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锐呵呵低笑,手揽住他的腰,轻轻一带,如大鹏展翅一般,姿态优雅地将他稳稳带到地面上去。
厉昆仑微微眯眼,瞧着这个美若骄阳的男子与他人相携而去,眼底一阵空茫。他少年得志,仕途上青云直上,更被当今皇上分为倚重,却从来严于律己,不苟言笑,公正无私。年纪不大,却隐然一派名臣风范。
一般青年官吏到他这个年纪,若未娶妻,家中必定有几个美妾娇婢。他却一心练武习兵,于情事上甚为淡漠。直到了此刻,见别人握着他的手,竟然想也不想,拔剑而上,方骤然明白,心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痛,竟然倾向于位儒雅睿智,却有美冠京城的男子。
他不会忘记,初见时那人衣诀翩然,若一片轻羽,落入自己臂膀之中,看清他面目的霎那,厉昆仑不是没有悸动,那静若镜面的心底,被那人的脸庞,无声无息敲出一丝裂缝。然而他立即将之挥出头脑,以为这不过一介娈宠佞臣之流,纵然再美,却也落了下乘。
待到抗旱十三则名动朝野,厉昆仑方久久不能释怀,如此才学,怎会出自一个男宠之手?他生平第一次欺瞒自己忠心不二的皇帝,也只为了那人清亮的眼神中骤然乍现的一丝痛楚和无奈。那一刻,厉昆仑方明白,那人不过龙陷浅池,其本质高洁无暇,又如何肯屈就人下?假以时日,此人挣脱枷锁翱翔九,其光彩又岂是外头一干凡人所能抵挡?他明白这一点,皇帝也必定明白这一点,因此才会有前所未有的犹豫,思量和举棋不定。
终于那人设计相逼,各方面条件已经成熟,皇帝忍痛放其出宫,这才有了他一路相随的缘法。然而这一路走来,越见识那人的宽厚儒雅,果敢刚毅,便越徒增无奈。厉昆仑嘴角苦涩一笑,皇上九五至尊的圣恩眷宠,在那人眼底不过金玉牢笼;白析皓风流倜傥,痴情难收,在那人看来,或许只是一句抱歉而已;才刚那位武功盖世,雍容华贵的男子,如此大费周章,或许也换来那人多看两眼,多笑两声罢。那么自己呢?自己即便能做什么,又怎能去做?
厉昆仑举目四望,无法作答,不由长叹一声,纵身跃下房顶。眼角余光一扫,只见影壁斜角处,一人白衣胜雪,风神俊朗,与他一样同望那人离去的方向,眉眼之间,俱是浓到化不开的哀伤。不是白析皓,却是哪一个?厉昆仑一路与之口角不断,相互讥讽拆招那是常有的事,此时见他这幅落寞模样,却感同身受,连一句嘲弄之言,都说不出来。厉昆仑低头自作不识,欲待自他身边走过。
“你怎么不追他?”白析皓忽然淡淡地问了一句。
厉昆仑脚下一顿,却不作答。
“那人,似乎总能令他开心微笑,莫非我,真的做不到么?”白析皓犹如自言自语,低声问道。
厉昆仑转身,看了白析皓一眼,微叹了一口气,道:“我早说过,公子爷,不是你能招惹的。”
“因为那个沈慕锐?”白析皓狠狠地道,眼光中戾气乍现。
“不是。”厉昆仑缓缓地道:“是因为公子爷自己。他若认定了,必纵千万人吾往矣;他若不认定,却也不畏强御,百折不挠。这样的心性,如何能勉强得了万一?”
“我,我……”白析皓身子微微颤抖,握紧拳头,咬牙道:“我若令那碍事的人——消失呢?”
“且不说你不一定能做到,便是做到了,那便是你与他正式决裂的时候。”厉昆仑忽然觉得心中充满悲悯,他摇摇头,不再多语,转身离去。
这一日,归远城内群情涌动,全城轰动,皆因一纸官令,拘押了原州府太守王等十七名官员,列其罪状十项,责令城内米价自即日起回落官价,百姓需根据每户人数,至衙门造册备案,凭衙门发放的通条每户可半价购买细粮一斗,官价粗粮一斗,不得多购,违者五十大板处罚。此消息一传出,满城的老百姓都动起来,拖家带口的到衙门门口排起长队,再捧着自家的粮袋陶盆,在米铺前排起了长龙。
城外数千灾民此刻虽不能入城,却有官兵至他们聚居的地方进行规划管理,再不是之前无人看管,一团散沙的模样。与城里老百姓一样,这里每个灾民先由衙门的人登记造册,详细记录人员姓名、年纪及籍贯,分好妇孺老少,每人领到官府发放凭证一部,凭此去粥棚领粥,每领一次,则由发粥人员做好记号。青壮劳力除了稀粥,每人多领干窝窝一个,吃完后便由官府衙役领着在郊外砍柴搭起简易窝棚,以供此数千人作暂时栖息之用。
令众人一时无法理解的是,该临时安置,除了规划好休憩、劳动、进餐和排泄之所外,还设了专门洗煮衣裳,喷洒药液的地方。每个灾民无论有病无病,均需去喷药一次,每个灾民吃饭用的家伙什,都被敦促用开水烫煮。若有人有发烧症状,则立即被送到东北角一个单独的帐篷内,老百姓都管那叫医棚,里头主持有城里来的大夫若干,由一个年轻高瘦的大夫领着。那大夫面无表情,姿态高傲,然医术之高,直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灾民们背后都管他叫“活神仙”。
数日后,京城快马送了圣旨下来,赦归远州府并周边郡县赋税三年,着将一干犯官押解上京,交刑部重办。圣旨褒扬一等侍卫厉昆仑,称其“忠肝义胆,国之栋梁”,擢升为轻车将军,食三品将军俸禄,再赐将军虎豹袍一件,令其南巡得“便宜行事”。天启朝开国一百余年,非战事而擢升为将军者,厉昆仑算是头一人了。
圣旨中绝口不提萧墨存的功绩,只轻描淡写地道通行人员辛苦,朕心甚慰。却在厉昆仑摆完香案,跪接完毕之后,传旨的内廷侍郎神秘笑笑,拉过萧墨存,单独给了他一封厚厚的信,萧墨存知道此乃皇帝亲笔信件,也不急着看,揣入袖中,朝那名官员拱手道谢。那官员眼巴巴地瞧着他,道:“公子爷,您没有话要下官带回去么?
“带什么话回去?”萧墨存诧异地问。
“自然是,”那官员看看四周,压低嗓门道:“带给万岁爷了。”
萧墨存脸色不豫,勉强道:“墨存无话,有劳了。”
“那可不行。”那官员笑嘻嘻地道:“下官出京之时,万岁爷千叮万嘱了,说看公子爷吃的穿的住的怎么样,那药可曾断了吃了,精神头如何,身子骨如何,哎哟,万岁爷对公子的恩宠啊,可真是羡煞旁人……”
萧墨存轻咳一声,正色道:“有劳这位大人了,请回复陛下,公事墨存自会上奏,私事墨存一切安好。”
“就这样?”那官员一脸不信,试探着道:“要不,公子爷回屋修书一封,下官也好带去……”
“不用了。”萧墨存微微一笑,朝后面侍立的小全儿招招手,道:“这位大人一路辛苦,墨存只能封个表礼,请大人届时在陛下面前,替墨存美言几句便是了。”
小全儿会意,转身进屋,不一会拿出一个红纸封的银子包出来,萧墨存笑笑塞到那名官员手里,那人眉开眼笑地接过,道:“下官知道了,见了陛下,自会说公子爷一切安好。”
“如此多谢大人。”萧墨存客气地颔首,道:“墨存还有事,就不奉陪了,想来厉将军设宴要替大人洗尘的,请大人移步吧。”
那官员忙头哈腰道:“那是自然,公子爷作陪,那不是折煞下官了么。”
萧墨存示意小全儿将那官员领走,厌恶地吁出一口气,一转身,却吓了一跳,原来沈慕锐不知何时,悄然无息地站在他身后。
“慕锐,你来了。”萧墨存淡淡地道。
“嗯,来了一会了。”沈慕锐微笑道,走过来携了他的手,道:“走吧,你的丫鬟在后头备了晚膳,等你去呢。”
两人一路无话,萧墨存偷偷看向沈慕锐,只见他轮廓分明的一张脸比平时要绷紧,嘴边虽然带笑,眼里却全是锐利的锋芒,心知他将刚刚一幕看入眼底,却只不作声。萧墨存想了想,道:“慕锐,才刚那位大人……”
“嘘,别说。”沈慕锐笑令人笑,道:“我知道你的难处。”
萧墨存一时无语,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走回后房。已入深秋,晚风带寒,可那人的手却温暖如火,令他心头一阵感激。他微微一笑,换了口吻道:“我今日去看了城外的地。”
“乱跑什么?”沈慕锐柔声道:“有什么事交底下人办去就成了,你自己顾着身子要紧。”
“我哪里顾得上。”萧墨存笑道:“外头数千饥民,靠官府养着可怎么成?我昨儿看地图,城东山下原也有些田地,只是荒年被废,今儿个去看了,才发现原先种满麦子,现在剩一地麦秆。这可是能派大用场的呀。”
“什么用场?”沈慕锐问道。
“这你就不懂了,秸秆覆盖法,是一种相当节省水的保护性耕种。我打算派点人,拿那块地做试验,若成功了,再推广到其他地方去。”
沈慕锐眼神晶亮地望着他,道:“没有水源,如何灌溉呢?”
“这我想好了,离那不远有高山泉水,用低压管道输水,便能将水直接送到田里。”
“什么意思?”
“呵呵,明日你便知晓。不知你是否能陪我去趟齐峰山?”
沈慕锐笑了起来,道:“你的脑里到底还有多少奇思妙想?真令我叹为观止,你放心,明日我自然是陪去的了。”
上部 第 60 章
齐峰山地处归远城北十余里地,山体巍峨,连绵数十里,萧墨存一行数人,行至半山腰,忽闻一阵淙淙水流之声,再细听,水流湍急,隐隐有轰鸣之感,萧墨存脸上疑虑,问道:“莫非有瀑布?”
“回公子爷,正是有瀑布呢。咱们齐峰山原本就有百瀑之称,如今恰逢旱年,这瀑布干涸了不少,然而几处大的还有水流。”归远城衙门的文书兼向导对之道。
这文书姓陆,人称陆先生。身材瘦削,面目平和,平素为人最为中正,也不搀和原来太守王启照盗卖官粮的一应事务,故屡受排挤,人愈四十,却做了二十年的文书,不想此次倒因此避祸。萧墨存见他一手帐目管理得甚为清楚,便破格用在身边,些日子忙上忙下,每每咨询于陆先生,观其言语并不挟私欺瞒,遂渐渐倚重于他。此番考察齐峰山水源,便命他做了向导。
萧墨存此次出行,原是瞒了厉昆仑等人,只与沈慕锐带了陆先生并四名护军前行,小全儿随身伺候着而已。这一行人除了他两个文弱书生外,个个身手不凡,就连小全儿,也是禁军出身,走起山路来并不疲累。但萧墨存就受不住了,他这幅身子骨自来娇弱,这段时日虽承白析皓精心调养,好了许多,到底不堪劳累,走不得几步便气喘吁吁。沈慕锐怜他不易,却又知道他凡事不喜旁人过多照应,只得忍着不作声,关键时刻扶他一下而已。此时见他面上潮红一片,汗湿前额,虽然美不可言,却也知他此刻必定手脚疲软。沈慕锐心底对这人的倔强又怜又爱,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我听闻此山中清泉,烹茶最是适宜不过,不若我们到前面凉亭处试试看,也不枉来此一遭?”
萧墨存微觉诧异,沈慕锐从不是那等附庸风雅之人,随即一想,便明白了他是变相提醒自己要休息。他微微一笑,还未话,小全儿已经接着道:“沈大侠说得是,公子爷,我口渴了,咱们歇会再走行不?”
萧墨存弹了一下他的脑壳,道:“就你懒,好吧,咱们歇会再走。”
众人拐了个弯,眼前骤然开阔,出现一处平台,几株苍大树长在其间,一处玲珑的凉亭耸立在山石巍峨之处,凉亭对着却有几处干净的房屋,外面疏朗的竹篱处,映着几株修竹。萧墨存眼睛一亮,道:“这个地方倒有野趣。”
沈慕锐摇头叹道:“你真是京城里出来的公子哥儿,齐峰山水源充足,植被丰富,想必那山珍走兽也不少,这定是猎户建来休憩的所在了。”
陆先生笑道:“沈大侠所言极是,春季此山产菌甚多,归远城一时食山珍蔚然成风,山间走兽不少,只是大虫等猛兽,倒是从未听过。”
萧墨存点点头,道:“靠山吃山,比之荒年流离失所,倒显得稳固。”
沈慕锐低声询问道:“那边凉亭坐坐,我让他们问猎户借灶,烹茶与你喝?”
萧墨存微微一笑,道:“有劳了。”
正说着,却见屋舍那边嘎吱一声开启,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粗壮妇人抱着成捆的干菜走了出来,乍然见到众人,吓得哎呦一声,手里的干菜也撒了不少。
“这位大嫂无需惊慌,我等不过路过此处,在前面凉亭略休息下便走的。”小全儿上前略施礼,笑道。
“哦,哦,是城里来的老爷吧?”那妇人定定神,手忙脚乱地还了一礼,一双眼睛呆滞了似的地盯在萧墨存身上,便再也挪不开。
沈慕锐不悦地低咳一声,携了萧墨存的手道:“我们去坐好,其他的让小全儿办就成了。”
萧墨存原本想与那妇人说两句,但此刻见沈慕锐这般模样,笑了笑,点点头,任他牵着自己走到凉亭处。四名带刀护军侍立亭外,沈慕锐将身上披风解下,披到萧墨存肩膀上,柔声道:“山间风大,莫要着凉才好。”
“谢谢,只是我哪有那么娇贵?”萧墨存淡然道谢,与陆先生谦让一番,入了座,海阔高地聊起来,正说到如何解决田间输水问题时,却见小全儿喜滋滋地拧了一壶水,后面那粗壮妇人双手捧了一盘热腾腾的山芋,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怯生生拉住妇人衣角,亦步亦趋地跟着来。
小全儿进来,一路摆开茶具,一路说:“公子爷,滚水得了,这位大嫂送了一盘山芋给您当点心。我想着您未必吃过这等粗食,尝尝也图个新鲜不是?”
萧墨存站了起来,对那粗壮妇人微笑道:“如此多谢这位大嫂了。”
“一点,一点山野之物,公子别嫌粗糙就,就好。”那妇人似乎臊得满脸通红,扭扭捏捏地将手里的盘子献上,却又偷偷地从盘子边瞟了一眼萧墨存。
萧墨存示意边上护军接过,呈到眼前,看那山芋一个个圆滚滚甚是可爱,他不禁笑了起来,见那妇人背后的小男孩睁大眼睛,瞧着自己手里的山芋,一个劲地咽口水,心下一软,朝他招招手,温言道:“过来。”
小男孩拉着妇人裙边,迟疑着不敢迈步,抬头瞧了妇人一眼。
“公子爷喊你过去,你就过去吧。”妇人推了小男孩一下。
小男孩怯怯地往前迈进几步,萧墨存低头,微笑看向那个小男孩。
“去,去……”小男孩怯怯地望回那妇人。
“他去屋后放鸡去了。”妇人飞快地答道。
萧墨存微叹了口气,道:“这山芋是才蒸的?”
“可不是吗,这可是才刚蒸出来的。”那妇人在一旁答道。
“是吗?”萧墨存拿起手帕仔细擦擦自己的手,似乎摸到什么肮脏之物,脸上表情不变,淡淡地问:“不知是否连盘一起蒸呢?”
“那是自然,不用盘子蒸,又用什么蒸?”那妇人笑着回道。
“这就怪了,梳总角的孩童,你说他六岁;明明是秋荒之际,野兽觅食过冬之时,你却能放心他一人独自放鸡;这盘子这么烫,你赤手捧了来,却一点事也没有,”萧墨存笑笑看向沈慕锐,道:“如此看来,不但这孩子不是她的,连手上的皮肉,也不是她的。”
他此言一落,那妇人变了脸色,清啸一声,十指为爪,扑将过来。四名带刀护军立即拔刀相向,齐齐向那妇人身上砍去。那妇人却状若癫狂,身法怪异,顷刻之间,已经绕过护军四把弯刀,窜到萧墨存面前来。眼见就要抓到萧墨存难描难画的一张脸上,那妇人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快感,一种毁灭所带来的快意,她甚至得意地想,在杀了这个男人之前,先要毁了这张第一美人的脸。
就在这一瞬间,妇人脑海里忽然略过一丝疑虑,为什么传说中骄横无用的晋阳公子,在自己的铁爪功下,一点也不害怕?不仅如此,他还有些悲悯地看着自己,就好象在看,一只即将垂死的老鼠一样。
他还没有想完,那晋阳公子身边身材高大,却面目平常的男子忽然投射过来一束犀利如剑的目光,她莫名其妙心里一惊,手下一顿,就在这时,那男子一拍桌子,那桌上的茶杯应声而起,他手一挥一弹,那杯子中溅起来的滚烫茶水,忽然犹如钢珠暗器,嗖嗖朝她身上飞来。
那妇人脸色大变,慌忙躲避,狼狈朝后倒开,却忽觉胸口一痛,几缕鲜血丝线一般从自己胸口溢开,她惊诧地睁大眼睛,直至此刻,还不能相信那就是自己流出来的血,不能相信,自己竟然就这么被打败,而且是被几滴茶水打败。
她还没有疑惑完,身子已如断线风筝,呼呼向后跌倒,嘭的一声重重跌到亭外青石板上。她挣扎着爬起来,却看见那个武功深不可测的男人犹如最高贵的百兽之王那般,迈着极为优雅的步伐走了过来。妇人捂住胸口,惊惧得全身发抖,却听见那个男人“啧啧”摇头,叹道:“没了?就这么点小把戏?”
“你,你是谁?”妇人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嘶哑着声音道:“我们明明查到,厉昆仑,白析皓今日皆被留在城外灾民营中,你是谁?”
沈慕锐愉快地笑了笑,道:“我告诉你一件事,厉昆仑,白析皓,加起来都不能在我手下走满两百招,你说,他们来干吗?”
那妇人口吐鲜血,断断续续道:“你武功之高,平生未见,我心服口服,只是,只是……”
沈慕锐皱皱眉头,负手而立,静待下文。
“只是萧墨存必须得死!”那妇人骤然双目圆瞪,尖叫一声,抓过一旁吓呆了的小孩,朝萧墨存的方向扔了过去,同时拼尽全力,朝沈慕锐扑了过去。
沈慕锐眼睛微眯,双掌一挥,扔出去的小男孩被掌风一带,偏离方向,朝护军们那边摔了过去。一名护军赶忙将之接住,稳稳放到地上,小男孩吓得脸色煞白,哭也哭不出来。
与此同时,沈慕锐脚尖一点,双掌拍出,下手再不留情。他原本还想留下刺客性命,可逼出背后主谋,但此人暗算萧墨存,却是他容忍的极限,此时出掌,冰魄绝焱神功用十成,“砰砰”两声巨响,那妇人尚未来得及触及他的衣角,已经直直被拍飞出十丈以外,落地脑袋一歪,已然气绝。
沈慕锐尚未收掌,却听得耳边利刃破空之声,他本能挥掌回护,却见一柄银白狭长的薄剑已到眼前。这种剑法不求招式,只求实用,出剑时狠辣,攻的就是你最粹不设防之时。沈慕锐眼底精光四射,明白这来的才是顶级杀手,他挥手一拨一推,解开这一杀招,留神观察起这个刺客,却见对方面目平淡无奇,一身灰衣,身材短小,却如剑刃般薄利,出剑速度之快,平生少见。
那人见一招不至毙命,立即转换招数,刷刷数剑,攻的都是沈慕锐下盘之处,似乎知晓他双掌厉害,不敢硬接,专门取其薄弱之处。沈慕锐眼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有心想试试这个刺客的武功,连连退避,仿佛有些轻功不济,甚至在左掌处卖了个破绽。那刺客却不上当,严谨出招,每出必快,所指之处,尽皆毒辣。沈慕锐打着打着,倒有些佩服此人,忍耐力甚,判断力准,出手不留任何余地,不是经过长期艰苦训练,不可能出这样的效果。
他一边打,一边想着,刚刚那妇人是第一环,显然想以山芋为毒物,令萧墨存不战而败;此位刺客为第二环,安排他本来就是为防着萧墨存身边如厉昆仑或白析皓等高手,今儿个若不是他来,凭这个刺客身手,厉昆仑等人拿下他,怕是要费好些力气;但这等暗杀手法,虽有效,但却无出奇制胜的地方,如果他是筹划这场暗杀的人,是不是还得再多加一环以确保无虞呢?
电闪雷鸣之间,沈慕锐忽然想起什么,他紧张地抬头望向萧墨存所站的地方。只见萧墨存已然走出凉亭,半蹲着在拍着那个被吓傻的小男孩的背,低声安慰什么,精致到不可思议的脸上,尽是柔和的笑意。是萧墨存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地方,对老人,对小孩,对弱者,他总有一幅悲悯人的心肠。沈慕锐心里略微一安,却见那个小男孩止住哭泣,甜甜一笑,似乎说了什么,萧墨存脸上有些困惑,却仍伸手摸摸小男孩的头。就在此时,小男孩脸色一变,变得诡异无比,伸手搭上萧墨存的手,使劲一推,竟然将他推下身后的深渊。
沈慕锐这一下吓得几乎肝胆寸裂,他尽全力挥出一掌,打飞持剑刺客,再施展轻功扑了过去,崖底深深,却哪里见得到萧墨存的身影?沈慕锐心急如焚,想也没想,纵身一跃而下。
上部 第 61 章
沈慕锐这一生历险无数,闯过的难关不知多少。即便是当初属下背叛,神功未成,险些走火入魔,被人想尽阴损招数追杀陷害之际,也能冷静自若,安排退路,自性命攸关的时刻抢占一切生机。他是当世英雄,豪迈爽朗,再大的事,在他眼底也不过一浮白,活了这么久,从来没试过一个“怕”字。
然而此刻顺着藤蔓枝干,施展浑身解数于陡峭绝壁上攀援而下,手臂却不由有些发颤,脚点崖壁,竟然有些发软,胸腔中更是心跳如鼓槌,慌乱无比。此时此刻,沈慕锐忽然醒悟到,从来胆大包,睥睨下的自己,竟然在害怕。怕那个美若骄阳,温润如玉的男子,前一刻还瞧见他嘴角令自己心动不已的微笑,后一刻,就变成深渊内一具摔烂了的尸体。
此处峭壁并不算十分艰险,山体之间,往往有山石突兀之处,此山水源丰富,故满山藤蔓树木甚为繁茂,从上面往下望以为如巨斧开凿的山石,近前了看,却才发现并不如此。沈慕锐仗着绝顶神功,一边灵活地顺着绝壁哧溜而下,一边懊丧得简直想要拍裂自己的灵盖。为什么仗着身负绝技,就如此轻敌?为什么明知那刺客凶悍狡诈,不先一掌拍死,还有闲情戏弄于他?为什么明知萧墨存文弱无力,却不守在他身边,要中这等拙劣的“声东击西”之计?为什么惜他如命,却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出事?
这世上若无萧墨存,该怎么办?沈慕锐忽然惶惑地想到这个问题,这世上若无萧墨存,谁与自己共进退?谁陪自己看日出?谁令自己抛下那一呼百应的尊贵,尝到牵肠挂肚,细致情长?谁让自己刻意温柔,恨不得将前世今生所有的爱怜均堆其足下?千头万绪,涌上脑中,只汇成一个声音呐喊着:墨存,你千万不能有事,你千万,不能死。
他焦急地四处张望,却一直不敢低头,生怕一往下瞧,就看见底下一具四肢不全的尸首。待到四下寻找无果,一颗心早已沉了下去,狠心低头查看,却见崖底一汪碧绿深潭,虽为深秋,植被尤自郁郁葱葱,耳边听得水声不断,对面山崖一条细长的银白瀑布,不断倾斜到崖底深潭之中,发出轰鸣声响。
沈慕锐记得萧墨存今早穿了一件月白夹纱团字袍子,才刚罩上的,是自己一件石青缎斗篷,这崖底一眼望过去的绿色,独不见那一抹蓝帛人影。他心下稍安,却又惶急,担心只这一会功夫,萧墨存已被野兽叼走,再不然,沉入那深潭之中,如此高度摔下去,若非武艺高强,再好的水性,也不管用。他这么一想,心里惊慌更甚,只觉得攀住藤蔓的手掌,几乎都快抖得抓不住。
就在他心底的希望一点一点往下沉之际,忽然自头顶传来一阵树枝的爆裂声,紧接着,一股沙土伴几根树杈自头顶飘落。沈慕锐忙举头仰望,却见头顶左前方一株茂密的松树枝杈间,一角石青锦缎露出在外,正是自己亲手为萧墨存罩上的披风。他心里砰砰直跳,暗骂自己妄称精明谨慎,这一次关心则乱,才刚只顾着看左右及崖底,竟然忘了观察自己头顶。他抓住手边藤蔓,借力一跃,已窜上数尺,只见松树粗干间横卧一人,头偏朝下,一头亮若漆的乌黑长发随风飘荡,下颌尖细优美,正是萧墨存。
沈慕锐此喜非常,幸得这树干拦了一下,才让萧墨存不至于葬身崖底。只是此树已经频频下斜,着力不均,墨存腰下的枝干,已经发出爆裂声,似乎须臾之间,就要断裂,可看萧墨存睫毛低垂,无甚反应,却仿佛晕了过去。
沈慕锐眉头紧锁,焦灼得连声呼喊,萧墨存却始终没有清醒。他心下大急,摘下数片树叶,以上等内力飞射过去,打在那人身上数处令人神智回复的|茓道上。萧墨存低低呻吟一声,渐渐睁开眼睛,他正想动动手脚,却听得沈慕锐一声暴喝:“别动!”
树干顷刻间又往下沉了一沉,萧墨存脸色一变,已然了解自己的处境,他伸手慢慢攀着边上的枝干,试图往崖边沈慕锐的方向挪动少许,刚一动,身下树枝又是一阵脆响,身子又往下陷了几分。
沈慕锐情急之下,解开身上长袍,拧成长条,朝他抛去,道:“墨存,抓住它!”
萧墨存伸手去够,却一下失去平衡,衣裳没有抓住,身下古松枝干却发出喀喇脆响,终于断裂,萧墨存眼明手快,牢牢抱住右上方枝干,双脚腾空,整个人掉在半空晃荡不已。
“墨存!”沈慕锐一声长啸,就要扑将过来,却碍于两人间隔之间一片平板,均无可借力之物,他空有一身本事,一时之间,却也靠近不得。
萧墨存臂力不支,手上渐渐有些松了,他咬牙朝沈慕锐道:“慕锐,我抓不住了,你别管了,救你自己要紧。”
“你这时候还说什么傻话?!我若要明哲保身,何苦下崖来!”
萧墨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沈慕锐道:“转过脸去,我求你,转过脸去。”
“不——,你想干什么?”沈慕锐心急如焚,试探着朝他前进一点,却险些脚下一空,忙抓住藤蔓稳住身形。
“转过脸去,我,坚持不了多久,你别看我摔下去,不然,不然你忘不了……”
“住嘴!”
“你尽力了,我,我不怪你,啊——”他惊呼一声,攀着的树干发出喀喇脆响,终于也挂不住一个人的重量断裂开来。萧墨存直直下堕,正想到我命休矣,却与此同时,眼前一花,一个人扑上前来牢牢抱住了自己。他尚未反应发生何事,却听得耳边风声急速,随即是噗通一声巨响,一股冰冷的水流一下子涌入鼻眼之内。萧墨存本能地张开嘴,却灌入了一大口冰凉的潭水。一股沉入湖底的窒息之感没顶而来,他手脚乱动,却贴上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拥抱着自己迅速往上浮起。片刻之后,哗啦一声水响,他终于破水而出,被人拽上岸边,伏地不断喘息咳嗽。
一双温暖的手掌拍着自己的后背,帮他将呛到的湖水吐出。萧墨存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握紧了自己背部的那只手,胡乱擦了擦脸,抬起头来气喘吁吁地道:“慕,慕锐,我,我还活着?你,你也还活着?”
“怎么,你还需要别的佐证?”沈慕锐呵呵低笑起来,轻轻拍打他的背部,将他扶了起来,坐在潭边石块之上。
“我,我简直不能相信。”萧墨存低叹一声,抬头看那崖顶,足有五六十丈,他心有余悸地道:“怎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我怎么会没死?”
“我若让你在我面前摔死,传出去,这身家脸面还要是不要?”沈慕锐半真半假地笑着,伸手轻轻将他贴在脸颊上的湿发拂到脑后去,低声道:“刚才,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什么?”萧墨存尚未从这生死劫难中回过神来,略有些茫然地问。
“今后,我若想吻你,就一定要吻下去。”沈慕锐闪亮的眼睛此刻黑沉深邃,低哑着声音道:“就像现在这样。”
萧墨存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沈慕锐揽入怀抱,天旋地转之间,两片炙热的嘴唇如此压了下来。这个吻带着不由分说的霸气和不再躲闪压抑的情感,瞬间占领了他的嘴唇和感官。萧墨存稍微一愣,随即手捧住沈慕锐的脸颊,用力地回吻了过去。他主动地张开嘴,主动地回应,主动地伸过自己的舌头,与沈慕锐的相互追逐共舞。在他的记忆中,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在心底也升腾起一种渴望,一种说不出来的冲动和情愫,用言语无法诉,却需要用嘴唇的厮磨,唇舌间的相互缠绵和偎依,来表达大难不死的亲密、感激、激动和庆幸。
萧墨存并非禁欲之人,在他的前世,由于身体原因,他需严格控制Xing爱的次数和频率,可对于性本身,他并不排斥。从小接受的西方教育使他明白,性并非丑陋不堪,相反,它应该成为相爱的人之间一件美好之事。
这一世所见之性,从性虐、到强迫、到威逼、到瑃药引诱,从未令他感到有一丝美丽温馨。身为男子,他从心底厌恶低伏人下,没有尊严地成为另一个男人的附属品,因此他排斥皇帝,拒绝白析皓。但萧墨存心底明白,他讨厌的是这个时空获得性生活的方式,却并不反感性件事情本身。只是由于这具身体身份尴尬,在帝国最有权势的男人面前斡旋,保持“贞操”已经令他绞尽脑汁,哪里还有余力去兼顾身体的欲望和需求?加之一穿越过来,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病榻缠绵,床第之事,他就算有心,也显得无力,况且这个时代女子卑微,名节一事重愈性命,府内侍妾婢众多,他又如何能够如其他公子王孙那般挑选一二来侍寝?因而,即便有欲望,他也是草草用手解决了事。
这一番切实经历由死到生,萧墨存忽然觉得心底坚持的男男大防,在生死面前,显得有些微不足道。沈慕锐与他几经患难,每每于危急之时挺身而出,生死相随。更难得的是,这人真的理解他,尊重他,从未将自己意愿强加于他头上。在萧墨存心底,早已待他与别人不同,只是皇帝给他的阴影过大,令他对同为男性一事,下意识排斥抗拒。
可人生在世,犹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生命如此脆弱,往往一个小意外,一个小阴谋,就已经足以令你含恨九泉。在这陌生的时空,能找一个可以信赖,可以依靠,可以爱恋的对象,如此之难。沈慕锐与他的初遇即是缘分,再遇已是奇迹。在由死到生的这一刻,有什么比得上你知心之人,恰巧也知心与你更加幸运呢?有什么比得上,这个人此刻就在你身边,就拥抱着你,就诉说着同样的庆幸与珍惜,更加令你感动的呢?
至于这个人是男是女,又有什么要紧?
上部 第 62 章
萧墨存暗叹自己两世为人,竟然还琢磨不透这个道理。一吻即毕,萧墨存心底豁然开朗,对眼前这个男子便愈加珍惜,他微微喘息,手指有些颤抖抚上沈慕锐的脸庞,从来没有想到,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情感,竟然也可以如此深沉,深沉到可以压抑自己的欲望,只为了不趁人之危;深沉到可以想也不想,就这么为了自己,踏入火海,跳下深渊,真正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无法想象,若没有沈慕锐,自己如今会怎样。怕是早已葬身火海,摔死崖底,或者更早,怕是在那大内深宫就遭奸人所害。更重要的是,只怕自己,会在一次次的逼迫和伤害中,不再相信人,不再相信人与人之间有平等尊重,不再相信人世间,真有真情实意,真有惜你如命的人。
他心底无限唏嘘,在此时此刻,若再无视这男子眼底满到溢出来的爱意,就是矫揉造作了。萧墨存从来不是那等拖泥带水之人,相反,他外表文弱,内心却敢作敢当,已经在鬼门关走两遭,好不容易活了下来,若连自己的心意都要欺瞒压抑,那么与那朝堂上一应虚伪做人的官吏又有何区别?他冰凉的手指慢慢地抚上沈慕锐的眉毛、眼睑、鼻子,到他的嘴巴之时,被沈慕锐一把握住,送到自己嘴边细细亲吻。他的眼睛宛若深潭,直看进萧墨存心底,半响,一向豪迈爽朗的沈大侠,竟然抖着声,迟疑着问:“墨存,你,你不恼我,对,对么?”
萧墨存忍不住笑了起来,戏谑道:“你亲都亲了,这会才想起我恼是不恼,晚来电吧。”
沈慕锐眼睛一亮,握紧他的手,道:“你不恼,对不对?”
萧墨存笑而不答。
“你,你不拒绝我,对不对?”沈慕锐看着他的眼睛,紧跟着,小心翼翼地问:“你,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萧墨存微叹了一口气,捧过他的脸,主动贴上他的唇,轻触之后便离开,在沈大侠犹如瞬间瞬间石化的时刻,笑了起来,道:“沈慕锐,原来你发傻的样子,甚是难看。”
沈慕锐慢慢地展开笑颜,一把托住萧墨存的后脑勺,狠狠吻了过去,这一下直接攻城略池,再不手下留情。在萧墨存被吻得头昏脑胀,四肢发软之际,贴着他的耳廓,低声呢喃叹息:“墨存,墨存,你喜欢我的,原来你喜欢我的,原来,你真的喜欢我的。”
萧墨存微笑起来,以他不易察觉的弧度,轻轻点了一下头。沈慕锐大喜,松开他,哈哈大笑道:“墨存,我心里很是高兴。”
他热血如沸,一跃而起,以精湛武功,在潭边青石上矫夭腾挪,瞬间踏水而过,轻潭间石块,宛若大鹏展翅,姿态大气雄健,站定后大吼一声:“我好高兴——”。沈慕锐内力深厚,这一吼响彻崖间,登时整个谷底都回荡着“我好高兴——”。萧墨存眼前一花,已落入他熟悉温暖的怀抱,两人相拥次数甚多,却直到此时,方才真正放下心中疑虑,心意相通。
萧墨存被他牢牢拥在怀中,受其感染,心里也充满了说不出的高兴和感激。耳边听得沈慕锐呵呵低笑,道:“我真怕等不到这一天,墨存,我真怕等不到。”
萧墨存情不自禁笑了,伸手回抱了他,低声而坚定地道:“你等到了。我也等到了。”
两人相依相拥,在此与世隔绝之地,竟然偷得了安静相处的空间,手掌相握,温暖入心,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山风吹过,萧墨存伏在沈慕锐怀里,打了一个寒战。沈慕锐猛然醒觉,才刚只顾着欢喜,却忘了,两人俱是从水里爬出,一身湿透,自己无所谓,可墨存的身子哪里抵挡得了?沈慕锐忙抱紧他,道:“身上湿着难受吧?我生火,烤烤衣服。”
萧墨存微笑道:“沈大侠,你可算想起们还跟落汤鸡似的了,只是,你身上有火石火折?”
沈慕锐一阵哑然,火石火折倒是随身带着,只是刚刚情急之下,解下外袍做绳索,后又不顾一切扑上去揽住萧墨存,一同堕入深潭,那件外袍早已不知抛到哪去了,如何还能找到?他呐呐地摸摸鼻子,道:“你,你身上呢?”
萧墨存摇摇头,道:“我怎会随身带这等物品?便是有,此刻也全然湿透。”
沈慕锐见他冻得脸色发青,早已心疼不已,道:“除了外衣,我帮你弄干。”
萧墨存由着他脱下自己湿透的斗篷外袍,只穿单衣,山风一吹,一阵哆嗦,沈慕锐拥紧了他,两人衣裳单薄,肌肤相贴,萧墨存不禁有些赫颜,刚挣开了少许,却又耐不住寒冷,反倒缩进他的怀里。
“等等。”沈慕锐在他耳边轻声道,语音刚落,萧墨存只觉一股热流从他拥住自己的掌心源源不断涌入自己体内。顿时暖洋洋的流淌向四肢,直觉五脏六腑有说不出的舒服和惬意,衣物上蒸汽腾腾,一会后,已经渐渐干了。萧墨存只觉倦意上来,微微闭上眼,贴近沈慕锐温暖的胸膛,道:“你这手神功,原来还可以拿来熨衣服,倒很有实用价值。”
沈慕锐收了功,在他耳边呵呵低笑,道:“若连你的衣服都弄不干,这神功要来何用?”
“真方便啊,顶得上烘干机了。”萧墨存微微一笑,闭上眼睛,喃喃地道:“你可别告诉人,省得传出去,江湖中人个个要唾骂于我。”
“自然是不说。”沈慕锐亲吻了他光洁的额角,笑道:“今儿个我方明白,当初为什么拼死拼活要练这门功夫了,原来有这个大用场派,沈某诚惶诚恐,不胜荣幸呢。”
萧墨存嗯了一声,含糊地应道:“萧某得沈大侠熨衣之恩,没齿难忘……”
“睡吧。”沈慕锐轻拍他的后背,柔声道:“我守着你。”
萧墨存沉沉进入黑甜梦乡,一觉醒来,天色已暗,他身上严严实实裹干爽的披风,脚边生了一堆篝火,脱下了的外袍拿树叉架起,正对着烤火。沈慕锐背对着他,背影如山,暗夜里看着,没来由一阵心安。萧墨存凝视了他的背影一会,慢慢爬起来。他一动,沈慕锐立即转过身来,见他起来,笑了笑道:“醒了?过来吃东西。”
萧墨存诧异地起身,坐到他身边,鼻端闻得一阵焦香味,却见那火上端,正用树杈杈着两条鱼,此时鱼皮焦黄,早已熟透。他不由咽了口口水,沈慕锐笑了起来,伸手拿过一条鱼,剥开烧焦的外皮,现出里面雪白芬芳的鱼肉。萧墨存接了过来,微笑道:“好香,谢谢。”
“吃吧,尝尝我的手艺。”沈慕锐望着他,温柔地道。
萧墨存点了点头,迫不及待地咬了上去,虽无佐料,肉质香嫩多汁,入口之后,自有特殊的味道唇齿留香。萧墨存肚子里馋虫大作,也不顾上烫,大口大口咬下,把沈慕锐看得呵呵低笑,道:“慢点,小心烫口。”
萧墨存顾不上答应他,只埋头大吃,完了意犹未尽舔舔唇,道:“这真是我生平吃过最为美味的烤鱼。慕锐,你除做大侠,还兼职变戏法的吧?”
沈慕锐高兴得眼睛发亮,道:“何出此言?”
“不是变戏法的,怎么我一觉醒来,这里凭空多了篝火吃食?”萧墨存眨眨眼,戏谑地道:“还是说,你其实这里的山大王,拍手叫唤,随时有底下人应答?”
沈慕锐呵呵大笑,道:“你道我是那公子王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么?我小时候,过的日子可比苦多了,下塘捕鱼,野外生火,都是为活下去而已。多懂得一种,活下去的机会就大一些。”
萧墨存默然不语,伸出双手,握住沈慕锐的手掌,粗糙厚实,细看之下,那上面尤自有细细的白痕,想是少时留下的伤痕,与自己细白如玉的一比照,越显壮实。他拍拍那手背,道:“还好你会这些,不然咱们两个,可有苦头吃。”
沈慕锐反手握住他的,细细摩挲,低声道:“我一直在想,当初相遇时,你的样子。”
萧墨存笑道:“恩?很狼狈对不对?”
“是很狼狈,可却,令我移不开眼。”沈慕锐低声道:“离开大牢的时候我就发誓,一定要寻到你,一定要再次与你相遇。”
“所以你入了宫?”
“是,所以我故意入了宫。”沈慕锐微笑着看向他。
“儿戏。”萧墨存摇头欲起身,道:“恕我不对此事置评,我怕说不出好听的。”
沈慕锐手一拉,他一个踉跄,跌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里。萧墨存又笑了,笑得美轮美奂,他靠在沈慕锐的怀里,喃喃道:“这次,你也是故意的?”
“是,我是故意的。”沈慕锐吻着他的耳廓,轻轻地说。
萧墨存隐隐觉得,他的吻有些不同。他想挣扎,却又被吻得浑身发软,忽然觉得矜持毫无意义,他索性一把勾住沈慕锐的脖子,描摹着他的唇线,笑道:“那,让我也故意一把。”
沈慕锐微眯了眼,一把按住他的手,哑声道:“不要以为我每次都能像上次那样忍得住。”
萧墨存皱了眉,一双亮若星辰的眼倒映着沈慕锐的影,犹如谈论今天的天气那样,淡淡地问道:“沈慕锐,为什么你每次都要忍住?”
沈慕锐呆了呆,忽然慢慢笑了起来。他的口气吹拂到萧墨存敏感的耳际,再一次成功让那里升腾起一片红晕。注视着怀里的人白玉般的脸颊上透着美丽的红晕,修长而颤抖的睫毛,沈慕锐只觉心跳不已,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他放倒,翻身压在身下,低头已将他两片美妙的嘴唇盖住。
萧墨存神情恍惚间,他的唇已经从嘴一直沿着胸口而下,身上传来的凉意让他略微清醒,他睁开眼,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已被拉开,玉质一样瘦削而美丽的躯体祼露在空气中。沈慕锐的手犹如火一样在他全身摸索,所到之处引起一片炙热和酥麻。他难过地扭动,徒劳地抵抗身体的火烫和压在身上同样火烫的躯体。
“嗯,啊~~”他一声惊呼,被沈慕锐一下握住挺立的分身,那人同时一下吸吻在胸前茱萸上,奇特的快感瞬间从脊椎一下冲上头脑。
“墨存,墨存~”沈慕锐低低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波接一波的快感汹涌而来,他隐约知道沈慕锐的唇在厮磨、噬咬着他的躯体,用他的热情一点点打开着具身体的敏感地带,让他冲上云霄。他手上一紧,萧墨存一声高昂的呻吟,已经喘息着在他手中射出。
Gao潮之后的萧墨存恍恍惚惚,他隐约觉得自己该推开这个男人,但在心底却升腾起一种奇异的火热渴望,仿佛整个躯体正变成一个透明的空壳,渴望着沈慕锐的体温来填满它。他觉得全身象被火撩动一样,白玉般的肌肤覆盖上一层蔷薇般的粉红。他头往后仰,露出弧线完美的颈项,星眸微启,清明的眼眸此刻笼罩着一层动人心魄的迷离之光,却不知抛下素日冷清的面目,自己此刻这幅欲拒还迎的暧昧模样在沈慕锐眼中有多迷人。
沈慕锐一声低吼,按着他的肩膀霸道十足地再度吻上他的双唇。这不同于之前缠绵悱恻的亲吻,这个吻不容拒绝,充满着占有和征服的欲望。萧墨存最后一丝思考能力这个吻击碎,他被动地承受着,无助地喘息着,在朦胧之间,任由沈慕锐将手伸到胯下,任由他分开自己的双腿,打开自己的身体,他双手的抚弄令他愈加沉溺,几乎不能自拔。
沈慕锐看着在自己身下绝美的躯体,早已血脉膨胀,迫切想要一下将具莹白如玉的躯体贯穿。但他不忍那么做,这具身体刚刚经历堕崖之苦,他想让他享受一点,却没有想到,他此时千娇百媚的姿态反倒更加准确无误地勾起心中熊熊燃烧的欲火。他吻着萧墨存无暇的背部,伸手揉捏那令他疯狂的粉色,借着手上的白浊慢慢拓展,忽然一个挺身,进入他青涩的秘道。
萧墨存一声闷哼,夹杂着说不出的痛楚,但他咬紧牙关,愣是没有吭声。沈慕锐停了下来,却发现身下的人早已放下他那骄傲的面孔,如溺水的婴孩一样,无助地抓紧他的臂膀,他低下头,再度在在具绝美的身体细细覆盖自己的吻,却听见萧墨存从齿缝中迸出话来:“动,动吧,不要,不要让我后悔。”
沈慕锐不再迟疑,缓慢而坚定地抽动起来,身下那人咬着唇,却止不住喉咙口发出的一声声勾魂摄魄的呻吟,他仰卧在那,头颈朝后,优雅而迷人,荏弱而令人欲罢不能。沈慕锐难以自持地律动着,分身被紧致而温暖地包围着,每动一下,都舒服到骨髓深处,越来越深,越来越快,欲望犹若潮水,将火光下的两人笼罩住,山野之间,绝壁崖底,顿时,成了那红绡帐,温柔乡。
上部 第 63 章
晨曦微薰,蒸起崖底一片氤氲薄雾。目之所及的苍藤古木,秋意深深,瀑布自前端石岩喷涌而下,投空数十尺,溅起飞沫如散珠喷雾,晨光一照,当真璀璨夺目,不可正视。其下深潭,清澈的流水至高淙下,其声清越潺潺。
沈慕锐已是醒来一会,他自十岁练功,每日五更必早起,若无杂事牵绊,则必定练功,此习惯倒是一下维持十几年。昨晚欢爱虽消耗颇多,但今早运气一周,顿觉神采奕奕,加之人逢喜事,一向张扬豪迈,睥睨世间的脸上,此刻倒多了一抹醉人的微笑,目光炯炯之间,尽是说不出的温柔和欢喜。
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仍然在回味昨夜,那一向高洁如玉,不可亵渎的萧墨存,会主动勾住自己的脖子,会回应自己的吻,会用那该死的若无其事的表情说“沈慕锐,为什么你每次都要忍?”
他不禁哑然失笑,不忍怎么能行?那人从不知道自己有多美,那一颦一笑间的风华,早已能轻易夺去旁人的视线呼吸。若不是自小刻苦习武,忍耐力和克制力均异于常人,他早就化身为禽兽,使出各种威逼利诱之手段,就如,那金銮殿上高高坐着的那个男人一样。
然而他也深知,对人当以攻心为上。别人不知道,沈慕锐却自头一遭在天牢遇见萧墨存,便很明白,萧墨存这样的人,外表虽温文和煦,内里却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强性子,如果自己一来亮明身份,摆足权势,强迫于这个皎洁若上明月的男子,怕那个下场,比之皇帝还不如吧。
幸好没有。幸好自己等待了下来,幸好自己早年受苦甚多,比起其他人,更明白耐心蛰伏后再伺机而动的道理,无论是做顶立地的大事还是掳获所爱之人的心,耐心等待,是多么的有必要。
他微眯了双眼,低头揽紧了偎在他胸前熟睡的萧墨存。那人雪白的瓜子脸上睫毛低垂,眼窝下有些微青色,可见昨晚真是折腾坏了。平素那么君子谦谦的一个人,也只有这种时候,才犹如孩童一般,单纯而荏弱,伏在自己怀里,说不出的温顺和令人心疼。
沈慕锐心中柔情翻涌,忍不住吻了吻他的额角,梦中的萧墨存颦了眉头,似乎睡着极不安稳。沈慕锐轻抚他的头发,心知昨晚尽管一再告诫自己要克制,但在他犹如上等瑃药一般美妙呻吟中,在那样噬骨销魂的快感中,又如何克制得了?到底做了三次还是四次,他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做到最后,萧墨存已经昏了过去,他实在舍不得令那人受伤,这才草草收场。
不算尽兴,可是我们来日方长。沈慕锐微微一笑,手指轻轻略过那人精致的脸颊。想起昨晚情事过后,不禁莞尔。从未伺候过人的沈大侠,笨手笨脚替昏迷中的人仔细清理,好几次碰到他的伤处,都令萧墨存疼得闷哼出声。沈慕锐既歉疚又心疼,好容易弄完,帮他穿上衣服,抱着他入睡,原本晕晕沉沉的萧墨存,忽然呢喃一句:“沈慕锐,下回,我要在上面,你答应是不答应?”
沈慕锐一时愕然,随即呵呵低笑,吻着他的耳廓道:“你确信,你能满足得了我?”
“来而不往非礼也,做人要公道。”一向睿智冷静的人,忽然将头拱入他怀里,似撒娇,又似耍赖道:“沈大侠,你答应是不答应?”
“好好,”沈慕锐毫无诚意地哄着他,柔声道:“你折腾累了,先睡觉吧,乖。”
萧墨存含糊地“嗯”了一声,偎进他的胸膛,不一会呼吸均匀悠长,显是已入睡。
沈慕锐想起此节,嘴角的笑意更甚,他文韬武略均是当世难寻,且居上位久矣,有的是法子让这个小情人乖乖低伏身下,怎么可能让他翻了天?只是萧墨存迷糊之际,这几句话的模样可爱之极,令他心疼到骨子里,想起来,便是一阵甜蜜,又怎舍得当面拒绝了他。大不了,日后施展浑身解数,令他食髓知味,绝了那念头便是。
沈慕锐正想着,却忽然停得山崖那边一阵异动。他微眯双眼,立即明白,州府衙门寻萧墨存的人马,终于来到了,只不知带头的,是厉昆仑还是白析皓。他好整以暇地环抱着萧墨存,静待来人,果然不过多久,一人白衣翩然,直山崖那如山禽俯冲般高傲而优美地滑落下来,姿态美妙,当真如临水御风。沈慕锐一见,心下不禁赞了一声好。若是自己攀援而下,虽然也能如此快速,但绝做不到似他这般行云流水,潇洒从容。看来,白析皓名动江湖的绝顶轻功,还不是凭空吹嘘而来。
白析皓之后,另有数名护军绑着绳索慢慢攀岩而下。只是他身法委实太快,一下就将众人甩在后头。沈慕锐远远见他正四处乱找,颇觉愉快,过了片刻,方出声招呼:“咳,这边。”
白析皓一眼望去,登时面如寒霜,施展轻功飞扑过来,也不说话,见面先出了一掌。
沈慕锐笑容不变,随手拆招,轻松地道:“白神医,下盘稳点,别踩着枯枝烂叶的,吵到墨存歇息。”
白析皓一张俊脸只气得扭曲,怏怏收了掌,沉声道:“他可有事?让我瞧瞧。”
“不劳了。”沈慕锐笑道:“他没事,就是累到了,睡着而已。”
“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白析皓伸手要抢过他怀里的萧墨存,恨声道:“把他给我把脉要紧。”
沈慕锐笑容一凛,抱着萧墨存轻巧转个方向,冷冷地道:“不劳费心,我的人,身子如何,我比你清楚。”
白析皓正待出招,听到此话,不由身形一顿,颤声冷笑道:“什,什么你的人,墨存心高气傲,阁下如此说话,也甚是托大了。”
“是么?”沈慕锐呵呵低笑,道:“这话,白神医不妨等到墨存清醒后,自己问他。只是,沈某却要几句话要告诫白神医。”他忽然脸色一沉,极富威严地道:“从今往后,萧墨存不是阁下想亲近就能亲近的了,便是寻医问诊,也要循礼而行,不然,休怪沈某不念神仙谷的旧情,不给你死去的师傅面子。”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白析皓一颗心不住下沉,即便是当初以为萧墨存葬身火海,也没有此刻如此慌乱冰冷过,他隐约猜到什么,却不敢承认,只握紧拳头,狠厉地道:“把墨存给我,让我看看,他可曾损伤!”
“我在这里,怎可能让他受一丁半点伤?护军来了,我们也该上去透透气了。”沈慕锐傲然一笑,如大刀跨马一般豪气十足地站起,紧了紧怀里的萧墨存,大踏步从白析皓身边走过。
“慢着。”白析皓低喝一声,出手如电,伸向他怀里的萧墨存肩膀。
沈慕锐眉头一皱,随手一拨,存了三成功力的一掌挥去,白析皓不敢怠慢,连忙闪身避开,这一下,沈慕锐已经牢牢抱紧萧墨存,后退一步,冷冷地道:“我不是让你别吵他么。”
掌风过去,萧墨存的衣袖吹起了些,白析皓呆呆地充耳不闻,脸色煞白,喃喃地道:“把他给我,我给他切脉。”
沈慕锐盯着他微微颤抖的身子和越发难看的脸色,慢慢在嘴角扯出一丝微笑,撩起萧墨存低垂下来的袖子,露出他半截手臂,道:“白神医如此热心,沈某替墨存谢谢你了。白神医,请来号一脉吧。”
白析皓直瞪着萧墨存半截手臂,犹如五雷轰顶,一连退了两步,只见那半截如新雪初凝的手臂上,隐约有星星点点的紫红印痕,看上去犹如雪白绢丝上朵朵绽放的梅花,艳丽得令人移不开眼。
白析皓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一望即知,这是什么痕迹,这半截胳膊犹是如此,那衣裳之下的玉质躯体可想而知。他知道那具身体有多美,当初乍然一见之下,即已迷了自己的心魂,此后朝思暮想,几以成灾,与之相处这段时日来,每每想起日后若是能与之交颈合欢,在那一片雪肤上留下自己的痕迹,于无人处,常常一阵甜美涌上心来。
然则眼前所见,却令他满心凄苦,那一点点吻痕,犹如利刃,一下下切割自己的心,直切到支离破碎,尤自狠狠一捏,痛到他整个人想蜷成一团。明明痛入心扉,眼眶却干涉得很,无半泪水涌出,只知道呆呆看着那人,偎依在强健的人臂弯里,仍能美得令他窒息,美得令他恨不得将自己的所有敬奉在其脚下,美得令他,此时此刻,痛不欲生。
然而,即便倾其所有,却又如何呢?
那个人仍然不会多看自己一眼,仍然不会多为自己停留一下。那人温煦如风,但那对着自己的微笑,却与对着其他人的一般无异;那人连一个下人,一个路边见到的陌生小儿都不吝温柔,却偏偏对自己心狠如铁;那人明知道自己就默默守在他身后,只盼他回头能瞧见自己,瞧见自己眼底心上,一片深情,却仍然会直言不讳地说:
“白析皓,便是我喜欢男子,那个人,也未必是你。”
上部 第 64 章
萧墨存醒了来,尤自恍惚了好一会。
睡梦中仿佛跋山涉水,又仿佛翻腾江海,辛苦异常。醒来一睁眼,却见头顶雀鸣百花的丝绸绣帐,鼻端闻到自己常用的松柏香,伸手触摸到的,是轻软细棉的绉纱被,身下垫的,是一片滑凉如水的锦缎。
一切都是用惯了的东西,令他霎那间,以后仍呆在京师公子府的卧房,或者更早些,仍呆在宫里尚书处西偏厅。
他略动一动,一阵酸痛立即从腰际传来,牵引住密处那隐痛,疼得他禁不住“嘶——”了一声。骤然间,堕崖经过,那熊熊的篝火,那篝火下,两具赤祼躯体的抵死缠绵,沈慕锐激|情而凶猛的撞击,自己放浪而忘情的呻吟和迎合,通通涌上脑海,萧墨存啊的一声,一下子揭开身上纱被,撩开衣襟,果然,那白玉般的胸膛上,布满星星点点的吻痕。
萧墨存略呆了呆,却偏偏在此时,听得门扉被嘎吱一声推开,萧墨存立即拉回纱被,却见沈慕锐端着托盘,一脸笑容地进来。
“醒了?”沈慕锐将托盘放在桌上,上前将他轻拥入怀,低声道:“睡得可好,身上,可好些了?”
萧墨存只觉脑袋轰的一下,脸红如血,他扶着沈慕锐的胳膊,坐直了身子,却牵动痛处,皱了眉头,闷闷地道:“还行。”
“还疼么?”沈慕锐的大手顺着他的腰线向下,贴近臀部,柔声道:“那晚,要得多了一些,我一直怕你吃不消,瞧着你睡着不醒,心里不知多担心。”
“知道你还……”萧墨存横了他一眼,恨恨地道:“下回轮到你,你就知道什么滋味。”
沈慕锐呵呵低笑,替他揉捏腰部,又起身倒了一盏清水,送到他嘴边,待他含了进去,又亲自端了漱盂来,萧墨存漱了口,忽然抬起眼睛,瞧了沈慕锐半天,戏谑道:“我今日方知,沈大侠做起这小厮的活来,比小全儿可强多了。”
沈慕锐端过托盘里的碗,舀了一勺,吹吹气,送到萧墨存面前,微笑道:“岂止小厮,你很快就会发现,连你那些贴身丫鬟,都比不上我。”
萧墨存眨眨眼,吃了一口他喂的粥,道:“是啊,沈大侠一人身兼数职,保镖、车夫、小厮、贴身丫鬟,哦,对了,还有厨师,你还会什么?”
“还有火房里烧火的,马厩里刷马的,院子里劈柴的,和,”沈慕锐暧昧一笑,低声凑近他的耳朵道:“牙床上暖床的。”
萧墨存脸上一片飞红,顺势揪住他的衣襟,道:“如此,且让本少爷试试,这妞瞧着粗皮糙肉,倒不知床上功夫如何。”
“小的床上功夫如何,少爷不是已经知道了么?”沈慕锐顺势吻上他的耳廓颈项,哑着声道:“或者,少爷要小的,再伺候一回?”
萧墨存一把推开他,换上一脸平素的清淡表情道:“吃饭,食勿语。”
沈慕锐抬着碗的手一顿,怏怏地坐正了身子,叹了口气,认命地舀起碗里的粥,送到萧墨存嘴边。
萧墨存张嘴吃了,微笑道:“这粥味道不错,似乎有药膳在里头,谁弄的?”
沈慕锐看了他一眼,道:“真想知道?”
“怎么啦?”萧墨存睁大眼。
“天下第一神医在此,这个东西,自然是他的手笔。来,张嘴。”沈慕锐脸色不变,口气淡然得仿佛谈论莫不相干的事情。
萧墨存却呆了呆,张嘴含下那口粥,只觉入口清香当中,带了说不出的苦涩,想必一如那人此刻的心情。他咽了下去,问道:“白析皓,知道们……”
“当然。”沈慕锐也不隐瞒,略点点头。
萧墨存沉默了一下,他以为,按白析皓的脾性,若知道自己已与沈慕锐两心相悦,必定要大闹一场,说不定由爱变恨也未可知,却哪里知道,醒来吃的第一口食物,还是那人亲手拟定的药方。萧墨存自问于情这一事上已是豁达,但也做不到这一步,天知道白析皓是以何种心情亲手写下这张方子的。他越想越不是滋味,伸手止住了沈慕锐喂粥的勺子,道:“我要去看看他。”
沈慕锐放下碗,也不反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问自己的心,若换成你,你当如何?”
“我……”萧墨存一时语塞。是啊,若是自己,哪怕心中恨不得远远逃开,却也会强颜欢笑,甚至会开口祝福吧?只是那内里的痛,又怎会与外人道哉?
“墨存,我不是不许你去见他,只是你要明白,见了面,你能如何呢?”沈慕锐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缓缓地道:“莫非,你能将心一剖为二,一半给我,一半给他?”
“荒谬。”萧墨存想也没想,出言否认,随即明白,这是沈慕锐在出言试探自己,他微红了脸,含含糊糊道:“你,你明知道我不会……”
沈慕锐呵呵低笑,拥紧了他道:“我知道。其实,爱慕你的人越多,我便越是得意,因为那千万人簇拥的晋阳公子,心底却只有我一人。”
萧墨存含水的眼眸看了他一眼,却也忍俊不禁,微微一笑,随即又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我若见了,于事无补,于人无益,不如不见。”
“不仅如此,”沈慕锐接着道:“白析皓也算江湖上一响当当的角色,男子汉大丈夫,爱恨情仇,本来就该刀刃上见真章,痛痛快快才是。你若是与之纠缠不断,轮不到别人耻笑,白析皓自己就先瞧不起自己个,你说对不?”
萧墨存皱眉道:“当断不断,确实不是我辈所为,只是白神医待我甚好,数次相救,一路扶住,即便不能还他的情,这恩义却不能忘却。”
沈慕锐一阵沉默,却握着他的手不放。萧墨存淡淡一笑,拍了他的手,柔声道:“才刚不是说,爱慕我的人越多,你心底越是得意么?”
“是啊,”沈大侠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好了,”萧墨存微笑着哄他,道:“我只是见见他而已,咱们堕崖他一定着急坏了,寻到我们,偏又发现……总之,人家一片赤诚,道谢总该需要的吧?”
沈慕锐摇头笑道:“墨存,你甚小瞧了我。我岂是那起小鸡肚肠,爱吃飞醋之人。只是……”他话未说完,忽然停顿,道:“嘘——,有人来了。”
不一会,门外即传来剝琢之声,一个男声在外面道:“墨存,我进来可否?”
正是白析皓的声音,萧墨存与沈慕锐对视一眼,隐去眼底的诧异,朗声道:“析皓,我尚未起身,劳烦你稍等片刻。”
沈慕锐眉头一皱,正要说什么,萧墨存安抚得拍拍他的手。沈慕锐回他一笑,帮他将搭载衣物架上的外袍取下,萧墨存自己穿了,在沈慕锐帮助下系好衣带,勉力下床,坐到边上的黄梨木圈椅上,方道:“析皓,请进来吧。”
白析皓嘎吱一声推开门扉,瞧见沈慕锐,似乎一呆,脸色越显颓败,随即惨淡一笑,道:“沈大侠原来也在此啊。”
沈慕锐点头致意,笑道:“没办法,墨存瞧着是大人,喂他喝个粥,却跟小孩子似的非得哄着才行。罗罗嗦嗦地拖到此时,倒让白神医见笑了。”
萧墨存脸一红,轻咳一声,道:“析皓,请坐吧。”
白析皓瞧着两人,一个神色飞扬,举手投足俱是说不出的英雄气概;另一个温润如玉,乌发如漆,横于胸前,眼角眉梢,新承雨露,多了三分平时见不到的柔美娇媚。两人间一望即知的默契柔情,在此间宛如一道枷锁,紧紧地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深吸一口气,道:“墨存,我有事想与你单独说,不知沈大侠可否回避?”
萧墨存看向沈慕锐,微笑道:“这两日不知前头赈灾的帐算得如何了,慕锐,你见过那陆先生,去帮我问问可好?”
“自然使得。”沈慕锐笑着答应了,回头颇具威仪地看了白析皓一眼,拱拱手,大踏步走开。
萧墨存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静待白析皓开口,哪知那茶杯端了半日,白析皓却始终一言不发,只呆呆地盯着自己,目光悲伤到令他不忍相接。萧墨存放下茶杯,朝他微微一笑,温言道:“析皓,你要跟我说什么?”
白析皓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似乎要将他的模样铭刻入心一般,半响才哑着声道:“你,终究还是选了他。”
萧墨存叹了口气,抬起眼,正色道:“堕崖的时候我本以为必死无疑,哪知一睁眼就见到慕锐的脸,那时候我就明白,世上烦恼,凡人自忧,他待我至此,我心底甚是欢喜。”
“你可知道,”白析皓含泪笑着:“我也可以,随你同生共死?”
“我知道。”萧墨存轻声回答,看着白析皓,痛苦地道:“正因我知道,所以,我更加不能让你随着来。”
白析皓笑了,眼泪却终于夺眶而出,他漫不经心地仰起头,道:“只可以给他一人?”
“是。”萧墨存点点头,眼眶不禁也有所润湿,道:“上天下地,唯此一人。”
忽听“喀嚓”一声响,却是白析皓坐着的椅子扶手,被他用力一掰,已然断裂。白析皓站了起来,走近萧墨存,伸手抚上他的脸颊,颤声道:“墨存,若我死在你面前,你会不会记得我?”
萧墨存一把攥紧他的手,瞪大眼睛,咬牙道:“若你胆敢如此,我必顷刻间必定将你忘得干干净净,即便偶尔想起,也会鄙夷唾弃。”
白析皓看着他,目光深邃而悲伤,半响,摇摇头,凄然一笑,道:“我不会,放心。只是心痛欲裂,这么活着,可真叫我为难。”
“析皓,人生在世,并不是只有一个萧墨存……”萧墨存喃喃地道。
白析皓反手握住他的手,呵呵低笑,两行眼泪却沿着脸颊淌下,低哑道:“我知道,只是,爱过你,却叫我如何去爱旁人?”
“析皓……”萧墨存呆了,早知道白析皓喜欢自己,却从没想到他竟然用情如此之深。他一时间哽咽难言,任何话语,在这样的情感之下,却都显得何其单薄,何其无力。
“莫哭,莫要流泪。”白析皓抽出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抚上他的脸颊,萧墨存此时才发觉自己竟然也泪流满面,他呆呆地任白析皓滚烫的手贴上自己的泪水,看着他努力微笑着,对自己说:“有你这点眼泪,我也不算白白来此一遭。以前,我为难你甚多,今次,我断不再为难你了。我只是,来跟你辞行。”
“什,什么?”
“我要走了。”白析皓目光柔柔地看着他,细细替他擦拭脸上的泪水,含泪微笑着道:“对不住,我食言了,我不能再站在你身后等你叫我。这里,”他指着自己的胸口,道:“实在痛得不行,药石无用,再呆下去,我怕受不住。所以,对不住,我要先走了。”
“析皓……”
“你平时用的药,我都写好方子,让锦芳照着给你煎服便是。城外饥民的流疫,也幸而不曾蔓延,我一并留了方子和施针之法在那几个大夫之处,只要不出大乱子,你应该都能应付过来。”白析皓缓缓地说着,从颈部解下一条金色链子,上面坠着一颗龙眼大的黑色珍珠,轻轻替萧墨存系在脖子上,略顿了顿,道:“这是我送你的,这颗珍珠采自东海,是极难得的,但其珍贵却不在此。”
萧墨存诧异地抚摸住颈项上的链子,听白析皓缓缓地道:“这颗珍珠内藏有此世上最无味无色,杀人无形的毒药,中毒者必死无疑,而且无药可解。”
“为什么,给我这个?”
“世事难料。”白析皓顿了顿,微笑道:“若有一天,你真恨一个人,却又无法取之性命,将这颗珍珠捏碎,投入水中,既能杀人于无形。自己动手,总比你,要求助他人来得强不是?”
“不,我不会想要杀谁……”萧墨存扯住链子,想将之取下。
“别动。我知道,你宅心仁厚,断不会无故取人性命。只是我身无长物,再无法留你身边保护你。就留下这个吧,留着它,也算一种利器,或者临危之际,可以救自己一命。”白析皓哀伤而恳切地道:“留着它,全当我,在你身边陪着你一样,好么?”
“析皓……”萧墨存哽咽难言,只抓住他的手,万般不舍,但又深知,留下他,却是毫无理由。
白析皓深情凝望他,颤抖着手,捧起他的脸,狠狠吻上他的唇,辗转反侧之间,道不尽的相思与绝望,无可奈何与断腕诀别。随后,两唇分开,犹自耳鬓厮磨,贴着他的脸,低声道:“江湖多风波,你,万事小心。”
“嗯。”萧墨存呆呆地点头。
“身子最要紧,莫逞强,知道么?”
“嗯。”
白析皓再贪婪地端详他一会,毅然退后两步,走到门边,回头微微一笑,宛若千树万树的绿叶春花,悄然绽放;宛若时光倒流,他,又回到那山庄内,翩然不染尘俗的神仙医师。他就带着这种笑,挥挥手,对萧墨存道:“那么,再见了,墨存。
上部 第 65 章
那人走的时候,远远望过去,就如白云出岫,翩然乘风。那人去的地方,天阔云闲,树渺禽幽,在那山远横眉,波平消雪之间,透着,说不出的落寞。
萧墨存隐在廊柱之后,默默地目送白析皓消失在视野中,原以为那么根深蒂固的厌恶,那么截然坚决的拒绝,在这一刻,都化作送别的离愁。任那之前两人间有再多的焦急,从这一刻开始,也俱成往事,从此以后,只是我在丛山,你在孤舟,再与半交集。
他长叹一口气,撑着疲软的身子,转过头,却见沈慕锐在自己身后几步远处,默默的,含笑的看着自己。萧墨存微微一笑,曾经那人说过,只要自己一回头,他必定在身后某处相候,此刻物是人非,世事难两全。所幸的是,自己背后,却站了想要相知相守的伴侣。老天,到底待自己不薄。
沈慕锐大阔步走来,一把将他揽入怀中,不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他的嘴唇,随即,一个长长的,炙热的吻覆盖而下。
在萧墨存被吻到几乎以为要窒息之际,沈慕锐终于放开他,炯炯有神的眼光中有些许怒色,微眯了眼道:“最后一次。”
萧墨存抵住他的胸膛,微微喘息着问:“什,什么?”
“在我眼皮底下,这是最后一次让别人碰你。”沈慕锐用力拥紧他,道:“才刚,我几乎要破门而入,只想着你不高兴,才没有进去,果然还是让那家伙轻薄了你。”
萧墨存微红了脸,回手环抱住他的腰,道:“也,也不算轻薄,只是辞别而已。”
“我知道,”沈慕锐顿了顿,道:“这是他唯一安然无恙离去的理由。”
“慕锐。”萧墨存责备道:“析皓是我的好友,便是他……也是情非得已。他走都走了,这一生,怕能再见的机会,也不多吧。”
他说到此,已是神色黯然,沈慕锐微微一笑,亲亲他的耳垂,道:“好了,我应承你,若是他再出现,只要不是对你心怀不轨,我便不阻止你们见面,好不好?”
萧墨存勉强一笑,摇头道:“你不了解他,此后,他只怕不会,主动现身了。”
沈慕锐仔细端详他的脸,询问道:“舍不得他?”
“慕锐,”萧墨存贴进他怀中,喃喃道:“你不知道,我在此朋友甚少,也很珍惜每一个对我心存善意的人。白析皓,虽然行为偏颇,可为人至情至性,原是益友。只可惜……他这么一走,我心底,很是难过。”
饶是沈慕锐再有醋意,此时也化作对他满满的心疼。他轻叹一口气,安抚地摸摸萧墨存的肩膀,柔声道:“莫难过,你若真想见他,大不了,我带你去就是。白神医踪迹再飘渺难寻,我沈慕锐若想找一个人,断无寻不着的道理。只是,墨存,你莫忘记最紧要的。”
“嗯?”萧墨存抬起头,迷蒙地问。
沈慕锐忍不住,细细吻向他脸颊眉宇,低声道:“我啊,莫忘记,我就在你身边啊。”
“怎么会呢。”萧墨存用力抱紧他,红了脸,低不可闻地道:“我很感激,此刻有你。”
沈大侠耳力甚好,闻言呵呵低笑起来,再深深地吻上他的唇,直吻到怀里的人全身发软,不得不靠自己臂膀搂住,才满意一笑,哑声道:“真想再要你一次。”
“不行!”萧墨存断然拒绝,忽然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方皱眉道:“我还不想疼死。”
“我知道,舍不得你疼,只好我忍一忍吧。”沈慕锐无不遗憾地道:“何况,我还有东西给你瞧。”
“什么东西?”萧墨存诧异地道。
“你若是乖乖的回房喝药休息,等身子好了,我就带你看。”沈慕锐眨眨眼,神秘地道。
萧墨存横了他一眼,道:“什么稀罕玩意,这么藏着掖着。”
“放心,自然是好东西,而且,你绝对会喜欢。”
萧墨存的身子到底单薄,久未经欢爱,又伤别离,精神损耗颇大,回房后便迷糊发起低烧。幸而身边一应服侍的人都久经这等场面,白析皓留下的一叠方子分类详细,似乎考虑到这具身子可能出现的各种小问题。锦芳按着上面的指引,煎药照顾,再于饮食上悉心调理,不出两天,萧墨存便能神清气爽站立中庭,且身上隐秘之处留下的酸痛,也大抵痊愈。他身着家常月白缎绣团缠枝花夹袍,腰系镶白玉回文扣带,抄手站在庭中一棵斑驳柏树之下,午后一缕秋日暖阳照在他脸上身上,当真人美如玉,恬淡风仪,令沈慕锐霎时间晃了心神。
他略顿了顿,将马鞭执在手上,走过去将那人拥在怀中,肆意亲吻数下,直到那脸上染上一层鲜活的红晕,美不胜收,方放开他,道:“生气了?”
“沈慕锐,光天化日,你干什么?”萧墨存微怒道:“也不看看什么地方,有人没人?”
沈慕锐呵呵大笑,道:“快意恩仇方我辈形色,若连亲你都得瞻前顾后,我与那等矫揉造作之辈,又有何区别?”
“你要替我想想,这里护军丫鬟,随时出入,我好歹算个主子,此后如何在他们面前立威?”萧墨存板起脸,出声责备道。
“放心,我一进来,锦芳早领着丫头小厮回避去了。”沈慕锐笑道:“便是你那一应部下,也都识趣得紧,早远远散开。这些人官场打滚那么些年,若连这等眼力劲都没有,早就轻则降职贬谪,重则脑袋搬家了。”
萧墨存四周一见,果然鸦雀无声,人都不知躲哪去了。一想到这几日,自己与沈慕锐温存亲密,早落入他们眼底,只是碍于职务悬殊,无人有所表示罢了。饶是他再觉得这份情感坦荡可对日月天地,此时却也不禁涨红了脸。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和地道:“总之,不许你下回如此,如此……”
“如此怎样?”沈慕锐呵呵低笑,又重重吻上他,直到将那两片薄唇吻得有些微微红肿,方意犹未尽地松开,笑道:“不许我这样?晚了。”
“沈大侠,你可以改名为无赖了。”萧墨存一个后肘,狠狠顶向他胸口。
“不痛。”沈慕锐面不改色,扬起眉毛道:“再这么挑逗我,下午可就出不去。”
“去哪?”
“你忘了,我说过给你看一样东西,这几日准备得差不多,可以去瞧瞧了。”沈慕锐扬起马鞭,笑道:“走吧。”
萧墨存摸摸鼻子,为难道:“那个,我,我不会骑马。”
沈慕锐哈哈大笑,道:“放心,便是你会骑,我也不放心,此去,自然是你我二人,共乘一匹。”
陌上少年,策马扬鞭,此等乐事,书上所写,并非只是哄人玩。事实上,当你骑在一匹飞驰的骏马上,看山川河流,一派壮阔,没有电线杆、塑料垃圾煞风景,确实是相当惬意一件事。尤其是,身后坐着的人,你可以放心依靠他,你确知,那人无论如何,都会牢牢抱紧你,绝不会令你有一丝闪失。
出了城门,过了官署饥民营,一直朝西边上次堕崖的齐峰山脉一带而进,沈慕锐放慢了速度,蹄声嘀嗒,沿途一派秋色,宁静安逸。萧墨存满足地喟叹一声,沈慕锐微笑问道:“怎样,可是风景独好?”
“自有情致。”萧墨存答道,放松自己靠在沈慕锐怀里,微风徐徐,背后的胸膛如旧温暖宽厚,他闭上眼,微笑道:“好像,连风的味道,都分外芬芳。”
“是吗?什么味道,能分得出来?”沈慕锐拥紧了他。
“似乎有些甜味,像蒿杆……”
沈慕锐驱马走上一条小道,道:“恩,鼻子倒灵,睁眼看看吧。”
萧墨存睁眼一看,只见眼前一片开阔田地,上面络绎劳作着不少人,当中一青衣文士分外醒目,他定睛一见,却是衙门里的陆先生。
萧墨存又惊又喜,忙要下马。沈慕锐抓住他的胳膊,先一跃而下,再轻轻将他接下。萧墨存站在田埂前,闻见阵阵蒿杆香气,望着黑黝黝的土地,望向沈慕锐,道:“这,这怎么回事?”
“这不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秋播农桑?”沈慕锐微微一笑,道:“可是按着你那个什么法子置的肥,松土播种呢。”他浓眉一扬,朗声道:“陆先生,劳烦过来一叙。”
他内力深厚,声音平稳送出甚远。那陆先生闻声方回头,一见站在沈慕锐的萧墨存,笑逐颜开,忙不迭地跑了过来。
“见过公子爷。”陆先生含笑作揖,道:“公子爷身子大好了?这可真是归远百姓之幸啊。”
萧墨存微笑道:“陆先生言重,墨存身子骨不遂意,倒让你们辛苦了。”
“陆先生就不要再拘泥些虚礼了,还不快给你们公子爷禀报这几日农桑试验进展?”
“是。”陆先生应了一声,微笑着禀道:“自那日山上与公子爷一谈,令晚生茅塞顿开,后来公子爷堕崖获救,却又卧病,晚生无能,唯有尽心将公子爷嘱托的差事办好,只盼能冥冥之中,了了公子爷一番心愿。”
萧墨存迫不及待地打断他,道:“陆先生,你,照着秸秆覆盖法做了么?”
“正是。公子爷请看,”陆先生转身一路指点,道:“此共计五亩田地,原为麦田,荒年被弃,田中颗粒无收,倒是留下一地晒干的秸秆。下官遵公子吩咐,将那秸秆拿锄头切细碎置一寸到一寸半,铺于田地之中。”
“慢着,你可曾播种?可曾均匀摊开?”
陆先生笑了起来,道:“公子爷,您放心,当日在山上,您千叮万嘱,务必要播种后再遍撒麦秆,而且此时天气干旱,麦秆多撒无妨。下官牢记着,于每株每行间不留空,不作堆,这几日,此五亩田地,下官几乎每寸探查,您尽管放心。”
萧墨存急问道:“灌水呢?须在播种前灌好低墒水,这样,作物初期就无需灌水,你做了不曾?”
“自然是做了。”陆先生微笑道:“说起来,这个还要感谢公子那日提点我,将那山泉水引入田中的管道引接。恰好城内作坊烧了好些陶管,原是打算接州府衙门的污水出去,王启照倒了后,这档子事自然无人顾及。作坊老板正喊血本无归,我过去低价接了来,按那日公子爷所说,并下官自己的想法,画了图纸令人深埋管道,将山上的水引入田间。”
萧墨存笑了起来,道:“陆先生聪明如此,果然一点就通,只是那源头用何物抽水?用什么控制水量进出?”
陆先生呵呵笑了起来,竖起拇指道:“公子爷果然行家里手,一问便问到根子上。归远城不比别处,山多地少,历朝历代,均要想法子解决种粮问题。本地踏水轮子,原是为将低洼的水引到高处,下官略改了改,便可以充当管道源头的抽水物件了,踩则抽水,不踩则无水,全能以人制之,甚为方便。”
萧墨存点头微笑,赞道:“陆先生真乃墨存生平所见之全能人也。术数天工,无不了然于心,墨存何其有幸,得与先生共事。”
陆先生忙作揖低头道:“不敢,陆某只是做匠工而已,若无公子高瞻远瞩,奇思妙想,陆某何以能一展拳脚,是陆某谢公子。”
沈慕锐在一旁笑道:“你二人不要再推辞了,若依我的脾气,不如浮三大白。”
萧墨存笑道:“慕锐甚知我意,不如今日我做东,请陆先生一同饮酒畅谈如何?”
“如此叨唠了。”那陆先生也不推辞,欣然应道。
就在此时,忽闻一阵马蹄声响,众人寻声望去,却见一匹枣红快马疾驰而来,一名黑衣骑士策马其上,见到萧墨存一干人,眼睛一亮,忙勒住马,翻身跪下,喜道:“公子爷,可找到你了。”
“你是……”萧墨存一时并没认出,迟疑了一下。
“怨不得公子不认得,小人是尚书处值外的四等侍卫,平日都在外围守备,因此小的认得公子爷,公子爷却不认识小的。”
“哦,请起。”萧墨存恍然辨出那侍卫一张脸,道:“你,怎么到此来了?”
“小的奉命而来,公子爷,京里来人,请速回归远州府衙门。”
上部 第 66 章
萧墨存心下又惊又疑,这几日的柔情蜜意,霎时间被冲淡,有种隐藏着的恐惧似乎就要呼之欲出。他负手瞧着那个侍卫,半响说不出话来。忽然肩上一重,却是一双大手,静静搭上自己肩膀,微微用力压了压,似在支撑,又似在提醒。不用说必定是沈慕锐,萧墨存回头朝他感激一笑,定了定神,对那侍卫道:“都来了什么人?”
那侍卫了笑说:“回公子爷,不是小的不说,是那人不让小的说,请公子爷随小的回去,自然知晓了。”
萧墨存眉心一跳,淡淡地道:“如此看来,来的是老熟人了。既如此,劳你前面带路吧。”
那人应承一声,牵马侍立一旁。萧墨存微叹了口气,对陆先生抱歉道:“实在对不住,墨存有事先行一步。若先生不弃,请返城再来与墨存一聚吧。”
陆先生忙笑道:“公子爷有事只管先行一步,待此间事毕,下官仍有许多问题要请教于公子,到时还望公子爷勿吝赐教才是。”
萧墨存抬头看向沈慕锐,沈慕锐朝他鼓励一笑,回首牵了马,扶他上了马,再自己一跃而上,手臂绕过他的身子,握紧缰绳,双腿一夹,千里追风的骏马,霎时间如箭一般,飞驰而出,远远将其他人,抛在身后。
萧墨存一路上沉默不语,眉头紧锁,来时路上令他心旷神怡的景色,已经落不入眼底。待到他醒悟过来,眼前俱是陌生的山棱流水,似乎与来路区别颇大。他惊诧地睁大眼睛,略回头问道:“慕锐,我们,这是去哪?”
“我正寻思着,你要到何时,方发觉咱们没沿来路回去。”沈慕锐呵呵低笑,搂紧了他,放慢马速,轻轻吻着他后颈上雪白细嫩的皮肤,柔声道:“莫怕,只是绕了点路而已。”
萧墨存靠在他身上,疲倦地闭上眼道:“可是,京城来人……”
“让他们等吧,等了这么久,再多等等,又有何妨?”
“你特地绕路,莫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萧墨存睁开了眼,淡淡问道。
“墨存,”沈慕锐轻轻抚摸他被风吹乱的头发,缓缓道:“你到底,在怕什么?”
萧墨存下意识咬住嘴唇,沉默不语。
沈慕锐缓缓问道:“你是怕金銮殿上高坐的那位?怕他知道你我在一起,不肯善罢甘休?怕他再来逼迫与你?怕他以朝廷之力,来为难于我?”
萧墨存一阵心颤,沈慕锐的都是他心底担忧的。皇帝对他那种异乎寻常的执念,他不是不知道,若换成从前,他还能想着豁出去,有大不了再轮回一次的底气。因此,斡旋朝野,与皇帝斗智斗勇,都有这股无畏在支撑;可自历经崖底那一晚后,他已经心有罣碍,有了舍不得伤害牵连的人,这又如何能够再做到无畏无怖,无欲无求?
沈慕锐叹了口气,握紧了他略显冰凉的手,柔声问道:“墨存,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要呆在朝堂?”
萧墨存睁大眼睛,道:“我为什么要呆在朝堂?”
“正是,你为何非要呆在朝堂?”沈慕锐微笑着道:“你一身才学,在那里分明无从施展,便是当个小小的南巡监察使,还得瞻前顾后,略有些功劳,却要让与厉昆仑,生怕旁人说你肆意妄为,生百般事端。抗旱十三则明明是你的主意,却要假托‘尚书处’同仁之名;便是这新兴的抗旱农作法子,奏效了,你那个朝堂,表彰的一定是归远官吏陆先生,而不会是你。墨存,你且问自己,无名无权地呆在那,到底,求的是什么?”
“我,我又不是求功名利禄……”萧墨存低声道。
“是,我知道你不求。”沈慕锐亲亲他的鬓发,道:“仕途若浮云,你确是入呼其中,却又超然其外。你只求有实务,得清名,但你想过不曾,若只为这个,你又何需非依附那个朝廷不可?尤其是,”沈慕锐顿了顿,抱着他的手猛得缩紧,道:“那里还有,时时刻刻逼迫于你的人。”
萧墨存呆了半响,他一穿越便置身晋阳公子的身份之中,所思所想,都是如何将晋阳公子那一身污名洗刷干净,如何扭转晋阳公子卑贱男宠,骄横跋扈的世人感观。却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也可以摆脱层身份。
若自己不再是晋阳公子,那当如何?他心头砰砰直跳,若自己不再是晋阳公子,而是阿猫阿狗,是随便哪一个平凡的人,则无需承受晋阳公子的压力和纠葛,更加不用孤独痛苦,夜夜要为如何争取多一点生存空间而辗转反侧,绞尽脑汁。那些心仪已久的山川湖泊,便可一一踏上足迹,那些令自己备感厌恶的官场应酬,宫廷权谋,便可以统统远离。
与此同时,一种万分不甘的酸涩却又涌上来。若自己不再是晋阳公子,那么自己是谁?不再是前世那个林凛,不再是今世这个萧墨存,那么自己能成为何人?自己为了当一个清清白白的晋阳公子所做的么多努力,又算是什么?自己该如何在此异世,找到属于自己的身份?找到安身立命的处所?
难道,从此依靠着沈慕锐么?那么,自己与之前的晋阳公子,又有什么区别?
他的心一下子乱了起来,拍拍沈慕锐搭在自己腰身上的手掌,道:“容我再想想,我们,先回去吧。”
待到萧墨存从马背上下来,走进归远州府衙门之时,他特地正正衣冠,朝沈慕锐微一颔首,大踏步走了进去。那一刻,他背脊挺直,背影瘦削修长,在他心里,甚至已经作好了,一进大厅,就见到皇帝陛下或是景王爷萧宏图的准备。哪知一入大堂,却见锦芳脸色绯红地迎面走出,见到他,忙迎了上来,笑道:“哥,你可回来了。”
萧墨存心里奇怪,锦芳落落大方,跟在自己身边,便是见了皇帝,也不曾现出此等扭捏女儿之态,不禁道:“是,我回来了,你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负你?”
锦芳脸上愈红,轻啐了口说:“哥哥,你先进去瞧瞧吧,里头,”她眼波一转,似嗔怪道:“可不是什么好人。”
萧墨存摇头笑了笑,先放下一半心,若来的是皇帝,锦芳断不会如此表现,此时来的只要不是京城里那位主子,则万事都有斡旋的余地。
萧墨存略点头,吩咐她再上道好茶,抬脚进了门厅,只见当地两排梨花木罗汉椅上,坐满了人,主座一位葛衣长者,正看着他捻须微笑,其余人见了他,个个面露喜色,有几个已经站起来,抢先过去,作揖行礼道:“公子爷。”
萧墨存一见,此喜非常,来的果然都是老熟人,而且是自己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尚书处长史李梓麟,从史路展台、袁籍,那葛衣长者,赫然是丞相刘昌敏,旁边陪坐的数位文官,估计是丞相带来的佐臣。边上陪坐一人武将装束,面无表情,却是数日未见的厉昆仑。
萧墨存与旧部一一微笑问候,再上前与丞相长长一揖,笑道:“丞相大人莅临此地,墨存真诚惶诚恐也。”
“怎么?担心我老头子来此骗吃骗喝?”刘昌敏坐着受了他的礼,随后眨眼笑道。
周围官员一听,脸上俱是笑意,萧墨存微笑道:“岂敢,吃喝事小,容易对付,墨存只心疼那三两从京城带出来的‘露台秋’。”
刘昌敏眼睛一亮,蹬的一下从座位上立起,道:“你还带了露台秋来?闲话少叙,快快快,上茶。”
萧墨存故意为难地道:“大人,这么些人,晚生可应对不来。”
刘昌敏挥手道:“你理他们,应对老夫就好。给他们喝寻常茶,尤其是李梓麟,牛嚼牡丹,给他喝好茶,他也分不出来。”
此言一出,底下官员纷纷笑开了,个个道“恩师岂可厚此薄彼”或“恩师,怎见得学生就是牛嚼牡丹,今儿还非讨晋阳公子一杯茶喝喝不可”,厅内顿时笑语连天。
萧墨存这里不敢怠慢,忙命人将自己自京师带来的整套茶具并茶叶献上,又命小厮将府内蓄好的齐峰山泉水取一瓶来,放在上等银雪炭烧的炉子上煮开。他自己摆好茶具,演示一番,优雅异常,配上绝世姿容,水雾氤氲,茶香渐染,令人观之忘俗。
一时沏好,萧墨存先奉一杯与刘昌敏,再逐一呈给众官员,人人交手称谢,唯一厉昆仑面不改色,眼神直盯着他,向来冷峻的视线中,似乎多了一丝什么。
萧墨存不及细究,转身笑问刘昌敏道:“如何,刘丞相?”
刘昌敏闭眼细品,良久,方睁眼道:“一饮涤烦尘,好茶。”
他此言一出,底下门生均点头称是,即便李梓麟等人,也要凑趣说几句“今日真是叨了恩师的光”或“此等妙茶,平生未遇,值联句一贺。”
刘昌敏脸上似笑非笑,扫了底下文官一眼,道:“那么,就由我出个题,每人以品茗为名,撰七绝三首,不限韵,时限一炷香,如何?”
这些人多为正经科考翰林出身,联句写诗,本不在话下。只是在丞相面前,却需用斟酌何韵何典,如何应景,却又不至于太过阿谀奉承。萧墨存将众人的表情一一看在眼底,心里暗自好笑,想来跟着刘丞相,这般人平日里没少受这老头折腾。他命人将案几并文房四宝摆出,点上一炷香,笑着拱手道:“刘丞相,墨存不擅诗词,就请免了吧。”
刘昌敏笑笑道:“罚你再斟茶一杯。”
萧墨存含笑将茶注入刘昌敏的杯子,却见他不忙饮下,反倒站了起来,掸掸衣裳道:“才刚我哦进来,瞧着庭院里几株桂花开得倒好,墨存陪我赏花去。”
他回头朝厅内一应文官道:“别偷懒,回来谁写得不好,老夫要罚的。”
众人笑着称是,萧墨存前面引路,与刘昌敏一前一后走到前庭。那院中本无桂花,只是墨存喜欢,沈慕锐不知派人从何处迁移过来,趁着院子里松柏清香,倒也雅致可赏。萧墨存本不欲如此劳师动众,但想到那一处被焚烧的院子内偌大的桂花林,与之相比,这几株桂花,对沈慕锐而言,不过小事一桩,便也不再过问。
刘昌敏自树下石凳坐了,翘起二郎腿,歪着脑袋,全无丞相威仪,倒像乡野教书先生,萧墨存执晚辈礼站在一旁,瞧着他的模样,禁不住微微一笑。
刘昌敏挑眼道:“笑什么?笑老夫这幅模样,难登大雅之堂?”
萧墨存笑意愈甚,道:“不是,是觉得丞相大人可亲可近,墨存禁不住想,若丞相口中再哼乡野小调,就更好了。”
刘丞相呵呵笑,道:“你果然甚合我意,若屋里那帮人见我这幅模样,不是装作没看见,就是会如临大敌,跪求恩师莫要放浪形骸,以成皇城笑柄。真无趣,老夫做了多少年丞相帝师,难道不知,何时该严谨,何时该肆意?进退维度,倒要他们提醒,真真好笑。”
萧墨存心中一动,头道:“确实如此,只是这进退二字,大可参详,寻常人未必明白。”
“那么,公子爷明白与否?”刘昌敏缓缓地问道。
萧墨存沉吟片刻,道:“墨存自问,退得甚多。”
“还不够。”刘昌敏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道:“还需再退。”
萧墨存正色道:“刘丞相,莫非真要墨存,到那退无可退的境地么?”
刘昌敏摇摇头,站起来负手,缓缓道:“公子爷,老夫为官三十余载,宦海浮沉,自问已经阅尽百官形态,然而,却没见过公子爷这样的。”
萧墨存微笑道:“墨存怎样?惊世骇俗了么?”
刘昌敏眼神锐利地端详他,忽然一笑,道:“不,是行事每每出乎老夫意料之外,不过,甚合老夫心意。”
“谢丞相大人夸奖。”萧墨存笑了起来。
刘昌敏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道:“公子爷,老夫曾为帝师,论起来,也可算你的长辈,若不介意,称你一声墨存可否?你也别丞相丞相地叫,听着累得慌,跟着他们,叫我一声老师吧。”
“是,如此,墨存僭越了。”萧墨存心底也对位有趣的老头甚有好感,忙正衣冠,深深一揖道:“老师在上,请受墨存一拜。”
刘昌敏点点头,受了他这一礼,道:“不是丞相,而是老师,那有些事,老夫就倚老卖老,端老师架子吩咐了。”
“老师请讲。”
“莫问缘由,速速将手头事务交与李梓麟等人,秘密与我返京。”刘昌敏面色严峻地道。
上部 第 67 章
“莫问缘由,速速将手头事务交与李梓麟等人,秘密与我返京。”刘昌敏面色严峻地道。
萧墨存吃了一惊,睁大眼睛,清明的眸里分明有种种疑惑,道:“老师,这,这太突然……”
“莫非到此地步,你还以为自己有余地慢里斯条去想如何运筹帷幄么?”刘昌敏提高了嗓门。
“可,可这里一应事务,如何交与他人?墨存试验的抗旱小麦,才刚播种,城外饥民安置点,也好容易才走上正轨,这一交出,旁人不熟知,很容易前功尽弃……”萧墨存摇摇头,道:“老师,不问缘由而抽身回京,这样的事,墨存恕难从命。”
“你,”刘昌敏一拍石案,忍不住就要指着他的鼻头大骂,却忽然想起这人并非自己一手带出的门生,而是天潢贵胄,正经的皇子皇孙,生生咽下这口气,缓了口气道:“墨存,你道老夫为何来此?”
萧墨存看着这个老者,心底隐约猜到一点东西,却不敢确定,低头道:“墨存不知。”
“为了你啊。”刘昌敏站了起来,负手来回走了几步,压低嗓门道:“你外头瞧着聪明,怎么到这节骨眼上犯傻?老夫放下京师六部那么多事,拍拍ρi股来归远穷山恶水的地方,你当真的代子巡视你的赈灾实务?今儿个我索性把话给你挑明了,只怕连陛下本人,都还未知老夫到了此地!”
萧墨存此惊非常,他知道,丞相坐镇京师,乃文官之首,若非国祸战事,是断不可离京的。且离京礼仪甚为啰嗦,似刘昌敏这样私自离京者,若真被人追究,那绝对是掉乌纱帽的大事。他微白了脸,退了两步,道:“老师,您,您擅自离京,这,这……”
“皇上即便今日不知,明日想必也知了。”刘昌敏面沉如水,道:“咱们的皇上,若能糊弄过去,老夫就白教他二十年了。”他忽的一笑,捻须道:“不过你放心,老夫身上有先帝遗诏,离京一事,自有法子应付过去。”他顿了顿,锐利的眼神几乎要将萧墨存看到无以遁形,缓缓道:“若非事情紧急,老夫怎会出此下策,墨存,你现在明白了吧。”
萧墨存眉头紧锁,脑中掠过无数念头,却又飞快被自己一一否决。他沉吟片刻,冷静地道:“老师厚爱,墨存感激莫名,但赈灾一事非同小可,且农桑秋播,若能成功,则我天天启王朝三年之内再无饥馑矣,值此之际,墨存不能走。”
“赈灾赈灾,你志向怎能如此短小狭隘!”刘昌敏终于忍不住呵斥道:“老夫保你,要的是一个能将毕生才学献于我朝,要的是一个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晋阳公子!”
萧墨存心头一震,这个志向是历朝历代儒生的理想,崇高而令人肃然起敬。但他从没想过,这样的志向,却会由这个朝代的文官首领指明落在自己肩膀上。他不过一个现代的古董商,崇尚西方式的自由和人权,可本质上不是一个传统的理想主义者,也没有一腔热血要履行“文死谏”的良臣原则。他在这个时空所做的一切,与其说一种野心,不如说一种男性对事业的惯性追求,想要试试看自己能否在里试验某些想法,改良某些陋习,仅此而已。可如今,却有些骑虎难下,他为难地看着眼前对自己殷切寄望的老丞相,忍不住道:“老师,墨存,并无您想的那般有能耐……”
“老夫知道,以前那些事,确实难为了你。”刘昌敏挥挥手,打断了他,道:“但人谁无过,况你这几月所作所为,老夫莫不看在眼底。别担心,你既为老夫门生,老夫自然会帮你正名。说到底,品行清誉不过是文人骚客闲得荒出来的玩意儿,哼哼,若国基动摇,饥寒交迫,这些莫非能当饭吃么?”
萧墨存心底涌上一阵酸涩,眼眶顿时有些潮湿,他从没想过,在此封建王朝,自己何其有幸,如此得遇如此开明,如此“人性”的老者,他当下不禁有些哽咽,感动道:“老师——”
这声“老师”叫得真心实意,刘昌敏满意地点头微笑,温言道:“莫怕,回京后,万事有老夫替你担着,闲话少说,快去收拾一下,咱们连夜进京吧。”
萧墨存心底一软,一个“好”字险些出口,可与此同时,沈慕锐的脸浮现眼前,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相知相伴的人,如何能就此一走了之?他想了想,恭谨回道:“老师厚爱,墨存万死难报,但此间事务繁杂,非墨存不能,更兼墨存为南巡督察使,若与老师这样回京,恐怕是抗旨,届时连累老师并一干同僚,墨存于心何安……”
“你,”刘昌敏指了他的鼻子,终于愤愤地放下,压低嗓门道:“多少人惦记你的小命,你莫非真不要了么?南巡一路,遇刺多少次?意外多少次?死里逃生多少次?你自己想想!”
萧墨存勉强笑道:“若是怕,墨存当初,就不会接了那道圣旨。”
“糊涂!”刘昌敏看着他,怒道:“你莫不是要命丧宵小之手,才算全了君臣之义?”
萧墨存一脸苦笑,摇头道:“墨存断乎不会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刘昌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冷冷地道:“还是说,为了你时时陪伴身边的沈大侠?”
萧墨存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转念一想,刘昌敏为官三十余载,弄个把人混进自己的队伍,或是在归远安Сhā点耳目,实在不是什么难事,他暗握双拳,冷静道:“老师,您到底意欲何为?”
“跟老夫回去。”刘昌敏板着脸训斥道:“男风一事,你受的牵连困苦还不够多么?若再与一个江湖草寇带上关系,便是老夫拿身家性命保你,又有何用?又哪里挡得住众口铄金?!男儿本当上报朝廷,下尽孝道,你早早脱离了裕王爷一脉,可仍当以娶妻生子方为正道。从此以后朝堂之上,也能绝了那一位的念头,又保了自己的清名。此大是大非之间,你莫要分辨不出!”
萧墨存心知,这个老头处处为自己着想,能说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但他依照的是仍是忠君爱国的儒生标准,却不知对一个受过西方教育的现代灵魂来说,个人意志和幸福要比这些大道理显得更为重要。萧墨存略一沉吟,抬起头,坦然道:“老师,沈大侠乃墨存生平唯一知己良伴,此事您能知晓,京城那位爷,想必也能得知。不是墨存不听老师的吩咐,实在是,返京后各种艰险一想而知。墨存为朝堂设想甚多,朝堂却,”萧墨存淡淡一笑,接下去道:“朝堂却不曾为墨存考虑一丝半毫。墨存无能,无法领会老师深意,却只知吾于茫茫人海得此知己,已是万事无求。请老师原谅则个。”
刘昌敏气得浑身哆嗦,冷笑道:“好,好一个万事无求。老夫倒要看看,你如何个万事无求,来人啊。”
“在!”四下里站出四名劲装大汉,萧墨存一惊,失声道:“老师,你要做什么?”
“墨存,”刘昌敏深吸了一口气,叹道:“你还年轻,个中厉害,一无所知。你只需相信,老夫所做的,都是为了你好。唉,以后你就知道了。”他挥挥手,断然道:“把晋阳公子,给老夫请下去吧,让他那个丫鬟立即收拾他的东西,咱们连夜就走。”
四人中有两人上前,打个千道:“公子爷恕罪。”随后上前,一人架住萧墨存一只胳膊。萧墨存双手被困,却也不挣扎,只直直看着刘昌敏,淡淡地道:“老师,你到底知晓何事,要如此仓促带走墨存?”
刘昌敏眼神复杂,摇头道:“墨存,你有盖世之才,却无谋断之力,朝堂之事,盘根错节,非三言两语便能说清。你若还叫一声老师,就且听老夫安排,总不会令你吃亏就是。”他说完,转过身去,简短道:“带走吧。”
四人押着萧墨存,正欲退下,却听得旁边传来一声懒洋洋的“且慢。”众人一愣,萧墨存眼睛一亮,仿佛注入喜气一般,眸子内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刘昌敏脸色一沉,低声道:“赶紧带走。”四人不敢违命,拉了萧墨存便要走,却见眼前一花,“砰砰”两声,押着萧墨存的两名大汉不知怎么回事,朝左右远远飞出,各自落到十余尺外,倒地不起。另两名大汉见状大骇,忙拔刀护在刘昌敏身前。他四人原本均是京城骁骑营好手,拳脚功夫十分了得。个个受了刘丞相的大恩,情愿弃了军旅功名,留在丞相身边做了亲兵侍从。自来不知处理过多少棘手事务,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连敌人的面都瞧不清楚,便折了两名弟兄。
在他们拔刀之际,萧墨存只觉身子一轻,已经被一双熟悉的臂膀抱起,一个空中回旋落地,已然离刘丞相十步之外,牢牢禁锢在沈慕锐温暖宽厚的怀中。那人臂膀抱得比往日要紧,野兽般闪亮的目光若冰刃锋利,脸上却偏偏要挂上三分懒散,三分雍容,三分高傲的轻笑,瞧着天天启王朝最富盛名的清流领袖,却宛若看着路人那般轻松地道:“刘丞相,这么着就要带走我的人,于情于理,是不是该跟沈某人说一声?”
萧墨存看见,从来狡黠若狐狸的刘昌敏,此刻却如见了鬼一般倒退三四步,直直盯着沈慕锐,全凭着官场打滚多年的自律强撑着才没倒下,扶住身后一名大汉的手,脸色骤然变得灰白。
“您老人家没事吧?”沈慕锐愉快地笑了起来,似乎心情不错地看看天,道:“难道说,墨存不懂事惹您生气了?若是,我替他向赔罪。墨存年纪小,诸事不知轻重,言语中若有什么冒犯之处,还望丞相大人瞧着沈某人的面子,原谅则个。”
刘昌敏睁大眼睛,深吸了几口气,方顺过气来,白着脸如临大敌般盯着沈慕锐。
沈慕锐呵呵低笑起来,拥着萧墨存,稍稍前进了一步,刘昌敏三朝重臣,在皇帝面前尚能揶揄自若,却在这时脚下一软,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萧墨存诧异万分,抬头看沈慕锐,却是一脸嘲讽的笑脸,眼神凶猛,仿佛盯住猎物的野兽一般,浑身散发骇人气势。
这样的沈慕锐前所未见,这样的刘丞相也是前所未见。萧墨存心底困惑,忍不住拉住了沈慕锐的手,温言道:“慕锐,刘丞相是我的老师,你莫凶神恶煞的吓到老人家。”
沈慕锐稍稍一顿,随即低头柔声道:“是,你说的,我都听。”他再抬头,眼中那股浓厚的寒意已经不见,如谈论天气好坏般淡淡抱拳道:“刘丞相,沈某人这厢有礼了。”
“不,不敢,沈,沈大侠不必多礼。”刘昌敏勉力回答。
沈慕锐嘴角轻轻上扬,道:“刘丞相,我要带墨存走了,您老人家会同意吧。”
刘昌敏颤巍巍地站立身子,断然拒绝道:“晋阳公子乃天潢贵胄,朝廷命官,断无与沈大侠出走之理。”
沈慕锐微眯了眼,视线又变得锐利起来,他嘲讽地看着刘昌敏,道:“天潢贵胄?朝廷命官?若墨存无德无能,就凭这些虚名,能让您老人家千里迢迢,从京师赶到这来?刘丞相,做人要厚道,你且问问良心,你那个朝廷,如何对待晋阳公子?你那个皇上,又如何对待晋阳公子?”
刘昌敏白着脸,却犹自挺立脊梁,道:“晋阳公子国之栋梁,理当报效朝廷。此番回京,老夫必会向圣上力举,此后但凡老夫在一日,便护他一日,断不叫他受了委屈。即便老夫不在了,也会为他留下万全之策。若沈大侠为墨存着想,则当放开他,难道说,沈大侠要晋阳公子埋没才华,从此背负骂名,沦为草寇,浪迹江湖?”
沈慕锐身上一僵,萧墨存与他心意相通,如何不知他心知所犹豫的部分。他微微一笑,握住沈慕锐的手,温言道:“老师,千秋功名,诚然诱人,但若以牺牲人生唯一知己良伴为代价,恕墨存不能苟同。墨存愚钝,混迹朝堂,本也不为名利,只求心安身正而已。若说有何等成就,不过侥幸而已,我朝能人志士甚多,何至于无墨存便不能成事?老师赏识之恩,墨存心中感激莫名,然人生在世,所求有限,功名利禄,到头来仍要顾及一日三餐。便是名震朝野,四海泽被,若无人相伴,茕茕孑立,却又何用?”
“一派胡言!”刘昌敏大怒,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指着萧墨存大骂道:“竖子无德,竟存这等蝼蚁之志!什么也别说了,今日谁来,老夫也定要带你回京,老夫不能眼睁睁瞧着你毁了自个!”
“刘丞相,”沈慕锐不知怎的,身形一晃,已到了刘昌敏面前,伸出手,轻轻拨开侍卫砍过来的刀,搭上刘昌敏的手腕。刘昌敏被他抓住手腕,早已半身麻痹,加上心底压制不住的恐慌,早已脸色颓败,抖着声道:“沈慕锐,有种你杀了老夫,瞧瞧晋阳公子还跟不跟你走!”
沈慕锐轻轻一笑,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刘昌敏闻言呆了呆,随即慢慢地,老脸上漾出一个惨淡的笑,抬头看着沈慕锐,目光凌乱而复杂,半响后,如老了十岁一般,黯淡地低下头,道:“罢了,你们走吧。”
“老师——”萧墨存心里狐疑,不知道沈慕锐跟他说了什么,致使他骤然改了态度。刘昌敏抬头看着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哑声道:“走吧,天命如此,老夫何德何能,敢与天命相抗?”
“老师——”萧墨存还待说什么,身子一轻,已被沈慕锐拦腰抱起。他大窘,忙道:“放我下来,我有话问刘丞相。”
“别问了,”沈慕锐微笑着看向他,脚下不停,瞬间已奔开十余丈外,道:“人各有命,他欠我的,也该还了。墨存,我听见你说的了,我是你生平唯一知己良伴,你有我,便万事无求。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可别想反悔。”
萧墨存脸上酡红,道:“是,那是我说的,不过那是权宜之计,做,做不得真。”
“是么?”沈慕锐危险地扬起眉,贴着他的耳廓道:“别惹我,你要付出代价的。”
萧墨存横了他一眼,低头不语,片刻之后,沈慕锐抱着他,已奔至州府后门,只见一辆灰扑扑的马车停在那里,赶车的小厮面目清秀,赫然是小全儿,此刻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萧墨存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已被沈慕锐塞进马车,沈慕锐忙里偷闲亲了他一下,对小全儿道:“走。”
小全儿笑道:“得令,公子爷坐稳了,驾——”
马车慢腾腾地朝前走去。萧墨存环视车内,东西一应俱全,倒真像收拾好了上路一般,他又惊又疑,抓住沈慕锐的衣襟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要带你走。”沈慕锐微笑着,顺势将他抱入怀中。
萧墨存急道:“你胡闹什么?我这一大堆事呢,就这么走了,厉昆仑怎么办?锦芳怎么办?”
沈慕锐呵呵低笑,柔声道:“刘昌敏已经来抓你了,我不能坐以待毙,瞧着你被押解回京。还是说,你有保了自己,又跟我一起的万全法子?南巡的事到此你也忙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匀些时日给我了。”
萧墨存一呆,随即薄怒道:“莫名其妙,我才不陪你癫狂,小全儿,快掉头,我们回去。”
“没用,”沈慕锐亲了他一口,道:“小全儿央着我教他小擒拿手,这回绝不听你的。墨存,你乖一点,我早已安排妥当诸事,无需你操心。锦芳过些时日我再派人接来,不会叫你与妹子分离便是。”
上部 第 68 章
任是谁,事先一声招呼不打,便这么被塞入马车之中,都会心生不满,更何况萧墨存心中顾虑重重,思绪万千?在他心底,实际上并不曾想好下一步该何去何从:那南巡督察使是怎么样也做不下去了,且不提一路下来,层出不穷的暗杀阴谋,好几次死里逃生,单是刘昌敏此番十万火急跑来带自己返京,便可推测,局势对自己必定相当不利。他早已厌倦那皇帝不言而喻的压迫,戏耍一般的委任,每进一步必要绞尽脑汁的筹谋,更那堪这里面还担着失去沈慕锐的风险?可是,另一方面,朝堂之上,即便危险重重,敌我不明,可那里毕竟有他一手创建的“尚书处”,有他曾经朝夕相伴的一干同僚,有他处得如家人一般的公子府上下众人,有他投入大量心血脑力拟定的边防国策、抗旱准则。自他穿越以来,所思所想,俱在晋阳公子这个身份当中打转,挫折、成就、痛苦与欢乐莫不萦绕于此。一时之间,让他抛下晋阳公子的一切,即便代之以与爱人携手天涯,却也是满心惶惑,不知所终。
此番沈慕锐先斩后奏,将他塞进马车,虏了就走,虽然无形中替他做了决定,却也触及萧墨存的忌讳,饶是他脾气再温文和煦,此番也生了闷气,一连数日,无论赶路或者打尖,萧墨存始终对沈慕锐冷冷淡淡,不多言语。
沈慕锐体恤他的心中烦闷,对他的冷言冷语,也不计较,往往一笑置之,瞧着他的眼光,如看着闹别扭的孩子,每每闪着宠溺温柔的光。他们主仆三人虽然马不停蹄,可萧墨存却不曾受到一点苦,甚至比之南巡一路还要舒适豪华。南巡之时,他与厉昆仑二人常需隐匿身份,行事低调朴素,投店打尖之时,与寻常商旅无异,如此一来,便是白析皓与锦芳处处留心,却也难免有照顾不周的地方。
然而此次与沈慕锐出行,却处处不同。马车外表虽然质朴无华,可内里去精雕细琢,贵气十足。车上暗格甚多,萧墨存后来才发现,自己在宫中惯用的那些个奢侈东西,车上居然一样不落,从他常吃的药,常喝的茶,常用的点心,到他惯用的枕头,惯穿的衣裳,使得顺手的茶盏碗筷,擦嘴抹脸的帕子巾子,都备得整整齐齐,其精致之处,与宫中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留心观察,沈慕锐并无带着下属奴仆,可不知为何,每到一个新城镇,总是必定有人先行安置好一切。他们住的地方有客栈、民居、商铺不等,外表瞧着均与寻常屋舍一般无二,然踏进去,却尽是触目可及的奢华。连脚上踏着的软绵绵的地毯,都是千里之外,北边契阔产的粗绒羊毛编毯,在京城,唯有达官贵人才用得起的。床上挂的帷帐,堆的锦被,入房一刻鼻端触及的熏香,无不是这个时代的极品。难为的是,如何天南地北将这些东西收了来摆在此处。
萧墨存将这些瞧在眼底,却不曾言语,他前世今生,经历过的奢华太多,寻常物件早已不至于引起注意,然如此大手笔地讨好自己,却不能不心底震撼。尤其是每每想到,据此不过百里,便有旱灾饥荒,民不聊生之场景,他心底便有股无名怒火升腾而起。到了夜间,虽与沈慕锐同宿一床,往往背过身去,对身后人小心翼翼的抚摸和亲吻不予理睬。如此一来,只苦沈慕锐,他自那日崖底与萧墨存一夜缠绵后,时刻不忘那种刻苦铭心的销魂滋味。好容易与心爱之人无所顾虑的同榻而眠,本想着这下自然是交颈同欢,哪知道萧墨存生他的气竟然生了许多天,平日里别说亲热,便是拥抱抚慰,他也是眼神冷淡。他了解萧墨存的脾性,知道先前不与他商量,就将他带走已是犯了他的忌讳,若再在床第之间不顾他的意愿,只怕真要惹恼了他。于是到了此番,平日里自诩才智出众,忍耐过人的沈大侠,也不得不在深秋夜里洗多两遍冷水澡,再叹口气,浑身冰凉地爬上床去。
越走越往南边,招待他们一行三人的规格也越发的高。这一日来到的镇子名为桂湖,是此处闻名的渔场之地。来的当日忽然天上乌云密布,随后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一场雨来,干旱多日的大地,瞬间如饥渴的唇舌一般,贪婪地吮吸来自天上的甘泉。萧墨存瞧着这场迟来的雨,瞬间在脑海中想到那成千上万的饥民面孔,想到陆先生按照自己提议试验的那几亩秋播良田,想到自己曾没日没夜奋战书写的《抗旱十三则》,总算在这场雨来临之前,对这个王朝有所帮助。他心中感慨万分,坐在马车之内,伸手朝外,引接那来自大自然的馈赠,眼眶顿时有些湿润。
沈慕锐见状,没有再多言语,只从后面,将他拥入怀中,也伸出手,却牢牢握住他被雨淋湿的手掌,在他耳边低声道:“别担心,归远的庄稼发了芽,长势良好,饥民营由李梓麟等人接手,那帮流民被重新登记入籍造册,愿回乡的,有朝廷补银,不愿回的,城外空地,也得以租赁耕种。你想的那些个法子,这几日已经快马传至各受灾郡县,想必此刻,已是救人无数了。”
萧墨存心里一松,长长吁出一口气,没有言语。沈慕锐感觉怀里的躯体不再僵硬,趁热打铁道:“墨存,把心放宽些,你若是愁眉不展,我又如何能开颜大笑呢?你想啊,这江湖之中,便是天高任鸟飞的地方,你胸中沟壑,尽可一一实现。跟着我,还无需再受朝廷那般人的鸟气,也无需被那些陈规旧例束缚手脚,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横竖万事有我替你担着。岂不比你当那劳什子的晋阳公子强上百倍?”
萧墨存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想做什么,自会想法去做,哪里需要你替我担着。”
沈慕锐呵呵低笑,吻了他一下,道:“是,公子爷,小的不会话,求公子爷念在小的忠心伺候份上,替小人多担待点可好?”
萧墨存冷淡地道:“如此说来,我的话,还管点用?”
沈慕锐微笑道:“那是自然,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话了?”
“麻烦你把沿路那些个奢侈玩意儿都收了。昨儿个我打听了一下,咱们吃那顿饭,要二十两纹银,够如今小户人家一年的嚼用了。”
沈慕锐笑着点头道:“使得。若我自己,风餐露宿都不在话下,只是怕委屈了你,这才如此安排。”他顿了顿,笑道:“敢情你是为了这个跟我置气?”
萧墨存横了他一眼,道:“不只此事。”
“那还有什么?一并说了,我都改。”沈慕锐道。
萧墨存脸上有些绷不住了,不由缓和了口气道:“还有,下次若做何事,须得先与我商量,不许再如此不由分说,拉了就走。”
“好。”沈慕锐微笑着看他,将他拥入怀中,低声道:“你只知自己不痛快,却不知我心中的惶惑。我实在怕你一撂挑子,抛下我就跑回京城去。若是从前,我只当自己奢望,但如今,你我分明两情相悦,却让我如何舍得你离去?”
萧墨存渐渐心软,靠在他怀里,道:“富贵功名,我所不欲,只是我也是男人,朝堂再怎样,里头到底有我辛苦营建的事业,如此说走就走,心里割舍不下啊。”
“我知道,所以我怕夜长梦多,索性做了次劫匪。”沈慕锐低声笑了起来,抱紧他,一边亲吻着,边道:“下回不准跟我置气了,有什么心思,只管与我说,知道吗?”
萧墨存微微闭上眼,仰头承受着他密密麻麻覆盖在脸上脖子上的炙热亲吻,微微喘息着道:“知,知道。”
“墨存,”沈慕锐将头伏在她雪白的颈边,低哑着声道:“我现下有件很重要的事,要与你商议。”
萧墨存疑惑地睁开眼,见那人一双黑眸晶亮深沉,正凝聚着说不出的蛊惑和欲望。他隐隐觉得不妙,就听见沈慕锐正儿八经地问道:“我想与你欢好,此时此刻,可以吗?”
萧墨存只觉脑袋轰的一下,血气立即涨到脸上,即便是他这样的现代人,也不习惯有人顶着一张严肃的脸问要不要Zuo爱。何况是在两人均吻得气息不稳,颇觉情动之际?片刻之后,他从沈慕锐眼中看到一丝戏谑,立即明白他在取笑自己刚刚那句“下次若做何事,须得先于我商量。”他一咬牙,勾住沈慕锐的脖子,轻轻一笑,眼波流转间有说不出的妩媚诱惑,故意拿腿蹭蹭他的腰,淡淡道:“若我说不行呢,沈大侠?”
沈慕锐见他这难得一见的媚态横生,早已口干舌燥,更哪堪此刻的刻意撩拨?他一双沉暗的眸子迅速燃起热炎,一下将这个人压于身下,果断地封住他的唇,趁着他张嘴呼吸之际侵入他的口腔,追逐那总说出令自己又爱又恨之话的舌头,另一手扯开他的衣襟,探入那触手柔滑如上等丝绸的肌肤。
萧墨存被他吻得浑身发软,身不由己地仰头与之共同追逐纠缠,不知怎么过度,那肆虐的唇舌已经移到颈项,再逐一往下,细细吮吻过胸前的两颗硬果,萧墨存浑身一麻,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沈慕锐如听仙乐,下手更不迟疑,拉开他的衣襟,松下他的腰带,在他意乱情迷之际褪下他的裤子,探入那双宛若白玉雕就的长腿之间,握上他精巧漂亮玉茎。
“啊——”萧墨存低声惊呼,本能地到退后逃脱,却被那人有一下没一下的撩拨弄得没了力气。他喘着气,抵住沈慕锐胸膛,继续地道:“我,我不是说不行么?”
“不行?”沈大侠轻声笑出,手下不停,爱不释手地玩弄那脆弱的器官,手指一转,探往下面粉色的幽|茓,萧墨存浑身一颤,眼睛骤然蒙上一层水雾。“真的不行么?可是你这里咬着我不放,可这如何是好?”
“你,你,嗯……”萧墨存想要反唇相讥,怎奈浑身敏感部位尽在那人掌握当中,阵阵快感如潮水般冲上头脑,到嘴边的话,早已转成声声压抑的呻吟和喘息。
沈慕锐头上微微冒汗,身下触及的肌肤细腻温润,光华流转,即便是看上一眼,已足以令人沉溺不起,更难堪贴近、厮磨、占有?他难以抑制地以亲吻抚摸在这具身体上四处点火,看着那片如新雪初凝的肌肤上布上魅惑红潮,看着那冷清若崖间寒梅的爱人渐渐眼神渐渐迷离,口中溢出令自己血脉喷张的声音,他喘着气,按奈不住伸手拓展那令自己销魂噬骨的幽|茓,一边含住他美好的耳珠低声道:“公子爷,小的要进去了,可以么?”
“你,你废什么话……”萧墨存又窘又急,无力地喘息着瞪他,可惜在此状况之下,这一瞪却毫无威慑,倒有无限难描难画的风情。沈慕锐呵呵低笑,慢慢拓开他的幽|茓,解开裤子,分开他的大腿,折到他胸前,将早已膨胀的阳Wu盯住那入口,挑逗着他敏感的耳后,瞧着他一阵阵颤抖战栗,笑着道:“既如此,小的就恭谨不如从命了。”
上部 第 69 章
斜风细雨不须归,这是一种情致,但若是斜风细雨归不得,那绝对是一种罪过。
尤其是,你必须在样这的秋雨天气中,赶着一辆马车徐徐向前的时候。
尽管王福全此刻身上披着价值几十两银子件的精致雨披,头上带着公子爷赏的,宫里御用的精巧斗笠,雨披之下,他还早早地穿上夹棉短袄,可是,他仍然觉得,在这样的雨天,赶这么久的车,真是一件苦差事。
王福全一家三代均是裕王府的家生奴才,从小耳闻目睹,他很明白,做一个合格的奴才很不容易。简单来说,让你的主子满意,意味着你必须是一个全方位的综合性人才。主子热了你得第一时间弄来降温的冰块;主子冷了,你得在他意识到自己冷之前点好梅花雪炭的炉子;主子若是渴了,那手边的一杯茶,茶叶可要舒展得正好,水温可要控制得正合适;主子若是饿了,你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注意,他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如何该多吃一点,又如何,不该多吃一点。
这些事研究下去都是学问,不比大人们朝堂上的朝务简单,只不过人们先入为主,将这些事判断为下贱活计,王福全常想,若是颠倒过来,未必你运筹帷幄,决战千里的大将军,就能干好端茶送水的活。
他自小聪明伶俐,懂得藏拙,懂得进退,干这种伺候人的活比自家爹妈不知强多少倍,出府脱奴籍,赏京城大牢护军差事的恩典,再到后来进宫,被皇上钦点派到晋阳公子身边,靠的全是这副七窍玲珑的心思。自打跟这么个主子,外围护军大哥们都道他猴崽子命好,谁不知道现在的晋阳公子为人谦和温柔,赏赐丰厚,一点主子架子没有,瞧瞧他身边的锦芳梅香,个个如今都成半个主子样;且又学识渊博,才智过人,跟着他学,日后外派做个小官吏是迟早的事。
可只有他知道,跟着这位爷,其实伺候的不是这位爷,而是这位爷后面一个比一个难对付的主。公子爷是随和可亲,可他身边跟着的那些爷,从白神医到厉将军,再到这位不知打哪蹦出来的沈大侠,都不是他能吃罪得起的对象。偏偏这些人,个个对公子爷的事上心,寻常里若是哪里做得不好,在公子爷面前,这些人没有什么表示,背着公子爷,却个个会找他的麻烦。白神医是冷笑着道要将他拿来炼药;厉将军惜字如金,只“军法处置”;最可怕的是沈大侠,明明在笑,可总能让你有股寒气从脚底冒起。
现在这件事也是样,沈大侠命他驾马随行,他不敢违背,沈大侠进车子与公子爷亲热,他不敢阻拦。只是,这亲热得也未免太久了吧,整整两个时辰,他赶车赶得手都要抽筋,冻得四肢都要麻木,那薄薄的一层车壁内侧,仍然传来令人耳红心跳的喘息、撞击、亲吻和压抑不住的呻吟声。
小全儿直听得心跳加快,全身血液都要沸腾。跟着公子爷这么久,自然知道这位天天启王朝第一美人到底有多美。只是寻常里,公子爷皎若明月,高不可攀,却不知在那车壁之内,却也能发出一声声压抑着,略微沙哑的低吟。声音与女子娇吟不同,却因其压抑,而显得分外撩人,直如钻入人心底的小虫儿一般,令他少年的心,禁不住要怀想,耽于情yu之中的主子,会是如何美艳旖旎。
“锐……够了,别再……”
“我,我不行了……,嗯……”
“锐,别,这个姿势……啊……”
起先还能听到公子爷颤巍巍的讨饶声,说不出的可怜脆弱,可到了后来,只剩下微细的呻吟,再到后来,就只有沈大侠自己急促的喘息。
小全儿义愤填膺,想着公子爷这么美好一个人,为了他脸上微微一笑,他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寻常人谁见呢公子爷不是打心眼里敬重爱护,谁舍得让那张脸露出一丝不悦?谁舍得让他受一丁点委屈?这个什么沈大侠,公子爷都求饶了,还没完没了,他到底要欺负到什么时候?小全儿猛得握紧缰绳,稍稍一振,马鞭微微一抽,四匹马儿犹如得到指令,骤然间奔跑起来。
车壁内霎时间没了响声,小全儿嘴角浮上一丝得意的笑容,却在此时,听到沈慕锐充满威严的声音道:“让马停下来慢慢走,惊扰了墨存,那三招擒拿手,就不是教你,而是用在你身上。”
小全儿一惊,不由得收紧缰绳,四匹马一顿,慢了下来,又回到先前不急不躁的行径中。小全儿垂头丧气地叹了口气,暗骂自己懦弱至此,公子爷待自己恩重如山,可自己却不但不能令他少受那个人的欺负,还要屈服于那个人的淫威,自己实在算不得一个好奴才,说出来,真是给老王家丢脸。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慢慢赶着车,沿着官道,进入那个叫桂湖的城镇。此时天色已暗,他饥寒交迫,可想着自家娇贵的主子被欺负了那么久,却也是粒米未入,自己如今受这点苦又算什么?小全儿又叹了口气,将车停在道边,问:“沈大侠,到桂湖。咱们是住店还是?”沈慕锐不答,却在那车壁内传来悉悉索索的穿衣声,片刻之后,方听得他清朗的嗓音道:“去一家当铺,瑞祥。”
小全儿心道,您老人家倒是指明该往哪走呀,当我老江湖么?他只敢腹议,却不敢明言,乖乖地驾着车,问了路人,得知瑞祥当铺就在镇子南边,沿着青石大街直走便是。他驾着车,慢腾腾走在那青石大街上,嘀嗒的马蹄停来格外清脆。耳边传来车壁内,沈慕锐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的声音:“墨存,墨存,醒醒,快到了。”
小全儿翻了个白眼,公子爷果然被欺负狠了,他愤愤地想着,这会又宠得跟宝贝似的,才刚他讨饶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心软?耳边又听得沈慕锐哄小孩一样的声音:“墨存,乖,起来,我们吃好吃的东西去,吃完了再睡,好不好?”
小全儿鼻子里无声地哼了一下,又听得萧墨存不知低喃了一句什么,沈慕锐带笑道:“是,都是我不好,下回不这样了。谁让你这么诱人,我要忍得住,就不是男人。”
你根本就不是男人,你是禽兽。小全儿在心底骂了一句,可巧抬头,见着“瑞祥当铺”的招牌正在前面,他吁了一声,停了车,跳下来活动活动手脚,方道:“沈大侠,瑞祥到了。”
沈慕锐“嗯”了一声,没有动静。却听得当铺内跑出两人,一个掌柜打扮,一个活计打扮,恭恭敬敬地跑上来道:“来的可是沈爷?”
沈慕锐在车内,缓缓地道:“裘思政,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那掌柜一脸喜色,打千道:“爷,真的是你?裘思政万千之喜啊。”
“有什么好喜的,别过两天,嫌我吃你用你,烦了就行。”沈慕锐哈哈大笑,一掀车帘,跳了下来,再从车上小心翼翼地抱下被锦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一人,只余一头丝绸般的乌发,在灯光下漾出惊心动魄的光。
小全儿鄙夷地瘪嘴,不出所料,姓沈的一脸吃饱喝足的模样,精神奕奕,神采飞扬。自家公子爷却惨了,窝在那人怀里动弹不得,昏睡不醒,也不知有事没事。他瞧见那当铺掌柜并活计眼中的惊艳诧异,瞪了他们一眼,心道看什么看,天启朝第一美人,白便宜你们这么瞧见了。
“爷,这是……”裘思政小心翼翼地问。
“我的人。”沈慕锐微微一笑,道:“沐浴香汤备下不曾?可照着我的吩咐了?”
“是,”裘思政低头回道:“都备好了,里头的药材一样不少。卧房也早就准备妥当,爷这就请随我来吧。”
整整三天,萧墨存都无法从床上下来。腰部酸痛,四肢乏力,身后密初带着纵欲后的刺痛,精力仿佛被抽空一般,躺了三天,才算慢慢有所回复。他原本身体便不健壮,此番纵欲过度,更显得疲惫不堪。沈慕锐瞧着他发白的脸色,心里内疚,可并不后悔,那等销魂滋味,确非他人能及。他无法多说什么,只好每日吩咐底下人汤药不断,膳食等物,均要亲自过问打理。早晚晨昏,还要抱着萧墨存出来看看风景,细细讲些江湖轶事给他解闷,直把裘思政等一干老部下,看得膛目结舌,沈大侠御下讲究的是忠义豪迈,谁也不曾见过他这副深情款款,温柔呵护的模样。
萧墨存人躺在床上,可心里并不十分责怪沈慕锐,与这个男人在一起是他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关。既然相爱,性事便是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他并非天生冷感,也不是矫揉造作之人,爱便爱了,做相爱之人爱做的事,那便是让彼此之间的感情更为美好,而非畏亵下作。所以他虽说曾开玩笑提出要做上面那人,但心里也明白,论体魄体能,自己这幅身体,终究不是很适合;况且沈慕锐满脑子古人观念,断不可能委身人下。他始终认为,在两个人的关系中,会不会相爱,是不是还在相爱,才是最重要的部分,至于谁上谁下,在彼此都能获得快感的前提下,又何必拘泥这样的形式问题呢?
只是沈慕锐不亏天下第一高手,性事上的持久令他颇为吃不消。这个问题看似轻巧,但受过现代教育的萧墨存看来,情人间性上的和谐非常重要。他不便提起此话题,却将原本三分的病态表现得十足,嘱咐小全儿每天等沈慕锐一来,便准时奉药进房,他在做出万分痛苦的表情,将碗里的汤药皱眉喝下。沈慕锐看了爱人荏弱病痛的模样,心里更加负疚,恨不得以身代之,每天也只敢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双手规规矩矩,半点不敢往下移。
萧墨存暗自好笑,几日后身体好转,对他的亲热求欢也不拒绝,却明显发现,经过上一次没有节制的欢爱后,沈慕锐再也不曾耽于欲望,每次最多做一次,两次;每次求欢,中间必隔个两三天。萧墨存心里有些奇怪,觉得此人的节欲的日子未免太过规律,于是遣派了小全儿去打听。不打听不要紧,一打听之后,一向冷清持重的晋阳公子,却差点笑跌下凳,原来沈大侠私底下不晓得请教了何方神医,为他画了一张九曲交欢表,按着上面画好的日期和次数进行他们的床上事务,言道如此方不至于伤了双方的阳气。萧墨存大笑之余,真相找人重赏这位赤脚大夫,知不知道,这张诡异的演算表格,与前世所见《生男生女图》是否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段时日逍遥快活,每日里不过玩些消遣玩意,偶尔练字看书,与沈慕锐磨蹭游玩,踏遍桂湖,尝了许多新鲜吃食,没有朝堂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和责任,日子过得自在惬意,只是时间一久,渐渐觉得有些发闷。萧墨存毕竟是做过大事的人,十分不愿荒废余生。这一日,他坐在窗前研磨细想,正琢磨着要不要将前世所见过的渔业养殖在这个地方试验一下,忽听得庭院外一阵隐约的人声,越走越近,他侧耳倾听,却分辨出裘思政的声音:“主子,此事万万不能。”
“你就是爱瞎操心。”那是沈慕锐的声音。
“主子,这可是攸关凌天盟上下安危的大事,属下绝不同意。”
“放肆!墨存是我心爱之人,你……”
萧墨存没有听下去,反倒慢慢坐了下来,端起茶盏,比往常略大力地放回案几上,扬声道:“小全儿,茶冷了,麻烦续一下水。”
上部 第 70 章
萧墨存也不多话,当下唤来小全儿将冷茶撤下,重新泡了杯热气腾腾的呈上来。他端起茶盏,慢慢吹那水上浮沫茶叶,饮了一口,却不留神被烫了唇舌。他皱了眉头,才想放下茶盏,却听得沈慕锐的声音在身后带笑道:“到吃饭的时辰了,怎么还喝茶?”
萧墨存没有回答,只静默地淡淡一笑。沈慕锐上前环抱住他,下巴抵住他的发间,轻轻厮磨,低声说:“来,咱们先用饭去,随后,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萧墨存一顿,笑问道:“什么地方?”
沈慕锐呵呵低笑,亲亲他的头发,道:“我住的地方。”
萧墨存心里一跳,随即慢里斯条放下茶盏,微微一笑,道:“你莫非不是住在此处么?”
“自然不是。这只是一个落脚点罢了。”沈慕锐微笑着,声音悠然道:“我住的地方,家家和睦共处,邻里友爱互助,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老弱有所靠,孤寡有所依。每到黄昏,家家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呼儿唤女声此起彼伏。有谁家宰了猪,必定请所有的朋友亲戚一起喝酒吃肉;谁家生了孩子,必将自家酿的米酒深埋入土,等到孩子行成|人冠礼,便拿出来与所有人一同享用……”
萧墨存微闭了眼,含笑倾听,道:“你住在的地方,听起来像桃花仙源。”
沈慕锐摇头笑道:“不是仙源,是实实在在的人世间。我少时读书,学到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时,心里一动,曾立誓有朝一日,必让这大道之初的景象重现人间。经过这十余年耕耘,总算卓见成效。墨存,与我一起去,我定叫你瞧瞧,我来的地方,是那京师朝堂上那帮昏君和佞臣一辈子也做不到的太平清明。”
萧墨存心里一动,这样的地方,听起来颇像前世看过的,西方哲学家设想的乌托邦。早知道沈慕锐志向高远,非寻常江湖游侠,只不知道,他原来还有开太平盛世的宏大理想。他微微有些不安,叹了口气,放软了身子靠在他胸前,道:“何必和别人相比?在我心底,你比那什么真龙天子,本就要强过百倍。”
沈慕锐甚是高兴,吻了吻他的脸颊,道:“我知道。”
萧墨存淡淡笑道:“你说的地方,必定戒备森严,一般人不得而入。我一个外人,这么贸贸然进去,你的朋友兄弟,必定要有所疑虑;你的属下仆役,必定要见嫌见弃;说不定,你那里还有小姑独处的女人,好容易见你回来了,却带了一个我,见了面,还不得对我恨之入骨。所以,慕锐,别让我当这没来由的恶人,我还是不去了。”
沈慕锐一愣,随即将他用力拥入怀中,让他头抵胸膛,低声闷笑起来,边笑边道:“墨存墨存,我还不知道,原来你也有这么胆怯的时候。”
萧墨存有些恼了,挣了挣,没能挣开他铁圈一样的臂膀,横了他一眼,道:“莫非我有哪句说错不曾?”
这一眼似嗔怪又似撒娇,乍眼见了,只觉清丽不可方物,于萧墨存向来淡漠的脸上瞧见,还真是不容易。沈慕锐爱煞了他这种模样,当下再也忍不住,嘴唇覆上,辗转缠绵,直吻到怀里的人气喘吁吁,才万分不舍的分开。在他软绵绵靠在自己肩膀上之际,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说的那几样,确有些问题,但我沈慕锐御下,若连这点都镇不住,还谈什么发号施令?至于等我的女人嘛……
萧墨存抬起头,看着他,眼神瞬间冷清,问:“怎样?”
“没有什么女人。墨存,你到底在想什么?莫不是笔记传奇看得多了,以为自己外头来的小妾,进门要看大房脸色?”
萧墨存闻言冷哼一声,道:“是么?我若要你,哪怕你家中妻妾成群,也给你拐了就走,哪里轮到什么大房小妾,齐人之福,想得美。”
沈慕锐哑然失笑,实在想不到这样的人,也有为自己吃醋的时候,当下心情大好,握着他的手,正色道:“信我,没有什么女人。便是有,也早早遣走了,你心高气傲,我又怎会留这等事来令你尴尬伤心?我这一生杀人如麻,干下的滔天罪行,便是数也数不清了。却仍有幸,能遇到你,老当待我不薄,我珍惜感激还来不及,哪里还敢想什么齐人之福?”他顿一顿,笑道:“再说了,晋阳公子本事滔天,小的莫非嫌命长,才敢得罪公子爷?”
萧墨存笑容加深,道:“照你这么?墨存身无长物,又无功德,却也识得了你,岂不是要烧高香放鞭炮?”
两人相视一笑,只觉看着对方的脸庞,怎么也看不够。良久,沈慕锐柔声道:“被你岔开话了,如何,随我一同回去?”
萧墨存收敛了笑容,道:“慕锐,有些话,你真要我明说么?”
沈慕锐皱了眉头,道:“墨存,你怎么说,是何意?”
萧墨存微微叹了口气,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凌天盟的首领?”
沈慕锐眼中波澜不兴,微笑着看他。
“我,我听到你与裘思政才刚的对话。”萧墨存踌躇着道,略顿了顿,又说:“但在此之前,在你从火场中救了我出来后,我便揣测,你是凌天盟的首领。”
沈慕锐道:“你如何得知?”
“这并不难猜,你行事一派领袖气质,绝不是屈居人下,也非独来独往,再加上你帮我甚多,动辄大手笔,非寻常武林世家所能为。南边,影响最大,近年来朝廷颇为忌惮的组织,除了凌天盟,再无二想。再加上,我们相遇之前,我已经见过凌天盟的行为做派,可巧在那里被偷了你给我的墨玉令,隔了几天,你便出现。这一切,稍一推敲,都能知晓。”
沈慕锐笑了起来,道:“我的墨存,果然聪明过人。”
萧墨存微笑道:“若不是你刻意让我知道,我又哪里能够猜出?”
“呵呵,连这个,你也猜到了。”沈慕锐笑纹加深:“我原本想着,凌天盟被朝廷污蔑成草寇强盗,怕一下子告诉你,会吓着你,可不是要故意隐瞒。”
萧墨存摇摇头,道:“我又岂是那容易被惊吓之人。只是,我虽可以不事朝堂,可我的身份,始终是裕王一脉,皇族血统。你与我在一起,对属下很难交代吧?”
沈慕锐伸手,再度将他抱入怀中,柔声安慰道:“没关系,他们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墨存,这也是我要你与我一同回去的原因。”
“你是让我,不要畏惧退缩?”
沈慕锐摸着他的头发,道:“你我二人,求的不是一朝一夕的恩爱,而是天长地久的情义。若是我所做之大事,你永不能进入,又如何能相辅相成,做我比肩的爱人?故此,我想你与我一同回去,不仅回去,我想你,用你的智慧,用你的才华,帮我,帮凌天盟。”
萧墨存身子一颤,抬头睁大眼道:“你要我帮你?”
“是。”沈慕锐笑呵呵的,眼里全身睥睨天下的熊熊火焰,道:“你写的边防细务,你拟定的抗旱十三则,你一手筹建的尚书处,你想出来的秋播法子,无不显现你有经世之才。我苦心经营凌天盟十余年,却不若你大笔一挥,写出来的经国治世方略。我第一次读到边防细务,就想着,这样的人,若为我所用,何愁大事不成?再明白你就是我狱中所遇,所心动之人,顿时悟到,冥冥之中,你便是上苍赐予我,要与我一世相爱相守之人。墨存,你是我心爱之人,我更希望,你是我离不开的依靠,是我并肩齐驾的战友、伙伴和爱人。去看看我们总坛可好?去知晓我的志向,可好?”
萧墨存只觉一颗心不断往下沉,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生硬而干涩地问:“慕锐,你真的,想让我帮你?”
“怎么,你不愿?”沈慕锐奇道:“为何不愿?跟着我,一则做事再无阻滞,不像朝廷那样束手束脚;二则你胸中沟壑,心中才华,也可尽情施为,岂不两全其美?”
萧墨存苦笑一下,缓缓道:“慕锐,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什么意思?”沈慕锐皱起眉头,不自觉微眯双眼,捏住他的肩膀道:“你能替皇帝卖命,为何不能帮我……”
萧墨存忍痛,道:“恐怕你看高了我萧墨存,我的心中没有所谓雄心壮志,为苍生立命,天地立心的宏愿非所好,我只想做点实事,帮百姓把日子过得轻松点就足够了。至于为何替皇帝卖命,”他自嘲一笑,慢慢掰开沈慕锐的手指头,道:“很简单,那是交易,我用国策,来换他别拉我上床。我宁愿累死在尚书处,也不愿被那个男人碰,你明白么?”
沈慕锐一呆,一句话脱口而出:“怎会如此……”
萧墨存淡淡一笑,笑容极为无奈:“你原来不信?”他叹了口气,道:“信不信的,也随你吧。只是你想想,为何我为朝廷做了那么多事,功劳赏赐,都是别人?你当那个皇帝真的昏聩至此么?错了,那是我出宫之时,与他定下的协议,或者可以说,那是,他的一种泄愤啊。世人只道晋阳公子如何有经世之才,却不知,那不过是,换回身子的一种筹码而已。”
沈慕锐眼眸闪过心疼,知道萧墨存在朝廷的尴尬处境是一回事,听他本人这么娓娓道来,又是另一回事。他伸手想去触碰,却被萧墨存轻轻躲开,只见他一双清亮的眼眸直视自己,眸子里闪烁着怀疑、伤感、疲惫和无奈。
“墨存,我只是想……
“想什么,我已大概知晓,我如今,只盼你老实回答一个问题。”萧墨存打断他,咬了咬嘴唇,有些颤抖地问:“你,你是否因为,要我帮你,才接近我?”
沈慕锐一顿,登时明白他心中所惧怕的部分,忙蹲了下来,抱住他的腰,柔声抚慰道:“墨存,墨存,看你想到哪去了。我自然首要是爱你啊,我若不爱你,哪怕你本事再大,才学再好,又怎会千方百计待你好,小心翼翼地捧着你,放在心底惜你疼你?你以为我沈慕锐是那起能委屈自己之人?我若不是对你一见倾心,又怎会三番两次,为了你,连命也不要?看你有难,恨不得以身代之?”
萧墨存心里一软,想起烈火中,深崖下,这人眼中的情真意切,两人相处甚久,那一路呵护,耳鬓厮磨,亲密默契,确不是能假装得出来。
“朝廷纷争已令我身心疲惫不堪,我不想再扮演助人建功立业的棋子,我只想试验些桑榆稻田之类的小事,你,你可会怪我?”
沈慕锐一愣,随即宠溺一笑,拥住他,道:“罢了罢了,你若不想帮我,就不帮吧。我宁愿你在身边,想笑就笑,想玩就玩,被我宠着护着,也不愿你有这等苦恼神色。只是,总坛,你还需跟我回去。你毕竟是我的爱人,若连我所住何地,所作何事都不知晓,说出去,别人可不是骂你,是要骂我沈慕锐多疑小气。况且,我如连总坛都不让你涉足,日后你与我那些死脑筋的属下相处,恐怕要被无知小人嗤笑我待你未必真心。还是跟我去吧,好不好?”
萧墨存把头埋在他怀里,迟疑着,缓缓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锐锐要小墨帮他,其实也是很合理的要求,试想一下,如果你的爱人正好本事很强,你又需要对方的帮助,你也会直接说出。
反倒是小墨的敏感令有些亲亲不能释怀。对此水水的解释是,小墨毕竟只是个凡人,而且是个刚刚被掰弯的直男。他对于同性之爱,对于此后何去何从,其实并不太有把握,全靠着义无反顾,爱就爱了的担当在那里坚持。但在内心深处,他其实也会怕,也会惶恐,也会对沈慕锐那个未知的世界有所怀疑。而沈慕锐此时身份,是他的恋人,故此,他有惶惑,会直接向沈慕锐提问。
某水认为,这其实也算一种正常的心理,而不是故作姿态的别扭。
为什么可以帮皇帝,反倒不能帮慕锐?
这个某水觉得,提问不如换成:为什么必须帮皇帝,为什么可以不帮慕锐。
墨存一穿越,便遇到男宠身份,帮皇帝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行径,是一种换取身体支配权的筹码。但慕锐不同,那是他的爱人,是可以拒绝,可以说不的对象。
对自己的恋人说不,是一种别扭行为么?还是,希望恋人尊重自己意愿的反映?
呵呵,你们觉得呢?
上部 第 71 章
桂湖是片无边无际的大型淡水湖,湖上大小岛屿上百处,岛屿与岛屿之间,遍是一人高的芦苇荡,水路曲折,暗礁涌流甚多,行舟于此,便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寻常渔家,也得小心翼翼,打渔也只在固定水域,若非必要,断不肯贸贸然远行。
每一处水域均有属于自己的传说,置身其中,芦苇窈窕,水波荡漾,风声水声之间,几成耳语,似在诉里无尽的故事。若不是有人指引,萧墨存也没有想到,天启朝大名鼎鼎的凌天盟总坛,朝廷欲灭之而后快的神秘地点,竟然就隐身在上百座大小岛屿中之其一。湖内水域狭小,大船所不能行,他坐的是瓜皮小船,也不入仓,只在床头处贴船沿而坐。这一天,萧墨存穿的是寻常月白色夹袄,外罩连帽青缎斗篷,只在腰间别乌丝绦碧玉扣,略有些富贵气。一上小舟,则唯恐风大受凉,被沈慕锐责令将斗篷帽子带上,一张脸登时藏在帽子里面,远远看过去,只当是寻常来桂湖赏景作对的青年书生。
只有萧墨存知道,自己所坐的扁舟,一点也不寻常,造型轻巧不说,在水中传说转向都分外灵活。他前世曾经着迷于收藏中国古代的“外销瓷”,顺带对运送陶瓷的古代船只有所了解,知道在造船技术上,要做到一个小船破水沉稳,方向运转自如,需要个相当复杂的工艺过程。他格外留意掌舵划船的两名汉子,一前一后,合作默契。两人均作渔民打扮,肤色是长年曝晒的古铜色,外露的胳膊和腿健壮得如同铁铸一般,此地民风淳朴,这两人脸上均带着憨厚的表情,见到自己朝他们点头致谢,一张黑黝黝的竟羞怯地显出两坨酡红来。
浆入水中,其声幽婉动听,水面透亮,底下长长的水草清晰可见。萧墨存只觉天地悠远,思绪飘渺,手中握着沈慕锐温热的掌心,背后靠着那人宽阔的胸膛,仿佛洪荒亘古,只有此人长随长伴,一时竟有些感慨万千。正在此时,忽闻芦苇荡深处,远远飘来一阵女人委婉细腻的歌声,透着水汽,分外绵软动听。萧墨存仔细聆听,辨出她唱的是:
“桂湖鱼那个飞又跳,网啊来了抬,
拔根的芦柴花花,姑娘啊那个爱。
情姐姐那个漂漂呦,歌声那个脆,情郎那个送姐啊把谜猜。”
种质朴的情感,直白的表露,于平常接触的繁文缛节大相径庭,加之女声温柔轻灵,萧墨存大感新鲜。他听着听着,不觉手打节拍,微笑起来。沈慕锐瞧着他赏心悦目的笑脸,不觉也心情大好,搂紧他的肩膀,低声问:“好听吧?我也会唱,想听我唱不?”
萧墨存惊喜地抬头看他,问:“你也会唱?”
“那当然了,我在此生活十余年,怎会不懂唱这里的歌?”沈慕锐微笑着,揶揄道:“只不知小的唱好了,公子爷如何打赏啊?”
萧墨存屈指弹他脑门一下,笑道:“我赏你这个呢,快唱。”
沈慕锐呵呵低笑,抓住他的手,凑过去吻了一下,才清清嗓子,张口唱道:
“叫啊我这么里唱,我啊就来唱,
拔根的芦柴花花,清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
蝴蝶那个恋花啊牵你那个看呀,鸳鸯那个戏水要你那个猜。
他中气十足,声音传出甚远,偏偏又带了一丝低沉暗哑,扣人心弦,亮晶晶的眸子,一眨不眨看着萧墨存,眼神里尽是暧昧情愫,似乎唱的不是大庭广众之下的山歌,倒是两人床递之间的情歌。萧墨存只觉脸颊发烧,不用看,也知道此刻必定老脸通红,偏偏沈慕锐唱上了瘾,凑过去,在他耳边又低声唱一句:“鸳鸯那个吸水要你那个猜。”
“那么爱猜,自己一边好好猜去。”萧墨存瞪了他一下。
沈慕锐苦着脸道:“小的生性愚钝,哪里猜得了,公子爷提点则个。”
身后只听小全儿噗嗤一声,掌不住笑出了声,抬头一看,撑船掌舵的两名汉子,脸上不自然绷紧,显是忍笑忍得颇为辛苦。萧墨存反手一肘,打到沈慕锐胸上。沈慕锐哎呦一声,捂着胸口,道:“墨存,我被你打出内伤了。”
“我手无缚鸡之力,你当世第一高手,你会被我打出内伤?”萧墨存眼波横流,瞧他一眼。
这一眼风情万千,沈慕锐笑呵呵地凑上来,将他搂入怀中,低声道:“真是内伤,不过不是这,是下面。”
“什么下面?”萧墨存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脸红欲滴,怒道:“沈慕锐,你……”
沈慕锐哈哈大笑,忙抚慰他道:“好了好了,跟你笑而已。别生气,你看,迎接咱们的船来了。”
萧墨存余怒未消,却也忍不住抬头看,只见远处两艘船如箭一般飞驰而来,溅起两道白色水线,远远瞧着,甚是好看。船头各立数人,有老有少,还有一个穿着鹅黄衫子的女子,夹在一众男人之间,相当醒目。沈慕锐面带微笑,搭在萧墨存肩膀上的手也缩了回去,一派气定神闲地坐着,眉宇之间,又是那个叱诧江湖,睥睨天下的武林领袖模样。
转眼间,那两艘船已到离此不远之处,一个极柔极媚的声音传来:“爷,真是您回来了?”
“红绸,是我。”沈慕锐含笑答道。
那女子一声欢呼,纵身一跃,借力在船头一点,身法轻盈如燕,竟然这么翩然而至,落地时力道控制得也甚好,只让船头稍微一沉。萧墨存只觉眼前一花,那穿鹅黄衫子的女子已然到跟前,正盈盈下拜,口称:“红绸叩见爷,爷万福金安。”
声音婉转低柔,正是适才唱歌之人,离近了看,才发觉此女年纪已颇大,相貌虽属中上,可与这柔媚的嗓门一比,登时比下去,只一双眼睛黑如点漆,滴溜溜地朝自己瞧来。萧墨存自来接触女子本多过男人,此时见瞧着自己,便点头一笑,道:“红绸姑娘好。”
那女子却不接话,起身看向沈慕锐,掩嘴笑道:“爷,听闻你花大手笔新收一人,一路上宠幸异常,想必,就是位公子了?”
她此话一落,却被沈慕锐轻声打断:“不,他不是我新收的人,他是我的爱人。”
红绸一听,脸上惊诧不已,沈慕锐昂然而立,充满威严地道:“正好你来了,传我的话下去,萧公子是我沈慕锐的爱侣,见萧公子如见我,任何人不得对他不敬,如若不然,我定严惩不饶。”
他声音不高,可内力深厚,此句话平平穿过水面,传入那两艘船上众人耳里。人人听后面面相觑,均料想不到,多日不见的首领,回来第一句话,竟然就是吩咐众人不得违背位不明不白的萧公子,一时间水面寂静下来,连原本想好的相迎之词,也忘了说了。
未了,还是红绸醒悟,忙笑着又朝萧墨存拜下,道:“红绸见过萧公子,适才见了头领一时高兴过了头,怠慢了公子,请公子恕罪。”
萧墨存略觉尴尬,微笑道:“红绸姑娘不必多礼,请起便是。”
红绸也不谦让,站了起来,回首对船上众人笑道:“头领回来,大伙是不是都高兴傻了?礼数也不讲?见面礼也不要?”
她一语未完,众人都笑了起来,忙在船上或抱拳行礼,或扯着嗓子寒暄,场面登时热闹了回去。沈慕锐也笑了起来,命人继续开船前行,他自到船头,隔着船跟各位弟兄见面话。
沈慕锐在前头忙着,萧墨存便回到舱里,自顾自坐下,小全儿在一旁察言观色,却见他脸上一派平静,看不出喜怒,忙手脚麻利地为他倒了杯茶,笑着说:“难为这里还有青松雾,公子爷尝尝,是旧年的还是新茶?”
“好。”萧墨存淡淡一笑,拿起茶盏,品了一口,略一沉吟,道:“不能直接注入沸水,有损茶香,说了多少回了,你这小猴儿就是记不住。”
小全儿吐吐舌头,心道我会记不住个,还不是为了故意逗你说话,脸上却一派调皮笑意道:“知道了公子爷,公子爷上回泡那个露台秋,才真真好茶,可惜小的只尝了一口,就被锦芳姐捏了耳朵骂了,几时公子爷赏小的壶就好了。”
“一壶,你说得轻巧。”萧墨存笑起来,道:“皇宫进贡统共才几两,寻常人家哪里见得到那样的极品。”他语气一顿,轻声道:“咱们到了这,以后要喝那样的茶,怕也不容易了。”
小全儿哪里会不晓得他心底的矛盾,忙笑道:“有什么不容易的,大不了,这里不好玩了,咱们还回京里去,我以前瞧见,锦芳姐偷偷藏好些呢。”
萧墨存神色一黯,勉强笑了笑道:“回去?回哪里去呢?”
只听一个婉转动人的女声传来:“呦,这还没到岛上呢,萧公子倒先想着回去了,传到们爷耳朵里,只怕要打折了我的腿……”
萧墨存主仆二人寻声抬头,却见红绸摇摇摆摆走进来,瞧见萧墨存的脸那一瞬间,自动消了音。原来刚刚在甲板上,萧墨存带着帽兜,并不能细见容貌,此刻脱下帽子,红绸才算第一次看清了传言中迷得自己主子晕头转向的男人模样为何。这一见之下,却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呆了呆,待清醒过来,在那人目光注视下,却情不自禁收敛了原先的轻慢态度,许多年没有的扭捏女儿态骤然间又回了来,刚张开嘴,却忘了自己该说什么,忙垂下头,只觉耳根发烫,整日里周旋于凌天盟大小头目之间的女子,竟然在一个男子目光注视下,情不自禁红了脸。
作者有话要说:
某水跟大家打个商量
这几章在凌天盟的遭遇蛮重要,所以不能一笔带过,请容许俺慢慢道来。
功课很紧,俺也只能争取更新,不能保证,对不住了,鞠躬。
上部 第 72 章
萧墨存微微一笑,温言道:“红绸姑娘,要喝茶吗?”
“啊?哦,不不,”红绸忙摆双手,慌里慌张道:“喝茶作甚,茶水又苦又涩,还不如喝水来得解渴,啊,”她尴尬打住,陪了笑脸道:“那个,萧公子,真是对不住,瞧我这张嘴,乱说一通……”
萧墨存摇头表示毫不介意,命小全儿倒过一杯茶,亲自捧了放在一旁,微笑道:“红绸姑娘,试试看,这个茶是我常喝的。”
那茶杯是薄胎青瓷盏,那握茶杯的手晶莹剔透,宛如整块白玉雕就而成。红绸只觉得瞧迷了眼,稀里糊涂地走了过去,端起那盏茶喝下。
“如何?”萧墨存看着她。
“淡些,若再浓点就好了。”红绸放下茶盏,嘿嘿一笑。
“是否苦涩?”
“萧公子说笑了,香得很。”
萧墨存笑笑,又问:“解渴否?”
“公子这么一说,还真觉得喉底甘甜,能解渴。”
“是吗?”萧墨存淡淡地道:“茶跟水一样,若能觉得解渴,便是好的,只是这世上,拿来解渴的东西不止一样,选茶还是选水,选择什么样的茶和什么样的水,只凭着个人喜好,却不是说,茶比水好,还是水比茶好,红绸姑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萧墨存顿了顿,看着红绸,和颜悦色地问:“对了,你来找我,是否有事?”
红绸愣住了,原本想好的说辞,此刻却半句也说不出来。她没来之前,确实想着有些下马威要使。她出身江湖草莽,父辈皆是桂湖的水盗,在官府剿匪中成为漏网之鱼,幼年很是孤苦伶仃,吃遍苦头。十三岁上跟第一个男人,过了不到一年,那男人便寻思着将她卖到船上当水妓。是她多了个心眼,放了把火才堪堪逃出,这把火将那负心无义的男人烧死,却也从此绝了她对男人的心思。
她一路仓惶出逃,贫病交加,险些冻死路边,是沈慕锐出手相救才捡回一条命。从此后,她便死心塌地跟在沈慕锐身边,亦仆亦友,亦属下亦姐妹,亲眼目睹了沈慕锐从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一步步成为凌天盟首领,她知道沈慕锐为此吃什么苦,遭了什么罪,对份来之不易的荣耀,比之沈慕锐还要珍惜。
这么些年,沈慕锐一门心思拓展手中事业,对情爱之事并不热衷,枕边人来来去去,也不过那两三个。哪里知道,这样的沈慕锐,也有化身情痴的一天。这次传回口信,竟然命她将那两三个人遣送出岛,好生安抚,但终身不得再近岛一步,因为他已经找到自己的爱人,他对那人用情至深,绝不舍得让旧人来令新人受半委屈。
这封信令红绸着慌,她仿佛看到一个年轻的自己,在遇到自己的孽债时,那种一腔热血,恨不得洒给对方的激|情。她一生只对一个男人动过那种心思,结果险些断送性命。红绸深知,一个女人若深爱一个混蛋男人,那受苦的是自己的一生;一个领袖型的男人若深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那遭殃的,就可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一众兄弟。念及此处,红绸就觉得,自己有责任要来警告那个被沈慕锐宠上天的男人,有必要来浇这桶冷水,提醒他,他只是沈慕锐的枕边人,其他的事,最好不要心存侥幸之想。
于是她先故意对着那男人视而不见,再当着那男人的面提到“新收”、“宠幸”等字眼,举手投足,均含有轻视和警告。她是江湖女儿,为人向来豪爽快意,做到这一步,已是局限。哪知那男人没有反应,反倒是沈慕锐,唯恐她欺负了人似的,先声夺人,吩咐什么“见萧公子如见我”之类的荒唐指令。红绸心里暗暗生气,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瞅准了沈慕锐在船头应酬各位弟兄之际,返身入船舱,先给那个男人来个下马威。
然而,在她第一眼瞧见位萧公子那张脸时,心里原本还存着的轻慢之心,霎时间烟消云散,不知所踪。确实,谁能够对那样神仙似的人物心存骄纵怠慢?这种男人,是她以往的生活中,想也想不到的人物,不仅在于那张脸,而且在于这人周身的气度,那种君子如玉,却又贵气端方的感觉。那种美,乍眼一见,不是令你如痴如醉地沉溺,而是令你不由要垂下头,自惭形秽,无法正视。天不怕地不怕的红绸,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手足无措,心里莫名其妙地如揣小鹿,狂跳不已。她甚至乱七八糟地想到,身上这件鹅黄衫子,摆角有一处污渍,也不知对方会不会注意到;早起吃了的鱼腥之物,也不知口气还留有不曾,会不会冲撞人家?首领吩咐自己为人收拾的屋子,她先前心存不忿,故意落下不止一样东西,如今可得想法先行上岸,瞒着这人,干净备齐了才是。
红绸不知道那一日,自己是怎么走出船舱,只记得那男人请她喝了一杯极香的茶,用温润如玉的声音,告诉她一个很普通的道理:情爱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其后,那个男人与自己又聊了好些闲话,细细向自己询问岛上的风土人情。待到红绸走出船舱,甲板上被风一吹,忽然觉得,自己与那神仙似的男子,竟然不知不觉,消除了许多隔阂。她脸上微微一笑,想起这位萧公子所说的话,可不是,没有人规定,谁只能喜欢哪一种人,不能喜欢哪一种人,就好比喝茶解渴还是喝水解渴一样,并无唯一答案,只有你自己心中所感而已。既然如此,自己又如何能用自身不幸的经历,就先行断定,这人跟着首领,必定心怀不轨,必定是狐媚祸害?何况,那么一个气度不凡的大家公子,配沈慕锐,只怕还委屈了人家。又谈何攀附?待到下了船,亲眼瞧见,沈慕锐如何小心翼翼地拥着那人上岛,如何对那人呵护备至,红绸心里,已有最初的愤慨忧虑,变成说不出的高兴。因为她看到,沈慕锐那眼底眉间,闪动的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珍重欢喜,红绸心里一软,倘若两人真是彼此用情至深,自己又何必要做那坏人?沈慕锐与那人相携并立,画面如此和谐美好,自己又何必去破坏?
对萧墨存来说,收服红绸,只是他踏入凌天盟,要做的第一件事。事有轻重缓急,人也分三六九等,有些人,如朝堂上不怀好意的官吏,凌天盟戒心甚重的头目,他可以不予理会;但沈慕锐的好友亲朋,他却任由对方对自己心怀敌意。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爱情种东西,哪怕海誓山盟,哪怕肌肤相亲,实际上却改变不其脆弱的本质,他不能让那种来自外在的怀疑窥探,毁掉自己在此时空好不容易找到的情感。
他从见红绸第一眼,就知道,这个女子于沈慕锐,有如锦芳之于自己,是真正共过患难,可以性命相托的亲人。他留心观察,发觉女子于一群男子当中神情爽朗,举止大方,不是那起扭捏造作之人;她初见自己,虽以言语挤兑,可措辞又不算刻薄,足见并不是心思歹毒。待到不请自到,进了船舱,却又迷茫犹豫,始终没说出那等伤人言语,足见此人性情耿直,能辩是非,讲道理。
有了这几点,萧墨存便胸有成竹,先对红绸存了三分好感,于是,他接着斟茶,讲了那一番道理,见她眉眼已有所动,萧墨存心下明白,此人听得进自己的话。等到上得岛来,萧墨存再在待人接物,日常应酬上,下了点功夫,为红绸着想一番,不出数日,已让这个生性豪爽的女子,将他当成自己人看待。
萧墨存本就相貌甚好,又兼和煦温文,十余日后,靠着他的个人魅力和绝佳风度,已然赢得岛上诸多住民的喜爱。他留心观察这个岛,发觉其占地不广,却物产丰富,渔业、种植业、制造业都自成体系,岗哨、巡逻、护卫等更是严密不亚于皇城守备,岛的周围遍布暗礁芦苇,寻常渔船不要上岛来,便是靠近此水域,都会被巧妙驱逐。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岛上民风淳朴,个个奉沈慕锐若神明,连带着对自己,也多几分肃然起敬。在萧墨存的努力下,渐渐的,人们也开始与他亲近,小孩子碰到他,也会扑过来与他玩耍,谁家炖了肉,也有人惦记着,给萧公子送一碗尝尝。这些久违的朴素情感,都是萧墨存以往在深宫大院没法感受到的。
但萧墨存心里知道,红绸等人如此容易便接近自己,是因为他们心底良善,对人无什么戒心。凌天盟坐上交椅,数得上名字的众多头目,却对他始终心怀芥蒂。遇到性情油滑的,会跟他打下哈哈,应酬几句场面上的话;遇到性情刚毅的,有些只冷冷抱一下拳,有些根本就对他冷哼一声,视而不见。萧墨存对此却无法恼怒,只是低头,一笑而过。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天气逐渐转冷,早起天阴,萧墨存推开窗扉,竟然发现,下起毛毛细雨。空气如此冷冽入骨,混合着雨丝,竟然比北方下雪,还要令人阴寒难受。他紧紧身上的黑色毛氅,很冷,冷得仿佛瞬间,就能带走人身体上的温度。然而,这样的冷却能令人神智加倍清晰,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呵出一口白雾。往年里,锦芳说过,这个时节是做冬衣的时节,也不知自己不在,那几个丫头,会不会好好地过日子。
身后传来一阵门户被推开的嘎吱声响,萧墨存略有些惊喜地转过身去,却发现来的不是沈慕锐,而是端着托盘的小全儿。他神色一黯,却也没有再表露出来,只微微一笑,对小全儿道:“怎么,又要喝药?”
“公子爷,这个时节最要紧是补身子,方子可还是当日白神医留下来的,我拿那几味药材照书查过,最是稳步不过。您别说,白神医还真是厉害,一张小小的方子,可每一味药,都细细考虑公子爷的身子,不愧为……”
萧墨存心里一痛,温言打断小全儿的唠叨,道:“拿来我喝了便是,偏你怎么多话。”
小全儿嘻嘻一笑,将碗送到萧墨存跟前,萧墨存端起来,吹吹热气,正要入口,却见小全儿眼神有些闪烁,禁不住问:“小猴儿,你怎么了?”
“哦,是,”小全儿回过神来,笑了笑,四周看了看,绘声绘色地道:“公子爷,前头厅里,好像发生什么事。”
萧墨存手一顿,随即慢慢将药饮下,又接过温水漱口,方端坐了道:“这里是凌天盟总坛,天天都有事发生,你大惊小怪作甚?”
“不是啊,公子爷,”小全儿眨眨眼道:“小的好歹也做过护军,知道这些事的轻重区别。才刚,我瞧见各个头目都往前头厅里赶,红绸姐,似乎还哭哭啼啼。”
红绸那样的女人会哭,那该不是什么小事了。萧墨存微微颦眉,食指扣扣桌沿,道:“这事咱们千万别掺和,且不说我身份尴尬,便是你,多事了也不好交代,今儿个别到处乱跑了,给我老实呆屋里,明白吗?”
小全儿失望地“啊”声,拉长声哀求道:“公子爷——”
“连我的话都不听了?”萧墨存沉下脸,道:“既然么不静心,去,把桌上的书抄一遍,不抄完不得吃饭。”
“我老实呆着还不成么?”小全儿眨巴着眼,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萧墨存微微一笑,摸摸他的头道:“我是为你好,以后你就知道了。”
他话音未落,却听得门外有一女声委婉动人地问:“萧公子,我是红绸,可以进来么?”
萧墨存与小全儿对视一眼,萧墨存按按额角,低声道:“得,这下不找麻烦,麻烦自己上门了,把她请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啰嗦了一章,主要是交代点过度和伏笔
呃,下一章会好点
上部 第 73 章
红绸一身青色平缎夹袄,头上Сhā了素白银器,鬓角上簪了朵细小白掬花,一张脸寡淡清净,乍眼看去,只如春闺少妇,一双乌黑的眼睛不似平时灵动,眼角微肿,倒平添三分楚楚可怜的姿态。
她就以般模样站在萧墨存面前,嘴角犹自挂着一丝勉强的微笑,递过来一个手炉道:“这几日雨一下,天就冷了。早想着给公子送个过来,偏这两事多,都忙混了,公子莫怪啊。”
萧墨存接过来一看,是个精致小巧的黄铜手炉,内里已烧热炭,外层为防烫手,特地裹了层细布。他稀罕玩意见多了,手炉虽巧,可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只是这会捧着,确实温暖入手。萧墨存淡淡一笑,道:“多谢你,有劳了。”
红绸摇摇头,轻声细语道:“公子,这原是该做的,首领事多,我本该替他多照应你才是。”
萧墨存微笑道:“我一个大活人,自己能照应自己,原不需多麻烦你的。何况,我还有小全儿不是?”
红绸叹了口气,缓缓道:“萧公子,你是大家公子出身,跟咱们这些粗人原是不同。可笑我原本还以为,你是那起狐媚子般的人物,错拿小人之行待你,如今想来,真真臊得慌。”
萧墨存微眯了眼,端坐而下,揶揄道:“怎么,如今发现我不是狐狸精,要替我正名来了?”
红绸惨淡一笑,却又瞬间消除了笑容,幽幽地道:“公子为人,是红绸佩服的,可恨红绸福薄,怕是不得长年侍奉公子了。”
萧墨存随意地点点头,道:“你要远行了?也好,慕锐派你出去,一定是委以重用了。”
红绸泫极欲泣,低头道:“我,我临行前,只有一个心愿,首领早年不易,受不少苦,萧公子,盼你以后要好生待他才是。”
萧墨存道:“你放心,他对我好,我自然也对他好。”
红绸抬起头,饱含泪水的眼睛似乎还想什么,终于掩口不说,叹了口气,道:“既如此,红绸告退了。”
“嗯,去吧。”萧墨存挥挥手,微微笑道:“有空,多回来看看我。”
红绸愣一下,正待转身,忽地一跺脚,抹去一脸怨妇般的悲切之意,咬牙骂道:“萧墨存,你个冷面冷心的,枉我怕你冷,特地给你送手炉来,你连我要去哪都不问一声,真是白认得你了。”
萧墨存掌不住噗嗤一笑,道:“红绸啊红绸,这就对了,你装那么斯文娴雅,你不难受,我瞧着都糁得慌。”
红绸大步走过去,撩起裙摆,盘腿坐到萧墨存窗下常坐的椅子,ρi股一沾椅子,立即站起来抱怨道:“你不是身子单薄么?大冷天怎么也不垫个棉褥?瞧这冷的。”
萧墨存倒了杯热茶,递给她,道:“也不常坐了,没什么的。”
“我说,”红绸喝了口茶,问:“你该不会是首领一没空过来,你就胡乱对付着,盼生个病,让首领回来吧?”
萧墨存斥道:“胡说八道。”
“不明白你们些读书人的歪歪肠子,”红绸摇头道:“要我,心里有事,只管直接对他说,想他也只管告诉他,害哪门子臊?说不定,首领就在那巴巴等着你去召他回来呢。”
萧墨存一时哑然,愣了一下,收敛了笑容道:“不说这个了。你才刚嚷嚷着要离开,去哪呢?”
红绸将茶杯往几子上重重一撂,骂道:“去哪?老娘要拿刀去闯刑堂!”
萧墨存淡淡地“哦”声,便不再言语。
红绸奇道:“你不想知道,老娘为何要违反盟令,硬闯刑堂?”
萧墨存叹了口气,扶住额角道:“第一,你还没有闯;第二,你明知道闯那个什么堂要受罚,可仍要去,那只证明,那里有某个你关切的人会被受罚;第三,”他顿了顿,看着红绸,正色道:“我不喜欢,我当她朋友的人,想利用我,把我当猴耍。”
红绸一下子涨红了脸,跳起来摆手道:“不是不是,我绝不是想利用你,不告诉你实话,是怕你与他素昧平生,未必肯救他。”
萧墨存不说话,只调转视线,不再看她。
红绸着急了,跑他跟前站着,心急火燎地道:“萧公子,我的萧公子,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么,有人硬把屎盆子扣他身上,一帮头目逼着首领不要徇情,秉公处罚他,我四处求人都没用,眼瞅着行刑时间快到,我这不是没办法,才找你来了么?”
萧墨存淡淡地道:“我是谁?不过凌天盟一个外人,你当日,不就是怕我Сhā手凌天盟事务,怕你主子被我迷得晕头转向,转身毁你们辛苦打下来的基业么?”
红绸用力摇头,咬牙切齿道:“你要这么说,可真是呕死我,罢了罢了,大不老娘豁出条命,闯闯那刑堂便是,总不能全了一个弟兄的恩义,却损了对朋友的心。”
她此话说完,便真的起身告辞要走,萧墨存开口道:“且慢。”
“怎么?”红绸回头道:“你只管放心,你有你的难处,我断不会怪罪与你。此番是生是死,全是我自个的命。”
萧墨存叹了口气,站令我起来,道:“你也不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便是我有心帮你,又从何帮起?”
红绸眼睛一亮,道:“你真的?好兄弟,红绸姐永远感念你的好处便是。”
萧墨存抱起那个手炉,微微摇头,似笑非笑地道:“你可无需领我的情,我也只是瞧在只手炉使起来顺手而已。”
凌天盟总坛以下,按天启朝地区省份,分为十二个堂,每堂设有正副堂主各一名,每堂之下,再分各舵,舵主又设正副职各一名,其组织遍布天启朝南边各地,这几年壮大迅速,俨然形成一张覆盖地域颇广,上下等级分明的网络。人一多,难免就要生事,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的事屡有发生。只不过凌天盟盟规甚严,第一条便是入我盟者,皆是兄弟姐妹,严禁同门手足相残,这才保住表面上的平安。
这一次事情的起因,在萧墨存这个现代人听来,其实算不得什么触及原则的大事。不过是归远堂的副堂主,名为赵铭博的男子,将凌天盟供给归远城外粥棚的一车粮食私自截下来,转手留给了自己家人。原本凌天盟家大业大,也不在乎这一车粮食,可因为正堂主孙鹏远与副堂主之间素来不合,正堂主正等着揪副堂主的辫子,好容易寻到他的错,自然往他身上扣罪名,甚至将后来归远城外粥棚竞争不过朝廷,难民全去官府办置的难民营,归远堂白白忙活一场等错也算在他头上。这等错本来就可大可小,如此兴师动众地闹一番,自然无法悄然收场。这不,凌天盟刑堂抓了赵铭博,正等沈慕锐一声令下,就要动刑处罚。
萧墨存听到此处,皱了眉头,道:“这正堂主与副堂主之间,事务相当,这么些年虽互不对眼,可总算相安无事,必定有他们相互牵制之处,为何此次孙鹏远要揪住赵铭博个错不放,大有不把他置于死地不罢休呢?”
“那还不是因为那个什么木先生!”红绸愤愤地:“自从不阴不阳的家伙在孙鹏远边上出谋划策,阿博是实在人,早已不知吃过他多少暗亏了。这一次的事,恐怕跟他煽风火也有关。”
“木先生?”萧墨存略一思索,立即想起,此人正是归远城外,仅凭数语,就能杀人于无形的那中年文士,如果是同一人,其心之毒辣,自不待言。他心中感到一阵忧心,若有此人掺和,恐怕红绸这个心心念念的阿博,凶多吉少了。他再不推辞,正色道:“速速带去你们那个刑堂。”
凌天盟刑堂果然庄严异常,不意外的,他们遭到门外把守的人阻拦。红绸着急道:“看清了,此人乃萧公子,你们拦着,不怕头领怪罪么?”
“任何人不得擅闯,此乃盟规,头领得知,也只能褒奖于我等。”
萧墨存止住想要硬闯的红绸,从怀里掏出沈慕锐送与他那柄黑色竹签,当日虽被小偷偷去,后来又由沈慕锐交回给他的墨玉令,温言道:“不知二位,凭此可否进去禀报一声头领,就说我萧墨存想观刑。”
“这……”那两人一见,面面相觑,终于低头道:“如此,萧公子请稍候。”
一人进去禀报,另一人仍把住门口,不让他们入内。不一会,只见那人诚惶诚恐地领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出来,不是沈慕锐,却是哪个?
“墨存,天这么冷,你不在房里歇着,怎么来这?”沈慕锐面有怒色,扫了红绸一眼,道:“红绸,是你去搬弄是非了?”
“是我好奇想来瞧瞧,凌天盟行刑到底如何。”萧墨存微微一笑,看着沈慕锐道:“还是说,我这个外人,不得窥你盟内要事?”
这话说得极重,萧墨存性格温和,从未对沈慕锐过样的话,沈慕锐眼睛微眯,随即呵呵一笑,上来携他的手,低头轻声道:“墨存,你想来便来,何必如此较真?你自己说,是我的内人还是外人,恩?”
萧墨存勾起嘴角,道:“我自然是我,怎样,沈头领,小生可以进去了么?”
沈慕锐捏了他的手,瞧他精致的眉眼间一派冷清,有心揽他入怀,好好哄哄,却实在不是地方,只得微笑着柔声道:“好了,那里头真不是什么好玩的,你想来瞧便进来吧。”
上部 第 74 章
刑堂占地甚为宽广,地上码着光滑齐整的青砖,四周十二根大柱子撑起一个圆形大厅,柱子上并不雕龙,只是在柱头垂下一个双目炯炯,神态狰狞的怪兽。萧墨存前世做过古董商,自然知道,这是古代著名的食人恶兽,名为饕餮,鼻梁凸显,头部尚有类似羊角的两个装饰。此时在火光笼罩之下,为此处平添三分阴森之感。大厅内或坐或站,早已有许多人。萧墨存一进去,原先窃窃私语的众人,不约而同,将眼光投在他身上。那目光有惊艳、疑惑、愤怒和不满,如四面八方投来的利箭,霎时间令他脚下一顿。平日里凌天盟众位头目对他的不满和轻视,此时因为他走入象征权势的刑堂,骤然间膨胀了起来,他还未坐定,已有一人从众而出,抱拳朗声道:“头领,萧公子非我盟中人,此乃我盟中要地,如此前来,恐怕与规矩不符。”
萧墨存悄悄看向沈慕锐,只见他双眉一皱,原本慵懒的神情霎时间冰冷威仪,极富杀伤力地扫了那人一眼,沉声道:“孙堂主,萧公子与我不分彼此,你说他不是凌天盟的人,言下之意,我也不是凌天盟的人?”
这话分量太重,霎时间压得那人脸色发青,说不出话来。沈慕锐冷哼一声,招呼人在首座边上添了把椅子,扶着萧墨存坐下,才自己入座,忽而一笑,道:“孙堂主,想来你也一片好心,知道我屡劝萧公子来我盟助一臂之力不果,此番激将,也是为我解忧,只可惜我家墨存胆子小,只怕没被你激进来,倒要被你吓回去。”
他此言一出,下面众人纷纷笑起,大厅内原本凝重的空气骤然一松。凌天盟一众堂主,虽为草莽,可为人大多精明强干,初时对这位所谓的“萧公子”进来,还抱着观望态度,此时见沈慕锐态度坚决,明白萧墨存是头领心尖上的人,再怎么也不该得罪的。一听沈慕锐给了台阶,立即有人出来打哈哈道:“是啊是啊,孙鹏远,你也忒操心了,萧公子一看就是文弱书生,可经不得你这么吓。”或是“吓到了萧公子,苦的可是咱们头领,哎呀不对,头领不高兴,倒霉的还是我们这帮弟兄。”
萧墨存朝沈慕锐浅浅一笑,拍了拍沈慕锐按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掌,沈慕锐看向他,黑漆漆的眼里尽是满满的眷恋与温柔。两人相视片刻,他方恋恋不舍地掉转视线,回复那面带威严的头领模样。
底下一人出来朗声道:“恭喜盟主,贺喜盟主,也唯有萧公子这般神仙样的人物,方配得起盟主的英雄气概。萧公子即来刑堂,那便是我凌天盟的要人,盼萧公子与我在座诸位一致,以我盟大义为首,以我盟利益为重,莫要徇私舞弊,秉公而行。盟主,您看,咱们是不是继续审归远堂副堂主赵铭博?”
这人声音洪亮,口齿伶俐,三言两语之间,既拍了沈慕锐的马屁,又提醒了萧墨存,若说了不该自己说的话,便是“徇私舞弊”,便是凌天盟的“外人”。若如红绸所说,此人处心积虑要扳倒赵铭博,那么自然会知晓,红绸与赵铭博私交甚好,红绸又是贴身服侍自己的人,搬他萧墨存来做赵铭博的救星,也很容易猜到。因此,此人这一番话,与其说讲给沈慕锐听,不如说讲给自己听,是抢先下手,将自己可能会说的求情话语全给堵了回去。仓促之间,也难为了这人,竟能滴水不漏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这样的人,除了当日在归远城外所见那一“木先生”外,还能有谁?萧墨存定睛一看,果然是那长髯飘飘,风度翩然的木先生。萧墨存微觉好笑,一堆大字不识多少的江湖游侠中,偏偏夹了一个言辞之间玩弄权术到无形的人物,只可惜他遇到的是萧墨存。萧墨存前世今生,电视朝廷,早见多了这种满口仁义道德,自由民主,其实为自己牟利,为霸权掩饰的政客,又岂会轻易为其蒙蔽?
这里沈慕锐大手一挥,示意继续,木先生点头领命,义正词严地道:“归远堂原副堂主赵铭博贪赃枉法,以一己之私,绝我盟大义于不顾,致使我盟归远地界赈灾粮食一度短缺,粥棚难以为继,归远堂堂主孙鹏远的一番作为,尽皆东流,倒让朝廷鹰犬钻空子,抢了我盟赈灾救民的功劳。试问在座诸君,若有人视我盟侠义之名为儿戏,罔顾万千灾民生死,更遑论我盟十数载惩恶扬善、匡扶地正气之宗旨。于此大是大非之际,却只顾个人之私,是人何德何能,继任我盟堂主之职?何有脸面,做我凌天盟兄弟中的一员?赵铭博其事虽小,危害却甚大,千里之堤,溃于蝼蚁,若容此风助长,长此以往,则我盟将不复往日宗旨,我盟道义将分崩离析……”
木四先生在厅中滔滔不绝,听者无不肃然凝重,萧墨存却只想轻笑出声。好熟悉的论调,扣帽子,上纲上线,原来并非朝堂之上说特有,只要有权力斗争的地方,就有这等把戏。他眼波横流,斜斜看向沈慕锐,见他一脸庄重模样,萧墨存一时童心大起,伸手在他手心轻轻瘙痒,一边瘙痒,一边留神,看着沈慕锐仍然一张扑克脸不为所动,不禁有些失望,正想放开,却觉手上一紧,被沈慕锐一把抓住。萧墨存嘴角勾起,似笑非笑地凑过脸去,轻声在沈慕锐耳边道:“沈大侠,听见没有,我是朝廷鹰犬呢,你是什么?”
他吐气如兰,波光潋滟的眼睛里带着寻常难得一见的狡黠调皮,沈慕锐眼角一扫,只觉心痒难当,恨不得立即把他拥住好好吻上一通,可底下数十双眼睛看着,他脸上神情不变,只用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我是你利爪下的小白兔,行了吧?我的公子爷?”
萧墨存坐正身子,只听到木四最后一句总结陈词:“故此,木四斗胆请盟主莫因事小而轻慢,莫因罪小而轻罚,重办原归远堂副堂主赵铭博,以儆效尤!”
他发言一结束,大厅里顿时响起一派人声,众人脸上呈现幸灾乐祸、心存不忍、义愤填膺、漠不关心等等神色,初时还有几人犹豫着为赵铭博求情,但无奈木四一番说辞,将帽子扣得太死,有心说情的数人,都怕一个不小心,被倒打一耙,故不出一会,这些声音便被厅中强烈要求严办赵铭博的声音湮没。
沈慕锐举起手,众人声音减退,个个将视线集中在沈慕锐身上。只听他面无表情地道:“来人,带赵铭博。”
底下有人应声而去,不一会,即带上一位五花大绑的汉子,虽神情委顿,可身材魁梧,入了厅,见着沈慕锐一阵大呼小叫:“沈盟主,您要为我做主啊。”再看到木四和孙鹏远站一旁,登时眶眦欲裂,被身后两人拽住,犹自挣扎着扑过来怒骂:“孙鹏远,奶奶的,老子不过拿了一袋粮食,你便如此往死里整我,木四,你个阴险小人,便是将老子碎尸万段了,老子化成厉鬼,也不放过你!”
萧墨存只看得暗暗摇头,咆哮公堂,什么时候都是于己无利。果然,沈慕锐座下,立即站出一名老者,大声喝道:“赵铭博!刑堂之上,岂容你喧哗!”随即只听嗖嗖两声,那人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法,顷刻间赵铭博跪下不语,一双眼睛,却不甘地瞪着孙鹏远二人。
那老者朝沈慕锐行了一礼,道:“盟主,如何处置赵铭博,还望示下。”
沈慕锐微一沉吟,叹了口气道:“照盟规来吧。”
此言一出,底下顿时哗啦一片,不少人脸露同情,赵铭博脸色一片雪白,孙鹏远一脸得色,木四虽然没有表情,眼神中却流露出兴奋的阴狠。不用问,也知道按这所谓的盟规,定当处罚甚重。那老者脸色凝重,手一挥,便有盟众抬上一盆火,上面架着七把尖刀,他走上前,掂起一把,走到赵铭博身边,手一动,那把刀立即Сhā入他的肩膀,顿时血流不止。
赵铭博疼得脸色发灰,身子微微有些发颤,眼神中禁不住流露哀求。那老子却不为所动,掂起第二把尖刀,眼看就要往他另一肩头Сhā入,就在此时,却听见一把温润动听的声音道:“且慢。”
这声音不高不低,却在众人屏息留神之际响起,直入玉盘落珠,清晰传入众人耳中。人人寻声抬头,将视线投到萧墨存身上。只见萧墨存一张美轮美奂的脸上略有些发白,瞧着真有说不出的荏弱和令人心疼,这一刻人人均想,怪不得首领对此人着了迷,试想这样一个美人,再加上三分柔弱,任谁不想将之抱入怀中好好抚慰一番?
沈慕锐知他没见过等血淋淋的场面,心下有些担忧,伸手过去握住他的,低声道:“没事吧?底下还有六刀,要不别瞧了?”
萧墨存摇摇头,对他宽慰一笑,朗声道:“凌天盟赏罚分明,虽副堂主犯事,却与帮众同罪,墨存心存敬佩,但此时却心中有个小小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上部 第 75 章
萧墨存口说“不知当讲不当讲”,眼睛却只看着沈慕锐一人。他深知,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沈慕锐没有异议,则底下众人再不满,却也只能保持沉默。但沈慕锐会同意吗?毕竟自己,是不告而来,而且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明显是来拆凌天盟那些所谓盟规的台。
果然,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却不约而同将目光对准了台上高坐的首领。就连萧墨存自己,心情也有些惴惴不安。他心里迅速盘算着,若沈慕锐以三言两语,岔开自己的才刚的话,那么该如何转换策略,救下那个赵铭博?就在此时,他手上一紧,却是沈慕锐的大手,搭到自己手背上,来回轻柔摩挲,似有无尽的宽慰之意。萧墨存心中一喜,抬起头,正接触到沈慕锐温柔的笑脸,目光中是说不出的宠溺和温暖,随后,他以不为人察觉的角度,朝他轻轻地点下头。
萧墨存精神一振,淡淡一笑,缓缓站了起来,朗声道:“墨存的疑问,不知能否令这位赵铭博先生作答?”
“盟主,已然开始行刑,却又停下,似乎不祥。”木先生站出道。
“不祥?”萧墨存笑了起来,道:“只有令人含恨蒙冤,有违天地正气,有违我盟匡扶侠义之道,见侮而不斗,见私利而忘公义,是为辱也,是为不祥也。法场斩首,尚有刀下留人之,况我刑堂乎?再则,敢问诸君,我盟规中,是否有行刑不得中断一说?”
他话音一落,木四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错。这样严格的盟规,当初制定之人想是为了起到杀鸡儆猴的威慑作用,根本不会想到盟众有谁会有胆量冒然打断它。果不其然,那行刑的老者面无表情回到:“无。”
木先生一时语塞,脸色铁青,然目光闪烁,显是在想对策。那归远堂正堂主孙鹏远却是个草包,立即大声嚷嚷道:“什么冤不冤,才刚盟主都说按了盟规惩办,萧公子这么说,是不是认为盟主不公?”
萧墨存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下似笑非笑,淡淡地道:“盟主所说盟规,赵铭博已然在受之,堂上众人,连我在内,无一人对此有异议。孙堂主又何必混淆视听,咄咄逼人?墨存只不过想问赵铭博一个问题,孙堂主却连这都不准,却令人不由心生疑窦,不知孙堂主是真的不准,抑或,是不敢?”
他目光清冽,说到“不敢”二字时,犀利的视线扫了孙鹏远一下,令他莫名其妙心头一凛。听他这么一说,台下众人,不由议论纷纷起来,有本为赵铭博抱不平的数人,已经嚷嚷出口:“就是,孙鹏远,你到底是不准还是不敢?”
“你既然笃定赵铭博有罪,又何必怕他开口说话?”
孙鹏远脸色涨红,青筋直冒,登时就要破口大骂,却被木四先生扯扯衣襟,止住了他将要出口的污言秽语。沈慕锐手一挥,止住众人议论,对萧墨存鼓励地笑了笑,温言道:“解了赵铭博的哑|茓。”
那老者领命,手指在赵铭博身上一点,赵铭博登时闷哼出声,想是肩膀刀刑,痛得受不住。
萧墨存点点头,道:“既如此,赵铭博副堂主,你能否告诉头领并诸位堂主弟兄,你私自扣下的粮食用作何种用途?”
赵铭博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低头道:“给,给我家里。”
萧墨存道:“你家里?你莫非不知大旱荒年,民不聊生,饿殍遍野,这些粮食,是用在粥棚救济灾民的么?”
“我自然知晓。”赵铭博抬头大声道:“但灾民是人,我家里人就不是人了么?我,我家断炊已有数日,不拿粮食过去,难道让我等着去给他们收尸?”
萧墨存问道:“你家中有几口人?可曾娶亲生子?”
赵铭博道:“不曾,爹爹早逝,家中只余老母亲并弱弟稚妹三人。”
萧墨存问:“三人?便是你要救济,又如何用得了一车粮食?”
赵铭博忽然激动起来,大声嚷道:“我,我只拿一袋而已,如何变成了一车,我也不晓得。”
他话音未落,木四先生已在旁驳斥道:“胡说,我堂粮食经手均系清核对,事发当晚,确实少了一车粮食,怎容你狡辩!”
赵铭博怒道:“放屁,老子岂是那敢做不敢当的,堂里粮食,向来归你们掌管,一车还是一袋,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萧墨存淡淡一笑,道:“赵副堂主,稍安勿躁。这一车还是一袋,咱们稍后再论,如今孙鹏远堂主告你私自拿了公粮,可有此事?”
赵铭博脸色颓败,垂下头道:“确有此事。”
木四脸上冷笑,立即朗声道:“盟主,萧公子请看,归远堂并无冤屈于他,木四恳请盟主下令,继续行刑!”
“且慢。”萧墨存温言道:“木先生,小可正要问到那疑惑之处,请稍等片刻,再行刑不迟。”
他的态度如此彬彬有礼,木四即便心知不能任他问下去,众目睽睽之下,却也不得不点了一下头。萧墨存点头微笑一下,继续对着赵铭博问:“赵副堂主,盟内副堂主俸禄不少,你家中,如何会到了断炊的地步?”
赵铭博惨笑一下,道:“萧公子大家出身,自然不晓得,饥荒之年,人人惶惶,自顾不暇。野菜、草根、树皮都成了救命稻草,观音土、墙灰,不得已也得吃下去。银子有什么用?老天三四个月不下一滴雨,地里颗粒无收,便是家里床下堆满了银子,又能变成粮食么?况且,我是犯杀人的罪方加入凌天盟,早已成了老家出了名的要犯,官府悬赏项上人头,非一日两日,若遇到急功近利的黑官,我家里人,便随时都会成为他们上报邀功的替罪羊。因此,我娘并弟弟妹妹,这些年来东躲西藏,又遇旱灾,比之寻常灾民,还要不如。”
萧墨存心里沉重,仿佛又见到那一张张饥渴麻木的脸孔,顿了一顿,问道:“那为何不拿自己口粮供给,而要私拿公粮呢?”
赵铭博眼中充满泪水,哽咽了几下,方强忍着道:“我与他们原有两年未见,实不知他们混迹灾民当中。那一日见了,简直肝肠寸断。可怜我弟弟妹妹,竟然有近一年未曾吃过干饭干粮,我娘更是体弱多病,托人带回去的银两,根本就不曾落入他们手里。我,我怎能忍心让他们再喝粥棚内稀得晃得出人影的粥?情急之下,正好管膳堂的弟兄押运粮车经过,我便拿了一袋粮食,交付他们好好吃顿饱饭。”
“可有人能为你作证?”
“有!”赵铭博挺起胸膛,道:“当日押粮的四位弟兄,均可为我作证。”
萧墨存回头看了看沈慕锐,沈慕锐眼光饱含激赏,微笑道:“既有人证,便传来对质一番,也无不可。”
萧墨存笑道:“如此,有劳诸位,传红绸姑娘。”
外面顷刻有人去叫了红绸,不一会,红绸进来,恭谨下跪,双手高举一卷纸,道:“秉盟主,归远堂四名弟兄未够格上总坛,属下命人快马加鞭,取得其供词在此,他们均可作证,当日赵铭博确实自粮车上拿了一袋粮食。”
沈慕锐示意那行刑老者接过该纸,展开一看,面无表情地回到:“供词清楚,画押完毕。”
萧墨存点了点头,静静扫视了厅内各个首领,见大多数人脸上都有恻隐之色,缓缓道:“这便是墨存心存的小小疑虑了。诸君谁能回答,赵铭博副堂主,只是想让家人吃顿饱饭而已,怎么就变成了视我盟侠义之名为儿戏,罔顾万千灾民生死这等十恶不赦的罪行?”
四下一片寂静,才刚嚷嚷着要严办赵铭博的人,心中难免感到有些惭愧。萧墨存趁热打铁,侃侃而谈道:“何为侠义?何为正气?何为惩恶扬善?何为救万民于水火?各位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对此自然无需墨存多言。墨存只知,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畜生如此,何况人乎?若眼见自己老母积弱而无动容,弟妹挨饿而不援手,这样的侠义之士,又有几分真侠义在里头?”
“凶年饥岁,流者填道,死者相枕,天可怜见,令这孤儿寡母幸存于世,得与亲人相遇。赵铭博乍见亲人衣不蔽体,饥不果腹,心中所痛,只怕是割肉喂血亦不为过,情急之下,私拿公粮,也是人之常情。诸位皆是热血男儿,有识之士,如何体会不得子欲养亲的孝道?难道说,堂堂凌天盟,容得下民生国计,却容不下盟内弟兄一片孝心?”
他一番话讲下来,人人脸上有所动容,与赵铭博一般,亲人分隔,不知生死的人实不在少数,众人便是有利益交错,此时此刻,却也被他说得心有戚戚焉。当事人赵铭博早已忍不住,在堂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有性情爽快的当即便道:“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就为这袋粮食,重罚自家弟兄,说出去没得令人寒心!”
“可不是,咱们凌天盟,是对付朝廷鹰犬,可不是对付自家兄弟。”
顷刻间,厅内群众舆论倒向萧墨存一边,木四与孙鹏远脸色难看,正要说什么。萧墨存冷眼瞧见,立即一甩长袖,抢在他们之前躬身行礼道:“盟主,赵铭博虽有罪,但其情可悯,望盟主从轻发落。”
众堂主见萧公子尚且如此,忙纷纷低头行礼道:“望盟主三思。”
沈慕锐哈哈一笑,站起下来,亲自扶起了萧墨存,朗声道:“这才是我凌天盟的弟兄,这样吧,念在他一片孝心的份上,将赵铭博的七刀之刑改为三刀。”
赵铭博脸上一喜,沈慕锐却又冷哼一声,道:“但其罪也难逃,这副堂主是不能再做了,行刑完毕后,便到总坛,做个普通盟众吧。”
这一处罚已是极轻,众人一听,均欢呼起来。一片笑语中,沈慕锐悄悄攥紧了萧墨存的手,笑着道:“如何,你满意吧?”
萧墨存笑了笑,道:“是,多谢你了。”
沈慕锐微眯了双眼,轻声道:“怎么谢?不如,床上谢我如何?”
萧墨存笑容不变,也轻声回他:“行啊,我在上面,不知这谢礼你满意否?”
上部 第 76 章
沈慕锐携了他的手,直接回了他们住的屋子。
这原本是沈慕锐的卧房,萧墨存来了之后,沈慕锐嘱咐红绸,按他的喜好,添加了许多东西,虽然及不上京中公子府里的陈设,却也清新雅致,想是听从了萧墨存先前“不得奢华”的建议。满屋子的精致物件当中,却在墙上挂一副夸张的大弓,显出了另一个主人英豪之气,令整体的文弱气息冲淡不少。
萧墨存跟着沈慕锐进了屋,正待回头叫小全儿上茶,却见沈慕锐关上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人眼底暗涌的情Se意味令周围空气骤然暧昧起来,萧墨存不觉脸上发烫,顾左右而言他道:“天冷,我让他们送盆炭火进来。”
他的手被沈慕锐抓住,下一刻被人牢牢抱入怀中,耳边听得那人哑声低笑道:“不必,我很快,便让你热起来。”
接下来被抱起、放置床上,解开衣服,吻上嘴唇,一系列动作沈大侠完成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再往下,萧墨存已经气喘吁吁,被爱抚亲吻得软了身子,却在沉溺欲海之际,抓住沈慕锐的衣襟,颤声道:“慕锐,这,这还是白天……”
“管不了那许多了。”沈慕锐一边在他身子上肆虐,一边低声道:“看你在堂上侃侃而谈,我就想这么做了……我的墨存,你实在太过诱人……”
“啊……”萧墨存一句话未来得及出口,却已被沈慕锐撩拨得说不出话,只如溺水之人,勉力抓住他的肩膀,仰着头,微闭上眼,任他为所欲为。
先前沈慕锐为了盟中事务,已有数日未曾与萧墨存亲热,心里着实想念得厉害。再加上刑堂之上,见他神采飞扬,舌战众人,犹如镀上光晕一般,美得令人难以直视。想到如此耀眼的一个人,却是自己的人,心下的骄傲和得意不及说出的万一,在此之余,却也有一分说不出的惶惑,只恨不得当下便拥他入怀,进入他,确认他归自己所有。此刻得偿所愿,难免放纵着自己的心情性子,明知身下的人身子荏弱,那接纳之处肌肤娇嫩无比,过度欢爱必定要受伤,可箭在弦上,只觉得快感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哪里还能控制得了?
这场情事相比平时来得凶猛粗暴,幸而沈慕锐良心发现,只做了一次便收场,可仍然把萧墨存折腾得浑身犹如断了骨头一般软绵绵,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完事后,沈慕锐依照惯例,为他清理擦洗,略带歉疚得看着那一身雪肤,被自己连吻带咬,弄得一片狼藉。这样的萧墨存,赤身祼体,长发纷乱,星眸迷茫,被自己咬红的嘴唇微微轻启,带着情事之后的媚态,令沈慕锐脑袋一热,引以自傲的自律再度分崩离析,忍不住将炙热的嘴唇轻抚其上,围绕那点点殷红,辗转缠绵。
“嗯……不要了……”萧墨存呻吟出声,支起身子,勉力躲避着他的亲吻,蹙眉道:“饶了我好不好?刚刚才……嗯……”
他尚未求饶完毕,却已被沈慕锐含住敏感的耳垂。他的唇舌极尽暧昧之能事,转挑萧墨存难以自持的部位流连忘返,萧墨存心知不妙,再任此人下去,免不了又是一场情事。这人今天状如喂不饱的野兽,适才的冲撞中带了说不出的粗暴,早已把他揉捏得全身酸痛,他可不想未来三四又躺在床上度过。
念及此处,萧墨存双手捧住沈慕锐的头,喘着气道:“慕锐,你,你停下,今儿个怎么了?”
沈慕锐一愣,抬起头,晶亮的眸子里仍有挥之不去的欲望,轻啄了一下他的嘴角,微笑道:“没什么,只是几日不曾要你,想死我了。”
萧墨存笑起来,也回吻了他一下,伸手抱住他,下颌抵在他的肩膀上说:“听你这么说真高兴。”
“呵呵,果真如此?”沈慕锐低笑着拥紧他,手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头发。
“当然了,沈盟主原来未曾喜新厌旧,我心甚喜啊。”萧墨存揶揄地道。
沈慕锐沉默了一下,微叹了口气,道:“对你,我永不会。墨存,你不知道自己宛若仙人,我常常怕,一松手,你就不见了。”
“是不是我才刚在刑堂上,不该那么做?”
“不是。”沈慕锐亲了他一下,道:“我盼着你Сhā手盟内事务还来不及呢,这样,你就真正进入凌天盟,再也不是那种可以随时游离逃开的模样。”
“那你怕什么?”萧墨存奇道。
沈慕锐没有回答,却轻轻地描摹他脸上的线条,勾勒他精致的五官,看着他的眼神温柔而深沉,似有说不出来的犹豫和无奈。萧墨存骤然间明白这个男人,哪怕再神勇威仪,再豪气冲天,在自己面前,却只是一个陷入情爱,也会患得患失的普通男子。他心里一阵柔软,靠进沈慕锐的怀抱,让两人的身体紧贴一处,半响,才低声而坚定地道:“你放心。”
沈慕锐一顿,随即板过他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这一吻交换了彼此的誓言,显得尤为郑重。只是吻到后面,逐渐变了质,极尽挑逗缠绵,萧墨存被吻得晕头转向,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才松开他的唇,两人情意绵绵地相视甚久,萧墨存方道:“慕锐,那赵铭博留在此处,你待如何处置?”
沈慕锐微微一笑,柔声道:“给你,可好?”
“万万使不得。”萧墨存摇头道:“他本是副堂主,再下贬,也不能如此屈就了他。”
沈慕锐抱住他,手指慢慢地抚摸他的后背,道:“你是我最看重之人,你的身边,不能放信不过的人。红绸和小全儿,到底武功低微,成事不足。赵铭博为人至孝,拳脚功夫也了得,你此番又于他有大恩,放他在身边,我放心。”
萧墨存拿眼瞪他,道:“你莫不是早看中了他,这才让我进去捡那现成便宜吧?”
沈慕锐呵呵大笑,眨眼道:“你觉得呢?”
萧墨存佯怒道:“我说你何时昏聩至此,人抓了来,只凭一面之词就要把他办了,原来在等着我呢。”
沈慕锐抱紧了他,结实亲了好几下,才放开笑道:“选合适人选保护于你,只为其一;其二,是我想让盟里那帮自以为是的家伙瞧瞧,名扬下的晋阳公子,是何等惊采绝艳,哪里是他们能妄自揣度的,甚至心存鄙薄的。”
萧墨存想起自来这里,众位头目明日暗里对他的蔑视,原本为了不让沈慕锐分心,他是一概不提,却原来,自己受的委屈,这人都瞧在眼底,只等着机会让自己出气。
他心里一暖,低声道:“原来,你都知道。”
“是,我恨不得整日看着你,又怎会不知?”沈慕锐笑了一笑,道:“只是,我毕竟有盟主的身份,那些人又俱是我出生入死的弟兄,断不能为这些小事,寒了他们的心。我若使盟主身份,逼他们恭谨,那只是一时之用;而你用自身才学,令他们敬佩,才是长久之计。呵呵,我的墨存果非常人,今日之后,盟内上下,再也无人敢小瞧于你。”
萧墨存吁出一口长气,微微一笑,道:“如此,我还要多谢你?”
“谢?拿什么谢?”沈慕锐眼里涌动欲望的风潮,迅速封住了他的唇,在他来不及喘息之际,含住他的耳珠,哑声道:“再给我一回,嗯?”
那人虽用问询句,可看样子根本不打算让萧墨存回答,瞬息之间,他又被沈慕锐拉入湿热翻滚的快感当中。欲望如潮水汹涌而来,瞬息间将他席卷进去,刚刚接纳过的身体意外敏感,在那人主导的欢爱当中身不由己地,以颤抖,以呻吟,以销魂的摆动加以迎合。到得后来,他早已意识模糊,瘫软在床,无力地随那人索要。只记得沈慕锐浊重的呼吸似乎从未停过,在那股热浪注入体内,引起他一连串痉挛之际,他依稀听到,沈慕锐翻来覆去,低唤着自己的名字。
他昏沉许久,等到清醒过来,已是天色又昏暗,屋内暖融融,地上摆着偌大一个青铜炭炉,萧墨存略一动,又一阵酸痛难挡,心里将沈慕锐臭骂了好几遍,挣扎着爬起身,却见自己全身舒爽,早被梳洗干净,换上白纱里衣。萧墨存正要叫人,却听得屏风外有丫鬟的时候娇声道:“萧公子起来了。”
外间立即一阵忙乱,不一会,红绸带着两名丫鬟进来,笑逐颜开地一路服侍他穿衣洗漱,萧墨存下床之际,脚下一软,差点栽倒,红绸一个眼明手快扶住,取笑道:“墨存,这都躺了一天一夜,还腿软啊?”
萧墨存涨红了脸,道:“我,我睡得多,自然就没力气。”
“是睡得多的缘故么?”红绸眨眨眼道。
萧墨存略感窘迫,正不知如何答话,却见沈慕锐大踏步走进,边走边解下身上的裘皮披风,边笑着道:“红绸,你在多嘴什么?墨存可不是你们那起胡打海摔的性子,别瞎说了。去,把早起熬的药膳拿来。”
红绸抿嘴笑道:“早拿来了,预备着你的宝贝萧公子要起床,我可是来回五遍温着那粥呢。那小全儿说了,药膳方子金贵得跟什么似的,煮的时候也不让我瞧,就算瞧见了,我反正也不懂。这会子萧公子也洗漱完毕了,快趁热喝了吧。”
她一路说,萧墨存却知这是白析皓留下的方子,心下一阵茫然。待她端过来一碗热腾腾的药膳,萧墨存道谢,正要接过,却被沈慕锐拦下,他亲自舀起一勺,微笑道:“我来喂你。”
萧墨存脸上红晕未褪,轻轻挡住道:“我自己来。”
沈慕锐轻笑摇头,固执将勺子递到他嘴边,道:“张嘴,物品又不是没喂过。”
萧墨存略感踌躇,这里毕竟是凌天盟总坛,若传出盟主于房内如此伏低做小,怕不利沈慕锐的名声,他瞧了瞧红绸,悄声道:“她们看着呢,还是我自己来吧。”
红绸咯咯娇笑,道:“我可什么也没瞧见,你们呢,瞧见什么呀?”
那两名丫鬟伶俐乖巧,齐声答道:“什么也不曾瞧见。”
萧墨存更为窘迫,沈慕锐笑了起来,挥手命她们噤声,再舀了粥,吹了热气送他唇边,道:“这下肯吃了吧?”
萧墨存微叹了口气,乖乖张嘴含入咽下,他们一个喂,一个吃,不多时,一碗药粥已经喂完。随后,红绸送上漱口温水,在一旁难掩兴奋地道:“盟主,让阿博进来见见公子吧?”
“阿博?”萧墨存微蹙眉,问道:“赵铭博?”
“正是。我昨儿个已经下令,命他为你这里的侍卫总长。”沈慕锐头道。
“我不愿。”萧墨存沉下脸,正色道:“他是当世英杰,不能在我这屈就。”
沈慕锐笑而不答,拍了拍手掌,屏风外随即响起一阵脚步声,一名彪形大汉走了进来,神色略有些憔悴,正是那日刑堂所见的前归远堂副堂主赵铭博。
“赵铭博,萧公子不愿要你,说是当他的侍卫总长,会辱没了你。你自己觉得呢?”沈慕锐淡淡地开了口。
赵铭博垂头抱拳道:“若如此,赵某惟有一死,以报公子大恩。”
上部 第 77 章
赵铭博竟然以死相胁,萧墨存便不能再说“不愿”或“不欲”,这样的拒绝,对亟待报恩的古人而言,不啻为一种否定。萧墨存在个时空生活将近一年,也算明白,如自己再加推托,这人不会明白他唯恐埋没人才的苦心,却只会认为自身不好,被恩公嫌弃,恩义思想一主宰,赵铭博说“唯有一死”,便不是一句矫情之辞,只怕下一刻真的会抹脖子。
但把赵铭博留下来,又麻烦甚多,且不说此人屈就,心底是否不甘又痛苦,单是那人真的一天十二个时辰,只要萧墨存环视周遭,必定能瞧见赵铭博铁杵一样硬邦邦的身影。这保镖若干到份上,基本上已经是不把自己当人,只当成木桩、盆景、摆设。萧墨存有时候甚至有些希望自己出现一点小状况,好让赵铭博能动一动,不要再试图扮演一棵无知无觉的树木。他为令这个尽职过头的侍卫多点休息,宁愿增加自己在床上的时间,往常午觉半个时辰,如今也延长为一个时辰,只盼自己呆在床上,赵铭博可以不用每时每刻想要保护于他。结果一日午觉起后,问起红绸,赵铭博可否从岗位上下来休息,红绸撇了嘴道:“他哪里肯,直道午觉时分最为安逸,若有人动手,时机正合适。念到此处,他又如何肯自己松懈一把?”
萧墨存略有些惊讶,道:“难道他一直站在外面?”
“可不是,一天占足六个时辰,累不死他。”红绸口气中又是埋怨,又是心疼。
“你把他叫过来,我有话对他说。”
红绸白了他一眼,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怪脾气,早说了,他做的都是侍卫的本分,公子爷对此无需多言。”
萧墨存略微沉吟,觉得事不能这么继续下去。感情这来的不是侍卫,倒成自己良心上的祖宗。他使了个眼色给一旁的小全儿,命他附耳果然说了几句,小全儿点头称是,不一会出了房间,端进来今日服用的药物,道:“公子爷,我把药给您端过来了。”
他手一滑,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汁竟然朝萧墨存方向淋了过去,萧墨存“啊”的一声低呼,侧身正欲避开,忽觉眼前一花,一个身影飞扑过来,欲挡在他前面,却仍然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那碗药汁,倒在萧墨存水蓝色锦袍上。
小全儿白了脸,丢下碗奔过去,带着哭腔道:“公子爷,您,您怎么不躲啊,这下真淋到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得了,毛手毛脚的。”红绸一路骂,一路上前去,急忙将那锦袍揭开,幸而气甚寒,说穿衣物夹棉居多,倒也不曾烫到,只是可惜了那身锦缎夹袍。
“我心里有数,不碍事的。”萧墨存对红绸笑道,转脸对一脸呆滞的赵铭博道:“如何,赵兄,你现在知道,即便你打住精神,全天候着,也有你看不到,管不到的意外吧?甚至于,有些意外,你明明瞧见了,可就是无法阻止,你可知为何?”
“为,为何?”赵铭博呐呐地应道。
“因为你只是肉体凡胎,你无法预测下一刻萧某将身陷何难,你无法预测,萧某的劫难,是否是你能够化解的。”萧墨存微微一笑,道:“这该如何是好呢?如此一来,你可不仅报不我的恩,还要欠我的情。”
赵铭博是实心人,听后随即脸露焦灼之意,道:“那,那该怎么办?”
“很简单,”萧墨存张开手臂,由着红绸脱下他染上污渍的锦袍,换上一袭干净外袍,笑道:“那就做凡人能做的事,别为着报恩,想着自己能成仙成神。”
红绸噗嗤一笑,回头啐道:“萧公子说得是。阿博,你瞧瞧自己的模样,吃不好睡不好,成仙倒未必,成那老鼠精,我瞧着却十足的像。”
萧墨存微笑着看向赵铭博,道:“如何,做我的侍卫,头一条,就是把自己当人,人有七情六欲,有力所不及,有可为和可不为,最基本的,是有作息劳逸。你先与我坐下,红绸,让小全儿给赵铭博总长,端碗点心来。”
赵铭博脸色一变,摆手道:“这,这可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连小全儿那猴崽子,都跟着萧公子一桌子吃饭呢。”红绸咯咯娇笑,道:“阿博,男人大丈夫,扭捏作甚,莫不是怕我们萧公子,不敢过去呢?”
赵铭博眼露迷茫,喃喃道:“咱们小门小户的,才同台吃饭,那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不是最讲究主仆尊卑的么?”
“讲究礼节,也看场合。”萧墨存微笑道:“此刻并无外人,你们就是我亲近的朋友伙伴,无尊卑高下之分。快请入座吧赵兄。”
赵铭博挣扎了几下,对着萧墨存明亮的笑靥却拒绝不出来,迷迷登登地依言坐下,再接过红绸端来的热腾腾的馄饨点心,竟真的与萧墨存同台吃了起来。那馄饨做得甚为精巧,味道鲜美异常,与往常所吃,大不相同,也不知放了什么新奇佐料,大冷天吃下去直暖肠胃,教赵铭博不由自主,将汤底也喝得一干二净。待放下碗,才发觉对面萧墨存的那碗,只不过略动了动而已,再对上他和煦的眼睛,便是心思再粗,也明白萧公子的那一碗,不过是怕他不自在,陪他吃的罢了。赵铭博心下过意不去,忙了站起来,慌道:“公子,这,我,我……”
“诶,坐下再说。”萧墨存示意他坐下,温言道:“我有几句话,其实疑虑甚久,正要问你,我们聊聊。”
“公子请问。”
萧墨存食指扣桌,沉吟了片刻,才道:“你,怎么看那个木四先生?”
赵铭博脸上现出一派积怨之色,咬牙道:“阴险狡诈,卑鄙小人。”
“你呢?觉得自己是什么人?”萧墨存略带戏谑地看向他。
“我,我,我再怎么样,也不会两面三刀,暗地里使绊子算计人。”赵铭博显是有些激越,声调不觉提高了些。
“那么这里有个问题。”萧墨存缓缓道:“为何一个卑鄙小人,却能凭着一点小事将你押入刑堂,令蒙冤受屈?更令人奇怪的是,大堂之上那么多堂主副堂主,却无一人站出为你申辩?”
赵铭博有些脸色苍白,退了一步道:“我,我自来快人快语,遇事冲撞过他们数回,暗地里不知得罪多少人……”
“你错了。”萧墨存摇摇手,道:“你再鲁莽,也不至于得罪所有头目,及到我后来替你辩解,附和的人也不少。那么,为何些人,明知对你不公,却无人出来与木四对质呢?”
“我,我不知道……”赵铭博垂下了头。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呢?墨存,你就别难为赵铭博了。”屏风外传来沈慕锐的洪亮声音,转眼间,他已大踏步进来。
赵铭博见到他,赶忙行礼,沈慕锐点头示意,走到萧墨存身边,笑道:“在外面听你那么一问,真真精彩,想必你已心中有了答案,不如就一并告知于我们吧。”
萧墨存似笑非笑地道:“想知道?行,吃了它吧。”
他手指自己面前适才吃不完的馄饨,沈慕锐呵呵一笑,道:“还热着呢,怎么好端端的,想这个吃?”
萧墨存示意红绸取来新的筷子,塞到他手里,沈慕锐也不推托,几下将那碗馄饨吃下,抬头对上赵铭博愕然的眼神,哈哈一笑道:“铭博,以后你娶了媳妇就知道,这两人共吃一碗饭,比之画眉,更有趣味,唉,不足为外人道哉啊。”
萧墨存在一旁淡淡一笑,取过巾帕递过去,沈慕锐却不接,将嘴凑了过来。萧墨存摇头叹了下,轻轻替他擦拭嘴角。
赵铭博到底是直性汉子,见两人亲密不避嫌疑,不禁有些脸红耳赤,沈慕锐却大大方方,拉着萧墨存的手,对他道:“我将你放在萧公子身边,看似罚你,实是对你最大的信赖吧?他是我惜若性命的人,如不是视你如的我左右手,我又怎肯让你来负责他的周全?”
赵铭博心中一热,跪下道:“盟主,属下,属下明白了……”
“明白就好,起来吧,一起听听萧公子对你那件事的见解。”沈慕锐单手示意他站起,转头对萧墨存道:“我吃也吃了,这下可以讲了吧。”
“谨遵盟主,”萧墨存揶揄地笑了起来,道:“刚刚说到,为何我去之前,无人为赵兄鸣冤,即便不少人心底明白,这一出不过是归远堂的内讧。这一切皆是因为木四先生。”
“他,他难道暗地里辖制了众位头目?”赵铭博急问道。
沈慕锐冷冷瞥了他一眼,道:“暗地里辖制这么多人,你当我死的么?他若有这本事,凌天盟,早就是他的了。”
赵铭博脸上一红,垂头道:“是,属下失言。”
萧墨存轻轻一笑,道:“很简单,木四先生所说的每一句话,无不冠以大义凛然的借口,他能将你偷拿一袋粮食编成一车,再从一车编成有心破坏盟内赈灾大义,再从这个上头扯上什么天地正气,污蔑你反凌天盟宗旨,你的罪过,便如此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大到旁人想为你说一句话,都要背上反盟反侠义之道的罪名。你想这么一来,谁还敢替你说话?
沈慕锐微微颔首,目带激赏地看着他,萧墨存站起来负手道:“自古文死谏武死战,为何总有人前赴后继,视死如归?皆因他们坚信自己所做之事,符合道义,符合某样高高在上的信念,即便生前无人能领会,死后也必定丹心化碧,清名长留。这样,站在这种道义对立面的其他人,即便所做之事,符合常理,也会被认为奸滑佞臣,自私小人。比如你为了救自己老母拿了盟里一袋粮食,原本无可厚非,但一与凌天盟大义对立,便成了木四口中所说的,为一己之私欲,置天下灾民于不顾了。”
赵铭博咬牙道:“那个小人,竟然拿我盟大义做文章!”
“这也怪他不得。要怪,你只能怪我们沈大首领。”萧墨存淡淡地道。
“为何怪我?”沈慕锐奇道。
“自然要怪你。”萧墨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明明,你才是最有资格解释何为道义的人,你却要任这种解释权落入木四这样的奸佞之手,不怪你,又怪得了何人?”
沈慕锐脸色动容,喃喃地道:“解释道义的权力……”
“不错,这个权力,可比你看得见摸得着的那些武功利刃,头目盟众要厉害得多。”萧墨存停了停,继续道:“何为道义,何为凌天盟宗旨,你的那些宗旨,又如何令盟众信服,如何不至落入小人之手,为其利用?更重要的是,如何使凌天盟所在之处的老百姓信服?”
赵铭博奇道:“这个东西,会比刀枪利刃好用?”
“那是自然,你想,你若令一百个人信奉你的宗旨,便有一百个人跟着你,因为他们坚信,唯有跟着你,才不枉此生。这岂不是比之或出于兄弟情义、或走投无路、或慕名而来,或混吃混喝,乃至为作威作福,欺男霸女而来的盟众,要强上百倍?”萧墨存侃侃而道:“且有一种统一信念,容易凝聚人心,大到官府围剿,自然有自荐的死士出列;小到如赵铭博此类以权谋私的行为,必有人仗义执言。”
“正该如此!”沈慕锐一拍桌子,笑道:“今日听墨存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萧墨存叹了口气,道:“已经说到这份上,我便所幸再多说一句。除此之外,你作为盟主,却需有一个不为各堂所牵制,铁面无私的部众,专事监督震慑之用。手段无需恐怖残忍,但做事一定要讲求规矩证据,不讲人情脸面。凌天盟这艘船幸而建立不长,所现纰漏也有修补余地,不然再视而不见,定然要再出现欺上瞒下、贪污腐败、为求私利而置无辜人于死地之事。”
沈慕锐点点头,握着他的手,道:“我晓得,但这些事情,进行起来却颇多复杂之处,墨存,你能帮我么?”
萧墨存揉了揉太阳|茓,淡淡地道:“我这,还不算帮么?”
作者有话要说:
萧墨存提出的这两点,实际上就是现代国家政权已经成为公论的两样:一是意识形态的掌握,二是监督机制的独立和完善。只不过,对凌天盟,他只能说出一个初级设想而已,但即便是这个初级设想,已经可以令沈慕锐获益良多。不要忘记,我们党第一代领导人,就是靠意识形态的贯彻打下的江山,而监督机制,也是今日资本主义国家对付腐败的重要手段。
好了,到这为止,萧墨存已经开始介入凌天盟的运作,这其实是他无法避免的,也是沈慕锐早就明确了的。看小说,其实我们不要简单认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人的感情很复杂,不会单单只有一种爱情。即便是萧墨存,就算心中向往耕田归隐,但是,遇到能一展才华的时候,仍会按捺不住。更何况沈慕锐那样的首领呢?倘若只凭一点小情节,就要判断沈慕锐是好是坏,爱不爱墨存,真的很武断。某水在这里可以回答所有亲亲,沈慕锐绝对爱墨存,而且这种不算“纯粹”的爱,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强烈和深刻。
上部 第 78 章
沈慕锐这一次开口让萧墨存“相帮”情真意切,比之先前多几分忧虑和迫切的期待。他那双利如寒星的眼眸定定地望着萧墨存,眼光中流露不出的兴奋和信赖,萧墨存心中一软,便是明知这一答应,其后自身难以再享清净平和,却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将那未来无穷的波折和暗涌均忽略不计。
既然应承了沈慕锐,以萧墨存做事的风格,便是不拖泥带水,马上投入进去。此后一连半月,他先是将沈慕锐手头掌握的凌天盟部众资料收集起来,进行分析,再以沈慕锐的名义,派遣部众赶赴临近各堂,收集相关数据信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萧墨存这才知道,原来凌天盟内部竟如一个小小朝堂,权力相争,裙带关系早已盘根错节。其间欺男霸女者有之,中饱私囊者亦有之,更不用提盗名欺世,庸碌无为的其他人了。更有甚者,有些分舵,简直如同绿林山寨,横行霸道,不要说离原本侠义的初衷甚远,连做个基本良善之人都堪舆。长此以往,不要等朝廷派兵围剿,这些人状如散沙,迟早自个废自个。
这样就很好解释,为什么木四先生这样的人,能够迅速在一个分堂内站住脚跟,并迅速爬到决策层的位置,进而左右堂主意志。这一点,当然跟堂主孙鹏远目光短浅,心胸狭隘分不开。但问题是,这样一个草包,到底是如何当到了十二堂堂主之一?
萧墨存脸色凝重地注视着手上的宗卷,他发现,这个问题之所以没有人提出,并不是凌天盟内缺乏有识之士,而是有识之士大都禁锢于“恩义”,“人情”样的范畴,而无法指出诟病。比如孙鹏远的提拔,在萧墨存这样的现代人看来,完全就像一场老套的武侠长片。沈慕锐初遇萧墨存之前,曾经遭遇过一次部下的反叛,在被昔日的亲密战友反戈一击之中,沈慕锐被打得措手不及。在他遁逃养伤之际,曾有护卫数人冒死护他。后来,这数人均死于非命,其中一人临死之前,求沈慕锐替他照顾胞弟,当时在归远堂一个分舵当小舵主的孙鹏远。沈慕锐为人最讲究有恩报恩,夺回盟主之位后,便妥善安置那数名为他罹难的护卫家人。正巧原归远堂副堂主参与叛乱,被孙鹏远绞杀,于是功上加恩,沈慕锐便提拔了孙鹏远任副堂主位。未及数月,堂主殉难,孙鹏远才当上归远堂堂主。
萧墨存只觉啼笑皆非,一个这么重要的职位,竟然不需要经过选举或者考核,仅凭领袖个人喜好随意任命。即便是皇帝统治下的天启朝,不管台面下交易几何,文武百官至少在场面上,还有科考武举,地方官员每三年还有一次由其上级官员主持的政绩考核。沈慕锐倒是爽快,他哥两好一般轻轻松松便把一个堂主之位送了出去当还人情,怎么怨得了底下众人不有样学样,乱成一锅粥?
萧墨存是受过西方教育的人,并不认同种将个人情感与团队建设拉扯上关系的做法。在他的观念中,设想一种制度,首先是将人性往“恶”里面考虑,唯有这样,才懂得承认人会犯错,人会做恶,才能发挥制度规约的作用,才能从制度上确保种纰漏的减少。而凌天盟现在的状况是,把盟众全设想成天生道德高尚,动不动就会发扬爱盟主义精神,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于是制度被空置,成为一纸空文,人情练达才是最该遵守的盟规,造成大堆稀奇古怪的问题层出不穷,难以一言以蔽之。
因此对萧墨存而言,最应该教育的不是其他人,恰恰就是他的爱人沈慕锐。他又花了半月的时间,每夜灯烛之下,与沈慕锐反复灌输管理思想和管理观念。萧墨存前世出生商贾之家,自幼耳闻目睹的精英教育中,实在不乏企业管理学一门,加之他聪明过人,即便未曾参与过企业管理案例,却也大致明白这一操作是怎么回事。他始终记得,自己的祖父,那著名的华商巨子说过的一句话“管理并不神秘,说穿了,不过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就是说,你自己都只能是个凡夫俗子,又怎能要求属下职员舍生忘死,为组织鞠躬尽瘁呢?因此,他设想的凌天盟盟规,却是不讲人情,却要充分考虑人性。
只是,这一套观念要让沈慕锐这样满脑子侠义豪情的古代人接受,颇费了一番功夫。很多平平常常的现代观念,对古代人而言,却不啻为惊世骇俗,解释起来相当费力。最令萧墨存恼怒的是,说着说着,这人总会想方设法,又摸又亲,动手动脚之后,结局总是只有一个,便是两人说到床上去。萧墨存难得动怒,摔了杯子问沈慕锐到底想不想要听自己的建议,若只是耍自己玩,那趁早各干各的。沈慕锐慌了神,忙将他搂入怀中好好地抚慰了一番,低头认错,却将过错推到萧墨存头上:“谁让你灯下瞧来,美得令人晃神,我把持得住才怪。”
当然,这样的话,也只能说一次,多了萧公子就要真跟他翻脸,沈大侠揣摩他的心思,向来八九不离十,知道他的底线在哪。尽管灯下看他人美如玉,真个难描难画,令他每每瞧见,总是心猿意马。而他所解说的东西,所阐述的想法,每每令他如坐针毡,当下听起来尽管极为不顺耳,恨不得拂袖而去,可过后仔细一思索,却又觉受用无穷。
沈慕锐常常有所疑惑,觉得自己面对的,尽管一张鲜花嫩柳一般的脸,却不是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年,倒像一个八十岁的老鬼。他的冲动,一半为了萧墨存,一半却也为心底的惶恐,似乎唯有将那人紧紧抱入怀中,压到身下,进入他的身体,才能感觉那人是自己的;不然,一个恍惚之间,那人便似乎要化为虚空,再也把握不到。
两人经过长达半月的“磨合”,终于就凌天盟盟规及所阐述的道义目标达成了共识,其后由萧墨存执笔,历经三日,写成《凌天盟纲要》,份纲要分为三大部分,首先是凌天盟告天下书,内就凌天盟宗旨,其奉行道义,其所主要意图进行阐释,并批驳朝廷污蔑其为“草寇”,武林同仁斥责其“乌合之众”等观点。第二是凌天盟盟章,围绕盟内组织制度,权力结构、盟众纪律原则进行详细规定;第三是凌天盟盟规,也就是新的规章制度,这份制度详细而人性,既考虑到盟众大多穷苦人家出身的实际需求,又对违反者做出了严厉的处罚规定。
这大概是这个时空历史中出现的第一份民间反政府组织活动纲领,它凝聚萧墨存前世所知的政治学及管理学知识,却也针对这个时空江湖组织的特性。那三日里,他思如泉涌,奋笔不停,几到废寝忘食的地步。若不是小全儿在一旁盯着他喝药吃饭,怕是连这个也要省下来。
等到萧墨存写完最后一笔,站了起来,却觉一阵天旋地转,他差点站不住,勉力撑住书案,才没倒地。萧墨存一阵心怵,这种眩晕太过熟悉,当初在宫里,便是眩晕袭来,然后自己莫名其妙缠绵病榻,若不是遇到白析皓,只怕此刻早已小命休矣。他忙晃了晃头,强行将那阵眩晕压下去,恰巧门外传来轻微剥啄之声,萧墨存不愿显露病态,令众人大惊小怪,便坐回椅子里,与平常一般无二地道:“进来。”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小全儿撅着嘴,端着托盘进来,里面照例是一碗浓黑药汁。他气鼓鼓地走了进来,将药碗往桌子上一撂,道:“公子爷喝药。”
“好。”萧墨存淡淡一笑,道:“小猴儿,怎么,有谁欺侮你了?”
“没人。”小全儿低头道。
“没人?”萧墨存温言道:“你嘴唇都撅得可以挂油瓶了,还说没有。说吧,什么事?”
小全儿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只看着萧墨存,咬着嘴唇道:“我,我,我讲之前,公子爷先恕我无罪。”
萧墨存叹了口气,手指扶额,虚弱地道:“说吧,我总是你的主子,有什么事,我替你担着便是。”
“还有什么?不就是猜不透主子呗。”小全儿嗫嚅道。
“猜不透我什么?”
小全儿鼓起勇气,轻声道:“当初您为朝廷尽忠尽职,小的无话可说,什么门出什么人,咱们都是朝廷的人,从小就讲报效忠义两全的。可如今,这凌天盟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主子您尽心费力么?自古忠臣不事二主,便是,便是瞧在沈大侠的面子上,可也不必,不必如此……”
“你,你是说我朝秦暮楚了?”萧墨存涩声道。
“不,不是。小的就是想不明白,您是天潢贵胄,嫡亲的龙子龙孙。满京城谁不知道,皇恩浩荡,都向着晋阳公子府,便是,便是朝堂之上受了委屈,可哪会皇上不是大把的赏赐回去等着您?沈大侠再好,可,可也是……”
“可也是一个草民,配不上我这所谓的天潢贵胄,嫡亲的龙子龙孙?”萧墨存冷笑一下,只觉一股闷气堵上心口,脑袋里一阵阵扯得疼。若在平时,他还有心思教导小全儿一番,可现在正是身体虚弱之际,又被这样气急攻心,他抿紧薄唇,伸出手去,想要端起药碗,却发觉手抖得不成样子。
“主子,主子您怎么?主子,您甭生气……”小全儿一见萧墨存这个样子,唬得脸都青了,忙凑上去端起药碗,含泪道:“主子,小全儿是满嘴喷粪,没有见识,您千万别生气,您要喝药不是,小全儿伺候您。”
萧墨存待要扭头赶他下去,却见他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犹如受惊的小动物。想来适才那番话,也是他年幼无知,再加上身处底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才说出,倒也不是有心要气自己。他轻轻吁出一口气,缓缓道:“没事,我自己来吧。”
“主子……”小全儿急得眼泪流了下来,不知如何是好。
萧墨存心里一软,还是伸过头去,就小全儿的手将那碗药一口一口喝下去。小全儿不敢多言,乖乖伺候他抹嘴、漱口,待一切完毕,方小心翼翼地问:“主子,要将歇么?”
“也好。”萧墨存站起来,将写好的东西卷起放好,手搭上小全儿的肩膀,道:“我们过去……”
他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一阵强烈的眩晕袭击而来,霎时间一个站立不稳,直直滑倒在地。恍惚间,听见小全儿尖声大叫:“公子爷,公子爷您怎么啦?”再听见门户被人大力撞开,好几个人急匆匆地冲了进来,依稀辨得出赵铭博、红绸的脸。然后,仿佛有人在他耳边吵闹着,有一个女声高昂而刺耳地叫道:“这都怎么伺候的?人成样了,首领来了,我们一个个都逃不!”
萧墨存抖着嘴唇,想说红绸别急,有我呢,沈慕锐不敢把你们怎么样。可他哪里有力气开口,霎时间眼前一黑,陷入更深的昏迷中。
上部 第 79 章
萧墨存这一次发病来势汹汹,非以往发病可比。他的身子本经由神医白析皓调养,已经大有起色,然底子甚薄,来到陌生的地方,虽有爱人相伴,但到底精神紧张,此番又劳累不堪,积压下的病症便如山洪倾泻,一发不可收拾。
他整日昏睡,陷入黑暗之中,不知今夕何夕,朦胧之间,似乎有人在自己耳边叹息,有人走动,有人哭泣,还有人压低着嗓门争执。恍恍惚惚的,一会看见沈冰楠在自己面前哭泣,一会是白析皓黯然销魂地瞧着自己,一会是沈慕锐冷漠地越行越远,一会却是皇帝高高在上地睥睨,威严地道:“来人啊,将这乱臣贼子拿下!”
他吓了一跳,一闪光线冲了进来,他慢慢睁开眼睛。耳边只听得红绸一声欢喜的呼喊:“墨存醒了,他醒了!”房间内骤然忙乱起来,一个人迫不及待冲到他的床头。那当中,头发蓬乱,脸色憔悴的,居然是凌天盟高高在上的首领沈慕锐。萧墨存只来得及眨眨眼,正想说什么,下一刻,已被沈慕锐牢牢抱入怀里,这个武功盖世,进入禁宫如入无人之径的男子,抱着他的手情不自禁有些发抖,颤声道:“墨存,墨存,你可算醒了,可算醒了。”
萧墨存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哑无声,他抬起手,想抚平这个男人深皱的眉头,却发觉自己全身如陷入泥沼,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他软软地伏在沈慕锐怀中,看着沈慕锐写满欢喜和担忧的脸,无声地微笑了一下。
“首领,你别抱那么紧,仔细墨存疼。先让他喝点水,几天颗粒未进,铁打的人也熬不住。”红绸擦擦眼角,递上来一个白瓷茶盅道。
沈慕锐猛然醒悟,忙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胸膛上,接过茶盅,仔细凑到他唇边,萧墨存勉力喝了几口,却是干渴异常,又喝了几口,沈慕锐笑了起来,柔声道:“先不喝了,歇会,吃点东西好不好?”
萧墨存点点头,靠在沈慕锐怀里,倦怠地闭上眼睛,沈慕锐摩挲着他的肩膀手臂,喜道:“你能醒过来就好,就怕你昏睡不醒,药也没法喂,施针也不知道疼,看得人着急得很。好在终于醒了……”
萧墨存心里一阵温暖,知道自己此番昏迷,定是把他急坏了,喘着气,勉强抬起手,放在他的手背上,立即被沈慕锐一把握住,身子一紧,沈慕锐手臂一用力,仿佛想将他嵌入怀里,在他耳边深切地道:“你若心感不安,便不要再这么昏睡,你不知道,我真的怕……”
“没……事……”萧墨存半抬起头,嘶哑而低弱地道。
“没事,是,你会没事。”沈慕锐一字一句地道:“有我在,怎么样,都不会让你有事!”
萧墨存想抱住他安慰他,想开个玩笑,想缓和一下他口气中隐含的狠利坚决。但他眼皮越来越重,终于双眼一黑,再度陷入昏迷中。
再一次有所意识,却醒不过来,迷迷糊糊的,听见耳边红绸与一陌生男子争执起来,似乎在拍桌子骂:“胡说八道,他分明只是累倒睡着而已,怎么在你嘴里就变成沉疴难愈,积重难返?”
那人似乎回了句什么,却听见红绸又哭又骂:“放屁放屁,好好一个人,你说病入膏肓就病入膏肓啊,你以为你谁啊,放屁,大大的臭狗屁!”
旁边Сhā入一个雄浑的男声,却是那尽忠职守的赵铭博,焦灼而无奈地道:“红绸,你就莫要骂人家大夫,还嫌首领不够心烦吗?不要在这里哭了……”
眼前似乎有光影明灭,如同前世看过的电影屏幕那闪烁不定的光线。耳边这回却听得有人哀哀地,压抑地哭泣,一声一声地说:“公子爷,公子爷,小全儿不活了,只要你醒来,真的,只要你醒过来,把小的阳寿折了都给您,小全儿不活了,不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满屋子忽然回荡着沈慕锐中气十足的怒吼:“发凌天盟令,把江湖给我掀翻了,都得给我找到那个人!”
“我等得了,墨存等得了吗?什么叫人海茫茫,杳无音讯,我就不信,倾我盟全力,还找不到一个白析皓!”
“三天,就三天!三天之后,找不到人,你们的堂主之位也不用当!”
沈慕锐的声音焦急失态,但听起来却相当遥远。萧墨存皱起眉头,想告诉他不要动怒,做领袖,切忌就是说出这种私人情绪极浓的话,他张了张嘴,这次却能成功呻吟了一声,下一刻,已被拥入沈慕锐熟悉的怀抱中。他勉强睁开眼睛,颤巍巍地伸出手,摸上那人下巴处不知何时长出的拉扎胡子,微微一笑,哑着嗓子道:“锐,你变丑了。”
沈慕锐又想笑又想哭,抱着他,吻上他那因生病而显得突兀的颧骨,低声道:“我是俊是丑,你都不能不要,你是我的,就永远都是我的,听见没?”
“霸道。”萧墨存用口型微微地,闭上眼睛,又再睡去。
他再次醒来,睁眼却是一屋亮堂堂的蜡烛,照得室内如白昼一般。睡梦中仿佛被人灌了不少苦涩药汁,这会反倒觉得四肢中有了些许力气,他一睁眼,立即接触到沈慕锐布满红丝的双眼。萧墨存一阵心疼,颤抖着手,摸上他的脸颊,道:“对不住。”
“不要跟我道歉,”沈慕锐握住他的手,紧贴自己脸颊,痛苦地道:“是我对不住你,只道凌天盟耳目遍布下,却不知,连找到白析皓来给你医病,都不能。”
“不是的。”萧墨存微笑着道:“他那么心高气傲一个人,一旦要走,便打定了从此再无相见的可能,你找得到才怪了。”
沈慕锐凄然一笑,吻着他的手背道:“你放心,便是找不到白析皓,我也断不会让你有事。”
萧墨存手一颤,万分眷恋地抚摸上沈慕锐的眉眼,在那浓烈深邃的五官上久久徘徊,低声道:“我可曾说过,我信你?”
沈慕锐一震,眼睛骤亮,含笑道:“不曾。”
萧墨存虚弱一笑,坚定地道:“锐,我信你。”
“我该说,生而何幸乎吗?”沈慕锐吻上了他的眼睑、眉毛,最后在他的嘴唇轻啄了一下,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我绝不允许!”
萧墨存摇摇头,微弱地道:“正是因为我信你,所以,我请你,莫为我,做多余的事。”
沈慕锐皱眉道:“墨存,你莫非以为,我能任你在我面前颓败萎靡而无所事事?”
“我知道你不会。”萧墨存微笑着道:“还记得我们在断崖那,我挂树上,对你说过的话吗?”
“记得,”沈慕锐叹了口气,道:“你说,让我转过身去,莫要看你。”
“这一次,也是这样。”萧墨存摸着他的脸,柔声道:“我这副身子,七劳八损,在皇宫那会,太医院云集天下名医,却也诊断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是,白析皓在此,他也只怕未必能药到病除。若有那么一天,我信你已然尽力,想来天意如此,我们不要强求。你要懂得,该转身的时候,转身而去,对你对我,才是最大的仁慈……”
“呵呵呵,”沈慕锐一阵低笑,打断他道:“墨存,你忘了么?”
“什么?”
“那一天,我是跟着你跳下山崖。”沈慕锐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你是我要的人,我绝不允许你在我面前出事!”
萧墨存没再说话,却忽然一笑,轻声道:“抱我起来。”
沈慕锐含笑头,将他抱起,揽于胸前,明显感到怀中之人虚弱得仿佛一头小猫。他怜爱地抚摸那瘦削不少的身体,却听见萧墨存道:“把,把头低下来。”
沈慕锐不解地低下头,却觉嘴上一凉,两片柔软冰冷的嘴唇贴了上来。沈慕锐晃了神,半响才意识到这是萧墨存在亲他。在他的记忆中,两人欢爱之时,萧墨存也落落大方,但主动亲吻之事,却是从未有过。他心里一阵荡漾,忙含住他的唇,热切地回吻了过去,直吻到萧墨存一阵气喘,又在自己怀里昏了过去。
上部 第 80 章
至此萧墨存一日消瘦过一日,整日昏沉不定,便是偶尔醒过来,也是说不上两句话,又再沉沉睡去。众人想了无数法子,凌天盟总坛珍藏的疗伤圣品,灵丹妙药,不知给他灌进去多少,可人便是如此萎靡不振,卧于床上,直如冰雕玉琢的一个精致人偶,却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正迅速消融,非人力所能阻挡。
这一日萧墨存忽然醒来,直说身上腻歪,要沐浴更衣。红绸暗地里掉了眼泪,立即想到他可能自知大限将至,那神仙一般的人,便是要走,也想干干净净地去吧。她与赵铭博等人一对视,便知有此想法的,不只一人,但看着沈慕锐有些痴狂的眼神,却如何敢把这样的话出口?于是遣派了人烧水,备好巾帕、麝香、衣物,将那一间屋子四角放了炭炉,直烧得暖融融的,放请人禀告沈慕锐。半响之后,见到沈慕锐小心翼翼地抱着萧墨存出来。那一张曾在第一眼便折服了自己的脸,此刻有一大半埋在首领怀中,苍白颓败得宛若地上一叶隔夜的花瓣,手臂低垂,想是连动一根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见此光景,红绸眼眶一红,才忍下去的眼泪顷刻又涌了上来。
可就是这样一张脸,却仍然带着和煦如风的微笑,经过红绸身边的时候,她甚至听见那人用微弱的声音,如往常一般打趣道:“红绸,你哭便哭吧,如何要做低头垂泪状?早说了,娇羞佳人不适合你。”
红绸明明流着泪,却脚一跺,如那些他们共处过的无数平常日子中的一个那样,叉腰叱道:“萧墨存,别以为躲首领那就敢惹老娘!告诉你,老娘还就是喜欢二八佳人的调调,怎么的吧。”
而他们的首领沈慕锐,则也如往常那样,呵呵低笑,宠溺爱怜地看着怀里的人,再低头亲一亲他的额头,仿佛这人不是病弱到快要死去,仿佛萧墨存,仍然如他初见那样,一袭月白锦袍,惊采绝艳,令他一见倾心。
那次沐浴进行了很久,红绸侍立在外间,始终听到里面的戏水声和嘀嘀咕咕的交谈声,间或夹杂沈慕锐爽朗的笑声,似乎还谈到八十岁时如何把臂同游,两个老头子如何再令年轻一辈英豪尽折腰。如何豪情壮志,倒仿佛两人,有长长的一生要相濡以沫去共度一般。红绸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有那么多,但是听着一个明明命在旦夕的人,却以豁达之姿,在尽最后一份努力来给自己的爱人留下美好记忆,她便觉得自己的心,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紧紧捏住,疼得她要忍不住流下眼泪。
她自小经历离别丧乱,早已以为,人世浮沉,人情冷暖,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情,但如今见到自家首领与萧墨存,那种压抑心底的眷恋与悲伤,明知上苍从无怜悯,却也忍不住想要为二人祈福。她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却听见珠帘哗啦一声响,沈慕锐披着长长的湿发,仍旧抱着萧墨存走出。萧墨存伏在他怀中,长长的睫毛如萎顿的蝴蝶一般悄无声息,两片脸颊被热气一蒸,倒显出这些时日难得一见的红晕来。红绸心里一惊,上前一步,颤声问道:“墨存他……”
“睡着了。”沈慕锐温柔地垂眼看他,紧了紧抱他的臂膀,大踏步走进寝居。
萧墨存一路昏沉,仿佛梦见许多光怪流离的东西,一会觉得自己身处四面酷热的无边沙漠,孤身一人踯躅前行,头顶一方烈日,几乎要将自己晒干;一会又如处寒冰深潭之中,灭顶的刺骨冷意,几乎要将整个人的骨髓都冻成冰渣。就在样极乐与极寒之间煎熬,令他苦不堪言,梦里似乎受不住那痛苦而流了泪,只叫着:“锐,救我,救我。”
“我在此,莫怕,我在此。”他的手被抓住,熟悉的温度,熟悉的触感,萧墨存骤然安了心,乖乖地放松,任那一波波热浪或寒意侵袭而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子如陷入棉花般软成一团,时常感到有谁往他嘴里哺些药物清水。这一日神智略清,勉强睁开眼,却看到自己与沈慕锐赤身相对,沈慕锐抓住自己双手脉门,全身大汗淋漓,双目微闭,那一阵阵炙热冰寒之感,正是从他的双手源源不断冲入自己体内。萧墨存心里一惊,就算再不明白,此时也隐约猜到他在做什么,想要挣脱,却无力挣脱,只大口喘气,拼了全身力气,也只如蚊子细哼般说了一句:“锐,不要这样,不要——”
沈慕锐睁开眼,一双黑色深沉的眸子满溢深情,微微一笑道:“我说过,无论如何,不会令你有事,放心,你不会有事。”
“不,不——”萧墨存想大声反对,想斥骂他疯了,想痛惜他无需为自己牺牲至此,但力量微弱到一句话也说不出,耳边只听得沈慕锐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墨存,莫要心觉愧疚,早在崖底们定情之时,我便说过,遇到你,我方明白当日拼死练功的目的,原来真是为了你,原来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救你一命。你放心,我只是将功力输给你,并非散功,他日勤练,也能重拾。呵呵,只要能救你一命,便是让我剖心歃血也在所不惜,莫要讲这区区功力。”
萧墨存只觉心里又酸又痛,他来这时空已久,自然知道所谓武林中人,对功力看得重于性命。若某地有增强功力的圣物或秘籍出现,则随者蜂拥而至,手段卑劣,无所不用其极。一件物品,能令平素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丧心病狂,什么情义道义,均可抛下不顾。而此刻沈慕锐竟毫不犹豫,自损功力,相救于他,怎能不令他感知那人的情真意切?他心神一激荡,只觉天旋地转,一口热血,忍不住喷了出来。
在那极冷与炙热两边煎熬,意识再度陷入模糊当中。萧墨存只苦苦挣扎着,这一次却昏迷得极不安稳,周围仿佛嘈杂喧闹许多,不知名的骚动、不安、暗涌、焦虑,似乎从外界正源源不断地侵入,即便身处昏睡当中,却也似乎感受到来自外面的波动,睡得极不安稳。到得后来,他几次模糊醒来,却不见沈慕锐身影,只见到红绸,虽没有询问,却也从红绸强颜欢笑的面容中看出眼底的担忧。
偶有一日,他睁开眼,终于见到沈慕锐,脸色疲惫不堪,身形仿佛瘦削不少,抱着自己的臂膀,似乎也不似平时有力。萧墨存隐隐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挣扎着问他:“怎么了?”
“没事。”沈慕锐亲亲他的额角,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到底,怎么了?”
“发生了点事,”沈慕锐迟疑了一下,笑道:“莫担心,我会处理好。”
萧墨存勉力环抱他的腰,伏在他胸前道:“你的功力……”
“还有三成。”沈慕锐呵呵低笑,道:“放心,便是这三成功力,也足以应付了。”
萧墨存默默点头,低声呢喃道:“你要好好的回来。”
“我知道。”沈慕锐用下巴摩挲着他的头顶,柔声道:“你还没好呢,我怎放心你一个人在此。”
这一刻,从此便定格在萧墨存脑海中,深深铭刻在记忆,在经历过命运给予的众多磨难和馈赠后,他曾经想起被格外珍藏的这一刻,曾经拿出来独自回味,然后问自己,当时若是知道,那是两人在岛上相处的最后一刻甜蜜时光,那么,在当时,他会不会舍得让沈慕锐走?
只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命运的不可抗拒就在于,哪怕你未卜先知,哪怕你做足准备,可你仍然会被以不同方式推向相同的结局。萧墨存两世为人,数度徘徊生死之间,终于明白,你所要抗拒的并不是命运,而是抗拒认领命运的过程中,那些不断出现的暗力。这些力量拼命要将你拉入泥沼,拉入平庸,拉入随波逐流,这些力量,无时无刻不在想要改变你的价值观,改变你的人生态度,改变你所相信的温暖、平等、尊重和爱的原则。你所要倾尽全力抗争的是这个,进而争取在不同的时空中,做同一种有血有肉,有良知有信仰的人。
只是在当时,萧墨存并不知道,浓重的悲哀由此埋下,所以,尽管有些说不出的惴惴不安,他仍然在昏睡中松开了环抱那个男人壮实腰身的手。再一次醒来,居然是被人弄醒的。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却看见多日不见的小全儿一脸焦急地搬动他,见他睁开眼睛,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公,公子,你醒来,快随我逃走,迟了他们就杀进来了!”
“什,什么?”萧墨存茫然地问,这才注意到,外面不知何时杀声震天,火光灼灼,印在窗影上一片刀光剑影。
他心里大骇,也不知哪来的力量,一把攥住小全儿的臂膀,道:“怎么回事?外面怎么回事?慕锐呢?慕锐在哪?”
小全儿不答话,反手搭上他的手,扯过一旁衣架上的披风为他裹上,迟疑了一下,扯过一根衣带将他牢牢绑缚在自己背上。萧墨存心中愈加疑惑,勉力挣扎道:“不,我不走,小全儿,放我下来!放肆!王福全,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你想忤逆犯上是不是?”
小全儿回头惨淡一笑,道:“公子爷,小全儿该死,但也要把您就出去才死,今儿个,您只能听我一回。”
小全儿背着他,一咬牙踹开了门,只听外间杀声铺盖地,夹杂着婴儿啼哭,妇人号丧,男子惨叫,平日里祥和美丽的小岛,今夜里直如人间炼狱,触目之处,尽是血红一片,映着火光刀光,令萧墨存惊诧到说不出话来。正在此时,一个人影飞扑过来,衣襟上布满血迹,手上持的单刀犹自滴着鲜血。萧墨存认得,此人是凌天盟驻守总坛的一个头目,此刻那人双目狰狞地盯着他们,吼道:“大颗儿,害死盟主的贼子萧墨存在此,快来将他千刀万剐啊!”
小全儿冷冷一笑,道:“就凭你?笑话!”
那人扑过来与小全儿缠斗一处,萧墨存在他背后被晃得神智迷糊,只愣愣想着,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小全儿明明只是贴身小厮,何时懂得的上层武功?凌天盟总坛明明隐秘而安全,如何会一夕之间被人攻破?沈慕锐明明神功盖世,那人如何咒他死?自己爱沈慕锐至深,且缠绵病榻,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如何会成了害死他的奸贼?
这一切都乱套了,根本不是他病体未愈的头脑能够想明白,他紧紧拽住小全儿的背部,心底隐隐约约猜到某些自己不愿意去猜想的可怕事情,只觉全身都不可抑止地战抖起来。迷迷糊糊的,只听得那人边打边骂:“你们两个毒辣阴狠的奸贼!我今就杀了你们,给盟主报仇!”
那人毕竟武功高出一筹,小全儿背负一人,渐渐有些落下下风,那人揪准机会,一柄弯刀明晃晃地直朝小全儿背部砍去,直要将萧墨存命劈刀下,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却被旁边伸出一柄长剑架开,一个声音冷冰冰传来:“穷寇也敢对我天潢贵胄动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萧墨存一听这个声音,顿时觉得一颗心沉到底,他睁眼看着那个拿玄铁重剑,身着黑衣,脸庞刚毅的男人,电闪雷鸣之间,忽然将许多此前未曾细想的片段串联起来。萧墨存一双清亮眼眸直勾勾地看着那个轻松收拾敌手的男人,咬牙道:“恭喜你了厉将军,此番剿匪奇功,怕是可以封侯拜相吧?”
厉昆仑手一顿,偏过头去,不敢接触他的眼睛,却听见萧墨存冷淡微弱的声音一下下如刀刻一般,砸得自己心里发疼:“还有你,小全儿,不,我该称呼你王大人,皇帝陛下,许给你多少好处,让你在我这里,如此委曲求全?”
小全儿如遭重击,脚步踉跄了下,勉力支撑住,低头道:“公子爷,我知道我对不住您,此番忠义终究难两全,小全儿,会给您一个交代。”
“交代?哈哈,交代?”萧墨存呵呵低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他伏在小全儿背上,幽幽地道:“看看你周围,那些死去的人,全是跟你打过招呼,对你笑过,塞过东西给你吃,缝过冬衣给你穿,你看看,你能交代什么?呵呵,你错了,你交代不起,你交代不起……”他心里一阵剧痛,大口热血涌到喉咙,喷了出来,在厉昆仑担忧焦灼的目光中,头一歪,再度晕厥了过去。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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