厉昆仑与郭荣一见,却如临大敌,明知这里已被己方团团围住,仍不由自主跨上一步,手按剑柄,将皇帝护在身后。
萧宏铖昂然挺立,拨开厉昆仑,冷冷一笑,道:“沈慕锐?”
那男子双手抱臂,斜睨着打量萧宏铖,轻笑道:“不敢,正是在下,萧宏铖,咱们可算,是见着了。”
他此言一出,旁边立即有军士怒喝:“大胆狂徒,竟敢直呼圣上名讳……”
那军士话音未落,却嘎然而止,众人只见影子一闪,也看不清沈慕锐如何出手,便见那人直直倒下,双目圆睁,却已然毙命,那人眉心一点殷红。沈慕锐掏出手帕,擦擦手指头,抱歉地笑笑说:“对不住,这狗太吵了。”
他露出这手功夫,众人尽皆骇然,虽说均知沈慕锐武功奇高,但到底怎么个高法,却一无所知,如今一见,方知此人武功已臻化境,随手一指,竟然能破空取人性命。
在场众人,唯有厉昆仑曾与沈慕锐交过手,现下方知,当日沈慕锐是瞧在萧墨存面子上对自己礼让三分,不然一上来便出杀招,自己哪里抵挡得住?他面色一沉,毫不犹豫再度将皇上护于身后,缓缓拔出腰际玄铁重剑,冷声道:“沈慕锐,我来领教你的高招。”
沈慕锐看着他,目光闪烁,似乎有话要说,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不想杀你。”
厉昆仑横剑一指,沉声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沈慕锐不知想到什么,目光柔和,温言道:“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不想杀你,我若杀你,墨存要生气。”
厉昆仑手一颤,却听得皇帝厉声怒喝:“住口,你不配提墨存!厉昆仑,上去给朕杀了他,替晋阳候报仇!”
厉昆仑心一横,挥剑上前,沈慕锐侧身一闪,竟然真的只是躲避,却不进攻。厉昆仑心中极恨此人,剑招大开大阖,极为厉害,然无论如何进攻,沈慕锐总仿佛未卜先知,那剑气纵横,却半点不沾他衣襟。两人身法极快,片刻之间,已斗了五六十招,然厉昆仑一味进攻,沈慕锐一味退让,这般打下去,便是打到天明,也分不出个结果来。萧宏铖冷冷一笑,朝一旁的龙骑尉副将军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即会意,一声令下,五名龙骑尉高手立即同时攻向沈慕锐。
沈慕锐冷冷一笑,道:“终于忍不住了么?”他神色不变,左掌一拍一带,掌风击中一人胸口,那名高手忘没想到一招便被敌人打中要害,惨叫一声,口喷鲜血,那手上的刀斜斜朝同伴刺去。旁边一人手忙脚乱,忙着避开那扑过来的刀尖,却被沈慕锐右掌击中,登时咔嚓几声,胸前肋骨,怕是断了几截。剩余三人却丝毫不惧,刀法一变,各攻沈慕锐上中下三盘,沈慕锐一个跃起,堪堪避开,空中连拍三掌,分别打中那三人臂膀腰腹胯骨,只听得乒乒乓乓数声连响,那三人宛若断线风筝,被击退在地。就在此时,厉昆仑长剑已至沈慕锐胸口,沈慕锐看也不看,随手一抓,竟硬生生将一个近旁的龙骑尉扯到胸前。厉昆仑长剑不及收手,只听嗤的一声,将那人力劈剑下。
沈慕锐如此神勇,余下龙骑尉军士个个胆寒。厉昆仑面如土色,手下剑招却并不就此停下。皇帝一挥手,只见银光一闪,大名鼎鼎的离魂刀已然出鞘。郭荣名满天下,这路刀法极其不凡,便是沈慕锐,一见之下,却也不敢大意。他后跳一步,心里异常兴奋,哈哈大笑道:“好刀法,沈某可很久没打一场痛快的了。厉昆仑,我让你这许久,也该够了,是你要杀我,我乃自卫,便是墨存得知,也怪不得我头上。”
“谁要你让,废话少说,纳命来!”厉昆仑冷声应道,玄铁重剑一凛,重又刺去。
当世两大高手联合,变幻莫测,有攻有守,互为呼应,玄铁剑与离魂刀,一走厚重,一走轻灵,各有所长,却互为补拙。两者相合,那威力增大不只一倍,沈慕锐收敛了笑容,不再轻敌,双掌连连拍出,冰火烈焰功的威力,至此方显示了出来。大厅内一片刀光剑影,三团人影,急速互动,煞是好看。皇帝站在两名带刀侍卫身后,却越看越有些着急,他天子之身涉入险境,本不安全,需得快些将这人除去,迟些若生点变故,那真乃得不偿失。他眉头一皱,忽而朗声道:“沈慕锐,你口口声声怕墨存生气,可逼死他的罪魁祸首却是你,只怕墨存在天之灵,见了我等都还好说,唯独见了你,只怕要化身厉鬼,向你索命!”
沈慕锐果然身形一顿,郭荣立即一刀劈了过去,他堪堪避开,怒道:“你胡说八道,墨存视我为爱人,宁死也不愿我为难,如何舍得伤我?你这昏君,一辈子得不到他,现下嫉恨成狂,还污蔑墨存!”
皇帝嘿嘿冷笑,骂道:“朕道你为何好端端活着,原来自欺欺人到如此地步!什么墨存宁死也不愿你为难,放屁!他是宁死,也不愿被你们折辱!你欺瞒诈死,害他伤心失意,又利用引诱,将他逼入绝境!”
“胡扯,你胡扯!”沈慕锐身形大乱,状若癫狂,出招再无规则,片刻之间,已被剑气斩断半幅衣袖,他嘶声痛呼:“狗皇帝,若不是你设下奸计,墨存何以身中剧毒,缠绵病榻?若不是你心思歹毒,墨存何至于离我而去?你害我二人天人永隔,都是你的错,我要杀了你!”
他双目血红,头发纷乱,全身衣袍鼓起,竟对刺到跟前的玄铁剑视而不见,五指一握一拉,硬生生将厉昆仑拉近自己数寸,再右掌一击,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厉昆仑胸上。厉昆仑唔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握剑的手,却拼尽全力,想再刺入几分。沈慕锐一声尖啸,五指一松,侧身一避,厉昆仑一剑刺空,身子不由往前扑去。沈慕锐看也不看,反手一掌,重重击在厉昆仑背部,厉昆仑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再也支持不住,玄铁剑哐当一声跌下,人也扑倒在地。
然而就在此时,离魂刀却已到达沈慕锐咽喉,沈慕锐一僵,郭荣的声音平板无奇响起:“再动,你就死。”
下部 第 84 章
沈慕锐一僵,银白闪亮的离魂刀就架在脖子血管汇聚之处,稍稍用力,皮肤刺疼,想是已然被刀刃所伤。郭荣一张脸毫无表情,两眼定定看着沈慕锐,持刀的手稳到不见一丝颤抖。
只要他轻轻往前一送,沈慕锐便是再有通天本事,盖世武功,也得交代这此,一命呜呼。
龙骑尉众军士见擒下沈慕锐,不由齐声欢呼,皇帝萧宏铖脸上这才缓了脸色,讥讽地道:“萤火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沈慕锐,朕为抓你不惜天子离京,南下亲征,天启朝开国一百七十三年,可从未有一个流寇草莽,如你这般承蒙圣恩。如今你命丧此处,也算值得了吧?”他眉头一扬,下命道:“厉将军忠义可嘉,即刻抬下去救治,郭荣郭大侠武艺非凡,擒获匪首当居首功,回京后再行赏赐。郭大侠,快快将这恶贯满盈的贼人杀了。”
“是。”郭荣刀口一进,便要取沈慕锐性命。
“且慢!”沈慕锐大喝一声,定定地盯着萧宏铖,临危不惧,双目反倒熠熠生辉,已然回复清明。他满不在乎地道:“蒙皇上如此厚爱,沈某自然感激不尽。只是临死之前,有几句话想问一问,却不知可否?”
“死都死了,还问什么?”萧宏铖冷冷地道:“你放心,你死以后,凌天盟余孽朕会一网打尽,一个不留,总之,不让你孤身上路便是。”
沈慕锐嘴角勾起,眼中有说不出的讥讽之意,笑道:“沈某死也要做个明白鬼,怎么,萧宏铖,你难道还怕为一个将死之人解惑不成?”
萧宏铖脸色阴沉,道:“你要问什么?”
沈慕锐目光悠远,看着前方,忽而叹了口气,黯然道:“墨存,现如今葬在何处?”
“自然是我天启朝历代皇陵之中。”萧宏铖微眯了双目,不无得意地道:“朕的陵寝之侧,百年之后,待朕下到地里,便将他挪到棺椁之内,生同衾死同|茓,他仍是我的臣子,我仍是他的皇上,他到死了,也是朕的!”
沈慕锐闻言,却嘿嘿低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道:“我看你才真是痴心妄想。墨存何等清高,在世你尚且逼迫不了他,死了你又能奈他何?入葬皇陵,又能怎样?不过一抔黄土罢了。萧宏铖,”沈慕锐讥讽地看他,笑道:“当初你在他身上下毒,拿他试药,他一生苦楚,皆由你而起,你倒是说说,墨存若地下有知,知道你死了都逼他跟你合葬,会不会吐?见着你,第一句话,会不会就是,你给我滚?”
皇帝面罩寒霜,狠声道:“萧墨存生在皇家,便是死了,也是皇家的鬼,君臣之道,本该如此!沈慕锐,你莫忘了,朕便算对不住他,可到底没害死他。反倒是你,”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瞒骗在前,利用在后,你莫忘了,他最后,可是死在你手中。”
沈慕锐面色颓丧,目露痛苦之色,皇帝冷冷一笑,道:“朕是不知百年之后,见着墨存,他第一句话会说什么,但朕却知道,墨存若地下有知,绝对不愿见你。他活着的时候,宁愿服毒自尽,也不为你所用,更遑论九泉之下,还理你作甚?”
沈慕锐浑身微微颤抖,握拳的手弄破掌心伤口,鲜血涔涔滴下,面上眼中,笼上一层阴霾。萧宏铖瞧着甚为快意,忽觉如此一刀宰了此人,真是便宜了他,在此世上痛失所爱,一生经营之基业又灰飞湮灭,这等苦楚,活着的每日每刻,均会不停折磨于他,这才是对此人最大的惩罚。皇帝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勾起嘴角道:“也罢,瞧在墨存面子上,朕赏你一个恩典,留你一命。”他轻轻挥手,道:“郭荣,将沈盟主的琵琶骨刺穿,武功毁了,再挑断脚筋手筋,脸上刺上黥印,朕倒要看看,一代枭雄,若是连猪狗都不如,会是何等光景,墨存瞧了,会何等解气。”
他冷冷一笑,看着沈慕锐,轻声道:“动手吧,郭荣。”
沈慕锐忽而仰天大笑,道:“萧宏铖,我是该笑你妄自尊大,愚钝不堪,还是该笑你固步自封,养虎为患?”他猛地看过来,目光晶亮,宛若夜间觅食野兽,一字一句地问:“陛下见我只身在此,难道不奇怪,我那些忠肝义胆的属下,都到何处了吗?”
萧宏铖脸色一变,退后一步,喝道:“郭荣,快快动手!你要抗旨么?”
郭荣刀一转,银光一闪,却听得一声惨叫,砰砰两声,两人应声倒下,却是才刚护在皇帝身前的带刀侍卫。他刀锋一振,对准萧宏铖,一张平板无波的脸上仍是毫无表情。
沈慕锐慢腾腾地擦去脖子上的血,转转脖颈,斜睨着笑道:“萧宏铖,这一出,你没想到吧?”
皇帝连退三步,却冷笑道:“原来郭大侠投去了凌天盟,这倒是意外之喜啊。”
郭荣淡淡地道:“凌天盟与我全无干系,郭某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皇帝何等精明,稍事一想,便已明了,忽而嘿嘿冷笑,道:“一帮乱臣贼子,狼狈为奸,就凭你们,能成什么气候?这客栈里里外外,全是龙骑尉将士,外头骁骑营三千精兵,将此去围了个水泄不通,来人哪,给朕将这二人乱刀砍死!”
客栈内众位龙骑尉齐齐领命,提刀杀将过来。这天启朝精兵,自来由厉昆仑统率,忠肝义胆自不必说,且个个身手不凡,不惧生死。这时潮水一般涌了上来,个个恨沈慕锐适才将将军打成重伤,红了眼要为他报仇。客栈大厅本就狭小,数十人一拥而上,场面顿时混乱不堪。刀光剑影之间,却见沈慕锐、郭荣二人应对从容,气息不乱。郭荣一把离魂刀银光四起,犹如索命阎王,所到之处,皮肉分离,鲜血四溅。沈慕锐左手成爪,右手忽拳忽掌,恶斗之下,杀得兴起,威势不可抵挡。他一双肉掌之下,中者或被硬生生击碎天灵盖,或被当胸抓穿,血肉模糊,或被一掌毙命,尸首直扑他人刀剑之上。顷刻之间,客栈大堂成一修罗炼狱,两人脚下,尸首堆积越来越多,墙上斑驳点点,尽是血迹。
龙骑尉副将一见形式不妙,立即禀道:“陛下,贼人狂性大发,留待此处恐有不妥,请您退避别处,待末将指挥弟兄们杀了他们便是。”
萧宏铖见此情形,也知已方人数虽众,然却不是那二人对手,再呆下去,恐怕性命有虞,当即点了点头,由三五名龙骑尉护着,渐渐要退出客栈。沈慕锐眼神甚好,一见之下,右手一拿,抓起一名龙骑尉,劈手夺了他的单刀,用力一投,单刀夹着风声呼啸着朝萧宏铖扑面而来。那龙骑尉副将大惊,忙挥刀劈去,却听得哐当一声响,那刀竟被沈慕锐扔过来的飞刀硬生生迸裂一个口子,也幸而这一下,刀飞得斜了,朝一旁扑去,一名龙骑尉不及躲闪,正中眼眶,惨叫一声,倒到地上。
萧宏铖早已脸色发白,当下不再多呆,命道:“快走,让外头骁骑营的人放火烧店。”萧宏铖阴狠地道:“朕还不信,烈火熊熊,烧不死这两个逆贼!”
龙骑尉副将领命,正要扶着皇帝出店,却听得外头杀声震天,冲出去一看,才发现守在外面的骁骑营将士遭到埋伏,敌人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下手狠绝,将骁骑营杀了个措手不及。萧宏铖心下暗惊,心知这是凌天盟拼了最后残部,要与朝廷军队一决高下。正所谓穷寇莫追,凌天盟众本就个个乃江湖好手,此番拼了命,便是骁骑营英勇善战,却也被杀了个手忙脚乱。
而最为诡异的是,中埋伏的骁骑营只为部分,旁边密密麻麻另一片全身戎装,骑着战马的朝廷军士,却冷眼旁观,按兵不动,仿佛眼前厮杀,与己全不相干。
龙骑尉副将大怒,喝道:“你们是哪番哪对的兵马,拿朝廷俸禄却不行忠君之事,还不快上去杀了那些乱臣贼子?”
那军士骑在马上也不下来,神情倨傲地道:“我们兄弟们拿的可不是朝廷的真金白银,何需听命于你?”他眼力甚好,一眼瞧见躲在龙骑尉其后的萧宏铖,登时大喜,朗声喝道:“皇帝在此,大颗儿将他拿下了就是头功一件!”
那人一头大喝,一头拍马而上,几名龙骑尉立即赶上去拔刀相向,副将大喝一声,飞刀而去,正中那人胸口,登时将他一刀毙命,滚下马来。然此人才刚的话已清清楚楚,传入众人耳内,利之所趋,那后面丧心病狂的人前赴后继,涌了上来,顷刻间便欲将皇帝等人围起,外面骁骑营其他将士一见,不顾一切杀将过来,要保皇帝周全,场面登时乱作一团。
如此厮杀声中,萧宏铖由龙骑尉护着避到一旁,皇帝见此光景,心里透凉,明白所不欲发生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他毕竟是天子风范,便是身处险境,也不慌张,深吸一口气,冷静调遣各队军士,应对这些杀红了眼的流寇匪众,叛逆军士。凌天盟众虽武艺不凡,然却不擅此等行军打仗,涌入军队之中,便是以一当百,也讨不了好去。骁骑营骑术精湛,厮杀肉搏均训练有素,长矛短剑相拼,本就不落下风,要不然,凌天盟与朝廷之前数次交锋,也不至于尽数败北。此番皇帝亲自调度,众军士精神一振,倒士气充沛,虽中了埋伏,寡不敌众,可却个个面无惧色,誓死保卫皇上安全。
若无场上无叛军,单凭凌天盟剩的那些人,虽难应付,但趁乱保皇帝全身而退,并非不可能之事。然加上叛军,敌人数量剧增,龙骑尉并骁骑营将士再英勇,却毕竟只是在勉力支持。眼见地上尸首越来越多,血流成河,皇帝周围护驾的军士越来越少,龙骑尉副将一声怒吼,夺过马匹,正待带着皇帝杀出重围。就在此时,只听轰鸣一声巨响,客栈房门,已被一掌击碎,一人如神祇一般自内缓步走出,身材魁梧,满面血污,衣襟上尽是鲜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身后跟着一人身形瘦削,银白一柄刀不沾血气,可整个人却宛若地狱修罗一般,满身浴血。正是沈慕锐和郭荣二人。
凌天盟众一见沈慕锐,齐声欢呼,个个脸上现出光彩,纷纷喊道:“是首领,首领没事,首领没事。”
萧宏铖一见,便知客栈内百来位龙骑尉尽是被此二人歼灭,无人幸免。他微微闭上眼,一时间百感交集,余下护驾众人一见之下,心知大势已去,却更握紧手中兵刃,均想着便是死,也不落入敌手。皇帝脸上阴晴不定,瞧着沈慕锐越过众人,缓步上前,忽而一笑,冷冷道:“沈慕锐,想不到你也有卖身给人做狗的一天,说吧,你家主子拿朕的性命,换你什么恩典?”
沈慕锐满不在乎,掸掸衣襟,道:“各取所需罢了,谈不上谁是主子,谁是奴才。倒是陛下你此刻如丧家之犬,不出片刻便要命丧我手,人生际遇,莫能揣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萧宏铖瞥开视线,淡淡扫向在场骁骑营叛军,他目光如电,积威之下,不少人偏过头去,不敢与之视线相接。萧宏铖淡淡地道:“你们也是一样,你们主子,拿朕的性命,许了何种好处?”
“狗皇帝,你死到临头,问东问西作甚?”一名叛军按捺不住,破口大骂。
萧宏铖盯住他,凌厉的视线下,那叛军不由脚下一软,污言秽语自动消音。萧宏铖冷冷一笑,道:“朕叹的是,无论你们主子许了何种好处,说得天花乱坠,你们也个个无福消受,只怕朕这一刻丧命在此,下一刻,就轮到你们,无人可逃!”
下部 第 85 章
萧宏铖面色如常,叛军逆党之中,竟宛若高居庙堂,睥睨群臣一般,九五之尊的气势自然而发,倒令一干围攻者不敢轻举妄动。他自登基以来,平诸侯,定南疆,稳漠北,除豪强,此番又举新政,得民心,积威之下,凌天盟余众还好些,骁骑营叛军却人人心中发寒,那弑君犯上的勇气,骤然间消弭不少,不少人眼中甚至有些犹豫,却在此时,忽闻凌天盟众中有人高喊:“莫听这狗皇帝危言耸听,今日不将这狗皇帝杀了,待他卷土重来,那才真是人人死无葬身之地!大颗儿,杀了昏君!”
他这一喊,场上顿时又紧张起来。暗自垂下刀尖的叛军们打了个激灵,立即握紧刀柄,提刀相向,那包围圈,骤然又紧了几分。
萧宏铖眼露鄙夷,不看凌天盟众,却看向那些着军服配军刀的叛军,冷冷地道:“你们以为杀了朕就能高官厚禄,谋得锦绣前程?笑话,朕一死,这弑君犯上的罪名算谁头上?难道你们主子还替你们兜着?难道谁要举世,谁要号召天下,不得先立仁孝之名,先拿你们这帮作乱的逆贼祭旗?恐怕你们今日杀了朕,明日,你们那主子就得先灭口!”
骁骑营叛军人人打了个寒战,这个问题他们不是没有想过,但人的惯性总觉得或许事情不至于不堪如此,况且这群人中,下层军士居多,本就容易固守眼前的蝇头小利,看不透上位者勾心斗角的那些把戏为何。皇帝这一番话,犹如醍醐灌顶,顷刻之间,不少军士均动摇起来。
就在此时,却听得沈慕锐一声冷哼,道:“任你巧舌如簧,也不过垂死挣扎。”他目光狠厉,随手一抛,一柄佩刀斜斜飞去,只听“啊——”的一声惨叫,萧宏铖边上一名龙骑尉正中胸口,鲜血飞溅,喷了皇帝一头一身。
身边众军士齐声惊呼“皇上!”萧宏铖脸色崩紧,连退三步,方才堪堪站定,伸手拭去脸色鲜血,直盯着沈慕锐,竟被他骇然的武功生生震退了接下来的言辞。沈慕锐讥讽地看着他,朝前缓缓走去,宛若将那围在皇帝周围的军士侍卫视作无物。这人功力委实太过高深,适才一百余位龙骑尉精兵,都挡不住他,众军士便是誓死保卫皇帝,却也不敢贸然上前挑衅,他前进了几步,那些军士,竟就不约而同的,后退了几步。
沈慕锐仰天大笑,一身衣裳早已沾满鲜血,看不出原来所有的颜色,倏忽鹊起,左手为拳,右手为掌,那拳法也不见得如何精绝,却每一招每一式,均豪迈大气,潇洒大方。劲道中刚中带柔,瞬息之间,又抓又打,只听得砰砰连声,已将外围五六个骁骑营军士自马上擒获下来。这些将士均是天启朝骑兵精锐,身材魁梧,人高马大,可被沈慕锐擒获手中,却倒转宛若婴孩一般毫不费力。他手段狠绝,那些人自马上被大力掼落,不是跌断脖颈,便是被乱马踩断骨头。一时间惨叫声不断,见者无不心惊胆颤。
沈慕锐杀到兴起,一个飞跃,立于马上,一把夺过敌人手中长矛,越过好几重人,便要朝皇帝飞戳而下。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两声疾风夹杂利器破空之声,嗖嗖两下,一处自客栈那边发出,一处却是自远处而来,沈慕锐身下战马受痛惊啼,一个刹步倒地,将沈慕锐硬从马上掼下,幸而他神功盖世,反应灵敏,空中一个回旋,已长矛作支点,轻飘飘落到地上,还未站稳,却又是嗖嗖数声,三支强劲铁箭分上中下三路扑面而来,沈慕锐吃了一惊,忙手挥长矛,硬是打飞两箭,那第三箭却避无可避,已到眉心。他一个仰面,张嘴一咬,于此危急之时,将那夺命一箭咬住,嘴唇却被摩擦出一道血痕。
沈慕锐吐掉铁箭,正要说话,却见远处一人骑白马,疾驰而来,又是嗖嗖三箭,分取他上盘下盘要处,他见状面露微笑,赞道:“好箭法!”使千斤坠稳住下盘,左手作爪,右手为掌,运功之间,只见冰魄绝焰隐隐现于掌心,他大喝一声,随手一勾一带,再一转一抓,竟徒手将那三只能破金玉,劲道非凡的铁箭尽数抓到掌底。那射箭人一呆,沈慕锐哈哈大笑,喝道:“还有没有?你的箭术仅此而已了吗?”
那骑士冷哼一声,拍马横纵,以足勾马,斜跨着又是嗖嗖三箭射来,这劲道准头,比之前面有过之而无不及,沈慕锐丝毫不惧,大喝一声:“来得好!”随即纵声一跃,扑了上去,空中盘旋飞舞,竟又将那三箭尽数打落。却在此时,他身形一顿,重重落下,慌忙中使出千斤坠,方得不跌落在地,只见他脸色变白,背心处一片殷红,一支小巧的黑色小箭,牢牢钉在那处。沈慕锐踉跄几步,堪堪站定,凌天盟众一见之下,怒骂惊呼不断,纷纷抢上前去道:“首领,您怎么啦?”
“兀那贼人,使用暗器,算什么英雄好汉!”
“就是,朝廷鹰犬,快快现身领死!”
此时却听客栈那边传来一声少年的怒喝:“尔等逆贼,算个屁英雄好汉?真正该死之极!”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一戎装少年,扶着一个重伤的汉子,缓缓过来,再看那射箭骑士,却已退到一旁,弯弓搭箭,对准沈慕锐。骁骑营众叛军对此二人再熟悉不过,一个是他们的领头将军厉昆仑,那扶着他的少年将军,却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天启朝最年轻的二等带刀侍卫王福全。厉昆仑平日治军甚严,此番叛乱,本就瞒着他悄然进行。然他在军中积威深重,此时冷冷的视线扫来,不少叛军,均悄悄低下了脑袋。那少年将军一手扶着他,一手持着一把精巧奇特的弓,走向皇帝,将厉昆仑交与一旁的龙骑尉,立即跪下叩首道:“二等带刀侍卫王福全救驾来迟,望皇上恕罪!”
萧宏铖看着他,竟然激动莫名,伸出手去微微颤抖,扶起他道:“免礼,平身。”
王福全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淡淡微笑,道:“启禀皇上,微臣已连夜调南疆驻军赶往此处,随行御林军并龙骑尉也尽数在此周边布防完毕。”
他手一扬,只见客栈周围,多出不少弓箭手身影,王福全淡淡扫了凌天盟众并叛军一眼,冷冷地道:“请皇上下旨诛尽这些叛贼!”
萧宏铖却不说话,只是急促呼吸,半响,闭上眼,又睁开,帝王平素锐利精明的眼中,竟然蒙上一层薄雾,他微微仰头,深吸一口气,忽而龙心大悦,呵呵大笑起来,道:“好,好,好小全儿,不枉朕在此担惊受怕一番。”
众人皆道皇帝援军一到,开心至极,己方将士均精神大振,敌方众人却心里暗暗爬上阴霾。就在此时,忽听得远处一声惨呼,众人循声望去,却见灰影一闪,一个人自高处摔落而亡,却是才刚隐匿的一名弓箭手,再一看,一个人影轻飘飘地落下,手持银刀,平板无波地道:“假的。”
“什么假的?”
“弓箭手,没那么多。”郭荣毫无情绪的眼睛看着前方,道:“御林军日夜兼程,也不可能快速赶赴,这里只有先遣队,不要中了王小将军的疑兵之计。”
王福全一听脸色剧变,喝道:“是吗?郭老贼,你先尝尝小爷的铁箭味道!”
他手一扬,自身后箭筒搭箭上弦,无声无息地朝郭荣射了一箭。郭荣不敢轻敌,银刀飞舞,护作一团,匆娩竟未能击落,铁箭一偏,飞向旁边一个凌天盟盟众,那人捂脸惨呼一声,鲜血自手缝中流淌下来,竟是直直Сhā入眼眶。
郭荣还未喘息得定,却听得空中嗖嗖飞来三箭,正是才刚攻击沈慕锐的骑士所发,这人臂力绝佳,准头甚好,三箭又取的人体要|茓,厉害非常。郭荣手中银刀一闪,劈开一箭,再一勾,击偏一箭,第三箭却无论如何,也避不开去。他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裂开,似乎惊讶那箭如何跟长了眼睛似的,竟然直取胸口大|茓,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一个侧身,硬生生拿左臂一挡,一阵刺骨疼痛转上心头,差点令他眼前一黑。郭荣咬牙挺住,狠命拔出臂上箭头,登时血流如注,他便是煞白一张脸,却也是面无表情,出手点了手上大|茓,止住流血,盯住那射箭骑士,忽然认出,这便是当日酒楼之上,护着那两位公子的中年男子。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是谁?”
那骑士笑嘻嘻地道:“在下袁绍之,无名小卒,郭大侠自是没听过小人的名讳。”
郭荣眼中狠毒之意骤增,却知此人箭术高超,平身罕见,此刻又一臂受伤,稍有不慎,便有杀身之祸。且这人与王福全似乎约好一般,同时出手,一人主攻,必一人偷袭,防得了一个却防不了第二个。他正要气沉丹田,却觉伤口一麻,整个人身形一晃,险些摔到地上,那箭上有古怪,遂咬牙切齿道:“你,你在箭上涂了毒药?”
袁绍之惊奇地睁大眼道:“没有,可别冤枉好人。在下只是自觉武功低微,在箭头上涂了点麻药,令中箭者暂时提不起内力而已。”他眼中笑意加深,道:“郭大侠,你累了,不如好好睡上一觉,睡醒了,鹿死谁手,也就水落石出,何乐而不为呢?”
郭荣怒吼一声,劈刀而上,却踉踉跄跄,迈不出五步,终于噗通一声,倒地不起。
众人一见,尽皆骇然,到底是什么厉害麻药,竟然能让郭荣这样的绝顶高手,瞬间瘫软如泥。
袁绍之笑嘻嘻地自马上调转了方向,弯弓搭箭对准沈慕锐,道:“你就是沈大当家,果然英雄非凡,切勿乱动啊,除非你羡慕郭大侠,也想睡上一觉。”
沈慕锐淡然一笑,伸手自后背拔出铁箭,面不改色,随手一扬,那铁箭嗖的一声朝袁绍之飞去,袁绍之眼睛微眯,射出一箭,两箭于空中相撞,玎珰一声,两两落地。
“我倒要看看,你箭筒中有多少支箭,一旦用尽了,你还有什么本事可言?”沈慕锐微微一笑,伸出手臂,立即有盟众上前为他擦拭伤口,敷药裹伤。沈慕锐待他弄完,忽而大喝一声:“凌天盟众听命,狗皇帝正在那头,此时不取他性命,更待何时?弟兄们,今日且让我们并肩作战,杀了狗皇帝,为死难的弟兄们报仇!”
他振臂高呼,果然一呼百应,凌天盟剩余部众,个个精神抖擞,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沈慕锐一马当先,扑将过去,抓住一名骁骑营将士随后一抛,那人顿时被后来之人乱刀砍成肉酱。袁绍之啧啧摇头,道:“沈慕锐,都告诫你不要轻举妄动了,还是不听劝,真是。”
他嘴上说话,手下却不听,三联珠般的利箭连连发出。沈慕锐神功盖世,躲避得甚为巧妙,却苦了他旗下弟兄,纷纷中箭落地者不少。王福全见势不妙,忙一挥手,藏匿于各处的十几弓箭手奇奇发箭,沈慕锐大吼一声,翻身而上,抓起一柄长矛,手起刀落,将那暗处的弓箭手挑出不少,旁边的骁骑营叛军见此状况,也打起精神,开始反攻。一时间,形势又再度扭转,皇帝的护驾圈一缩再缩。
就在此时,却见空中飞跃的沈慕锐身形一滞,竟如断线风筝,直直落下,凌天盟众一见,唬得魂飞魄散,忙七手八脚接他,待放到地面一看,却见他面如白纸,额头上冷汗涔涔。一双野兽般的亮眼,恶狠狠瞪着袁绍之,袁绍之大叫冤枉,大声道:“不干我事,我只是忘了提醒你,不仅我的箭头,连小全儿的箭头,都涂上麻药。你坚持到这会,已是前无古人,大大的厉害了。”
凌天盟众个个悲愤,握拳提刀,正待上前,却听袁绍之大喊道:“想要你们首领活命的,就给老子停下!”
那些盟众面面相觑,却心忧沈慕锐,只得停了步伐。这边骁骑营叛军已连连得势,正要一鼓作气,歼灭皇帝身边的亲兵。厉昆仑颤巍巍地扶着一人肩膀,站了起来,越众而出,大吼一声:“住手!你们难道真要一错再错么?”
那些叛军,不少人都在厉昆仑手下历练过,自来将军号令,莫有不遵,已成习惯。听他怒喝,不由自主停了攻击,有那些冥顽不灵的,被王福全领着龙骑尉快速收拾了。
只见厉昆仑苍白着一张脸,忽而指着其中一个叛军,温言道:“李泰原,你过来。”
那叛军万万料不到,将军居然记得自己姓名,吓得面无人色,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语无伦次道:“不,厉将军,属下,我,不过去……”
“无妨,我只是想问问你,那日值夜后,身上旧患,可曾复发?”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过来,众人皆感狐疑,独那李泰原身形一僵,眼眶一酸,垂头不敢看皇帝,嗫嚅道:“回,回将军,属下身上的伤早好了。”
厉昆仑淡淡一笑,又指一人,道:“张世明,你呢,近来可曾贪杯被主将撞见?”
那张世明脸一红,摇头道:“不,不曾。”
厉昆仑面带微笑,又指一人,道:“许道择,你呢,老家今年过冬,粮食够吃不?”
被指那人手一松,一柄钢刀掉了下来,竟然呜咽道:“托将,将军的福,家里今年学了新的耕种法子,粮食,够吃了。”
厉昆仑含笑微微颔首,一路指了下来,瞬间不喘气连点了七八个叛军名字,准确无误与个人拉家常。这些小事,均是骁骑营随驾之时,他偶得闲暇,随意询问身旁将士的一两句话。那些人万不料道,将军日理万机,却竟然记住卑微如蝼蚁一般的普通将士姓名琐事,此时听得厉昆仑如此一一道来,胸中酸涩难当,又是激动又是惭愧,那叛乱的原因,匆忙之间不及想起,涌上心头的,尽是这几年在骁骑营中历练种种甜酸苦乐。
厉昆仑见目的达到,淡淡一笑,勉力提高嗓门道:“我骁骑营历来秉德明恤,济时救弊,代代有忠烈之士,仗义优节。皇上的江山,能龙庭稳固,后顾无忧,有一多半,是有骁骑营、龙骑尉这等铁血之军护着,此等功勋,厉某人会记住,皇上也会记住。尔等出身骁骑营,自能忠肝义胆,此时不过被奸人一时所惑,做了糊涂事,瞧在以往功劳之上,朝廷怎会为难?倒是你们若一意孤行,且不说杀不杀得了皇上,便是如愿以偿,这叛乱之罪,可就坐实了,这等不光彩之事,背后主使之人如何能忍?只怕你们到时候个个都难逃一死。”
厉昆仑顿了顿,忍痛跪下,对萧宏铖道:“请皇上瞧着他们往日有功的份上,网开一面吧。”
这种情形,自然由不得萧宏铖说不。他微皱眉头,点头道:“好,瞧在厉将军面子上,朕如今便给你们一个恩典,有弃暗投明者,只需过来,朕一概前事不咎,非但如此,班师回朝之日,朕还会为你们论功行赏!”
此言一出,底下叛军纷纷有所狐疑,有人大着胆子问:“皇上,您,您此话当真?”
萧宏铖负手而立,傲然道:“天子一言九鼎,怎会儿戏!”
叛军当中,虽有见利忘义者,可多数却并不仇恨这个皇帝,相反,听适才厉昆仑一番话,并准确无误道出各人姓名琐事,对朝廷的亲近感油然而生。厉昆仑算得很清楚,这帮将士,毕竟出身骁骑营,除去大内侍卫、龙骑尉外,差不多是天启朝众多番队中最与皇帝接近的一支。忠君爱国,这等思想,平日没少灌输,不似边关将领,在外有不遵皇命的例子。这样一些人,或被威逼,或被利诱,或被形势所迫,一时鬼迷心窍,然骨子里的皇权大统,并未消弭。只要有人给指条明路,再许以厚待,没有不动心的。果然,不出片刻,便有人哐当一声扔下兵刃,下了战马,双膝下跪,既有带了头的,余下众人渐渐观望,也终于形势比人强,慢慢放下兵刃,下跪行礼,一时间纷纷口呼万岁者。
兵不血刃而解除危机,厉昆仑终于力竭而晕过去,皇帝着人好生安顿他,心中甚喜,颔首点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都平身吧,此时匪徒未剿灭,反贼未揪出,仍是危急存亡之刻仍未过也。”他手指凌天盟众,冷笑道:“戴罪立功的机会便在眼前,去吧。”
“什么味道?”人群中忽而有人道。
皇帝一闻,果然一股奇特的烟味飘来,放眼一看,四周不知何时,弥漫一股粉色浓烟,正悄然围拢过来。忽听“砰砰”声连连,只见浓烟所过之处,不少将士并凌天盟众纷纷倒地,这时方有人醒悟喝道:“不好,有人放毒烟!”
下部 第 86 章
浓烟滚滚,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吸入一点,便引起咳嗽,产生窒息,再在此浓烟中停得稍久,即刻产生头晕目眩之感,恍惚之间,眼前竟然会有点点光斑,周遭事物,均被拉长放大,人声杂乱,竟成瓮声甕气,未几不可闻。皇帝一阵踉跄,天旋地转之间,忽觉有人急速朝自己奔来,他勉强睁开眼睛,却看大批黑衣人涌了过来,个个巾帕蒙面,手持利器,且武功不俗,刀下瓜落,顷刻间将场上的骁骑营将士并凌天盟众杀了不知多少。一片血红之中,众人惊惧愤恨悲愤不等,却因身中迷烟,眼睁睁地看敌人杀将过来,全无反抗之力。少顷,皇帝眼见自己身边的亲兵颠三倒四,歪了一片,几个黑衣人嘿嘿冷笑,闪着寒光的利刃顷刻间便要朝自己招呼过来。
萧宏铖自嘲一笑,却也不想再作垂死挣扎,闭上眼引颈就死,暗叹自己一代君王,今日竟然要以这等死法,命丧此处,青史留名,江山万代的抱负固然成为泡影,便是心底那层隐约的期待,豁然开朗的欢喜,此番也要尽付东流。朦胧之间,皇帝仿佛看到宫中长青柏树,树下一人,月白锦袍,端容无双,和煦如风,精美如玉。那双美眸宛若春波潋滟,光彩夺目,柔和看过来,忽而唇边淡淡的,一层一层漾出微笑来。皇帝模糊地笑了,那遗忘了三十年的眼泪,此刻忽觉沤染眼眶,嘴唇开启,无声地唤了一句;“墨存——”
你可知道我想你,你可知道,我将死一刻,多么想见你。
突然之间,一声马蹄惊啸,他只觉身子一轻,立即被人提上马背,疾驰而来,堪堪避开了众黑衣人的攻击。朦胧之间,仿佛听见谁喊了一句:“还有沈慕锐……”马上那人极不耐烦地应了声道:“知道了,他那边还能支撑一会。”皇帝听到此处,终于耐不住,两眼一黑,陷入昏迷当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似乎明了又暗,暗了又明,眼前似乎有人来来去去,骤然之间,一道强光射入眼睑,仿佛刀剑加身,皇帝大喊一声,多年来养成的警觉令他立即清醒,直直坐起。可周围哪有什么刀剑歹人,只有一个少年端着药碗,拿着勺子,被自己如此一惊,倒退了两步,手中的药汁洒出不少。那少年见状冷哼一声,重重放下药碗道:“醒了就自己喝吧,小爷我还不乐意伺候你。”
“放肆!”皇帝几曾有人敢如此对待过,闻言怒道:“哪里来的狗才如此没规矩,来人哪,拖出去廷杖四十!”
那少年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中有说不出的讥讽嘲弄,嘴角一勾,道:“呦,才醒了就发皇帝威风?你当这是你的宫殿,小爷是你的奴才么?笑话!信不信我将这药整个倒了,让你体内余毒不清,回头英年早逝,全了你的千秋帝王之名?”
皇帝大怒,欲拍案几,却怎奈一动之下,方发觉自己浑身无力,他这才领悟过来,自己此刻不知落入谁手中。他打量那少年,却见他长相甚为俊美,可脸色苍白,仿佛重病未愈一般,虽然凶悍刻薄,可却走两步都要喘口气。这么荏弱的一个少年安排到自己跟前,也不知对方是敌是友,有何毒计,他又悄然观察周遭,原是普通不过的民居陋房,墙角也不知堆了什么簸箕铁锄,身上盖的粗布棉被,摸上去有些潮腻,也不知多久没拆洗过。皇帝一阵嫌恶,不觉皱了眉头。那少年一见之下,又冷冷一笑,道:“你治下的普通老百姓过的就是这样了,你还别嫌弃,不是见天嚷嚷要与民同乐霈恩均么?这下,你可有机会乐个够了。”
皇帝被这少年噎得说不出话来,直想着一旦出去,定要将这少年千刀万剐,方能泄这心头之恨。却在此时,听得那边床上,有人火上浇油一般哈哈大笑,皇帝怒目瞪视过去,却惊愕地睁大眼睛,脱口而出道:“你怎的也在这里?”
那边床上,仰躺着一位魁梧男子,脸型硬朗,双目熠熠,正是自己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匪首沈慕锐。
皇帝骤然变色,冷笑道:“沈大盟主,你不是一心一意要弑君篡位么?怎的还费心将朕抓到此处?”
沈慕锐也不看他,却盯着屋顶冷笑道:“你以为沈某人不想?若不是我此刻动弹不得,早就取你首级,以慰我盟中死难的兄弟了。”
皇帝反唇相稽道:“此处又无你那帮愚不可及的匪众,你大可不必装出这等苦大仇深的模样,那些人的生死你若真放在心上,当初也不会牺牲总坛,金蝉脱壳了。”
沈慕锐怒道:“一朝功成万骨枯,你这狗皇帝麾下死的人还少么?连墨存都可以设计送到敌手床上,你有什么舍不得的?”
“放屁!”皇帝怒道:“墨存之事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然后来点点滴滴,若不是你,他又怎会黯然离去,伤心抱憾?朕疼在心尖上的人,你居然胆敢让他行刑受委屈,就凭这个,拿十个凌天盟陪葬都不够!”
沈慕锐哈哈狂笑,道:“萧宏铖啊萧宏铖,你如今一付伤心痴人模样,没得令人恶心!是谁将自己十二岁的亲侄儿纳作男宠?是谁不让他入仕?是谁任他被宗族子弟欺凌,沦为京城最大的一个笑话?又是谁将他置于风口浪尖,朝堂凶险于不顾,利用他推行新政,铲除异己?”
皇帝脸色苍白,胸膛不住起伏,沈慕锐笑声不歇,边笑边道:“到得最后,明明是你想将荣华富贵,锦绣前程拱手相送,墨存却不屑一顾;明明是你想将帝王之情,圣恩眷宠堆到墨存脚下,墨存却逼你下旨赐婚。就这样,萧宏铖,你有何资格指责于我?你又有何资格,提起墨存两个字?还想百年之后,与之骨灰合葬,哈哈哈,真真好笑!”
他话音未落,却听得屋内哐当一声巨响,两人抬眼望去,却是那病容少年,用了将那个药碗,摔到地上。抬起脸来,苍白的脸上一双黑色眼睛蕴藉怒火,他慢慢走过来,忽然扬起手,重重地甩了沈慕锐一耳光,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啐到他衣襟之上,骂道:“原来你都知道?”
沈慕锐有些愕然,但他毕竟是做大事之人,立即将那愕然掩饰下去,双目微眯,冷冷瞧着那个少年,道:“你,何出此言?”
“原来,晋阳公子所受一切,你都知道!”那少年毫不示弱地瞪着他,颤抖着嘴唇,显是气地不轻,指着他怒道:“你都知道!你还忍心让他一个人在那苦苦支撑,忍心假死让他悲恸欲绝,再忍心复生令他生无可恋?沈慕锐,你怎么能对他这么狠?”
他手腕一扬,一柄轻巧的匕首随即现于手中,眼中闪着冷酷之光,狠声道:“我才不管你是谁,你这么对他,活着也不过令他徒增伤心,累人累己,不若早早死了为好。沈慕锐,受死吧!”
“且慢!”
“刀下留人!”
两声疾呼同时响起,只听嗖的一声利箭破空,珰的一声,少年手中的匕首被一支箭硬生生撞飞。那少年受不住力道,砰的一下摔倒在地,迅速爬起,对着冲进来的两人怒目而视,尖声道:“我杀我的,要你多事作甚!”
沈慕锐一看,冲进了的二人,一是当日马上那箭法非凡的骑士,依稀记得名为袁绍之,一个却是老相识,乃皇帝陛下身边的红人,当日服侍过晋阳公子的二等带刀侍卫王福全。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看了皇帝一眼,却见他也双眉深锁,显是对此也不知情。
王福全一个跨步,单膝跪下行礼道:“皇上,小全儿来迟一步,累您受惊了。”
“起来吧,是你救驾?”皇帝疑惑地看向袁绍之,道:“这位,又是何人?”
袁绍之微微一笑,拱手道:“草民袁绍之,见过皇上。”他却不行礼,转身看那扑倒在地的少年,喝道:“琴公子,你这样莽撞,是要坏小凛的大事么?”
那少年眼中闪过一丝不甘,终于悻悻然起身,狠狠地瞪了沈慕锐一眼,默不作声,转身离去。袁绍之待他走远,这才笑道:“两位莫要惊慌,这等事往后不会再发生了。”
皇帝淡淡地道:“他要替墨存讨回公道,这样的事,朕乐见其成。”
袁绍之笑了笑道:“皇上剿匪心切,自然乐见其成。只是此刻内忧外患,真个杀了沈慕锐,凌天盟余党扑了上来,我可招架不住。”
“凌天盟余党?”皇帝瞥了沈慕锐一眼,道:“昨日一战,还没被杀光么?”
袁绍之笑道:“皇上,您莫忘了,昨日若有凌天盟智多星的徐二当家在,您此刻,肯定没法坐这跟草民聊天唠嗑。”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阴狠,道:“小全儿,御林军并南疆联军,此时何在?”
“回皇上,奴才赶赴塘定镇之前,已飞鸽传书,命虎豹将军调动人马赶赴而来。不出两日,定能到达。”
“那么,咱们只需捱过这两日,与大部队汇合即可。”皇帝喃喃低语,忽而抬头,对袁绍之道:“袁大侠,你昨日相助于我,效忠朝廷的拳拳之心,可鉴日月。朕立即拟旨,封你为忠义伯,享皇亲俸禄。现在朕命你作朕的贴身护卫,赏一等带刀黑带,即刻上任,如何?”
他眼力甚好,早已看出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袁绍之武功深不可测,立即便要将之招揽过来。却在此时,听得沈慕锐在一旁冷冷地道:“男儿当立志天地,行仁义,任逍遥,哪里稀罕你那劳什子官衔?袁绍之,沈某敬你是条汉子,可别耽于蝇头小利,让一世英名尽付东流。”
袁绍之呵呵大笑,团团拱手道:“二位,二位爷忒看得起我老袁。只可惜我胸无大志,难成大器,也无甚英名可言,恐怕要令二位失望了。皇上,沈盟主,你二位身上余毒未清,尚需修养,待精神头恢复,咱们再来叙话吧。”
他又团团一拜,转身走出。小全儿也朝皇帝拜别,正待随后而行,却听得沈慕锐开口道;“小王将军,你且慢。”
王福全默默转身,道:“沈盟主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只是想跟你借一物一观罢了。”沈慕锐目光炯炯道:“你昨日射出的短箭甚为诡异,无声无息,以我的功力,竟然到得一尺之内,方才察觉。不知你可否将弓借来一看。”
王福全结结巴巴道:“这,这是我杀敌制胜的法宝,如何,如何能借给你?”
沈慕锐神情激动,道:“不看也成,我只问你,那弓上,是否装了磁环?那短箭,是否金石合成锻制?你弯弓射箭之时,箭杆是否悬浮于磁环之中,致使箭飞出去,只有弦声,却无利器破空之声?”
王福全脸色剧变,道:“不是,不是,你胡说八道,不是这样。”
沈慕锐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从床上坐起,直勾勾瞪着他道:“你从何得知这等制箭之法?”
皇帝此时已听出端倪,立即冷笑道:“我天启朝能工巧匠甚多,王福全官居二等带刀侍卫,殊荣之下,得些古怪点的制弓箭之法又有何稀奇?”
沈慕锐摇摇头,只看着王福全,声音微微颤抖道:“当日墨存告诉我,这等弓箭改良巧法,当世之上绝无第二人知晓。他恐怕此物制出,会引来不必要的杀戮鲜血,故虽告知我原理,却并未告知我那箭杆如何锻造。如今你却有等弓箭,墨存,墨存……”
皇帝闻言,身形一震,转过去冷冷盯着王福全,似乎他一句话不对,便要下旨抄家斩首一般。
王福全冷汗涔涔,这柄弓箭,正是他那日见过林凛后,商议良久,终觉以寡敌众,非强劲弓箭不能得。因事态紧急,林凛方赠与他弓箭改良图,他连夜召能工巧匠赶制,也是赶巧,当地州府内藏有玄铁一块,这才锻造成功。也因为这样,终究迟了一日,令皇帝深处险境,幸而飞马赶赴,方没有误了大事。
此时左右两人视线如刀剑,犹如吃人一般,令王福全备感焦灼,然公子爷安危为重,当是之时,如何能说?他心中虽忐忑不安,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不错,这等巧法,正是晋阳候当日所教,沈盟主,你莫忘了,公子爷可是我的主子,当日亲授小的读书写字,礼义廉耻。小全儿今日这点出息,可都是自公子爷那得来……”
沈慕锐脸色惨白,喃喃低语道:“不是么,不是这样么?是他原来就教你的,是我痴心妄想,竟以为人死可以复生……1”
他脸色颓丧,两眼暗淡无光,忽而低头呵呵大笑,猛地一下,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他颓然倒下,王福全冷眼看着,目光闪烁,终于还是一转身,抬脚欲走。皇帝冷声喝道:“王福全,你上哪去?”
“找,找人救他。”
“朕不许!”皇帝喝道:“救了此人,后患无穷,你掂量了再办!”
“皇上,”王福全闭了闭眼,困难道:“不救此人,则眼下危机,解救不得。奴才,奴不得已,只能如此一回了。”
“王福全,你要抗旨么?”皇帝怒喝道:“王福全,你要害了墨存么?”
王福全身形一僵,勉强笑了笑道:“皇上,您,您说什么,公子爷,早已过世……”
“你在朕眼皮底下玩的那些个把戏,还入不了朕的眼!”皇帝吼道:“此事日后再与你追究,唯今之计,不得你出此房门一步,否则你便杀了朕,不然朕一回京,王门一百二十余口,朕定然尽数杀光!”
王福全一呆,年轻的脸上茫然无措,就在此时,却听得沈慕锐冷哼一声,如大鹏展翅一般自床上疾驰跃起,瞬间已扣住王福全的喉咙,王福全大惊失色,颤声道:“你,你,你不是|茓道被点,封了内力么?”
“冰魄绝焰神功若能如此轻易被封,便不是天下至尊了。”沈慕锐嘿嘿冷笑,焦灼而迫切地道:“到底让我试出来了,墨存没死对不对?告诉我,他在哪里?快说,他在哪里!”
下部 第 87 章
王福全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可嘴角却上勾嘲讽一笑,从被掐的喉咙捶出声道:“沈慕锐,你说的什么,本将军一句也没听明白,公子爷去年入葬皇陵,追封仁孝晋阳公,敕令昭告天下,您莫非失心疯了不曾,倒管我要起公子爷来……”
他一句话未说完,沈慕锐已然收紧手劲,瞬间令他透不过气来。王福全脸色骤变通红,脖子上青筋直冒,眼珠凸出,被扣着的喉咙咕咕说不出话来。沈慕锐贴着他的耳朵狠声道:“你休要瞒我,你与墨存感情最是亲厚,若他死了,你见着我,不上来拼命,却还来救我,这等胸襟气度,你一个小厮出身的奴才只怕还没有!快说,墨存在哪?!”
王福全却只斜睨着眼看他,眼中波澜不惊,不为所动。沈慕锐心里慌乱不定,这一年来所受的苦痛相思,那不敢奢求的微薄愿望,突然间被点燃,并以燎原之态将自己整个人都烧灼起来。他一发狠,手劲加重,王福全已经双眼往上翻,眼见就要断气,可两片嘴唇却仍旧紧抿,绝不肯透露半点消息。沈慕锐冷冷一笑,骤然松手,王福全立即摔倒在地,双手掩住喉咙,又咳又喘,眼泪鼻涕齐流。还未待他缓过气来,沈慕锐单手一提,瞬间将他双手扭在身后,一只手按住他头顶天灵盖,狠声道:“不说是不是?没关系。墨存最是良善懦软,咱们出去,看看你家公子爷,舍不舍得你死在跟前?”
王福全闻言一震,脸上却再无法维持置生死于度外的无畏无惧。自己服侍过的主子,他如何会不清楚?便是自己曾欺上瞒下,犯了大错,可依着那人的脾性,又怎能眼睁睁瞧着自己命丧而置之不理?他这下大惊,自己死不足惜,可沈慕锐状若癫狂,又武功盖世,若再伤了公子爷,那可怎么得了?王福全一面挣扎,一面高骂道:“沈慕锐,你这卑鄙小人,要杀便快些动手,难不成你还跟娘们似的,要挑时辰地方?沈慕锐,你放开老子,有本事就当着皇上的面杀了我,皇上,奴才来世再来报您的大恩,您可千万要将这乱臣贼子千刀万剐,以慰藉奴才的地下之灵啊……”
他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宁愿将皇帝拖入险境,也不愿让林凛在世的消息曝光。果然沈慕锐一听之下,停下脚步,冷笑道:“果然是忠君的奴才,你不提醒我,我倒忘了,还有这狗皇帝。”他出手如电,封住王福全的|茓道,几步跨到皇帝床前,犹如拎小鸡一般讲萧宏铖提起,再一提王福全,两大活人在他手下,却宛如轻若无物。沈慕锐大步跨出房门,才觉外间不过是最为常见的天井小院,前面是正方,左右各有小小一间耳房。沈慕锐将那二人往地上一扔,颤声喊道:“墨存,墨存你在哪里?你出来,你出来见我啊。墨存,我知道你没死,不要躲着我,不要这样对我,墨存,墨存……”
沈慕锐神情惨烈,嘶声痛呼宛若受伤野兽,声音中带有说不出的焦灼热切,深切哀伤。再看地上二人,王福全固然焦灼万分,恨不得跳起来一刀杀了沈慕锐,却怎奈|茓道被制,动弹不得。皇帝脸色颓丧,眼中哀痛难当,沈慕锐适才的呼喊,又何尝不是他心中所想?那心心念念的人,想见他想到心里发痛,可却又忧心他此时出现,会陷入险境。萧宏铖自嘲一笑,他的帝王心术,向来是权衡利弊,喜怒不显,几时如此为一个人考虑过?当日将那小男宠纳入麾下,不过作个新鲜精巧的玩意儿,谁曾想光阴飞渡,竟有今日,要为那人牵肠挂肚,一怀相思。
正怀想间,却觉头皮一痛,竟被沈慕锐揪住头发,整个提起,耳边听得沈慕锐声声吼道:“墨存,你将我与这狗皇帝弄来此处,想来有你一番打算,但你若再不出来,我便在此将这狗皇帝毙命掌下,到时候你可别怪我坏了你的事!”
萧宏铖微眯双眼,忽然觉得,与沈慕锐对峙着十来年甚为荒唐,为铲除凌天盟,朝廷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致使穷乡僻壤比比皆是,边关南疆屡屡遭侵,到头来痛失所爱,一朝天子落入敌手,落得如斯狼狈,就为了对付眼前这个红了眼的癫狂男人么?一股滑稽感油然而生,萧宏铖情不自禁,笑了出声,越发不可收拾,竟仰天长笑,笑到心境沧桑,眼角沁泪。
“笑什么?狗皇帝,不许你笑!”沈慕锐手上用力,一只手掌已然抵住皇帝后心,喝道:“闭嘴!不然我立即就让你成为一个废人!”
萧宏铖摇摇头,叹道:“沈慕锐,朕笑的是自己,竟然为了你这么个疯子,失了墨存那样的百年良才,倾心爱人。”他目光幽暗,暗含忧伤,却在下一刻,脸色一变,一股剧痛自后背蔓延全身,却是沈慕锐往他后心大|茓暗吐内力,登时令他疼得冷汗直冒。沈慕锐冷冷一笑,道:“你是该笑,因为你笑的时候不多了。萧宏铖,受死吧。”
他内力再发,萧宏铖忍痛不住,闷哼出声。就在此时,只听空中嗖嗖利箭之声,沈慕锐大喝一声“来得好!”左转皇帝身躯,单手劈出一掌,掌风所向,竟将那利箭扫得失去准头。沈慕锐右掌尚未收回,却见左边白影一闪,一人行云流水一般凌空飞来,砰砰连发数掌,姿势固然美妙,招式却凌厉之极。当是之时,那边射箭的也不闲着,连珠三箭,这二人一左一右,配合默契,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
沈慕锐背腹受敌,他纵使一身神功,怎奈对手二人也均是顶尖高手,无法等闲似之。白衣人一掌已到他胸口,沈慕锐侧身避过,正要反掌相击,那人却掌心向下,变掌为肘,击向他的小腹,这一招甚是灵巧,沈慕锐若非武功高出那人,定无法避开。他艺高胆大,一个回旋,已跃上半空,手指犹提溜着皇帝后领,尚未落下,那夺命三箭却已到跟前,沈慕锐若要活命,便必须放下皇帝。他后仰堪堪开三箭,手中一松,萧宏铖已被那白衣人一把夺过,沈慕锐一个后跃,停下站定,看着那俊逸非凡,却一头华发的白衣人,嘴唇颤抖,道:“白,白析皓?”
那人正是白析皓,他毫不客气,重重抛下皇帝,边上立即有护卫装扮的人接了去。皇帝于生死关口走了一遭,脸色铁青,嘴唇紧抿,双拳紧握,显是在竭力压制怒气。白析皓淡淡瞥了他一眼,道:“余毒未清,将他的药奉上来,灌也要给我灌下去。放心,我若要你性命,就不会花那么大力气救你。”
“你,你是何人?”皇帝微微眯眼看他,道:“将朕掳到此处,意欲何为。
白析皓展颜一笑,风流倜傥不可方物,道:“我是何人,现下你不必得知,只怕你知道了会气得吐血。至于掳掠云云,实属无稽之谈,相反,我们可是将您从叛军逆党手中救出。不知皇上拿什么来谢我们的救命之恩?”
皇帝皱了眉头,转头看了四周,缓缓道:“若,尔等并未图谋不轨,且他,”他顿了顿,没有往下说,道:“朕回京后,自会重赏酬谢!”
“重赏就不必了。”白析皓呵呵低笑,道:“敝人家底殷实,不愁钱银,也有家室,不爱美人,皇上只需赐敝人一个恩典便可,敝人担保,皇上定会安然无恙,稳赚不赔。”
皇帝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似有许多未尽之意,尽在不言中,良久,他忽而闭上眼,又睁开,视线已然转为柔和,解下身上所配金饰,递了过去,却是个双鱼戏珠状的东西,淡淡地道:“这个,给你们吧。要什么,只要不祸国殃民,累及祖宗基业,不肆意妄为,罔顾朝廷律法纲领,朕,都准了。”
白析皓随手接过,笑道:“如此多谢了。”他转过头,淡淡一笑,对着沈慕锐道:“沈大盟主,不知你可记得,当日白某临别之时,你说过什么?”
沈慕锐自他出现后,一双眼睛便只盯在他身上,眼中炙焰越来越热,心底那才刚勾起的期望,在见到此人之后,无数种可能撞击胸口,已不知是喜是愁,是悲是乐。听见他发问,愣愣地答道:“我,我说过什么?”
白析皓看着他,眼中有怜悯有恨意,有鄙夷有痛快,嘴角一勾,笑笑道:“沈大盟主真是贵人多忘事。您莫非忘了,当日白某离去,您亲口许诺,要好好待墨存,白某信了沈盟主的为人,这才放心而去。如今,您在此处,墨存呢?”
沈慕锐后退一步,脸色颓败,道:“白析皓,你明知故问。”
“我才刚听你声声吼叫他的名字,心里甚奇,当日我明明将他交付与你,便是你们总坛被毁,他被带回京师,我听说,他也于新婚之日,夜奔向你。这么一来,明明是你得了墨存,又怎的反向他人要他的行踪?”
沈慕锐面露痛苦之色,额头上青筋不断跳动,白析皓继续道:“我还听说,他待你甚好,一开始以为丧命了,即恨不得以身殉之,后来发觉你没死,便抛却高官厚禄,富贵荣华,一心一意投奔于你。沈盟主,你真是何德何能,得墨存这般待你,他那样死心眼的人,待一个人好,必定全心全意待他好,你拿扫帚赶也赶不走。沈盟主,你来管在下问墨存,白某人还待管你要墨存呢!”
沈慕锐踉跄后退几步,满脸尽是苦痛之色,摇头道:“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是我狠心逼他,是我……”
白析皓眼神冷冽,淡淡地道:“既然你也认了是你的错处,那白某就不客气了。”他话音未落,已是飞跃而过,掌风凌厉,急拍过去。姿态变幻莫测,招式灵动巧妙,掌底隐隐生风,显是用了十成功力,正是白析皓成名江湖的“飞霞落雨掌”。他心中恼恨沈慕锐那般逼迫萧墨存非一日两日,此时趁他不备出手,便丝毫不留情,招招狠辣异常,便是不能力毙沈慕锐于掌下,也断不让他好过。沈慕锐心神大乱之下,招架凌乱,便是武功高出白析皓甚多,此时也被逼得连连后退,狼狈不堪,一个不察,右肩生生受了一掌,登时整个半身犹如麻痹。
沈慕锐暗地吃了一惊,神智登时清明,想起白析皓这路掌法专攻人体经脉薄弱之处,自己神功护体,自然受损不大,然却不可轻敌。他打起精神,大喝一声:“白析皓,沈某人便是对不住墨存,可不是对不住你!”说话间,左掌暗运冰魄绝焰神功,一掌打过去,两人手掌相碰,空中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竹之声。不一会,却见白析皓额头白气氤氲,渐聚渐浓,脸色越来越凝重,显是拼上了内力。然沈慕锐却神色如常,灵台澄明,微微一笑道:“适才险些被你糊弄过去,墨存若死,你便是这世上最恨我之人,如何肯煞费苦心,相救于我?白析皓,我敬你一代神医,想来墨存若复生,得你相助不少,你快将他的下落告知,我便撤回掌力,免你受伤如何?”
白析皓咬牙切齿,拼命抵抗,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道:“休想。”
沈慕锐脸色一沉,又催过去两分内力,道:“白析皓,再拼下去,你不出片刻,定然油尽灯枯,何苦来哉?你只需将墨存在哪告之于我,我必定不为难你。”
白析皓勉力冷冷一笑,道:“放屁,我白析皓,是那么容易油尽灯枯么?沈慕锐,你试试动下你的右肩。”
沈慕锐一动之下,方觉气息停滞,右肩越来越麻痹,且那麻痹之感,导通经脉,隐隐有向下之势。他心中大惊,当下再不留情,又加几分内力过去,狠声道:“白析皓,你适才那一掌,加了什么进去?”
白析皓嘴角渐渐流出一线血丝,脸色已然发白,满额冷汗之间,却还能强笑着道:“没,什么,不过是掌心涂毒,特地为你准备的罢了。”
沈慕锐只觉半边身子已经开始麻木,不由又惊又怒,右掌举起,大喝道:“你要找死,便怨不得我了!”
却在此时,只见一人自外院奔入,喊道:“住手!你要杀他,先杀了我!”
沈慕锐心头大震,生生退了一步,一眨不眨地瞧着那人快步奔了过来,依旧是那难描难画的眉眼,依旧是那令自己一见沉溺,继而倾心的明眸,依旧是一身月白色素雅锦袍,依旧是那松柏树下,人美如玉的晋阳公子。
时光仿佛在此停驻,仿佛那些不堪的回忆,惨痛的离世,走火入魔的狂躁,无人处心痛欲裂的懊悔哀恸,俱都不曾发生;仿佛在下一刻,这个人,便会带着他那惯常浅易温暖的笑容,会带着他满满溢出来的温柔爱恋,会奔到自己怀里,说:“慕锐,你怎的现下方来寻我。”
沈慕锐一时之间,只觉喉咙哽噎,大脑空白,怀想了太久,思念了太久,到得这人真个出现在面前,反而宛若虚梦,反而令他不敢贸然伸手前去,生怕那人美好如斯的脸庞一碰就碎,生怕那人温润如玉的声音一下消逝云里风中。他贪婪地瞧着那个人奔过来,他从没看过这样迫切的晋阳公子,那人在他记忆之中,总是儒雅风范,一派翩然恬淡;他从没看过这样焦急得脸都变色的萧墨存,那人在与他的相处中,便是强权威逼,刀剑加身,也从未慌乱失措,从未怕到连手都在颤抖。
忽然之间,沈慕锐意识到,这个萧墨存,奔向的是倒地的那个白衣男子;他瘦削的臂膀,竟然小心翼翼抱着那个男人的头;他只看向那个叫白析皓的家伙,波光潋滟的眸间,竟然满是忧心惶急;他精细洁白的手,被那个男人紧紧地握在掌中;从头到尾,这个萧墨存,只是看了自己一眼,只是跟自己说了一句话。
一句,他怎么也料不到,会从萧墨存口中说出来的话:
“你要杀他,先杀了我!”
霎时间,沈慕锐的心宛如被人狠狠地劈出两半,鲜血淋漓之间,还要拖出来蹂躏践踏一番。萧墨存还活着的喜悦,顷刻间被一种不可能接受的痛苦所主宰,这种痛太过剧烈,剧烈到他从未流泪的视线瞬间模糊起来。沈慕锐张开唇,却发现嘴唇在颤抖着,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试探着,唤起那个令自己魂牵梦萦的名字:“墨,墨存……”
那人猛地仰起脸,直视着他,视线清亮之极,宛若暗夜划破黑幕的闪电。那人绝美的脸庞上呈现出一种畏惧,继而勇敢及忿怒,继而回归安详的淡漠,然后,那个曾经在自己身下呻吟,在自己怀里轻笑,在自己耳边絮语,在自己记忆中铭刻的声音,淡淡的,宛若对着陌生人那般道:“墨存?墨存是谁?”
沈慕锐贪婪地看着曾经那么熟悉一张脸,舔舔唇,正想说什么,忽然一口腥甜涌了上来,他哇的一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下部 第 88 章
他果然没死,这般秀美绝伦,风雅高洁,果然没有草草掩于一抔黄土;这般钟灵毓秀,冰雪聪明的人,果然不会那般黯淡离世。但是,他说什么?墨存是谁?如若你不是墨存,那么,那般刻骨相思,缠绵悱恻的记忆,我一个人记着算怎么回事?那般相知相爱,生死相随的誓言,我不与你说,又待与何人说?沈慕锐捂着胸口,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脚下一软,从未失态的他竟然一个踉跄,跌坐地上,顿时只觉四下俱静,满是萧杀,眼睛却舍不得从那人身上移开片刻,看着他轻手轻脚,郑重珍惜地扶起那个白衣男人,看着他脸带心疼,不住柔声问那个男人感觉怎样,看着他被那个男人反手揽入怀中,笑道不打紧,看着那两人,容貌均为上上之选,紧靠一起,柔情四溢,旁若无人。
沈慕锐只觉心中已然痛到麻木,便是萧墨存在怀中服毒自尽,也没有这般焦灼难受,那个时候,他虽死去,不可触摸,可还能怀想,还能期盼,或者在冥冥之间,或者在百年之后,仍能重执手相看,仍能再续前缘。可直到现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自己,是真的失去那人,原来,痛失所爱,不是意味着天人永隔,而是意味着,你眼睁睁地看着他另有所爱,可你却毫无作为。
是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萧墨存爱起来有多干脆利落,孤注一掷,当日他肯抛下功名利禄、抱负雄心跟随自己,肯将天下人趋之若鹜的皇恩眷宠嗤之以鼻,义无反顾站在自己身旁,那等勇气,非常人能及。同样的,这样的人,若不爱了,也会有同等的狠绝,会宁愿壮士断腕,也不拖泥带水,他若不爱了,那便是真正的覆水难收。
是啊,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个男人是怎样的人,当初,能够那样没有顾虑将他算计进去,不就是笃信这人爱自己至深,便是沧海桑田,也是两心如一,便是风雨飘摇,也是坚若磐石么?可是,自己怎么会忘了,这人决绝起来,也同样是冷硬非常,比之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沈慕锐胸口一痛,硬生生压下涌到喉咙的一口腥甜,他知道自己适才手掌太快,功力反噬,气血翻涌才致使吐血。这时候只需运功一个小周天,便可痊愈。可看着那人在他人怀中,如何能静下心来运功疗伤?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我该认领的命运与结局,这不是我与他之间应该有的局面。沈慕锐一提气,忍着胸口剧痛,双手撑地,进而跃起,沉着脸缓步走近那两人。果然,两人见他重伤之下,竟还能站立而起,均大惊失色,白析皓更是一把将林凛护在身后,冷笑道:“沈慕锐,你已中剧毒,再强行运功,也只会加速毒素在体内循环,死得更快罢了。”
沈慕锐却不理会,只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怀里脸色苍白的人儿,凄然一笑,黯然道:“沈某何惧一死,只是墨存,你还不能原谅我么?你看看我,这一年来你不在我身边,我早已心神俱伤,几次险些走火入魔,全身瘫痪;盟内经此一劫,早已元气大伤,能不能东山再起,均是未知;你看看我,看我的脸,我一生挚爱,尽皆在你,这等生不如死的惩罚,还不够么?墨存,你要我怎样,才肯消气?”
林凛心中一痛,微微抬头,眼前那人,依旧魁梧如山,只是脸颊瘦削,形容颓丧,哪里有当日号令群雄的风采。只是千愁万恨,尽作前尘往事,他别过脸,淡淡道:“墨存早已死了,沈盟主,你这唤的是谁?”
“不,墨存没有死,你就是墨存,你就是墨存啊。”沈慕锐急急地道,他转过头,却见萧宏铖站立一旁,看着林凛,眼光又悲又喜,已然痴了,沈慕锐犹如见到救星一般,喊道:“狗皇帝,萧宏铖,你说,这不是墨存是哪个?这是我的墨存啊,他没有死,他没有死!”
萧宏铖脸色一凝,与林凛四目相对,看了良久,忽而在唇边勾起一丝温柔的微笑道:“墨存自十二岁起便侍奉朕,这么多年,朕待他,可算不上好。”他语调轻柔,陷入回忆之中,缓缓地道:“他性子阴狠,睚眦必报,见天撺掇朕给差事,耳根又软,心里又没个算计,被人利用戏耍了也不自知,为了些许蝇头小利,朕让他做什么,哪怕再屈辱,再违背他内心意愿,也全无反抗。这样卑下的玩意儿,朕身边不知有多少,随时都会有玩腻的一天,只是那孩子却毫无自觉,仗着朕的宠幸整日闯祸不断,坦白说,若不是瞧着那张脸,那身子无人能及,朕断不会容一个无用的宠臣如此跋扈骄横。”
他说的是原先那位晋阳公子的事,林凛听了,心下恻然,不禁牢牢握紧白析皓的手,白析皓微微一笑,贴着他耳边道:“没事。”
林凛点点头,却听得皇帝继续道:“朝堂奸险,这孩子又得罪数位不能得罪之人,早已被人悄然下了慢性毒药,再加上他年纪尚小便侍奉男子,身子早已是七零八落,夭寿只是迟早。朕明知这一切,可却按捺不动,因为,他不过是个小玩意儿,不值得朕明着护他。”
“然而有一天,这个晋阳公子却骤然变样,不仅变得宽厚仁慈,温文尔雅,而且惊才绝艳,令满朝文武无不侧目。他提出边关戎植、土地变革、抗旱十三辙、秋冬粮食两耕法等等国策,为我大天启朝国泰民安、民众富庶建下不世功勋,可就算如此,朕仍然没有待他好。”萧宏铖的声音无比倦怠,带了深重的悲伤和苍凉,缓缓地道:“由始至终,朕看着他心力交瘁,看着他挣扎求生,朕却不施加援手,因为他是朕的小玩意儿,便是为朕而死,也是理所当然。”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带着愧疚和懊悔,摇头道:“朕没有待他好过,无论是作为皇上,作为主子,还是作为叔父,作为情人,朕从来没让那人过过一天舒心畅快的日子。到得最后,他终于到了强弩之末,身子再难大好,心,也给催逼成灰,朕想的却仍是,如何将他纳入后宫,锁进高楼,让他夜夜承恩,将他占为己有。”!
萧宏铖抬起头,看着沈慕锐,淡淡地道:“沈盟主,晋阳公子便这么被朕生生毁了,便是他自己没有服毒,他中的毒,也已深入五脏六腑,神仙难医,这毒是朕授意底下奴才下的,可也是在你眼皮底下,在你默许之中下的,咱们俩都有机会能让他不死,可咱们都以为无关紧要,咱们,都错过了。”
“我不是问你这些,我只问你,他是墨存,对不对?!”沈慕锐心中发慌,指着林凛吼道。萧宏铖目光哀伤温柔,看着林凛,微笑道:“他自然不是。晋阳公子讣文朕亲授翰林院撰写,昭告天下,他的灵柩朕早已葬入皇陵,这一位,怎会是墨存呢?”
林凛浑身一震,抬起脸,惊喜地看向皇帝,却见皇帝看着他,目光中似喜还悲,柔和地看向自己,小心地道:“这位小公子宛如故人,朕,见了,寥寄哀思,心中甚慰。不知,不知可否告知姓名表字,你此番救驾有功,朕,朕”他语气一顿,喉咙竟然有些哽噎,半响才道:“朕回京之后,定行封赏”林凛注视着皇帝,与他较量多次,这竟然是首次不带敌意,不怀警惕地打量这位君王。他淡淡一笑,道:“在下姓林,单名为凛,去凛冽岿然之意,表字无字。”
皇帝含笑颔首,道:“林公子人物非凡,朕赠你明德二字,敕封明德公子,享宗室子弟俸禄,你若愿”
白析皓毫不客气打断皇帝,道:“我家凛凛志不在此。”
皇帝垂头,黯然道:“无妨,只盼你高兴便好。”
林凛见皇帝此状,虽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可却觉皇帝此刻有说不出的萧瑟寂寞,心中却有些难受,正待说什么,却闻得耳边一声疾风,再听得白析皓一声怒吼,却觉胳膊一痛,已被沈慕锐强行拉入怀中,林凛又惊又怒,喝道:“沈慕锐,你快放开我!”
白析皓被沈慕锐一掌推开,嘴角已然沁出血来,此时却不管不顾,扑了上去,沈慕锐一声冷哼,单手揽着林凛,终身后跃,一脚飞去,白析皓不躲不闪,竟视那踢向檀中|茓的一脚为无物,砰的一声,结结实实被踹开,沈慕锐对他恨不得挫骨扬灰,手一举,冰魄绝焰神功便要使出补上一掌。林凛大惊失色,扑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怒喊道:“沈慕锐,你敢!”
沈慕锐一顿,收回掌力,抱住林凛,微笑道:“你说不杀便不杀,我总是听你的话。”
林凛急欲奔到白析皓身边,却被沈慕锐死死抱住,哪里挣脱得开,眼见着白析皓脸色煞白,捂住伤处,冷汗涔涔,不觉心痛如绞,喊道:“析皓,你,你没事吧?”
白析皓勉强抬头,笑了一笑,正待答话,却一口鲜血先喷了出来,林凛愈加惶急,使全力要掰开沈慕锐的双臂,眼中已经带泪,大喊:“放手,沈慕锐,莫要让我瞧不起你!”
沈慕锐臂膀一紧,将他整个身子板了过来,怒道:“你为了他要瞧不起我?墨存,你从未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也给你赔了罪了,咱们回去后,你要打要骂都可以,你到底要气到何时?”
林凛大怒,一巴掌甩了过去,重重打在沈慕锐脸上,沈慕锐一呆,随即板过他的脸,将他狠狠抱入怀中,深吸一口气道:“你连我的名字都叫了出来,这下还怎么装不认识我,怎么装不是墨存?你摸着你的心问问,真的忘了我么?忘了咱们以往的快活日子?忘了崖底定情?忘了我们约好七八十岁,还同闯江湖么?若打我能解气,我让你打!墨存,只是你不要装作不认识我,你这样,我心底受不住啊。”
林凛心急如焚,恨不得赶紧奔回白析皓的身边,闻得沈慕锐这番话,心下悲凉,与沈慕锐共处的往事骤然间涌了上来:狱中初见,把酒言欢,同看日出,崖底缠绵,这人本是自己来这时空认定的第一个挚友,第一个爱人,这人,本来在他身上倾注了多少深情,多少爱恋,为了他,曾经放下自己的坚持原则,曾经如初恋少男少女那般随对方喜乐悲欢,曾经以为真的就能风雨同舟,生死契阔。这些事情,即便物是人非,却也不能全然无视,全然当作事事已休。他垂下挣扎的臂膀,幽幽叹了口气。沈慕锐大喜,抱着他颤声道:“墨存墨存,我知道错了,我往后再不会欺瞒你任何事,再不会令人欺凌到你头上。那刑堂执事已被我远远发配,此刻只怕早已死在朝廷兵马之下,我,我回去就拜你为副盟主,当日水陆道场上为难你的那些人,再不会为难与你,你放心,你先前住的屋子,还在,你喜好的东西,我都让人干干净净收着,墨存,跟我回去好么,墨存”
林凛浑身一僵,冷冷地道:“沈盟主,我适才已经说过,我不是萧墨存,我是林凛。请你放开”。“你爱叫什么都成,”沈慕锐微笑道:“和我回去吧,你不爱那些江湖中事,我便护着你,不让你沾染一丁半点,你若爱大展拳脚,我自然会做你的后盾”
“我让你放开,没听见吗?”林凛骤然提高嗓门,沈慕锐从未见他发怒的模样,不由松了手,呐呐地道:“墨存”
林凛迅速后退几步,凛然道:“沈盟主,我想咱们有几个事先得说明白。第一,墨存已死,你见着他死了,那是千真万确,非他矫情,实在是你们没给他留一条活路走;第二,我是林凛,萧墨存的一切俱往矣,你若以旧情纠缠不清,以为我能回头当那被你蒙骗的傻子,那便不妨拿凌天盟剩下的家当来赌一赌,试一试,看今日的林凛,会不会如萧墨存那般心慈手软。”
沈慕锐一颗心不住往下沉,可眼前这人,他如何能放手?他上前一步,柔声道:“林凛也好,墨存也好,你都是我心爱的人,你救了我,不是吗?”他惶然道:“你若对我无情,又何必救我?”
林凛冷冷道:“我救你,是不忍心看老百姓好容易过上两天安生日子,一打仗又遭离难之苦;是看在你凌天盟无辜盟众多为侠义之辈,不忍心你们洒血牺牲,却作他人嫁衣裳;是怜皇上整顿朝纲,海晏河清,政通人和之不易得;更是因为,我想杀一个人,也要对得住一个人。”
沈慕锐看着他,满心苦涩,半响方道:“你,莫非心中对我全无情意么?”
林凛叹了口气,走过去扶起白析皓,白析皓满眼惊慌地看着他,眼底隐隐现出恐惧,不顾伤痛,反手握住他的手。林凛微微一笑,安慰地拍拍他,轻声道:“没事,我决不会离你左右。”他看着沈慕锐,道:“我想,沈盟主也不是那强取豪夺之人,对吗?”
沈慕锐眼睛微眯,冷声道:“你,都是为了白析皓?”他踏上一步,道:“你信不信我一掌毙了他!”
林凛淡淡地拂开白析皓额头上的发丝,握紧他的手,微笑道:“好啊,你杀吧。”
沈慕锐愣住,却听他接下去轻声道:“你只要杀了他,我立即不独活,一个人若是存心想死,你怎么拦也拦不住。”
沈慕锐身形微微颤抖,道:“你,竟然为了他命都不要,为什么,你明明与我两情相悦,为什么顷刻之间,竟然移情别恋,墨存,你的感情,原来如此朝三暮四么?”
白析皓怒瞪着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林凛轻轻按住,朝他微微笑着摇摇头,转身对沈慕锐淡淡地道:“朝三暮四,朝秦暮楚,这就是你对萧墨存的评价?”
沈慕锐急道:“你随我回去,我一概万事不究。”
“你倒豁达,”林凛募地站起,冷笑道:“只可惜,林某却不稀罕。沈慕锐,我原瞧着昔日情分,不愿令你过分难堪。如今都到这份上,有些话再不说,不是对你宽厚,倒显得我窝囊!当初萧墨存待你几分,你待萧墨存几分,这等往事,大家心知肚明,秋后算账等等,也只多说无益。你欺瞒在先,利用在后,数百条人命视为等闲,将人心所向,当作工具。你口口声声爱我敬我,然又何尝真正信过我?我将身家性命,交付于你,你回报的是什么?总坛被毁时的假死遁逃,还是水陆道场上任宵小欺凌于我?你是大英雄,大豪杰,自然要做大事,立大业,然而任你是谁,却也无权无视他人生死,无视他人苦痛,无视他人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力!你沈慕锐是人,是首领,可以挑拣伴侣,可以一面甜言蜜语,一面监视欺瞒;旁人也可以告别往事,知错就改,另觅良伴,重新生活!”
他静静地看着沈慕锐,淡淡道:“我们是曾经相爱过,然而我不属于你。慕锐,我们之间没有贵贱尊卑之分,我们都是人,这意味着,你喜欢我,我可以不喜欢你;你痛苦了,我会表示遗憾,但不会有更多同情;你说跟你回去,我可以说那又如何,我不乐意。”
沈慕锐双拳紧握,红了眼喝道:“我要杀了你们,将你们烧成灰,一个洒在高山之巅,一个丢入深海之渊,我看你们还怎么在一起!”他手掌一扬,就要迎头击下,林凛却并不惊慌,反而微微一笑道:“慕锐,活着的世界,你都作不了主,更何况死后幽冥?别傻了,我们会在一处的,你根本管不了。”
沈慕锐双手颤抖,满腔懊恼沮丧痛苦失落冲击脑袋,他大喝一声,想也不想,朝林凛天灵盖痛击而下,心中只是想着杀了这个人,杀了这个人,自己就没那么多痛苦。就在此时,却听见有人喝道:“住手!”话音未落,一柄长剑已然刺到跟前,沈慕锐变掌为指,朝剑柄上弹出,他此时心中恨意十足,出手十成功力,再不留情。可那柄长剑却如活的一般,稍微一避,又斜挑而上,剑招精妙异常,实乃平生首见。刷刷数剑,以逼得沈慕锐连连后退,这在他神功炼成这些年来,是从未遇到的事。
沈慕锐定睛一看,眼前一持剑中年男子,文士打扮,却原来是那箭术极强的骑士袁绍之,他冷冷一笑,道:“原来是你,可惜了,今日来谁,都是个死!”
袁绍之呸了一声道:“你个丧心病狂的恶徒,竟敢向小凛下手,接招吧。”他手下不停,却听得嗤嗤嗤嗤数声,长剑抖动之间,沈慕锐衣袖等处,已然被剑气所破。这等凌厉精妙,实在闻所未闻。沈慕锐大喝一声,运起冰魄绝焰掌,斜砍直斫,招招拼命,袁绍之凝神以待,剑气横溢,四下闪光,竟然毫不逊色。
在场众人,皆看得眼花缭乱,连皇帝在内,众人都知沈慕锐武功之高,当世无人能出其右,却不曾想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一剑在手,却与他打得不相上下。林凛见状,忽然想起白析皓说过,这袁绍之精研一物,当世无人能及,现在想来,这一物应该便是剑术了。如此精妙的剑招,放到江湖上去几成传奇,可他却甘愿偏安一隅,足见人各有志。他忙跑过去握住白析皓的手,这才察觉,自己手指颤抖,手心尽是冷汗,原来不是不怕,只是形势所迫,却不能去怕罢了。
白析皓握住他的手,却只是看着他微笑不语,林凛恐他有碍,忙道:“伤了哪里,要不要紧?”。白析皓笑逐颜开,无比开心,道:“宝宝,我到今日,总算得以放心。”
林凛知他指的是适才自己怒骂沈慕锐的一番话,有些赧颜,顾左右而言他道:“袁大哥原来武功如此厉害,才刚为何不出手?”白析皓却不好说,袁绍之不出手,是笃定他其实无甚大碍,只是看到林凛危急才救人。忙笑道:“你放心,不出两百招,他定拿下沈慕锐。”
林凛皱眉道:“他身上的毒无碍的吧?”
白析皓没好气地道:“放心,总不会见血封喉就是。”
林凛叹了口气,知道依着白析皓的性子,决不会让沈慕锐好过,只是不害他性命武功,也就仁至义尽。他转头看去,果然见到沈慕锐出手越来越慢,显是在极力支撑,不一会,脚下一软,袁绍之数剑扫去,正中他手上脚上各处要|茓,沈慕锐终于坚持不住,轰然倒地,袁绍之面带微笑,又点了他几处|茓道,这才抬头笑道:“幸而你先弄了药在他身上,不然单凭我一人之力,还真不一定能拿下他。”
白析皓翻了白眼,伸出手搭在林凛肩上,勉力站起,道:“拿下他就快做事吧,咱们可没那么多时间耗着了。”
却在此时,听得外面一阵急杂脚步奔进,众人抬头一看,却见邬智雄满身浴血,冲进来喊道:“主人快撤,那晚上的黑衣人又来了!”
下部 第 89 章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林凛忙道:“敌人多少,咱们伤亡如何?”
邬智雄道:“敌人密密麻麻,总有一两千,且人人皆是高手,飞鹰堡众位弟兄按公子吩咐的作了四道防御,如今第一二道已被攻破,靠着占了高楼的弓箭手在那撑着,属下领了人杀将一番,终究寡不敌众退了回来。”
白析皓眉毛一扬,喝道:“尽量拖延一点。”
邬智雄一抹脸上的汗水,道:“敌人太强,弟兄们怕挡不了多久。”
白析皓怒道:“挡不住也得挡着!”
邬智雄领命而下,白析皓携着林凛,正要疾走,怎奈胸口一阵剧痛,脚步踉跄,险些摔倒。他适才故意激起沈慕锐动手,是想以苦肉计博取林凛心疼愧疚,以便伺机将他心中对沈慕锐最后那点旧情去掉,那一掌一脚,明明可以避开,却运气硬生生挨了下来。饶是有备而来,然沈慕锐何等高手,他到底还是受了内伤。此刻一经挪动,立即气血翻涌,头晕目眩,险些一头栽下。
林凛心中一慌,忙扶住他道:“析皓,你没事吧?药呢?伤药在哪?”
白析皓微笑着安慰他:“不碍事,我服药便是。”
林凛又急又痛,伸手从他怀着掏出药瓶,打开一看,却是以前他炼制的“思墨”,林凛一见之下,气道:“这节骨眼带什么不好,带这个药有什么用?”
“有用的,”白析皓倒出一丸咽下,缓了口气道:“这药中材料珍贵异常,有固本化元的奇效,伤病服用,也适合。”
林凛忧心忡忡,看着他苍白的脸道:“真的有用?”
“莫怕,”白析皓安慰地抚慰他的后背,道:“我早已照你所说,留了后招,咱们赶紧撤离便是。”
林凛点点头,回首简要地道:“袁大哥,你带上沈盟主,小全儿,搀好皇上,咱们快些走。”
袁绍之点点头,跃过去将地上王福全的|茓道解开,再一把扯起地上的沈慕锐,匆忙引着众人朝后门奔去。走到后院,出了来,早已停好一辆马车四匹骏马,外带一匹备了马鞍的。林凛和白析皓先上了车,王福全将萧宏铖也搀扶上去,袁绍之拉开车帘,一把将沈慕锐扔了进去,跃上马背,对王福全道:“你赶车,咱们走!”
王福全点点头,双手一振,催赶马车道:“袁大侠,朝南面走,只要咱们出了城门奔出一百里,便能与南疆联军并龙骑尉汇合。前日弓箭手先救出厉将军也在那处,见着他们,咱们便不怕那帮龟儿子了。”
袁绍之策马扬鞭,紧随其后,边奔边道:“只盼后边邬老大能撑得久些。”
林凛忽而掀开车帘,急道:“你有嘱咐邬老大他们差不多便撤吗?那帮可都是豢养的职业杀手啊。”
“放心,”袁绍之道:“邬老大手中有白老弟亲手制的迷烟,逃跑问题不大,况且那帮兔崽子目标不在那些人身上,而在这里,耽搁不起功夫。”
林凛点点头,坐回车里,却见皇帝萧宏铖一双眼睛直看着自己,目光是喜是悲,复杂难明,与先前相比,却多了几分柔和,少了几分霸气。然皇帝毕竟积威甚深,林凛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勉强一笑,便不自觉往白析皓身边挨近了些。白析皓冷哼一声,狠狠瞪了皇帝一眼,身子略微挡住了他的目光。
皇帝苦笑了一下,微微叹了口气,道:“放心,朕此时此刻,便是想对他如何,也是有心无力。”
白析皓冷冷道:“便是你有心有力之时,也未必能对他如何。”
皇帝垂头,解嘲一笑,道:“说得也是,这世上,能让朕如此伤脑筋的,大概也只有此一人了。墨存,”他抬起头,语调温柔地道:“你老实告诉朕,如今出了宫,离了凌天盟,快活么?”
林凛想了想,轻声道:“我这一生,至此方觉昨非今是。”
白析皓笑逐颜开,大是开心,握着他的手低声喊道:“凛凛。”
皇帝眼神转暗,道:“若朕,许你庙堂高官,让你一展所为,千秋万代,青史留名呢?”
林凛笑了笑道:“皇上,当日尚书处何等落魄,萧墨存一人上下往复,屯邅困踬,窜斥流离,夹缝求生。那等苦楚,林某可不愿尝试,况且,”他握紧了白析皓的手,看向他的目光柔和温暖,道:“我答应了一个人,要陪他看尽天下美景,此生怕是再无精力时间,应对朝堂之事。况且我朝现下,内外风气焕然一新,皇上何愁无能人志士,前来效力?”
皇帝痴痴地注视着他的脸,默然不语,半响方微微一笑,道:“你还是如从前那般,不屑作粉饰之语。”
林凛淡淡地道:“对皇上,林某不敢打妄语罢了。”
皇帝定定地盯着他,道:“那么,你能老实告诉朕,掺和这些事,到底意欲何为么?”
林凛却不作答,白析皓冷笑道:“我就说过,救这两人,就跟救白眼狼一样,你偏不听,如何?要叫我说,将他和那姓沈的一同丢下车去多好。省得在这看着碍爷的眼!”
林凛轻轻一笑,拍拍他的手背,道:“稍安勿躁。”他一瞧皇帝脸色,已然不悦,便微笑道:“皇上,你我心中对彼此皆有疑惑,不若再略等等,待一切顺其自然,水落石出不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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