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 39 章
中元节后,京师秋至,北边的流寇,南边的旱灾,暂时都影响不到这里。古老的青石板路上,两旁酒肆商铺仍旧营业,虽不复往日熙攘繁华,却也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不失帝都的热闹与祥和。
这座都城南临太白山,北向永定河,处于一山一河当中,端的是依山傍水,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可见当初选址定都,颇废一番心思。城廓并不遵循古礼中方九里,旁三门、经涂九轨,九经九纬的规矩,除去皇城之内道路必遵准绳之外,其余地方,却也因地制宜,街头巷尾,蜿蜒屈伸,少了几分巍峨,却多了几分情致。
帝都北面的朝市当中,卖艺的、耍猴的、摆摊位算命的、代写书信的、推着独轮车贩卖水果散货的,连同青石板路两旁的酒肆商铺,共同勾勒出一派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拐过这条大街,则是一条略嫌狭隘的石板路,名唤“张王直”,来历已不可考,姑且认为,早年这巷子里住了张姓和王姓两户人家。到了如今,“张王直”内住的早已不复姓张姓王,却有一家叫“春晖堂”的老字号药铺,药材价格适中,掌柜的脾气古怪,祖上传下来的精湛医术,可却不挂牌问诊,每只喜欢鼓捣些新药丸膏药。还好店里的伙计们略通医理,且是这一片住了多年的老街坊老邻居,最是童叟无欺,因而附近的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小病,也愿意来这里买药丸,抓贴药剂了事。
这天与往常一般无二,“春晖堂”的伙计早早开了店面,将不大的一片店擦洗得干干净净。大清早的并没有什么人来,只隔壁的寡居老娘过来拿了贴去湿痛的膏药。当值的伙计姓林,入“春晖堂”时间尚短,只因自小住在“张王直”内,与店里的老伙计都混得颇熟。年前父亲去世,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伙计们瞧不过去,禀报了掌柜,才将他收进来做了药铺的学徒。他也勤勉好学,为人老实,东家脾气怪,他也能小心伺候得来。混不到一年,已经从锄药的学徒,升到了柜前的伙计。
小林子这里捧了一盆清水,舀着撒在铺子前,一不留神,一勺子水全撒过路的一个少女的白绫撒花裙上。那少女“哎哟”尖叫一声,小林子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一位模样俏丽,年纪尚轻的姑娘,瞪着一双眼睛,扯着自己滴里达拉往下淌水的裙子,骂了起来:“你这小厮没长眼啊,往哪泼水呢!”
小林子自知理亏,对方又是年轻貌美的姑娘家,爱惜衣裳容貌是天经地义的,忙扔了木勺,欠身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眼睛迷了屎,没瞧见姑娘过来,真是对不住。”
“这就完了?”那少女泼辣得紧,指着他鼻子骂道:“知道这是什么?官里的白绫,锦云坊的绣功,我今儿个头回上身,就遇到你这不长眼的,你说怎么办吧?”
小林子不知道什么是官里的白绫,却知道锦云坊是全京师最贵的绣坊,多少达官贵人的衣裳都在那里绣的。他着急了,道:“那,那该怎么办……”
“赔啊,这裙子的料须得好好浆洗,非托专门的洗娘不成,算,我亏点,算你十两纹银吧,拿来。”那姑娘伸出俏生生的一个雪白手掌,道。
小林子后退了一步,道:“我,我一个月只有十五吊钱……”
“十五吊钱你就敢不看人随便往人身上泼水啊,你……”那少女气极了,叉腰正准备好好教训他一番,却在此时,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道:“梅香,让你出来问路,这怎么倒跟人吵起来了?”
小林子循声看过去,却见眼前一个美貌的大姑娘,打扮体面,浑身透着利索和精干,一双妙目正滴溜溜地在自己身上打转。他脸上一红,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锦芳姐姐,他把水泼我身上,你看我的裙子。”那少女换上了撒娇的口吻,提了裙子道。
“我才刚都听到了,欺负一个小伙计算怎么回事?裙子不就撒了水么,这就要人家赔,府里的东西你糟蹋得还少了,都让你赔,你怎么办?”大姑娘一张嘴,就是一通干净利落的训斥,让那少女红脸。随后,又温言朝小林子道:“这位小哥,我想请问你,可是这里的本地人?”
“是,小的自小长在‘张王直’这里。”小林子忙答道。
“那么,可认得一位,姓莫,叫莫求贤的大夫?”
小林子微微张大了嘴,摇头道:“这可没听说过。”
那姑娘眼中略过一丝失望,抬头看了看他们店的牌匾,道:“这里统共就你们一家药铺?”
“是,咱们老店百来年了,信誉最好不过的。”
“掌柜的可在?”
“我们掌柜啊,一般不出来,在里头呢。”小林子笑道:“姑娘有什么吩咐,只管吩咐小的便是。”
那姑娘沉吟片刻,道:“不知掌柜姓名,小哥可否相告?”
“哦,那个啊,我们这的人都知道,掌柜姓吴,名讳上问下仙,为人虽然有点脾气,可却是大大的好人。”
那姑娘喃喃念了几声“吴问仙,吴问仙,莫求贤,吴问仙”忽然眼睛一亮,笑道:“可是这里了。有劳小哥向掌柜的通报一声,我明日带着家主人过来问脉。”
“可是,我们掌柜只喜做药,不帮人看脉的,姑娘不如外头去找正经大夫……”
“哦,喜欢做药啊,那你告诉他,我们有世上难求的金风玉露丸,问他要还是不要。”那姑娘说毕,笑了笑,携着少女的手,转身离去。
出乎意料,向来躲在药庐不管前边铺子事务的吴掌柜,听到“金风玉露”这四个字后,一反常态,一把抓住小林子的肩膀,细细问询来人是谁,何等模样。小林子吓了一跳,如实禀报后,掌柜的面沉如水,挥手让他下去。小林子不放心,回头频频观望,却见药庐空荡荡的,掌柜面目模糊,身影瘦长中带了说不出的孤独。他喃喃低语,听不清说什么,小林子耳力好,只听见那低语中,似乎隐隐约约有“是你么”三个字。小林子摇摇脑袋,心想掌柜的怎么比往常,更要古怪万分。
第二日吴掌柜呆在药庐没出来,可小林子中途进去送茶时留意了下,似乎掌柜也没在鼓捣他的药渣子,反而负手临窗,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放下茶后照例出柜台前照料生意,忙起来几乎将这件事抛诸脑后,直到临近傍晚,老娘送饭过来,匆匆用了之后才想起,昨日那两个美貌女子,并没有过来。
他心里略有种说不出的失望,这个年龄的男孩在天启朝多数开始谈婚,只是他家贫如洗,为人又老实,一般人哪里肯将女儿嫁与他。他平日里接触的都是街坊四邻,平时哪里有机会见到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到了点灯时辰,他垫高脚挑上灯笼,却听到一阵清脆的马铃并马蹄声,他循声望过去,朦胧的夜色中,一辆普通的黑色马车缓缓驶来,车后跟着四个带刀侍从。
京师遍地高官贵族,此等架势原不足为奇。只是进到“张王直”里,驶到“春晖堂”门口,这却是头一遭得见。小林子愣愣地放下手中挑灯的竹竿,看着一个锦衣美人轻盈地自车上跳下,正是昨日见过的大姑娘。小林子心中一喜,正想上前,却见那美人笑吟吟地对自己道:“小哥,我们来了。怎么着,你家掌柜,答应问脉了不曾?”
“答,答应了。”小林子忙答道:“几位快请进,掌柜的,早已在后面等着呢。”
“等等。”那姑娘回头道:“来几个人,扶公子爷下来。”
“不用了,我又不是病入膏肓,哪里就需要人搀扶了。”车内传来一声温润的男声。小林子听得有些入神,却见车帘一卷,一个身穿月白袍子的年轻公子慢慢地扶着那姑娘的肩膀,下了车。小林子乍一见那人相貌,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足足半天,反应不出一个词来。活到这么大,他第一次觉得,不读书,不学字,是何等遗憾的一件事,在面对这样一个人时,他翻来覆去只想到“美”,但到底如何美,美到何种程度,在他的脑海中,却找不到什么词汇与之对应。他只知道,那之前还觉得美丽动人的姑娘,站在那人身边,竟然无端端显得粗糙起来。他只知道,当那人朝他微微一笑时,他的天地都要为之颠倒。
“喂,小哥,我说,这可是我家公子爷,不是你能随便看的,赶紧的,前边带路吧。”那姑娘见他目不转睛,呆相毕现,忍不住叱责。
“哦,对不住,好的,小的,这个,我……”小林子语无伦次起来。
那年轻公子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对那姑娘道:“他还是个孩子呢,你别吓到他了。”
那姑娘撇撇嘴,又瞪了小林子一眼,小林子吓得赶紧低头,跑进了药铺,抖着手道:“请,请进吧。”
那年轻公子扶着姑娘的手,走得极慢,浑身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感,店内的烛火一照,才发现这人脸色苍白,每走一步,似乎都要花费很大的气力。他不知怎的心里一颤,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要托住那人的肘部。
“不用了,谢谢。”那公子朝他微微点头,温言道:“我能自己走。”
小林子尴尬地脸颊涨红,差想抽自己一巴掌,这人看着气度高雅,定不是寻常百姓,怎么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人,就这么伸出手去。
哪知,那人似乎看懂了他心中所想,笑笑拍拍他的手,道:“不过还是多谢你了。”
小林子懵了,在他记忆当中,这样的贵族公子从来不屑于正眼瞧他们样的平民一眼,他还记得,小时候,在外面街边玩,差点被一位贵族公子的马踏到,还好躲闪得及,但如果当时被马踩死,对那些老爷公子们来说,也不过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巧吧。但眼前这样容貌如此出众的男子,却用温和的口吻,对他说“多谢”。他偷偷地抬眼看那人,只见他动作虽慢而吃力,但每一步都稳稳当当踏出去,灿若星辰的眼眸中,透露着摄人心魂的光,很久以后,小林子才领悟到,那里面的意思,可以用一个词表达,那就是“坚定”。
上部 第 40 章
药铺后堂,倒有一间干净的厢房。进门即见一盏白釉高足油灯在案几上点着,一盏绢制瓜皮灯在湘妃榻边照着,照得室内犹如白昼,地板上一尘不染,座椅案几等物俱都散发着光晕,这厢房只见简洁,不见奢华,胜在处处不沾尘土,连锦芳等素来挑剔的人,进了来,也禁不住暗暗点头。
萧墨存略一踌躇,朝下面客座的圈椅走去,锦芳忙从身后侍卫手中接过自家备着的黑色皮裘,展开了铺在圈椅上,方才引着萧墨存坐下。
萧墨存略带笑意地道:“谢谢,只是哪里需要这样。”
锦芳答道:“哥,这秋风一起,夜色就寒,凉椅子坐下,毕竟不舒服不是?”
萧墨存轻笑着摇摇头,斜靠在皮裘上,脸上略有倦意。锦芳知道,他自从出宫之后,虽然已经小心再小心地将养着,然而身体康复很慢,而南巡的事情不能再拖,在信不过御医的情况下,这才不得已打听了宫外的大夫来就诊。这半个月来,已不知为萧墨存暗地里找了多少京城名医,针灸药石用了不少,可惜收效甚微。那一日不知怎的,被锦芳打听到十余年前,“张王直”内有莫求贤莫大夫有起死回生之医术,神乎其神的往事。萧墨存听后并不热衷,只评价四个字“以讹传讹”。但锦芳是有心人,带了梅香亲来寻访,后又着人对着“春晖堂”掌柜吴问仙进行一番打探,确信此人乃诊病圣手后,这才兴致勃勃地张罗着带萧墨存登门问诊。
萧墨存不忍拂了锦芳一番好意,只得天黑后,以过景王府为名,于后门坐进辆普通马车晃晃悠悠来到“张王直”。锦芳为避免招摇过市,贴身丫鬟一律不带,只点了府内四名靠得住的侍从随行。
萧墨存接过锦芳递过来的茶水,尝了一口,不禁“咦”了一声,道:“这里怎么有‘青松雾’?”
锦芳道:“我的傻哥哥呀,这寻常百姓人家,哪里来的贡品茶叶?连茶叶带茶盏,都是我从府里带出来的,只借了刚刚那个小哥一点沸水。”
萧墨存诧异地道:“何必如此费心,我只是来看大夫,转眼就走的。”
锦芳掩嘴笑道:“外头哪有可吃喝之物,一应器具物品,自然要从府里准备的。这就麻烦了?先前哥哥出门,连座椅垫褥都要备着呢,更别提些随身玩意儿了。出去踏青一次,府里丫鬟们得熬夜准备一车的东西呢,京师里面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萧墨存尴尬地笑了,早已知道这具身体的前任主人奢侈,此刻听起来,却带了种深深的防备心理在里面。他叹了口气,那一位晋阳公子纵使恶贯满盈,可到底却是一个对别人极端警惕,毫无安全感的孩子啊。
他沉默不语,只抬头打量身处的这间厢房,鼻端里闻到淡淡的中药香气,合着茶香,竟然沁人心脾。来到古代这么久,这还是头一回夜间出府,进到古代的药铺里面,这里倒收拾得简单中不失清雅,正看到案几上那盏白釉高足灯底座上一圈纹路古朴,正犯了前世的职业病,直觉要判断是回文还是雷文,忽然浑身有种被盯住的感觉,转过头去。正撞上门外一人的视线。
灯光中,那人不知已在门口伫立了多久。他身材颀长,偏高瘦,一袭洗白了的蓝色长袍,夜风一吹,翩翩欲仙。相貌虽是平常,甚至略有点平庸,可是周身气度不凡,令人见之忘俗。萧墨存一见,便知道来的是那出了名的制药痴人吴问仙吴掌柜了。这人名字起得倒好,他自己一身神仙似的翩然派头,果然是莫用问仙,只用问己即可。
萧墨存扶了边上锦芳的手站了起来,淡淡一笑,道:“先生安好,鄙人星夜打扰,不甚惶恐,望先生恕罪。”
那吴问仙并不答话,一双眼睛只痴痴地看在他身上,全身犹如被人定住一般动弹不得。萧墨存等了半天,那人尤自这般无礼地看个不停。饶是他再好脾气,却也不禁有些生气。他轻咳一声,提高了嗓音:“久闻先生诊脉圣手,妙手仁心,鄙人久病缠身,此番还望先生问诊除病。”
那人似乎回过神来,轻轻“哦”了一声,道:“不敢,我只是个制药的人,诊脉圣手、妙手仁心这样的话,却是不敢当。”
萧墨存转头看了锦芳一眼,似乎在说,你看你看,都说了是以讹传讹了,你还非巴巴来一趟。锦芳在一旁道:“吴先生,医者父母心,您好歹瞧瞧我们公子爷。我也不瞒着您,公子爷素来有些弱症,这世上但凡能延年救命的珍奇药材,不知吃进去了多少,可总也迟迟不见好,月前又受了次内伤,差点把命搭进去,好好一个人,如今身上却瘦得。我们这些个每天见了,恨不得以身替他,偏又不行,唯有暗地里垂泪……”
她说到此处,已是声音哽咽,掏出手绢来按按眼角。萧墨存心底好笑,知道这小妮子打的是悲情牌,只这吴问仙瞧着世外高人的模样,未必会吃她这一套。
哪知吴问仙听后眼睛猛一张大,失声道:“你受了伤,怎会如此?”
萧墨存诧异地说出不来,看着吴问仙三步做两步,一下子来到跟前。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腕已经被抓起,随即两根指头搭到他的脉上,只一会,便被放开。吴问仙皱着眉头道:“果然是受了内伤,呕血不曾?”
“可不是呕血么,把我们差点没急死。”锦芳在一旁答道。
那吴问仙眉头皱得越深,道:“这要寻常人,这等伤无足轻重,只是你的身子七劳八损,又兼思虑过甚,这一下却足以重挫经脉,乃至致命。却又为何活过来了?”
锦芳听此人说得八九不离十,已知此番可算没找错人,忙答道:“是有武功高强之人以神功护住公子爷的心脉,又服了金风玉露丸,这才救了回来。”
那吴问仙却冷笑几声,道:“救了回来还言之太早,这等武林莽夫,动不动只知道运功疗伤,却不知人体经络最为奇妙,阴阳两气只讲平和,他一来就以纯阳内力强行注入,你家公子这样的身子,又如何经受得住?”
锦芳慌了神,忙问:“那,那可如何是好?”
吴问仙沉默着,一双清亮的目光只牢牢盯着萧墨存的脸,眼神古怪,似乎在决断什么甚为为难的事情,半响也不说话。萧墨存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尴尬地道:“先生高雅,自然不能用黄白之物玷污您的仙气,特备下世间圣药‘金风玉露’丸一枚,期望能为先生制药……”
那人似乎回过神来,听到此处,轻晒道:“金风玉露,哼,南疆的蛮子懂什么制药之道?你当我真的为那枚捞什子药丸,才会见你么?”
萧墨存诧异地与锦芳对视一眼,道:“这,制药之人,想要一睹难得一见的圣药模样,原也不足为奇。”
“是不足为奇,”那人一甩长袖,姿态当真有如天上仙人一般美妙潇洒,口气中却带着难以抹煞的倨傲道:“然而世间徒有虚名的东西甚多,又何必样样都趋之若骛呢?”
锦芳道:“吴大夫,您直说吧,要怎样才肯医治我家公子。只要您得出来,金银珠宝、字画古玩、珍奇玩意,我们府上还能供得起。”
吴问仙呵呵低笑了起来,萧墨存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却说不出哪里不妥。他听那吴问仙慢慢地转换了一种语调道:“要医治你很简单,我只是在等时候而已。”
“什么时候?”锦芳问。
吴问仙缓缓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道:“等你们,都被我药倒的时候。”
话音刚落,只见四名带刀侍卫“砰—”的数声,纷纷软倒在地。锦芳咬紧牙关,却也手扶额头,摇摇欲坠,萧墨存大骇,忙扶住的她身子,连声呼唤:“锦芳,锦芳——”
锦芳发狠地瞪了吴问仙一眼,双目徐徐闭上,终于昏了过去。萧墨存抱不住,只得随她委坐地上,将她的头轻轻枕在自己腿上,回头四望,自己带来的人,除了自己,都已经昏迷不醒。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告诫自己要冷静,缓缓抬头道:“吴先生不愿问诊,在下告辞便是,又何必出此下策,为难在下的家仆?”
“萧墨存,你不认识我?”吴问仙笑了笑,道:“我不信,尚书处主事,写出边防细务、抗旱十三则等绝妙国策的晋阳公子,竟然会猜不到我是谁。”
萧墨存睁大眼睛道:“阁下此言甚谬,谁都知道晋阳公子除了宫中府内,基本不涉足其他地方。阁下既不是宫里的人,也非我府邸的人,我又怎会认得阁下?”
吴问仙走近了几步,口气中竟难掩气恼和失望,道:“你真认不出我?你,你不要以为装糊涂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萧墨存叹了口气,淡淡道:“墨存久居病榻,记性早已大不如前。即便以前见过的,现在也差不多忘了,阁下倒莫要介怀才是。”
吴问仙微微眯了眼,忽然伸手,一把将锦芳从他腿上拖了过来,萧墨存心里一惊,怒斥道:“吴问仙,你干什么?给我放下她!”
吴问仙牢牢地看着他,道:“你如果再不认得我,我就给你这个丫鬟喂世上最毒的毒药,让她全身血液,顷刻变蓝,便是大罗神仙也难以再救!”
萧墨存只觉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压得他差点喘不过来。他手扶椅脚,慢慢站了起来,挺直腰板,竟如风中劲松一般屹立不倒,直直看进吴问仙的眼眸,冷冷地道:“喂吧,反正你除了卑鄙无耻,下流龌龊,也干不出任何高水平的事。我只告诉你,只要你动她,你就得赶紧杀了我,不然,我一定倾毕生之力,让你在这江湖之上,身败名裂,再无立足之地。到时候,可就不是躲在一个破药铺能解决问题的了,白析皓。”
上部 第 41 章
“白析皓,是男人就快点动手,把她毒死,然后再杀了我,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一了百了。”萧墨存站得笔直,毫无畏惧地看进那人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地说出来。
白析皓微微眯了眼,忽然一笑,缓缓放下手里的锦芳。他看着对面这个明明羸弱却又风姿挺拔的男子,再度恍了神。这一瞬间,他眼神中流露的意思相当复杂,似有欢喜,又有懊恼,又有恨意,又有眷恋。片刻之后,他如临水御风一般翩然走来,姿态飘逸,步履之下宛若莲花盛开,确实当得起“神仙医师”中的“神仙”二字。只是一张面目实在太过平庸,反倒显得格外不协调。
萧墨存转念一想便明白,此人这张脸,怕也和上次时一样,带了人皮面具,想来对这些江湖人士而言,易容不过如家常便饭一般稀疏平常。
想到易容,沈慕锐那张硬朗豪迈的脸庞毫无预兆撞进他心底,竟然有些微微生疼。他暗忖,此番再落入这人手中,不知又要受何等屈辱,却又再到哪里去找一个沈慕锐来临危解难?
萧墨存心底苦笑一下,瞧此人上次行径,显然对自己恨意颇深,虽十有八九是上任晋阳公子造的孽,但此番恶果,却是要报在自己身上。自己逃过此劫,看来已经是千难万难,唯今之计,能保住锦芳并底下四名侍从的性命,便已是万幸了。
然则大丈夫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自己本就是死了的人,能轮回转入此世,已是占了极大的便宜。萧墨存心底有了最坏的打算,脸上反倒显得愈发冷静和超然世外。
他却不知自己一派平和冲淡的风姿,瞧在白析皓眼中,却是另一番欲还休的滋味。萧墨存正想着,忽觉脸上一凉,抬头一看,那白析皓不知何时,已立在面前,正伸出手,默默地抚上自己脸颊。手指修长,指尖微凉,眼眸中,流露出一派痴迷沉醉的神色。
萧墨存一惊,不由后退了半步,脚绊到身后椅子,发出好大一声。白析皓眼神一亮,立即转为狠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反手一转,已束缚至身后,眼里瞧着萧墨存难描难画的一张脸,心中又倾慕又恼怒,倾慕的是这张绝色的脸,自那晚以后,便在心底生了根。恼怒的是,这人明明人品低下,以色邀宠,阴鹜狠毒。自己枉称“神仙医师”,平生阅美无数,竟然会不可抑制地被这张脸所魅惑,越是抗拒挣扎,心底就越发无法忘怀。白析皓越想越怒,一把扣住萧墨存的后脑勺,对着那两片淡色的诱人嘴唇,狠狠地吻了下去。
这一吻完全出乎萧墨存意料之外,却令他格外愤慨。他待要狠狠咬下那人肆虐的唇瓣,下颌竟然被白析皓手指捏住,一痛之下,微张开嘴,那人带着怒气的唇舌立即侵入,在柔然的口腔中翻搅肆虐,为所欲为。
“唔……嗯……”萧墨存越是拼命挣扎,那人的桎梏便越是步步逼近,到了令他完全无法动弹,只能被迫承受的地步。这个吻带着说不出道不明的隐秘渴望和难以名状的迫切欲求,不知疲倦地与他的唇舌纠缠,却又夹杂着深重的禁忌和懊恼,令这种激|情格外痛苦和热切,如一把野火,渐渐有燎原之势。萧墨存渐渐地感到惶急,他不再是当初那什么都不懂的异性恋者,他知道这个男人正经由此吻,撩拨起难以克制的欲望,而且这种欲望烧灼可怕,几乎要蔓延到他身上来。再不制止,后果不堪设想。他不再挣扎,静静地转为柔顺姿态,换取那男人一阵狂喜,更为深入地沉湎这个吻中。趁着他意乱情迷,不能自拔之际,猛一下抬起脚,狠狠地踢向那人早已有所反应的胯下。
然而他低估了长年练武之人生的敏锐,脚刚踢出,白析皓即已睁开眼睛,敏锐地侧身避开,同时长袖一挥,将他整个身子卷入自己怀中。
萧墨存被他紧紧抱着,腰背贴着他的胸膛,几乎可以察觉到白析皓一身蓝衣底下滚烫的肌肤和剧烈的心跳,耳边是那人炙热急促的呼吸。他脸颊一痛,被那人用手一捏,强迫着抬起头来。灯下白析皓的眼睛里闪烁着明灭不定的暗火,手指描摹着萧墨存被吻肿的唇。气氛暧昧,那人眼神太过炙热,半响,忽听得他哑声道:“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你到底给我下了什么蛊?你到底,给我下了什么蛊?”
萧墨存被骤然强吻,又听他些莫名其妙的话,心底恼怒异常,他喘气未定,知道双方力道相差太远,此时也不挣扎,只冷笑道:“怎么,白神医上次假借他人未果,这次倒想亲身上阵了?”
白析皓眼神迷茫,喃喃道:“上次,上次的事,你可恨我?”
萧墨存一阵恶心涌上,似乎又见到那晚,猥琐的男人摸爬上自己身体的那种屈辱和愤慨。他脸色发青,薄唇紧抿,眼眸中的冷意,反倒比千言万语更具责难。
白析皓痛苦地抚摸上他的脸颊,低声道:“难怪你恨我,可你让我怎么办?我该恨你,该拿最龌龊的手段折辱于你,可我却,我,我为什么不能让你受辱,我又怎么可以让你受辱。”
“恨我就杀了我!”萧墨存低吼一声:“不过瘾就往身我上下毒、片刀子,又何需出此卑鄙龌龊的招数?”
白析皓喟叹一声,将他紧紧拥住,犹如要将他揉进骨血一般,道:“是,我卑鄙龌龊,我手段下作,所以我遭报应了,自那晚以后,我闭上眼睛,全是你,全是你躺在床上那么亮的眼睛,全是你的身子,我,我真是疯了……”
“白析皓,别说这么可笑的话。”萧墨存喝住他:“上回是谁自己有洁癖,碰了我会脏了你的手?怎么,你不怕脏了?宁愿要跟萧某同流合污了?”
白析皓一愣,摸着他脸颊的手竟然有些颤抖,眼神里遍是痛苦踌躇。
萧墨存正色道:“白析皓,我至今不知如何得罪于你,但你我皆为男子,就算再厌恶,也休要用这等儿女情长的话语来折辱于我。你若恨我,便一刀杀了我,若有点耐性,便放我回去,适才问脉,你也知道,多不过三年,萧某这半条命恐也撑到头。如此兵不血刃而得以报仇,岂不更是上策。若嫌我活得太惬意,不配,那就跟着我一日三餐,看看如何在朝堂夹缝中费心操劳,疲于奔命,岂不更为大快人心?”
白析皓内心挣扎着,片刻之后,他一甩头,贪婪地将脸偎依进萧墨存精致的耳廓颈脖,摩挲着低吼道:“我不管了,我不管了,师门训诫,师傅遗命,江湖名声,我都可以抛开,你我之间的过节,我也可以不计较,墨存,我只要你,只要你,你以前的事我不再理会,你以后的事必将交付于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只要你……”
“白析皓,你疯了!”萧墨存听得心底发毛,怒道:“白神医厚爱,我萧某人只怕担当不起。白神医也不必委曲自己,殊不知真要论屈尊降贵,还轮不到你!墨存不才,可也是天启王朝嫡亲的皇族血脉,堂堂的天潢贵胄,跟你这江湖莽夫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将我大启天朝列祖列宗的颜面置于何地!”
“你……”白析皓气急语塞,一把捏起他的下巴,脱口而出地道:“你本就是皇帝娈童内宠,被男人压在身子底下的玩意儿,有什么……”一语未完,他哑然住口,骤然醒悟到,自己气恼之下,竟然将这等揭人伤疤的重话当着他的面就说出来。
萧墨存已经脸色变白,他心底最忌讳的,莫过于穿越来的这具身子行此以色伺人的勾当,千辛万苦地筹谋,心力交瘁地工作,无非是想换得一丁做男人的尊严和该得的成就,此刻被一个几乎称得上陌生的男人当面唾骂,一时之间,屈辱和羞愤同时涌了上来。他气得浑身发抖,拼命止住声音中的颤抖,冷冷地道:“既然萧某如此不堪,白神医还请自重放开在下,以免我一身污秽之气,玷污了你清清白白的名声。”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会放手的,我心甘情愿,我……”白析皓有些慌了神,那人眼底如结了寒霜一般的冷意令他不知所措。那些在以往情人处练就的圆滑经验,不知怎的,一对上这人,竟然全都无影无踪。
萧墨存冷笑一声,垂下眼睑,不再看他,淡然道:“你放不放手,与我何干。”
“萧墨存,你不要以为我不敢。”白析皓捧起他的脸,狠狠地道。
“你有什么不敢的。”萧墨存懒洋洋地撇开头,冷漠地道:“我只是提醒你,如果明早不把我送回去,不出三天,这里就会被京城联防十五营、京师衙门、骁骑营、御前侍卫包围个水泄不通。你才刚说我是皇帝的娈宠,那你倒时候可以开开眼,瞧瞧朝堂上那位英明的陛下,会为他哪一个娈宠,做到这一步。”
“你……”白析皓被他挤兑得再次气结,忽然伸手,一把将他打横抱起。
“放我下来!”萧墨存吓了一跳,睁开眼,本能地揪住了他的衣襟。
白析皓脸上仍然僵硬,眼睛里却闪烁着欲望和暗火,他暧昧地低头,道:“你不是说我没什么不敢的么,你未来之前,我就想好了,上一次幸亏没铸成大错,否则只要想到,我竟然能容他人碰你,终其一生,我便不会原谅自己。所以,萧墨存,这一次,你逃不了,我一定要得到你。”
萧墨存知道这个疯子说到做到,他再豁达,可事到临头,却不免慌张,努力冷笑道:“好啊,如果你想这里被夷为平地,想此后一生,亡命江湖的话。”
白析皓狂肆低笑,随后,眷恋地亲亲萧墨存的额头,道:“你没说错,我确实恨你。但我想来想去,惩罚你的最好方式,便是牢牢将你绑在我身边,让你只能为我一人所有。只要能这样,哪怕与外面所有人为敌,又算得了什么?”
上部 第 42 章
萧墨存还来不及反抗,突然眼前一黑,被他劈头盖脸罩上一件黑色斗篷。那人点了他的哑|茓,在耳边宛若情人般柔声呢喃:“夜风大,你身子弱,披上好些。到了那,我自然给你解|茓。”
他身子一腾空,被那人迅速抱起,片刻之后,即如腾云驾雾一般起伏不定,他目不能视,依稀仿佛,感觉那人抱着他施展轻功,如大鹏展翅一般掠过无数房顶屋檐,风吹在身上嗖嗖作响,可见此人速度之快。幸而罩上斗篷,否则以萧墨存此刻病弱的身体,还真抵挡不住高处的夜凉如水。
“别怕,我会牢牢抱紧你。”
那人声音低沉魅惑,每个字仿佛都在含笑道出。他一手抱着萧墨存,一手小心翼翼地挡在他头上,身上热气源源不断传来,在此静夜奔走,默默传达一层呵护的意思。如此奔了一个时辰,那人身法丝毫不慢,环抱一人,也察觉不出有多吃力,内力之强可窥一斑。萧墨存留神倾听一路声响,人声稀薄,倒是一丝水流潺潺的剔透之声,越来越分明,身上侵入的寒气,鼻端闻到的泥土气息,也越来越浓重,显是越来越远离民宅居所,到了某处山涧野外之处。
到底到了何处?萧墨存暗暗回想见过数次的京城布防图,“张王直”地处帝师北面,如此往南数十里,即到太白山脉旁支的太封山下,这人脚程当比得上快马,如此速度和时间,莫非自己到太封山?只是此时天色已晚,城门早关,这人手抱一人,仍能避开城防联军巡查,轻功当真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真思忖间,忽觉身子一沉,那人双脚站定实地,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少爷,这大晚上的,您怎么反倒过来了?”
“事出突然,丁伯,有劳你收拾一下的卧房。”那人倒口气亲热,显是与对方极熟。
这样被人蒙头盖脸抱着,底下人看着算怎么回事?萧墨存开始不安挣扎,忽然臀部一痛,那人“啪——”的一下打了下来,他又惊又怒,耳边却听到白析皓戏谑地声音:“别乱动,马上就到了,再动,我就在此打你ρi股。”
萧墨存的脸轰一声涌上热潮,黑暗中烧得脸颊难耐,他恼怒地咬紧嘴唇,此时哑|茓未解,全身包入一张大斗篷,真是说也不得,动也动不得,只能闭上双目,心里默默问候白家祖先。
老仆的声音再度传来:“少爷的房间是早晚都备好的,我去给您掌灯。”
“嗯。”白析皓答了一句,抱着他又七拐八弯,期间似乎穿过颇多曲廊,最后听到推门的一声“嘎吱——”,眼前透过斗篷,朦胧感受到一丝光线,接着身下一软,似乎被放在被褥之上,眼前一亮,蒙住自己许久的斗篷,终于被揭开来。
萧墨存自卧病以来,一直倦怠困乏,今夜又被人抱着纵跃飞奔了这许久,早已气血翻涌,此刻一靠着柔软的锦缎被褥,即刻觉得眼前诸物飘摇,心脏犹如被巨手掐压,差点喘不过气来。他捂住自己胸口,正艰难喘息间,忽觉有人拉过自己身子,迅速点上身上数处|茓道,再觉一阵轻微刺痛,勉强看去,却是一双修长之手飞快熟练地往身体各处施用金针,说来也怪,片刻之后,那阵窒息之感缓缓消褪。他心律正常,方慢慢睁开眼,顺着那白皙手指往上看,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从未见过的俊秀非凡的脸。
绕是萧墨存见多识广,却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年轻男子,是他自穿越以来,见到的,单就长相而言最无可挑剔的男性。凤眼潋滟、剑眉入鬓、琼鼻薄唇、脸型俊雅,再加上那脸上带着三分清浅笑意,眼眸中流露着三分温柔关怀,神情间携带三分不羁和浪荡,这样的男子,走出去就是使少女思春,令春闺添怨、赢青楼薄幸的一个祸害。
原来,疯子医生长得这么人模狗样。萧墨存心底无端竟然有些酸意,他皱皱眉头,暗忖此人丰神如玉,浑身上下,却不带一点女气,自己倘若运气好点,穿越到这样的人身上,又何须时刻担心被人视为男宠?又何须周旋在宫廷朝野,绞尽脑汁谋那一方立足之地?
他不禁有些孩子气的愤慨,长这么英俊还在自己眼前晃,存心挤兑自己这张雌雄莫辩的脸么?萧墨存想着,却见那张令他想扁的俊脸凑近了来,一手托了一颗朱红色的药丸,另一只手擎着一个白瓷杯子,送到嘴边,柔声哄道:“来,服下。”
“不知名的东西,我不吃。”萧墨存撇开脸道。
“对你的病有好处。”白析皓微笑着耐心解释:“你的身子调理不当,不该治的,不该服的,不该用的,都占全了,幸而遇到了我,也幸而,现在动手改过还来得及,来,听话,服下。”
萧墨存淡淡地道:“白神医的药自然是千金难求,灵验异常,萧某上次误服过一次,效果如何,可真是毕生难忘。”
白析皓的手僵住,慢慢地垂了下来,上次设计令萧墨存误服“春泉散”的事,两人都难以忘记,只不过一个是惭愧中带了甜蜜,另一个却只有满腔的愤慨屈辱。白析皓放下茶盏,道:“你定然,无法忘记上次的事么?”
“换作阁下,倒要请教如何忘怀呢?”萧墨存平静地道。
白析皓低头,惨淡地笑了起来,点头道:“也是,换作我,定要将对方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泄心头之恨。”他转头定定地看着萧墨存,道:“如果你我之间,只有恨意纠缠,也比什么都没有强。”
萧墨存只觉此人简直不可理喻,方欲反唇相讥,却见他将那枚朱红色药丸放入茶盏中,慢慢化成一杯药汁,举杯饮下,正诧异间,却见他举步朝自己走来。萧墨存隐约猜到他要干什么,慌忙往床里退缩,却被他一把抱住,还来不及扭头,已被托住后脑勺,嘴上一热,那人这样直直吻下,一股苦中带甘的药汁自他口中灌入自己口中。他惊魂未定,下巴被他托高,后背一点,被迫咽下口中药汁,还没来得及怒斥,第二个吻又已堵上嘴唇,如此反复了三四次,那盏药才算喂完。
那人的唇却依旧流连忘返,缠绵悱恻,舍不得离开。哪有这样灌药的道理兼调戏的道理?萧墨存伸手欲推,却被白析皓整个纳入怀中,换来更加深入的唇舌交战。这人吻技高超,可见平生历练无数。其所撩拨之处,皆是令人心痒难当的地方,且轻柔体贴,有时强硬有时温柔,有时激烈有时迂回,与皇帝只知道一味的索取截然不同。萧墨存前世今生,所经历的亲吻中,从未有这样单单靠嘴唇的厮磨慰籍,便感觉飘然的。他渐渐被吻得有些呼吸急促,身子发软,那些前尘往事,今生道义,都换作此刻一幕如梦如烟的欢情。
忽然之间,身上一凉,衣襟已被此人拉开,白析皓灵活的手探入他的衣服中,贴上那一片嫩滑的肌肤。萧墨存一惊,理智登时回转,用力一扯一推,白析皓一时不察,竟然被他推开半尺,随即“啪——”的一声,他重重地,在白析皓那张俊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萧墨存掩上衣襟,冷冷地道:“士可杀不可辱,白析皓,若想我与你心甘情愿交媾成欢,你不如杀了我。”
“你拒绝我?”白析皓微眯了眼,欺身而上,握住他的肩膀恨声道:“为什么要拒绝我?难道真要我恨你么?我想温柔对你,想对你好不行么?我想使出浑身解数来医治你,讨好你,你非得弃若弊履么?”
萧墨存被他抓得肩骨生疼,咬牙道:“去你的温柔讨好,我堂堂男儿,为何要屈尊你之下?你我相互憎恨厌恶,又何必假装情投意合?你无非是想借此折辱于我,我又何必配合你的折辱?”
“好,”白析皓红了眼,“嘶——”的一下撕开他的衣服,扑上去一边啃咬他洁白的肌肤,一边低吼道:“你口口声声折辱折辱,我便合的你意,折辱给你看。反正我恨你,你也恨我。萧墨存,你该感激,我没有找那卑贱肮脏之人来上你,你该感激,今晚上你的,是我。”
“有区别吗?你与你那些找来的人,有区别吗?”萧墨存一面挣扎着,一面骂道:“在我看来,你比那些人都不如,他们至少是被你胁迫,你根本就是丧心病狂!”
白析皓闻言一顿,满腔的怒火和欲火如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那冷意深入了骨髓,冷到他几乎要打颤。他头脑清明了些,低头看被自己压在身下的人儿,头发纷乱,衣裳半褪,露出莹白肌肤的地方,被自己适才的疯狂啃咬吮吸出一点斑驳的红紫印痕。但那人就是如此之美,即便一身狼狈,即便处境不堪,即便身体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他仍能有清亮坚定的眼神,仍能灿若骄阳,一霎那,就能灼伤了你的视线。白析皓淡淡地笑了,这是自己心心念念,无法忘怀的人啊,活了二十几年,风流潇洒,肆意妄为了二十几年,却一头栽在这个该恨该杀的仇人身上。原来,这就是以往漫不经心,负情薄幸的报应。
萧墨存并不知道白析皓心底想着什么,他只知道,这个本该在自己身上肆虐的人,竟然奇迹般地停了下来,呆呆看着自己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他心下警铃大作,只冷冷地瞧着这个疯子医生,忽然见他一动,朝自己身边坐过来,想也没想,摸到枕头底一根硬物,拿起来就扎向白析皓。
上部 第 43 章
这一下,连萧墨存也没有想到,真的稳稳扎入白析皓的左肩。
倘若刀刃刺入皮肉真有声响,萧墨存确信,自己在那一刻,清楚地听到一声“哧——”响。
血慢慢晕染出来,盛开在白析皓适才未及换下的蓝色布袍上,妖艳却又不真实。
直到此时,萧墨存方看清,自己扎入白析皓左肩的东西,竟然是一根通体碧绿的玉簪,他眨眨眼,立即认出,这原本是自己佩戴之物。他对这些身上穿的戴的啰嗦玩意从来不经心,这柄簪子,只因在那误中瑃药,挣扎无门的夜晚,扎过他的虎口,危急关头挽回他的神智,才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事后此簪下落不明,却原来,被这个人拾到,将之置于枕下,显然,是方便他于酣梦之前,晨昏未醒之际,拿来把玩。
萧墨存握着簪子的手不禁有些发抖,说不出是愤怒还是难堪,抬头看去,白析皓似乎也有些愣住,呆了一呆,随即呵呵低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道:“你要杀我?萧墨存,你要用这根簪子杀我?”
萧墨存只觉此番落入这疯子手中,左右是一死,不若挣得激烈些,还可以死得痛快点。他咬了咬牙,握紧簪子,又刺了过去。
白析皓此次却不再跟他儿戏,手只轻轻一抬,便将他的簪子轻易夺下,再一抓,将他双手高举过顶,扯过边上的衣物饰带,一绕一捆,即将他绑在床头。
萧墨存惊惧万分,双手被缚令他一直以来深藏内心的恐惧诱发出来,他想呼救,想叱骂,甚至想要恳求,但因太过恐惧而无法成音。他的身子剧烈发抖,嘴唇发颤,刚一张嘴,便被白析皓以唇堵住,下一刻,他修长健壮的身躯再度覆了上来。
萧墨存没命地挣扎,使劲蹬踢,白析皓不得不压住他的双腿,才算制住了他,撕开衣服吻下来时,骤然发觉,身下具身体开始不自然地发抖,犹如秋风中哀告无门的落叶。他抬起头,却见那人一双原本坚定倔犟的眸子,此刻竟然慌乱害怕。
萧墨存是真的怕,真的束手无策。这个男人不是皇帝,皇帝习惯了权衡利弊,习惯了在性欲中掺杂种种算计得失。他也不是沈慕锐,沈慕锐光明磊落,从不屑干这等于床第间逼迫人的勾当。但眼前这个疯子不一样,他几乎无所顾忌,令萧墨存感觉自己犹如赤祼献祭的羔羊,下一刻就要被这个疯子分开双腿;下一刻,那臆想中的撕裂刺痛和拖入泥沼的肮脏之感,便会如约而至。
然而,出乎意料的,那个男人却停了下来。反倒抱起他瑟瑟发抖的身子,反复地亲吻他的脸颊,除了脸颊,不再触碰其他地方。接着,他手上的桎梏一松,整个人被揽入那男人的怀里,手腕被白析皓握着,一下一下,轻轻地揉着。
“莫怕,没事了,不疼了,没事了。”白析皓柔声哄着,抚摸着他的背脊,道:“放轻松些,莫怕,不喜欢就不要了,我不会强迫于你,真的,不会了。”
萧墨存惊魂未定,喘着气抬头看他,却见那人低声呢喃道:“我不是想伤害你,只是想吻你,想亲近你,想最大限度地拥有你,自见了你之后,此种念头从未断过,好想,想到我心都痛了。”
萧墨存没有留意他的话,只观察那人神情,潋滟波光的一双凤眼内,神色虽然隐忍苦痛,却已是一派清明。萧墨存暗地里松了口气,这人的疯劲看来过去了,只盼今日莫要再发作才好。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身子尚未调理,如何经受得住欢爱?是我太心急了。”白析皓轻轻吻着他的额头,柔声道:“放心,有我在,我一定会医好你,一定会。”
那人身上的暖意源源不断涌来,萧墨存渐渐地不再发抖,忽觉脸上微有湿意,伸手一摸,竟然是血迹。他一惊,忙抬头看向白析皓,白析皓握住他的手,连声道:“莫怕,是我的血,才刚的伤口没有包扎呢,你看。”他引着他,摸到自己左肩被刺伤后盛开的那朵血花,此时确乎晕染的面积更大了。
“下次不要刺这里,没用的。”白析皓稳稳握上他的手,缓缓下滑,至|乳首之下约莫七根肋骨处,轻声道:“要刺就刺里,此|茓名曰日月,你这一簪子下去,我必定血流如注,可比你刺肩膀要强得多,试一下么?”
萧墨存的手又抖起来,再怎么厌恶这个男人,他也本能地排斥鲜血和暴力。他惊诧地看着白析皓,见他脸色有些苍白,一张俊脸上挂着的笑,真比哭还难看。
白析皓顺着萧墨存的手指,拿起被抛弃在床褥间的那柄玉簪,轻轻摩挲道:“当日我初见这玉簪,知道是你之物,却鬼使神差地捡了回来。后来,在我总也忘不了你,这个东西,成为我心中的一个念想。在我辗转难眠,脑子里怎么也抹不去你的影子时,这东西,真给了我莫大的慰籍。我一方面想杀了你;可另一方面,却又恨不得将你掳来,临窗梳妆,亲手为你Сhā上这柄簪子。到了后来,真不知道是想杀你多一点,还是,想为你挽上青丝多一点。”
白析皓掂起那柄带血的玉簪,痛苦而低声道:“但我没有想过,你见到这个簪子,第一件事,就是刺向我。墨存,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真的恨我如斯么?”
萧墨存抽回自己颤抖的手,别过脸去,道:“我不恨你。”
“真的?”白析皓惊喜地抬起头。
“我只是讨厌你。”萧墨存转过脸,直看入他的眼中,缓缓地道:“我讨厌你做事的方式,你毫无顾虑侮辱别人的想法。”
白析皓沉默不语,拉过边上的锦被,将他衣裳半褪的身体遮了起来,手指轻轻掠过他的额头鼻尖,道:“抱歉。”
萧墨存避开他的手,道:“真觉得抱歉,就送我回去。”
“不成。”白析皓想也不想,断然拒绝。
“白析皓,我们谈谈。”萧墨存叹了口气,缓缓道:“你扣着我,也没用,迟早要被连接不断的朝廷高手追捕,你虽武功高强,江湖上想必欠你人情的人也颇多,但与朝廷为敌,实在得不偿失。不若放了我,我求圣上撤了对你的追缉如何?”
白析皓摇摇头,道:“墨存,你欠我师门一条人命,除非你留在我身边,否则天涯海角,我也必须杀了你。这是我对先师发下的誓言,我为你做到这一步,已是极限,不能再退了。”
萧墨存疑道:“人命?什么人命?”
白析皓看着他,神奇古怪,似乎在下一瞬会扑上来掐死他,又似乎内里经历剧烈的挣扎。良久后,他叹了口气,道:“算了,你留在我身边,那件事,就让它过去吧。”
萧墨存想也知道,这人命必定是那位狠毒阴鹜的前晋阳公子犯下。但如何对着这人说明一切,说自己是一缕穿越过来的游魂而已,之前的事,跟没任何关系?他微微摇头,且不说对方不信,就算信了,却又让他如何自处?呆会惹得白析皓又发疯,反倒麻烦。
他想了想道:“白析皓,找我的人转眼便到,你这里挡不了几天,况我身负皇命,不日将下南疆体察灾情,这关于国计民生的大事,容不得你不允。你还是,放我回去吧。”
白析皓苦笑了一下,道:“你就这么不想呆着?也罢。”他长长喟叹一声,站起来,痴痴望着他,道:“三天。”
“什么?”
“给我三天,你做我的情人三天。”
“笑话。”萧墨存沉声道:“你要不就上了我,然后等我来杀你,要不就放了我,日后我们见了,再论恩仇。”
“我怎么舍得,”白析皓轻轻抚摸上他的脸,柔声道:“就三天,这三天里,我不会强迫你欢爱,不会拿你在意的人要挟于你,但你要答应我以情人的身份与我相处。三天后,要走要留,悉听尊便。”
萧墨存满心疑虑地看向他。
“信我,我并不卑鄙,也不可耻,你跟我相处三天,就会发现,我其实是很合格的情人,三天后,无论我再舍不得,也一定听从你的,好么?”
“真的,不强迫我欢爱?不要挟于我,甚至于,不拿奇怪的药害我?”
白析皓点点头,道:“我可以对天起誓。”
萧墨存淡淡地问:“若我不答应呢?”
“那我哪怕亡命江湖,也要带上你。”白析皓微笑着,眼里闪烁出桀骜不驯的神采:“我除了是天下闻名的神医,更是数一数二的易容高手。相信我,即便朝廷暗卫倾巢而出,要找到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况且,那个皇帝,找你三年五年已是仁至义尽,十年八年呢?会继续么?”
萧墨存一时语塞,他缓缓吁出一口气,疲倦地闭上眼道:“你早已胜券在握,又何必询问于我。看来是只能如此了。白神医,来日多有叨扰,还望担待。”
“哪里,晋阳公子客气了。”白析皓笑了笑,指尖眷恋地流量他的脸颊上,柔声道:“累了吧?现在,你先睡一会。”
萧墨存也不客气,倒头便睡,但心底毕竟惶恐,哪里睡得着?哪怕闭着眼,他也知道,白析皓一直坐在床头凝视着他,不曾离去。正胡思乱想间,忽然脸上被一柔软之物亲亲触碰,他猛然醒悟到,这是白析皓在吻他。萧墨存心下暗恼,装作翻身,将背脊对了他,片刻之后,却又察觉头发被一双手极为轻柔地抚摸,耳边听到白析皓低诉道:“三天,这三天里,我一定要让你爱上我。”
上部 第 44 章
这三日可谓尽善尽美,每一天,都有新鲜的去处,新鲜的娱乐,闻所未闻的精致用具,着实费了一番心思的细节搭配,陪伴之人英俊非凡,玉树临风,谈吐间又颇风雅,见识不俗,兼之白析皓刻意作出一派体贴温柔,起居药食一应不假人手。若萧墨存是怀春少女,或春闺少妇,被这般丰神如玉的人物如此相待,只怕一颗心早已被其掳获。更哪堪此人眼底一派含情脉脉,直如春水荡漾,绿波潋滟,似乎积攒了前生来世的深情,都聚在他眉下眼底。
这三日,他们俩人同吃同睡,白析皓果真如他所言,并不强迫他欢爱,即便同睡一榻,也是将他揽入怀中而已。萧墨存不习惯这种睡姿,往往自行挣脱,可到第二天醒来,仍然被他牢牢抱在怀里。夜晚如此,白天同游,此人也是利用了一切机会贴近他,处处小心呵护,恨不得含在嘴里捧在手上。外人看来,两人俱是绝佳相貌,见之忘俗,即便同为男子,瞧起来也赏心悦目。兼之白析皓对他行为亲密不避下人,远远看去,当真一对神仙眷属,羡煞旁人。只是若有人往前去,则会发现,那抱人的一位固然心醉神迷,满脸的柔情蜜意,被抱的那位,却面目冷淡,眼神清明,似乎这一切,均与他无甚关系。
如此到了第三日,白析皓渐渐有些焦躁。怀里的人不可不谓温良,甚至有些柔顺,可那些往日屡试不爽的情人间招数,到了他这,却如打入一团棉花,毫无用处。白析皓回想自己的言谈举止:他不喜欢被人强迫,自己这几日何尝有半点违逆他的意思?他不喜欢被视为宠优伶之流,自己每日伏低作小,差点就像在侍奉一位祖宗。他见识高卓,睿智非凡,自己投其所好,简直搜刮枯肠来寻乐子讨他欢心。这一切,换作以往,再矜持高傲的美人都手到擒来,绝没有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无所适从的。他莫名地懊悔了起来,原以为萧墨存不过是京城纨绔子弟,就算长得再好,年纪仍尚小,边防细务、抗旱十三则那样的东西,没准是幕僚撰写,托了他的姓名而已。哪知道一接触下,才越来越觉得此人惊才绝艳,才越来越明白自己早已情根深种,无法挣脱。早知如此,又怎能如此托大,只要了三天?
每天夜晚,他在灯下看萧墨存,人美如玉,不可方物,可那清清冷冷的眼神,似乎都在告诉他,你还剩下两天,你还剩下一天。他诚然没有抗拒过自己,抱着的时候也不挣扎,除了不习惯相拥而睡,其他时候,即便白析皓想要亲吻,这人也没有皱一下眉头。
但那抗拒的意味却是无声无息的,每次白析皓看进他的眼睛,都没有发现一丝意乱情迷的波澜,甚至,连一丝好感或悸动都不曾看到。他的沮丧与日俱增,渐渐有种错觉,似乎这三日恩爱,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滑稽戏,自己入了戏出不来,那人却一派云淡风轻,隔岸观火一般没有动静。
第三日吃过晌午饭,白析皓照例送萧墨存回房将歇。这是萧墨存历来的习惯,到了这,白析皓又怎舍得让他消磨精神,故此每日午后半个时辰歇晌雷打不动。这一日醒来,萧墨存起身却不见白析皓。
他微微松了口气,不由觉得分外自在。只因以往此时,白析皓必伴在身侧,睁开眼睛,总能见他如黏在自己脸上的视线,即使那张脸再俊,这么瞧着别人睡觉,任谁都会觉得不自在。更何况白析皓肆意惯了,毫不掩饰眼里的炙热和欲望。
白析皓一不在,萧墨存也没那么如芒在背,他懒洋洋地缩回锦被当中,破荒想赖一次床。他蹭蹭枕头,闻着那汀兰草的香气,暗想白析皓打的显然是情感牌,想让自己乐不思蜀,三日一过,即便回去了,这段回忆却也再难忘记。有了这个伏笔,白析皓日后就算再缠上自己,自己也不好再冷言冷语,拒人千里之外。这厮明明是极为聪明之人,却可惜了直视太高,想他萧墨存,两世为人,都是锦衣玉食,见惯了场面,最是明白奢靡精致,也不过过眼云烟的道理。那白析皓性格固执,怕不会老老实实放自己回去,也不知又会想出什么损人不利己的招数。
平心而论,来这个时空这么久,忙着适应身份,忙着抗拒这个身体的命运,忙着生病受伤,从没过过如三来这么惬意的生活。一切有人安排打点,细节之处无不体恤入微,就连喝的一杯茶,也是自己习惯了的“青松雾”。再加上白析皓不愧神医头衔,这几日接连不断的施针用药,身体渐渐地也有了力气,睡眠上也不再夜短梦频。只除了那人眼神太过露骨,行为处处亲昵令自己无端厌恶外,此三日时光,倒不失为轻松愉悦。
萧墨存叹了口气,他心底明白,白析皓并不是坏人,他少年成名,享誉天下,自然带了些放荡不羁。再加上容貌太好,这一生所遇之人,怕都是争着抢着要奉承他,久而久之,自然视世间道德清规为粪土。只是,若是在别的事上开罪了萧墨存,他都能一笑置之,唯独性事上的强迫侮辱,是萧墨存的底线,最是令他深恶痛绝,久久不能介怀。白析皓如此待他,萧墨存也不是没有所动,但是前事的阴影委实过重,而他所弥补的方式,偏偏又挑了这种类似于讨好心爱男宠女伶的,更令萧墨存无法接受。有好几次,他都险些脱口而出,想要叱骂白析皓别拿泡马子的法子来对他,但转念一想,此人甚为偏执,认定的事情哪里肯听肯改,自己就权当陪他演戏,忍耐三日吧。
正思忖间,忽闻木门嘎吱一声被轻轻推开,萧墨存循声望去,又惊又喜,一下从床上爬了起来,那门外站着的女子俏生生地看向他,眼底全是闪亮的笑意,竟然是令他这几日挂心不已的锦芳。
“哥,难为妹子担心得坐立不安,如今一看,你倒好吃好睡的。”锦芳倚门嗔怪着道。
“锦,锦芳,你怎么来了?他,他们没难为你吧。”萧墨存顾不上穿鞋,下了床赤脚奔到锦芳身边,先拉了手细细端详,见她脸色如常,眉心并无黑气,眼里波光流转,看不出什么病态,才略微放了心。
“没有。算不得难为。”锦芳抿嘴笑笑,道:“那日醒了后,便在一处房子内,吃用都不算差,只是有人守着门,出不去。又得不到你半点音讯,着急坏了,今日一上来,便有人开门带我出来见你,我跟着七拐八拐的,才发现,原来跟哥哥你就在同一处宅子里。”
“那就好。”萧墨存松了口气,道:“那些奇怪的东西,你可曾吃了什么?或用了什么?身体有何异状?”
锦芳笑着摇头,还未张嘴,却听门外白析皓的声音无奈地道:“墨存,我若要下毒用药,又怎需混入食物?我若要她死,立即就能毙命,又何须拖多几日,费些柴米钱?”
萧墨存被人这么当场揭穿心思,有些赫颜,只拉着锦芳的手,并不理睬。门外转进白析皓来,一身白衣胜雪,眼神有些受伤,待一瞥到他赤着的双脚,却几步上前,拥着他向椅子上坐,道:“不知道寒从脚下入么?你的身子最忌受凉,鞋子呢?”
若平日,萧墨存则由着他如此亲昵,但今日当着锦芳,立即沉了脸,推开他道:“白神医,多谢关怀,墨存还不至于弱不禁风到这种地步。”
白析皓身子一顿,低声道:“三日,三日尚未完。”
这人声音中带了前所未有的乞求意味,令萧墨存心中一软,温言责备道:“当着我妹子,不必如此。我的鞋在那边呢。”
白析皓一笑,亲自去榻前提了他的鞋,蹲下来,萧墨存急忙制止道:“白析皓,我自己来。”
白析皓充耳不闻,将他一只脚搭在自己腿上,手掌包住他的脚,捂暖另外方替他穿了袜子系上鞋。他掌心的暖意一路涌了上来,萧墨存早已脸上燥热,尴尬万分,只得抱歉地看向锦芳,却看到锦芳朝他狭促一笑,做了个鬼脸。
萧墨存只觉此时此刻,自己这张老脸真挂不住了,好不容易,白析皓才穿好了鞋,站了起来,道:“喝药的时辰到了,我让他们端上来。”
萧墨存点头,白析皓拉了拉屋内的铃铛,立即有仆人端着一个托盘,内里一个白釉碗内满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黑色药汁。白析皓正待接过,萧墨存忙向锦芳使眼色,锦芳立即款款上前,笑道:“这伺候人喝药的事儿呀,就让奴婢来吧,白神医不知,我们公子爷最怕苦,回回非要梅花雪片糖送才肯喝呢。”
白析皓住了手,诧异道:“梅花雪片糖?为何我不知道?”
锦芳笑道:“这等说出来丢人的事,您如何会得知呢?公子爷他呀,还非得是京城王吉记的梅花雪片糖,别的都不行。您看,他这么大人了,可不是跟孩子似的?”
白析皓不由笑了,柔声道:“几时能在我面前,也如孩子般就好了。墨存,只是这里没有这种糖,我拿自制的干草蜜饯给你可使得?”
萧墨存微红了脸,轻咳声道:“那,那就有劳你了。”
白析皓摸了一下他的头发,道:“如何变得客气了?等等我。”他转身出了房门,施展轻功而去,若让他人得知,白析皓独步江湖的绝顶轻功竟然用来为某人取蜜饯,真不知要令多少侠女咬断银牙,多少英雄扼腕叹息。
他一出房门,萧墨存立即低声跟锦芳道:“这几日刘丞相,厉大人他们必定找咱们找疯了,南巡的事不能再拖,咱们得想法子将消息递出去才是。”
锦芳道:“哥哥放心,咱们出府寻医的事,原本梅香便知道,她如今也大了,行事只有比以前妥当,此刻张王直里的药铺,只怕已经被厉侍卫里里外外搜过了。”
萧墨存沉吟道:“我估摸着这里,应是太封山脚,地点虽隐秘,但这么大的山庄,日常开销,奴仆往来,不可能做到密不透风。若明日白析皓依言放咱们回去便罢,若他不依,须得从奴仆身上着手才是。”
锦芳笑道:“这个哥哥交予我,我最擅长于他们打交道了。何况现在姓白的如此看重你,我在此间活动,想来限制不会太大。”说道此处,忽然抿嘴一笑道:“哥哥可真是功德无量啊,这等丧心病狂的贼子,怎的硬生生,就被度化成善人菩萨了?”
萧墨存尴尬地道:“连你也来取笑我不成?”
锦芳不答只笑,却听见外头白析皓兴冲冲的声音飘来:“墨存,我回来了,药没有凉吧,你可要趁热喝了。”
锦芳挤挤眼睛,低声道:“你看,这人未至,声先闻,一文钱不花,倒白赚了个府医,哥,这买卖挺合算。”
萧墨存咬牙道:“再胡说,我就拉个小厮,把你配了。”
锦芳吐吐舌头。这里白析皓已宛若临风仙人一般翩然而至,笑道:“才刚说什么呢,要配了谁?”
上部 第 45 章
萧墨存微微一笑,道:“果然是女大不中留,锦芳这丫头如今也大了,我正寻思着,找个小厮把她配了。”
他微笑极淡,却如春波荡漾,潋滟铄金,早已让白析皓看得呆住。来了这几日,这人虽信守诺言,让自己又抱又亲,可几曾对自己露出过半点笑容?自己掏心掏肺地讨好于他,却从未能在他眼底看到半点暖意;然而这丫鬟不过来半日不到,已能令萧墨存轻笑自若。白析皓这么一想,不由又是辛酸,又是欢喜,直到萧墨存不满地轻咳一声,才回过神来,笑道:“墨存的妹子,自然不能配寻常小厮。依我看,江湖上倒有年轻侠士,家世清白,为人忠肝义胆,我留心点,派人去说个媒,应该可行。”
萧墨存看了他一眼,平淡地道:“我的妹子,怎么能配江湖莽夫,过那刀口上蘸血的日子?这事我做主,不劳你费心。”
他很少如此当面令人下不来台,白析皓一听之下哑了声,锦芳一旁见了,忙假装嗔怪,跺脚道:“哥,你再取笑我,我就不理你了。”
萧墨存轻笑了起来,把白析皓的尴尬也笑没了。真是上辈子欠了这人的,白析皓摇头轻叹,打开带来的青花小瓷罐,用银筷子从里面挑出数颗浸透了蜜的大枇杷,道:“这是庄子里做的蜜枇杷,我开的方子,放了好几种药草入内,化痰止咳、清热润肺是最好不过,你快把药喝了,尝尝。”
萧墨存点点头,锦芳在一旁替他托了药碗,服侍他喝了药,漱了口,再用银签子挑了一颗蜜饯送到他嘴边。萧墨存素来不喜甜食,此刻微一皱眉,低头咬了那颗枇杷,胡乱嚼了两嚼,即忙咽下,一抬头,却见白析皓如等待奖赏的小孩那般巴眨着眼看着自己,惴惴不安地问:“如何?可能吃?”
萧墨存瞧他的模样,似乎自己随口一个答复,都来得意义非凡,他略一迟疑,终于点点头道:“还可以。”
白析皓欣慰地笑了,道:“今日晚了,明日再令他们给你买那种梅花雪片糖去,你先将就吃这个可好?”
萧墨存沉默了一会,终于道:“明日,三天之约已到,我要回去了。”
白析皓呆住了,楞了半响,才低声道:“你,你还是选择回去?”
萧墨存缓缓地问:“莫非你想反悔不成?”
“你就这么看我?不是卑鄙无耻,就是言而无信?”白析皓呵呵低笑了起来,笑声极为无奈,笑了好久,却猛烈间嘎然而止,抬头道:“三日尚未过去,你还要陪着我。”
萧墨存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不明白,别说三日,便是三月,三年,又有何分别?”
白析皓神情执着,走过去一把将他打横抱起,一言不发,朝门外走去。
萧墨存大怒,喝道:“白析皓,你干什么?!”
白析皓不答,只抱着他往门口走去,锦芳见状,忙拦道:“白神医,有话好好说,公子爷身子弱着呢,禁不住你……”
“闭嘴!”白析皓咬牙道:“再挡着,我可不能担保,不会拿你要挟他!”
萧墨存胸口起伏不定,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早说过,你赶紧杀了她,然后我俩之间只剩两种可能,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
白析皓狠狠将他揉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勒断他的肋骨,低吼道:“那我呢,我的师门之命呢?我为了你,连仇都不报,连师傅的遗命都可以违抗,你,你怎能如此……”
锦芳张开双臂,道:“白神医,您神色不对,我不能让你带走公子爷。”
“滚开!”白析皓眼里几乎冒火,叱道:“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锦芳睁大双目,口齿清晰地问:“奴婢贱命死不足惜,但临死前却要求个明白,敢问白神医因何认为我们公子爷与你有师门之仇?”
白析皓神色狠厉,道:“此事休也再提,我早说过,只要他呆在我身边,什么仇,我也能当成过往云烟!”
锦芳道:“如此一来,奴婢绝不让道,奴婢不明白,有何恩怨正该明示才是,有何不能对人言?”
白析皓看着怀里的萧墨存,咬牙道:“你也想知道?”
萧墨存叹了口气,点头道:“想。”
白析皓大喝一声:“好!你以前每月十五,均要女子侍寝,可有此事?”
萧墨存看了锦芳眼,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被你召来侍寝的女子大多伤痕累累,有些甚至伤重不治,你既然都不记得了,想必,也不记得有位叫柳亭的女子了?”
萧墨存脸色灰暗,刚刚穿越来时,遇到沈冰楠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霎时间又浮上脑海,他苦涩一笑,问:“那,那女孩,被,折磨死了?”
“是。”白析皓点点头,痛苦地闭上双眼道:“若寻常女子,我也不管,公子王孙草菅人命,本就比比皆是。不巧的是,柳亭是我师傅失散多年的女儿,他逝世之前,我立下誓言,一定要找到他的骨肉,娶为妻子。所以,你杀的,不仅是我师傅的女儿,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现在,你知道为什么非找你报仇不可了吧?”
萧墨存凄然一笑,道:“怎么说,都是这具身体造孽,我很抱歉,真的。”
白析皓摇摇头,道:“你不懂么?师傅待我大恩,我怎能不报?可为了你,我宁愿死后入拔舌地狱,不再见他老人家,”他双肩耸动,似有哀声,低声问:“就这样,你还是要离开我么?”
萧墨存一眨不眨地注视他,眼神温和怜悯,却终于道:“对不起,但,这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
“……”白析皓怒极,道:“你这是逼我杀你!”
萧墨存沉默不语,此时却见锦芳款款下跪,对白析皓拜了一拜,道:“白神医,死了的柳亭,也算我的姐妹,还能有您这样的人记挂着她的死,想着要给她报仇,我替柳亭谢谢您。但是,”她话锋一转,尖利地道:“您对柳亭恩义并重,对我们公子爷却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真是天大的冤情!柳亭尚有您为她主持死后的公道,可我们公子爷呢,却又去何处申冤?!”
“此话怎讲?”
“很简单,”锦芳微微一笑,道:“因为您手里抱着的公子爷,根本就不是原来的那位晋阳公子!”
此言一出,不仅白析皓,连萧墨存都惊呆了。片刻之后,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说:“你休要花言巧语欺骗于我!”,另一个说:“锦芳,你,你怎么知道?”
锦芳笑得超然物外,道:“公子爷,锦芳自十岁起,即服侍晋阳公子,十四岁就做了他的通房丫头,锦芳今年一十七岁,日夜伺候的主子换了人,又怎会一无所知?”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白析皓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白神医,人都道晋阳公子骄奢淫逸,为人狠毒跋扈,却有谁知道,他其实不过是个怯弱的少年郎?”锦芳含泪道:“他生美貌无双,却又是庶出,自幼饱受兄长欺凌,不得已,才借了皇帝赐宴,色,色诱了皇上。他委屈自己,原以为从此青云直上,却哪知,皇帝只是将他视为娈宠一流,床第之间,动辄打骂,比猪狗不如。加之自身才学有限,好容易自皇帝枕头边讨回的几个差事,却总是被其他人使绊给弄没了。试问,他若不性情暴虐,又怎能释放心底的怨气?若不狠毒,又如何威吓那明里暗里多少双等着害他的眼睛?”
“然而你看看这一位,性情宽厚,才华横溢,宁折不屈,尚书处、边防细务、十三则,奴婢一路看着,全是他废寝忘食,一人一点一滴筹划起来。原来的晋阳公子若有他一半才智,又怎会沦落到靠女人来泄愤的地步?若有他一半的风骨,又怎会背上娈宠的骂名?若有他一半的宽厚仁慈,又怎会罪孽深重?若有他一半的忧国忧民,又怎会被皇帝只视为玩物而不是其他?”
白析皓半响说不出话来,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确实眼神清明、风骨超卓,其周身气度,又怎会是一个做惯了娈宠之人?他本也疑惑,这传言与实际,未免也差得太远,虽然萧墨存总以生病失忆搪塞他人,但他自己就是医生,又怎会不知,人再失忆,也不可能性情大变,才学见识骤然上涨。
“这么说来,都是我弄错了?”白析皓喃喃地道。
“正是,移魂之说匪夷所思,但鬼神难测,幽冥难言。奴婢早已断定,现在这位公子爷,绝不是当初那位,又如何能将当初那位的罪孽,加在这无辜魂灵身上?至于他本尊是谁,是神仙下凡,还是菩萨临世,锦芳不知也不管,锦芳只知道,他是我认定一生的公子爷,是我至亲的哥哥!”
萧墨存听得热泪盈眶,匆忙之间,只来得及说了句:“锦芳,谢谢——”
白析皓脸色铁青,转身抱他坐回床上,双手却仍扣着不放松。沉思了片刻,对锦芳道;“你且出去,我与你公子,有话说。”
锦芳迟疑着站了起来。
“我不会对他如何。只是有些话,必须问他才清楚。”
锦芳知道此时留下无益,只得点点头,道:“是,白神医原是再明白不过的人,望莫冲动行事才是。”她说完,行礼退出,阖上房门。
这里两人对视着,千言万语似乎都凝固在彼此眼神中,良久,萧墨存才淡淡地道:“放手吧,你根本就不信,何必装呢?”
白析皓看着他,眼里闪着古怪的光芒,摸着他的脸颊道:“不,我信,我发现,这个理由对我有利无害。我信你,从今往后,对我来说,你不再是晋阳公子,你是另外一个人。”
萧墨存拂开他的手,不悦道:“白析皓,你想怎样,直接说吧。”
白析皓哈哈大笑起来:“我适才想明白了一个关键的地方,那就是,你既然不是晋阳公子,我之前跟晋阳公子定的那三日之约,便不作数。”
萧墨存脸色一沉,从他怀里挣扎而起,道:“你什么意思?你这言而无信的小人!”
“错了,”白析皓一把将他拉回怀里,俯身吻了过去,道:“你不是晋阳公子才好,我原本要的,就只是你这个人,可不是什么晋阳公子这种捞什子。不管三日、三月,还是三年,三十年,总之,我都会要你,你给我记住了。”
他的吻如此密集炙热,狂野之中,又带着说不出的温柔怜惜,这是花花公子自无数情人身上历练出来的技巧,用在萧墨存这等情事寡淡之人身上,一时半会,倒让他有些招架不住。片刻之后,他便犹如软倒在白析皓娴熟的技巧当中。白析皓邪魅一笑,伸手拨开他的衣襟,吻上他洁白无瑕的胸膛,道:“给我,我保证,一定会让你舒服的。”
萧墨存喘着气,断断续续地道:“住手,住,住手!”
“我停不下来了,我已经为你停了好多次,再停得下来,我就不是男人。”白析皓勾起舌头,激烈地舔吻他胸前两颗硬果。
“你,你再不停下,小心后悔。”萧墨存道。
“我后悔什么?我只后悔,顾及着你是晋阳公子,没有早点要了你。”
“你,你真的会后悔。”萧墨存道。
“我绝不后悔。”白析皓顺着那胸膛的曲线,蜿蜒而下。忽然之间,他全是一僵,狂野的动作顷刻停了下来。
一柄冰冷的长剑架在他脖子上,一个比剑更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说的是真的,你再不停,一定会后悔。”
上部 第 46 章
“他说的是真的,你再不停,一定会后悔。”
白析皓脸色铁青,缓缓地停了下来,慢慢起身,斜眼瞧着颈项上架着的长剑,剑身粗犷,剑刃灰扑扑的毫不起眼,这柄剑若不是神器,就只能说明,使剑的人对自己的武功,具有相当的自信。自己刚刚虽然意乱情迷,但练武多年,这点防范意识几乎训成了本能,此人能穿过庄内奇门八卦的布局,再如此无声无息出现在自己背后,其武功便绝不在自己之下。
白析皓暗暗戒备,却不敢贸然回头,更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地看着萧墨存在他面前,慢里斯条地穿好衣服,下床弯腰系好鞋子,轻松写意地犹如任何一个无事清闲的早上一样,然后,抖抖长袍,微微一颔首,朝自己身后的人道:“又麻烦你了,厉大人。”
“晋阳公子何须客气,是在下来迟,让公子多受了几日牢笼之苦。”不知是否错觉,白析皓竟然听出,身后那冰冷的声音,竟然带了一丝戏谑和暖意。
“厉大人此等神速何必过谦,数度搭救之恩,待出此处,萧某一并拜谢。”萧墨存毕,深深作揖。
“晋阳公子看来无甚大碍,此地不宜久留,请速随厉某来。”
萧墨存点点头,正待走过去,却被厉昆仑喝住:“慢。”他剑锋一转,对准白析皓颈部青筋,冷声道:“白神医,此处下剑,便是您也只怕回乏术,请勿动。”
白析皓慢腾腾地侧过身去,瞪着萧墨存的身影几乎眼眶欲裂,在他经过的瞬间,抖着声问:“墨存,这里对你来说,只有牢笼而已么?”
萧墨存顿了顿,回头道:“不是,可也是。”
“怎,怎讲?”
“你这处山庄布局奇思妙想,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巧于因借,精在体宜。这样的地方,只怕神仙也住得,又怎会是牢笼?”
“那,我待你如何呢?”
萧墨存垂下头,静默了一下,方答道:“很好。”
“只是,很好?”
萧墨存叹息道:“好吧,我承认,是非常好。这三日几乎像偷得的闲散时光,谢谢你。可是,”他话锋一转,正色道:“我并非只有我一人,我有一大摊子事要处理,有一大堆人要交待,你强留我于此地,罔顾我的意愿,这里即便再好,你对我再好,时间长了,又与牢笼有何区别?”
“原来如此。”白析皓惨淡一笑,转头目光灼灼地盯向持剑的厉昆仑道:“如此,你也是为了寻他回去,继续干那为皇帝卖命的营生了?”
厉昆仑手中长剑稳当不动,冷冷地道:“不为君王,也当为苍生。晋阳公子非走不可。”
白析皓嗤之以鼻,道:“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人习于苟且非一日,满朝的士大夫,又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即便他累死,又能如何?”
厉昆仑冷声道:“做得多少,便是多少。多言无益,白神医,得罪了。”他另一手屈指正待向白析皓身上点去,却被白析皓大喝一声:“且慢!你看他!”
厉昆仑一愣,手指一顿,却见萧墨存脸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坠,两手扶住一旁的椅背,勉力喘气,自嘲地笑道:“白析皓,白神医,你到底,还是对我动手了,是适才喝的药汁,还是那蜜饯?”
厉昆仑一惊之下,却见白析皓眼中狠厉一闪而过,双手推出,朝自己腋下重|茓就是一掌。厉昆仑忙侧身避开,同时右手上的重铁剑,再不迟疑,顷刻挥向白析皓。哪知白析皓那只是虚张声势,双足一点,施展绝妙轻功,凌空一翻,早已跳出他剑气范围,堪堪接住了萧墨存支撑不住的身子,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迅速在他身上点上数处|茓道,低声道:“莫怕,墨存,适才你吃的蜜饯含了点百步醉香,与身体无害,只让你软倒而已。”
萧墨存心底冰凉,道:“你早知道我想跑了?”
白析皓尴尬一笑:“三日期限将至,我也是没有办法,日后慢慢给你赔罪便是。”
说话间厉昆仑长剑已至,他估计着萧墨存,剑锋只指向另一边,白析皓嘿嘿一笑,单手与之扩招,却有意无意,将萧墨存作为强制他招数的法宝。可怜厉侍卫一套霸气十足,横扫千军的剑法,硬生生给逼得七零八落,威力发挥不到二成。厉昆仑使剑束手束脚,倒让武功处于伯仲之间的白析皓乘虚进攻,打得有些乱了章法。过了几十招后,厉昆仑固然制服不了白析皓,可白析皓要抱着一个人离开,却也万万不行。
只见厉昆仑冷冷一笑,剑锋突然发难,不再指向白析皓,倒招招刺向他怀里的萧墨存。白析皓一惊,忙自动将他护住,口中骂道:“你疯了,想杀了他么?”
厉昆仑不答,招数更为狠辣,毫不留情,两人形式顷刻逆转,白析皓又要护着萧墨存,又要防着他的剑,立即手忙脚乱,顾此失彼,不一会,便大汗淋漓,却尤自苦苦挣扎。
“放了我,你自己当可逃脱。”萧墨存忽然道。
“你休想,我绝不会让你得逞的。”白析皓咬牙道。
厉昆仑出招愈发从容自如,他的剑法走的是遒劲有力一路,若白析皓双手自由与之公平对打,本就难以取胜,更何况此刻怀里尚斜抱着一个人?
两人正打得难解难分,忽听门外一个少女叱道:“住手,小心伤到了公子爷!”
俩人充耳不闻,继续缠斗不休,此时又听一个人道:“都住手吧,住手听我说!”
开口的不是别人,正是被白析皓扯着东躲西避,苦不堪言的萧墨存。他一开口,白析皓先明显减慢了速度,萧墨存又道:“厉大人,你也住手!”
厉昆仑身形一顿,终于停了下来。他一停,白析皓终于得以解脱,靠着墙壁喘着粗气,道:“你,你还真行,下回,小爷再约你单独打过。”
厉昆仑不理睬他,却看向萧墨存。萧墨存喘了口气,道:“别打了,白析皓,你要怎样才肯放我?”
“我要怎样?”白析皓苦笑了一下,道:“我要跟你去。”
“不行!”萧墨存断然拒绝。
“我看行得通,”门外站着的,正是去而复返的锦芳,此时忙接着道:“哥,白神医不愿放公子走,可您却归心似箭,亟待出发。不如就让他跟了去,南巡一路,一来不用分离,二来,您的身子,岂是经得起长途跋涉的,凡事有个天下第一神医在旁,不比请太医随行强?”
“让我一路照料着好不好?好容易你的身子才有起色,再交到那些庸医手中,岂不是砸我的招牌?”
萧墨存难得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庸医也比你这种言而无信的小人强。”
白析皓有些讪讪地笑了,柔声道:“好了,最多我此一路,对你规矩些就是。”
萧墨存怒道:“什么规矩些?你,你”他本想说,你这种人哪里可能规矩起来。但这话委实太过暧昧,脸上不禁一阵红一阵白,对厉昆仑道:“厉大人,不用顾忌我,把这逆贼拿下,交刑部量刑就是!”
厉昆仑不动,白析皓却慢慢地笑了起来,飞快吻了萧墨存脸颊一下,道:“我知道你舍不得的。”
却听“哧——”的一声轻响,白析皓半边翩然的衣袖被剑气割落,厉昆仑冷冷地道:“放肆,朝廷命官,天潢贵胄,岂是你能轻薄的?你若亲一下,我必断你一只臂膀。”
白析皓眼神锋芒毕现,适才的嬉笑柔情一扫而光,他瞪着厉昆仑,缓缓地道:“很好,改天,我一定要领教下阁下的剑法。看看是谁会缺胳膊少腿。”
厉昆仑不回答,却只将剑锋指向他的手,威慑之意不言而喻。
萧墨存有心挣脱此人,无奈不知被他拿什么迷|药弄得四肢疲软,只得指指边上一把黄梨木交叉圈椅道:“我要坐下。”
“好。”白析皓转头看他,眼里又回复那一派温柔如水,将他扶过去,轻轻放在椅子上。萧墨存吁了口气,幸而这种所谓的迷|药,只麻痹四肢,并不麻痹精神。他稍微想了想,对厉昆仑道:“厉大人,白神医跟我们一路南行,你可同意?”
厉昆仑冷冷看了他一眼,简洁地道:“比御医强。”
萧墨存闻言微微一笑,真不愧是一等侍卫,剖析利弊,一下子就切到点子上。他点点头,道:“白析皓,我们此去,是朝廷督察使的身份,与你往日逍遥江湖大不相同,你凡事都要听我或厉大人的意思,再不可擅做主张,肆意妄为,你能受得了这份约束么?”
白析皓笑道:“听你的当然没问题,但我只听你一人之言。”
萧墨存扶了扶额角,道:“如此,我跟你约法三章,空口无凭,立字为据。锦芳,劳你过来研墨。”
锦芳答应一声,将房内书案上原有的文房四宝摆将开,兑了净水,细细研墨,半响后,墨研好,萧墨存朝她笑笑,对厉昆仑道:“厉大人,劳您做个见证,执笔将我跟白神医约定的事写下来。”
“好。”
萧墨存看着白析皓,缓缓地道:“第一,易容扮作随行府医,非为必要,否则不得以真面目示人。第二,行为言谈不得轻薄无礼,一应事宜,需得听我调遣,若有一事违逆,即请自行离去。第三,”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道:“一应吃穿用度住宿与府医相类,不得逾矩。”
厉昆仑在那刷刷地运笔,不一会就将此三项写就,晾了一会,锦芳拿过来给萧墨存过目,萧墨存看过后,点点头,挥笔写上自己的姓名,递给白析皓道:“如无异议,请签字画押,以作凭证。”
白析皓苦笑了一下,道:“墨存,你这真是算无遗策了。”
萧墨存闭上眼睛,疲倦地道:“若不是你出尔反尔,我又何须如此,字据一事,防小人不防君子,你若觉勉强,不签也就是了。”
白析皓接过笔,龙飞凤舞地写上自己姓名,按下手印,回首道:“这一生,能逼我如此的,也只有你了。”
萧墨存睁开眼,微微一笑,道:“萧某不胜荣幸。”
上部 第 47 章
萧墨存回到公子府,只来得及将歇了一晚上,次日,南行的圣旨便传到他府中。
那道圣旨似乎早已拟就,一直在等着他归来,他一回到晋阳公子的身份,这道圣旨,便催促着他去做该做的事情。
旨意中给他的职位是督察御使,赐东庭珠、白蟒袍、七星剑,代天子巡牧,传朝堂威仪,使泽被四方;兼顾着的,才是督察南边各州府赈灾放粮事务,疫病防治事宜。萧墨存跪在锦缎绣墩上,只听得满头黑线,再一次感慨一件本该十万火急处理的事情,在这个封建体制内,却可以被一再延误,甚至连最后中央派出监察员,还得假借其他堂皇冠冕的理由才行。
圣旨名言,令他七日内离京,起初萧墨存还不理解,明明可以即刻动身的事情,为何要筹备七日之久。等真的进入到这个体制,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他是皇族身份,离京要经过户部、礼部、内廷逐级备案,弘文馆甚至御史台卫府审批,紧接着是一整套祭典、宣誓表忠心等仪式,又牵涉到太庙祭坛,罗罗嗦嗦忙了好几日才算完。皇家礼仪非同小可,期间难免要早起晚睡,膳食不均,萧墨存身子本就不好,被这么一连串折腾下来,人越发显得疲惫不堪,还没出京,就先小病一场。
幸而有白析皓这天下第一名医在身边,随手将他治好后,便发了脾气,不准他再踏出府外一步。白神医惯一嬉皮笑脸,此番发怒,倒也蔚有成效,萧墨存前世到底看惯了医生,知道但凡医生发脾气,病人绝对不要顶撞,否则吃亏的永远是病人。于是乖乖配合,余下数日均在家称病,将一应各部探口风、攀关系、拍马屁和行贿拉拢的京官一律拒之门外。
到了第六日,守着府门的小厮报景王爷萧宏图过府,这景王爷原是来惯了的人,府上众仆皆认得他,自然不敢怠慢。萧墨存才喝了药,正躺床上散汗,听了这消息,只得命人请去书房,自己披衣下床。正穿戴间,一双素手盈盈自腰间伸出,接住了自己的腰带。萧墨存一惊,却见一个少女自自己身后转了过来,含羞带怯地望着自己,竟然是多日未见的沈冰楠。他忙拉回自己的腰带,道:“我自己来吧。”
沈冰楠低头粉颊含春,樱唇微张,唤了声:“公子,还是让我来吧。”
她声音中带了一丝颤抖的哀求,萧墨存心里一软,默默任她替自己系好了白玉腰带。自从搬出宫后,他缠绵病榻,虽有嘱咐锦芳梅香好生待她,但却顾不上亲自探望。此番仔细打量,瓜子脸、樱桃嘴、剪水双瞳,吹弹得破的肌肤,放在哪个朝代,都是一张美人脸。
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沈冰楠羞怯地抬头看了他,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含情脉脉,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诉说。
萧墨存明白,他近身伺候的事宜一向锦芳做主,这个女孩,即便想Сhā手,也Сhā不进来,这一次终于鼓起勇气替自己系这根腰带,也不知暗地里思量观察了多久。他是过来人,女孩眼底的倾慕一览无余,他又岂会不知?只是他心中无爱,便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个时代无数公子王孙习以为常的纳妾收房之事。但对这个女子却又着实心有歉疚,见她如此殷勤,也不忍拂了她的意,只得站直了身子,让她扣好腰带,并将一应挂饰挂上腰间,方微笑道:“谢谢。”
沈冰楠羞红了脸,嗫嚅着道:“公子,公子客气了。”
萧墨存温言道:“不,这本不是你份内该做的事情,你做了,我就该道谢。”
沈冰楠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咬着红唇道:“公子是怪冰楠逾矩了?那,公子,让冰楠,将这些,归入份内的事可否?”
萧墨存沉默不语,在这个时代,一个女子伺候一个男子宽衣或穿衣,除了近身伺候的婢女,便只有妻妾方有资格。沈冰楠说出这样的话,显然是暗示自己,不能再将她不明不白地养在府里,该给她一个名分了。他正踌躇着该如何婉拒,又不伤这女孩的心,却听得门帘哗啦一声响,白析皓站在帘子那头,冷冷地看着他。
即便此人已易容,萧墨存仍然可以感觉他面容僵硬,全身绷紧,眼神冰冷下压抑着熊熊怒火。他暗叹一声麻烦,生怕这疯子冲动之下,一掌将沈冰楠毙命,忙道:“这事不妥,哪里有让客人来服侍我穿衣的道理?沈姑娘,若无其他事,我让人送你回去泉茗馆可好?对不起,不能陪你了,景王爷还等着我呢。”
沈冰楠双眼蓄了泪水,泫极欲泣地看着他,咬破了嘴唇,方道:“我,我是你的客人?”
“你当然是我府上的贵客了,怎么,有哪起不长眼的奴才怠慢你不成?”萧墨存微笑着将她引出房门,从白析皓身边经过时,明显感觉他眼底的寒霜溶解了些,他暗暗好笑,对门外候着的小厮道:“你将沈姑娘送回去,传我的话,沈姑娘是我萧墨存的好友,是这府上的贵客,谁怠慢了她,就是不给我面子,按府里的规矩定不轻饶!”
沈冰楠咬着手绢,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白析皓冷冷地Сhā嘴道:“公子爷,你的房内,最好避免阴性之人常来常往,不然,于病体无益。”说罢,还瞪了沈冰楠一眼。
他眼神太过狠厉,沈冰楠打了个寒战,怯怯地缩到萧墨存身后。
萧墨存心底翻了个白眼,暗想你可真能胡扯呀,但值此时候也不好辩驳,只装作听不见,对沈冰楠嘱咐道:“要什么用的吃的,不用怕,就告诉管事的,我吩咐过他们了,谁敢给你委屈受,你只管来告诉我。”
沈冰楠苍白了脸,默默点头,流下两行清泪,终于道:“那,我,我走了。”
萧墨存微笑着点头,沈冰楠尤自不舍,良久,方转身依依离去。
萧墨存望着她单薄的背影,禁不住叹了口气,却听得白析皓冷冰冰的声音:“怎么?心疼她了?”
萧墨存懒得与他解释,抬脚就走。
白析皓一把拉住他,怒问:“你去哪?不是去追你的情妹妹吧?”
萧墨存不耐起来,掰开白析皓的手掌,道:“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那个女孩我欠她良多,自然要对她好些。但我再不济,也不至于害一个女子,不至于明明不喜欢她,还会去纳妾收房。这是我的原则,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都可以。现在,放手!”
白析皓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问:“那么,你若喜欢一个人,会与之相守,白头偕老么?”
萧墨存摇摇头,想起前世的情感纠葛,心底却已波澜不兴,他看着白析皓,正色道;“不一定会。若那人有更好选择,我当会放手,这就是我跟你不一样的地方。”
白析皓一呆,只觉这种言论闻所未闻,可分明,要比自己一味死缠烂打的情感方式要来得更为隐忍和深刻。萧墨存见他已慢慢松开攥住萧墨存胳膊的手,遂道:“我去书房见见景王爷,你若无事,便回自己房内歇息吧。毕竟,明日我们就要上路了。”
很久以后,萧墨存仍然会想起那一天,他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曾经回过一次头,却见白析皓仍然呆呆站在阳光下,微垂着头不知想着什么。那往日有意无意维持着神仙做派那一刻荡然无存,只余下一个高瘦的男子站在秋日下午的阳光中,背影僵硬,面部呆滞,目光凝固,其状殊为可笑。遗憾的是,他脸上戴着人皮面具,否则那张欠扁的帅哥脸带上这层呆相,不知会有怎样的喜剧效果。
于是萧墨存难得噗嗤一笑,摇摇头,抬步踏进了书房。
他带着这抹久违的舒心笑容,犹如午后明亮却柔和的阳光。书房内霎时间流光溢彩,不知是湖水带来的波光潋滟照亮了这临水而建的房间,还是他的笑容,点亮了屋内二人心底尘封的那些温暖记忆。
萧墨存深深一揖,对那位总对他施以援手的王叔行了一礼,微笑唤了声:“王叔。”
景王爷萧宏图含笑看着他,道:“快别多礼,身子可好些了?”
“是,府内大夫还管用,几贴药下去,发了汗,如今已经大好了。”
萧宏图笑道:“那就好,我也放心些。你瞧瞧,这是谁来了。”
萧墨存早已注意到屋内还有一人,只是披着连帽斗篷,倒瞧不清面貌。此时仔细一打量,不由吃了一惊,失声呼道:“陛,陛下,您怎么来了。”
那人缓缓拉下帽子,露出皇帝那张英挺的脸庞,面带微笑,直直地看着萧墨存。
萧墨存心底纵有多少不愿,此刻也只得一撩衣襟下摆,跪下口呼:“臣萧墨存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宏铖颔首让他免礼,对萧宏图使了个眼色,萧宏图忙笑道:“墨存,圣上赐下大批珍贵药材并四时便药与你,我去瞧瞧,顺便看看可缺什么不曾,若缺了,我府内都是现成的,让他们拿来便是。”
萧墨存微笑道:“什么也不缺,就缺钱,王叔把库银搬一半与侄儿带路上花销,自然万事俱备。”
萧宏图笑骂道:“大胆,居然敲诈到本王头上了,现皇上在这,依我看,把小墨存拿下交大理寺吧?”
皇帝只笑不语,忽然道:“既如此,你去府里准备多两千两银票,给墨存带去,算朕借的。”
萧宏图脸上一滞,摇头笑了笑,躬身道:“臣弟领旨。”
萧墨存只一句玩笑,没想到皇帝当真,忙摆手道:“不,不用了,花销一路都有州府官衙驿站打,墨存也用不了那许多……”
皇帝止住他,道:“出门在外,不比在家里,多备着也好。”
萧宏图拱手离开,临出房门忽然笑道:“墨存,你可别领陛下的情,这银子是王叔出的,知道吗?”
萧墨存点点头,正想说句什么,忽然一双胳膊自身后将他抱住,皇帝的身躯贴了上来。
“别……”萧墨存正待挣扎,却听到皇帝吻着他的耳廓道:“墨存,就一会,让朕抱一会好么?你一出京,要那么久,朕已经后悔了,若不是碍着君无戏言,我真想撤了那圣旨,不让你离开朕的视线。”
“皇上,臣府内奴仆众多,被人瞧见,成……”萧墨存一句话没有说完,却被皇帝板过脸,下一刻,两片炙热的嘴唇已结结实实地堵了上来。
他的吻充满了不舍的缠绵悱恻,若不是早见识过白析皓高超的吻技,这样的亲吻,说不定会令人意乱情迷。萧墨存此刻却心智清明,却也不反抗,只在萧宏铖换呼吸的瞬间,巧妙地离开他的唇,假意羞涩难耐,将脸埋在皇帝肩膀处微微喘息。
皇帝环抱着他,默默把玩他颈后的细碎绒发,哑声道:“出门在外,凡事小心,一切多听厉侍卫的,别擅做主张,知道吗?”
“你从未离京,饮食起居,可选了妥当伺候的人?身子可不能儿戏。”
“正事虽然要紧,可性命更要紧,凡事量力而行就好,朕不怪你。”
“你生得太好,出了门,切记遮蔽容貌,除厉侍卫外,朕另挑了十二名侍卫随行,皆武功高强之流,但护卫为辅,你自己需打醒十二分注意,防那一应歹人奸贼,微言慎行,知道么?”
萧墨存听着那一惯高高在上的君王,此刻前所未有的絮叨,却也不免觉得心底一阵暖流。忽然手上一凉,却见皇帝将一串通体剔透的翡翠念珠套在他腕上。
“这是我母妃留下的福物,早年朕配着,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全仗它庇佑至今。现给你吧,希望能保你平安。”
萧墨存惊诧莫名,忙欲褪下念珠,道:“陛下,这等珍贵,如何使得……”
“朕眼中,你比它要珍贵万倍,明白么?”皇帝长叹一声,将他紧紧揽住,道:“真舍不得,可朕既居上位,步步都身不由己。墨存,你怪朕么?”
萧墨存沉默了,在他内心,说不怪这个专横跋扈的皇帝是假的,自穿越以来,所经历遭遇的种种屈辱伤害,莫不与这个男人息息相关。然而此时此刻,对着骤然显露出无奈和脆弱的皇帝,他又如何张嘴讨伐反驳?况且,口舌之争,即便出口恶气,却又于事无补。念及此处,他也微微叹了口气,反手拍拍皇帝的肩膀,道:“陛下,墨存不怪你。”
萧宏铖将他转过身来,恋恋不舍地摸索他的脸颊鬓发,从怀里掏出一个翡翠盒子,打开来,里面一枚红色晶莹的药丸,芬芳扑鼻,道:“这是南疆国国主保命的丹药,寻常人服下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百毒不侵,比上次给你的那金风玉露更为金贵。世上只此一枚,你这就服下,也让朕好放心些。”
“这,不行,皇上,我不能……”
“你这一路风餐露宿的,万一病又复发怎么办?乖,服下,就全当让朕安心吧。”萧宏铖亲自倒了水,送到他嘴边。
他眼光中的忧伤和恳求令人无法拒绝,萧墨存只得接过,将那药丸含入嘴里吞下,入口倒觉得酸中带甜,不像药丸,倒像果子。
“你虽有个能干的贴身丫鬟,可到底是个女子,出门在外,并不方便。朕替你找了个妥当人跟着,放心,这人你也认得。”皇帝笑笑,拍了拍手。
门外一个少年闪了进来,恭恭敬敬磕了头,道:“草民叩见陛下,晋阳公子。”
“抬头让你的新主子瞧瞧吧。”
那少年抬起头来,一张端正的脸上稚气未脱,满是欢喜,竟然是在天牢里对他颇多照应的小护军王福全。
“小全儿。”萧墨存又惊又喜。
“下去吧。”皇帝挥挥手,王福全又扣了头,恭敬退出。
“怎样,可还满意?”
萧墨存看向皇帝的眼中,此刻方真的多了一份感激,他点头道:“多谢陛下,只是您如何得知,我与王福全是旧识?”
“天子脚下,朕知道点事,也不足为奇。”皇帝重又将他揽入怀中,低声道:“只盼你高兴才好。”
上部 第 48 章
出了京城,一路往南,一条笔直的官道上,秋高气爽,天干物燥,这等时候赶路,虽不似寒暑时节那般冷热难耐,但人在路上,总也有你想不到的苦楚之处。什么时候,一杯干净的热茶,一个热腾腾的杂面馒头,对赶了几天路的老百姓来说,都是不可抵挡的诱惑。
这个原则,早已深入到城边官道旁卖茶汤的金老头心底去,天蒙蒙亮,他便支开了茶水摊子,领着孙子忙活开来。哪知眼见日上头顶,来的却只是三两的老客,往年这时候往北赶着进皮货,往南赶着进织物器皿的商贩,今年逢着大旱,都不约的将买卖停了个七七八八。
金老头望着蒸屉里那些还有余温的杂粮馒头,眉间的皱褶更深。时值大旱,官粮价钱升得高到买不起,他不得已托了乡下亲戚,买了私粮,却已将攒下来的几钱银子系数用完。这里却偏又撑不起生意,再不来客人,只怕他和小孙子,就得跟着逃荒的人流一起,沿街讨饭去了。
“爷爷,我饿。”小孩抗不住,盯着蒸屉里的馒头道。
金老头摸摸他,道:“乖,爷爷给倒水喝,馒头是卖钱的,吃不得,懂吗?”
小孙子似懂非懂,却也乖巧地不再吵闹,只接过金老头倒来的温水,自己蹲在一旁小口小口地抿。
金老头长叹了口气,正愁得眉头能夹死一只苍蝇之际,忽然听到小孩清脆的嗓音:“爷爷,有人来了,有客来了。”
金老头的心猛地跳了起来,他举目远眺,果然土路尽头一阵黄沙滚滚,近些了方才发现,是一对威风凛凛的黑衣骑士,当中簇拥着一辆朴素的大马车,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金老头一见心情沮丧,忙拉了孩子避开点,他心知,这样携带奴仆侍卫出行的大户人家,大多备齐茶水吃食,又怎会屈尊降贵到自己这个破旧的小茶水摊歇脚?
哪知队伍快要经过之时,模糊听得马车中有一个如春谷鸣莺般的女人扬声道:“厉大爷,我们少爷说了,在这里歇会。”
领头的黑衣骑士手一挥,一行纵马之人齐齐勒住了马,显是训练有素。那黑衣人倒转马首,驱到车旁,低声询问了几句,便又对手下人挥了一下手命道:“下马。”
十余名护卫齐刷刷地跳下马,自动分成几组,有进茶寮摆好座椅,有清赶坐着的两名客人,有牵马拴马的,有自动烧水洗刷杯子,有查看周围环境的,金老头待要喊一声“客官”,见此架势,如何敢招呼,忙搂了孩子躲在一旁,心疼那柴火和被赶跑的客人还没付的两个铜板茶钱,可心疼归心疼,怎么敢出声埋怨。
这里一应事毕,那边车里才跳下一个面目平常的高瘦男子,懒洋洋地看看四周,方卷起帘子,扶下一个虽身穿布衣,却相貌美丽的女子。那女子未语先笑,道:“有劳白大夫了。少爷,这茶寮也就这样,你非要下来看,呆会别嫌人家地方腌臢。”
车内传来一个男子温润好听的声音,道:“你懂什么,我自来只在书本上看过,好容易见到实物,自然要来见识一下。”
那白大夫适才宛若没有睡醒的眼神,此时柔和得能滴出水来,笑道:“你想瞧便瞧吧,只小心点,慢慢下来,我扶着你。”
车内伸出一只手,普通的蓝色儒服袖子,手腕剔透玲珑,指骨节节宛若精雕细琢的玉器。金老头不小心抬头望了一眼,只觉这样的手,怕是城里最灵巧的玉匠也雕不出来。他心里砰砰直响,却见一个少年公子自车内下来,比起那只手,那张脸却未免太过平庸,甚至有些隐隐的病态。金老头心底叹息了一声,还待细看,忽然那白大夫一阵如利剑般的凌厉的眼神射到,他吓了一大跳,忙低下头,搂紧了孙子,不敢多事。
“这就是茶寮了?”那公子兴致勃勃地四周看看,对那侍道:“我看的杂书,讲到江湖人士互通消息,巧遇敌手或朋友,发生地点多在茶寮,想不到,就是这么几块布,几张座椅拼起来的地方。”
那侍女抿嘴一笑,道:“我的傻少爷,你都讲那是书了,老百姓过的都是普通日子,哪里来那么多江湖异士,也不干些买卖营生,整日无事,就专泡茶寮子?”
“没有的吗?”那年轻公子睁大眼睛,转向一旁的白大夫。
白大夫笑着柔声道:“就算有江湖人士到这,也多是各门各派的低等弟子,大弟子或宗师出门均有其他门派接待,无需歇息在此。”
那公子摇头道:“果然是尽信书不如无书啊。”
他即便相貌平平,这等懊恼之状表现出来,仍是可怜可爱,身边两人见状大笑,连厉大爷的脸色也变得缓和,周围一干护卫,均面露莞尔。
“那还歇不歇呢?”侍女问道。
“来了就歇歇吧,诸位护卫也辛苦了。大家都坐吧。”那公子带头往一张桌子条凳走去,侍女忙抢先着要去抹桌子,那公子扯住了她,道:“出门在外,无需那么多讲究。”
“是。”那女孩应了一声,回头唤道:“小全儿,把咱们自己带的杯盏并点心匣子拿上来。”
那公子摇头笑了笑,一撩衣摆,姿态优雅地坐在条凳上,白大夫坐在他身边,举手投足,也是说不出的风流俊秀。那公子爷转头见众护卫无一人就坐,叹了口气道:“厉老大,过来坐下吧,你不休息,别人哪里敢动一动。
那厉大爷走过来,大辣辣坐下,方朝后摆摆手,众护卫至此方入桌就坐。这边一个相貌清秀的小厮笑呵呵地提了食盒过来,那侍女十指纤纤,变戏法一般,不一会摆了一桌子金老头从未见过的精致点心,尤自叹了口气道:“这沿途的点心铺子是一个不如一个,少爷,厉大爷,白大夫,你们将就着用点。”
“你也坐下来吃点,别辛苦了。”那公子温言道:“厉大爷,让护卫们也用点?”
厉大爷面沉如水道:“这不是带孩子,你只管用你的吧。”
“这天近晌午,也该用饭了不是?”公子倒毫不生气,只低声商量道:“骑了这么久的马,连口水都不喝,有点说不过去。”
厉大爷冷冷瞧了他一眼,方转身道:“大家拿出自备的干粮,借这里的水,用了晌午饭吧。”
众人一声欢呼,开始动手准备吃食。这里桌上三人,就着一桌子的精致点心,只略动了动,便不再吃了。金老头偷偷瞧着,由不得咽了一大口唾沫,他为了节省粮食,早上只做了面糊给孙子充饥,自己却粒米未进,此时一闻到点心香气,肚子控制不住叽咕乱响。
他能忍住,可怀里的孩子忍不了,此时早已睁大一双小鹿般的黑眸,直直地瞧着送进那白大夫嘴里的一块糕,悄悄地道:“爷爷,我也想吃。”
金老头大吃一惊,忙想捂住孙子的嘴巴,却哪里来得及。这声童音清脆入耳,立即引起座上众人注意。金老头吓得膝盖一软,僵着脸陪笑道:“对不住各位爷,对不住啊,小孩子欠管教,对不住啊。”
“爷爷,我饿——”偏偏小孙子此时委屈起来,大眼睛蓄了泪水,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那厉大爷一言不发,只一双冷冰冰的眼珠子投射了过来,瞧起来不怒而威。金老头狠狠心,扬起手照小孩脸上打了一巴掌,骂道:“我让你哭,你饿死鬼投胎么,才吃了饭又嚷饿。”
小孩委屈更大了,呜呜地哭起来。他平素甚为乖巧,此时也不大吵大闹,只忍着声呜咽低泣,听起来更加惹人心疼。金老头一把抱起他,退后道:“我这就带他去外头,决不叨扰了各位爷的兴致。”
“慢着。”
金老头心底一阵冰冷,他知道有些有钱人家专欺负穷人为乐,尤其不放过妇孺老人。他退了几步,假装没有听到,正要快速走出,眼前一花,却见那白大夫,不知何时如鬼魅般站在自己面前,道:“他让你等一下,没听清么?”
“你,这位大爷有何吩咐?”金老头强打笑容问。
“有吩咐的是他。”白大夫朝他身后一指,金老头惊惧着转头,却见那个少年公子,提着一盘点心,递给他怀里的孩子。
“不好意思,我刚刚没看到你们,这个,别嫌弃我们先用过,孩子要喜欢,就留着吧。”那公子温言道。
“这,这可怎么好?”金老头想着公子爷莫不是借着给孩子点心,要彻底羞辱他们?他正待推辞,却听背后的大夫冷冷地道:“你的孩子未足月而产,先天不足,后天又调理不及,小小年纪,却已体弱多病,且天生骨骼易碎,一到晚上,视力必定不清,我说的是也不是?”
金老头一听,犹如五雷轰顶,颤抖着道:“你,你怎么知道?”
白大夫淡淡道:“我若不知道,这世上便无人知道了。我只多说一句,你这孩子,若这么下去,必定活不到成年。”
金老头膝盖一软,不由跪下哭泣道:“求,求神医救这孩子一命。”
白大夫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帮你?这世上的苦主多如过江之鲫,除非你,”他顿了一顿道:“听他的吩咐。”
“是,是,”金老头转身给那公子爷磕头,道:“求公子开恩,让神医救我儿一命。”
年轻公子怒道:“白,白,有你这么处理事情的么?威逼利诱,你的医术就是学来威逼利诱的么?”
那白大夫慌神,忙跑回年轻公子身边,陪笑道:“我不是怕你好心被人当驴肝肺么,你莫生气,莫生气,身子好容易恢复了些,可别气坏了。”
年轻公子拂袖不理会他,扶起金老头,亲自拿了一块糕点塞到孩子手里,摸摸他的头,叹气问:“是不是没吃饭?”
孩子愣愣地点头,公子看向金老头,温言道:“我看你这地处南北官道的交界处,生意也该颇好,如何让孩子饿肚子?”
上部 第 49 章
这行人自然是萧墨存南行一干人,只因萧墨存前世看多了武侠小说,深受其害,以为但凡茶汤酒肆,不是男女主人公相遇之处,便是各门各派打尖互探消息之所,更兼拔刀向敌,寻仇觅恨之地,总之,必定是推动故事情节发生的重要场景。他要下来见见世面,白析皓自然是百依百顺,厉昆仑也不忍拂了他的兴致,哪知江湖人士一个没见着,却遇到摊主老金头与他可怜的小孙子。萧墨存生平最瞧不得小孩挨饿受冻,心疼之余,却也诧异,忍不住出声询问。
“公子,不瞒您说,这里南北客人原来往甚多,起先老汉靠这片茶汤子,日子虽不富裕,可也能挣个温饱。今年南边的人顾着逃荒,北边的人顾着打仗,哪里还有客商往来?这不,早起到这会功夫,才做了三两个熟客的生意。”
萧墨存摸摸了小孩的头,再递了块鸡油卷给他,瞧他吃得满嘴渣子,模样可爱,忍不住眼带笑意。他回头看看锦芳,锦芳会意,递了手绢过来,萧墨存接了,拉过孩子,给他擦擦嘴角。小孩此刻全副心神均在手里的点心上,也不防备,由着他抱到膝盖上乖乖坐好。萧墨存掸掸他身上的点心渣子,又将手绢铺开塞在他衣襟前,笑了笑,方对金老头道:
“你这里东西不便宜啊,茶水一文钱一碗,客人若点杂粮馒头是四文钱一个,一个客人至少在此消费五文钱,你一早上做三两个熟客,那么至少挣了十五文,除去柴火人工,尽得五文吧?现细粮八十到百文一斗,粗粮四十到五十文一斗,即便五文一日,原也可以过活,如何连孩子都挨饿?”
金老头心底一惊,原以为对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儿,哪知道对粮食官价却知道得如此门儿清。他苦笑了一声,道:“公子爷有所不知,您说的是台面上的官价,如今城里各处粮食早聚一块官营,可哪里还是五十文一斗,早升到三百文一斗喽。这还是粗粮的价,您要问细粮,那就是五钱银子一斗,我们小门小户的,哪里吃得起?”
“吃不起么?那蒸屉里的,难道不是粮食?”萧墨存扫了眼摊角的蒸屉,淡淡地道。
“那粮食,是,是……”
白析皓一旁听了,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那金老头扑通一声跪下,战战兢兢回道:“是老汉我千辛万苦,托了人自乡下买的私粮。求公子爷莫再打听了,如今粮食官营,私粮贩子被官府抓到,是要过大堂的。小的不能再说了,要把贩私粮的抓光了,俺们那一片的穷苦人家,可就真的喝西北风去了。”
小孩不明就里,含着满嘴点心,哇的一声又哭又咳起来。萧墨存猛地握紧拳头,片刻后,又缓缓松开,拍拍孩子的后背,低声安慰了一通,方对金老头温言道:“老人家起来吧,我不问就是。小全儿,摆张条凳过来,锦芳,将咱们的好茶砌一碗过来,我与这位老伯叙叙家常。”
他掉转头,对早已悄悄凝神倾听的厉昆仑道:“厉大爷,你也过来见识一下新鲜事,现如今,可真是一个州府比一个州府更敛财有道啊。”
厉昆仑沉着脸,大踏步过来,方欲坐在萧墨存旁边,白析皓冷不防使脚绊去,厉昆仑一个后退,避开一下,却已失了先机,被白析皓占了座。厉昆仑冷哼一声,撩起衣摆,往边上条凳上坐下。
萧墨存不理他们,却向小全儿使了眼色,小全儿立即帮过来一只条凳,拿袖子抹抹,扶起金老头,笑道:“大爷,莫怕,我们这几位爷都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最是善心不过的了。您呆会孙子的病根还着落在我们白大爷身上呢,快别多礼了,坐下说吧。”
金老头走到如今,也只得侧着半边身子坐下。这里锦芳已经将茶砌好,萧墨存亲自递过来一杯给金老头,道:“老人家,先喝点茶水,锦芳,点心呢?这个老伯孙子尚无进食,自己定然也无半粒米下肚。你拿点来给他充饥。”
锦芳答应了声,果然将那精致点心装了一盘过来置于金老头面前的桌上,金老头惊慌地站起来道:“老汉不敢……”
“哎呀老伯,你就吃吧。”锦芳笑吟吟地拿手绢掂起一块糕点送到金老头面前,道:“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请您吃这个,我们爷心里还过意不去呢。您先尝尝,要觉着好啊,我那里还有一匣子,给你留下。”
“不,不……”金老头傻愣了,对着这美人笑颜,早已说不出句囫囵话来。
“拿着吧。”萧墨存点点头,又给怀里的孩子喂了一块其他点心,微笑道:“你纵使不喜欢,孩子可喜欢得紧,只是被让他当饭吃了。”
金老头见推辞不过,只得半背过身,将那些点心吃下。一件件只觉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实在是平生从未尝过的精致吃食。好容易吃完了,又喝了杯味道奇香的茶,才用袖子抹抹嘴,微红着脸道谢。
“不用谢我,”萧墨存淡淡地道:“现如今我有事相问,望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实。答得好了,我这位朋友,会无偿替你家孩子写张延年续命的方子,另外赠你纹银五十两度过此灾年。若答不好,我这朋友也替你家孩子开方子,只是那银子便不能赠你,你意下如何?”
金老头此时心底仍将信将疑,哪里有回答几个问题,就多五十两银子这样的好事?若在先前,他一年也用不到十五两,这灾年物价处处高涨,但有五十两,起码能保个衣食无虞。他一咬牙,暗想管他娘,活下来,让孩子也活下来,才是头等大事,遂点头赌咒道:“我老汉对天发誓,定会如实回公子爷的话,有半句瞎话,让天雷轰了我。”
“轰了你有什么意思?”白析皓轻笑一声,道:“不如我在你孙子身上加手脚,让他早日归西,也给你除了包袱可好?”
金老头吓得惊跳起来,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我绝不说半句瞎话。”
萧墨存横了白析皓一眼,却也不出声责备,只微微一笑,道:“老人家坐下吧,我们只略谈谈,不必赌咒发誓。”
萧墨存絮絮叨叨,详细地问了金老头许多,这一谈,直过了一个时辰后,萧墨存一行人方上了马,慢腾腾离开茶寮,往附近州府“归远”城前进。萧墨存取下人皮面具,一路上靠着马车壁,只闭目不语,眉宇间似有忧色疲色。白析皓偷眼不知瞧了他多少次,忧心他思虑重重,郁积心里,有意想逗引他话,却知道他此时必定在考虑什么大事,不敢随意打扰了他。
他正胡思乱想间,却听萧墨存闭着眼开口道:“锦芳,把厉大人请来。”
锦芳忙答应了一声,扬起马车帘,对着前面喊:“厉大爷,我家公子请您过来。”
白析皓嘀咕道:“有什么话,非得跟姓厉的说。”
萧墨存睁开眼,淡淡看了他一下,又闭上道:“析皓,你写给那老汉的方子,为何多了几味贵格的药材?”
白析皓忙摆手否认道:“我哪有,真的,那孩子先不足,我开点温补的进去,也是为他好。”
萧墨存又闭上眼,精细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垂下一动不动,白析皓有些慌了,知道这人即便恼了也不会与你吵闹理论,只会如此般生闷气。他忙挪了过去,坐到萧墨存身边,陪笑哄着道:“我实说,我实说还不行么?谁让你才刚为了他呵斥我,我不找人出点气,还是我白析皓么?墨存,我错了,真的,我知道错了,要不,我施展轻功回去,给他改了方子?只是这么一来,我就得内力大耗,元气大伤,墨存,你不会忍心为了不相干的人伤我对不?”
萧墨存睁开眼,斜睨了他,道:“感情,还是我的不是了?”
“怎么会,都是我错,我医者无德,没有父母心,我……”白析皓这些天被萧墨存训得,这种话张嘴就来,一套一套的。他还准备说下去,忽然见萧墨存掌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原本就容貌甚美,如此一笑,当真如繁花盛开,旖旎璀璨。白析皓早瞧呆了,半响才嘿嘿傻笑起来,道:“你,你不生气了?”
萧墨存收敛了笑容,道:“我没生气,你没见才刚我让小全儿,又偷偷给了他们百两。这是补你两味贵格药材的钱。”
“真的么,墨存,我就知道你不忍心。”白析皓笑逐颜开,道:“你放心吧,下回我再不在方子上出招了。”
“出招的倒也无所谓,只是别对穷人便是。”萧墨存摇头道:“你从未受过饥馑之苦,不知道缺吃少药的恐惧,对那老汉来说,你的方子,就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不该开玩笑的。”
白析皓点点头,道:“我也晓得,所以并无过分。”
“你若过分,我早让你卷包袱回家了。”萧墨存瞧着他,似笑非笑,道:“别忘了,我手上可有某位神医亲手画押的约法三章。”
白析皓看着他,又是咬牙,又是爱怜,正想说话,却听外面厉昆仑低沉有力的声音传来:“公子爷,我进来了。”
“厉大人快请进。”萧墨存忙坐正身子,抖擞了一下衣裳。
白析皓懒洋洋地歪在萧墨存身边,见厉昆仑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进来,正正经经地盘膝坐下,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开口便问:“公子爷叫厉某进来,不知有何吩咐?”
“厉大人,你也听了那金老汉一番说辞,觉得真假如何?”
“底层市井,故意掰扯官府闲话,也是有的。”
“不然,我旁敲侧影地问过他数次粮食价格,他的回答,联接起来并无破绽。我倒宁愿相信,那归远城官吏官商勾结,垄断粮食行业,或将赈灾粮食高价出售,逼垮卖粮的小商小贩,成为归远独一份的粮食生意。”
“若果真如此,这些人该杀。”厉昆仑冷冷地道,目光狠厉。
萧墨存点点食指,道:“原本,饥荒时期统筹粮食有必要,只这些蛀虫,却忙着中饱私囊,正该杀一儆百,以儆效尤,我只是担心,杀人容易,要找个信得过的人来接这烂摊子,却上哪去找?”
厉昆仑道:“不妨,这等时候,总有不同流合污者,你我慢慢查访便是。”
萧墨存点头,道:“如今倒是如何除了那贪官颇费脑筋。这么大的事,得讲人赃并获。咱们替天子巡牧的消息早已传遍大江南北,这里州府怕也早已得知。依我看,还不如遣了护卫们先进城,对外只说我病重不宜见,咱们这里慢慢摸进去,弄清楚了,再抓人。你觉得呢?”
厉昆仑道:“这护卫是皇上亲自挑选,吩咐了不能离公子左右。我不能抗旨,但你适才言之有理,不若你先入城,我去暗中查访。”
“也行。”萧墨存微微一笑,道:“厉大人一路辛苦了,待到归远,墨存定当设宴摆酒,以寿大人。”
厉昆仑这不说话,却在此时,马车一阵急刹,突然停了下来。萧墨存一个没抓稳,身子直直滑了出去,幸好厉昆仑长臂一捞,将他稳稳拉入怀中。白析皓哼了一声,抢过去将萧墨存从他身边拉开,再狠狠瞪了厉昆仑一眼。萧墨存苦笑了一下,自己坐好,道:“有劳两位了。”
“怎么回事?马车怎么突然停了?”厉昆仑扬声喝问。
“禀大爷,前边百姓不知排队做甚,队伍过长,这才挡去道路。”
“怎么回事?”厉昆仑眉头一皱。
“那是凌天盟在城外设粥棚,逃荒到这的灾民,城里的老百姓,排队等粥喝的人太多了。”
上部 第 50 章
厉昆仑眼眸瞬间转为深沉冰冷,连白析皓脸上也露出一丝久违的正色,萧墨存不由好奇起来,问:“那凌天盟,是什么组织?”
厉昆仑冷哼一声,道:“一群草寇而已。我们绕道而过。”
萧墨存却知道事情远非如此,他也不继续追问,只对白析皓道:“我想下去瞧瞧。”
“不准。”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白析皓和厉昆仑难得意见一致,互望了一眼,却不约而同,不屑地掉转视线。
“为何?”
“草寇与官府对立,你不安全。”厉昆仑简练答道。
白析皓柔声劝慰道:“成百上千的饥民,无非面黄肌瘦,皮包骨头,有甚可看?不若舒舒服服呆在车子上,我与你剥柚子吃可好?”
萧墨存微微一笑,道:“析皓,你别当我小孩子哄。你想,这个凌天盟既在此南北要道上设粥棚,便摆明了将此善举广播下之意,其盟主头领,定然将名声看得甚重,又如何会在可博取民心的场合与我为难,自毁名誉呢?况且我一介布衣打扮,又带着面具,老百姓靠近得,我自然也靠近得。”
白析皓道:“不行,那起人都从灾区逃出,身上难免带了疫病,万一过到你身上如何是好?”
萧墨存眨眨眼,眼里含着笑意道:“所以,才要你白神医陪我一起去啊。有你在,即便身处青黄芒瘴,也是无妨的吧。”
白析皓呆了呆,摇头笑道:“你当我神仙么?真能手到病除啊?也罢,就随你吧。”他伸手将匣子里放好的人皮面具给萧墨存带上,又拿出毛笔剪刀,细细修剪了数处,端详良久,方勉强通过。
两人正待下车,厉昆仑冷声道:“且慢,我也一并去。”
白析皓闻言一顿,随即狷狂一笑,道:“他一介布衣,哪里来你这般凶神恶煞的护卫?你一露面,那才是刀光剑影,不得安生。”
厉昆仑沉吟不语,萧墨存打了个圆场道:“厉大人就且在车上歇息片刻,设粥场,开仓廪,本就是咱们此次南行该做的事之一,我若连粥棚长什么样都不知,如何督促底下官员奉旨办事?”
厉昆仑这才坐了回去,看看白析皓,道:“也罢,我在此看着,若有事,白神医别的不行,好歹有独步下的轻功不是。”
白析皓也不与他争辩,忙着帮萧墨存下车,明明能单手扶,他却偏要搂住萧墨存的腰身飞了下去。身后几乎能感到厉昆仑冰锥子般刺骨的视线,他心情大好,禁不住嘿嘿一笑。
萧墨存挣开他,将小全儿唤了过来,扶住他的肩膀,慢慢走向前去。只见数十丈开外,密密麻麻排起长龙,老百姓们手中持碗,大多如白析皓所的面黄肌瘦,皮包骨头,更兼蓬头垢脸,衣衫褴褛,目光呆滞,遍染困顿悲苦的脸上,只余下对那远处的粥棚滚滚冒出的白烟的渴望。
萧墨存的心情骤然沉重了起来,不是不知道饥饿的可怕,但面对几百上千个饥饿的人,这种冲击仍然太过强烈。他缓缓地走向人群,不断看到那一张张麻木困苦的脸,有晚辈搀扶老人,有妇怀抱孩子,他们神色木然,仿佛那接连三月的大旱,已将这些人身上鲜活的特征全部磨灭,只余下最后那点,对活着的苦苦执念。
两个流浪小儿追逐着从身边窜过去,其中一个狠狠地撞萧墨存一下,萧墨存一个踉跄,小全儿忙一把扶住。白析皓怒道:“这俩个脏小鬼,我去把他们抓来,给你赔礼道歉。”
萧墨存一把拉住他,摇头道:“我心里难过,算了。”
白析皓闻言,也不多说,却籍着宽大下垂的衣袖,悄悄握紧了萧墨存的手。萧墨存一惊,抬头看他,却发现那人黑眸深不见底,内里满是溺死人的温情。萧墨存心下感激,回视一笑,只觉白析皓掌心暖意,直达内心。他用力回握了一下白析皓,拍拍他的手背,示意自己没事,再轻轻挣开,扶着小全儿的肩膀,道:“咱们去瞧瞧那口施粥的大锅。”
煮粥铁锅共有三口,两口底下烧着旺旺的柴火,盖着木盖,估计正在熬煮,一口里是热气腾腾的稀粥,一行精短打扮的汉子,有的汗淋漓地在一旁忙着劈柴加火;有的担米运柴;有的维持着灾民领粥的队伍;最引人注目的是当中挥舞一把巨型铁勺的男子,舀起一勺稀粥倒入灾民手捧的瓷碗,碗多大,粥多少,稳稳当当,半都没撒出来。
萧墨存看得眼花缭乱,白析皓一阵好笑,低头在他耳边道:“那勺子是精钢炼成,没个百十来斤的说不过去,这人是练家子的,一身外家气功颇为不俗。”
萧墨存喃喃地道:“我只是不明白,又不耍杂技,何必如此呢?”
白析皓笑道:“往年各地设粥场赈灾,多有刁民哄抢,趁机作乱的事,但你不觉着,这里的人特别听话排队?来他面前领粥的老百姓,均战战兢兢,不敢造次?”
萧墨存恍然大悟,道:“原来还有维持秩序的功效,怪不得了。”
小全儿在一旁笑嘻嘻地道:“公子爷,不只如此呢。我听从前牢里的军头说过,他们随军做出赈灾的,佩刀上都得见血呢,不然,老百姓饿疯了,就跟狼一样,寻常衙役,哪里是对手。”
萧墨存叹了口气,道:“民之乱也,由夺其食,吃饭都解决不了,怎么能不反?而官府朝廷,惧民之乱,周防不得不至,禁制不得不详,乃至出军队、出利器,终究是落了下乘。”
白析皓知他心里忧闷,只得转移他的注意力,指着那锅里的粥笑道:“也不知道里头煮的是什么,我从未尝过这样的东西,这么看着,倒好像新鲜有趣。”
小全儿笑道:“白爷,您可千万别尝,那滋味不是您能受得了的。便是我,也未必抗得住呢。”
耳边忽然听得一声冷笑声,一个男子不无嘲弄地道:“抗不住就麻烦三位爷让一些,这里原就不是你们这等公子哥儿该来的地方,如今热闹也瞧完了,也该腾点地儿,莫碍着后头靠这口粮食活命的人。”
三人循声望去,却是那舞弄铁勺的汉子出言相讥,白析皓脸色一变,正待出手教训,萧墨存已先按住他的手背,微微摇摇头,拉着他们二人避到一旁。小全儿尤自不高兴,嘟着嘴道:“什么东西,我们公子爷肯来看你耍花枪,那是你天大的福分。”
萧墨存横了小全儿一眼,小全儿吐吐舌头,乖乖侍立一旁不话。萧墨存瞧了一会,忽然道:“不对啊。”
他声音不大,可偏偏轮到这里的灾民个个规规矩矩,也无人交头接耳,故这声听来相当清晰。那抡勺的汉子一听,呼的一下将铁勺飞起,一勺滚烫的热粥扑面而来,那汉子骂道:“不对你个鸟,老子们在此积德行善,哪里轮到你这鸟毛长不全的公子哥多嘴多舌。”
白析皓环抱萧墨存一个飞身转旋,轻巧躲过那勺热粥,再手一扬,只听咣当一声巨响,那汉子手中的铁勺应声落锅,溅起好大一片白粥扑到脸上。他被烫得嗷嗷乱叫,双手却始终软软下垂,别说擦脸,就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
萧墨存心道糟糕,自己原以为瞧出他们粥场的一个纰漏,正想好意指出,哪知对方却毫不领情,甚至颇为厌恶。这汉子出手攻击,白析皓若还坐视不理,那便不是江湖那令人爱恨交加的神仙医师,只怕此一瞬间,那人双手|茓道已被他不知用什么法子点住。
这么一闹,四下忽而群情汹涌起来,那一干精炼汉子全停下手中的活计,呈半月形慢慢围了上来。外层没有领到粥的饥民围两三层,人人脸上带有愤恨之色,似乎今日若吃不到饭,这帐都得算到他三人头上。
白析皓嘿嘿一笑,对萧墨存低声道:“墨存,我们这番可算共过患难了。你说,今天以后,你会不会记得住呢?”
萧墨存瞧他依旧嬉皮笑脸,眼睛闪闪发亮,毫无半点临危焦急之状,再看身边的小全儿,也是抽出佩刀,满脸兴奋得发光的模样,心叹自己身边,原来都潜伏着好斗分子,怎么平素全无察觉呢?他叹了口气,道:“都别冲动,我来解决。”
小全儿失望地垮了脸,白析皓低声道:“你先试试,不行还是我来。”
萧墨存怎么觉得这人口吻中仍有说不出的兴致勃勃,心里暗暗好笑,走半步,作揖道:“哪位是管事的首领,请出来说话。”
一干大汉大呼小叫,纷纷喝骂起来,细听下去,竟然南腔北调。萧墨存冷笑一声,提高嗓门道:“我听闻凌云盟仗义疏财,于此国难之际慷慨解囊,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心存敬佩,怎么眼前所见,不是鲁莽无礼之徒,就是仗势欺人之辈,莫非你们,连个主事的人也没有,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么?”
他话音未落,众人愈加恼怒,一个大汉大声喝道:“小兔崽子欺负五哥在先,又辱骂俺们凌云盟在后,大伙儿甭跟他客气,揍他奶奶个熊!”众人闻此,纷纷操家伙围了上来。萧墨存暗暗咋舌,忙退了一步。白析皓长袖一挥,将他护在身后,笑道:“如何?秀才遇到兵了吧?”
萧墨存道:“你应付得了这么多人再说吧,诶,小心。”
他一声惊呼,白析皓笑容不改,随手一拨,将袭击而来的砍柴刀夺下,再一点,使刀汉子全身一软,立即萎靡倒地。
他这手功夫使如行云流水,高明之极,余下众人见状不禁有些畏惧,面面相觑一眼后,又是才刚放话的汉子喊道:“奶奶的熊,小兔崽子会妖法,咱们甭跟他讲江湖道义,大伙一起上吧。”
众人答应一声,正待一哄而上,忽听外围一个雄厚的男声喝道:“这都怎么回事?不用干活了么?”
上部 第 51 章
“这都怎么回事,不用干活了么?”
这声音中气十足,虽于嘈杂喧闹的场合,仍清清楚楚传入在场一干人耳中。刚刚还摩拳擦掌,准备抄家伙一哄而上群殴的众大汗,闻此声,一个个气焰顿消,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家伙什,渐渐往两边散开。萧墨存等人定睛一看,却见一葛衣中年文士慢慢走来,头戴方巾,腰Сhā折扇,面容清癯,颏下疏疏朗朗一丛黑色长须挂于胸前,端的是文质彬彬,书卷气十足。这明明像私塾教书先生的人,却自带一身威严,令众大汉见了他,都噤若寒蝉,人人垂头躬身,口呼“木先生。”
这木先生眼光扫了全场一周,道:“没见后面的百姓都等着领粮食么?还不快干活去。老五呢?”
“木先生,五哥叫那人使妖法,定了双手,抬不起来了。”才刚吆喝众人围殴萧墨存他们的大汉上前禀报。
“妖法?青天白日,哪里来的妖人?我凌天盟奉的是天地正气,行的是侠义之道,光明磊落,便纵有妖人作乱,又何惧之?”他话本来中气十足,穿透力甚强,如此一番正义凛然的言辞说出来,极具影响力和煽动性。话音刚落,果然在场众人热血澎湃,豪气十足,纷纷应声道:“正是,我堂堂凌天盟,何必怕这几个妖人!”
“我们凌天盟兄弟姊妹众多,人人吐口唾沫,就将那妖人淹死!”
“何必人人吐唾沫,盟主座下左右使十长老,个个武功深不可测,随便一个小指头,就能将那妖人戳个肠穿肚烂!”
“便是木先生,一手折扇功夫神出鬼没,使出来,管叫那妖人哭爹喊娘!”
他们一口一个“妖人”的谩骂,顿时将适才在白析皓手下吃亏的劣势彻底扭转,明明一场由己方无礼挑开的斗殴,此刻反倒成为群情沸腾的讨妖大会。萧墨存远远瞧着那木先生眼中滑过一丝满意,心知此人不愧为调动群众情绪的高手。他正待从那张文气的脸上再看出点端倪,却听得身边白析皓冷冷一笑。
萧墨存暗道不妙,白析皓向来心高气傲,哪里受过这等辱骂。他正要拉住白析皓的衣袖,却听白析皓扬声大笑,道:“好,好,好,凌天盟果然名不虚传,别的不说,单单这手颠倒黑白,自我陶醉,放眼江湖,有谁能与之比肩?”
“妖人,死到临头,还在胡言乱语什么,束手就擒要紧。”
“就是,给爷爷跪下,乖乖磕十个八个响头,爷爷还待考虑放过你!”
众大汗边骂边又慢慢围拢而上,白析皓仰天狂妄一笑,道:“你们叫我妖人,小爷若不使点妖法,岂不白白辜负了你们一片诚心啊。”
他话音刚落,手中变戏法一般掏出一个竹筒,一拔开,一股淡绿色云烟飘散开去,萧墨存心中一惊,刚刚张嘴说了句:“析皓,莫要冲动……”嘴上一凉,却被白析皓塞入一颗药丸。他匆匆咽下,又望向小全儿,小全儿掌心摊开一颗黑色丸药,也是一口吞下。他再看场内烟雾播散之处,众人纷纷软倒,个个面色酡红,犹如醉酒,眼神飘散,那木先生也不例外,此时脸色大变,却尤自站立,死死瞪着白析皓,怒喝道:“阁下何人?为何执意要与我凌天盟为敌?”
白析皓一声嗤笑,懒洋洋地道:“你道凌天盟是个宝,人人不是得归顺他,就得与他为敌?告诉你,小爷我今教训你们几个,纯粹因为,”他故意顿了顿,方道:“我讨厌你这种人。”
木先生目光狠厉,却仍能勉力支撑着不倒地,咬牙道:“你无故伤我弟兄,捣乱粥棚,视在场数千饥民温饱于不顾,是何居心?莫非,你是朝廷派来的鹰犬?”
此语一出,灾民们顿时群情激昂,渐渐围了上来。南方大旱,朝廷虽然三番两次赈灾筹粮,然而底下贪官污吏甚多,趁机鱼肉百姓者不知几何。底层百姓早已怨声载道,如今被这么一撩拨,如何能不立即将给他们饭吃的凌天盟视为大好人,将朝廷鹰犬视为大恶人?
萧墨存冷眼旁观那木先生,虽一脸正气说着大道理,然眼神毒辣,绝非良善之辈。他一来不问事由,却只花三言两语便占尽道德优势,颠倒是非不费吹灰之力,此刻眼见中烟,却又出此言语,分明是想挑拨起现场灾民的怒火,利用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来牵制他们,自己再伺机而动。白析皓武功高强,却未必是心狠手辣之人,这一点,他不信那姓木的看不出来。那么丧失理性的灾民一拥而上,打还是不打,打的话,又怎能保证不伤人而全身得退?只要今天有一个灾民因为他们而受伤,“视民之生死为无物”的大帽子一扣,他们往后便真的臭名昭著了。
萧墨存一想明白此节,心中不禁升起怒火,他与姓木的不过初次见面,即便之前全是他们的不是,这人也犯不着如此赶尽杀绝。他伸手握住白析皓攥紧的拳头,轻轻掰开来护在掌中,缓缓道:“木先生,你身中剧毒,非我派独门解药不能解。我若是你,当先想着如何示好,而不是挑拨离间。”
木先生死死地盯住萧墨存,眼神游移,似乎已经有些怀疑。
萧墨存冷冷一笑,道:“你若不信,就继续胡八道,我们有的是时间,到时候倒要坐下来好好欣赏你身上肌肤如何一节节断裂,皮下血管如何一点点爆开,全身内脏,如何慢慢化脓腐烂。”
“莫,莫非是鬼谷幽兰?”木先生微微颤抖着嘴唇问。
萧墨存不知道什么是“鬼谷幽兰”,疑惑看向白析皓,白析皓与他眼神接触,满眼都是柔情蜜意,再舍不得将视线转开,只看着萧墨存,柔声道:“鬼谷幽兰,天下至毒之物,幽香扑鼻,若深谷幽冥。中者十个时辰内若不服下解药,则内脏溃烂化脓,全身尽成血水。”他停顿一下,方冷冷地道:“姓木的,你闻闻自己的衣襟,是不是有股兰花的香气,再运气过你腋下诸|茓,是不是肿胀疼痛?”
木先生神情一滞,显然白析皓所说分毫不差。他如恶鬼一般盯着萧墨存和白析皓,恨不得扑上来噬咬撕碎,萧墨存哪里见过如此骇人的眼神,身不由己地退了一步。
白析皓不动声色前进一步,挡住了那人的视线,笑道:“如何?想不想要解药,你一个人死了可不打紧,难道要这地上的一帮弟兄,都跟了你去见阎王?”
此言一出,地上软倒的众人均哀嚎起来,全无适才半点威风,甚至显得毫无骨气。木先生面上无光,只得勉强道:“你,你待怎样?”
白析皓却回头,握紧了萧墨存的手,笑着问:“你想怎样呢?”
萧墨存有些尴尬,适才不过怕此人冲动上了别人的套才拉他的手,如今此人却不愿放开,眼底全是星星点点的爱意和喜气。他轻咳了一声,道:“很简单,把这个粥棚交给我。”
“什,什么?”木先生错愕,随即冷笑道:“随你吧。”
萧墨存颔首,道:“除此,还需将这里一应人等,听我辖制,由我分配。”
那地上躺着的众人,听得有解毒之望,均忙不迭地表示愿听公子吩咐。
萧墨存淡淡一笑,对白析皓道:“如此,有劳白爷,让他们能动动吧。”
白析皓点头,命小全儿取来一桶清水,从怀里掏出一枚药丸融入水中,道:“给他们每人喝一碗,即可行动,只解身上疲乏,至于余毒要不要清,就看你们怎么做了。”
小全儿拿了一只碗,舀起清水喂地上众人喝下,他心里讨厌那个木先生,故意轮到最后,才将水递给他,木先生一言不发,接过后大口咽下,片刻之后只觉四肢麻痹渐去,才略放了心。
萧墨存扶着小全儿,将那些大汉仍遣去砍柴担水熬粥,那挑起事端的老五也被白析皓解了手上的|茓道,愤恨着抡起铁勺,仍旧分粥。萧墨存又命二人,将领粥的灾民分类,少壮的与妇孺老弱者分开,规定两类队伍不同的配给量。再又让一人站分粥处,持笔在今日已领过粥的灾民碗沿画上记号,以免有人混水摸鱼,蒙骗吃喝。
这样一来,分成两队的施粥效率大大提高,除了个别人对为何少壮男子分得粥量较多,而妇孺分得较少持有异议外,大多数人都默默遵行。
白析皓笑吟吟地看著萧墨存,问:“公子爷,如何,这施粥的瘾过足了没?若过足了瘾,就该回去了,你到时辰喝药休息,不可劳累。”
萧墨存微微一笑道:“这只是小试牛刀,待我到了归远,再让你瞧瞧什么是抗旱十三则的精髓。”
白析皓默不作声,只看着他,眼里有慢慢的温柔和隐隐的不舍,良久,他叹了口气,道:“你喜欢怎样,便怎样把。”
萧墨存扶着小全儿,吁出一口长气,道:“好了,我们回去吧。厉大人该着急了,走。”
白析皓紧跟其后,却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追来,萧墨存回头一看,却见木先生赶来,恨声道:“你,你不能走。”
萧墨存一阵错愕,随即想起那个自己随口胡诌的谎话,呵呵一笑,道:“你没有中毒,适才的,早已通过那碗水解了。”
木先生道:“我真没有中毒?”
白析皓道:“我若让你中毒,怎会好意提醒于你。”
木先生眼神中掠过一丝阴狠,道:“如此甚好,今日之事,凌天盟自会讨教。”
白析皓昂首挺立,微笑道:“来找我便好,鬼谷幽兰算什么,小爷高兴了,比那古怪刁钻的东西有的是,你若有兴趣,我倒不介意拿你试试药性。”
木先生狠狠看过二人,哼了一声,终于转身拂袖而去,白析皓呵呵大笑,萧墨存皱了眉头,道:“此人非善类,你要小心些才好。”
白析皓反问道:“墨存,难道在你看来,我算一个善类么?”
上部 第 52 章
见他们回来,厉昆仑的万年寒冰脸方有些松动,随即翻身上马,冷冷地道:“耽搁久了,若错过时辰,今晚怕要露宿城外了。”
萧墨存心中抱歉。他坐卧均在车上自然影响甚小,但若是带累那十二名护卫并厉昆仑本人夜宿野外,却是万分过意不去。厉昆仑扫了他一眼,皱眉道:“还不快上车,此时赶去,只盼还来得及。”
萧墨存忙听话回到车上,坐定之后,自然不免又要受锦芳一通埋怨,连一旁的白析皓,也落了几句不是。小全儿自不必说,一顿好骂更是跑不了。萧墨存靠在绣花靠褥上,闻着锦芳悬在车顶上安神静气的药囊香气,微笑着任白析皓将他脸上的面具化妆卸下,露出底下苍白却精致异常的脸。少顷,锦芳端来温水和药丸,服侍他用了,白析皓扶他平躺好,手搭上他的脉搏,听了一会才放开,替他拢上纱被,柔声道:“没什么大碍,休息一下,你累了。”
萧墨存点头,淡淡一笑道:“当然没事,不过是略走动了下。”
他重新闭上眼,这具身体虽然在白析皓调养下大有起色,然而终究体力大不如前,似今日般已是勉力,此刻躺下,方觉肩膀酸痛,四肢疲惫,他也不跟白析皓客气,将脑袋埋进枕头里。萧墨存始终无法用惯古代的枕头,其质地坚硬,除了丝织品外,更有藤、瓷、玉等材质,做工确实精细,单看也不失为艺术品。但若为日常使用,却常令他怀疑会不会睡出颈椎病来。于是,他根据前生记忆,让锦芳做了两个丝棉枕头。这个朝代丝棉昂贵,两个枕头又以绸缎为表,修以精美花纹,成为他穿越以来,唯一一件自己要求的奢侈品。
此刻,其中一个丝棉枕头便枕在他脑下,紫色缎面水光莹滑,衬得他面白如玉,五官美不能言,只是眉头微蹙,修长的睫毛下,有淡淡的黑色阴影。白析皓一阵心动,伸出手去,指尖待要碰上他的脸,睡着的萧墨存却犹如感知到一般,突然换了姿势,侧身转过头去。白析皓苦笑一下,伸出的手,终于在半空中转了方向,变成替他掖掖被角。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天黑前进了城。过城门时,守城衙役好不罗嗦,挑三拣四,东拉西扯,直道奉了州府大人的命,城门关闭前半个时辰内,不放外地人入城。厉昆仑沉着脸不说话,跟他的护卫均大抵摸清了他的脾气,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这里人人出自京师,心底从不将这种州府小吏放在眼里,况且这些日子只忙着赶路,无甚娱乐,见此情形,人人兴奋莫名,只待厉侍卫一声令下,便上前揍这不知死活的城门官。
锦芳撩帘子听了一会,叹了口气,知道这群京师大爷们做惯了被人奉承的角色,反倒不晓得这官阶品级间层层的猫腻。她动手封了十两银子,递给小全儿,命他下去,低声道:“跟厉大人说,且让了这一步,好歹别吵醒了公子爷。”
小全儿点头,拿了银子跑过去,在厉昆仑马下讲了一通,厉昆仑微微颔首,他再跑去与那城门官说了几句好话,塞了银锭,城门官这才笑逐颜开,下令放行,浑然不知为了几两银子,已经得罪了京城来的贵人。
进了城,天色已暗,青色板路两旁房屋均门户紧闭,偶尔才有一两盏灯笼从人家的檐角墙头透出一点微弱的光芒。整个城镇一眼望过去黯淡冷清,仅余的行人也匆匆忙忙,似乎在迫不及待找个门扉躲进去,将外面夜色中逼人的寒气和隐约的恐惧关在身后。
诺大一个归远城,一入夜竟然死寂一片,萧墨存一行人的车轱辘并马蹄声在此时听来,格外清晰渗人。众护卫自京师而来,早已习惯京师夜晚华灯云集,人声鼎沸的状况,骤然见到如此惨淡的街景,不禁有些面面相觑。厉昆仑脸上神色不变,手持马鞭吩咐两名护卫道:“你二人去找客栈。”又回头对道:“余下众人停在原地,稍事休息。”
车子停下的些微波动令萧墨存醒了过来,他睁开眼,却见车厢内一片黑乎乎,几乎不辨五指。萧墨存略动了动,正待爬起,却被一双温暖的手按住肩膀,耳边传来白析皓的声音:“再躺一会。”
“到哪了?”萧墨存迷糊地问。
“到归远了,前面的人去找客栈,等投了店你再起来。”白析皓的声音带了笑意,道:“现在再睡会。”
“嗯。”萧墨存含糊地应了声,缩进被子里继续沉睡。朦胧中,似乎有人在车外对答几句,然后便是车子再度前行,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对话声惊醒。
“禀大人,那客栈唯有下房两间,还是临时将店小二赶出去让与我们的。属下见了,那下房虽简陋,但还算干净。”
“这个时节,客栈怎会没有上房?”
“大人,掌柜的说,那客栈已经连续几月没做什么生意,勉力支撑而已,此刻一应其他房间均落了锁,积了灰,住不得人。”
此时,却听到白析皓压低了嗓门道:“住进去,他有些发烧,身子要紧。”
厉昆仑嗯了一声,简要命道:“既如此,就住吧。公子爷一间,丫头在那房里照应着;我与白大夫一间,其余人等,在大厅找位置轮班守值,明白么?”
“是,大人。”
“我与墨存一间。”
“不行。”厉昆仑冷冷地道:“白大夫,你签字画押的约法三章,可还收着呢。”
“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他若夜里病情转急,试问你去照料,还是我去照料?”
厉昆仑没有回答,只低哼了一声。随后,在萧墨存昏沉欲睡,半梦半醒之间,依稀感觉有人将自己连被抱起,小心翼翼下了车,再抱进一个灯火光亮的地方。他不舒服地蹙眉,脸埋入那人怀中,闻得一股熟悉的药香味,知道抱着自己的是白析皓。他低低喊了句:“析皓……”
“我在。”白析皓贴着他耳朵柔声答道:“没事,我陪着你,睡吧。”
他模糊地点点头,将头更深地缩入白析皓的臂膀之间。迷糊之间,似乎被抱进一间房,抱上一张柔软的床,他头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身子犹如在云端飘飘荡荡,只微有所觉。一时有人喂他喝水,一时有人将药汁灌入他的口中,如此时昏时醒,待到眼皮能睁开时,已然发现色大明,阳光透过白纸糊的窗棂射进来,格外灿烂夺目。他眨眨眼,转动一下身子,慢慢爬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一间雅致干净的厢房当中。
萧墨存坐着,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却又苦于找不到问题的症结所在。正想着,半掩的厢房被“嘎吱”一声推开,一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少女轻盈进来,正是锦芳,她手托托盘,上面放着热腾腾一碗东西。见他醒来,笑得更加璀璨,开口便道:“哥哥,你可算醒来了,药膳啊我已经热了两遍,白大夫说,要再热第三遍就不如重煮算了。”
萧墨存猛然想起自己为何觉得奇怪了。这房间的家私布置,摆放方位,无不与自己公子府的卧房相似,连自己习惯在书案上由左至右摆放笔架、镇纸、墨砚,笔吊上习惯用羊毫中楷,这里放得也分毫不差。现在,锦芳的微笑与话语也如以往在公子府度过的每个早晨那样,其麻利的手脚,行云流水般伺候自己洗漱喝粥的模式,无一不让他产生自己尚置身公子府的错觉。
锦芳见他起来后只愣愣地打量自己,嫣然一笑,俏皮地道:“哥,你只看我做什么?莫不是才发现妹子貌美如花?”
萧墨存闻言一笑,回过神来,道:“我看你,是不是锦芳。”
锦芳愕然,继而咯咯发笑,道:“傻哥哥,你睡魔障了?也是,这都睡了两天了。”
萧墨存一惊,道:“两天了?怎么会这么久?”
“白大夫说,他给你的药里有安神的成分,你来归远事多,必定不会安分修养,索性让你先休息够了。”
萧墨存微微颔首,知道这是白析皓作为一名大夫能让步的底线了。他缓缓喝完锦芳递过来的药膳粥,漱了口方问:“锦芳,你不觉得里……”
锦芳笑道:“你才发现啊。”
“我一醒来就发现了,这里是客栈?怎会有间卧房与我那间如此相似?”萧墨存疑惑地问。
“这算什么,你打开窗看看。”
萧墨存依言披衣下床,推开窗棂,一股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气扑来,时值秋天,南方的桂花比北方花季延长,故此时节仍能看到。只是这么大一片桂花树林,萧墨存还是首次见到,一时间花香扑鼻,令人犹如置身花海,空气中,弥漫着甜蜜而温柔的质感。
“这,这是~~”萧墨存简直有些瞠目结舌,道:“我,我窗下不过两株桂花,这里如何有这许多……”
“是啊,公子爷的床朝哪放,书案朝哪摆,平素用的什么纸,爱的什么笔,常看的什么书,用惯的什么香,这里无一不具。就算找不到一模一样的,却也能找到相类的替代,这个屋子,简直是照咱们那间收拾的。”
萧墨存皱紧眉头,道:“是白大夫安排的?”
“不是,白大夫这会正跟自己生气呢,大概气的就是,为什么不是自己安排的。”
萧墨存暗暗好笑,道:“不会是这里的州府官员巴结的吧?”
锦芳摇摇头道:“公子,州府官员若连这都能打听出来,早该列队跪着候您接见了。但这两日却全无动静,显是不知道您来。”
萧墨存诧异道:“这就奇了,我首次出京,在归远绝无熟人,即便是熟人,也没有如此大手笔讨好与我的道理。锦芳,你将如何搬到此处的过程,细细告诉我。”
“是。”锦芳道:“那晚咱们投宿,本来住的是破烂的客栈,开的是极简陋的下房。哪知一夜过后,掌柜的亲自领了一干伙计来跟咱们赔礼道歉,说是招待不周,如何能委屈了贵客。接着便说,有一处极精致的小院,平素只招待南来北往的商贾贵妇,如今打扫干净了,请咱们移居过去。我一跟过来看,当时就吓了一跳。”锦芳微微笑着,继续说:“原本想着他有什么陷阱阴谋,哪知厉大人和白大夫盘查许久,却无一丝破绽可循。”
“厉昆仑的性格是大智大勇的,断不会放着精致的上房不住,却挤下房的道理。”萧墨存微笑着道。
“可不是厉大人拍板让您住进来的么,白大夫还跟他动手打了一架,后来想想,也就同意了。”
萧墨存以指节扣桌子,道:“锦芳,你猜是谁这么做?”
锦芳眨眨眼,道:“我只想到一人。”
“是谁?”
“当今圣上。”
上部 第 53 章
萧墨存一时沉默了,他沉吟片刻,暗自下定决心一般,微微一笑道:“任他是谁,反正我们且住着,这么大手笔,我就不信,这人没有所求。该出现时,他自然会出现,”他顿了顿,提高了嗓门道:“或者,这人不出现更好,我也犯不着承谁的情,你说呢?”
锦芳会意,也提高了嗓门道:“可不是,管他呢,有便宜不占是傻子。”
萧墨存与她相视一笑,还没笑完,只听门口珠帘哗啦一声响,白析皓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一见萧墨存便道:“墨存,你真要住下来?”
“住啊。”萧墨存淡淡一笑,一撩下摆,坐了下来。锦芳从旁边茶壶内往他面前的杯子注了一道茶,萧墨存端起那个茶杯,看了看,再闻闻茶味,摇头叹道:“杯子是成窑青花茶盏,茶叶是御赐青松雾,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周全的心思,我为什么不要?”
“不是的,”白析皓急道:“你就不怕,有人图谋不轨?”
萧墨存只笑不语,慢腾腾喝了口茶,问:“析皓,你的武功,与厉大人相比,孰高孰低?”
“姓厉的不过多几分蛮力,我的轻功和掌法才是真正独步下。”白析皓傲然道。
萧墨存点点头,道:“那你若和厉大人联手如何?”
白析皓笑道:“当今之世可称为敌手者,不超过五人。”
萧墨存问道:“那依你看,这功成名就的五位高手,会有可能安排这么一出来陷害与我们么?”
白析皓摇头道:“不可能,他们多为耆老隐者,别陷害,便是你的姓名,他们也多半不知。”
“那就是了。”萧墨存站起,拍拍他的肩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来的是谁,我们胜算都不少。而且,若换我如此费心尽力来安排这么一个住处,只怕示好的意思,要远大于算计。更何况,”萧墨存淡淡笑道;“有白大夫绝世医术在此,又何惧下毒放蛊之流,墨存可谓无忧矣。”
白析皓从未被萧墨存如此夸过,当下不禁笑逐颜开,亮晶晶的眼睛直瞧着他,低声问:“你,你真如此倚重于我?”
萧墨存奇道:“析皓,若无你和厉大人,我莫说南行,出京都不能,我心底一直感激莫名,你难道都不知道么?”
白析皓笑容一滞,道:“只是这样而已?”
萧墨存笑了笑,道:“析皓,你莫不是仍介意那一纸约法三章?我早说过,那是防小人不防君子。这一路走来,你我早已如朋友般,真的无需在意……”
白析皓打断他,正色道:“墨存,我对你的心思一如在山庄之时,这一路从未改变。不逼你,不难为你,是为着心疼你喜欢你,不是为了那一纸之约。我白析皓自在半生,从不将这些条条框框放在眼里,你可明白?”
萧墨存心底叹了口气,他又如何会不懂白析皓的心思,现在虽不至于厌恶此人,但那初见时的遭遇,再见时的蛮横,早已深入内心,无论如何,也无法化成对此人的爱恋之情。何况同为男性,他又如何回应这人的一片感情?难道好容易跑出皇帝的桎梏,又要投奔另一个人的怀里么?
萧墨存深吸了一口气,道:“析皓,你我相识一场,若你真存了这样的心思。我便必须明白告诉你,那不可能。”
白析皓脸上变色,勉强笑道:“为何?”
萧墨存惨淡一笑,握紧拳头道:“你以为我如此疲于奔命,如此劳神费力,是为了什么?我放着好好的闲散贵族不作,干嘛非得如此心力交瘁,拼了半条命来讨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白析皓嘴唇颤抖着,道:“为,为了那个皇帝?”
“是为了我自己!”萧墨存猛一抬头,直视他的眼睛道:“我绝不允许自己沦为娈宠之流,绝不允许自己卑微仰仗另一个男人的恩宠。以前的晋阳公子如何我管不着,既然我是晋阳公子,那么只有我活着一天,便必须像个有尊严的男人那样顶立地。”
他顿了顿,口气略有些哀伤地问:“析皓,你老实告诉我,若我答应你,与你欢好,你打算置我于何地?这世间容得了男风,却未见得容得下男人间对等唯一的感情。你让我跟你,用什么名义,以什么方式,如何相守?如何过日子?我的事业,你的事业,如何并存?我如何才能跟你在一起,却不会被人瞧不起?”
他一迭连声的发问,将白析皓震退了一步。在白析皓心中,确实没有考虑那么多。他只知道,眼前此人,是自己长这么大以来,唯一倾心所爱之人。喜欢这个人,就是要得到他,就是要跟他双宿双飞而已,但如何双宿双飞,他却并没有想过。他白了脸,急急地道:“我,我可以……”
“别说了,析皓。”萧墨存轻轻打断了他,转过身闭上眼睛道:“别存这种心思了,真的,我不愿你自欺欺人,更不愿你蹉跎光阴。如果你想走,那纸约定我会当面焚毁,你不必有后顾之忧。”
白析皓知道多言无益,他如失魂落魄一样,慢慢地转身,拂开珠帘走了出去。萧墨存面露痛苦之色,拒绝一个敌人无比容易,但若要伤一个朋友的心,他却是万分不忍。
锦芳悄悄上前,低声道:“其实,也不必把话说绝,毕竟此后仰仗他的地方还有很多……”
“你不懂。”萧墨存叹了一口长气,道:“起先咱们把他当成恶人,自然是能利用之便利用。可这一路下来,他哪里还有半点恶相,不过是个痴人罢了。况且,他于我有数度救命之恩,从前再不好,如今也抵得过了。我又如何忍心,诓骗一个痴人?”
锦芳摇摇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道:“可是,没了白神医,这一路上,哥哥的身子……”
“最多再明察暗访,给多点银子,找个大夫随行便是。”
“你以为好大夫那么好找啊?”锦芳嘟嘴道。
萧墨存揉揉太阳|茓,道:“那也不能欺骗别人的心,你还小,不知道人若心伤了,那就怎么也补偿不回去了。”
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窗外整整花香萦绕,窗内二人,却各自神情凝重,想着各自的心思。此时门外忽然传来小全儿的声音:“锦芳姐姐,锦芳姐姐。”
锦芳应道:“在呢,什么事?”
“公子爷醒了不曾?”
“我早醒了,”萧墨存回过神来,笑骂道:“你个小猴儿,不好好跟着前头的护军们学学,探头探脑做什么,快进来吧。”
小全儿笑嘻嘻地探了进来,马马虎虎地行了礼道:“公子爷,您可醒了,您没醒这两日,我可正经做事呢,不信你问锦芳姐。”
锦芳笑道:“还真别委屈了他,厉大人差遣他去米铺排队买官粮呢。”
“哦,结果如何?”萧墨存眼睛一亮,忙问。
“结果包准吓您一跳,公子爷,那粮食价格比天贵,买回来的粮食里头又掺杂了各色苞米石子,没一番挑拣,根本下不了锅。可就这,排队的人还站了两条街,有些甚至不亮就排上,说是早起那两担粮,他们来不及掺东西。没办法,倾家荡产也得吃饭啊。”
“其余粮店呢?”
“我都打听了,这方圆十里,粮店都归了衙门管辖,若卖粮,得到衙门那领一处条牌,按衙门与大粮户们商量好了的价钱卖。不在于,就领不到条牌,就没法开门做生意。”
“荒唐,这些粮户就这么听话,不会一级级告上去?”
“告不了,人家有皇帝陛下颁布下的旨意,说是,”小全儿胆怯地看了萧墨存一眼,轻声道:“是抗旱十三则里头规定的。”
萧墨存沉默了一下,随即冷笑道:“好,好,我的抗旱十三则,还有这么个用处,倒真让人耳目一新啊。”
“公子爷息怒,厉大人已经亲自去查了。”
“厉大人?他微服出去的?”萧墨存微眯了眼,问。
“是,说是先摸清情况,再一网打尽。”
萧墨存沉吟片刻,猛地一拍桌子,道:“他微服,我就着正装,给我准备好见官员的大衣裳,我们点齐人马,去会会这个州府大人。”
锦芳吓了一跳,道:“公子爷,切莫动气,还是等厉大人回来再从长计议。”
“不等了,现在就去。给我备衣裳。”萧墨存吩咐道。
“公子爷,您见了州府,要说什么呀?”小全儿好奇地问。
“说什么?”萧墨存淡淡一笑,道:“当然是说银子。他盗用我的抗旱十三则之名,捞了这许多钱财,我去收回点知识产权费,也是应当的。”
“什么什么费?”小全儿困惑地挠后脑勺。
“你不懂,别挠了。”萧墨存拍了一下他的脑袋道:“去,通知外头的护军都去准备出发。锦芳,你给我备一套浮夸一点的衣裳。将我扮成一个花花公子最好。”
“晓得了哥哥。”锦芳抿嘴一笑,与小全儿一并退下准备。
不一会锦芳捧了衣裳来,竟然是一套萧墨存从未见过的衣裳,绿色绸面上绣了大朵黄|色牡丹,绕了金线银线,镶了珍珠,极尽奢华。萧墨存忍着心底恶俗之感,让锦芳帮着装扮完毕,临镜一照,却不见粗鄙,只见镜中人面若傅粉,唇如含丹,明媚鲜艳,不可方物。
萧墨存皱眉道:“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析皓……”他脱口而出,才猛然醒悟白析皓已经黯然离去。萧墨存心底莫名一痛,想起此刻白析皓不知道身在何处,此生当再无法得见那人神仙也似的风采,却听得身后一人应道:“我在,你叫我?”
萧墨存一阵惊喜,猛然转身,却见门外走进一人微笑地看着他,一如既往的温柔眼神,一如既往的俊美狷狂,不是白析皓白神医,却是哪个?
“扮成个戏子,却是要去哪?”白析皓见他呆呆的,不禁笑了出声,柔声道:“怎么,看到我跟见了鬼似的。”
“我,我以为你……”萧墨存霎时间张口结舌,忙晃了一下头,整理思路,道:“那个,你来得正好,快给我把脸弄平常点。”
“不用了,这样挺好看。”白析皓微笑着打量他。
“析皓,我是去要钱的,可不是去唱戏。”
“也对,没得便宜了其他人。”白析皓懒洋洋地走了过来,拿出人皮面具并易容工具,三下两除二,将他的脸改成一路上那张平常又带点病气的少年。
萧墨存微笑着看向他,轻声道:“不走了?”
“恩。想通了。”白析皓点点头,淡淡地道:“还是那句话,我若走了,没得便宜了其他人。”
“可是我……”
“嘘,别说,”白析皓手上不停,口气平和地道:“我不能左右你的想法,你也不能左右我的。其实,比之从前,你对我的观感已经改变甚多,我原该满足的。”他叹了口气,道:“如今,我只知道你会回头喊我,我想你每次回头喊我的时候,我都能答应你。”
上部 第 54 章
天启朝地方上分州、县二级,开国一百余年,到皇帝萧宏铖手中时,全国共有州358处,县1551处,在萧墨存的记忆中,这样的规模,实际上相当于前世所知的唐代初期。州县均按其地位之轻重,辖境之大小,户口之多寡分为上、中、下三等。三万户以上为上州,二万户以上为中州,二万户以下为下州;五千户以上为上县,二千户以上为中县,一千户以上为中下县,其余为下县。
归远城在天启朝的地方官官阶设置中属中州一级,其父母官称太守,官阶为正四品下,在整个帝国的官员级别中,属于不上不下的中层干部。因为此州府地处南北交界之处,往年若无灾荒,热络非凡,实为富庶之地,其太守一职,也为肥差。
现任太守姓王,大名王启照,倒是个正经的科举出身,做归远太守之前,也任过北方诸地的太守,政绩平平,却也无大差错,两年前调任归远,查调他这期间每年的考核,倒也“宣扬德化”、“劝课农桑”,规矩得很,连人都长得敦实矮胖,单看相貌,实在不似那能趁火打劫,不顾民生死活的人。然世上大奸之人常作良善之相,只凭长相,的确很难看得出什么。
萧墨存暗笑了一下,他自报了南巡监查使晋阳公子的名号进来后,这人就一副战战兢兢,吓得要死的模样,他坐下来不到一炷香功夫,此人至少暗地里Сhā了十回冷汗。有胆子弄虚作假,中饱私囊,倒没胆子应付上头,斡旋官场?萧墨存端起茶杯,吹了口热气,闻了闻,淡淡地道:“嗯,上好的茉莉香,不错。”
“是,是,这是年初刚下来的新茶,公子爷果然品茗高手,一尝就出。”
萧墨存道:“墨存自奉圣恩,那是一刻也不敢耽搁,急急忙忙南行走来,这一路就没喝过一口好茶,今儿个,才算在太守大人里得偿夙愿了。”
“啊?”王启照茫然抬头,身边的上佐别驾猛使了一个眼色,他才醒悟过来,结结巴巴地道:“公子爷既,既喝着好,回头下官让小的们送,不,孝敬您老人家一些就是。”
萧墨存冷冷一笑,也不答话,只是低头吹那杯子里的茶叶沫子。身边的小全儿忙接话道:“你这说的什么话,公子爷什么东西没见过,会巴巴的看上你这点茶叶?”
王启照忙颤巍巍地起身行礼道:“下官糊涂,下官糊涂。”
萧墨存又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道:“王大人,咱们都是承了皇上的圣恩,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只是人为凡人,这三灾六病也难免,我身子也不结实,这一路走下来,银子花的就跟流水似的,寻医问药,那是一天也断不得,小全儿啊,咱们这一路找大夫吃药的,大概花了多少钱?”
“回公子爷的话,除头除尾的,一万两是跑不了的。”
王启照还愣愣的不能反应,那边上的别驾官员已经醒悟过来,立即笑着道:“公子爷那是千金之体,如何能受半点劳累,归远虽穷,可孝敬公子爷这片心却不会少,这一万两的费用,自然是下官们为您筹备。”
萧墨存懒洋洋地放下茶杯,拿出手帕按按嘴角道:“嗯,你这才叫有孝心,仁义。不像我路过昌顺、吉坡那些地方,刁民恶吏的,好不厌烦。那两处州府太守,政绩平庸,连路也修不好,害得我那匹御赐雪花璁走着走着,竟然染病归,这皇上要归罪下来,我可是替他们担着……”
那别驾笑道:“怎么能让公子爷这般娇贵的人担种罪名呢?那匹御赐雪花璁,自然是下官们给补上,这是这边陲小地,也不易找到名驹,不如……”
“一万两。”小全儿面不改色道:“北疆名驹,千金难求,一万两是公子爷体恤你们官当的也不容易了。”
“那是,那是,下官等感激不尽。”
萧墨存此时才略有点笑容,又扶着额角,惋惜道:“哎呀,别驾大人,论理我不该在您这唠叨这些,可谁让咱们一见如故呢。我这一路受的委屈啊,都说不完了。单单这衣裳啊,我就没见着一处合意的,你说,我穿惯了金丝银线的人,底下人竟然没找着一点金线来给我配衣裳,这可真是有辱皇室威严,折损圣上的面子。”
“皇室威严,圣上的面子,那是万万不能折损的,”那别驾一脸义正词严地道:“下官们即便肝脑涂地,也不能让公子爷的威仪有损分毫。”
“五千两。”小全儿道:“这可是咱们公子爷咬了牙关,一减再减而来的。”
“公子爷,您俭朴从善,下官等便是学一辈子,也学不来啊。”
萧墨存强忍笑意,打量那念唱俱佳的别驾官员,只觉比那呆呆木木的王启照要有趣得多。他轻咳一声,道:“这一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我来得匆忙,又只记挂着皇上交待下来的差事,那真是寝食难安哪。只是我睡惯了金丝楠木床,用惯了天蚕雪丝绸,这里一时半会,倒不易找得到……”
“那又何难,下官尽力替公子去办就是。”
“你办有什么用?这些近身伺候的事,自然是我们奴才们去办。”小全儿在一旁凉凉地道。
“是,是,下官糊涂了,不知这家私被褥,市价几何?”
“五千两。”小全儿道:“咱们公子爷也不好真给你添麻烦不是,只好委屈自己,买不着楠木,就换成黄花梨木的。”
别驾官员点头如捣蒜,连声称公子仁慈,最是体贴下面官员的了。
“我受点苦没什么,最可怜的是我那贴身丫鬟。”萧墨存慢慢地道:“在京城吧,原本跟着我吃穿用度一应齐全,冷不丁的一下来到这里,女孩子家头面首饰一应全无,现如今出门都不大乐意,直说没得丢了我的脸。哎呀,这把我心疼的呀。”
“公子爷身边的,就是阿猫阿狗也是金贵,别说丫鬟大姐儿了,这如何能受得委屈?公子爷放心,来了归远,自然一切都让我们来操心便是。”
萧墨存点点头,道:“我那些护军弟兄们……”
“公,公子爷,您别一一列举。给,给个全数,下官照办便是。”王启照在一旁听了半天,终于明白这位皇上身边的红人,南巡督察使是敲竹杠来了。再也忍不下去,结结巴巴地Сhā嘴道。
萧墨存假装为难地按按太阳|茓,瞧了眼小全儿,小全儿上前一步,道:“太守大人,公子爷最是体贴下人,有委屈自己咽肚子里的人,您可别有什么误会啊。”
“没有误会,没有误会,下官们平时想孝敬公子爷这样的贵人,可恨无门而入的,今儿个可算有此天赐良机,下官心底感激还来不及呢,求公子爷,赏我们个亲近的机会吧。”那别驾唯恐王启照又说出什么不中听,赶紧打断了他,陪笑回道。
萧墨存此时方笑了笑,道:“我就赏识你这样的人,识趣儿,想必归远治下,也是井井有条了。这么着,过两天你将此处赈灾的情况写给条陈给我,我也好回禀皇上不是?若写得好,将来咱们度过天灾,皇上嘉奖百官的时候,也少不了你们归远太守的份。”
“那全仰仗公子爷美言啊。”
萧墨存掸掸衣裳,起身道:“得,我也事多,就不叨扰了。记住,条陈得赶紧给我写好了送来,过了时候,我可是不收的。”
“公子爷放心,下官省得。”
萧墨存这才扶了小全儿的肩膀,带着乔装成侍卫的白析皓并一应护军扬长而去,太守王启照与别驾忙行大礼拜送。
回到下榻的小院,不出半日,王启照即差人送来所谓条陈。萧墨存打开来,除了一张所谓的归远州县赈灾事宜回禀的纸张外,附了厚厚一大叠银票。锦芳数了数,笑道:“哎呦,真发财了,这出一趟门,就有十万雪花银,这州府大人还真舍得啊。”
萧墨存笑了笑,道:“这点银子与他们横征暴敛所得钱财相比,不过九牛一毛,有什么舍不得?”
白析皓递过热毛巾,将他脸上的易容去了,笑道:“墨存,我今儿个察觉,你当贪官也是天赋异能啊。”
小全儿在一旁呵呵大笑,道:“可不是,平日里瞧公子爷一本正经的模样多了,今儿冷不丁的发现,公子爷原来学那市井泼皮敲起竹杠来,也是滴溜溜地转哪。”
“小猴儿,越发没规矩,胡说什么呢。”锦芳笑着啐了他一句,问:“公子爷,这银票我先收好了。”
“嗯,好,仔细点,这就是往后赈灾的钱呢。”萧墨存闭着眼,脸上敷着热毛巾,略有些疲倦地道。
“晓得了,若有个什么境况,别的都可以不要,就拿钱要紧,对吧?”
“正是,”萧墨存笑了起来:“就是要认钱不认人。”
众人笑笑,不觉到了晚间。锦芳点了灯,将这间精致的卧房照得如白昼般,在外间那张花梨木鼓腿膨牙大圆台上,指挥厨子摆上热腾腾的菜肴。这间小院下人不多,都只做些打扫买卖的粗活,却配了一个好手艺的厨子。锦芳盘查之下,竟然发现,这厨子烧的一手清淡菜式,全都颇合萧墨存口味。锦芳心下称奇,亲自与他商定晚膳的菜单,有心让连日饱受旅途劳顿之苦的萧墨存好好吃顿安生饭。
这里菜上齐了,众人入座,锦芳亲自布菜,瞧着萧墨存吃得高兴,心里也不禁颇觉欣喜。正吃着,萧墨存忽然放下碗道:“对了,厉大人呢,整日不见,到了哪里?”
白析皓颇为不悦,为他夹了一筷子鱼,去了鱼刺放他碗里,道:“厉昆仑不是武功盖世么?他去哪里,有什么关系?”
萧墨存低头吃了鱼,皱眉道:“还是奇怪,厉大人平素做事最讲规矩,断无做事没有交代的道理。”
“别管了,食不语,你忘了?”白析皓道。
萧墨存淡淡一笑,继续低头吃饭。一时饭毕,洗手漱口完,锦芳送上来喝的茶,萧墨存抿了一口,叹道:“若天天如此,我在这里呆个十年八年的也不冤枉。”
白析皓笑道:“这样你就喜欢了?若我带你领略山川美景,踏遍大好河山,你才会知道,什么叫不枉此生。”
萧墨存眼神一亮,道:“听起来令人神往。”
“那是,”白析皓得意地笑了起来,细细给他描述些年自己涉足的一些胜地美景,把萧墨存听得兴趣大发,可一想起现实状况,不由叹了口气。
“想去的话,我随时可以带你。”白析皓看着他的眼睛,满是笑意。
“这段时间是不可能了。”萧墨存眼神黯淡了下来,道:“再过些日子,再说吧。”
一时两人均沉默了下来,忽然听得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白析皓眉头一皱,立即站起,萧墨存仍旧端坐,却见跌跌撞撞地扑进来一个护军,浑身浴血,好不狼狈。萧墨存一惊,忙问:“怎么回事?厉大人呢?”
“公子爷,厉大人他,他被困在九龙堡,拼死将属下送出来报信。公子爷,快,快救救厉大人啊。”
“怎么会这样?!”萧墨存退了一步,脸色苍白,道:“你将过程速速报与我听。”
“是,公子爷,厉大人今早起便带着两名弟兄去查探归远附近的粮商,后来查到一应钱粮,都送到此城郊边上一处叫九龙堡的地方。厉大人疑心此为敌手老巢,决定夜探那里。那里知道,一进去即中了人家的圈套,现在正苦苦支撑着,求公子爷快点齐弟兄与我前去营救厉大人啊。”那护军说到此处,已经是满脸泪痕。
萧墨存急得手脚冰凉,不由望向白析皓。白析皓摇头道:“我所关心之人,唯你而已。我不会去救。”
“析皓,你,你不能见死不救啊。”萧墨存急道。
“我本就是以见死不救闻名江湖,我不去。”白析皓道。
“我,我求你都不行么?”萧墨存脱口而出。
“求我救厉昆仑?!”白析皓脸色一变,咬牙道:“你确定?”
萧墨存点点头,道:“此乃当务之急。厉大人是朝廷重臣,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他有事。”
“可以,但不是白救的。”白析皓一拂袖,恨声道:“你回来需得答应我一件事。”
萧墨存深吸一口气,道:“只要那件事若不违背我的良知,我都可以答应你。”
“好!说话算话。”白析皓转身,不再看他一眼,踏出房门,道:“我只盼你莫要后悔。你,前面带路,领我去救你家厉大人。”
白析皓轻功了得,片刻之后,即无影无踪。萧墨存颓然坐在椅子上,瞪着那一盏灯火,忽然间,适才没来得及思索的一个疑团,此刻越想越不对劲,他猛地站起来,“啊”的一声惊呼脱口而出。
锦芳急急忙忙跑过来,问:“哥哥,你怎么啦?”
萧墨存浑身颤抖,抓住椅背的手用力而泛白,他脸色颓丧如土,看到锦芳,立即道:“快,快,命人快马加鞭,赶上白大夫,那是个骗局,快去啊!”
锦芳呆了一呆,慌忙答应一声,提起裙子跑了出去。萧墨存双手覆面,脑海里全是白析皓临走时愤恨不甘的眼神并那一句“我只盼你莫要后悔”。
他正心痛难愈,自责得不可开交之际,不知过了多久之后,鼻端突然闻到一阵浓浓烟火味,他忙睁开眼睛,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屋内竟然浓烟滚滚,耳边听得噼里啪啦的烧火声音,外面一阵金锣尖锐的响声响起,有人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萧墨存心底冰凉,至此对着连环毒计已经略能想像。他忙撕下衣襟,打翻桌上茶水沁湿,捂住鼻孔,按照前世学过的消防常识趴到地上,匍匐着爬向外间。哪知就在此时,屋顶燃烧着的木梁突然轰然倒塌,眼睁睁地,隔断了他爬出外间的道路。
烟雾越来越浓,萧墨存只觉头昏脑胀,神智开始不清,他强撑着绕开断木,想要再觅求生之道,抬起头来才发现,原来四周全是丝绸地毯等易燃物品,自己早已被包围在一阵熊熊烈火当中。
难道就要葬身此处了么?萧墨存迷糊地想,自己还有那么多没有来得及做的事,就这么完结了么?浓烟已经入肺,他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就在此时,只听得里间边窗一阵轰隆巨响,半壁墙壁被人硬生生推开一个大洞。一个魁梧的人形大踏步走了进来,他口鼻拿湿毛巾掩住,一双眼睛,即便在浓雾当中,也如夜行动物,闪亮锐利之极。他脚步略显蹒跚,姿态略显惶急,可那模样,那身形,萧墨存一见,一颗高悬着的心,骤然间便落到实处。
那人一阵巡视,即发现躺在地上的萧墨存,掌风一扫,他周围原本烈焰熊熊的温度顿时清凉不少,再一个踏步飞跃,萧墨存已经落入那人的怀中。他焦急地拍着萧墨存的脸,一迭连声问:“墨存,墨存,你还好么?墨存?”
萧墨存勉强睁开眼睛,慢慢笑了起来,断续地道:“咳咳,沈,沈慕锐,我这次,这次可是,一下就认出了你。”
上部 第 55 章
沈慕锐的嘴角翘起,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呵呵低笑了起来,俯身抱起萧墨存,眨眨眼,戏谑道:“一别经月,想不到晋阳公子仍没忘了在下,可真令慕锐诚惶诚恐啊。”
萧墨存浑身无力地靠在他怀里,咳了几声,道:“沈,沈大侠若不介意,咳咳,咱们,咱们葬身火海,尽可在此叙叙别情。”
沈慕锐的眼底映着火光,亮如明星,瞧着萧墨存,满是久别重逢的欣喜,豪迈一笑道:“这点火又有何惧?”他长袖一卷一放,袖风所及之处,那熊熊烈火,竟然被扫开一边。
浓烟袭来,萧墨存忍不住一阵咳嗽,手揪住胸口,心里暗骂沈慕锐这头爱现猪,都什么节骨眼,竟然还要来显摆一下武功。再显摆下去,他就要死于一氧化碳中毒了。
“呵呵,可别薰坏了你,出去吧。”沈慕锐见状,低头柔声道,手一用力,身子一跃,自那处断壁残垣跳了出去。他虽手抱一人,然姿态潇洒自如,于半空中只脚尖一点墙壁,既已借力飞升。萧墨存心里一惊一乍,直如腾云驾雾般飞过底下一片绚丽火光,待到回过神来,已是稳稳落入地上,那处烧得噼里啪啦的房屋已在身后几丈开外。萧墨存依稀瞥见,屋子正前方挤满人,灭火的喊声,救人的呼号声响成一片。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人匆忙往来,徒劳地想要凭手里的木盆木桶浇灭这场大火。突然间,“轰隆”一声巨响,横梁烧断,房屋倒塌,上一刻还精致完美的一间卧房,顷刻间被大火吞噬,再无觅处。
夜晚微凉的空气骤然闯入肺里,萧墨存贪婪地深吸几下,挣扎着从沈慕锐怀里下来,脚下一软,直站不住,幸而沈慕锐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他的腰,才免摔地上。
他愣愣地看着那片火海,若不是沈慕锐及时赶到,若不是他用内力硬生生在墙上推开一个大洞,他无法想像自己能活着从那堆尽情燃烧着的木堆中爬出来。
劫后余生的感慨,只有真正经历过死亡威胁的人才能明白,在这一刻,萧墨存素来理性坚毅的头脑,前所未有地茫然起来。
沈慕锐一言不发,只是单手将他揽入怀中,他身材高大,萧墨存若站着,只到他鼻端之下。他心知怀中这人,再坚毅果敢,睿智聪慧,可到底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贵族少年。此番死里逃生,当时不觉什么,事后细味起来却是凶险万分。沈慕锐低头看他,一张雪白的脸上全无血色,脸颊上蒙了数道烟尘,看起来不显滑稽,倒令人万般怜爱。他低叹了口气,慢慢将萧墨存往自己怀里靠紧点,满是心疼,却也知道言语无趣,只默默地轻拍他的臂膀,无言加以抚慰。
一个尖利的女声哀嚎划破夜空,片刻之后,屋前一片悲声,许多人跪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萧墨存茫茫然地抬头看向沈慕锐,道:“他们哭什么?
“傻子,哭你呀,他们以为你葬身火海了。”
萧墨存被烟熏火燎弄得昏沉沉的神智随即清明过来,他登时醒悟,自己被沈慕锐自屋后救出,屋前的人根本不知道。别人犹可,那夹杂其中痛哭的女声分明是锦芳,萧墨存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忙想奔过去。
沈慕锐一把抱住他,道:“别急,我扶你过去。”
萧墨存也知道自己此时四肢乏力,怕是走不了多久,只得点点头,任沈慕锐半扶半抱地拥住自己,蹒跚向前。还没走近,却听得小全儿迸出哭腔地喊叫:“白大夫,您不能进去啊,白大夫,这么大火,烧了这么久,公子爷早没了,您别妄送了性命啊~~”
“放手!”白析皓的声音狠厉干涩:“再拦着我,杀无赦!”
“不行,白大夫,火这么大……”
“若是他还有一口气呢?啊?若是墨存还有一口气呢?!你给我放手!”
底下“砰砰”几声巨响,伴随着小全儿哎呦的喊痛声,显是白析皓发了急,对拦着他的人动手。萧墨存一听得白析皓的声音,心里一喜,急忙加快了脚步,未到先喊:“锦芳,析皓,我在这里!”
周围人声均是一顿,随即一个悲喜交加的女声骤然传来:“哥哥,老天爷啊,哥哥,你还活着,你没事,呜呜,你没事……”
萧墨存只觉眼前一花,一个人影骤然扑到跟前,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已经被一双强健的手臂紧紧抱入怀中。白析皓颤抖着身子,哆哆嗦嗦地抚摸着他,从头到背,似在一寸寸确认他是否活着,再拉开他,紧张而仔细地端详,英俊的脸上满是惶急恐惧,哪里还有半分神仙的味道可言?
“白析皓,你看清了没有,我是人,不是鬼,啊……”萧墨存笑着道。
他话还没完,又被白析皓一把抱紧,力度之大,几乎像要将他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萧墨存正想拍拍他的肩膀让他松手,却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呜咽:“你没事,你没事,你没事,你没事……”
这个平时甜言蜜语张嘴就来的男人,此时此刻却显得格外笨拙,翻来覆去地,也只会说这一句,却仿佛把所有的思念、恐惧、痛楚和再见的狂喜、感激、难以自持都一股脑表达出来。
萧墨存眼角一湿,想拍他肩膀的手,装成搭上他的背部,用力回抱了他,温言安慰道:“是,我没事,我没事了,放心,我没事了。”
沈慕锐负手站了一会,待他们俩情绪略微平稳,才道:“墨存,你的奴婢属下,都要过去安抚才是。”
一语提点,萧墨存微笑着松开白析皓,拉下他环抱住自己的胳膊,拍了拍道:“你也没事,我心里甚是欢喜。”
白析皓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道:“都是我不好,早从那假护军易容中瞧出是个圈套,却与你赌气走开。还好半道上越想越不对,又见着你派去追我的人,才折了回来,否则的话,我真是……”
“那假冒护军之人呢?”
“见事暴露,服毒自尽了。”
“是我不对,你切勿自责。”萧墨存轻声打断了他,向那边上眼泪汪汪站着看他的一干人等招招手,这一路走来,他温文谦逊,体恤下情早已深入人心。平日里护军们有个什么不情之请,求厉昆仑是万万不能,求他,却往往能斟酌些许人情。再加上他睿智明辨,并非那绣花枕头似的草包贵族,自然得到众人敬重。此番死里逃生,人人心中,均经历了一个从悲到喜的的过程。
他一招手,众人立即围拢了上来,当先的锦芳和小全儿早就泣不成声,萧墨存一边一个,摸摸他们的头以示安慰,再对着众护军道:“墨存此番累众位弟兄受惊了,在此致歉。”说着团团一揖,众人忙不迭地还礼,个个口称:“公子爷没事就好。”或“公子爷洪福齐天,自然逢凶化吉。”
萧墨存淡淡一笑,身上脸上虽仍狼狈,但神情中却已恢复往日风轻云淡的摸样。他略点头,正色道:“多谢各位对墨存的爱护,今儿个晚上这场火来得蹊跷,瞬间火势如此猛烈,可见有人对萧某的性命颇有兴趣。咱们一路南下,为的本来就是赈灾督粮,解救百姓于此百年大灾之中,然大丈夫行事,当仰无愧天地良心,俯无愧苍生百姓,个人生死早该置之度外,又何惧这等水火之灾?朝廷有难,我等食俸禄者均有职责,又何惧贪官污吏,沉瀣一气?”
他一番话感慨激昂,直说得在场诸人个个血脉沸腾,尽皆动容,萧墨存再接再厉,大声道:“萧某不采,只一介书生,却也知人存于世,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不知诸君愿于墨存共进退否?”
底下多为热血男儿,听到此处,哗啦啦的跪倒一片,人人均道:“愿随公子。”
萧墨存露出一丝微笑,将众人请起,知道这晚上敌人的一把火,反倒烧起了自己人的斗志,那往后便好办许多。
他当下再不迟疑,简要吩咐二人持御赐七星剑并皇帝特批自己能调动地方军队一营将士的手谕,火速赶往归远城外三十里处驻军处烽火营调兵遣将;命令二人将今晚院内诸奴仆杂役集中审讯,调查蛛丝马迹;再令二人清理火场,封锁消息,不令今晚伤亡透露出一星半点。吩咐完这几件大事,他才觉得疲倦万分,头上一晕,脚步踉跄之际,身后一双温暖的大手牢牢扶住自己。
萧墨存回头一看,却对上沈慕锐炯炯有神的一双眼睛,那眼里全是温柔笑意,和满满的心疼,他歉意一笑,正要说什么,却听沈慕锐微笑道:“别说道歉的话,你我相知,原不该生分了。”
萧墨存微笑点头,放心地借力在沈慕锐臂上。直到此时,一种松懈感方真正的袭上心头,他方真实地感到,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萧墨存吁出一口长气,抬头猛然看到站在边上的白析皓,直瞪着沈慕锐扶着自己的一双手,神情中有说不出的受伤。他略一顿,笑着对白析皓道:“析皓,过来一下,见见我的好友沈慕锐沈大侠。”
白析皓神情阴郁,只盯着两人想碰的双手,慢慢走了过来。萧墨存略嫌尴尬,想站直了,却被沈慕锐暗地里用力握住,哪里挣脱得开半分?
“白神医,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说一句幸会,是否有些太迟?”沈慕锐哈哈一笑道。
白析皓神情略有些尴尬,担忧地看向萧墨存,怕他想起之前自己的所作所为,见他神色不变,才略放了心,倨傲道:“原来是沈大侠。请恕白某眼拙,武林中大侠之流多如牛毛,并不曾见沈大侠风仪。”
“无妨无妨。”沈慕锐朗声道:“沈某山野鄙夫,自然及不上白神医举世闻名。墨存啊,你知道白神医为何人称神仙二字么?”
萧墨存已知这两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有心打圆场,便道:“自然是因为白兄出神入化的医术了。”
“你只知其一啊,白兄闻名,还有一样,是他风流倜傥,红粉知己无数,快活似神仙,真真羡煞旁人。”沈慕锐微眯了眼,戏谑地道。
沈慕锐骤然变色,道:“沈慕锐,你……”
“慕锐,不要这么说。”萧墨存轻轻呵斥了一句,道:“白神医一路对我颇多照应,我心里甚是感激,他的私事,我们不便置评。”
“是我孟浪了。”沈慕锐低声笑笑,对白析皓道:“适才都是与白兄开的小小玩笑,请勿介意。你虽曾设计陷害墨存,可也对墨存有恩,如此功过相抵,咱们都不要再提前尘往事。”他低下头,看着萧墨存,声音骤然低柔了起来:“你身子弱,我又杂事缠身,这一路幸而得你的照应,沈某也心怀感激。这么着,忙了大半夜,大伙也该饿了,厨子呢?”他回头吼了一句:“老张头,出来!”
那正与仆役们拢在一块,受护军盘查的张厨子颤巍巍地跑过来,躬身道:“主子,您来了。”
“备一座席面,菜肴我就不多说了,自然是按萧公子的口味来,把你藏着的好酒拿出来。”
沈慕锐随口吩咐着,又问白析皓:“白神医有何嗜好之物?”
“随便。”白析皓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
“主子,统共才得一坛子江洲曲凌,属下还想着留着做菜呢。”
“少废话,拿出来孝敬我就是。”沈慕锐哈哈大笑,指着苦着脸的张厨子道:“这老东西比我还嗜酒如命,每次来都藏着掖着不痛快给我。”
“沈慕锐,这屋子,这院子,是你让人弄的?”萧墨存盯着他,语气平淡地问。
沈慕锐点点头,眼睛闪亮着问:“你可还喜欢?”
萧墨存不作答,却问:“你如何知道我在此处?”
沈慕锐微笑道:“你那日在城外饥民中,有小孩撞了你一下,顺手从你怀里摸走了一样东西,你可曾发觉?”
萧墨存愕然道:“我丢东西了么?”
“你呀,”沈慕锐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他顺走的东西,不是其他,恰恰是我送你的墨玉令。交了他的上级,那人自然认得此为何物,不敢怠慢,立即送到我处,我一看,就知道你来了。”
“于是就命人收拾了这屋子?”
“对。”
“花不少钱吧?”萧墨存淡淡地问道。
“不知什么的,你高兴就好。”沈慕锐笑着说。
“原来你是个不露声色的大财主,捐款吧。”萧墨存轻轻推开他,道:“值此国难,匹夫有责,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都为朝廷做点事吧。”
“我不为你那个朝廷做事,”沈慕锐轻轻摇头,微笑道:“但我为天下苍生做事,改天,你会知道,我其实已经做了不少了。”
上部 第 56 章
菜是好菜,张厨子不到半个时辰即整治出四素四荤八个菜肴;酒是好酒,江洲曲凌酒香扑鼻,名不虚传,令人闻之微醺。寻常人一碗即醉,沈慕锐却一连三碗喝下,面不改色,眼神只越喝越亮,举手投足之间,俱是令人心折的豪爽英气。
席间也不分主仆,沈慕锐毫不客气坐了首座,萧墨存陪在一边,底下依次是白析皓、锦芳和小全儿,连厨子老张头做完菜肴后,也被沈慕锐喝令作陪,占了一个座位。
开席之前,萧墨存借口寒穿衣,避开沈慕锐,来到偏房。幸而沈慕锐准备的卧房太过周全,锦芳自京中带来的东西竟无用武之地,才幸免了尽数焚毁火中。萧墨存接过锦芳递来的锦绣披风,招手令一名心腹护军进来,再吩咐了几件事。
待到饮酒之时,已是诸事完备,只待东风。萧墨存略觉疲倦,歪在黄梨木圈椅内,围拢了披风,看席间诸人喜颜于色,均为适才劫后余生心生庆幸。只白析皓神色忧伤,直直地盯着萧墨存,黑沉深邃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不待明说。
萧墨存被他看得略感尴尬,端起眼前的一杯酒,对白析皓温言道:“析皓,我敬你。”
白析皓竟然没有反应,待萧墨存又说一遍后,方回过神来,眼底全是仓惶的光,道:“你,你要敬我?”
萧墨存微微一笑,道:“正是。”
白析皓摇头道:“你不宜饮酒,我不喝。”
沈慕锐侧头一看,接过萧墨存手中的杯子,豪气一笑,道:“白神医,他不能喝,我便代他敬你一杯,想必墨存心底对你感激甚多,过往种种,尽在此杯中,对不对?墨存?”他最后一句,却是对着萧墨存柔声询问。
白析皓冷哼一声,道:“沈大侠敬的酒,白析皓可领不起。”
沈慕锐微眯了眼,视线利如尖刀,白析皓坐直了背脊,却也毫不畏惧。沈慕锐忽地呵呵笑起,毫不介意地道:“白神医瞧不上我这等人,原也无可厚非,只是这杯酒,却是墨存诚心敬你,你却好拒绝么?”
白析皓迟疑着,慢慢伸手碰眼前的酒杯,伸出的五指竟微微有些颤抖,他猛地一把握住,抬头直盯着萧墨存,眼神炙热而忧伤,低声道:“墨存,你,你真要他替你敬酒?”
萧墨存霎时间隐约猜到他在想些什么,忙坐正身子,对沈慕锐道:“慕锐,这杯酒合该我来,无需你替。”
沈慕锐笑道:“诶,你我知交,何须分那么清楚。也罢,你自己尽点心意,好好谢谢人白神医。”他说罢,又将酒杯交到萧墨存手里,低声嘱咐道:“浅酌一口即可。”
萧墨存不理会他,却举起杯子,对白析皓笑道:“析皓,一路上多承照应,大恩不言谢,多言无益。来,干了。”
白析皓喃喃道:“恩?你我终于能不谈恨,却能论起恩来?”他自嘲一笑,朗声道:“你敬的酒,我又岂能不喝?我干了便是。”他掂起那小小酒杯,倒仿佛千斤重一般,迟疑了片刻,终于痛下决心,一仰脖,喝了下去。
萧墨存也低头抿了一口,还未细尝酒味,手中已然一空,却见沈慕锐不知何时已夺过他的酒杯,替他喝过,取笑道:“你不会喝酒,没得糟蹋了江洲曲凌。”
萧墨存摇头一叹,也不与他争辩,却抬头望向中天明月,似乎在等待什么。沈慕锐继续豪饮畅谈,时不时讲些江湖趣闻来逗乐,听得同席的锦芳和小全儿一愣一愣,还能忙里偷闲,不时为萧墨存挟菜,柔声哄他多吃两口东西。白析皓始终一言不发,视线紧盯着桌面,几乎要将桌子烧出一个洞来。
酒过三巡,门外一阵脚步紧促,萧墨存眼睛一亮,小全儿拍笑道:“可算来了。”
沈慕锐放下筷子,略带询问地看向萧墨存。萧墨存淡淡一笑,解释道:“才刚吩咐下去的事,有了回应。”
“你吩咐了什么?我怎的不知?”沈慕锐笑了起来,抬头正见一护军打扮的汉子奔进来,正是那御赐十二人之一。他一头热汗,衣裳湿透,显是一路奔驰,喘了气行了礼道:“公子爷,找到厉大人了。他让小的赶紧回报,说此刻已经领着几个弟兄,拿着御赐七星剑,接管了城内联防军营。”
“好。”萧墨存站起身来笑道:“难得厉昆仑与我想到一处去。如今只待州府衙门那边的消息了。”
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来,一个护军急促跑来,高声道:“报——”
“快讲。”
“州府衙门已被我护军头领并城外烽火营的弟兄们团团围住,里面别说是人,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
“那王大人并一干别驾幕僚,都在府内?”
“王大人确乎在府内,至于别驾幕僚,小人不知。”
萧墨存沉吟片刻,道:“对方有何异动?”
护军脸上露出笑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道:“出来一个,拿着这个,让我交给公子。”
锦芳接过来,在萧墨存示意下打开,不由一声惊呼道:“公子爷,好大的手笔啊,这里怕有好几万两银票呢。”
萧墨存微笑道:“正好,我还嫌他上次给的不够多。你点点,多少呢?”
锦芳数了数,道:“足足五万两。”
萧墨存瞧了眼沈慕锐,冷笑道:“才五万两就想买身家性命平安,这是瞧不起自个,还是瞧得起我呢。”
沈慕锐笑了起来,低声在他耳边道:“还生气我不出钱呢?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回头多多给你捐钱就是,你看,可使得?”
萧墨存横了他一眼,道:“你说话算话才好。”
沈慕锐含笑握握他的肩膀,道:“我的话,自然一言九鼎。可冷了不曾?再让他们添点衣裳来?”
萧墨存满脸不耐,道:“沈慕锐,你何曾如此婆妈起来?真要有空,替我去办件事。”
“公子尽管吩咐,小的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沈慕锐一脸戏谑地抱拳道。
萧墨存眨眨眼道:“不敢,劳烦沈大侠带几人过去,将官仓米铺围起,盘点造册,明早我有大用场。”
沈慕锐苦着脸道:“杀鸡焉用牛刀啊。”
萧墨存故作惊奇道:“有牛刀吗?我怎么只看到一把又老又破的柴刀?”
众人听闻,都禁不住莞尔。锦芳忍笑上前道:“瞧哥哥说的,沈大侠要是破柴刀啊,这普天下就再没有利器了。”
沈慕锐呵呵大笑,亮晶晶的眼睛温柔地看着萧墨存,道:“墨存,那我这就去了。你好好歇歇,睡醒了,我也就回来了。”
“嗯。”萧墨存轻轻阖了下眼睑,道:“去罢,回来,咱们再叙。”
沈慕锐替他拉好披风上的结子,笑了一笑,点上两名护军,与他一同,转身出了门。
萧墨存摇摇头轻笑了下,一回身,却看到白析皓呆呆站在一旁,只是望着自己,眼底有说不出的凄苦和不甘。料来适才与沈慕锐一番言谈,尽落入他的眼底了。萧墨存略感尴尬,轻咳了一声,不知怎的,解释道:“慕锐与我相交甚深,可谓知己良朋,自然言谈间不拘小节……”
“不是的。”白析皓苦笑了一下,低声道。
“什,什么?”
“你从没有在我面前那么笑过,也从没有那样发脾气过。人人都道你温文尔雅,君子如玉,但我却从来不知,你原来也会奚落别人,会不与人客气……”
“我,我是普通人,当然会……”
白析皓痛苦地闭上眼,握紧了拳头问:“如此这般,都是因着他吗?都是因着在他面前,你才这样率真吗?”
萧墨存不知如何作答,他心底深处,也隐约知道,自己待沈慕锐与别人不同。只是一直以为,此人乃穿越以来第一个交的朋友,自己待他不同,也是情有可原,因而从不深究。但此番被白析皓点破,心脏莫名其妙加快了跳动,与沈慕锐相识以来若干事情,在脑海中犹如幻灯片般过了一遍,忍不住扪心自问,在他面前如此自如,是因为他是朋友?还是因为,朋友是他?
萧墨存一时间心乱了,他愣愣地看着白析皓,作答不了。白析皓一把钳住他的肩膀,将他用力揉进怀中,颤声道:“不,墨存,我不会让别人抢走你,你是我的,你注定是要跟我在一起的,这是确凿无疑的……”
“析皓,析皓。”萧墨存感觉到他的颤抖和恐惧,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道:“析皓,你冷静点,冷静点听我说可好?”
白析皓惊魂未定,握住他的肩膀,看进他的眼睛里,带着迫切和痛楚,问:“墨存,你也有些许喜欢我的是不是?你……”
“析皓,我不能骗你,”萧墨存坦荡地迎视他炙热的视线,温言道:“你于我是很重要的朋友,在此而言,我确实喜欢你,欣赏你,甚至于你不拘小节,放浪形骸的事,我虽不赞同,可也能理解。但是,”他充满不忍心,却不得不继续说下去:“这不是情爱之爱,不是你所说的那个喜欢,姑且不论我萧墨存不会屈从一个男子之下,便是,便是我喜欢男子,那个人,也未必是你。”
上部 第 57 章
“便是你喜欢男子,那人也未必是我,那会是谁,是他,是那个沈慕锐么?”白析皓声音颤抖,如遭重击,脸色霎时间惨白如雪,倒退一步,愣愣地看着萧墨存,那眼底有太多的情感,太多的无奈,太多的迫切以及太多的无能为力。
萧墨存嘴唇微张,却不知从何说起。忽然却听到白析皓一阵嗬嗬低笑,笑声凄凉,令萧墨存心中痛如刀绞。他上前一步,想要拉住白析皓,还没碰到他的衣角,即被白析皓一下甩开。
白析皓眼神凄然,望向他摇头道:“我这一生,自负风流,伤过无数人的心。至今日方知晓,原来伤心这般难受,这是真是报应。”他惨淡一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我曾说过,只要你还想回头唤我,我便要站在能答应你的地方。我不会走,但是,请你现在不要过来,现在不要碰我,不要宽慰我,更不要自责歉疚。我纵使医术精湛,却医不了这心伤之症,请你,真的,现在不要过来。”
他说到后面,已是声带哽咽。萧墨存站在当地,张口却不知说什么为好,伸出手,却不知道做什么为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伤心欲绝地转过身去,再慢慢地,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那人身形高瘦,融入夜色中,竟然有种茕茕孑立的孤独。
萧墨存呆望着他背影消失处,忽觉脸上有湿意,伸手一摸,才发觉,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已泪流满面。
旁边递上来一帕俊白的雪蚕丝手帕。萧墨存接过去,擦擦脸,吁出一口长气,问道:“锦芳,我是不是做错了?”
“哥哥,依我说,若错,只错在不该这个时候挑明。但此事本应如此,再痛,却也就,只能如此了。”
“这么说,我并没有做错。那为什么,我的心却也这般痛呢?”萧墨存哑声低语。
“壮士断腕,原就是痛的,却仍要去做,只因若当断不断,则其害无穷啊。”
萧墨存单手掩面,道:“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事到临头,却哪那么容易置身度外?”他扶住锦芳的胳膊,好一会才缓缓松开,深吸了一口气,道:“今夜怕是睡不着了,走,替我研墨,我写几个字,让心里平静些。”
锦芳秉着灯笼,内里红烛高烧,萧墨存展开一张雪白的生宣,提笔蘸墨,略一沉吟,在上面写下: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这首柳永的《八声甘州》,他从少年时就谙熟于心,当年诵读时贪图阙词字里行间挥之不去的豪迈轻愁,哪里体会得到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和无奈。
萧墨存苦笑,如今滞留于此时空,不上不下,进退维谷,熟悉的世界回不去,在此世界却也多方被制肘。皇帝赤祼祼的占有欲,白析皓令人心疼的痴情,那一样,他都无法回应,也不能回应。这里贪官污吏亟待整治,数万名饥民在城外嗷嗷待哺,看不见的疫病或者会在某一刻即席卷而来,在前世的历史知识中,萧墨存还清晰地记得,在没有现代医疗措施的条件下,中世纪黑死病可是曾经掠夺掉欧洲近三分之一人口,西班牙流行感冒,在二十世纪初就曾造成全世界数千万人死亡。
这里一桩一件,都颇费思量啊。
“报——”门外响起护军的禀报声。
“讲。”萧墨存头也不抬,运笔不停答道。
“厉大人打开官衙,摘乌纱帽、收缴官印,将太守王启照以下一干官员一十七人关押入监,请公子爷示下,这下一步该如何做才好?”
萧墨存缓缓写字,口气淡然地道:“厉昆仑心急了些,不过也无妨,请厉大人区分主犯从犯,给无甚大错的官员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问他,都关起来了,我找谁来赈灾?”
“是。”
“沈大侠领着弟兄们,连夜找来城内十余名算账先生,将官仓存粮清点完毕,只是数目上不大对劲。”
“对了就怪了。想必屯粮器皿也多弄虚造假。给我关城门,查私仓,这是头等大事,不得延误怠慢。”
“查问了,可那些人咬住,官粮尽皆在此,公子爷,咱们用刑么?”
萧墨存笔下一顿,沉默了一下,重新蘸墨边写边道:“不用那么血淋淋的,将人犯单独审讯,不让他们睡觉和相互能够接触到,告诉他们招供才得保命,不招便问斩,必要时告诉他们,其同伴已招,让他自己看着办。”
“这,这能行么?”
“放心,这个法子屡试不爽。”萧墨存淡淡一笑。
“城内步兵联防营那边……”
“把头领给我严惩不贷。派个能说会道的人过去,将朝廷的恩旨和威严都讲一通,再每人拨五两银子做辛劳费。你告诉他们,要不就拿银子为我们办事,要不就跟那头目一样受罚,看那起人是选哪一样。”
“是。”
“再辛苦你一趟了。回来后都好好歇息,别累出病来。”萧墨存放下笔,含笑扶起那位护军,对锦芳道:“锦芳,厨房还有夜宵不曾,给这位弟兄弄碗热乎的,吃了再去。”
“不,公子爷,情况紧急,属下怎能……”
“再急,也不能耽搁吃饭。”萧墨存打断了他。
“谢,谢公子爷。”
“去吧。”萧墨存挥挥手,示意锦芳带那人离去。
萧墨存负手而立,望着天际黑沉,心底一片空茫。不知站了多久,只觉手脚都有些僵硬,他方回过神来,搓搓手,拿起茶盏,咽下一口凉茶,回到书案前面,拨了拨笔尖,继续写那后半阙: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隅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依栏干处,正凭凝愁。
写到“愁”字,已是字形散漫,狂草潦倒。萧墨存吁了一口气,想凝力在那最后一点上,却发现从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掌,稳稳握住他持笔的手上,熟悉的男子气息绕鼻而来,一个温柔宽大的怀抱贴上后背,一个令他浮动的心霎时安定的声音在耳际响起:
“下笔要轻而有力,象这样,好,回,收。”
“慕锐……”萧墨存笑了起来,略回过头,道:“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沈慕锐柔声道:“总算不辱使命,私仓的位置也问出来了。你说的那法子真好,无需见血,却令人自动招供。我行走江湖这许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
“那个法子呀,其实不是我想出来的。是经过很多人试验后证明有效的。”萧墨存慢慢地解释道:“名字就叫囚徒困境,囚徒们若关在一起,彼此合作,坚不吐实,可为全体人带来最佳利益。所谓罪不罚众也是如此。但在资讯不明的情况下,因为出卖同伙可为自己带来利益,也因为同伙把自己招出来可为他带来利益,因此彼此出卖反而是自己最大利益所在,这个,本就是针对人的劣性所在。”
“难道,这世上就没有大义凛然,毫无私心的人么?”
萧墨存笑了起来,道:“自然是有的。只是芸芸众生,艰难度日,不为自己打算,却要为什么打算?当然了,这法子如对付你这般人物,便没有效。只是,世上又有几个沈慕锐?”
沈慕锐呵呵低笑,甚为高兴。伸出一只手半环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揽入怀里。萧墨存一阵心跳,待要挣扎,却被沈慕锐牢牢抱住,耳边听得他轻声低语:
“墨存,你却知不知道,在我眼底,只看到一个你……”
他的声音低沉魅惑,在此暗夜听来,显得格外深沉,格外难以抵挡。许是忙了大半夜无法集中精神,许是见惯沈慕锐英爽豪气,骤然的柔情蜜意,分外令人心折。萧墨存心里纷乱,抵住他胳膊的手,不自觉间显得有些无力。两人亲密相抵,沈慕锐如何不知他此刻的犹疑和恍惚?沈大侠做事,从来排除万难,直奔目的,当下轻笑一声,捧起他的脸,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毫不犹豫地将唇印在他的唇上。
上部 第 58 章
一时间萧墨存只觉头晕目眩,沈慕锐的唇夹着淡淡酒香,仿佛天地间最为芬芳凛冽的美酒,在接触到他嘴唇的那一刻,即将一种难以言传的乏力感传至全身。在这么浓烈的醉意当中,萧墨存只觉平日引以为傲的理智和冷静全都悄然瓦解,天地间只余下空白的脑袋和天旋地转的沉溺。他忘了推开沈慕锐,忘了这个吻着他的男人是他的知交好友,忘了自己对同性之间的亲密接触那种由衷的反感。
如此疲乏而又漫长的一夜,萧墨存先于火海中幸免遇难,继而不得不伤害对自己一片痴心的同伴,再冷静策划抓捕归远城一应涉案官员,他的体力和心智早已透支,此刻在这个男人强壮的臂膀内,温柔而坚定的亲吻中,他不知不觉地张开嘴着,任对方灵活的舌尖进来追逐纠缠,一起探究,一起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沈慕锐的唇才离开,看着怀里朝思暮想的人向来清淡的脸上,此时却微染红晕,睫毛低垂,轻微颤抖,整个人伏在自己肩膀上低低喘气,他的脸上,现出难得一见的荏弱和迷茫,令沈慕锐心头霎时间充满了柔情。
沈慕锐心知,片刻之后,这人必定会回复清明睿智,必定会推开自己,拿一大堆砸死人不偿命的大道理堵住自己想要更近一步的欲望。他趁着萧墨存被自己吻晕了之际,再飞速地啄了下他的唇。
萧墨存略有些吃惊又不知所措地睁大眼睛,眼底水雾氤氲,漆黑透亮,犹如迷糊的小动物。他这幅百年难遇的可爱模样激得沈慕锐低笑起来,笑声中,萧墨存的眼神逐渐回复清明,脸色又青又红,所有该有的尴尬、难为和恼怒同时涌了上来。随即,沈慕锐被一把推开,萧墨存板着脸斥道:“沈慕锐,你做什么?如此行径,也算你的大侠风范么?”
沈慕锐无不遗憾地摇头轻叹,微微一笑,道:“大侠何为?存仁义,救苍生,江湖载酒,快意恩仇,却不是吃斋念佛的和尚。墨存,我于你有情有义,且有相知相惜,如何不能喜欢你心疼你?如何要隐瞒你欺骗你?莫非你心底,始终介意彼此同为男子?我从不知道,原来晋阳公子,不过是这等迂腐之人。”
萧墨存涨红了脸,怒道:“正因为同为男子,你意图行此轻薄之事,置我于何地……”
“我将你置入我的心。”沈慕锐上前一步,看进他的眼睛,动情地道:“我晓得,你决不容忍娈宠魅惑之流,拼死都要摆脱以色侍人之事。只是墨存,你当我沈慕锐是什么?又当你自己是什么?我爱你敬你,当你是我比肩的弟兄伙伴,当你是我能共生死患难的知己良朋,更当你是我,在此世上,唯一珍愈性命的爱人,这样一片心,你可明白?”
“你……”萧墨存只觉头晕目眩,霎时间只觉内心一直以来苦苦挣扎的东西有些分崩离析,他退了一步,手抵住书案边角,有些软弱地别过脸去,道:“沈慕锐,你,你今儿个没喝酒,别说这等醉话。”
“好,你说不说,我便不说。”沈慕锐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揽入怀中,萧墨存一惊,忙使劲推开他,却哪里推得动分毫。他脸上愈红,道:“沈慕锐,你别得寸进尺。”
“嘘,别说话,”沈慕锐抚着他的背脊,柔声道:“靠着我歇一下,今儿个够难为你的了。”
他的声音柔和低沉,莫名其妙令萧墨存神经松弛下来,耳边听着沈慕锐继续道:“墨存,莫怕。你的心思,你的抱负我都明白,莫怕,我绝不逼你,你要怎样便怎样,只让我等着你,好不好?”
萧墨存心头一震,靠在他怀里,再不挣扎。人人都道晋阳公子惊才绝艳,名震朝野,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到底承受多大压力。自穿越而来,所遇到的人似乎都在逼迫于他,每个人都用各自堂皇冠冕的道义和情感,逼他做出选择和判断,可却从无人如沈慕锐这般,懂得适可而止,说出“让我等你”这样的话,令他有片刻安宁休憩。萧墨存闭上眼,只觉心底那片无从诉的空茫苦楚,至此仿佛从沈慕锐宽厚温暖的胸膛中得到些许慰籍。他点点头,眼角微湿,一时竟然有些无语凝噎。
不知过了多久,“想不想看日出?”沈慕锐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日出?”他抬起头,略有些茫然地问。
“再过一会,便是日出了。走,我们仍旧上房顶瞧瞧去?”沈慕锐笑着道,闪亮的眼睛里,遍是温暖和理解。
萧墨存想起上次二人同看日出,正是陷于皇宫桎梏不得而出的时候。时过境迁,然当时那种感动却仍萦绕心头。他静静地微笑了,点点头道:“好。”
这天云层浓厚,即便登上房顶,却也只瞧见大朵大朵透了日光的云。无法目睹一个红色的太阳自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壮观,仅在须臾之间,天色透亮,金色的光线洒满大地,也将并肩而坐的两人沐浴其间。
微风如薰,萧墨存微闭双目,张开手掌,风从指缝间流畅滑过,仿佛不经意间,竟然能够触摸到它们的质地。
远处,不知名的鸟儿啼唱清脆婉转,一声声好像清泉一般的透凉,唱得人,心里都莫名亮堂起来。
他脸上绽开动人的微笑,睁开双眼,却发现,沈慕锐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锐利明亮的眼睛,此刻黑沉深邃,内里有满到将要溢出的情愫涌动,萧墨存略有些赫颜,垂下眼睑,笑笑道:“早起,风很凉。”
“我想吻你。”沈慕锐认真地说。
萧墨存抬起头,同意认真地道:“慕锐,你若真吻下来,我绝不管你大侠如何,一定抽你。”
沈慕锐呵呵笑了起来,撸了撸脸,无奈地道:“你就是生来克我的,想我自制力何等高超,如何总要被你左右,唉。”
萧墨存尴尬地别过脸,一只手却被沈慕锐牢牢握住,他双手粗糙厚实,掌心的暖意几乎能直达人心底。萧墨存脸上一热,轻咳一声道:“那个,你,你放手吧。”
“冷了么,手这么凉?”沈慕锐毫不介意,双掌包裹住他的手,轻轻搓了起来。
“慕锐,不用了,你还是……”
“没事。”沈慕锐温柔一笑:“我乐意之极。”
“放开他——”一个冰冷的男声忽然传来。
沈慕锐挑挑眉毛,不为所动,萧墨存却听出这正是数日不见的厉昆仑厉侍卫的声音。他一阵窘迫,忙想抽出自己的手,却被沈慕锐牢牢握住,萧墨存恼怒得低声道:“慕锐,放手,厉大人看着,成何体统?”
“你的手还很凉。”沈慕锐微笑着道,反手将他的手握入掌心之中。
只见厉昆仑一个飞跃,已然跃上房顶,右手持重铁剑,斜斜指向沈慕锐,剑气森寒逼人,厉昆仑的声音更是浸透了冰泉一般寒冷入骨:“大胆刁民,公子爷天潢贵胄,也是你能碰的?”
沈慕锐嘴角上翘,宛如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样,慢慢地,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道:“天潢贵胄又如何?在我眼底不过草芥粪土。我看重他,便只看重他这个人,与他这层官皮可没半关系。”他斜眼打量了下厉昆仑,点头啧啧叹道:“剑不错,姿势稳中求进,也很好,你有种,敢拿剑对着我的人,这么些年,还没几个。”
厉昆仑冷冷道:“抬爱了。敢这么跟我说话的,这么些年,也没几个。”
沈慕锐眼底精光四溢,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松开萧墨存的手道:“甚好,我许久没好好打架了,咱们比划一次?”
他转头对一脸气恼的萧墨存道:“墨存,我想跟他过两招,你稍稍等我。”
萧墨存还来不及说什么,却见沈慕锐与厉昆仑已过起招。两人皆是当世高手,于斜窄屋顶之上,却如履平地,厉昆仑剑招大开大阖,古朴稳重;沈慕锐却单凭肉掌,双掌飞舞,内力鼓荡,所行之处,皆是厉昆仑剑法中无法预料的鄙陋之处。百招之后,已是高下立分。若不是沈慕锐有心瞧清楚他这路剑法,怕是不下百招,已将他毙命掌下。
厉昆仑心中大骇,他身为皇家一等侍卫,武功之高可想而知,为人又精益求精,于武学一路,三十年来从未敢松懈半分,而后奉皇命行走在外,身经百战,也是难逢敌手。平生所遇高手,当以眼前此人为最,再看此人姿态若闲庭信步,百招之后,内力丝毫不减,反倒源源不绝,有愈来愈盛之势。适才听萧墨存称此人为“慕锐”,他自信记忆过人,却从未听过江湖有此号厉害人物。
沈慕锐打得兴起,长啸一声,屈指一弹,往厉昆仑剑身上去,厉昆仑一惊,忙举剑横挡,只听当的一声,厉昆仑退了几步,脚下瓦片尽数踩裂,低头一看,剑刃之处,竟然硬生生让沈慕锐的内力打崩。
“都给我住手!”萧墨存大喝一声。
沈慕锐回头一看,吓了一大跳,只见萧墨存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脚底虚浮,似乎每时每刻都要一个不慎,摔到下面去。他脚下一顿,立即挥掌隔开厉昆仑的剑,一个回跃,牢牢扶住萧墨存的胳膊,责怪道:“怎么不老实呆着,摔下去可怎么得了?”
“不劳沈大侠挂心,我自会管好自己。”萧墨存冷冷地拨开他的手道。
“墨存?”沈慕锐察言观色,笑道:“你是怪我与人动手?好了,我只是跟这位切磋一下武艺,江湖中人,此乃常事罢了。”
“厉大人朝廷重臣,高风亮节,刚正不阿,岂是一般江湖游侠可比?”萧墨存正色道:“你动手之时,想过我没有?若你不慎伤了他,让我与公与私,如何自处?”
沈慕锐适才只顾技痒,倒真忘了萧墨存还有南巡督察使这一身份,当着他的面与他的同僚动手,确实于情理上说不过去。他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即捕捉到萧墨存语气中那一丝亲密,不将自己当外人的口吻,登时喜得眼睛都亮了,笑吟吟道:“是,都是我的不是,我向这位大人赔礼可使得?”
萧墨存横了他一眼,对厉昆仑严肃道:“你也是,厉大人。你身为朝廷命官,不顾身份,不分青红皂白,与人拔剑相向,当真有辱官仪。外头事情紧急,你一来不先于我相告,倒先跟我这位朋友动手,实在轻重不分。”
厉昆仑脸上僵硬,收了剑,硬邦邦道:“晋阳公子说的是,是下官冒昧了。”
“厉大人,”萧墨存缓了口吻道:“赈灾之事,节节要仰仗于你。你身负皇恩,那是绝不可以身涉险地的,我这么说你,也是替你着急,你别介意。闲话少说,快将外头进展说与我听。”
“是,归远州府官员已尽数收监,官印碟表均上缴,城内步兵联防营已归入我护军麾下,官粮和私粮清点完毕,烽火营的弟兄们也整队归编,归远城,大致已在掌握。”
“辛苦你了,厉大人。”萧墨存淡淡一笑道:“想必此间数日,大人也收集到贪官污吏不少罪证。这上奏的折子,当由大人执笔为好。”
谁都知道,值此国难,皇帝正要拿着哪一处的官吏杀鸡儆猴。破获归远城贪官盗卖官粮一案,一上报就是一个极大的功劳,现萧墨存让厉昆仑执笔写奏折,等于将这个大功劳拱手相让。厉昆仑为官多年,如何不知。他眉头一皱,立即道:“公子爷,这恐怕不妥。”
“厉大人,没有什么不妥。你就当,让我偷偷懒吧。”萧墨存微微一笑,道:“如今大事已毕,咱们总算可以进入正题,学学那江湖匪人,大喊一声‘开仓放粮’吧。”
上部 第 59 章
他此言一出,厉昆仑不禁莞尔,沈慕锐哈哈大笑起来,豪气万丈地道:“好,那让我也过过个瘾。”
“那是自然。”萧墨存点头道:“不过在那之前,有劳沈大侠一件事。”
“晋阳公子客气了,请尽管吩咐。”沈慕锐含笑看着他。
“麻烦你怎么把我弄上来,还怎么把我弄下去。”萧墨存心有余悸地看看脚下,道:“日出是好看,只是容易失足。失足也倒罢了,怕的是被人瞧见,以为南巡督察使没了银子,改行与梁上君子争饭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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