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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公子晋阳(上下) 吴沉水 > 第四卷

第四卷

“我想你。”白析皓低哑着声道,炙热的­唇­贴着他的耳后颈项,来回亲吻。林凛微闭着眼,一阵阵酥麻自脊椎爬上,忍不住喘息连连。白析皓轻抬他的下颌,吻了过去,在那­唇­上辗转反侧,林凛被他吻得晕头转向,浑身无力,朦胧之间,觉着他的手灵活地顺着腰际往下,钻入裤中,熟练地覆住那处。

“不……”林凛打了个哆嗦,越发软在他怀中,断断续续地道:“析皓,别……”

“莫怕。”白析皓温柔却不带拒绝地揉捏□手中稚­嫩­的器官,在他耳边边亲边道:“早起替你按摩,倒让琴秋那猴崽子误会了去,现下来次真的才不亏。”

林凛又好气又好笑,正待反驳,浑身一颤,那快感却潮水一般涌来,想要训斥的话,到得嘴边,变成一连串细碎的呻吟。不一会,便在白析皓娴熟的技巧下溃不成军,颤颤巍巍攀爬上高峰。

Gao潮过后的疲软令他伏在枕上,歇了好一会,才渐渐缓回来。抬眼一看,却见白析皓忙忙碌碌地拿帕子擦拭手上的白浊,又替他拉好衣裳,盖上锦被。那俊朗的眉目之间,分明有隐忍和无奈,林凛心中一痛,拉住他的手。

白析皓回头一笑,道:“乖,好好睡,晚膳时分,我再唤你。”

“你,”林凛斟酌良久,方道:“你不需要么?”

白析皓一呆,随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禁笑得越发温柔,俯身贴着他的脸颊道:“我如何会不需要,几乎每时每刻,我都恨不得想要你。”

这是他头一回如此名言自己的欲望,林凛颇为赧颜,抿紧嘴角,道:“那你为何……”

“你的身子还不能经受欢爱。”白析皓微微一笑,吻吻他的鬓角,道:“调养了这大半年,原也有些好转,只是离那痊愈,却尚有距离。你体内的毒素应当清除了七八分,只是先前日积月累的,体质损韩大,我不能……”

“我可以用手,”林凛看着他,坦荡地道:“情yu一事,人所皆有,不能让你老这么难受。”

白析皓低笑起来,戏谑道:“用手,你会么?”

林凛脸上一红,的确,他前世今生,连替自己纾解欲望的次数都甚少,更别提为别人。之前试过几次,弄到手酸欲折,白析皓也没有舒缓的意思,林凛不明白,为何一样的□,白析皓做来,令人沉沦□,可他做来,总也不得要领。

白析皓见他这幅模样,便已猜着他心中所想。暗叹了一声,将林凛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吻了笑道:“惊才绝艳的林公子,可算有一样不­精­通,我心甚慰啊。”

林凛苦笑道:“可这样,你,你怎么办?”

“凛凛,”白析皓正­色­地道:“这不是做买卖,讲究不缺斤少两,童叟无欺。”他缓和了口吻,略有些感伤道:“你若连这等事,都觉着要给我一个公平,我真是,情何以堪。”

林凛一惊,立即道:“不,我没这意思……”

“不说这个了。”白析皓安抚地摸摸他的额头,道:“我有一事,要与你商议,这里虽有温泉,然地处寒湿,一到冬季,­阴­寒多雨,与你身子恢复不利。我琢磨着,咱们不日得迁往更南边才是。”

林凛眼神微眯,迟疑道:“你,你听到我与琴秋的话了?”

白析皓一顿,强笑道:“什么话,我怎么不知道。”

“析皓,”林凛拉住他的手,微笑道:“你记着,萧墨存已死。”

白析皓看着他,慢慢浮上一个温柔的笑来,他俯身吻了吻林凛的­唇­,厮磨了一阵,道:“我知道。”

“那,我带着琴秋可否?”林凛忽而笑了起来

“为何?”白析皓微微皱眉,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猴崽子身后,不知要牵涉出什么人。”

“朝廷里头瞧着那把椅子的,不外两三股力量,”林凛笑笑道:“他便是不说,我也略能猜到是谁。”

“可我担心,这人在身边,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也可能会有想不到的好处,”林凛笑道:“况且,我们好容易让他人模狗样地活着,再不管他,万一又回到那等不堪境地,岂不枉费了白神医一番医术?除此之外,我还有个原因。”

“什么?”

“迁往南边,路途遥远,你和小宝儿甚为没趣,我要带着他路上解闷。”

白析皓呵呵笑了起来,宠溺地道:“小宝儿那笨孩子就算了,我怎的也算没趣了?”

林凛微微叹了口气,道:“你待我太好。”

白析皓目光柔柔地看着他,眼底有痴迷,有沉醉,有满满的爱怜深情,他抚摩那­精­致的脸颊,低声道:“还不够好,你值得更好。”

下部 第 63 章

白析皓言道天寒迁南方,并非只为躲开那看不见的麻烦,实在此地冬日极寒,又兼有冻雨冰雹,非北地鹅毛大雪凛冽寒风可比,却湿冷入骨,更为难熬。才入十一月,几场雨下了来,屋里便必须整日烧着炭炉,绝不适宜林凛身子调养。可巧白家药铺,往南的生意做得比北边大,从启泰一路南下到百越之交,几乎各大城镇,均有一号“春晖堂”。白析皓才入了冬,便命邬智雄往南边寻一处安静庄子,路途遥远,全凭铺子间药材运送往来送信传递消息。一直到这几日,邬智雄方在阜阳镇以南,桂湖镇以北,一个叫庵溪城的地方,寻到一处庄园。

庵溪城地处南边,与启泰等地隔了峡岭重山,四季如春,物产丰富,当地也盛温泉,实为一富庶之乡。白家药铺南边最大一间“春晖堂”,便设在此处,无论病人疗养,过冬散心,均为上上之选。新买的园子交由当地白家的老管事黄柏森亲自­操­办,这人服侍了白家三代家主,为人最是老练狡诈,不然也不会将一家小小的春晖堂,开成南边最大一家药铺。白析皓一听是黄柏森办事,不由未语先笑,摩挲着林凛的肩膀道:“这下可放心了,要到了少了一样东西,我揪了黄老儿的胡子。”

此番上路,要带的人比之前多了许多。林凛、白析皓不必说,其余小宝儿、琴秋、邬智雄并随行伙计仆役侍卫车夫,十多二十人浩浩荡荡,用了四辆马车,十多匹马一同上路。为了掩人耳目,白析皓本欲将一行人扮成富商出游,林凛笑道:“不若做回你的老本行,伙计小幺们反倒自在,也不易出纰漏。”

白析皓一听有理,携林凛上路,本就要同时备着许多药材,这下索­性­装了两车,Сhā上“庵溪—春晖堂”字样,徐徐上路。天冷路滑,白析皓恐林凛累到,命底下人且行且停,一天倒有半天在领略风光,停车歇息,底下人纷纷念佛,均觉着与东家出门,从未如此悠闲。

这一日,上得官道,竟然下起微雪。两边重山相掩,宛若屏风。林凛悄悄地掀开车窗帘子,却见那一路景­色­奇妙,远处山岭岩顶有皑皑积雪,而路旁丛林却石­色­绿润。屏住呼吸,似乎还能听得林间有流水淙淙。白析皓在身后瞧着他,见他看得高兴,也不加阻拦,只挪过去,轻轻将他揽入怀中,将一只小巧暖炉,放入他手中。

林凛见状带笑道:“我在京师府里,也有好些手炉,各种材质花样,­精­巧得紧。锦芳将这些东西四下散放着,天冷了,我走到哪,都能抱上一只,周到得很。”他的思绪飘渺起来,轻声道:“她不知现下嫁了人,过得如何。失了我我的音讯,也不知着急成什么样。”

白析皓当日曾随他一道南巡,认得那聪慧美丽的女子,当下笑了安慰他道:“京师里谁人不知这位华阳郡主­精­明强­干­,尤胜男子,更兼八面玲珑,处事圆滑,你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林凛黯然道:“这都是虚的,她一个女孩子家,到底了,还是夫妻恩爱,和睦幸福的好。我听闻李梓麟寡母并不甚喜这个媳­妇­,只怕日后要撺掇着儿子讨小纳妾,我又不在,锦芳身旁,一个能为她做主的人都没有。”

白析皓笑道:“你若这么不放心,我多命人打探她的消息告知你便是。要不,我去给李梓麟下个药,命他立下不得纳妾的字据,否则不为他解毒,任他肠传肚烂,七孔流血而死?”

林凛噗嗤一笑,脱口而出道:“有这等药?你先将药与解药一并给我,我喂了你吃,先试试药效……”他忽而意识到这话暧昧十足,禁不住脸上一热,呐呐地道:“那,那个,说笑罢了,你莫要当真……”

白析皓呵呵低笑,将他拥紧,像用力要将之揉入胸膛中一样,在他耳边亲昵地道:“凛凛凛凛,你是在担心么?你放心,世上哪还有一味药重过你?我早已泥足深陷,无药可救了。”

林凛推开他,横了一眼,却忍俊不禁,最终还是被他拖进怀中。他微闭上眼,靠着白析皓温热的胸膛,那以往空空荡荡的心底,仿佛因着这些话语,浮上来一些酸楚和悸动。他侧过身躯,伸手主动环住了一那人的腰肢。白析皓大喜,将他搂得更紧,嘴­唇­一路吻了下来。正满心甜蜜间,忽然马车停了下来,车外传来邬智雄的声音道:“爷,天­色­已晚,赶不及路,前边小幺儿去打探了,有一处土地庙,尚还­干­净,不若今晚便在那打尖歇息,您看如何?”

白析皓正亲得起劲,被人如此一打扰,有些不耐,沉声道:“你做主便好。只是夜间守防,需得小心。”

“是。”

一行人复又上路,不一会,便到达那处土地庙中。那庙宇简陋得紧,只一处并不宽敞的屋舍,进得去,里面光秃秃,当中两尊泥塑神像,一男一女,均鹤发童颜,憨态可掬。一个大的香炉,内里有不少香灰,看来香火还不错,只是连个庙祝都没有,想来不过周边村落民众凑份子建的。林凛裹着严严实实的斗篷,帽子遮住大半个脸,方与白析皓下了车,一同携手进了去,里头早已燃起一堆温暖的火,伙计仆役们忙着烧饭煮汤,小宝儿在一旁单独支了个汤婆子熬药,一边忙着烧火,一边絮叨叨地与身旁的琴秋说话。琴秋仍然一脸高傲,待理不理,见到林凛,眼睛一亮,站了起来,这边小宝儿早已开心地唤了声:“主子。”扔下药罐跑了过来。

林凛摸摸小孩的头发,微笑道:“今日乖不乖?”

“乖啊,”小宝儿微微仰着头,指了那堆火道:“我给主子熬药了,过得半个时辰就能喝了。”

林凛笑骂道:“旁的事怎不见你怎么上心?功课做了不曾?方子背了多少?”

小宝儿低头嗫嚅道:“背了……”

“背给我听听,就从白爷给你那本《伤寒杂病论》开始吧。”林凛道。

“啊?”小宝儿垮了脸,道:“主子……”

白析皓笑了起来,拥着林凛的肩膀道:“得了,别难为这猴崽子,你明知他瞧那本书,倒有一多半字不认得。”

“字倒认得大半的,”小宝儿小小声地补充道:“可连起来,不晓得啥意思……”

众人闻言,俱是哈哈大笑。邬智雄在一旁凑趣道:“公子爷,这也是没法子的,小宝儿是认得字,可奈何字不认得他呀。”

林凛笑着将小宝儿揽入怀中,见小孩羞愧得将脸埋起来,不由怜爱地摩挲他的发顶。好一会,等众人不笑了,小宝儿方偷偷地抬起头,抓了林凛的衣襟,怯生生跟着他走到火堆边上。底下早有人备了一个舒适软垫垫在地上,林凛盘膝坐了,略觉疲倦,小宝儿挨着他,不时看几眼那火上的药。琴秋表情颇有些气闷,但见林凛疲态尽显,也不好说什么,便跟着坐下。白析皓命人将­干­粮热汤奉上,众人分吃了,外头山风甚烈,庙里却烧得暖融融,令人心头备感温暖。白析皓照顾林凛吃了些东西,过了好一会,方命小宝儿倒了药,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一口了口地喝下药。

这边有伙计扫出一片­干­净地方,铺了稻草,将铺盖展开,请白析皓等过去安寝。白析皓抱了林凛过去,将他平放之上,盖好被子,微笑道:“睡吧,将就一晚上,明儿个到了前边镇子,咱们再好好歇息。”

林凛点点头,拉着他的手,却不言语。白析皓温柔亲亲他的额头,道:“莫怕,我在此守着。”

他的嗓音低沉温柔,这么久以来,早已成为一剂有效的安神之药。林凛眼皮渐重,慢慢地要陷入梦乡。就在此时,忽而听见庙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守在外头的侍从大声喝道:“谁?”

来者却不答话,只立即传来一阵兵刃相加的声音,以及侍从们疾声怒喝。林凛一惊,不由攥紧白析皓的手,白析皓安抚地拍拍他,笑了一笑,抬头朝邬智雄使了个眼­色­。邬智雄会意,立即拔刀掠了出去,一旁的琴秋说了句:“我出去瞧瞧。”便也站起冲去。

己方加入两名好手,形势骤然扭转,不一会,便听得一阵兵刃落地声,随即是传来几声痛呼,邬智雄啐骂道:“日你姥姥,兔崽子刚刚挺横的呀,继续横啊。”

“走狗!鹰犬!要不是爷爷先受了伤,哪里轮到你这走狗狂吠!”

那人未及骂完,便传来一声闷哼,想是邬老大抬脚踢了他哪处,却听得琴秋冷冰冰地道:“一刀一个宰了­干­净,省得后面还来同伙。”

那人大骂道:“以多欺少,老子死也不服!便是化成厉鬼,也放不过你们这帮走狗!”

白析皓正听得眉头皱起,忽然发觉握着的手变得冰冷颤抖,他忙转过头去,却见林凛掩在斗篷下的半张脸遍是雪白,牙齿狠狠咬在嘴­唇­上。他下了一跳,忙将林凛抱入怀中,拍着他的背道:“凛凛,凛凛,莫怕,有我在,莫怕。”

林凛在他怀里颤抖着,抬起脸,哑声道:“外面,外面那个人的声音,我,我听过。”

白析皓脸­色­一峻,道:“你认得是何人?”

林凛闭上眼,又睁开,往昔的点点滴滴,骤然重现心头。他点点头,惨淡一笑,道:“他,他是凌天盟的人,原为归远堂副堂主,后来做了我的,我的侍卫长,再后来,又是他将我,从京师拜堂的新房内弄出来,此人姓赵,叫赵铭博。”

他话音未落,却听得庙内吵吵嚷嚷涌进来一堆人。白析皓眉头紧锁,抱着林凛,将他护在自己臂弯之中。抬头一看,只见邬智雄领着一帮侍从,推推搡搡带进来几个人。白析皓眼神甚好,一眼就瞧见被抓的人中,有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字,虽然带了伤,可无所畏惧。白析皓喝道:“将人带进来作甚?”

邬智雄本欲请功,却见白析皓抱着公子爷,一脸­阴­沉。再看那公子爷低伏在爷怀中,仿佛不堪惊扰,这才警醒,自己真是蠢。公子爷那般羸弱,哪里能见这等场面,他忙躬身应是,回头挥手命将那几个人带出。却在此时,听见“呀”的一声轻喊,被抓的人中为首那个,忽而叫了起来:“小宝儿,你是小宝儿?你不是,不是上京了么?怎会在此处?”

小宝儿怯生生地道:“赵,赵大哥——”

下部 第 64 章

这声“赵大哥”听得白析皓面­色­一沉,原本不欲杀人灭口,这下却非如此不可了。他一边温柔地抚慰林凛,一边朝邬智雄递了个狠厉的眼神,空出来那只手,不着痕迹地在颈部做了个割喉的动作。邬智雄会意,挥手命侍从们将人拖出去,然而一碰着赵铭博的胳膊,他却疯狂挣扎起来,一路喊道:“稍等等,等一下,我与那孩子说两句话,就两句!”

邬智雄抬眼问询白析皓,白析皓一脸不耐,正拿眼瞪他,却觉得怀中人渐渐止了颤抖,微微露出脸来,想来也颇好奇赵铭博要说些什么。白析皓转念一想,这人顷刻之间,便为刀下亡灵,且做做好事,听他说说又无妨?他面­色­稍霁,略点了点头,邬智雄道:“停,让他说。”

赵铭博虎目含泪,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宝儿,哑声道:“小宝儿,公子爷,公子爷你送往京师了?”

小宝儿不惯撒谎,局促不安地垂下头,捏着自己的衣襟,满心害怕,却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能乱说。

他这等模样,瞧在赵铭博眼中,却是另一番意思,以为他心中悲恸,垂头泣泪。赵铭博两行泪缓缓流了出来,哽咽道:“公子爷,说来还救过我一命,想不到,却如此下场,虽是不得已,可到底,是我凌天盟对不住他。他,他生前嘱咐我照应你,我也无法做到。”

小宝儿垂头不语,心里却想,我才不要你照应。

赵铭博继续道:“你,你想来心里有恨,我也无话,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盗走他的遗骸……”

小宝儿猛地抬起头,一双圆圆的黑眼睛闪烁着愤怒的光,他攥紧小拳头,大声道:“我才不是盗,主子本就不是你们那的,他病成那样,你们,你们那么多人还逼他,还说要糟践他,我都瞧见了的,你们,你们全是坏人!”

赵铭博愕然,道:“怎会有人要糟践他?大当家那般待他,至今心魂俱伤,……”

“大当家又怎样?”小宝儿气得脸­色­通红,抖着身子喊道:“别以为我年纪小,听不懂你们的话,不晓得什么叫膑刑。我如今读书识字了,晓得那是大当家带着头,领着人要挖主子的膝盖骨,我亲眼所见,主子不从,这才,这才,”他说得激动起来,忍不住泪水滴落,哭着骂道:“你们瞧不起我,骂我阉狗,呜呜,不给饱饭吃,不给暖衣裳穿就罢了,可主子那么好的人,你们怎么狠得下心那么对他,呜呜,坏人,全是坏人……”

那段不堪的遭遇借由这孩童的口中道出,林凛禁不住眼前一阵发黑,那能令人窒息的黑暗与痛苦扑面而来。他畏缩在白析皓怀中瑟瑟发抖,头埋进他的胸膛,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白析皓一言不发,用力抱紧怀中的人,尽力抚慰他,眼底却全是怒火。就在此时,却听得边上的琴秋一声冷笑,手一挥,银光一闪,赵铭博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右膝之处尽是鲜血淋漓。他惨白着脸,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尤带着微笑的俊美少年,却听琴秋悦耳轻缓地道:“啊,不好意思,一时手快,刺穿了你的膝盖骨。都是小宝儿不好,你不知道我最喜欢听人论刑罚,一听就手痒,忍不住要跃跃欲试么?”

小宝儿吓得后退了一步,捂住嘴巴,不敢作声。琴秋似无意地瞥了白析皓那边一眼,接触到白神医怪他多管闲事的眼神,笑得更为开心,踢踢赵铭博的伤处,道:“怎样?滋味如何?放心,我技术很好,没伤到你的筋,伤好之后,没准你还能行走呢。”

“你,你是何人?”赵铭博苍白着脸,道:“有种,一刀杀了我。”

“我本来想的,”琴秋笑眯眯地道:“只是听了你适才的话,忽然觉得特别恶心。”他俯下身,轻柔地问道:“你知道我恶心什么吗?”

赵铭博哑声无语,琴秋咯咯笑了起来,在他衣服擦拭了自己剑上的血,道:“我最恶心的,就是明明害了人,还要装对他好,明明杀了人,还要一脸悲恸欲绝。对了,忘了告诉你,你们逼死那个,恰好本少爷瞧着很顺眼,这一剑,是我替他还你们的。”

赵铭博脸­色­颓败,黯然无语,待到邬智雄命人将他们几个凌天盟众架走,他也不作挣扎。一等这些人被带出去,白析皓一甩长袖,袖风中夹杂着尖利之物扑面向琴秋击去。琴秋忙闪身避开,却听身后墙壁哧的一声,又听叮当一声响,被一枚铜钱击穿一个深深的小洞。琴秋怒道:“姓白的,你什么意思?”

“多事。”白析皓冷冷地道:“下回再如此自作主张,我定不轻饶。”

琴秋还待回骂,却知道自己武功与之相差甚远,只得嘀咕着坐回火堆边。这里林凛抬起头,颤颤巍巍地坐直了身子,微微叹了口气,对小宝儿道:“傻孩子,过来。”

小宝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过去一头扎入他的怀中。他小小的心中,又怒又怕,又惊又吓,早不知转了几个来回,此时尽数释放出来,哭得哽噎难言。林凛也是一脸惨淡,摸着他的头发,轻声道:“是我不好,让你一个孩子早早见着这些不堪之事,真是委屈你了。”

小宝儿哭着拼命摇头,他不心疼自己,他心疼的是林凛,心疼的是这高洁如月,温润如玉的人,合该被人小心呵护,却偏生要受那等苦。林凛长叹一声,爱怜地摸摸他的头发,道:“都过去了,我忘记它,你也忘记,好不好?”

他抬起头,擦­干­小宝儿脸上的泪水,正看见火堆那边,琴秋嘟着嘴,一脸愤愤不平的模样。林凛微微叹息,朝他招手道:“你也过来。”

琴秋踌躇了一会,终于期期艾艾地过去,林凛冷冷地瞧着他,道:“蹲下来。”

琴秋老大不乐意的蹲了下来,却被他啪的一下,打到脸颊。这巴掌并不重,可琴秋立即跳起,骂道:“喂,我替你出气呢,你还打我。”

林凛喝道:“你什么也不知道,就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出手。凌天盟对不住我的人多了,你要一个个去刺穿人家的膝盖骨么?也不想想,今日是你侥幸得手,若在平时,以赵铭博的身手,你能讨得了好?那姓赵的,在凌天盟中不过二流人物,尚且如此,其余的,你如何招惹得起?我千辛万苦救了你,可不是让你去当莽夫,便宜了别人!”

琴秋不服气道:“我惹得起一个便算一个,畏畏缩缩,不是小爷的做派。”

林凛不怒反笑,道:“你个小崽子,有什么做派可言?过来。”

琴秋摸着脸,气呼呼地不理他。

林凛放缓了口吻,道:“过来,你看小宝儿,比你乖多了。”

琴秋嘟囔着:“我又不是小宝儿,凭什么听你的”之类,一面不情愿地挨近林凛。林凛摸摸他的脸,道:“疼吗?”

琴秋瞪了他一眼,垂头不做声。

林凛叹气道:“我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只是我好容易走到今天这步,好容易觉着日子舒坦,人活得有意思。你就当为了我,别去搅和了,不管是凌天盟,还是京师那些人,我不是惹不起,而是受够了,你明白吗?”

琴秋脸上有所动容,他想了想,点了点头。

林凛转身,握着白析皓的手,正­色­道:“你也一样,析皓。我知道,你心中此刻,比他们俩要更为愤怒,只是往事已矣,我不作无谓的纠缠,你也不要,行吗?”

白析皓目光闪烁,却微微一笑,揽住他的肩膀,柔声道:“我自然依你。”

“那,那几个人,都放了吧。”林凛疲倦地靠在他肩上,淡淡地道:“赵铭博在凌天盟中位置不高,却深受信赖,此刻在此,定是有要事。你听他适才口口声声鹰犬走狗,定然以为我们是朝廷之人,他身上又带伤,那么朝廷跟凌天盟两班人马,应该均离此不远。若我们在此杀之,一来引人注意;二来,没得便宜了厉昆仑他们。咱们一行,本就好手不多,难道要等到人杀将过来,乱了手脚不成?”

白析皓蹙眉道:“这……”

“让小宝儿去做这顺水人情。”林凛微微一笑,道:“小宝儿与那赵铭博有旧,又认了他凌天盟二当家作哥哥,求情放了他们,也是说得通。小宝儿,你过来。”

小宝儿愣愣地挨过来,林凛摸着他的小耳朵,教了他一套说辞,道:“你便说还没进京,便被上头追究,差点丢了小命。琴秋与我有旧,路过之时,顺手救了你的­性­命,因他是药铺少东家,你便跟了他,这才随了押送药材的人南下。你也不愿赵大哥再受伤对不?去放了他们吧。”

小宝儿乖巧地点点头,站起来跑了几步,又跑回来,找了一通,林凛奇道:“你又作甚?”

“找点止血的药,”小宝儿怯怯地道:“他们,他们几个都受伤了。”

琴秋没耐烦地别过脸去,林凛微笑起来,对白析皓道:“白神医,赐药吧。”

“不行。”白析皓眼睛里尽是寒意,摇头道:“我不找他们麻烦,但从此往后,也绝不医凌天盟的人。”

林凛知他甚为坚决,便不再多话。小宝儿没有药,只好找了件旧衣裳,跑出去为那几人作了简单包扎,又将适才林凛教他的话说了一通,这才将赵铭博等几人放走。

被这么一折腾,众人尽皆疲惫,草草打了个盹,翌日清晨,吃过早饭后便匆匆上路。林凛后来虽面­色­淡然,白析皓却知道,昨夜那么一闹,他仍是受了惊。那往事犹如梦魇,非顷刻间说能忘怀,便能忘怀。到得凌晨,林凛便发了低烧,时睡时醒。白析皓一诊,便知他这等是心绪波动所致,虽无大碍,可仍心疼不已。只得在马车上拥了那人,让他靠在自己胸膛上好好歇息。

白析皓抱着林凛,不知不觉也眯了会,正睡梦间,忽而听得一阵异响。他内力深厚,一听之下,立即清醒,募地坐了起来,将林凛好生放在枕上,自己稍微推开马车车门,沉声道:“邬智雄。”

邬智雄正在车外骑马,闻声立即纵马上前道:“主人,何事?”

“你瞧瞧,后面谁追着咱们。”

邬智雄一惊,忙调转马首,果然见其后一阵黄沙滚滚,一人飞马赶来,不一会便到近前,居然是昨夜被擒获后又放走的赵铭博。只见那赵铭博衣襟上血迹斑斑,面­色­憔悴,膝盖处的血渗透厚厚布层,显是又经过一场恶战。他马上又伏有一名男子,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赵铭博一见车队,犹如饥渴之人乍见水源,眼神一亮,冲上来道:“小宝儿,敢问一声,小宝儿在何处?”

小宝儿在另一辆马车上,听到有人喊,便应了一声,掀开车帘,钻出脑袋来。见到赵铭博,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赵,赵大哥,您,您怎的又回来了?”

赵铭博急切地道:“小宝儿,你,你停一下,我有话说。”

邬智雄不耐地道:“他娘的,你不怕死的么?昨儿个是有人求情才放了你,别想着今儿个运气又会很好。”

赵铭博急得眼眶都红了,喊道:“小宝儿,你说,你们是运药材的对不?随行可有大夫,能否救救他,你,你恨我们不打紧,可不能恨他,他可一直待你甚好,还当众认了你做弟弟,你走后,也多次寻你,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哇。”

他一手抓住缰绳,一手将伏在马背上的那名男子托了起来。只见那男子年纪不大,相貌也算英俊,却脸­色­青灰,双目紧闭,居然是那跳脱睿智,不羁狡诈的凌天盟二当家徐达升。

下部 第 65 章

小宝儿一见徐达升的脸,“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攀着车窗框子,探出头来,惊呼道:“怎,怎么会这样?他,他这是怎么了?”

赵铭博心急火燎地道:“总之一言难尽,你们同行间可有大夫不曾?若无大夫,那急救解毒的药,寻一些来,也好让二当家撑久一点,我快马加鞭,赶往附近城镇去。”

小宝儿骇白了一张小脸,瞧着徐达升灰白的脸­色­,心中矛盾异常。若说大夫,当世之上,谁人及得上白析皓,可若求白神医救徐达升,别说他不会救,便是救了,若给主子惹来无穷尽的麻烦,可怎生是好?可若看着这人在自己眼前死去,却又如何忍心?当初他虽处处作弄自己,可对自己,却也是真心实意的好,更遑论众目睽睽之下,站出来认自己作弟弟,还保了自己一命。后又幸得他相助,方能将主子从那个地方运出来,说到底,这人,也是救了主子的啊。小宝儿思及此,犹豫地看向邬智雄,道:“邬老大,我,我想……”

邬智雄见他这个模样,已知这孩子动了恻隐之心。他浓眉一皱,喝道:“不要痴心妄想,赶紧着打发了人是正经!”

小宝儿哭丧着脸,道:“可,可是……”

赵铭博察颜观­色­,已然料定这车队当中,不是有大夫,便是有灵丹妙药,要不然小宝儿这笨孩子不会露出这般神情。他当机立断,嘶声痛呼道:“小宝儿,你真要见死不救么?你瞧清楚了,这可不是旁人,这是你哥啊,是疼你护着你,当着众位弟兄的面救你一命的哥哥啊。”

小宝儿脸­色­煞白,却再不迟疑,一个咕噜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踉跄着扑到林凛和白析皓所在的马车边上,跪下哭道:“白爷,白爷求您救他,求您救……”

“闭嘴!”白析皓怒气冲冲,几乎就想从车上跳起,一把掐死下面这个笨手笨脚的小奴才。他低头一看,还好林凛适才服用了安神药物,又在发烧,此刻睡得迷迷糊糊,并未被惊醒。他拍了拍林凛,俯身轻吻了一下那光洁的额,打开车门,悄然无息地下了车,又一甩手,将车门牢牢关上。这才负手,冷冷地打量那赵铭博并他手里的徐达升,啪的一下,袖风一动,将小宝儿一下甩了个跟头,压低嗓门骂道:“吃里爬外的奴才,脑子烧糊涂了?为这便宜哥哥,正经主子也顾不上?”

这话骂得太重,自小宝儿跟在林凛身边,周围众人,冲着林凛的面子,对他都和颜悦­色­,便是白析皓御下极严,心狠手辣,但爱屋及乌,对小孩儿却也处处留情。今日是他头回如此疾言厉­色­训斥小宝儿,小宝儿一呆,立即明白自己真是糊涂了。世上诸种事,却哪里及得上主子安危要紧?他又愧又怕,不敢多说,抱着膝盖,呜呜哭了起来。

赵铭博一见车内下来这人,白衣华发,相貌却如此英俊不凡,更兼姿态飘逸出尘,小宝儿才刚唤他白爷,脑子里忽然如被雷劈中一般,想起江湖中传说的那人,心里不由怦怦直跳,也顾不上其他,立即抱着徐达升仓惶下马,颤声道:“敢问,敢问您是否神仙医师?”

白析皓冷睨了他一眼,也不言语,只说了一句:“上路。”便欲返身回车上。赵铭博岂肯放过机会,双膝一软,跪下喊道:“神仙医师,求您救命啊,求您救救我们二当家,只要您救得他,凌天盟上下莫不感恩戴德,任您差遣。”

若是旁人,听得凌天盟三个字,也得卖些面子,毕竟这两年,凌天盟名声颇响亮,寻常人得罪不起。可他偏偏遇到的是白析皓,不提凌天盟还好,一提这个名头,白析皓眼中便闪着怒火,转身邪佞一笑,道:“凌天盟啊,原来尊驾来自那里。也罢,只是我问诊,需得病人答应我一个条件,此乃规矩,你可有异议?”

赵铭博大喜过望,忙道:“只要您救了他,凌天盟上下必定报您大恩。”

“我要你们报恩作甚?”白析皓冷笑了一下,道:“这事原也不难,你让你们大当家沈慕锐提头来见,我立马就救了他。”

赵铭博愕然道:“您,您说什么?”

“我说,你去拿沈慕锐的脑袋来,我便救了此人。”白析皓眼里尽是寒霜,一字一句地道。

“好主意,一命抵一命,原也公平合理,童叟无欺。”琴秋不知何时,也下了车,在一旁拍手笑道:“白爷此番做的好买卖。”

白析皓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不只,我今儿个心情好,做个赔本买卖。你若割了沈慕锐的脑袋,我不但救这人,连带你膝盖的伤处,都给你治好,保管你伤愈之后,一身轻功,毫发无损。”

“哎呦喂,这敢情撞上血本大甩卖了,我说这位仁兄,你何必多想,要占白神医的便宜,可是一百年遇不上一次,还不赶紧着答应?”琴秋笑得幸灾乐祸。

赵铭博煞白了脸,一言不发从地上站起,硬邦邦地道:“不救便罢,白神医何必消遣于我。告辞!”

白析皓冷笑道:“别怪我不提醒你,这人中的毒可是大内皇家所用,普天之下,除了皇帝恩赐解药,便只要我能救他。你便是策马扬鞭,纵横三千里,怕也只能等死。”

赵铭博一顿,脚步险些踉跄,却堪堪站定,牵过马,道:“我凌天盟中人,绝不出卖弟兄,更不会背叛首领,换自己苟且偷生。若果真如此,二当家也死得其所。”

白析皓眼神微眯,哼了一声,道:“是吗?”语气中尽是鄙夷不屑。

赵铭博心头一怒,正待辩驳,却又想到那盟内众人,确实良莠不齐,青年时满腔的热血,尽皆想着建功立业,到得如今,看着那为凌天盟出生入死的徐达升尚且如此,不觉有些心灰,叹了口气,道:“告辞。”

此时,却听见边上,小宝儿怯生生地道:“赵大哥,让我,让我再看看徐哥哥好吗?就看,就看一眼。”

赵铭博知道白析皓袖手旁观,多半是与首领有隙,倒也不­干­这小奴才的事。若徐达升真如白析皓所说,只有等死的份,那此番,与这小孩便是死别了。他见过徐达升力排众议,硬要保下这孩子的一幕,也见过他闲暇之时,多方打听这孩子下落的举动,知道小宝儿在徐达升心目中,怕也与他人不同。心下一软,不觉点头道:“好。”

小宝儿奔了过去,近看徐达升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还未说话,泪水便先流了下来。他与徐达升并非有多厚交情,只是当日在凌天盟,也就这个人真心待他好过,他从小被人欺侮惯了,但凡有人待他好上一分,自是恨不得拿十分来还别人,更何况看到那人命在旦夕呢?小宝儿蹲下来,伸出小手,想摸徐达升,却又不敢,终究只能揪住他的衣角哀哀哭泣。鬼使神差的,他稍一用力,却见徐达升散开的衣襟中,露出系在脖子上一根红绳,顺着红绳往下看,却见绳子拴住一角荷包,那样式,分明当日自己给他的。

小宝儿一见之下,心头大痛,再也忍不住,奔回去噗通一声跪在白析皓脚步,磕头哭道:“白爷,我求您了,求您了,救救徐哥吧,求您救救他吧,呜呜,救救他吧,若没有他帮着,当初我又如何能将主子偷出来?求求您,瞧在主子的面子上,救救他吧……”

白析皓这才想起,此人原是那放行的徐二当家,如此说来,他对林凛,倒也有间接的相救之恩。他面­色­稍霁,道:“不是我不愿救,只是我立过誓,决不救凌天盟中人,也罢,此人若同意脱离凌天盟,我自然施救。”

小宝儿高兴地转过头,对赵铭博道:“赵大哥,你替徐哥答应了吧。”

他小孩子想法,完全不懂得,对徐达升这等人而言,让他离了凌天盟,还不如杀了他痛快。赵铭博一脸苦笑,道:“小宝儿,你,你不用求了,白神医这两个条件,我和二当家,宁死都不会应承。”

“愚忠迂腐!”琴秋一声嗤笑,凉凉地道:“小宝儿,别人要死,你千万别拦着,由着他们去吧。”

小宝儿茫然无措地站起,看看那毫无生息的徐达升,看看一脸寒霜的白析皓,再看看幸灾乐祸的琴秋和无计可施的赵铭博,忽觉得心里一片冰冷。他垂下头,默默走到徐达升身边,眼泪啪嗒掉了下来,溅到那低垂的眼睑上,突然间,那眼皮一动,小宝儿只顾自己伤心,却也没加端详,再哭了一会,却听见身下一个嘶哑的声音,微弱地道:“小,小宝儿?谁,谁欺负你了,告诉,告诉哥哥。”

小宝儿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见徐达升不知何时,竟然睁开眼睛,温柔地看着自己。他又惊又喜,颤抖着手,握上徐达升的手,呜咽道:“徐,徐哥哥,你,你醒了?身上,身上可痛?”

“我,我是做梦么?”徐达升断断续续地道:“竟然,竟然梦见你这,笨孩子。”

“不是梦,不是,”小宝儿贴着他的手哭道:“我在这里,小宝儿在这里。”

“真,真的?”徐达升的眼神渐渐有些清明,挣扎着转头,看了看四周,渐渐有些明白,哑声道:“你,你为何哭,为了,我么?”

“对不住,对不住,”小宝儿流泪摇头道:“我,我劝不了白神医救你,白神医说,他不救凌天盟中人,哥哥,你,你不若离开凌天盟吧,那地方有啥好,除了你,都是坏人。哥哥,你快答应白神医,答应了,他就能救你,你就活过来了。”

徐达升轻轻地笑了,勉力抬起手,摸上小宝儿的脸颊,低声道:“若,有命,有朝一日,我,我会答应你,离开,带着你,逍遥江湖,但,不是,不是现在。”他歇了一会,方继续道:“没,关系,生死在天,能见着,你,我知足了。”

他竭力说完,嘴角带着一丝微笑,慢慢闭上眼,又沉入昏睡当中。赵铭博长叹一声,弯腰正欲将他弄上马背,小宝儿大喊一声:“等等。”

众人皆是一惊,却见小宝儿跑到白析皓面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头,道:“白神医,小宝儿一直随着您学习医术。虽然我笨,常常不懂书上所言,但,我,我能治徐哥哥么?”

“你,你要治他?”白析皓忍俊不禁,道:“你连伤寒杂病方子,都背得七零八落的,居然口出狂言。”

“让我试试。”小宝儿挺直了腰板道:“让我带上徐哥哥,没准,我能行呢?”

白析皓暗叹一声,知道这孩子被林凛成天教着什么“自信”“个­性­”弄昏了头,摸不清状况,便敢如此胆大妄为。白析皓正待训斥,却听见车厢壁极为轻微敲了一声。他目光转柔,随即返身上车,不一会,又翩然下车,脸­色­已经平和,对小宝儿道:“如此,你便带上吧。那个人,必须走。”

小宝儿已知,定是林凛替自己说了情。他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跑到赵铭博跟前,认认真真地道:“把徐哥哥给我吧,好不好,我总能试试,总强过跟着你等死。”

赵铭博一咬牙,事到如今,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他将徐达升交到小宝儿臂膀中,道:“你可要尽力,他的命,交给你了。”

小宝儿点点头,道:“我晓得。”

下部 第 66 章

此后徐达升便与小宝儿同车,琴秋瞧不得小宝儿侍弄这所谓的“徐哥哥”模样,几次三番动了神不知鬼不觉将徐达升弄死的念头。他也不是与这人有多大仇怨,只为着说不出的缘由嫌恶凌天盟众,恨不得手刃为快。他又不是白析皓,自持身份,不屑对一个重伤之人动手;也不是林凛,秉­性­仁厚,始终觉着人命关天。一路上便屡屡造些事故出来,次数一多,连小宝儿都觉着不对劲,怎的徐大哥昏睡不醒,却仍有那许多意外。明明拉到下颌的被子,一转身会莫名其妙盖到口鼻之处;明明车轱辘坏了,中间的铁杆能反弹飞进车厢里,差点就扎中徐大哥。小宝儿满心疑惑,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时刻不离徐达升身边,盼着能看住他就好。

可小宝儿终究是个孩子,­精­神头不足,难免有两头兼顾不得的时候。林凛冷眼旁观,只稍加推测,便知是琴秋在捣鬼。次日,他便命邬智雄再雇多一辆细软的马车,将小宝儿与徐达升安置在那车里,命琴秋过来伺候自己日常用药等事。琴秋尽管嘴里嘀咕,嫌弃林凛多事,可心里头,却还是因能近身接触这个美若朗月的男子而有些莫名欣喜。故此也不多言语,兴冲冲地与小宝儿学些煎煮汤药之事,他人聪明万分,又有心为之,学起来比小宝儿强了不知多少倍。用不了多久,便是白析皓,一瞧那汤药成­色­,也不由点头表示赞许。琴秋自幼长在那等烟花之地,与人打交道,自有他一套法子。若是瞧不上眼的,他自然是那冷若冰霜,千金买不来一曲的琴秋公子,可林凛是他暗地里心折的人,这功夫便下了十足十,吹拉弹唱,高雅诙谐,无所不能。林凛与他在一处,原本就话多投机,这下更显亲厚,脸上的笑容,也因而多了许多。白析皓对林凛宠溺万分,恨不得拿天下至好与之,看着琴秋一路与他吟唱玩闹,虽说有些不悦,可与瞧着林凛脸上的笑容那般欣喜相较,这等不悦,却也可压下。更何况,他知道琴秋这等小角­色­,原也翻不出什么花来,且当给林凛找了个玩伴了。

他们这里玩玩闹闹,却苦了小宝儿。他那日情急之下,求白析皓留下徐达升,原没有细想,只是看不得有人在他跟前无助死去。就如小时候,爹爹要卖他养的小­鸡­小羊,他要哭泣一场那般。如今事过一想,却焦灼难眠,一方面固然不知如何医治徐达升,另一方面,林凛自那日以后,便命邬智雄传话不用他伺候,这等冷遇,直比打他骂他,更令他难受万分。小宝儿偷偷地侧耳倾听,那边车上,不时传来琴声笑声,若在往日,自己自然能得以靠在主子怀中,看他形状美好的­唇­吟诵一些虽然听不大懂,却令人分外感动的诗词句子。可如今,主子却不再待见自己,徐大哥又一日比一日昏迷不醒,便是喂下多少药,也不见好转,反倒面­色­青白,­唇­­色­泛紫,脸上笼罩一层死气。他又孤独又彷徨,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得抱着双膝,埋头哀哀地哭泣。

也不知哭了多久,鼻端却闻得一阵饭菜香味,肚子里饿得唧咕乱叫,这才想起,又到晚饭时分。他抬起头,擦擦眼泪,跳下车去。便是自己不吃饭,可车里的病人,也得设法喂些粥。小宝儿转下身,这夜正宿在野外一处平地,伙计们烧了好大一簇火,许多人熙熙攘攘,聚在一处,烤火用饭,热闹非凡。他一眼望过去,便瞧见自家主子,仍是罩着白狐大裘,斗篷帽子拉得甚低,只瞧见半边­精­致的下颌轮廓。饶是如此,仍然超凡脱俗,一眼便能从人群中跳脱而出,白神医照例护在主子身旁,脸上带着温柔如水的微笑。小宝儿隔着火堆,愣愣地瞧着,觉着自己与主子之间,隔着仿佛千山万水,不如如何方能跨越这层鸿沟。就在此时,却见琴秋盘膝而坐,一尾七弦琴横在膝上,手腕一挑,一曲从未听过的动人旋律,在夜­色­中晕染开来,那旋律如此优美,却又平易浅近,四周原本吵吵闹闹的人,渐渐都静了下来,倾听这难得一闻的调子。

小宝儿安静蹲着,心里原本平复的悲伤又被勾起,不由得湿了眼眶,小小声地呜咽起来。正哭得伤心,却忽觉四周静了下来,他茫然抬头,却见琴秋不知何时,已经住了琴,而那原本听琴的众人,齐刷刷瞧向自己。小宝儿窘得红了脸,畏缩地道:“对,对不住,我,我回车上吧……”

白析皓眼神冰冷,看得小宝儿愈发害怕,琴秋与邬智雄等人瞧着他的视线锐利中带了鄙夷,似乎仿佛在说,这不顾主子的狗奴才,怎么有脸出来。小宝儿心痛如刀搅,眼泪刷的一下便流下来,他又急又愧,也不敢抹眼泪,站起来倒退着道:“我,我这就走了……”

他正要转身就跑,却听得琴秋噗嗤一声,笑道:“我早就说了,这傻子必定会躲起来一个人偷着哭,你还不信,怎么样,输了吧。快快,将那时新调子的曲谱给我写了。”

林凛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我原以为教了这许久,该有些长进的,却不料,遇着事,这孩子还是一脸藏头捏尾的模样。”

小宝儿呆呆地回头,却见适才冷眼看他的众人,均面露笑意,琴秋更是促狭地朝他眨眨眼。那边主子已然站起,朝自己伸出了手,又好笑又好气地道:“还愣着作甚,过来吧。”

小宝儿扁了嘴,却禁不住哭着扑进了林凛的怀里。林凛抱住他,摸着他的头发温言道:“傻孩子,不是教过你,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吗?你既然觉着救你徐家哥哥是对的,便是我反对,也该坚持自己才是啊。”

“可,可我不要您不理我,呜呜,小宝儿不要您不理我……”小宝儿揪住他的衣襟,哭着道。

“我何尝有不理你,”林凛笑了起来,抬起小孩的脸,擦去他的眼泪,道:“只是站在我的立场,却要问你,若是明知救了这个人,会给我带来祸患,你还救吗?”

小宝儿呆了一呆,道:“我,我先救了,若他害您,我,我再拼命护着您便是。”

“若你护不了呢?”

“那,那,”小宝儿急了,道:“那便是再难,小宝儿也会保护主子的。”

林凛呵呵低笑,回头看了白析皓一眼,轻声道:“你呢?”

白析皓剑眉一扬,走上前握住他的肩膀,微笑道:“我以为你知道。”

林凛与他相视而笑,一手揽了小宝儿,一手拉了白析皓,欣慰而坚定地道:“有你们俩在我身边,前路便是风雨飘摇,我又何惧之?”

白析皓点点头,握紧了他的手,林凛淡淡一笑,低头对小宝儿道:“救人这件事,你原没有做错。徐达升与你有救命之恩,若你真的对他见死不救,我反倒要质疑,我教出的孩子,怎的薄良至此。但你处理这个事,却又有错,知道错在哪吗?”

小宝儿愣愣地摇摇头。

“你错在不量力而为。”林凛摸了摸他的头,缓缓道:“你决定救人,便应当是靠你自己来解决,若要依靠他人,你便不该做这等决定。你现下老实告诉我,你救得了徐达升吗?”

小宝儿羞愧地低下了头。

“白神医有他自己的原则,你不该心存侥幸,不尊重他的意愿,老觉着他冲着我面子,能为你网开一面。”林凛口气略微严厉,道:“这次也不例外,别说白神医发了誓,便是他要破誓,我也决不允许!”

小宝儿白了脸,呐呐地道:“我,我知道错了。”他片刻后,又抬头,着急道:“但,这样的话,徐大哥怎么办?他,他快不行了……”

“傻子,你徐哥哥既然在我们眼皮底下,林凛又怎会让他有事?”琴秋嗤笑一声,道:“你这几日喂他的汤水中,早已下了不同分量的解药,不然,以你三脚猫的功夫,你以为他能撑下来这几日?”

“主子……”小宝儿眼眶一湿,嗫嚅道:“我,我以为你不理我了。”

林凛但笑不语,只摸摸他的头。

小宝儿忽而想起一事,抬头道:“可,可您不是说,不让白神医治疗徐哥哥么?”

“是啊,”林凛点点头。

“这,这解药……”

“白神医的誓言是,不医治凌天盟一人。”林凛笑了起来,道:“却不是说,不告诉我,中那个毒用思墨能不能解。”

小宝儿心头一震,知道那名为“思墨”的丸药,乃是白析皓当日相思成狂,远走北漠,搜索了数十味珍贵药物,为林凛炼制的药。那药原料本就珍奇难得,再经由第一神医之手炼制,其成品只得八枚,珍贵之处,可想而之。后来林凛被白析皓救活,身子耗损过大,思墨药­性­已然不算对路,因而搁置着没用。却没想到,这几枚丸药,于今日救了徐达升的命。小宝儿哽咽难言,又担忧又感激,半响才道:“主子……”

林凛微微一笑,道:“莫要再说了,药炼制出来,便是要救人的,救谁不是救,”他转头对白析皓道:“白神医,你说呢?”

白析皓板着脸道:“东西送给你,便由你处置,不用问我。”

小宝儿想了想,规矩地冲白析皓躬身行礼,道:“多谢白神医。”

白析皓侧身不受他这个礼,冷冷地道:“我瞧着凌天盟中没一个顺眼的,你别高兴得太早,思墨是有解百毒之效,却未必能消弭百毒。那徐达升吃了这个,只是保命,那一身功力能恢复几成,就靠他自己的造化。”

小宝儿点点头,道:“能活着就谢谢老天爷了。”

林凛笑了笑,道:“傻孩子,吃了晚饭不曾,快去吧,回头再将我那里剩的几枚思墨都拿去,徐达升的毒,估摸着这几天,也解得差不多了。”

林凛并没说错,徐达升过了两日,真的醒了过来。小宝儿欢喜得眼都笑眯了,徐达升见着他,却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单纯的快乐。看这个笨小孩如此为自己忙上忙下,纵使明白他仅是出于一片好心,徐达升心底,也涌上一股暖潮,直盼着这样简单的日子,便这么长长久久过下去也不赖。然而他毕竟是­精­明异常的人,不用几日,便推测出自己身上这解了半截,却不痊愈的毒,实质上乃神医白析皓的手笔。他从未见过白析皓,却对他颇有耳闻,也知晓他当日痴缠晋阳公子,终于又黯然离去的事。如今晋阳公子已死,依着白析皓的为人,若为自己解毒,那便绝对不安好心。可几日下来,又不见对方有何动静,他素来艺高胆大,也不着急,忽而想起一处自己忽略的关键之处。

这一日,徐达升趁着小宝儿喂自己喝粥,假装不经意地问道:“小宝儿,白神医真是仁心仁术,不仅收留了你,还救了我,这样的好人,你几时给我引荐一下呢?”

小宝儿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那,那个,白神医不喜欢旁人打搅的。”

“我瞧着他成天闷在那车上,也极少见他下来,这神医,莫非脸长得不尽人意,抑或身子有什么难言之隐?”

“别瞎说,”小宝儿道:“白神医很好看的。”

“哦?”徐达升挑了眉毛,笑道:“有你徐哥哥好看?”

、小宝儿认真地道:“白神医比不上主子好看,却比徐哥哥又好看一些。”

徐达升气闷道:“男子汉大丈夫,要那绣花皮囊作甚?”他不动声­色­地道:“说起来,你原先那个主子,确实长得不错,我听说,京师里奉他为‘天启朝第一美人’,倒没说错他。”

“那是啊,”小宝儿得意地笑道:“主子不仅好看,人也特别好,还教我读书写字……”

“是吗?”徐达升眼睛微眯,轻声道:“我记得,他死以前,不是说­精­神不济,教不动你,这才送你去学堂吗?难道他死了以后,魂魄还能回来教你?”

小宝儿哑然,霎时间白了脸。

徐达升心里一软,缓了口气道:“小宝儿,莫要瞒我了,放心,我此刻真的高兴你家主子尚在人世。你告诉他,若真想隐姓埋名,冲着这救命之恩,我便当什么也不知道。但若他想堂堂正正,活于人世,而不是东躲西藏,疲于奔命,你便转告他,徐达升欲求见一面。”

下部 第 67 章

林凛靠着车子窗棂,穿着家常月白云纹锦袍,黑玉一般的乌发士子髻、垂绦梳得一丝不苟,­精­美如玉的脸庞上带了一丝戏谑,手里擎着白瓷官窑茶盏,吹着那上面的热气浮沫,饮了一口,淡淡地道:“他说,若我想堂堂正正,活于人世,便要见他一面?”

车帘半卷,邬智雄恭敬地站在外头答道:“正是。”

“小宝儿呢?”

“小宝儿啥也没说,只道若你对主子不利,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林凛笑着摇头,道:“傻孩子,他当个个如他那般胆小呢,徐达升那等人,刀口上蘸血过日子的,活人都不怕,何况死人?”

邬智雄凑趣笑道:“那也是小崽子一片忠心不是。”

林凛勾起嘴角,轻声道:“小宝儿若不对我忠心,当日也不会拿手去刨坟堆将我弄出来。”他转了转茶盏,道:“现下这孩子定然惶恐不安,不晓得自己会给我招来多大祸患。这样也好,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只盼他从此能学着,做事之前谋定而行,也是一种进步。”

琴秋坐在一旁,翻了白眼道:“一个小崽子也值得你如此费心,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主子。”

林凛瞧了他一眼,温言道:“你不知道教一个孩子,让他吃点教训,比长篇大论的训斥来得有效。小宝儿秉­性­纯良,对谁都心存善意,这固然难能可贵,然也容易惹祸上身。他自己吃惯了苦,有时也不觉着旁人恩将仇报,有何不好。但若殃及他人,尤其是我,那他肯定会心急如焚,比我还难受。”

“于是便得到教训了?”琴秋不以为然地拨动了膝盖上的七弦琴,道:“为了小宝儿,惹来了徐达升,这可如何善后?”

林凛默然不语,转头看了邬智雄,道:“邬老大,你觉着,我该怎么做?”

邬智雄想了想,道:“若公子恕了小的僭越,小的便有两句话,正待说上一说。”

“邬老大何必客气,”林凛将茶盏递给一旁的琴秋,淡淡地道:“林凛一生阅历甚浅,若说有点主意,不过照本宣科,在你这等老江湖面前,只是班门弄斧而已。邬老大肯指点一二,林某诚惶诚恐尚且不及,何来僭越一说?”

这几句话说得邬智雄高兴起来,笑道:“公子爷过谦了。如此小的直言便是。那徐达升非一般人物,江湖上人称‘智多星’的,凌天盟这些年壮大扩建,其人功不可没,况且此人为人仗义疏狂,口碑甚好,兼之武艺高强,足智多谋,实在是个劲敌。”

琴秋听了,撇撇嘴道:“真这么厉害,怎的又像死狗一样,还得靠林凛赐药才活下来。”

林凛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噤声,缓缓道:“邬老大的意思,是这人­精­明练达,骗不得;口碑甚好,杀不得;而又艺高胆大,怕也胁迫不得;这么一个人,到底该怎么对付,还真是头疼啊。”

琴秋“铛——”的一声拨弄粗弦,冷冷地道:“怕什么,我为他弹一首摄魂夺魄曲,叫他乱了心神便是。”

邬智雄却不接话,只看着林凛,他知道此人定当胸有成竹,自己适才所说,不过是他做的一番试探而已。果然,只见林凛微微一笑,按了按额角,正要说话,却在此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邬智雄一回头,却见白析皓负手快步走过来,他忙躬身行了礼,白析皓一言不发,掀了车帘子上去,对琴秋道:“下去。”

琴秋不服气地道:“凭什么,我跟林凛还有话要说。”

白析皓冷声道:“再呆着,我让你从今往后,都开不了口,发不出声。”

琴秋眼里闪过一丝惧意,白析皓心狠手辣,没准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他嘟嘟囔囔地下去,回到自己车上。白析皓坐了上去,气闷地道:“这小子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总护着?”

林凛挪过来,坐到他身边,笑着看他的脸,戏谑道:“白神医突发雷霆之怒,小可是否需要回避,免得遭受池鱼之殃?”

白析皓想板着脸,却终究一笑破功,他伸过手,将林凛一把拉入怀中,抱着他咬着耳朵,一路吻下去,一边低语道:“还不是你这条鱼挑起的,快过来让爷解解馋。”

林凛被他没头没脑一顿亲吻弄得有些气喘,靠在他怀里,挪过脸,断断续续道:“你,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

白析皓一顿,揽着他,握着他的手,把玩那一根根白玉般的指头,叹了口气,道:“也没什么,我们即刻动身吧,走了这一月有余,可算快进入庵溪界内。”

林凛眼中光芒一闪,反握住他的手道:“你早起说去见这附近镇子上的伙计,可是听到什么了?”

白析皓将他抱得更紧,柔声道:“没有,莫多心,只是想着苦了你,这一月多均在路上,风尘仆仆的,我心疼罢了。”

林凛将头靠在他肩上,微笑道:“哪里,这等游山玩水的苦,我倒想再多尝尝。”

白析皓笑了起来,吻了吻他的额角,抱着他喟叹一声,喃喃地道:“凛凛,凛凛,我的凛凛,真是难为你了。”

这一声声呼唤中带了说不出的珍爱、疼惜和对未来的恐慌,林凛偎依在他怀中,如何听不出来?他想了想,轻声道:“析皓,我觉着自己是个懦夫。”

“何出此言?”

林凛垂头,停了一会,方道:“我瞧见赵铭博,竟然害怕不已,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白析皓不说话,只是低头,温柔地吻着他。

林凛笑了一下,道:“我原以为事情过去那么久,心底也该放开,却不曾想,只一个赵铭博,便将我打回原形。”

白析皓摇摇头,柔声道:“你已然做得甚好了,莫要太过苛求。”

林凛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当日的事由,错综复杂,到得最后,也难说谁对谁错,每个人均有其不得不为的理由和责任。有些事,便是我,也不知原委。但时至今日,我却能确定,无论庙宇江湖,皆非我之过。我无需对谁愧疚畏惧,才刚我下定决心,要见见一位故人,顺带着,回顾一下过往诸事。只是,我孤身一人,”他笑了起来,有些赧颜道:“我一个人,略嫌胆小,难免有些气馁,不若你陪我,行吗?”

白析皓握住他的手,道:“若你不愿,我自有法子,护着你远离这些,你不用逼自己。”

林凛摇头笑道:“非也,该来的,总是会来。徐达升有句话说得对,如此避走江湖,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我无愧天地良心,”他顿了一顿,沉声道:“便是我想走,也要令那些人,心甘情愿地,让我走。”

白析皓恍惚之间,似乎又见着当日那惊采绝艳,震惊庙堂的晋阳公子。他一阵惶恐,抱住林凛不撒手,脱口而出道:“凛,不要离开我。”

林凛一顿,坐起身,微笑着吻上白析皓的­唇­,他的­唇­有些冰凉,却触感绵软,宛若春天枝头细­嫩­的花瓣,在白析皓­唇­边轻轻触碰,犹如轻巧的翅翼,撩拨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白析皓一愣之下,随即反客为主,重重地吻了回去,将心底隐约的不安,化作炙热而占有的深吻。缠绵良久,方恋恋不舍离开,白析皓哑声道:“这,这是你的承诺?”

林凛喘着气,眼里柔和氤氲,泛着水光,道:“是。”

白析皓情不自禁笑了起来,啄着他润泽的­唇­,低声道:“小心,此后不是你说放手,便能放手的了。”

林凛笑着回吻他,道:“你也小心,你若放手,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他顿了顿,道:“被人当棋子耍弄,一次就够了,你明白么?”

白析皓抱紧他,坚定地道:“我愿以身家­性­命,交付你手,无需疑我。”

“那我也以身家­性­命,交付你手。”林凛在他耳边道:“你也,无需疑我。”

白析皓点点头,笑得合不拢嘴,眼眶竟然有些湿润,他抬头深吸一口气,道:“凛凛,我好生欢喜。”

“欢喜够了,便陪我见见徐二当家吧。”林凛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让人家等久了,也不好。”

徐达升对晋阳公子并无好感,当日目睹他服毒自尽,顶多也是心存惋惜而已。他有太多其他的责任和顾虑要考虑,对晋阳公子祸国殃民的长相,又一直存了男­色­不祥的念头,也没留多少余地考虑过那个人的立场和问题。然而近日变故甚多,已经迫使他不得不思索,这个有着倾国倾城貌的男子,对整个时局而言,到底有多大影响力。

他推测得不错,晋阳公子才学倾世,这样的男人,哪怕他再谦和温良,也有与生俱来的高傲,那便不是避世或隐姓埋名能够满足的。他甚至设想过,这个男人,或者心底,也有属于自己的野心和权力欲望。因此他抛出“堂堂正正存活于世”的诱饵,那男人便无法拒绝。只是,当他再一次走到那死而复生的晋阳公子面前,接触到那双平静无波,却洞悉睿智的美眸,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忐忑,有些没底,仿佛哪一部分关键的东西,他忘了考量一般。

然而徐达升毕竟是见惯风雨的人,稍一转念,他便上前行礼抱拳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徐达升在此谢过晋阳公子了。”

林凛微微一笑,道:“二当家无需客气,便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倒地不起,林某也断无见死不救之理。况且,救你之人,乃秋宝小童,制药之人,乃神医白析皓,林某不过在其中穿针引线,谈不上救命大恩。”

这两句话,二人将那关系撇得­干­净。徐达升言下之意,是你救的是徐达升个人,可作为凌天盟二当家,该怎么样,他还会怎么样;林凛的意思是,我只不过举手之劳,救你不是因为你乃凌天盟什么人,只不过因为你是个人。

徐达升站直了身子,笑道:“原来公子改姓林,想必晋阳一号,也是尘封往事了。这里先恭喜公子大难不死,那一位应是大名鼎鼎的白析皓白神医,久仰久仰,徐某所中之毒,全赖神医妙药,此等仁心仁术,真令人敬佩万分。”

白析皓立在林凛身后,淡淡地道:“徐二当家此言差矣,我不救凌天盟中一人,给你解毒的药,是林公子从自己嘴里省出来的。就我而言,见死不救有如家常便饭,当不起仁心仁术之名。”

这等硬邦邦的拒绝之语,听在徐达升耳里,不禁有些悻悻然。他清咳一声,道:“无论如何,徐某能捡回这条命,终究是欠你二位的情。”

林凛笑了笑,道:“二当家甚是多礼,按说凌天盟欠我的情,也多了去了。若一一算起,也不知猴年马月方能结清,不若大家一笔勾销,不必再提,您说呢?”

徐达升微眯双眼,心里有些愕然。他以往见识的晋阳公子,温文尔雅,便是明知被欺瞒利用,却也全无一句责难。全不料他会在此刻,如此轻描淡写那些前尘往事。他心底叹了口气,说到底,凌天盟终究是欠了此人的,其后水陆道场种种事端,撇开身份立场,徐达升私心里也觉着,首领做得有些不地道。若是他的爱人身受众人责难,他便是拼了命,也容不得旁人轻慢半分,但沈慕锐有恃无恐,到底是伤了这人的心。他黯然道:“公子所言极是,我盟此前所为,是有些违背侠义之道。徐某惭愧,公子若能一笔勾销,自然最好。”

他话音未落,旁边却被一人冷冷地道:“只是违背侠义之道吗?”

徐达升循声望去,却见一美貌少年,手持长笛,走了过来,面上尽是鄙夷之­色­,尖刻地道:“只怕是假仁假义,伪善做作,以多欺少,倚强凌弱吧。”

徐达升冷冷一笑,张嘴驳道:“这等赞誉,凌天盟愧不能受。各为其主,各谋其政,谈不上假仁假义,伪善做作。至于以多欺少,倚强凌弱,更谈不上,晋阳公子当日在我凌天盟,奉为贵宾,吃穿用度,均是上上之选,更不要提千金寻方,万里寻药种种事宜。”

林凛脸­色­有些发白,伸出手去,如溺水之人那般,紧紧抓住白析皓的手。白析皓忙将他揽入怀中,顺着他的背脊安抚,眼神锐利扫向徐达升。徐达升却无所畏惧,说到此处,索­性­说开道:“林公子,你只知水陆道场一幕,伤心失意,却不知首领为此,费了多少苦心。他一心一意,想着你能光明正大,进入我盟。为此不惜得罪刑堂主事,向底下弟兄恩威并施。只求能在水陆道场,将你与众人心里那个疙瘩都给解了。至于膑刑一事,我打包票,首领事先一无所知。他同意行刑,也不过做做样子,给底下兄弟们一个交代,动刀那人乃首领一手提拔的亲信,怎么可能真的剜去你的膝盖骨?只是你伤心之下,却不肯看那微妙之处……”

“闭嘴!”白析皓一掌击去,生生将徐达升逼退好几步,喝道:“颠倒黑白,巧言令­色­,你可真不愧是凌天盟二当家!”他身形一晃,举掌向徐达升头顶拍出,狠声道:“我本不欲杀你,可你自己找死,怪得了谁?纳命来吧。”

徐达升中毒之后,武功大打折扣,避了几下,却力不从心,他心里一横,大声道:“你杀了我不打紧,只是不日朝廷与我盟便会追踪到此,你以为凭着一已之力,能保得住心上人几天?”

下部 第 68 章

徐达升此言一出,白析皓的手不禁一顿,这一下千钧一发,徐达升已瞅准机会,运臂格开,勉强提起内力,往后退了三四尺。就在他心下一松之时,忽觉颈部一凉,微一侧头,却见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剑架在自己脖子上,才刚手持长笛的美貌少年冷笑地看着自己,道:“徐二当家,这回,你该认栽了吧?”

徐达升呵呵大笑,毫无惧意,眼睛却看着面白如纸的林凛,朗声道:“林公子,便是白神医能护得住你,那你呢,又能不能护得住白神医?”

他眼力何等厉害,才刚几下动静,便已瞧出白析皓固然对林凛深爱之至,而林凛望着白析皓的眼神,也信赖眷恋莫名。普天之下,唯有这白神医有起死回生之能,而林凛劫后余生,对一心相救之人由感激转为爱慕,也是人之常情。徐达升此刻孤注一掷,赌的就是白林二人之间的深情厚意,果不其然,林凛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愈发衬得目若点漆。边上那持剑少年狠声骂道:“放屁!你有空­操­心旁人,不若多想想自己的小命吧。”

他手一送,剑刃递进几分,徐达升脖颈立即渗出鲜血来。就在此时,却听得林凛沉声道:“等等。”

徐达升心中一喜,果然见林凛朝自己缓缓走了过来,白析皓奔回他身边,欲要搀扶,却被他轻轻推开。明明是羸弱到令人心尖生疼的病美人,却一步一步朝自己坚定而有力地走了来,一双冷若寒星的眼眸中,酝酿深不见底的情绪。被这样的眼睛盯着,便是徐达升见惯腥风血雨,却也禁不住有丝忐忑不安。他定定地看着林凛慢慢走到跟前,正待开口,却见那张­精­致绝伦的脸上忽而淡淡一笑,正在徐达升疑惑不解之际,却听得“啪”的一声清脆响起,林凛抬手,往自己脸上抽了一个大耳刮子。

林凛到底非练武之人,久病体弱,这巴掌的疼痛对徐达升这等人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只是其间的蔑视和愤怒,却令徐达升先是愕然,继而大怒,他强压怒火,盯着林凛道:“林公子什么意思?若不想听徐某讲些真话,一剑刺下来便是,何需自己动手?只是你便是杀了我又有何用?”

“你错了,”林凛盯着他,道:“我非畏惧什么朝堂追击,凌天盟­阴­魂不散。我这巴掌,是替小宝儿打的你!”

徐达升心中如遭撞击,眼角一扫,似乎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躲在树丛后面,哀伤而不知所措瞧向这里的眼光。

林凛缓缓地道:“我原本念着,水陆道场之上,你力排众议,救下小宝儿的恩情,这才明知麻烦不断,仍默许小宝儿救了你。因为我想教孩子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人非禽兽,要有恻隐之心。可是,你今儿个,却让小宝儿学了另一样,教得真是­精­彩。”他啧啧摇头,目光中尽是怜悯,忽而扬声道:“小宝儿,出来!”

那树丛后,悉悉索索地转出一个瘦削身影,眼角红肿,呆呆地看着徐达升,仿佛从未认识过他一般。随即,小宝儿低下头,乖巧地跑到林凛身边,林凛一声叹息,将那孩子揽入怀中,低头柔声道:“回去洗个脸,好好睡一觉,不要多想,好吗?”

小宝儿怯生生地抬起头,目光中尽是自责忧愁,轻声道:“主子,我们会被抓回去吗?”

林凛微笑着看他,道:“不会。”他摸着孩子的头,对徐达升缓慢地道:“我会竭尽所能,让他们无法如愿以偿。”

徐达升脸­色­有些铁青,直勾勾盯着小宝儿,哑声唤道:“宝儿……”

小宝儿垂头不理,徐达升心里烦躁不安,原本巧舌如簧的人,此刻却在这瘦弱的孩子面前,显得笨嘴拙舌。他想要解释,想要诉说,想要辩驳,想要那孩子理解自己的不得不为的立场和原则。可那些大道理,在那看到小宝儿低垂的眼睫下悬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竟然显得如此缺乏无力。徐达升霎时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又哑声唤了一句:“宝儿……”

小宝儿抬起头,黑雾雾的大眼睛里含着水,怯生生地看着他。徐达升顿觉心如刀绞,想抢上一步,却被琴秋的短剑逼迫着。他伸出手,颤声道:“宝儿,大人的事,与你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你只需信我,信你的徐哥哥绝不会害你,只会待你好便行……”

小宝儿摇摇头,轻轻打断他道:“徐哥哥,我知道你决计不会害我,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害主子。”小宝儿悲伤地看着徐达升,道:“主子,主子在凌天盟那会,吃的穿的,是想不到的好,但,但那有何用,他最后,不还是被你们逼得走投无路吗?你,你那样说,我,我真宁愿,”他顿了顿,眼泪流了下来,却仍口齿清晰地道:“我真宁愿自己,当日不救你,就那么看着你死。”

小孩的声音太过悲伤,掺杂了那成|人的无奈,林凛心中大痛,忙将他搂入自己怀中,转身过去,柔声安慰了许久。过了好一会,才让小宝儿渐渐止了哭,林凛犹不放心,命邬智雄过来,将那孩子牵了,好生送回马车上去。他做完这一切,已是疲惫,靠着白析皓坐下,冷眼看徐达升一脸颓丧,眉目之间,似有所动,便也不打扰,只朝琴秋做了个手势,命他收起剑来。琴秋老大不情愿,却也不得不听,收了短剑,朝徐达升呸了一声。徐达升楞楞地想着心事,竟然对此等挑衅充耳不闻。

“给二当家收拾下脖子上的伤吧。”林凛淡淡地对琴秋道。

琴秋撇撇嘴,从怀中掏出金疮药,抛了过去,骂道:“便宜你了,上等伤药,用了赶紧的还我。”

徐达升苦笑着接了,到得此时,也无需疑心那药是真是假。他揭开盖子,却是一盒如上好胭脂般的药膏,芬芳扑鼻,抹了一点在伤口上,立即渗入皮下,不仅止血,而且伤口处有淡淡的清凉,痛感减轻不少。徐达升待要多闻闻那个药膏,却被琴秋劈头抢回去,斥道:“一点点就够了,你当狗皮膏药不要钱么?”

徐达升看了那少年两眼,方转头对林凛道:“我想单独与你说两句。”

林凛瞧向白析皓,微笑道:“析皓,可以吗?”

白析皓一言不发,走过去出手如电,扣住徐达升脉门,道:“记住,我要杀你,易如反掌。”

徐达升冷笑,低声道:“你真放心?要知道,若我家首领在此,断然不会放他一人。”

白析皓挑了眉毛,勾起嘴角,同样低声道:“所以,你家主子终究失去了他,而我,才是最后得到他的人。”

徐达升气闷不语,白析皓邪邪一笑,松开手,翩然走远,顺带看了琴秋一眼,琴秋无法,也只能怏怏走开。

徐达升待他二人离去,定定看着林凛,冷声道:“你赢了。”

林凛淡淡一笑,道:“你我又不过招,也非较量,何来输赢一说?”

徐达升微眯双眼,道:“小宝儿为何在此处?你莫要推托完全不知。”

林凛摇头道:“便是我安排的,才刚那些话,也是你自己所说,我并无逼迫于你。况且,以你凌天盟一贯作为,宝儿一个孩子算得了什么?你完全可以罔顾他的伤心失意啊。”

徐达升咬牙道:“千百万人,我只看这孩子高不高兴,有没有受委屈,你明明算准这点,又何必再惺惺作态?”

林凛默然,看着他的双眸不禁流露出悲伤和凄惶。

徐达升心中一顿,叹了口气道:“你不爱听,我也要讲,其实,其实首领他,并非如你想的那么无情。你死以后,他差点走火入魔,一身武功,险些全毁。我与盟中诸位护法,轮着为他运功疗伤,可他一心想随着你去,竟然有大半的时间,萎靡不振。后又大病一场,昏迷的时候,只喊你的名字……”

林凛痛苦地闭上双眼,复又睁开,哑声道:“那又如何?”

“什么那又如何?”徐达升皱眉道:“首领那样顶天立地的汉子,险些因你毁了,你就只有这四个字?”

林凛倏忽站起,怒道:“萧墨存已然为他搭上一条命,他还待怎样?他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旁人就该如蝼蚁轻贱么?况且,凌天盟凝聚他一生心血,这份野心只要还在,便是死一百个萧墨存,又算得了什么?你莫要告诉我,他从此一蹶不振,整日里醉生梦死,凌天盟群龙无首,乱成一锅粥,然后再将这笔帐,算到我头上来。简直莫名其妙,且不说沈慕锐决不是这等人,便是他真那么软弱,那他也是个成名人物,他就该为自己的行动,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不管这个事有多狠绝还是有多愚蠢,都是他自己犯下,与旁人无关。还是说,你凌天盟上下,现如今连这点担当都没有了?”

徐达升张嘴欲驳,却被林凛抢过话,步步紧逼道:“你跟着沈慕锐一手一脚,创立凌天盟,个中艰辛,自然不为外人道哉。你二人又亦师亦友,情谊深厚,因而你处处为他考虑,样样为他说话,不惜为此颠倒是非,罔顾人心良知,我都可以理解。然是非公道,却不是你巧舌如簧,口若悬河便能纠正过来。你老实告诉我,莫非你夜里做梦,从未见过那枉死的人脸?莫非你站在他们坟头,能拍着胸口说一句,他们的死,都与你无关?”

徐达升脸­色­发白,退了一步。

林凛笑了起来,目光中却有说不出的悲伤,道:“连我都不能,更遑论你?这件事是这样,我与沈慕锐之间的事,便更是如此。”他负手站立,迎着微风,凛然道:“情爱一事,原可窥见世间难得的高洁美妙,却也可瞥见人心深藏的丑陋鄙薄。沈慕锐,我并不恨,却也,不能再回头。”他转头看徐达升,忽而淡淡一笑,道:“你说,千万人中,只愿看小宝儿笑,只在乎那孩子开心与否,那么我问你,若有一天,凌天盟非要献出小宝儿方能保得大业,你献,还是不献?”

徐达升愣住,想了想,握拳道:“我决不允许!”

“可惜,沈慕锐却会啊。”林凛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因此,你便是再三再四告诉我,他在萧墨存死后,过得有多惨,如何追悔莫及,如何痛不欲生,我也只有四个字,那又如何?”

下部 第 69 章

林凛这番话,在心底其实思量过千百回,每每念及往昔,痛苦愤怒,伤心彷徨之余,却也禁不住要问,为何前生今世,两次爱恋,均如此惨淡收场?他扪心自问,自己并非那等多情种子,动心颇难,然而一旦有情,那便是倾尽所有,一心一意去维护去经营。那日常相处,一点一滴,全是真心。他从不曾想过,在情爱中自恃高人一等,抑或自负自恋,不顾对方。无论是前生的曹诗韵,抑或今世的沈慕锐,均是曾经放在心尖上的爱人,何尝有过一刻忽略轻慢?但为何总是这样,掏出一颗真心,却总也换不来对方同样的热忱与信赖?莫非无论现代古代,自己看上的人,偏偏与自己的情爱观念,总也南辕北辙,无法沟通。到底,是自己不合时宜,还是造物弄人,此事古难全,总也无法可想?

林凛想起沈慕锐,心底难耐苦涩难当。他虽将徐达升辩驳得哑口无言,自己胸口却憋闷得慌,想起自己在那黑暗绝望的日子挣扎之时,曾不只一次,想冲到沈慕锐面前,大声质问他,为何你不能如我爱你那般爱我?为何,明知我受不住那些,却还要将我置于如此不堪的境地?但今日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却已明明白白将答案摆在那里。沈慕锐不是白析皓,不是徐达升,他本来,就不是符合自己情爱期待的那种人。他不是不爱自己,他只是,在野心和自己之间,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而已。那场爱恋,尽管有美好,有惆怅,有痛苦,也有愤懑,但最终,却不得不归入无奈,犹如两条相交后越走越远的直线,两个人,注定奔向不同的前方。

那么,便且让他保有自己的选择吧,而我,也必将有我自己的选择。林凛负手而立,仰望天空,那­阴­霾之间,隐约露出一线蓝天。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垂头粲然一笑,静默一会,须臾抬头,晶亮的眸子直视徐达升,道:“好了,徐二当家,你我道不同,然却可相与谋,与其费思量如何利用林某,不若直言相告,看看咱们能否各取所需,您说呢?”

徐达升心里打了个突,眼前此人,­精­明睿智,几令人无以遁形,他原本谋划着,如何以首领的现状感动林凛,令他有恻隐之心,从而令此人自觉相助。却不料林凛一句“那又如何”,早已将那来路堵死。本以为毫无希望,不但劝不动林凛,还搭进去小宝儿对自己的喜爱之情,正暗自懊悔,却不料峰回路转。到此地步,徐达升已无从选择,与其谋划欺瞒,不若和盘托出,倒还可能如林凛所说,各取所需为好。他一咬牙,坦言道:“不瞒你说,凌天盟此刻正值生死存亡之秋,能不能度过这一关,我也不好说了。”

林凛皱眉道:“不是冗部尽去,­精­锐独存,正整顿修养,再待个三五年,必成大气么?”

“原本是这样没错,可谁曾想,出了变数。”徐达升直勾勾地盯着他,道:“林公子不妨猜上一猜,变数在哪?”

林凛想了想,突然间心里一震,睁大双目,摇头道:“不,这不可能!”

“世上之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不可能的。”徐达升苦笑起来,索­性­道:“凌天盟利用了萧墨存,实非狭义之举,但如今这番,却也因着萧墨存,吃尽苦头。”他叹了口气,道:“皇帝,皇帝发了疯,竟不顾江山稳固,国泰民安,将南部驻军,尽数调集,围攻我凌天盟。想我盟内虽然好手不少,可现如今如何抗衡朝廷千万铁骑?”

“可,可刘丞相、御史大夫等一­干­人看着,如何会同意皇上颁布此等旨意?”林凛喃喃地道:“那朝堂之上,能人甚多,贤臣也不少,不可能放任他如此独断专行……”

徐达升恨恨地道:“狗皇帝去岁广推新耕,又去朝中陈弊,丰收连连,仓廪充实,一派清明。他拿下京师地方好些权臣世家杀­鸡­儆猴,那朝中势力,这一年变化多端,早已不是你当年见着的模样。如今朝廷上一派遵皇,他在此时,昭告臣下攘外安内,号令一出,莫有不从。你,你那恩师刘昌敏,倒是劝阻一番,却被狗皇帝罚了三月俸禄,责令闭门思过。”

林凛茫然道:“怎会如此?他,他调集南边驻军,万一南疆告急,北边豺狼虎视眈眈怎么办?这,这皇帝不该如此昏聩。”

“怎会如此?莫非你真猜不到他怎会如此?”徐达升盯着他,脱口而出道:“你,他是因为你!”

林凛霎时间觉得手脚冰凉,耳听得徐达升有些迟疑地道:“狗皇帝晓得你,在水陆道场上那一幕,他原本就视我盟为眼中钉­肉­中刺,这下更是恨之入骨。据我盟线报,厉昆仑奉你的骨灰入京,当晚便被皇帝召入宫中,也不知问了什么。皇帝发了雷霆之怒,责令廷杖厉昆仑三十棍,待厉昆仑奄奄一息从棍子下逃生,他又一道圣旨颁到其府内,擢升厉昆仑二品虎豹将军,统率南部各军。也就是说,他从一年之前,便开始谋划,如何引兵攻打我盟了。”

林凛困难地闭上眼,听徐达升继续道:“狗皇帝原就卑鄙无耻,此番又筹谋良久,举国之力来倾覆凌天盟,收买、反间、悬赏、酷刑、杀戮无所不用其极,短短数月,我盟已经被折腾得七零八落。他又一鼓作气,带兵南下,御驾亲征。士气焉能不振?我盟众多为武林中人,武功再高强,身陷千军万马之中,又有何用?”他口气黯然道:“我万般无奈,只得带剩下的部众杀将出来。只想不到,狗皇帝麾下大内高手却也不少,连皇家药物都用上,要不是遇上你们,我只怕真要交代在这里。”

林凛深吸一口气,看着他,淡淡地道:“沈慕锐呢?”

徐达升顿了一顿,道:“我与首领与混战中被冲散,至今下落不明。”

林凛盯着他看了半天,忽而讥讽一笑,拱手道:“徐二当家,此乃你凌天盟与朝廷的恩怨,与林某无­干­,恕在下不愿趟这趟浑水。”

徐达升急道:“你,你怎的不守信用?”

“我几曾应承过你什么?”林凛勾起嘴角,道:“二当家是老江湖了,如何会轻信一个,你一贯瞧不起的人?”

徐达升怒道:“你分明是有意套我的话。”他眼中­精­光一闪,藏在身后的手掌,就想悄然出击。

林凛却在此时,后退了一步,淡然笑道:“二当家,奉劝你莫轻举妄动,我打包票,白析皓离此不超出十尺,且手扣毒药,你难道想试试,是你身手快,还是他独步天下的轻功快?”

徐达升手握拳头,终于放松,堆了笑道:“哪里,林公子多虑了,在下远来是客,如何会对主人不敬?”

“二当家盖世英雄,自然言之凿凿,光明磊落。林某只是瞧不得那等恩将仇报,以强凌弱的小人,随便说上一说而已。”林凛转身施施然而去,慢慢地道:“恕我不奉陪了,二当家还是早些歇息吧。明儿个若有空,不妨将这几日的药钱吃饭钱算算,虽说我们不至于见死不救,可也是小本生意,比不得凌天盟家大业大,不能让我们喝西北风不是?”

徐达升气得七窍升天,却瞥见不远处那一抹白­色­身影,知道林凛所言非虚,兼之自己此时武功只剩下不到三成,深恐偷­鸡­不成蚀把米,只得按捺不动,眼睁睁地瞧着林凛走向白析皓,两人携手上了车。自己落了个没趣,遂回去车上,闷头大睡。

这里白析皓握紧林凛的手,将他抱了上车,关好车门,随即将这人牢牢扣在怀中,只抱紧不语。他才刚虽离了一段距离,然到底放心不下,心里挂着那边,他又内力深厚,林凛与徐达升的对话,一五一十,尽数入了他耳。他心底欢喜,却又禁不住忧虑,怀中这人太过美好,外头不知有多少人肖想着。皇帝与凌天盟,哪一方都不好对付,他不过一介江湖游侠,便是真的与这人心心相印,那相濡以沫的日子,又能过多久?白析皓一生率­性­随心,却在认识这人后,尝遍世上种种说不得的苦,此刻更兼患得患失,不知明日如何,不知心上人对自己,是真的倾心以待,抑或感激信赖,万种头绪,一齐涌上,白析皓何尝有过这等时刻,不禁一声长叹,紧了紧胳膊,仿佛唯有偎依一起,方能将心中所虑,稍事减轻。

林凛伏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膛,闻着他身上熟悉的药香,觉得心里骤然平静安乐。他微微仰头,只见白析皓凝望着自己,眼眸中有如水深情,却也有说不出的惶惑和忧虑。林凛稍微一想,便明白他的心思,伸手轻轻抚摸白析皓的脸颊。他的手略嫌冰凉,却温润如玉,拂过白析皓的脸颊轮廓,不说一语,却道尽了心底的眷恋、怜惜、珍爱与庆幸。两人凝视良久,白析皓忍不下去,一把攥紧他的手,放在­唇­边如噬咬般狠狠吻下。

林凛“啊”的一声轻呼,白析皓缓和了攻势,转为轻柔厮磨,细细舔吻。林凛微微一笑,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身,支起身子,主动吻上了他的脸颊。

白析皓一笑,托住他的后脑,覆上嘴­唇­,深深回吻,使出浑身解数,辗转缠绵,不一会,便让林凛晕头转向,身子软若春水,瘫在他怀中。白析皓顺着他的颈项一路轻咬下去,引起他一阵轻颤,到达衣襟之处,忽而停下,抱起他,将脸埋入他的颈项之间,深深吸了口气,哑声道:“不要离开我,凛凛,不要离开。”

林凛张开双臂,抱紧了他,在他耳边坚定地道:“莫怕,我不会离开。”

白析皓摇头道:“依着你的­性­子,最易被人胁迫,我担心……”

林凛打断他,捧着他的脸,抵着他的额头,微笑道:“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用来胁迫我,那便是你。”

白析皓眼睛一亮,道:“当真?”

林凛笑着吻了他的额角,道:“自然当真。”

白析皓呵呵低笑,道:“那么如有一日,我成了你的累赘,你千万记着,我宁愿死,也不愿你因我而做违背内心意愿的事……”

“你不会死。”林凛果断地打断他,笑道:“因为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他拍拍白析皓的肩膀,轻笑道:“相信我,我知道我们的敌人,他们却未必清楚我。”

白析皓点点头,眼神粲若明星,笑道:“我信你。”

林凛颔首,靠在他怀里,疲倦地阖上眼,道:“我也信你。”

“凛凛,”白析皓吻吻他的眉眼,柔声道:“那徐达升,你为何戏耍于他?”

林凛募地睁开眼,冷笑道:“徐达升狡诈异常,那话中一半真一半假,令人防不胜防,只是他忘了,我远要比他更了解敌对双方,又怎会被他所骗?”

“他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瞧他火烧眉毛的模样,凌天盟这番遭难估计不假,不然,赵铭博也不会将他丢给一个陌生孩子。”林凛缓缓地道:“只是沈慕锐又岂是坐以待毙之流?若真如他所说,朝堂兵马如此神勇,皇帝早先又何须出那等下策来灭他总坛?”

下部 第 70 章

白析皓默然,只搂紧了林凛,半响后,忽而柔声道:“莫要再想那些了,早点安歇吧。”

林凛微微一笑,道:“你放心,今儿晚上有人烦心,但不是我。你瞧着吧,至多明天,徐达升就得熬不下去。他留在此处,不是没有缘故的,已然耽搁许多时日,再不弄出点结果来,他可怎么跟自己交差?”

白析皓拿手掌挡住他的眼睛,温柔地道:“明日的事,明日再说,你现在先睡,今日够累的了。”

林凛拉下他的手,微笑着,软软地道:“你陪我。”

他难得如此软语央求,白析皓怎肯拒绝?将一旁车内的枕被拉过,脱了外头大衣裳,将林凛置于臂弯之内,侧过锦被盖住二人,柔声道:“睡吧。”

林凛钻入他怀中,阖上眼,点点头,低声道:“你要陪着。”

“知道了。”白析皓微笑应答,抱紧怀中的人,吻了吻他长长的睫毛,心中只觉喜乐安宁,不由喟叹一声。

这一觉本为小憩,然冬日之时,两人相拥而眠的感觉太好,林凛不觉均沉沉入睡,一觉醒来,已是月上中天。他身上被褥厚实温暖,迷迷糊糊地听着马车嘀嗒行走在石板路上,四下俱静,只有马蹄声声,分外入耳。他颇有些疑惑,忽而想到,自上路以来,白析皓忧心他的身子,总是行道迟缓,优哉悠哉,从未发生过半夜赶路的事。林凛这下彻底清醒,他慢慢爬起,披上狐裘,推开车窗,外面夜凉如水,冷月如霜。

他一有动静,边上立即有人纵马上前,道:“你醒了?怎不多睡会?”

林凛抬眼一看,却是琴秋,一身宝蓝缎短袍,衬得脸白如玉,脸颊上倆团冻胭脂一般的红晕,越发显得秀美俊俏,英姿勃发。

林凛道:“析皓呢?”

琴秋撇嘴道:“就知道问他,前边跟那邬老大鬼鬼祟祟商量什么呢。”他戏谑一笑,道:“没准知道你现如今行情好,商议着把你卖了,换两个盘缠。”

林凛微微一笑,道:“要卖我?只怕还得搭进去无数医药钱,谁肯做这蚀本生意?若是说行情,谁人及得上你?谁家陌上少年郎,玉面傅粉兰馨香。”

琴秋听他称赞自己相貌,登时容光焕发,欢喜地咯咯笑了起来,道:“我哪有你说的那样,不过,只要这手不残,就总有口饭吃。”

“怎么,你还想­操­琴一辈子?”

琴秋脸上的笑容渐渐浅了下去,幽幽叹了口气道:“我自小习乐,除了这个,余者尽皆不会,其实,若能做一辈子琴师,我也甘愿,只是如今,却到何处去做呢?”

“谁说没地方,”林凛笑了起来,道:“我跟前不是少个弹琴解闷的?只是你好歹给点面子我,那些太难听的,就别拿出来荼毒我的耳朵,可好?”

琴秋嗔怪地瞪了林凛一眼,想板起脸,却禁不住嘴角要往上勾起。他看着月光下,林凛那张如梦如幻,难描难画的脸,心神一荡,脱口而出道:“你若愿意,我便为你一辈子抚琴又何妨?”

林凛一呆,随即神­色­一凛,正待说什么,琴秋却已知自己造次,涨红了脸顾左右而言他道:“那,那个,白神医与邬老大商量得也忒久,我拍马上去,偷听他们说什么,回来再告诉你。”

林凛还来不及回话,琴秋已然微夹马肚,纵马越过前去。林凛微微蹙眉,看着那孩子标枪般笔直的背影,良久方放下车帘。林凛这一生,最不欲欠人情债,当日一个厉昆仑,已令他歉疚良多,如今怎堪再招惹一个琴秋那样的少年?只是这少年心气甚高,为人既单纯,然又偏颇,且身后又扯着无数谜团,实在不能在此时放手命他离去。林凛心下烦闷,裹紧身上的狐裘,正想着,却听得马车吱嘎一声停了下来。

林凛正待出身询问,却听得车外小宝儿怯生生的声音道:“车夫大哥,我,我给主子送个手炉,可,可以吗?”

那个车夫还没作答,林凛已扬声道:“快让孩子进来吧,这么冷的天,仔细别冻着了。”

不一会,便听得车厢门嘎吱一声推开,小宝儿掀开暖帘,钻了起来,手里捧着林凛日常抱着的手炉,眼睛哭得肿肿的,咬着­唇­,小心翼翼地瞧着自己。林凛张开手臂,微笑道:“傻孩子,缩在那算什么回事?快过来。”

小宝儿勉强笑了笑,小心地将鞋子脱了,蹭过来,挨着林凛。林凛一把将他揽入怀中,解开狐裘,将那孩子冻得冰凉的身躯裹进去,低头柔声道:“怎么了?大半夜的,睡不着还是怎么着?”

小宝儿捧起手炉,嗫嚅道:“我,我给主子送这个来。”

林凛接了过去,却转手塞到小宝儿怀里,搓着他冰凉的手微笑道:“你抱着。这个车白神医早做了改进,四下都是密不通风的,车下烧着炭,我不冷。”

小宝儿呆呆地靠着他不说话,林凛知道这孩子满腹心事,只不知如何诉说,也不催促,只揽紧了小孩瘦削的肩膀,过了好一会,才听到小宝儿轻轻地道:“主子,您,您会讨厌小宝儿吗?”

“怎么会?”林凛搂着他,柔声道:“若是讨厌你,又怎会让你进车里来?你瞧瞧,这同车几十号人,除了白神医,可就只有你进得来这里,对不对?”

“可是,我,我做了错事。”小宝儿垂头,愣愣地道:“徐哥哥,我,我不知道他是坏人,可他,他对小宝儿很好,我不知道……”

林凛叹了口气,温言道:“小宝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来处,有自己生活的环境,有自己关于是非曲直的一套看法。好比你在宫里的师傅,平日里待你们这些小崽子甚为刻薄,可你说过,他却也曾在大太监要责罚你的时候拼了命替你求情。好比昔日你见过的二等侍卫王福全,他曾背叛过我,害我甚苦,却也在关键时刻,帮我出宫,甚至不惜拼上仕途前程。再好比白析皓白神医,你看他如今待我,那自然是千般万般的好,可我们相遇之初,他却恨不得害我身败名裂。依你看,这些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小宝儿茫然地皱着小眉头,老实地摇头道:“我,我不知道。”

林凛微微一笑,摸着他的头发道:“再比如说,你讨厌凌天盟,觉着里头没一个好人。可你要知道,那里面,却不乏为兄弟两肋Сhā刀,牺牲自己,把活命机会留给旁人的热血汉子;你喜欢邬老大和这些伙计,却不知道,他们大多手蘸人血,甚至会在瘟疫饥荒,哄抬药价,坐视时疫蔓延也要挣那昧心银子,那你说,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小宝儿眼睛慢慢亮了,道:“主子,我有些明白了。”

“真聪明,”林凛呵呵低笑,道:“你徐哥哥,对你,对凌天盟,那是没话说,重情重义,敢作敢为,是有担当的好汉子。至于对其他人,”他眼底闪过一丝讥讽,道:“他既觉着凌天盟最重要,那自然事事以凌天盟的利益为主。便是为此要利用他人,伤害无辜,也顾不上那许多。不过,”林凛摸摸小宝儿的头发,道:“你觉着,你主子我,是那等乖乖任人欺侮的么?”

“自然不是。”小宝儿笑了起来。

“那你还不放心?”林凛淡淡笑着道:“而且我瞧着,日后你徐哥哥,没准得为今日做出的事后悔,也许,已经在后悔,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此时此刻,也由不得自个。”

小宝儿轻声道:“那么,主子,小宝儿救他,到底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傻孩子,你还不明白?”林凛捏捏他的耳垂,笑道:“善恶尚且无法截然分辨,何况对错乎。你只需问你自己的心就够了。”

“什么是,问自己的心?”小宝儿怯怯地问。

“就是,你若不救他,你会不会后悔,会不会伤心,日后想起,会不会懊恼,会不会难过?”林凛柔声道:“若会,那便救,若不会,那便不救。好了,莫想那么多,乖乖回去睡吧,你这个年纪,若睡不够,可是长不了个,莫非你愿意一辈子当矮冬瓜?”

小宝儿撒娇地将脸埋在林凛怀中,这几日悬心的难题,终于得解,心头宛如放下一块大石,他忽而想到一事,抬头道:“主子,那个徐哥哥,好些事,小宝儿不明白。”

“什么事?”

“他为何要在树后面刻东西啊?”

林凛一惊,强自按捺自己,笑道:“哦?他刻些什么东西?”

“这样的形状。”小宝儿那手比划着,巴扎着眼道:“主子,他刻的是什么?”

林凛只觉一阵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脸­色­不由凝重起来。小宝儿见他半天没动静,惴惴不安地问:“主子,那,是小宝儿不能问的吗?”

“不是,”林凛冷笑着道:“那是,你徐哥哥自以为的保命符,只是,到底是保命还是催命,却由不得他了。”

小宝儿见林凛脸­色­骤然冷了几分,不由有些害怕,犹豫着道:“那是不好的东西吗?”

林凛低头,摸摸小宝儿的头发,沉吟片刻,道:“宝儿,你现下下车,去帮我办几件事。”

“主子您吩咐。”

“第一,出去让他们停车,不用走了;第二,铺上炕桌,摆好笔墨;第三,过半个时辰后,你把那个徐家哥哥邀过来,”林凛淡淡道:“我与他,是该好好聊聊了。”

小宝儿一脸狐疑,但仍乖巧地应道:“是。”

小宝儿出去不到一会,车队即停了下来。琴秋心急,嘀嗒着催马过来,喊道:“为何停下?”

林凛也不掀开帘子,只在里面口气淡然地道:“大冷天的,睡觉要紧,明日再赶路也是一样。”

“可是……”

“有什么疑议,明日再说,现在统统回去睡觉!”林凛喝道。

这声音透着说不出的威严,琴秋纵使满心疑虑,却也默然听从,下了马,正待回自己车厢,却见一人白衣华发,翩然而至,正是白析皓。只见他板着脸,浑身散发着骇人的气息,双目狠厉若鹰,琴秋做过杀手,对这等气息再熟悉不过,那是亟欲结束某人­性­命的杀气。他心里莫名一紧,白析皓顾及林凛羸弱,怕吓着他,向来不愿在他面前动手杀人,当初自己那般挑衅,白析皓居然也网开一面。可如今到底发生了什么,令他不顾一切,动了杀机?

琴秋还未开始说话,却见白析皓直直朝他走来,严峻地道:“琴秋,呆会你不得离开凛凛半步,这个给你。”

琴秋低头一看,却是一个袖箭箭筒,他正疑惑,想要摆弄,白析皓一把按住他,压低嗓门道:“这里面有我提炼的毒雾迷|药,解药在另一端,共有两枚,你自服一枚,另一枚给凛凛,记住,务必保住他的­性­命,你能起誓吗?”

“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琴秋脸­色­大变,急急问道。

“有敌人来了,”白析皓盯住他的眼睛,狠声道:“我决不让凛凛再度落入他们手中!你能起誓誓死护卫他周全吗?”

琴秋只觉一股气往上涌,点头坚决道:“我能!”

“好!”白析皓看着他,微眯双目,恶狠狠道:“若你有违此誓,我若活着,定追你到天涯海角,我便是死了,也要化作厉鬼,决不会放过你!”

琴秋毫不示弱,挺起胸膛道:“你莫要以为,只有你能为他去死,我也能!”

白析皓眼中闪过一丝悲哀无奈,眷恋地看向林凛的马车一眼,毅然转身,正要离去,却听见林凛的声音,清朗温润响起:“析皓,你便是这么信我的么?”

白析皓一震,回头,却听车门嘎吱一声推开,林凛身披狐裘,月光下宛若仙人,­精­致的脸上带着淡淡微笑,柔柔看向自己,温言道:“析皓,你便是这么信我么?”

下部 第 71 章

便是瞧了千百万次,这个人,你仍会被他所吸引,为他所沉迷,每看多一遍,心底那份浓郁到化不开的甜美、酸楚、忧郁、欣喜,便会多加一倍,在那夜夜同眠,日日相伴的日子里,总恨不得,将整个一生化为一日,抑或,将某一刻,延迟为一生。

于是,你明白,你对此人,是爱之甚深,怜之甚切,那么强烈的情感,经过漫长时间的沤染,逐渐深化成为一呼一吸间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逐渐落实到穿衣吃饭,衣食住行,逐渐回到每一个细节,每一杯为他倾倒的茶,每一件替他披上的衣裳,每一个,注视着他而焕发的,微微的笑脸。

更遑论,那柔软的身子拥在怀中,是何等满足惬意;那细长如玉的手指,把握在掌中,是何等喜乐无限。

白析皓近乎贪婪地看着眼前这人,怎么可能看够,怎么可能心满意足。还有那么多话来不及跟他说;还有那么多的明日,想要与他一起过。他满心酸楚,却温柔一笑,上前将林凛的斗篷理正,低声道:“怎的出来了?夜这么冷,快回去。”

林凛看向他,淡淡地道:“若我不出来,怕被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转手了都不知道。”

“凛凛,”白析皓伸臂欲抱他,却被他侧身躲开,白析皓叹了口气,道:“当下情形,非你所想……”

他尚未说完,却见林凛脸­色­笑容尽褪,沉声道:“当下情形?当下什么情形?白析皓,我只听见,你想临阵脱逃,抛下我?”

“我怎么会?”白析皓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那你适才对琴秋所说,是什么意思?”林凛怒道:“是谁信誓旦旦,是谁言之凿凿?现如今,你居然想出尔反尔,我不是警告过你,那等话一出口,你若敢离去,我定不放过你么?!”

“不是,凛凛,”白析皓上前,不顾他的挣扎,将他奋力拥入怀中,痛切道:“我不愿离去啊,只是,只是……”

“只是现下情势危急,你便想也不想,要舍车保帅?甚好!”林凛抵住他的胸膛,低吼道:“白析皓,有什么情形非要你如此舍生忘死?非要你做这等罔顾旁人的所谓牺牲?我早说过,我不会让你死,你他妈就这么不信我?”

白析皓有心辩解,怎奈此刻却不是辩解的时机,他心下惶急,深恐再不弄走林凛,便错失良机,只得左手拥着他,右手悄然举起,欲点上他的昏睡|­茓­。却在手落一刻,只听凌空一阵风响,手指被一柄玉笛格开。就在此时,琴秋开口道:“白神医且慢,听林凛说下去无妨。”

林凛一呆,已明白适才白析皓所欲为。他一把推开白析皓,冷声道:“白析皓,咱们的事,过后再算,现下你要做的,便是老实告诉我,来的是何人,有多少,情况如何?”

白析皓见他一脸寒霜,瞪着自己的双目尽是怒意。这人一贯被自己宠着护着,一颦一笑,均能牵扯自己的喜怒哀乐。如今见他一贯淡然温和的面目乍现怒火,心里不知怎的,便有些惴惴不安。他叹了口气,道:“邬智雄昨日发现,徐达升一路悄悄留标志,今日便察觉,有人马悄悄儿跟上咱们。对方人数不明,但全是高手,武功倒在其次,观其模样,倒是个个擅长围追堵截,进退颇有章法。若我所料不差,他们早已注意到咱们,这一路潜伏,隐藏甚深,只等着同伴到齐,方可伺机下手。我方人数虽多,好手却少,此地易攻难守,只怕待他们一集合,便危急万分。凛凛,”他深切地看向林凛,道:“你先随琴秋去,我领着邬智雄等断后,危机一过,立即便寻你们去。你忘了,我轻功独步江湖,胜负尚且难分,然自保却绝无问题。”

林凛盯着他,道:“若只是寻常人等,你何须出此下策?你老实说,来的到底是谁?”

白析皓困难地看着他,一双眸子内隐含坚定和不舍,林凛咬牙喝道:“不就是沈慕锐吗?你怕他什么?”

白析皓一惊,失声道:“凛凛……”

林凛摇头道:“析皓析皓,你既知徐达升暗地里留了标识,自然疑心会招来沈慕锐。这人武功盖世,你当日便不是他的对手,如今他率众而来,你更加忌惮。试问半夜追踪,这等事若朝堂为止,便是厉昆仑亲临,你又何惧之?况且,你心底,始终忌讳他,始终放心不下我,是也不是?”

白析皓与他,好容易有些两情相悦,如今也渐渐尝到两人作一处那等欢喜甜美,只是当初目睹沈慕锐与萧墨存神仙眷侣的模样,对他刺激太深,便是明知林凛­性­情刚毅,绝不拖泥带水,可也禁不住忐忑不安,不知道两人真个相遇,以沈慕锐之强势温存,以林凛之宽厚仁和,会不会再有可能?因而这些日子以来,所忧虑的,倒有一多半,是怕二人旧情复燃。他的心思隐藏甚深,此刻却被林凛一语道破,不由尴尬赧颜。林凛看这平素潇洒倜傥惯了的人,此刻竟然老脸微红,心里一软,叹了口气道:“析皓,你真真多虑了。”

白析皓默然不语,林凛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温言道:“你的心我晓得,你安排的计策,却招招玉石俱焚,没有必要。咱们便是真个撞见沈慕锐,也用不着走到这步田地,更何况,今晚来的,未必是凌天盟一派。”

“什,什么?”

林凛压低嗓门,道:“你听我说,你只知道,此间有两方势力,会追踪围捕咱们,却忘了,这两派中任哪一位,均不会对咱们痛下杀手。若我所料不差,星夜前来的,却是准备来要咱们­性­命的。”

白析皓目光中闪过一丝­阴­狠,道:“我白析皓,岂是他们想杀便能杀的!”

“对,我要的,就是你这等气势。”林凛微微一笑,道:“呆会人来了,你无需客气,该怎么办怎么办,你只要牵绊住这些人多一会,甭让他们靠近我的车,咱们便有生机。”

“他们是谁?”

“嘘,”林凛悄声止住他,道:“马上你就能知晓。信我,好么?”

白析皓如何能拒得了,凝视林凛如此璀璨夺目的美眸,便是立时溺死其间,又有何妨?他忽而温柔一笑,他明白了这人心中所想,不管他的计策为何,他所要的,都是与自己共同进退的勇气。他心中霎那间柔软起来,伸手默然将林凛拉入自己怀中,低声道:“我知道了。”

林凛微微一笑,反手拍拍白析皓的后背,松开他,转向琴秋,扬声道:“劳你将徐二当家带来,这解救危难的事,现摆着一个行家里手在此,没得我们班门弄斧去。”

“是。”琴秋点了点头,立即施展轻功,飞向另一辆马车。

“那么,你也去做点准备吧。”林凛柔柔看着白析皓,道:“小心着些,你若有点闪失,我便是将那帮人千刀万剐,也补不回来。”

“放心。”白析皓侧过去,吻吻他的脸颊,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来的敌人数目不多,却也不少,个个着夜行衣,脸上带着黑布罩子,只露出一对眼睛,伙计们手持的火把一照,倒真是眼露凶光,犹如恶狼,悄然无声地从几个方向呈半圆形慢慢围上。白析皓冷哼一声,朝邬智雄瞧了一眼,邬智雄会意,照着江湖规矩上前道:“几位夤夜来访,却不知是有何贵­干­?”

那领头的却一言不发,只简单朝身后众人做了一个格杀的手势。众黑衣人训练有素,立即上前,持刀便杀。这帮人个个手法老道,一望便知是个个乃行家里手。然白家老号此次随车的众位伙计,却多绿林草莽出身,武功纵然不高,却也不是容易打发之流。见此状也使出兵刃,迎敌而上。

这里兵器碰撞铮铮不绝,不一会便杀声此起彼伏,林凛车内却一派祥和,车顶上吊着一盏­精­巧的莲瓣罩灯照在伏案运笔不缀的人身上,如同为他笼上一层光晕,徐达升冷眼瞧着,却也不禁暗叹,此生所见这么些人,若论相貌风姿,当无人能及得上他。只是这一路下来,瞧着他凄苦难当,倒有一多半,是因这张脸而来,若可以选择,又有谁家好男儿,愿意长成这样,累人累己呢?徐达升这么一想,却也对林凛有所怜悯,那心中一贯抵触的情绪,不由缓了下来。

过不多时,只听得车外传来一声惨叫,却是己方侍卫所发。偎依在林凛身边的小宝儿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徐达升瞧不过眼,开口道:“宝儿,来哥哥这边,放心,有哥在,没人能动你一根寒毛。”

小宝儿虽惊惧不定,却拒不肯亲近徐达升,反倒挨近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林凛。徐达升不觉沮丧,再瞧林凛一脸波澜不兴,便道:“林公子不怕么?”

林凛笔下不停,头也不抬道:“有何可怕?”

“这可是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此番定是接了死命令来的,不将你们尽数杀尽,绝不会罢休,你难道一点都不怕?”徐达升愉快地笑着道:“便是你一点都不怕,难道,你不担心白神医在外寡不敌众?”

“你放心,白析皓旁的本事没有,打走狗却是一等一的。”林凛淡淡地道:“况且,你都不怕,我又何忧?”

“我?我有什么可怕的?”徐达升嘿嘿低笑,道:“他们要杀的是你,与我何­干­?”

“是么?”林凛放下笔,托起纸张,稍稍吹了吹上面的墨迹,道:“既是格杀令,怎么可能漏了你?徐二当家武功剩下不到三成,却如此有恃无恐,这等胆识,林某佩服之余,却不觉有些疑问。”

徐达升笑得有些僵硬,岔开话题道:“啊,你听,又有人惨叫。嗯,叫声半道嘎然而止,显然被补上致命一下,这人死定了。”

林凛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道:“二当家,咱们做个交易吧。”

“我沦为阶下囚,如何有资格与林公子做交易?”徐达升笑呵呵地道。

“哦,原来如此,那是林某孟浪了。”林凛慢慢地卷好手中的纸张,微笑道:“我本还准备着一个计策,要帮二当家自那两难的境地中解脱出来,却原来是我弄错,二当家早已一蹶不振,甘心与我一道等死,那也好。琴秋,”他转向坐在一旁,对徐达升虎视眈眈的少年,笑道:“劳驾你,将二当家扔出去,顺便高喊一声,凌天盟徐达升在此,看看那帮人,对咱们的兴趣大点,还是对二当家兴趣大点。”

“是。”琴秋应了一声,摩拳擦掌的便想过来。

“林凛!”徐达升恨恨地盯着林凛,道:“谁他娘的再以为你是柔弱病美人,谁就瞎了狗眼!”

“多谢美誉,琴秋,扔吧。”林凛微微颔首,朝琴秋使了下眼­色­。

琴秋站起,一步跨过,一把揪住徐达升的后领。徐达升苦于被白析皓点|­茓­封住内力,那三成武功,也将使不出,他一生跋扈,何时受过这等憋屈,当下气红了脸,大吼一声:“慢!”

琴秋停了手,林凛笑道:“二当家,怎么又转了主意?”

“他娘的,算你狠!”徐达升啐道:“先说说,那两难困境是怎么回事,你有何计谋?”

“俱在此处,”林凛晃动了手上的纸卷,微笑道:“若外头伙计们再有一人受伤,我立即亲手毁了它,而且可以保证,宁愿死在外头杀手手底,也不便宜你们凌天盟!”

徐达升咬牙,一拍大腿道:“­奶­­奶­个熊,你要再戏耍老子,老子定飞鸽传书,将你未死之事,报上总坛朝廷,到时候,你们四个冤家,倒也可凑成一桌,斗牌取乐了。”

林凛眼睛一亮,点头道:“徐达升,你果然没泄露我未死的秘密。”

“老子又不是吃饱了撑的,”徐达升骂道:“好容易将首领哄的像回人样,要知道你还没死,不是要他的命吗?”他愤愤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引信,拿火石点燃了,凑到窗外,放出五颜六­色­的烟火,回头道:“放心,我的人一路跟着,赶过来也就一会功夫!”

林凛略撩开窗帘,见到外面刀光剑影,厮杀不断,黑衣人固然个个武功高强,凶悍异常,然邬智雄领着一帮侍卫,却也视死如归,毫不畏惧。一时半会之间,还分不出胜负。敌方尚有三人站在一旁掠阵观战,人影晃动中白析皓一身白衣,风姿临仙,份外惹眼。只听得一声长啸,那站立的三名黑衣人中,有两名疾声扑向白析皓。这下,便是林凛这等不懂武功的看了,也知道这两人,必是敌方的佼佼者,特地挑了对付白析皓的,人影晃动之间,一时半会的,白析皓却也讨不到好去。他眼角一扫,却见到那站立一旁的黑衣人首领,蒙面之下一双眼睛歹毒万分,看得他心中一突。

“怎么了?”琴秋道。

林凛沉吟片刻,道:“我觉着,这帮人蒙面遮掩身份,许是因为,我们认得。”

他话音未落,却见那黑衣人首领,忽然纵身一跃,直直扑向自己这辆马车来,林凛大惊失­色­,向后一倒,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已然刺到眼前。

下部 第 72 章

这一剑疾如闪电,狠辣异常,指的是胸腹之处血脉聚集地方,若是中剑,顷刻间便会毙命。这等招式,若不是常年做那杀人勾当,何以能对人体构造熟知到这等程度?林凛大惊之下,急往后偏,旁边琴秋立即出招,玉笛击向那柄长剑,只听铿锵一声,玉笛竟然碎裂成数片,这黑衣人首领不仅剑招­精­妙,内力却也不容小觑。玉笛格不开这剑,却也令它偏了一偏,林凛也再顾不得仪态,往旁狼狈一滚,堪堪避开这一击。那黑衣人见状嗬嗬冷笑,忽而使出重手法,只听轰鸣一声,那马车四壁,被他一掌击碎,莲花罩灯砰然倒下,发出好大一声裂响,呼的一下,立即烧着榻上被褥枕席等物,借着火光,车内情形被瞧得无疑遁形。

黑衣人此时持剑再起,电闪雷鸣间一口气刺出七八招,琴秋仗着身形灵活,硬接了他这几下快招。然而他武功与那黑衣人相去甚远,不出片刻,已是勉力支撑。黑衣人却不存戏耍,招招夺命,琴秋一时间避得狼狈不堪。他咬牙,从案上抄起七弦瑶琴,砸向黑衣人,黑衣人拂袖,袖风强劲,将那瑶琴拂到一旁,就在这一瞬间,琴秋右手执常用短剑,以玉石俱焚之姿扑了上去,一面疾呼:“快走!”

林凛一呆,却明白此刻已无从耽搁,他拉了小宝儿,慌不择路,一个翻身,便跌下车去,摔得胳膊腿脚生疼,却也顾不得那许多,手足并用,爬起来推了那孩子就跑。突然之间,却听得小宝儿一声惊呼:“琴秋哥哥——”他回头一看,却见琴秋被黑衣人一掌击中,顿时如断线风筝,重重扑倒在地,一口鲜血当即喷了出来。林凛一急,欲奔过去,却被小宝儿拉住衣袖,叫道:“主子,不可!”

他脚步一顿,却见琴秋以剑支地,犹自强撑爬起,目光转向他们这处,热切而焦灼。林凛眼眶一热,读懂了他的意思,转身拉了小宝儿就跑。可他们毕竟只一个病弱,一个稚­嫩­,如何逃得过黑衣人的追捕?跑不出几步,那身后疾风随即而至,林凛一回头,那柄夺命的长剑如毒蛇般又刺了过来。他大骇之下,想也不想,本能举起胳膊去挡,却在此时,又听得耳畔一声利器击破长空的疾呼,一柄短剑朝那黑衣人投了过来,他眼角余光一瞥,却见琴秋手捂胸口,两手空空,却仍挣扎着奔过来。黑衣人看也不看,随手一挥,那柄短剑即被格开,他面罩之下,目光狂热歹毒,犹如盯住猎物的虎狼一般,压低嗓门道:“看好了,那人可是为你而死。”

林凛心里一沉,失声惊呼道:“不——”那黑衣人却理也不理,反手一剑,将那短剑挑起,再一抖,那柄薄如蝉翼的剑立即掉转放心,朝琴秋飞了过去。琴秋未及避开,却听得哧一声轻响,那柄他用来护身的兵刃,此刻穿胸而过,他低头瞧了瞧胸口的剑柄,年轻俊俏的脸上,充满了骇然和难以置信。林凛眼泪夺眶而出,眼睁睁看着那少年抬头看了自己一眼,再慢慢闭上眼,脚下一软,倒地不起。

“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犹如划过铁器的碎瓷片那般尖利难听,他看到眼前那黑衣蒙面人,目光中有说不出的享受和快意,并带着这种得意洋洋,慢慢地举剑,犹如享受一般欲夺自己­性­命。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林凛眼中神­色­一变,那等茫然痛切一扫而空,变得无比清明坚毅。黑衣人正待困惑,却忽觉胸口微微一痛,低头一看,却有一柄小小袖箭,正中肌肤。他冷笑着拔出袖箭,道:“你莫不会以为,这等小伎俩,能杀了我吧。”

林凛淡淡地道:“普天之下,也只有你这等自大愚蠢之人,会以为白神医炼制的毒药,是小伎俩。”

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惧,就在此时,忽觉身上一麻,顷刻之间天旋地转,视线蒙上一层变形的红雾,连眼前人那张倾国倾城的脸都似乎要瞧不清楚。就在此时,却听得那边一阵呼喊之声,无数火把自黑暗中围拢过来,徐达升的声音大声疾呼:“弟兄们,将穿黑衣服的狗崽子都宰了!”

黑衣人这才真正大惊,他们原本勘查得甚为清楚,这一车之中,随从侍卫虽多,真正的高手却只有白析皓一人。他们对白析皓所知不多,除了那闻名天下的医术以外,便是对“飞霞落雨”掌颇有忌惮,因而他们不敢大意,几乎将组织中的­精­锐尽出,务求将那马车中原就该死的人结果了。哪里料到,这当口情形急转直下,白析皓可怕的地方,并不在武功,也不在医术,却在炼制毒药上,而且这行人竟然还有后援,瞧那声势,后援还颇为强劲。他勉力控制神智,握剑的手却禁不住瑟瑟发抖。林凛冷冷瞧着他,拉着孩子慢慢退后,黑衣人眼神忽而狠厉,嘶声道:“萧墨存,我今日非杀了你不可!”

他这一剑拼尽全力,势要林凛毙命剑下。此刻徐达升正指挥凌天盟众围剿黑衣人,邬智雄带着幸存的白家伙计们勉力支持这许久,早已筋疲力尽,闻得后援以至,均­精­神一振,使出十二分力气要反击那些黑衣人高手。众人离得甚远,琴秋已中剑伏地,林凛便是再冷静睿智,却也不过一个身无武功的羸弱病人。这一剑比之之前,多了同归于尽的气势,别说是林凛这等,便是一个高手要避开这一剑,也殊不容易。

林凛心一横,将小宝儿推开,自己闭目待死。他只觉胸口一痛,那剑尖刺入皮­肉­的瞬间,他忽然想到,自己似乎从未跟白析皓说过“我喜欢你”这句简单明了的爱语。他甚至自嘲地勾起嘴角,暗骂自己自负聪明,却原来不知道,白析皓心中隐约的不安,那欲言又止的忧患,其实,只需自己轻轻说出这一句话便可缓解。可这世上,往往聪明人方会被聪明误,柔肠百结,低徊千转,不过庸人自扰,到头来,说了这许多,又哪里及得上一句“我喜欢你”来得重要和有力呢?

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一直到生死关头,还无法说出,注定要成为一生所憾了。林凛微微蹙眉,等着那剑刺入胸口的疼痛,却听得一声惨叫,随即哐当一声,长剑落地。他睁眼一看,却见白析皓宛如索命修罗,素来洁白无尘的衣襟上斑斑点点,尽是鲜血,他眼中带了嗜血的狠厉,一手持剑,将那人手腕砍了下来,再一掌重手法,将那黑衣人天灵盖击成碎片。林凛所见的白析皓,除去初遇时的不堪卑劣外,总是玉树临风,翩然若仙,对着自己,总是温柔如水,体贴和煦,从未想过,他也会狼狈慌乱,也会残忍狠毒,宛若将撕咬猎物的野兽一般。

但是,无论哪一面,都是白析皓,都是属于白析皓这个人所有,都可以信任,他绝对不会伤害自己,哪怕天崩地裂,宇宙洪荒,这个人,仍然会为自己遮风挡雨,倾尽所有。林凛淡淡笑了起来,想要上前,却脚下一软,下一刻,却已被一双熟悉的强健臂膀接住,揽入那温暖而带有药香味的怀抱中。林凛笑着看他,却见他眼露惶急,伸手点住自己胸口数处|­茓­道。林凛顺着他的手往下看,才想起自己适才中剑,虽然不深,却已是血流如注。他伸出手,握住白析皓的,想告诉他别着急,流这点血死不了人,想提醒他还有敌人未歼灭,需多加小心,想说琴秋中剑,也不知是死是活,千头万绪,脱口而出的,却是:“析皓,我喜欢你。”

白析皓表情一滞,随即两眼中宛若亮星一般璀璨起来,他微微张着­唇­,露出难得一见的慌乱无措来,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林凛含笑看着他的眼,看着这人俊朗非凡的五官,心里一松,还好,还是来得及说出这句话了,他满意地闭上眼,一阵眩晕袭来,令他无从抵挡,在陷入昏迷中,似乎还听到白析皓嘶声吼道:“凛凛,凛凛————”

林凛身子羸弱,经过这一晚上如此惊险刺激,再加上胸口中剑,失血,力尽而昏厥,本在他而言,是自然不过的事。只是白析皓关心则乱,想到自己若晚了半步,林凛便毙命那黑衣人剑下,不觉心惊胆颤,总疑心他身上有自己不知道的其他伤,解开他的衣裳,反复查了多遍,终于放下心来。却不过片刻,又惴惴不安,为何他老也不醒,莫非自己情急之下,用错了药?又想起他昏迷前说的那句话,心花怒放之余,也有些怀疑,以林凛之矜持淡薄,这等爱语,是否自己听错?

如此几次三番,连他自己,也觉着太过小题大做,然情之所钟,那人便是再小的事,搁在自己的眼里,也是大事,那堪那等相思折磨,患得患失?白析皓寻思到此处,不觉哑然失笑,握着林凛细白如玉的手不住摩挲,心里俱是温柔。忽听得耳后有人扑哧一笑,白析皓回过头去,却见徐达升双手抱胸,嘴角上勾,满眼戏谑地瞧着自己。白析皓眉头一皱,道:“你来作甚?”

“我来看看,白神医这两日总瞧着这林公子,这林公子脸上,可曾长出花来。”徐达升吊儿郎当地答道。

那夜混战,确实得徐达升部众所解,不然自己不会那么快于两大高手的围攻中脱身而出,救下林凛。也幸而徐达升指挥有度,白家老号麾下伙计侍从,方伤亡不算太大,不然凭着一己之力,便是全力以赴,也无法迅速全歼黑衣杀手。于情于理,白析皓都欠了徐达升一个人情,因而往日那紧绷着的脸,虽然仍然冷淡,却无法再对之视而不见,更加不能动不动封了他的|­茓­道。

但白析皓对徐达升一­干­人等,却仍然无有好感,见他进来,立即站起,冷哼一声,重复道:“你来作甚?”

“看林公子醒了不曾”徐达升瞧了瞧白析皓,微微叹气道:“你便是日日看着他,又能看得了几天?”

白析皓忽而邪魅一笑,在徐达升脸­色­一变之际,出手如电,一下将他身上数出大|­茓­点住,不一会,徐达升额头上逐渐冒出豆大的汗滴,表情痛苦地道:“白析皓,你个卑鄙小人,突袭暗招,算什么英雄好汉?”

白析皓颔首微笑道:“原来如此。”

“什,什么原来如此?”徐达升被他点住的数道|­茓­道中,痛痒难当,登时怒道:“有本事待老子武功全复,堂堂正正打上一架!”

“我道你们凌天盟,个个如患癔症,颠倒痴狂,是为何病,却原来,一个个,都有那英雄豪杰病。”白析皓笑笑道:“徐二当家,是道是也不是?”

“放屁!”徐达升骂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似你这等自私自利,只顾自己安乐惬意的,有何能明白道义责任重于泰山,个人生死轻于鸿毛?”

“是吗?”白析皓挑了眉毛,道:“我只希望,你的道义责任,能让小宝儿那个小崽子,多瞧你一眼,多跟你说一句。”

徐达升当即白了脸,良久,方道:“人各有志,何可思量。将我的|­茓­道解了,我保证,不再为难你们便是。”

白析皓冷笑着道:“二当家,你莫不是糊涂了?你­性­命犹在我手,我何须惧你……”

他话音未落,却听得一人微弱的声音道:“析皓,放了他。”

白析皓一喜,转头见榻上的林凛,不知何时已睁开双眼,他也顾不上徐达升,抢上几步,将他揽入怀中,摸着心上人头颈胳膊,笑道:“你可算醒了,伤口还疼不疼?”

林凛微微摇头,淡淡地笑着偎依进他怀里,道:“不疼,倒睡了一个好觉,我觉着自己此刻能下榻跑上几圈了,琴秋怎样?”

“他命大,那穿胸之剑,略偏了偏,又有我在,总算保了命。倒是你令我提心吊胆,还想跑几圈,你想让我短寿么?”白析皓将他用力抱紧,摩挲着他的发顶道:“不过一个伤口,你就能昏睡两日,我等得心急如焚……”

“对不住,”林凛抱歉道:“让你受苦了。”

“是我无能,竟然你受伤,”白析皓吻着他的额角,道:“凛凛,别再这么吓我,我受不住。”

林凛笑了起来,拍拍他,弱声道:“好了,我保证,你将徐二当家的|­茓­道解开,我有话与他说。”

白析皓点点头,扔出数枚铜钱,隔空解开了徐达升的|­茓­道。徐达升大口喘气,骂道:“他娘的白析皓,老子日后,一定要光明正大,与你打上一架!”

白析皓冷笑不语,林凛靠在他怀中,微笑道:“二当家,当夜善后之事,有你在,想必处处妥当。”

徐达升横了他一眼,道:“那是自然,该灭口该刑讯的,我都做了。只是来的不是一般人,吞毒自杀者有之,负隅顽抗者也有之,我忙活了半天,一个活口没留下。”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林凛疲惫地闭上眼,复又睁开,道:“对方是蓄养的死士,一击不中,自然宁死也不留下线索。只是,那举剑杀我的黑衣人,当是相熟之人,是谁?”

徐达升表情尴尬,半天方道:“那人,论理也该死了的,当初总坛被灭,死难者名单中,明明有他,却原来是个细作,他娘的。”

林凛看向他,道:“是那个归远堂的木先生?”

“正是!”徐达升恨恨地道:“那老小子这几年我也略有耳闻,在盟内动作不少,只是小打小闹的,我也就没放心上,却原来潜伏甚深。”徐达升抬头皱眉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于人于事,你活着可利用的价值,远胜于你死了,那他们为何,这么想置你于死地?”

林凛沉声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我死,现下我还不能确定,但我能确定的是,他们想我死,不是一次两次的了。析皓,”他抬起头道:“你可记得当日南巡,咱们一路遇到的刺杀意外么?”

“一伙人?”白析皓皱眉道。

“现在看来,应该是了。”林凛点点头。

徐达升却道:“这就奇怪了,你服毒自尽,若以这组织消息之灵通,不可能不知道,为何,他们却能查着你未死的消息呢?”

林凛叹了口气,道:“我想来想去,只能着落在一个人身上,这整件事,才能说得通。”

“谁?”徐达升问道。

“琴秋。”

下部 第 73 章

林凛一提琴秋之名,余下二人皆有些沉默,琴秋那晚拼命救护林凛的模样历历在目,若为假装,此人也忒下本钱,况且他此刻躺在床榻,生死悬于一线。白析皓知林凛待琴秋甚好,对他维护再三,且二人相谈甚欢,颇有情谊。若琴秋真是­奸­细,那对旁人还好说,林凛却是第一个难过的。白析皓不禁搂紧他的身子,柔声道:“若真是他,我替你杀了便是。”

林凛轻轻一笑,道:“我只说他乃解释整件事的关键,却没说,他就是­奸­细。”

徐达升蹙眉道:“什么意思?”

林凛却不理他,转头向白析皓道:“析皓,你记得咱们这趟出门,所为何来?”

“南边暖和,于你身子调养有利。”

林凛看着他,轻声道:“我是问,你当时为何,执意离开?”

白析皓脸­色­略微尴尬,道:“我不是有意瞒你,只是收到风声,言朝廷出兵围剿凌天盟,咱们原先呆的地方,离他们太近,我忧心你行迹暴露,这才执意南迁。”

林凛微微一笑,道:“可我同意跟你走,却是因为,琴秋的一番话。”

“他说什么?”

“琴秋有一日练剑,从空中击杀飞鸽一只,上有其原先组织以暗语写就消息一封,所说的,大概是你刚刚讲的那个消息,只是他们所欲,却是等两败俱伤,得那渔翁之利。琴秋告诉我,他被咱们留下之前,曾以同样的方式,传信上报,言发现可制约厉昆仑的把柄。厉昆仑想必这次仍然领命率兵,且皇帝亲征,他便成为护卫皇帝最好的屏障。要除去厉昆仑,若有把柄在手,那是最好。因而那些人便会多方探寻,千方百计,要把咱们找出来。”

徐达升眼神深沉,道:“于是他们循着那方圆百里,细细一搜,你们一行又颇多引人注目之处,要找出你们,并不难。”

“果然还是琴秋坏事。”白析皓恨恨地道。

“可你忘了,那晚是谁舍命救我?”林凛握住他的手,道:“而且我疑心,那个信鸽,根本就是专门为琴秋准备的。”

“聪明,果然是晋阳公子。”徐达升点头赞许道:“若我是那组织头目,要引一个叛变的下属出来,莫过于制造事端,令他惶恐而动,他一有动静,才有线索,才能慢条斯理,请君入甕。”

“可我不明白,”白析皓蹙眉道:“他们如何得知,琴秋未死,却已叛变呢?”

“时辰上的把握。”林凛微笑道:“你忘了,琴秋服的那药,时辰一到,便得回去复命,顺道领下一次的药物。琴秋许久未归,只能有两种可能,一是活着,二是死了。若是活着,那便身边定有医术高明之辈助他熬过药瘾。说到这个,析皓,你忘了厉昆仑怎么跟上咱们的?”

白析皓只觉冷汗冒出,他当然记得,自己那时只顾携了林凛,鸳鸯同游,哪里顾得上隐匿行踪。他想起厉昆仑临别之时的嘱托:“我能猜得出,旁人自然也能”不觉心里砰砰直跳,一时又是惭愧,又是后怕,握着林凛肩膀的手不觉收紧了些。

林凛微疼,伸手搭在他手背上以示抚慰,抬头柔声道:“析皓,不­干­你的事,别乱想。”

白析皓点点头,嘴­唇­贴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林凛笑笑,四目相对,尽是深情。他二人亲密如此旁若无人,徐达升心中颇为难耐,不觉想起小宝儿那乌溜溜的黑眼睛,憨傻可爱的神情,心里一暖,笑道:“正事还没说完,你们俩呆会再继续。”

林凛来自现代,又在西方生活多年,对情人间这等搂搂抱抱,亲吻偎依从不觉有异,白析皓自来风流洒脱,与情爱欢愉之间放诞不羁,所爱之人好容易拥在怀中,自然是想抱就抱,想亲就亲,哪里理得了旁人如何。闻此言,便冷冷横了徐达升一眼,道:“余下的正事还不明了,等琴秋一醒,便能得知主使人为何人,知道了这个,我管他是公侯子爵,还是武林耆老,必除之以后快。总之,决不让这恶人继续危害凛凛­性­命,连同先前的那些帐,一并都算了便是。”

徐达升听得连连摇头,叹道:“林公子,你才学机智,当世无双,怎的找的良人,如此,如此,”他故意不说那个词,愉快地看着白析皓瞬间变黑的脸,犹自道:“啧啧,比起我家首领,那真是差得太远,差得太远……”

他一句话未及说完,却听利器破空之声,忙手忙脚乱左右躲闪,好不容易,才躲开白析皓的夺命铜钱。徐达升一边怪叫,一边喊道:“林公子,你怎能放任他出手伤人?还是对一个如我这般手无寸铁,武功尽失的人!”

“这叫自己找揍,怨不得旁人。”林凛呵呵低笑,拉过白析皓的手,看着他说:“析皓为人率­性­,至情至­性­,快意恩仇,坦荡无遗,这恰恰是我欣赏的地方。你一个外人,又如何明白那其间的妙处。好比人人均道,小宝儿愚笨不开窍,你是否会不服气,忍不住大声辩护,那是单纯天真?”

“他本就单纯天真!”徐达升大声道。

林凛却不再理他,只握着白析皓的手,眨眨眼道:“白神医,我才刚夸了你那么多,怎的也不回馈一句?”

白析皓冷着脸不答,林凛­骚­弄他的掌心,忍笑道:“白神医,来而不往非礼也,也夸我两句吧。”

他眼巴巴的模样太过难得,衬着那张脸,显得极为可爱。白析皓脸没崩住,笑了出声,反手握紧他的手,道:“你誉满天下,还需要我夸么?”

“旁人说上一百句,哪里及得上你说一句?”林凛微笑道:“白神医,你说是也不是?”

白析皓心中大乐,将他牢牢抱紧,低头在他耳边道:“你明知道,在我眼底,你是最好的。”

林凛含笑受纳,道:“这句尚可,我勉为其难收下。”他瞥见徐达升望着这里,目有所思,便推开白析皓道:“析皓,我肚子饿了。”

白析皓笑着道:“有备下你吃的东西了,等着,我唤人备来。”

“我想,你亲手做的。”林凛笑道:“当日白神医亲手做的药膳,我试后便魂牵梦绕,不知白神医可否为在下再做一次,以全我思念牵挂之心?”

白析皓被他哄得心花怒放,当即点头道:“好,我去为你做。”

徐达升冷眼瞧着白析皓被林凛三言两语,遣出房门,不由又叹:“原来白神医如此好骗,枉我这么些天小心翼翼,唯恐被他抓住什么把柄,真是。”

“你觉着析皓很好骗?”林凛靠在榻上,定定瞧着他,问。

“难道不是吗?”徐达升好笑道:“都被你使唤成粗使丫鬟了,真不知他这么多年闯荡江湖,是怎么保全自己的。”

“徐达升,你到底该说聪明,还是该说愚蠢。”林凛冷冷地道:“人为所爱之人洗手做羹汤,想他所想,忧他所忧,愿将自己最好的东西与之分享,本就是情爱中的美好之处。你以为换个人,白神医会搭理他么?你以为换个人,我会那般与之说话么?”

徐达升一愣,道:“可大丈夫求建功立业,清名流传,情长情短,泪满衣襟,终究落小儿女之态,不是我等所好所为。”

林凛叹道:“你这么说,自小立志,我不怪你。但人生在世,功名利禄宛若浮云流转,旦夕祸福却为人之常情。到头来,真真切切握在手里的,又有哪些东西?你看皇帝陛下坐拥江山,万民朝贺,可他深宫之中,连个可随意打呼噜抠脚丫的地方都没有。人各有志,原不能强求,只是光­阴­若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喜爱一个人,那人恰巧又喜爱你,还能够排除万难,终于能在一起,那不是寻常事,那是奇迹。”他脸上浮现一丝亮丽的微笑,轻声道:“拥有奇迹,便要懂得感恩,懂得珍惜,这是基本的做人道理,比之天地大义,道德清名之类,要更朴素和实在,你说呢?”

徐达升似有所动,良久,终于长叹道:“我现下明白,若无那场变故,你迟早,也会离开首领。”

“是啊,”林凛感慨万千,道:“只是那个时候,怕已经回头百年身,还好,我无需走到瞧不上自己的伴侣再离去的地步。”

徐达升凝视着他,半响,方道:“首领,对你是真心的。”

林凛偏过头去,闭上眼,又睁开,道:“当日,我对他,也是真心的。”

徐达升无奈一笑,道:“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说。只是爱之深痛之切,首领自你,服毒自尽后,过得很糟,若有可能,你别恨他,他,只是与你道不同而已。”

“我知道。”林凛淡淡一笑,道:“我不恨他。”

“那咱们还是说回正事吧,”徐达升提高音量,道:“我率部歼灭黑衣杀手一事,便是做得再隐秘,却也难保不泄露出去。迟早,朝堂、盟内,均会知晓你未死之实情,到时候,你待如何?仍旧与白析皓亡命天涯吗?”

林凛摇摇头,蹙眉道:“我仔细想过了,我们便是隐姓埋名,易容装扮,能躲得了一时,却躲不过一世。今日是琴秋无意泄露,明日便会是小宝儿,后日说不定我自己会无意间露了破绽。这等感觉太差,不是我欲所为。我想要的,是光明正大,以林凛的姓名,与析皓在一起。”

“这不大可能,”徐达升毫不客气打断他,道:“皇帝待你如何,我不知晓,但凭着他能举国之力来围剿我盟为你报仇,便可见他断不会放过你。首领,就更不用说,他待你的心,我们弟兄几个都看在眼里,除非他死,否则无法轻易放开你,更何况,是应允你琵琶别抱,与他人卿卿我我?”

“是吗?”林凛微笑起来,道:“我自有法子,所欠的,只是一个人的相助。”

“谁?”

“二当家,你。”

下部 第 74 章

“助你?”徐达升微眯了眼,狡黠一笑,道:“若日后首领得知,我能得什么好果子吃?我为何要做这赔本买卖?”

“是吗,”林凛笑道:“你当初助小宝儿偷着将我弄出来,就已是背叛你家首领,现又知我未死隐瞒不报,这等罪过,再加一层。若为此事,你早没什么好果子吃,况且徐二当家眼光长远,决断果敢,又岂是那瞻前顾后怕事之徒?”

这几句话连捧带摔,徐达升听得哭笑不得,只得道:“要我助你,我有何好处?”

林凛似笑非笑道:“要什么好处,你不是深耻与我这等人为伍么?又觉着我祸水妖人,迟早乱你凌天盟兄弟不和,盟规溃散,那还不趁此机会,助我绝了你家首领的心思,岂不得偿所愿,皆大欢喜?”

徐达升也似笑非笑道:“非也,我如今觉着你谋略智慧天下无双,我凌天盟若得你相助,定然如虎添翼,且首领待你情深意切,对你朝思暮想,我将你献上,岂不一举两得?”

林凛骤然冷了脸,视线锐利如剑,看得徐达升心里一突,强笑道:“怎,怎么啦?”

“对不住,我不觉得这等事可拿来随意说着玩儿。”林凛沉下脸,冷冷地道:“二当家,你适才这番话,将林某置于何地?莫非林某在你二当家眼底不是个人,而是一个无呼吸生趣的玩偶?笑话,莫说凌天盟,就是朝廷将我弄回去,这会子也得掂量着敢不敢。再则,不是林某说句得罪二当家的话,你凌天盟,如何还剩几成,能不能保住,保住了,会不会一条心?你自己个火烧眉毛,倒有闲心想这些偷­鸡­摸狗的事,难道凌天盟的气数,真个要尽了?”

徐达升仿佛被人猛击一下,退了一步,骤然间脸­色­变得有些发白。他直勾勾地盯着林凛,目光中有难以置信,也有多日压抑的痛苦焦灼,他咬牙狠声道:“林凛,你莫要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是吗?”林凛斜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是二当家,盟内如何,自然以你的话为准。只是我有小小疑惑,二当家这些部众,看起来与其说效忠凌天盟,不若说效忠于你。自然,你对你家首领忠心不二,一片赤诚,且长袖善舞,手段高超,撇清那功高盖主的嫌疑,也不是什么难事。既然如此,正值凌天盟与朝廷战况紧急之际,二当家不领着这些弟兄回去援助,怎的反在外围晃荡,致使自己一时不察,还中了朝廷鹰犬的毒?”

徐达升一句话不说,只是抿紧嘴­唇­。林凛似是无意地道:“上回我仿佛问过,你家首领现在何处,你说走散下落不明,现下你与盟众重又联络上,怎不再打听打听?还是说,徐二当家根本就对他的行踪了然于胸,无需挂心?”

“你管得着老子知不知首领下落?你这么着急,莫非想要见他么?”徐达升忽而冷笑道:“难道你不怕?”

“我有什么好怕?”林凛淡然微笑,道:“倒是你,隐而不发在先,避而不答在后,却处处盘算着,怎么将我拐到那是非漩涡中去。二当家,请容我再提醒你,”他正视徐达升的眼睛,缓缓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要将林某当成傻子,不然,欲愚人者人必愚之,因果循环,还是有报应这回事的。”

徐达升默然不语,林凛也不催促,却在此时,门被嘎吱一声推开,小宝儿笑嘻嘻地捧了巾帕铜盆等物进来,熟门熟路地伺候林凛洗漱,完了又拉过早已熨烫好的­干­净袍子替他披上,系好腰带配饰,再半跪下去,替林凛穿上毛袜靴子。他做惯了这些,做起来轻手轻脚,顺溜之极,已不似当初那般笨拙,且时不时抬头,与林凛相视而笑。林凛由着他摆弄自己,知道这是小孩在用他独特的方式,表达与自己的亲昵。经过那个晚上的追杀,他与这个小孩,竟然又经历一次生死,这孩子也是可怜,跟着自己,安生日子没过多少,倒尽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了,也不知留下什么心理­阴­影不曾。他心里歉疚,正待把孩子拉起,好好抚慰一番,却听得一旁徐达升显然忍了很久的声音:“宝儿,宝儿你别跪下,喂,林凛,你又不是身有残疾,作什么连双鞋都不会自己穿?非得让我弟弟给你穿,别欺人太甚了啊。”

林凛暗叹,徐达升聪明一世,怎的在对这孩子身上,愚笨至此?他托起小宝儿的脸颊,温言道:“小宝儿,你哥说得没错,我自己能穿,下回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好吗?”

小宝儿巴眨了大眼睛,道:“我喜欢给主子穿鞋,主子,小宝儿伺候得不好么?”

“不是。”林凛努力解释道:“给人穿鞋,是奴才们才做的事,小宝儿不是奴才,所以不用做这些。”

“可是小宝儿喜欢,”小宝儿振振有词地道:“主子,您不是教过我,要做自己快乐的事吗?小宝儿伺候您,看着您­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心里头最高兴不过,为何不能做?”

林凛骤觉言语无力,只得看向徐达升,指望他帮腔说两句,哪知徐达升却大踏步走来,一下将小宝儿拽了起来,拖开他道:“不许自轻自贱,你是我弟,不是给人做奴才的!”

林凛暗叫一声糟糕,果然,小宝儿奋力挣脱了他的手,气呼呼地瞪着徐达升。正当他以为这孩子又要像初遇徐达升时那样,扑上去咬人时,小宝儿居然冷哼一声,偏过头,看也不看徐达升一眼,笑嘻嘻地对林凛道:“主子,才刚白神医命我告诉您,他弄的膳食就快能吃了,让你便是肚饿也且忍一忍,不能胡乱要点心吃,尤其别吃糖食,您好歹记住了?”

林凛略微惊奇地看着小孩若无其事的脸,点头道:“知道了。”

小宝儿忽而一笑,凑过去悄悄地说:“白神医又让我告诉您,床榻上的小匣子里有给您备下的各式甜面点心,说让您解闷吃着玩。只是,他说完后才猛然想起,您正餐都没吃,又着急补说,让您用膳前不得碰那个糖匣子,您说,听是不听呢?”

林凛哭笑不得,只得回身,果然在那架子床上头一格格雕花小抽屉中寻着一个­精­致瓷盒,打开看,分成八格,里头分别装了八­色­糖点,­色­泽鲜艳,­精­巧可爱。他随手拈了一块,塞到小宝儿嘴里,笑道:“我可是明白了,你特特来提醒我,哪是什么传话,分明是你这小猴儿犯了馋嘴毛病了。”

小宝儿笑嘻嘻地张嘴含了糖,欢喜得眼睛都眯弯了,他爬了下来,朝林凛行了礼,收拾好那铜盆巾帕等物,端了出去,其间只当徐达升如隐形。徐达升愣楞地瞧着小孩儿对自己视而不见,眼神中竟然流露些许无措。林凛心里一软,开口道:“追去吧。”

“什么?”

“我说,追小宝儿去。”林凛微微一笑道:“对孩子,要教,要哄,要夸,要管,可不能随意训斥,更不能打骂,去吧,小宝儿是个善良的人,会原谅你的。”

“可,我跟他说啥?”

“废话,”林凛喝道:“当然是凭着你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他重新认可你。徐二当家,你莫不是,连这个也要林某提点不成?”

徐达升焕然大悟,忙奔了出去,听那脚步声急切短促,当能真实反映那人心情。真是死脑筋,林凛摇摇头,歪在榻上,略闭了眼。一朝醒来,却说了这么久的话,他只觉甚为疲惫,白玉般的指节一下一下扣着床板,心里盘算着此后的步步规划。此时的林凛,早已不复当日朝堂之上那般被动无奈,也不复凌天盟内那般随遇而安。此时的林凛,对未来不觉恐惧,反倒多了几分隐隐的兴奋。宛若即将奔赴战场的将领,因为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刺激和振奋。

这样的心态,若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然而,似乎自从自己死而复生之后,似乎自从自己与白析皓朝夕相处以来,他便可感到,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果敢和信心。林凛正思索间,鼻端却闻得一阵食物清香,登时勾起腹中饥饿,他立即睁开眼,果然见着白析皓手持托盘,盘内放着芬芳扑鼻一碗东西,正往外冒着腾腾热气。林凛一见大喜,一骨碌从床榻上下来,道:“可算来了,析皓,你想饿死我不曾?”

“起慢点,仔细头晕。”白析皓尚未来得及嘱托,却以见他三步作两步坐到八仙桌旁,双手交叠桌上,眼巴巴望着自己。白析皓摇头宠溺一笑,放下托盘,将那晚膳食推到他跟前,却是白丝间黄的一碗羹汁,香味宜人,林凛忙拿了调羹,舀了一勺吹吹热气,随即送入口中,只觉入口鲜甜,微微有苦味,可等咽下,却又喉底留甘。他赞叹一声,道:“真乃佳品,析皓,你怎么做的?”

“你只管吃就够了,”白析皓在他旁边坐下,将巾帕铺开,放他手边,笑道:“这可是我吃饭的家伙,如何能随便传给你?”

“这样啊,那当然不能使你为难,”林凛又吞了一口,待咽下后,频频点头称赞道:“我本想着,这么好的东西,几时我也试试弄给你吃,可既是秘方,那我绝不能夺人之美,强人所难,析皓你说是不是?”

白析皓被他噎得无话可说,又是咬牙又是笑,半响,才叹息一声道:“罢了,我总是没那个福气品到林公子的手艺,只能认命给你当个粗使小厮吧。”

林凛舀起一勺,吹吹热气,送到白析皓­唇­边笑道:“粗使小厮,快,主子赏你的,还不谢恩。”

白析皓呵呵低笑着含下,心中感慨,俩人似乎就在此一点一滴,一分一毫的相处中,慢慢走近,逐渐真的变成亲密起来。要搁在从前,他留意这人,处处爱洁,哪里能想象,林凛这等贵公子做派,竟会毫不介意,与人分享同一羹食物?这人对着外人君子端方,温润如玉,衬得那张脸高洁朗朗,凛然不可侵犯。可对着自己,很多时候却犹如狡童,总有那想也想不到的灵动调皮,常常以作弄自己为乐。他忽然觉得,从前的晋阳公子,虽说也和蔼温柔,可内里那灵魂,却始终兢兢业业,丝毫不肯放松;而今的林凛,自信狡黠,坚强果敢,方是那缕灵魂的真正­性­情。他情不自禁温柔一笑,看着心上人胃口大开,大口进食的模样,深觉得此前辛劳,尽皆值得。

“析皓,真乃手艺非凡,”林凛不过片刻,便将一碗药膳吃得­干­净,心满意足叹了口气,道:“人人皆道你医术非凡,神仙临世,我却觉着,你做膳食的手艺,比之医术还要高明。”

白析皓将一盅温水递给他,看他漱了口,方笑着道:“你若喜欢,我以后常为你做便是。”

“不好,”林凛笑着看他,道:“把我的嘴养叼了,日后离了你,可怎么活?”

白析皓眼神一暗,将他拉入怀中,炙热的­唇­顷覆而来,将那张胡乱说话的嘴牢牢堵上。林凛初时“嗯嗯呜呜”略有抗议,被他亲到片刻,逐渐委顿下来,软在他怀里,乖乖任他掳掠品尝。白析皓这时微微一笑,他最爱看的,便是这人在自己的身下­唇­间,一寸寸软了下来,剥落那些温文端庄,一点点露出妩媚风流来。怀中这人从不知道,他被吻得失了神的模样何等美丽,眼波如水,双颊微红,真乃宛若海棠初开,素馨将放。这样的人,若是你从未得到过,那便是一辈子远远看着,也心满意足,可你一旦有将之拥入怀中的福分,那等销魂,又如何舍得放开?白析皓喟叹一声,临崖收脚,硬生生绝了欲望,低喘着靠近他的耳边道:“你下回若敢再轻言离别,我定不轻饶!”

林凛眼如春水,悄悄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说不出的魅惑撩人,白析皓只觉自己的忍耐已到极限,偏这人却毫无自觉,火上浇油还浑然不知。他捧住林凛的脸,恶狠狠轻咬了一下那红艳诱人的­唇­瓣,道:“怎么,还不服气?”

林凛轻笑出声,靠过去枕着他的肩膀,贴着脖颈吐气如兰,低声道:“不服气,你又能奈我何?”

白析皓全身肌­肉­骤然崩紧,抱着他的手掌禁不住游弋在他背脊腰线,哑声道:“凛凛,不要玩火。”

林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怎么,这回不说顾着我身子不好,不能承受欢爱了?”

白析皓被他说中心思,一张俊脸,竟然隐隐透红,只得呐呐地道:“你,你都知道了?”

林凛呵呵低笑,抚摸着他的脸颊,歉疚而温柔地道:“我知道,那次在温泉别馆,你留下很不好的记忆,对不起,那个时侯,我确实没有准备好。”

他说的是大半年前,于温泉池畔,林凛初次答应与白析皓欢好,白析皓乐昏了头,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取悦于他,却在要紧处,终究察觉,林凛并非真心所愿,只是心中愧疚难当,不忍拒绝而已。从此以后,足足有大半年时间,白析皓与之肌肤相亲,温柔缱眷,多少次撩拨到欲­火­焚身,却宁愿自己背地里解决,也始终没有真正与之共赴巫山云雨,每每到动情处,总以林凛身子未好,受不得欢爱为拒。

林凛何等聪明,早察觉这其间的古怪之处。那次温泉池畔,自己身子明明更为差劲,白析皓却不曾犹豫,现下调养大半年,已然好了许多,白析皓却总也无进一步动作。且他并非懵懂无知的单纯少年,现代医学常识还是有点,没有理由,以口手纾缓欲望可以,Сhā入和刺激前列腺­射­出却不可以。他左思右想,骤然明白,原来自己忘了考量一点,那便是,白析皓的骄傲。

白析皓少年成名,风流倜傥,自来只有旁人纠缠不清,从未对谁如此上心付出过。他纵然体贴温柔,作了许多从前想也想不到的事,可内里,却仍保有属于自己的傲气和自尊。他既爱林凛,便不愿趁人之危,也不愿对方感恩图报,更加不愿对方仅出自无法拒绝,而给了自己。因而便是自己忍得再苦,可那股倔强之气一上来,却也顾不得那许多。林凛思及此,心中又惭又疼,普天之下,再无一人,能为自己做到如此地步。他自来豁达开阔,明白了自己对白析皓的心意,便不再藏头缩尾,做那等无聊的娇羞之状,微笑着拉过白析皓的手,道:“如果我现在说,我很想呢?”

白析皓眼睛一亮,勾起嘴角道:“你确定?”

“是,”林凛的手,凉凉地顺着他的手臂钻入白析皓的衣裳,有些青涩,却又无比挑逗地流连在他的肌肤之上,脸上表情竟一本正经,宛如商量晚餐选什么菜­色­那样道:“白神医,如果我说,我现在有需要,希望与你行周公之礼,作鱼水之欢,不知你意下如何?”

白析皓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在下诚惶诚恐,敢不言是。”

“那么,我只希望这客栈的墙够厚了,”林凛攀上他的脖子,哑声道:“因为我想,让你令我,大声叫出来。”

下部 第 75 章

白析皓一听之下,只觉心里砰砰直跳,一股热流从小腹窜了上来,偏偏那人还攀上自己脖子,一张描画不尽的­精­致脸庞透着红晕,犹如春花绽放,天光破云,美得令人有些晃了眼。眼中所见,是那双波光潋滟的美目,带着期许和鼓励,带着渴望与情意;手中所触,是这人温软的身子,衣裳低下,那滑若凝脂的肌肤,宛如致命蛊惑;鼻端所闻,是那人身上特有的混了药味的馨香,往日令自己心境平和温暖的味道,此刻却像长了修长手臂,引逗着自己,恨不得一亲芳泽。

此情此景,若再无所为,那便不是白析皓。他嘴角勾起一丝浅笑,迅速抱起林凛,转身将他平放置枕席之上,四目相接,两人呼吸都有些乱了。白析皓眼神深邃,伸出手,略有些迟疑,慢慢触摸上这张令自己神魂颠倒的脸,怎能忘记,当初乍然相见,便泥足深陷,从此魂牵梦萦,这个人,再也难以从心底抹去;怎能忘记,那时候万般无奈看着他与旁人卿卿我我,明明深爱,却只能转身离去,心痛欲裂的时刻,便是神医绝世,却也无法可想;怎能忘记,为他远走漠北,于那极寒酷暑之地,心思却难舍难弃,这才明白,相思早已入了骨,此生终了,再无法根除;怎能忘记,怀着那万中无一的念想,以送药为名,千里迢迢,追寻他的踪影,心中已无奢求,便是此后一生孤苦,却也想求一见;又怎能忘记,那日马车之中,药铺之内,倾尽一生所学,却怎么也挽不回他的呼吸,那等万念俱灰,了无生趣,终究一夜白发,伤心欲绝。

真正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让深爱的人,一点一点,将生的活力注入他的身子;一点一点,用全身心的耐­性­和爱意捂热了他的心;再看他重获自信,若凤凰涅槃,展翅高飞,美得惊心动魄;再让他重信人心,璀璨若星的眸子,看着自己,有了深深的眷恋和温情。

经过多少道坎,便是洒脱如白析皓,也不敢回想,深恐一个把握不住,会恐惧,会害怕,会想,若是当时,出一点小岔子,这个惜之如命的人,便烟消云散,再难寻觅。

他小心翼翼地触碰林凛的脸颊,指尖在­精­美细致的皮肤上流连,似在回味,又似在倾诉。两人视线难解难分,均在此时,想起这一路跌跌撞撞,几经波折,方寻到对方,此时心情,少了那激荡欲望,却多了亲昵和浓情。林凛微微一笑,握住白析皓的手,微微侧头,闭目在他掌心轻轻磨蹭,多少说不出的感激、庆幸、了解、珍爱,均在此刻,以这等方式,细细传递过去。白析皓嘴角笑纹加深,低下头去,万般温柔地吻住他的­唇­,仿佛轻触春日枝头,尤带露珠的稚­嫩­新叶,再逐渐加深,轻轻探入他温暖柔软的口腔,勾起那略有些青涩迟疑的舌头,慢慢□引领。

白析皓的吻技太好,已然渐渐让林凛情不自禁沉溺进去,一阵酥麻自腰畔蜿蜒而上,仿佛半个身子,均要在这温柔却无法抗拒的吻中化作雨丝轻雾,化作春雨连绵。他脑中一片空白,灵魂仿佛自口腔中被吸出去,所感知的,唯有身上这男子轻柔而缠绵的­唇­舌。渐渐的,那衣裳被解开,那腰带滑落塌下,他的身子,慢慢如春花绽放,在这男人身下逐渐打开。林凛难耐地“嗯”了一声,阵阵难言的快感,令全身发热,令脚底发麻,在白析皓娴熟的技巧下,显现出他柔美宛转的一面。

赤­祼­的肌肤磨蹭着身上那人锦缎衣料,格外煽情刺激,温柔如水的双手肆意游弋点火,令那白玉般的肌肤,覆上一层动人心魄的淡淡粉。更那堪一路往下的炙热嘴­唇­,专门挑敏感之处,肆意吮吸舔逗,故意惹起一阵阵轻颤低喘,却偏偏,不肯触碰那处最渴望被触碰的地方。林凛眼波含水,润湿而美好的嘴­唇­张开,平日里若皎月高洁的脸庞,带着难耐和渴望,渴望这人更进一步的触碰,更有力的摩挲,更加,令人神魂颠倒的拥有。

可这人慢条斯理,竭尽温存之能事,轻拢慢捻,拨弄挑逗,将内心深处的渴望勾了出来,却迟迟不愿,给予自己那期待中的解决方式。林凛咬着­唇­,半支起身子,一下抓住白析皓四处作恶的手,喘息道:“你,你莫不是,想又用身子不好打发我吧?”

白析皓猛地抬头,深深地看着他,猛地一用力,将他拉入怀中,托住后脑,狠狠吻了过去。这一次的吻疾风骤雨,宛若席卷一切的龙卷风,将林凛的残存的理智,霎那间扫得­干­­干­净净。他将舌头卷入口中,激烈交缠,搅动津液,啧啧出声,林凛被吻得魂魄半散,双目失神,只能一任他攻城掠池,长驱直进。好半天,他才被放开,那作恶的­唇­­色­继续往下,迅速地在那一身皓白如雪的肌肤上啃咬□,造出点点斑驳痕迹。又痛又麻的感觉瞬间铺天盖地,林凛无力地仰躺榻上,任他播下爱痕,随即,那一处早已半立的□被纳入暖湿之间。林凛“啊——”的一声叫出来,全身崩紧,连白玉般的脚尖也勾直。那要紧处被吞吐收纳,潮水一样涌上的快感湮没一切,迷糊之间,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攀上高峰时宛若啜泣一般的呻吟。

极乐之后他四肢瘫软,只愣愣地瞧着白析皓,只见他从容不迫,抽过巾帕吐出口中之物,有条不紊解开自己衣裳。这人看着高瘦,实质健硕,肤质偏黄,却光滑细腻,乍然一见,宛若上等象牙。早知道白析皓俊美不凡,可真看他赤身相见,看他脸上眼中,显出欲望,又带柔情,令林凛看到的第一眼,便觉心跳加速,浑身发热。那同样炙热的赤­祼­肌肤一经覆上,林凛便止不住轻颤,曲起腿迎了上去,口中满足地喟叹一声。白析皓并不着急,只是以身躯与之摩擦交流,令他全是重新发热,再低头,竭尽所能,吻得他再度失了神。就在他意乱情迷之际,白析皓伸手将那床头某个小屉打开,摸出药盒,一面轻柔拉开他的双腿,吻着那滑­嫩­的腿部内侧,一面挖出一大块芬芳药膏,朝那身后的小洞探了进去。

林凛只是一僵,随后便放松下来,白析皓不敢停留,怕他骤然又会抗拒,而此刻自己,却已是肖想太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揉捏那洞口边上的皱褶,佐以药膏,揉得软了,方试探­性­地伸进一根手指。林凛又是一僵,白析皓忙匀出一只手,伸到那吐过的□处,轻柔掏弄,不一会,便令林凛再度轻颤,呼吸声再度转粗。白析皓低头吻他,慢慢旋动被那窄紧内壁含住的手指,待觉得入口又再放松,方悄悄又进去一指。

林凛面颊酡红,此时已分不清是痛是麻,前后两方的触弄,令他止不住轻颤低喘,云里雾里,眼前宛若盛开千万多绯­色­桃花。体内作怪的手指锲而不舍地试探寻访,暧昧的水声已渐渐得闻,骤然间,那手指猛地抽离,下一刻取而代之的,却是那早已忍耐不住的滚烫阳刚,林凛禁不住“啊”的一声低喊,疼得白了脸,久已不曾开拓的地方,容下他物到底是勉为其难。白析皓一顿,忍耐着一动不动,­唇­­色­重新四处点火,刻意撩拨他的敏感快意。他一直待到林凛身子放松,才慢慢地探进,抽Сhā,动作轻缓怜惜。

林凛微微睁开眼,却见他忍得满头大汗,心下一动,勉强笑道:“没,没事了,你快一点。”

白析皓却没有听他,只低笑一声,俯身再度温柔地吻住他的身子,成功地在那绝美的身子上点燃欲­火­,林凛只觉被他撞击的地方越来越热,越来越酥麻难耐,突然之间,他的阳刚撞到体内某处,快感如决堤洪水,席卷而来,林凛“啊”的一声叫出,声调高昂颤抖,带着狂喜轻颤。白析皓笑意加深,这下不再犹豫,坚决而迅猛地撞击那处,令林凛失神的叫声,从素来矜持的­唇­中不停溢出。一时满室旖旎,春光无限,在林凛再度颤巍巍攀上高峰之际,累极的脑中,竟然闪过一丝念头:这下,真的要希望这客栈墙壁够厚,否则明日起来,可怎么有脸见人。

这个问题,他已无暇细想,事实上,久已未经欢爱的身子,比想象中疲累,做到后来,他已喉咙嘶哑,浑身宛如被抽筋一般,瘫作一团。朦胧之间,只记得白析皓动作轻柔地为自己擦拭身子,随后,又被放置入大盆热水之中,靠着那熟悉坚实的胸膛,只觉惬意放松,每个毛孔都舒服得展开。他放松地将自己交给身后那人,听任他为自己洗涤身上滑腻之物,又深入那处幽|­茓­,清出秽物,手指灵活而巧妙地进出适才过度使用的那处,引起他无意的颤抖和低吟。突觉揽着腰身的胳膊一紧,一处炙热贴住大腿,林凛一惊,模模糊糊地睁开眼,却触到白析皓晦暗不明,积攒欲­火­的眼神。他淡淡转头,将头埋入他怀中,喃喃道:“想我累死,就继续。”

果不其然,那抱着他的人叹了口气,草草替他洗完,将他擦­干­了严严实实裹入被褥中,随即飞快抽身离去。林凛嘴角偷笑,枕着枕头,片刻不到,睡意袭来,便乖乖闭眼,沉沉入睡。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身边仿佛有蚊子,不住­骚­扰,林凛郁闷之极,只得醒来,眼睛尚未睁开,却听得耳边传来白析皓低低带笑的声音:“还好我够小心,伤口并没迸裂。”

两片湿热柔软之物贴了下脸颊,白析皓又道:“这是我的。”

林凛听得莫名其妙,半响才反应道白析皓在亲自己的脸,他放慢呼吸,仍装作熟睡,倒要看看白析皓有些什么话说。却在此时,只觉那人轻轻掀开一角被褥,在自己肩膀上迅速啄了几下,又道:“这也是我的。”

林凛满头黑线,继续忍着白析皓的无聊行径,却觉他握紧自己一只手,举到­唇­边,又啄一下,仍旧笑着道:“这还是我的。”

林凛险些噗嗤一笑,忽然使力,反手握住白析皓,睁开眼睛,哑着声道:“这个才是我的。”

白析皓一顿,呵呵低笑起来,眼底眉间,尽是得­色­,抚摸着林凛的鬓发道:“是,你是我的,自然我也是你的。这才公平,童叟无欺。”

林凛横了他一眼,弱声道:“若论公平,几时到你躺这上面疲累不堪?”

白析皓含笑伸手入被,替他按摩腰身,道:“这有何难。只是你身子尚弱,便是我有意允你,可你又如何行得了那事?况且,”他的手骤然往下移动,顺着那姣好的曲线飞快向下,改为揉捏那翘起的雪峰,白析皓低声调笑道:“这里莫非我没有满足到,这里呢?”他的手指飞快点了那尚在红肿的某处,在林凛耳畔道:“这里难道不曾销魂,不曾食髓知味?”

林凛一阵惊呼,白析皓不再为难他,连着被子抱起,摩挲着心疼道:“累坏了吗?我备了膳食,饿了不曾?”

林凛恨恨地道:“我如今浑身都痛,饿了也没胃口。”

“是我不好,都怪我下手没轻没重,”白析皓哄着他,道:“东西一定要吃,不然五脏六腑,均受不住。放心,那等酸疼之症,用药浴擦洗,数次便好。”

林凛将头埋入他怀中,叹息道:“累得骨头都散了。”

白析皓揽紧他,柔声道:“下次不会这么累了,你身子尚未康复,前几日又受了惊吓剑伤,本不该有床第之事。放心,我已配了丸药给你,固本归元最好不过,往后你好好服下,自然不会流­精­损肾……”

林凛忽而想起一事,道:“那个药膏……”

“什么药膏?”白析皓装糊涂。

饶是林凛再豁达,此时也有些赧颜,轻声道:“就是,你昨日,用在那处的药膏。”

白析皓笑了起来,吻着他道:“用在哪一处?令我□噬骨的那处么?”

林凛脸颊透红,却淡淡一笑,道:“也是有朝一日,会用在你身上某处的药膏,你何时配的,又何时放入这床头匣屉?我怎的一点也不知晓?”

白析皓嘿嘿讪笑,道:“老早就做的了,不过以防万一,瞧瞧,还真用上了不是?”

林凛似笑非笑,道:“原来你早有准备,却为何等着我主动示好?若我不说,你待拖着这事到几时?”

白析皓明白他有些恼怒了,忙作小服低,软声道:“凛凛,你不知我每日忍耐得辛苦异常,心中早已懊恼万分。天可怜见,你竟然主动示好,真乃意外之喜,你不知道,昨日我听你那么说,心中有多欢喜。再说了,你我两情相悦,谁先开这个口,又有什么­干­系呢?”

这话说得真挚无比,林凛便是有些小气闷,却也烟消云散。他本就倦极,靠着白析皓,又昏昏欲睡,白析皓也知昨日累到了他,见他­精­神不振,也不舍得吵他,只将他换了个姿势,令他靠着自己更舒服些。就在林凛睡得迷迷糊糊之间,忽听得门上传来一阵急促叩击。

“谁?”白析皓眉毛一扬,立即朗声问道。

“我。”徐达升的声音传来:“林公子呢?徐某欲求一见。”

“凛凛正睡着,有什么事,过了这两日再说。”白析皓一口回绝。

徐达升在门外安静了一会,却道:“事出危急,不能等了。劳白神医许徐某见上林公子一面。”

白析皓眉头一皱,眼底戾气浮起,小心放下林凛,三两步跨到门边,开了一小门缝,沉声道:“我不准。”

徐达升惊愕,怒道:“此乃我与林公子协议好了的,由不得白神医说准与不准。”

白析皓傲然道:“林凛的身子乃白某第一要务,便是他亲口应承你的事,若危及他的身子安康,我也会一力回绝。而你凌天盟所做之事,件件均如利剑剖心,早已将凛凛扎得遍体鳞伤,九死一生。你倒是说说,与凌天盟有关之事,我准还是不准?”

徐达升见说不通,便欲强攻入内,却苦于武功近乎全失,根本无法与白析皓动手。他心里一横,朝房内道:“林公子,先前徐某隐瞒诸种要紧之事,只要你见我,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下部 第 76 章

白析皓面如寒霜,屈手一指,快如闪电,点向徐达升哑|­茓­,再反手一带,牢牢制住他背心大|­茓­,压低嗓门,自喉咙内发出狠声,道:“徐达升,这一路我不对你动手,不过瞧着凛凛寂寞仁善,容你为他解闷,却不是由着你为所欲为,将我等一­干­人玩弄股掌之上!”

徐达升“呜呜”出声,神­色­焦灼,却待挣扎,白析皓内力稍微一吐,当即令他半身瘫软,险些站立不定。白析皓冷冷一笑,轻声道:“二当家,你道你那武功,为何迟迟恢复不来?”

徐达升心中惊骇不定,抬头怒目而视,他本就疑惑,为何身上所中之毒已解,但气运丹田,却总是空空如也,只是诸事烦忧,又忙着与林凛斗智,无暇顾及这事,如今一听,只觉五雷轰顶,一双眼盯着白析皓几欲喷火。学武之人最重内力修为,若一生修为尽皆若东流水,那此后与废人又何异?何况徐达升笑傲武林,统率群雄,除去人称“智囊”的头脑外,武艺高强,凌天盟内沈慕锐以下,无人能出其之右。匡复大业,道义梦想,哪一桩哪一样不得靠绝顶武功支撑?若一身武艺,化为乌有,那他该怎么办?

白析皓却不理会他几欲噬人的目光,愉悦地低笑起来,推着徐达升,朝外迅速走远,飞快踢开另一间屋子的门,将他扔了进去。屋内邬智雄正与属下交待事情,突见一人被扔进来,吓了一跳,唰的一声拔了刀,待看清后面进来的白析皓,忙收了刀,一­干­人拱手行礼道:“主人。”

白析皓微微点头,示意伙计们将门关上,拂袖拍开徐达升哑|­茓­,笑笑道:“二当家,咱们俩个,该开诚布公好好聊聊了。”

徐达升一跃而起,怒道:“白析皓,枉你也是江湖成名高手,却使出这等卑鄙手段,实在令人不齿!”

白析皓却心情甚好,也不生气,淡然道:“与你们相比,白某人这点法子,不过班门弄斧,不值一提。二当家,你煞费苦心,步步引着咱们朝那个地方前去,所为何来,我也不想计较,只是你当白某人是傻子,不给你点苦头吃,又怎能教会你这个教训?”

徐达升胸口起伏,脸­色­难看,道:“你,你居然……”

“是啊,我居然知道。白析皓,也不是如你所见,不工心计,只会一味提刀而上,快意恩仇。”白析皓浅笑着,对邬智雄道:“将咱们压箱底的好东西,拿出来给二当家开眼。”

邬智雄笑了起来,道:“是,爷,不知是要绿­色­的,还是红­色­的?”

白析皓想了想道:“两样都取来,徐二当家好歹远来是客,咱们让他挑挑,可喜欢哪一样,别让人说白家老号欺负人不是?”

“那是自然。”邬智雄躬身走开。

徐达升心中一惊,狠声道:“白析皓,有种将老子快快杀了,若想要挟于我,门都没有!”

“你错了。”白析皓微笑道:“威逼利诱这等事,你凌天盟拿手,白某人却无有兴趣。”他突然欺身而上,呵呵低笑道:“我纯粹是想折腾你。”

徐达升怒道:“你这疯子!你不怕你那心肝宝贝,日后晓得你到底是何种人,与你反目成仇吗?”

白析皓偏头看着他,眼中讥讽无比,道:“你以为,林凛像你这般一叶障目,抑或,我会像你家首领那般蠢?”他负手而立,道:“沈慕锐诚然当世枭雄,白某人这点家当,若在从前,还真跟你们拼不够。只是,如今呢?”白析皓笑了起来,道:“凌天盟惹怒朝廷,顷刻间便要被连锅端起,与此危难之际,二当家却与大当家谋而不和,愤然离去。可怜凌天盟十数年经营,此刻却大厦将倾,当真天作孽犹可存,自作孽不可活。”

“放屁放屁,”徐达升吼道:“你懂个屁,什么叫我与首领谋而不和,愤然离去,我徐达升所有皆是首领所予,便是天塌地陷,也绝不会背他而去,我盟确实危机重重,然信义在,情义在,便是又岂会大厦将倾,分崩离析?”

白析皓斜睨了他一眼,淡然道:“是吗?那徐二当家部众­精­锐,却为何潜伏此处,按兵不动?莫非二当家不单没了武功,连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气概,也一并丧失了吗?”

徐达升咬牙道:“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你如此步步营谋,蛰伏不动,莫不是等着林凛一到那处,便为你盟解了眼前的祸事?到时候你­精­锐尽出,扭转局面,再伺机而动,凌天盟东山再起,指日可待,二当家真好耐­性­,好算计。”

“不敢当。”徐达升索­性­哈哈大笑,道:“白神医暗度陈仓的功夫才是一等一的厉害,只你却不知道,徐某此次却是阳谋,而非­阴­谋,我这些小算计,你家林公子早已心中有数,若不得他首肯合作,我又怎能在你们身边呆了这许多时日?只怕白神医一心一意要护着的人,却未必,愿意你一心一意护着。”

“是么?依我看,你才是不知道那个。”白析皓眼中露出柔和的神采,缓缓道:“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心力,方将林凛救活;你不知道,只要有我在,便容不得他身涉险境,看不得他再为前尘往事疑虑伤心;你不知道,纵使天下大乱,改朝换代,你凌天盟整个灰飞湮灭,在我眼中,也抵不过凛凛一笑一颦。”

他说罢微微一笑,却听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邬智雄抢身而入,手捧木匣,进来掩上门,对白析皓低声道:“爷,外头凌天盟的狗崽子们蠢蠢欲动了。”

“无妨。”白析皓接过木匣,打开来,却见里头两个­精­巧瓷瓶。他指着道:“二当家,白某没甚本事,只平生爱鼓捣这些玩意儿。此处两瓶中各藏两­色­丸药,红­色­为缠绵,绿­色­为忘忧,皆为我生平得意之作。”

“白析皓!你若有什么毒辣之计,便快快使出,老子不耐烦听你啰嗦!”

“莫急,二当家请看。”白析皓打开其中一个,倒出一粒红彤彤的丸药,笑道:“这缠绵药­性­甚烈,吃下去有助内力提升,于学武之人最好不过。只是有个捎带条件,用了此药,往后每月,均得服用我独门丹药总和,否则药­性­过强,五脏六腑都给烧了去,能让人活活痛死;这个,”他装回红­色­丸药,拿起另一个,倒出一粒碧绿如玉的,笑道:“这忘忧倒是于身子无害,只让你前些日子被我封住的内力尽数流失,且此后每月记­性­逐步下降,渐渐忘了那些前尘往事,你想,人之烦恼,不是为武功,便是为权势,将这二者都忘了,可不就是忘忧么?”

他盯着徐达升有些变白的脸孔,殷切地问:“二当家,您要哪一样?”

徐达升沉吟片刻,上前挑了一个瓷瓶,倒出一丸红­色­药丸,一仰头,毫不犹豫咽下,随即冷冷瞧着白析皓,道:“白神医,如此满意了不曾?”

白析皓淡淡笑道:“二当家,您若安分守己,这每月的药,我定不会落下。”

徐达升吞下药丸,只觉丹田处一股热流涌了上来,多日蛰伏不动的内力,竟真的犹如涓涓细流,慢慢回升。他傲然而立,道:“不必,徐某一生断不会违背良心,屈从旁人,这一月的命,够徐某做完该做的事了。”

“哦,”白析皓挑了眉毛,道:“徐二当家视死如归,真令人敬佩。只是我才刚忘了提醒你。”

“什么?”徐达升问。

“这头一丸药下去,你不出一个时辰,定会发作,无有解药,也是活活痛死。”他微微一笑,无辜地道:“没法子,说得再耸人听闻,倒不如实际让人感受来得有效,你说是不,徐二当家?”

徐达升脸上瞬间变­色­,忽觉丹田那股气越来越炙热,几欲焚烧了五脏六腑。他痛得萎顿倒地,咬紧牙关,却不肯在敌人面前哼出半句来。白析皓蹲下去看着他,道:“二当家真是硬汉,只可惜在白某看来,硬汉与蠢汉,相差无几。”

“你,你待怎样?”徐达升满头大汗,挣扎着从牙缝中挤出声音。

“不怎样,你命属下,退出此地百里,我自然将解药双手奉上。”白析皓慢慢地道。

“你,”徐达升笑了起来,只是笑容扭曲,比哭还难看,道:“莫要以为,我便找不着。”

“那你试试看。”白析皓微笑着道:“天地之大,你凌天盟有几多人力物力,经得住这样折腾?上次是我大意,可我若真想藏起,别说你们,便是朝廷­精­兵蜂拥而出,也是大海捞针。怎么样,答应不答应?”

徐达升痛得脸­色­发白,直恨不得一头撞死,身不由己,点了点头。

“甚好,那么徐二当家,后会无期了。”白析皓拍拍他的肩膀,点了他的睡|­茓­,站了起来,对邬智雄道:“你押着徐达升出去,只需在客栈厅转上一圈,那些狗崽子见了,自然知道厉害。老实盯着他下命,此人诡计多端,别被他骗了。”

邬智雄点头称是,白析皓皱眉道:“咱们顷刻便走,出了城百里,再将解药并人还给他们。随后咱们得照计划行事,此番藏匿,要动真格的了。明白不?”

“是,爷。宝儿并琴秋琴公子,要一同走么?”

白析皓皱眉,踱了几步,道:“都带上吧,凛凛醒来,若见不着这两个,只怕不依。”

林凛昏天黑地睡了许久,终于醒来,略微一动,仍觉得身子疲软无力,他不禁苦笑不得,只不过欢爱一次,便如此消耗,往后日子可怎么是好?他只觉身下颠簸,然刚刚清醒,脑子混沌一片,用了好一会,才明白自己又躺在一处行驶的马车上。这部马车与先前所见,无疑宽敞甚多。林凛眼力甚好,一下便瞧出,这车上地方分区明显,靠壁博古木架连着车架,不必担忧旅途颠簸,东西移位。一应物品摆设甚为齐全,自己躺的这处,显然是坐卧之所,边上另有一处,却安了案几,白析皓背着他,盘腿坐在几边,就着案上一盏琉璃灯,正翻看一本书。

林凛微微笑了,明黄灯下,白析皓背影瘦而刚硬,配那头及腰华发,却成为令他心中安详平和的图景。这人说过那许多话,最慰贴人心的一句,当属“我想你每次回头喊我的时候,我都能答应你”。相处这么久,除去他黯然伤心,自觉离去那次之外,其余时间,还真是做到这一点,一个人,怎么能为另一个人,做到这等地步呢?不是那种同生共死的誓言,不是那种虚无飘渺的承诺,而是默默地,做到陪伴,做到依靠,做到成为你,展翅高飞的平台,肆意生长的土壤。林凛注视着白析皓,忽然觉得自己自诩宽厚温良,但实际上,对白析皓却无比自私,别说从未为他做什么,便是如此刻这般,好好看看他,都很少会做到。是不是,这人深厚无底的爱意将自己惯坏了?以至于只顾着享受那如温水般包容的被爱感,却忘了,那施与者,也是一个需要被爱的个体?

一时间,他惭愧莫名,撑着爬起,悉悉索索之声,令白析皓立即放下书卷,转身靠了过来,笑道:“怎的醒了也不叫我?”

林凛注视着他的眼睛,半响,方嘶哑着道:“我见你看书看得入神,不想打扰你。”

“什么话,”白析皓笑骂了他一句,将边上备好的青盐温水拿了过来,扶着他漱口完毕,再拿巾帕绞了,正待替他擦脸,却被林凛拦了下来,赧颜道:“那个,我自己来。”

“好。”白析皓递给他巾帕,微笑道:“饿了不曾?”

他不说还好,一说,林凛顿觉腹中饥饿难耐,忙点了点头。白析皓宠溺一笑,亲了他额头一下,撩起车窗,对外吩咐道:“传我的话,就地歇息半个时辰,将那边车上煨着的药膳拿了。”

车外传来应答之声,林凛听出,均是白家老号的伙计们,其中也夹杂个别陌生嗓门,他心中疑惑,问道:“析皓,咱们,这是去哪?”

白析皓笑而不答,只将他揽入怀中,道:“你先用些东西,然后穿严实了,下车走走,几天没下榻了,也该动动,不然血脉不流通。”

林凛虽然有满心疑问,但接触到白析皓温柔如水的眼睛,却也只得按捺不说。少顷,伙计将那药膳备来,倒有热腾腾一大碗。白析皓取过小碗调羹,盛了递给他柔声道:“要自己吃,还是我喂你?”

“自己来。”林凛接过,迫不及待尝了一口,道:“味道怎的与上次不同?”

“自然不同。”白析皓笑了起来,道:“上回并无需补肾固原,这回却要。”

林凛微微一笑,道:“怎么说来,也不是我一人需补,你呢?陪我吃吧。”

“遵命。”白析皓另拿了一只小碗,也跟着吃了起来,皱眉道:“这伙计跟了我三年,怎的这药膳火候,掌握得还是不好。”

“我觉着还好。”林凛道:“说起这个,小宝儿那笨孩子却有些功夫,你看他学旁的不行,学煎药熬粥,倒能触类旁通。他呢?”

“放心。”白析皓答道:“我没有半路落下你的宝贝小厮,还有那个琴秋,我也一并带着。”

林凛点头,默默吃起来,待二人用完了漱口完毕,白析皓将他惯常穿的狐皮斗篷替他带上,两人携手下了车。林凛这才发觉,马车行至荒郊之中,正值月上中天,地上一片银霜,他回头一望,下了一跳,自己所在车队车辆不多,可护卫却着实不少。除去白家人外,另有一批黑衣骑士,骑在马上,静静等在一旁。人人衣襟之上,绣着一处展翅白鹰。林凛奇道:“这,这些人从何而来?”

白析皓呵呵低笑,道:“放心,咱们现下,不是白家神医与林家公子,而是飞鹰堡的两位少爷,出来游玩历练。”

林凛这才注意到,白析皓竟然换了一身衣裳,脱下那标志­性­的白衣,换上黑衣,衣襟上,同样以金银双­色­彩线绣了一只展翅白鹰,倒显出别样俊美,连薄薄嘴角,也染上几分放浪不羁,如此看去,倒真是某个武林世家的公子哥儿。

“那我呢,我怎的无需更换衣裳?”

“你不用。”白析皓将他揽入怀中,笑道:“江湖中人人知道,飞鹰堡少堡主爱惜幼弟,宠溺异常,你一个被宠坏的孩子,自然想穿什么,便穿什么。”

林凛微微一笑,心下隐约明白了几分,他偎依入白析皓怀中,伸手揽住他的腰。白析皓对他这等主动示好,颇为受用,柔声道:“怎的突然撒娇起来?”

林凛微笑道:“没,只觉着,我何德何能,竟能遇上你。”

白析皓闻言沉默,手臂收紧,将他紧紧揽住,低声道:“不,是我何德何能,竟能得遇你。”

他二人靠在一块,均觉满心欢喜满足,多少柔情蜜意,在月­色­无边之下,在无需言语之间,静静流淌。

下部 第 77 章

如此一路往南,水泽之地越来越多,便是冬季,满目所见,却均是草熏木欣,泉渟风泠,一扫前路所见,冬季颓败之气。白析皓携着林凛,这一路不再藏头捏尾,处处以飞鹰堡少堡主自居,所到之处访友结朋,好一幅世家弟子,青年英杰的典型做派。他将相貌改过,染黑头发,林凛瞧着,这装扮好的少堡主虽不及白析皓俊美不凡,倒也不失英姿勃发,一表人才,其行事狷狂肆意之余,却不失­精­明有礼,且看得出,飞鹰堡地位不算顶高,却也不低,少堡主虽傲气十足,却也得些人缘,至少,所到之处,对当地武林世家耆老,该执的晚辈之礼,均有备到。因而一路武林同盟款待应酬,却也不少。林凛扮作飞鹰堡小少爷,面­色­蜡黄,身材瘦削,一个花样少年却疲态尽显,一见便有弱症在身。白析皓以幼弟身子弱为由,堂而冠之对他宠溺温柔,呵护备至,便是当着武林同道者之面,也不避讳。众人却仿佛见怪不怪,个个均恭维道少堡主真乃好兄长,好男儿,对自家弟兄如此上心,日后哪位姑娘家嫁与他,可真是有福了。

这一日取道水路,载舟而下,至一处城镇,名为益华,众人遂弃舟登岸。临近岁末,城内到处张灯结彩,水岸两边人家,均于檐角门前,挂上五彩纸花,门前柳枝槐树,也披上长长彩带,如此盛装,当为庆贺某个节庆。白析皓一行入了当地最好一家客栈,遣了属下将自己的拜帖送至益华有名的武林侠客,人称“飞猿剑”袁绍之府上。林凛正觉疲累,卸了脸上的妆,靠在客栈床榻上歇息,听白析皓如此吩咐,便道:“这袁绍之是何人?竟得你这般青睐,巴巴的一来就送了自己的拜帖过去?”

白析皓温柔一笑,替他将鞋子脱了,架在自己腿上,一面为他细细按摩,一面道:“凛凛,你别瞧着江湖中尽是草莽,为点蝇头小利争个你死我活,其实,偌大的江湖,奇人可真不少。有人爱经商,有人爱练武,有人爱玩暗器,有人喜欢毒物,那点江湖名气,规矩道义,着实有不少人不放在眼里,只不过行事低调,不愿为那虚名,替自己惹不必要的麻烦罢了。”

林凛感兴趣道:“哦?那这位袁绍之,是好什么的?”

“这个且卖个关子,暂不告诉你。”白析皓笑了起来,道:“你只需知道,他所­精­研之物,只怕当世无双。可这人平生最怕麻烦,觉得浮云虚名,令人疲于奔命,颇为无聊,因而装出一派普通江湖人的模样,倒也生活得有滋有味。”

林凛笑道:“大隐隐于市,此乃智者啊。”

“呵呵,别把那老小子抬得过高。”

“析皓,”林凛坐直了身子,缩回腿,温言道:“你是否也是如此?”

“什么?”

“一面是神医白析皓,一面是飞鹰堡少堡主,你能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白析皓伸过手去,轻抚他的脸颊,柔声道:“我晓得你满心疑虑,却没料,你等了这许久方问。”

“我只是等待一个适合提问的时机。”林凛微微一笑,道:“那么,汝今能言否?”

“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白析皓替他将几缕乱发,别到耳后,含笑道:“袁绍之其人于我亦师亦友,他教会我最有用的一样东西,却是建这飞鹰堡。”

“说下去。”

“历代神医,甚少有人落个好结果,于医术中执牛耳者,常常怀璧其罪,一身医术,竟如倒持太阿,多数时候救得旁人,却救不得自己。白家老号家底丰厚,我又自幼拜了名师,年纪尚幼便颇有名气,旁人只道白析皓福分非常,却不知这两者相加,能平安长大,真不知耗费父母师长多少心力。自小师父便耳提面命,医术其次,自保最重,我一直不解,却在后来闯荡江湖,经历了些挫折后,才终于明白,人这一生,任你公侯将相,贩夫走卒,均要看大夫。而天下第一神医这个名号,对病人而言,是一个救命灵丹,可对大夫而言,却如一层枷锁,动辄得罪旁人,甚至结仇生怨,抑或有那贪婪无耻之徒,看中这名号,想逼着我救那该死的人,炼那长生不老,提升功力的丸药,总之,个中情形,殊为狼狈。”

林凛听得心里一紧,禁不住握住他的手。白析皓温柔一笑,道:“莫担忧,我岂是能令人欺负了去的人?”

林凛笑了起来,握着他的手贴近自己脸颊,轻轻摩挲,极尽温存,白析皓凑过去吻了他,将他圈入怀中,轻松道:“这都是陈年旧事了,我虽应付得过来,却也疲于奔命,便想着,若有一天,我不是白析皓,不是白家老号的少东家,不是什么劳什子第一神医,那该多好。那时候也是恰巧,撞见袁绍之,见他一身本事,放出去那是名震江湖,几成传奇,可这人却甘愿隐匿才能,做那扔人堆里挑不出来的寻常武人,我灵光一闪,便想到,这老小子可以,我白析皓为何不可以?”

“于是,就有了飞鹰堡?”

白析皓颔首笑道:“于是,就有了飞鹰堡。”他圈紧了怀里那人,道:“当然,这飞鹰堡非一日之功,其时正值父母双亡,白家旁系闹事不休,撺掇着要分家,我一恼,便给他们来个釜底抽薪,将大部分家财抽出,投在飞鹰堡这边,白家老号只余一个空壳让他们抢去。那些旁系白家,没几年便败光钱财,可我的飞鹰堡却渐渐风生水起,有了些名堂。”

“我不明白,武林中其他人不会好奇这无名无姓,无根无据的飞鹰堡何人所建,意欲何为么?”

“凛凛,你果然是官场中历练出来的,一问便问到点子上。”白析皓愉快地笑道:“江湖朝堂,其实一样,万事都讲究来处,看是不是世家子弟,名门正派。不过这世上名门正派,绵延几代甚少,大多数却是祖上有名,子孙却一代代没落,守着一柄破刀或一本破拳谱过日子的有的是。我当年建飞鹰堡,特地寻了这样一家,祖父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关中大侠,可儿子不争气,把那祖上东西,学不到三成,到了孙子辈,只沦为在乡下地方当护卫保镖的地步。我将这些东西买来,改头换面,便成为东山再起的关中大侠后裔,再适时做些正派人士称许的事,据此再混入白道武林,并非什么难事。”

“那子孙怎会将祖宗让给你?”

“有钱能使鬼推磨。”白析皓笑道:“人到一定程度,自己都能卖,何况祖宗?”

林凛听他轻描淡写,却心知少年白析皓,定吃过不少苦头,也幸而是他那样肆意妄为,不按部就班的­性­子,方能有此奇思妙想,年少之时半为儿戏半为赌气的行径,却在日后,为自己留下后招。他浅笑着靠在他怀中,道:“你真聪明,这飞鹰堡处处恰到好处,不高不低,可进可退,确实是一步高招。”

“哪里及得上你。”白析皓笑道:“我不过是玩的­性­质更多,等到懂事了,明白此事或日后会成为一个保障,这才对飞鹰堡的事上了心。这里本来便为藏身所定,自然万事不必出头,只需平庸即可,这等帮派武林中比比皆是,却又有个名门正派的名声方便行事,实话说,我当起这少堡主,可比作那白家当家,要欢喜得多。”

“那,你将徐二当家赶了去,又急匆匆上路,便是想用飞鹰堡这个障眼法来掩人耳目,带我逃离?”

白析皓一下沉默了,过了一会,方道:“我,我不想你有危险。”

他口气中带了小心翼翼的意味,林凛拍拍他的手背,淡淡道:“我不恼火,这个事从头到尾,我虽有思量,却忘了考虑你的感受,既然你觉着如此好,那我们便扮作飞鹰堡的人,远离是非,也不失一种对策。只是,”他转身看着白析皓,正­色­道:“下回有这等决定,先告诉我可好?”

“你那般胸有成竹,只怕未必会应允……”

“傻子,”林凛温柔一笑,捧着他的脸,主动吻上他的­唇­,低语道:“我虽未必会应允,却定会倾听,你的话,我会尊重的啊。”

“凛凛,”白析皓狠狠回吻过去,贴近他的脸颊,耳鬓厮磨,哑声道:“我无法,看着你有哪怕一丁点的风险,对不住,我必须要带你走。哪怕从此易容度日,隐姓埋名,我也情愿。”

“你不信我么?”林凛道:“我有法子,能令咱们从此光明正大,逍遥江湖。”

“我非不信,我是不敢,”白析皓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困难地道:“我,只有你,我输不起。”

林凛动容,心中涌上一股酸楚,此情此景,便是明知这般藏匿逃跑,错失那千载难逢,出奇制胜的良机,可白析皓为他做到这一步,他又怎能反对?他心下一横,伸手揽住白析皓,将那人抱入怀中,暗叹一声,只能先这样了,日后若遇上难题,再想法解决便是。

天­色­已晚,小宝儿进来服侍林凛与白析皓用膳,随后又被主子抽问功课,这孩子这些时日只想着徐达升等事,怎有心思读书,一篇东西背得七零八落,磕磕巴巴,到得最后,一股委屈涌了上来,哇的一声大哭,耍了小孩子脾气。林凛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责骂又舍不得,反倒要软言安抚小孩儿。好容易这边安静了,那边又来报琴秋伤势反复,林凛着急,当下便欲起身去查看。白析皓见他容颜倦怠,哪里肯让他还去­操­劳,只得应承了过去医治琴秋,这边弄热水熬药,直忙活了大半夜,方让琴秋退了烧,林凛这才放了心,松懈下来,只觉浑身疲软不堪,任由白析皓抱了自己上床安寝,一挨枕头,便沉沉睡去。

两人相拥睡了许久,忽闻窗外传来阵阵锣鼓之声,夹杂着人们的欢呼声,吆喝声,热闹非凡。白析皓本就眠浅,一听声音,当即睁眼,瞧着怀里的人­精­美恬静的睡颜,正心头激荡,禁不住想低头亲热一番,却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急促脚步声,只听邬智雄的声音响起,带着急切和无奈道:“这位爷,您要见少堡主,可得容小的通报一声不是?您闯进去不打紧,可别累着小的被主人惩罚,这年关将至的,别触了霉头不是。”

天启朝人民间风俗颇有些讲究,年关从腊月二十算起,一直到正月十五,均求祥和安康。这段时日里,掌柜的不得打骂伙计;跑堂的不得得罪客人;做父母的更是不能教训自家孩儿;就连有心刁难的恶婆婆,这段时间也不会去寻媳­妇­儿麻烦,因为寻了旁人麻烦,自己也触霉头,这对每个天启朝人而言,几成常识。邬智雄这么说,多数人若识趣,均会给个面子。

可显然门外那位毫不理会,只听一人大喇喇的声调高声道:“滚你­奶­­奶­个熊,我认识你主子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旮旯地里围着尿布呢?禀报个屁,我跟他什么交情,还要耍这套文绉绉没用的作甚。”

白析皓一听,忙松开林凛,咬牙暗骂:“王八蛋,来的可真是时候。”

他当即轻手轻脚将林凛裹入被中,披衣下榻,那动静虽小,可到底惊扰了那人,只见林凛迷迷糊糊睁开眼眼,道:“谁来了?”

白析皓正待回答,却听得房门砰的一声被一脚踹开,一个身形瘦削,面目平常的中年男子闯了进来,嘴里犹自喊道:“臭小子,快随我喝酒去,我带你喝全益华喝不着第二口的好酒……”

他的声音在见到慌忙着衣的白析皓时变为哈哈大笑,道:“我道你鬼鬼祟祟大白天关着门作甚,却原来正做好事。得了,女人哪有酒好,赶紧的,喝了再来,你要怎样的绝­色­没有,那好酒,晚了可就便宜别人了。”

白析皓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挡在那人身前,骂道:“袁绍之,你咋咋呼呼作甚,吓着人,仔细我挑了你的手筋,令你一身再拿不起你那把破剑。”

那人哈哈大笑,丝毫不以为意道:“好你个臭小子,竟然威胁与我,来来来,与我过个三百招再说。”

“怕你么?要打出去打,别叨扰了人休息。”

林凛躲在被中,此时已然清醒,听白析皓用前所未闻的调侃口吻与来人交谈,不由面浮微笑。白析皓自视甚高,从未见他对谁另眼相待,可这袁绍之却显然与之关系匪浅,令他不由心生好奇,偷偷支起半边身子,正瞧见一寻常之极的中年男子站在白析皓面前,五官乍看平常之极,细看之下,却不失端正清秀,一双眼睛犀利如剑,炯炯有神。

林凛打量之时,那人正嚷嚷道:“何需出去,就在房内,谁弄坏一样东西,就算输……”那话音未落,却在见到林凛脸庞的瞬间,自动消了音,满脸震动及难以置信的模样。白析皓一察觉他神­色­不对,立即挡住他的视线,喝道:“看什么看,不知道非礼勿视么?”

那袁绍之却意外安静下来,只一眨不眨地盯着林凛,看得林凛心生疑惑,他索­性­大大方方,推了被子慢条斯理下榻,笑笑道:“袁先生,在下有礼了,这等衣冠不整,着实怠慢,望先生恕罪。”

袁绍之失神地看着他,呆呆地道:“无妨,无妨……”

林凛微微一笑,自己拿了外袍披上,白析皓忙过去帮他穿衣系扣子,一面不忘恶狠狠朝片刻袁绍之喝道:“喂,老小子,这可是我的佳偶爱人,你别作他想!”

袁绍之只失神片刻,即恢复清明,笑道:“我一个老头子,作甚么夺人所爱?这位公子相貌无双,一时看呆了,也是人之常情,却不知他是?”

“林凛。”白析皓走过去坐在林凛身旁,握住他的手。

“你写信提到过的,就是他?”袁绍之收敛笑容。

“是。”白析皓点点头。

林凛听得莫名其妙,抬头看白析皓,白析皓朝他柔和一笑,握着他的手紧了些。

“这般的相貌,也难怪。”袁绍之点点头,忽而一笑,道:“正好,林公子同去饮酒如何,你们来得可巧,醉花楼十年陈酿今儿个正要开封,我已然预定了一坛。”

“他不能喝酒,而且,我也不能放他一人在客栈。”白析皓断然拒绝。

“不能喝,一道去尝尝感觉也行,人生苦短,若不多试些未试过的新鲜玩意,岂不无趣得紧?况且,今夜乃腊月二十,益华花街落成,舞龙耍狮,热闹非凡,林公子既来益华,不去瞧瞧,岂不可惜?”

林凛心里大是好奇,不觉拉了白析皓的衣袖,轻轻道:“析皓,去吗?”

白析皓犹豫不定,袁绍之大笑,豪气十足道:“白老弟,有你有我,还能出什么岔子不成?”

白析皓呵呵低笑,颔首道:“我关心则乱,倒忘了这个,成,那我们便一道去吧。”

林凛笑逐颜开,道:“那,劳袁先生略等等,我二人尚未梳洗,袁先生先一旁用杯清茶可否?”

袁绍之看着他的脸,目光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哈哈大笑,道:“我与白老弟甚为相熟,你就莫要一口一个先生叫得我汗毛倒竖了,若不嫌弃,不若你跟着唤我一声袁大哥,我唤你一声小凛,可否?”

“如此甚好,那林某僭越了。袁大哥。”林凛从容微笑道。

白析皓甚为不高兴,道:“我从未叫这老小子什么大哥,这不是占我便宜么?”

下部 第 78 章

醉花楼乃益华城最大一处酒楼,临水而立,水榭厅堂,彼时天­色­尚黄昏,这里却早早点上灯笼,望过去明晃晃的一片,宛若龙宫水洞,印着波光粼粼,说不出的剔透美丽。这酒楼菜肴远近驰名,另有一样拿手绝活,便是陈酿“醉花红”。此酒十年方成,因而极是难得,到开封之日,供不应求,富贵人家均得早早下定,方能分一杯尝尝。也不知袁绍之托了多少人情,花了多少银子,方能一下定下一坛,如此下工本,倒让林凛与白析皓叨了光。

白析皓二人仍旧扮作飞鹰堡大小两位少爷模样,只瞧得袁绍之啧啧惋惜,尤其见到林凛一张倾国倾城的相貌顷刻间遮掩殆尽,成为一个平平无奇,面带病容的少年,更是跺脚兴叹暴敛天物。林凛见白析皓易容也不避袁绍之,便知此人深得他信任,只怕白析皓约见此人另有用处,不是单单访友叙旧,遂也不多话,由着袁绍之观看,未了还微微一笑,道:“袁大哥,析皓的手艺,可还瞧得过眼?”

“马马虎虎。”袁绍之笑了笑道:“只小凛呆会记着穿上高领围脖之类。”

林凛一愣,随即明白,自己脖颈肌肤晶莹剔透,与那满脸菜­色­,确实有所差别。只是天启朝少年不比成年男子束发高髻,却惯作散发,另于发顶加金珠玉坠,编辫子垂于脑后,并于额头覆上横抹,上镶嵌珠玉金银等物。如此一来,加上夜­色­朦胧,其实倒也不易察觉肤­色­差异。但若遇到的是袁绍之这等老江湖,一眼便看出破绽,林凛一想有理,便含笑道:“多谢大哥提点,林凛遵命便是。”

白析皓的易容术­精­妙异常,不若人皮面具僵硬死板,却是依照人脸原有轮廓,修修补补而成。须知大千世界,人人脸上均只有五官,可这相同部位,却演变出亿万不同相貌,并非五官与五官之间差距多大,乃基于变幻多端的组合,遂成迥异面貌。林凛原有的脸上五官无不­精­致到极点,糅合一块,却又­精­心设置,比例恰当,因而无论是谁乍见他的容貌,无不惊为天人。这等人改起相貌反倒比寻常人容易,只需将那五官中恰到好处的比例打破,便能让那绝美相貌,沦为平淡无奇。因而装扮后的林凛,乍见之下毫不起眼,细看中与原有面貌又有三分相似,只是这三分相似,却还笼罩着颓丧病气,与他原有那等皎月高洁的气度相去太远,因而只能勉强称为清俊而已。

这里终于装扮妥当,白析皓点了四名侍从,携了林凛,与袁绍之一道前往醉花楼。一路上只见满城鼎沸,热闹异常,大街小巷中人人穿上好衣裳,涌向花街,盼着占个好位置看舞龙耍狮。他们一行人入了醉花楼二楼雅座,袁绍之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独得包间一处,在水榭另一旁,开了窗正对花街,在此时节,却是千金难求的观景好位子。一眼望过去,满街张灯结彩,玉树琼枝均挂满霓裳霞批,低下熙熙攘攘,欢声笑语,男女老少,皆喜气洋洋。

许是被街上的喜庆感染,林凛嘴角擒笑,一双明眸熠熠生辉,笑道:“好一派盛世光景,这里的百姓,逢此佳节,均如此热闹么?”

袁绍之笑答道:“小凛才刚盛世二字虽是过誉,然却也道出些倪端,今年政通人和,又推行秋冬粮食两耕,谷物丰收,吃饱穿暖了,人才会有余钱有闲情来过节,说起来,今年倒真是这么些年,最为热闹繁华的。”

旁人不知,白析皓却心知肚明,那秋冬粮食种植法却是昔日晋阳公子的手笔,想到为天下百姓带来温饱安乐的人,此刻便坐在自己身旁,心中甚是骄傲,忍不住伸出手去,于桌下轻轻攥了林凛的手。

林凛朝他微微一笑,道:“却不知那坛陈酿,何时方得?”

袁绍之哈哈大笑,道:“就来了,小凛不擅饮酒,想不到却比我等老酒虫还急。”

他话音未落,却见一个模样­精­­干­的小二满脸堆笑,高声唱诺道:“醉花红一坛,上咧——”

随后两名小厮抬着木台而来,上面红绸布中置着小小一坛雨过天青­色­坛子。袁绍之一见之下,眼睛都直了,忙不迭站了起来,迎上笑道:“快快,置酒置酒。”

那小二也是见惯不惯,将三个敞口白瓷碗放在三人面前,熟练拍开坛子泥封,顿时一股浓烈酒香扑鼻而来,再缓缓将酒液注入碗中,只见其­色­绿得无有杂质,衬着那莹洁瓷碗,真若上等翡翠一般。小二笑嘻嘻地道:“十年陈酿醉花红,各位爷慢用。”

袁绍之喜得合不拢嘴,从怀中摸出一个红包,递了上去,那小二也不推辞,放在托盘中,又退了回去。林凛奇道:“为何要给红包?”

袁绍之只顾着盯着酒看,头也不抬道:“这十年佳酿,今朝得饮,好比姑娘出嫁,新­妇­入门,娘家怎么着,也该讨些彩礼回去不是?”

林凛笑道:“比得好,袁大哥,我瞧着你的模样,可不就是心急拜堂的新郎官么。”

“新郎官有个屁好,”袁绍之眯着眼喝了一口,啧啧称奇,笑道:“老子便是一口气娶十七八个媳­妇­儿,也比不上坐这醉花楼上,喝口小酒来的畅快淋漓。”

白析皓与林凛闻言皆哈哈大笑,也随意饮了一口,此酒芬芳扑鼻,入喉后更有连绵未绝的醇厚之意,林凛只饮一口,便已是双颊酡红,眼中带了三分水意。白析皓宠溺看他,低声嘱咐道:“只一口,不能多了。”

林凛微笑点头,正待说话,却被楼下一阵锣鼓震天惊起,他往窗外望去,却见醉花楼曲折蜿蜒的长廊式楼间雅座,此时已经坐满了人,瞧着那穿戴打扮,多数是益华城中的达官贵人。此时热闹嘈杂,并无人朝他们这多看一眼。林凛瞧楼下花街,现行锣鼓已到,才刚拥挤的百姓被一对官兵分开两边,他正感奇怪,却见一行四抬轿子,慢慢过来,两旁护卫森严,显是来了什么要人。袁绍之见他神情专注,便也凑过去瞧了一眼,随口道:“哦,那是益华城州府周大人,极是­精­明强­干­,为官也算公正严明,只是不好亲近,奇怪,今儿个怎么倒想起与民同乐霈恩均了?”

白析皓笑笑道:“一年难得乐一回,这官再怎么着,也是父母官,这点样子装来何难?”

林凛瞧着被官兵推搡驱赶的百姓,皱眉道:“若是这般,是扰民还是与民同乐,还真是未知,不好……”

林凛的视线骤然变冷,仿佛见到什么不想见的东西,白析皓忙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却见那轿子停下,一个身穿常服的富家老爷快步而出,瞧着周围官兵对他的恭敬,当就是那什么周大人。只是这位周大人却不忙进楼,只躬身到另一旁轿子候着,那轿子里的人也不出来,却是其他两台轿子内抢身出来两名男子。其中一位年纪轻轻,却身板标挺,英姿不凡,那张脸,便是隔了老久,白析皓也能一眼认出,那便是当初南巡一路,伺候萧墨存的贴身小厮,后来变故后,被擢升三级,成为大内最为年轻有为的二等带刀侍卫王福全。

白析皓骤觉林凛握在自己手心的手变得冰凉颤抖,脸上虽被易容等物遮掩,但眼睛中那惊慌失措却掩饰不去。他暗叫一声糟糕,隐隐约约猜到什么,果然,只见王福全卑躬屈膝地朝那轿子里的人说了什么,随后,便有一魁梧男子,慢腾腾下了轿。那男子虽然一身普通锦袍,可却目带睥睨,不怒而威,若不是常年发号施令,为我独尊的人,怎么可能养成那样的威仪和贵气?便是从未正面瞧过,白析皓也知道,那个人,便是天启朝当朝皇帝萧宏铖。

他心中一惊,当即便道:“凛凛,将目光收回来。”

这皇帝目光太过犀利,只状作不经意扫­射­,却已将周遭情形,查了一遍。所幸他并未抬头,因而也不曾看向他们所在雅间这边。林凛赶觅装低头吃菜,整个人背对了他们。白析皓与袁绍之视线一对,袁绍之拿碗站起,笑嘻嘻走过来,不着痕迹盖住林凛身影,林凛弓着身子,在一瞬间,已与他换了位置,变成袁绍之靠窗,林凛向内。

袁绍之以酒碗挡脸,看起来就像与白析皓相互敬酒,却面­色­凝重,沉声道:“此时要走反倒打草惊蛇,放心,他们也就是与民同乐,咱们就混在这民众之中,量他也不至于疑心到这来。”

白析皓点头,冷笑道:“便是发现了又如何?我就不信,凭我之力,此刻拿不下他!”

“拿得下却走不了。你当这人那么容易对付么?”袁绍之冷笑。

林凛此刻惊魂未定,睁大幽深的黑眼睛,白析皓瞧着心疼,恨不得立即将他揽入怀中好生安慰。却在此时,听得林凛道:“不对。”

“什么不对?”

林凛定定地看着白析皓,道:“这人,这人来此处于理不通。当日徐达升费尽心思,想引我等朝向一个地方,我虽不知具体何处,但却可以肯定,哪一处定然有可以解决凌天盟危机的人在。放眼天下,除了这个人,谁能在只言片语间,解了凌天盟覆巢在即的祸事?可是,这人此刻却在这里,难道我对徐达升,一直都猜错了?”

白析皓默然不语,袁绍之也不惊诧,半响,看了眼白析皓,拍拍他的肩膀,叹道:“小凛聪明胜你百倍,你何不将所知道的与他说说?”

白析皓苦笑了一下,道:“我所知与他猜测本就差不多,若知道这人来了此处,我定带了他远远避开,哪里有到益华的道理?”

“析皓,你原本知道什么呢?”

白析皓蹙眉,终于道:“飞鹰堡打探的消息是,朝廷调集兵力,欲在启泰附近一举歼灭凌天盟余孽。我见徐达升不做声­色­将咱们玩启泰方向引去,便猜着他打的如意算盘。”

“因而你将之一举拿下,并带着我转换身份,往益华这边而来?”

袁绍之微笑道:“小凛,莫要责怪白老弟,他生­性­懒惰,能想到此处,已是不易了。”

白析皓对他怒目而视,林凛却微微一笑,道:“我怎会怪他。只是现下情形,我们都猜错了一个关键处,但具体如何,我忽然之间,却不想知道。”

袁绍之奇道:“那是为何?”

“既然析皓已经决定我二人是飞鹰堡少爷,那飞鹰堡少爷,与这些事又有何­干­?”林凛笑着看向白析皓,道:“昔日有雷雨之下煮酒论英雄的壮举,今日咱们三人,却也可以坐视强敌在卧榻之侧,慷慨饮酒的豪情,来,林某敬二位。”他举起酒碗,先饮了一口,见那二人有些发愣,便道:“怎么,林某敬的酒,二位都不给面子么?”

袁白二人哈哈大笑,顿觉豪气冲天,也不顾那强敌或许虎视眈眈,或许老谋深算,均举了酒碗,对碰一下,仰头咕咚咕咚,喝个­精­光。袁绍之一跃而起,抱起那坛子醉花红,替三人续酒满上,笑道:“痛快,白老弟,你我二人,竟不如小凛这等文弱书生有气概,强敌强敌,就是越强才越有趣,怕他个鸟,喝!”

白析皓点头微笑,一双眼睛,却定定看着林凛,柔声道:“纵有千军万马,我也定保你周全!”

林凛摇摇头,笑道:“错,是纵有千军万马,我也与你共同进退。”

三人正喝得热闹,全然将皇帝一­干­人抛却脑后,就在此时,却听得楼下锣鼓震天,林凛往下一瞥,却见舞龙耍狮的队伍蜿蜒前来,周围百姓阵阵欢呼,彩带彩纸,撒了满头。舞龙耍狮之后,却是戴面具一排­精­壮男子,手持木板,叩击起舞,试是模仿那远古的神将行列;林凛瞧得眼花缭乱,正在此时,却将一对对妙龄少女,手持花篮,且唱且跳,慢慢行来,后面簇拥一驾花车,车上立着一个白衣美貌少年,想是扮成春神,手持花篮,朝人群频频抛洒花瓣。林凛正觉着这少年无比眼熟,好像在哪见过一般,抬起头,却见白析皓与袁绍之二人盯着少年的目光,也有些古怪,便道:“怎么了?”

“他很像一个人。”袁绍之道。

“我也觉着眼熟,像谁呢?”林凛皱眉道。

袁绍之笑了起来,道:“小凛,你不觉着,这少年有点像你么?”

林凛吃了一惊,这才仔细端详,固然,那少年身形相貌,倒真几分像自己未易容之时的模样,而且那一身文士装扮,乍眼看去,简直就是从前的公子晋阳。他疑窦重重,却听得白析皓冷笑道:“像个屁,他连凛凛一成的风采都没有,刻意学的有如何,不过是个赝品。”

电闪雷鸣之间,林凛忽然低呼道:“不好,这少年就是个赝品。”

那二人面面相觑,忽听得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叹声,三人一看,原来那少年如玉般的脸颊上忽然淡淡一笑,看向众人,似有似无之间,当真颠倒众生。就在此时,却听得那边雅座一声惊呼:“爷,不可!”

林凛循声望去,却见皇帝一下子站了起来,目光专注地看向那个少年,王福全大惊失­色­,站起试图拦住他,却被他伸脚踹开,身子往前凑近,似乎想极力看清那少年的脸。

这当口,白衣少年却款款浅笑,花车已慢慢行至皇帝所在雅座的楼下,林凛手心冒出冷汗,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正面直视皇帝那边。就在此时,皇帝的视线,竟然也转移过来,四目相对,林凛忙退后一步,皇帝却神情大变,目光痴狂迷乱,高大的身形,竟然有些微微颤抖,双­唇­微启,那吐出的两个字,便是不用看,便是湮没在鼎沸人声中,林凛也知道,那是在喊“墨存”。

千钧一发之际,白衣少年忽而身形一跃,一把长剑自衣内抽出,直直扑向失魂落魄的皇帝,周围众人,齐齐惊呼,那州府大人吓得浑身发抖,尖叫声脱口而出:“快护驾——”

下部 第 79 章

白衣少年姿势美妙,每一步宛如行云流水般,配上那般容貌,倒真是蹁跹飘逸,宛若天人。只是那张脸此刻狠厉得有些狰狞,手中长剑宛若吐信毒蛇,闪电一般疾驰而来。皇帝虽然气势慑人,可自身武艺却不高强,这等狠招,攻的又是致命之处,当真不易避开。眼瞅着那柄长剑,明明已经刺中皇帝,那少年脸上,已经带了志在必得的笑容,底下尖叫声,呼救声响成一片。皇帝此刻已回过神来,面上略带吃惊,却冷哼一声,脸上带着说不出的讥讽嘲弄,冷冷瞧着那名刺客。

眼见那剑尖已刺入皇帝衣襟,那少年手腕使劲,却怎么也刺不穿他的胸膛。他不由脸­色­大变,却听得咔嚓一声,旁边银光一闪,那柄长剑竟然被生生折断。紧接着那银光再度重现,于空中划出一道完美弧形,少年惨呼一身,肩、腹、手同时数道血箭­射­出,整个人宛若断线风筝,直直跌下楼去。再看皇帝身前,站了一个面带寒霜,手持银刀的瘦削矮小男子,此人相貌平凡,一身葛衣,真是放入人群中再也寻不出来。然一旁观望的人却认出,这人正是才刚第四顶轿子中出来的,只是委实太过平凡,众人视线均集中在皇帝王福全等人身上,不曾想遗忘了他,却不知,此人才是真正的高手。

“离魂刀郭荣,嘿嘿,这许多年未见,却原来,躲入大内当了皇帝身边一条狗。”袁绍之一见之下,脸上带着意味未明的微笑,淡淡地道。

林凛在宫中时间不算短,却从未见过这位离魂刀郭荣,想来是皇帝得意爱将,否则不会出任离京侍卫。他再一看,王福全已跃下楼,指挥官兵封锁当地,一应嫌疑不得放走,不由暗自叫苦。那少年刺客扑到地上,呕出好几口鲜血,眼见毙命再即。王福全一把上前,点了他好几处大|­茓­,防他自杀,再扯下他的面具,果然是旁人装扮而成。王福全哼哼地踹了那刺客一脚,却听皇帝在楼上冷冷发话:“杀了。”

“爷,此人尚未审讯……”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狠厉,冷声道:“哪里来的下贱东西,竟然也敢假扮天潢贵胄,罪无可恕,杀!”

“是。”王福全手起刀落,一颗人头顷刻砍下,咕噜咕噜滚了下来,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围观百姓中抽气连声,均吓得噤若寒蝉,瑟瑟发抖,有那胆小的登时便吓昏了过去。

皇帝面不改­色­,那眼底却隐含怒气,目光凛冽地扫了一遍与那刺客一同游街的男男女女,那一­干­人全都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不敢作声。忽然目光一闪,瞧上林凛他们那边,定定瞧着,林凛早吓得退后三步,不敢在栏杆处露面。白析皓与袁绍之对视一眼,均从彼此眼底看出忧心忡忡,却又装作镇定,袁绍之甚至微微一笑,拱手朝皇帝抱了抱拳。

皇帝微微一笑,侧头对身边那犹自擦着满头冷汗的州府周大人耳语几句。却见那周大人满脸惶急,竭力反对什么,皇帝面­色­一敛,顿时又把他吓得忙不迭点头称是。随即爬起,屁滚尿流地奔了出来。袁绍之暗叫不妙,沉声道:“不好,他注意到小凛了。此人莫非看出小凛才是真身?白老弟,你的易容术,何时变得如此不济?”

“无妨,我正好想领教领教离魂刀的厉害。”白析皓眼中冷光一闪,握住林凛的手,柔声道:“莫怕,此地非皇宫大内,咱们斗得过他。”

林凛眼中的惊慌渐渐平复,想了想,道:“我觉着,他未必认出了我,只是,看我长得像。”

“若是那样,咱们就更不必轻举妄动。”袁绍之微笑道:“打也打得过,对方若设下毒药迷|药,咱们这有的是比他厉害千百倍的,怕他个鸟。便是对方调兵遣将,可奈何咱们能擒贼先擒王,我说,不若稍安勿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林凛却微微发抖,颤声道:“可我,我不想见他。”

白析皓忙将他揽入怀中,抱着道:“不见就不见,咱们回吧。”

他当机立断,立即替林凛罩上狐皮大裘,揽着他的肩拥了出去,袁绍之道:“莫急,那人来了。”他话音未落,却见雅座之门被人哗一下推开。益华州府周大人领着一­干­手下官威十足走了进来,哪里有才刚半点谄媚之状。见了他们三人,也不寒暄,打量了林凛几眼,见不过是个满脸病­色­的少年,冷哼了一声道:“你走了运了,那边那位爷请小公子过去聚聚。”

“哥,我不去,他们刚刚还杀了人,他们是坏人。”林凛躲在白析皓怀里哼哼唧唧地道。

白析皓暗自好笑,却搂紧了他,道:“莫怕,哥在这,不会让坏人欺侮了你。”他眼内­精­光一闪,道:“承蒙错爱,可在下幼弟顽劣,又身子单薄,不能冲撞了贵人,还是不见了。”

那周大人怒道:“不识抬举的东西,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也没强拉人孩子见什么贵客的道理。”袁绍之笑笑道:“我听闻益华州府大人最是公正严明,爱民如子,治下三年,百姓安居乐业,政务清明,不知阁下这等与强盗无异的行径。你再纠缠不清,小心我一纸将你告到周大人那,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周大人只觉被人扇了一耳光,脸上不觉悻悻然,这下倒不好出言威吓,强行拉人了。可那上头的命令下来,他有几个脑袋敢挡着?想了想,不觉缓和了脸­色­,温言道:“小兄弟,那边那位,可是京城里来的贵人。如今只是邀你过去叙叙,别无他意。”

“我不要!”林凛将头埋入白析皓怀里,闷闷地道:“我不要离开我哥半步。”

那周大人瞧林凛模样,却是一幅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做派,更兼看着年纪尚小,一脸病容,只怕是被那当哥的捧在手掌心疼着。如今贸然让人孩子过去,不请大人,如何肯依?他立即便道:“那是自然,大公子也请一并前往。”

“谢了。”白析皓淡淡地道:“舍弟身有弱疾,不能断药,这时辰也差不多了,我们还得回去喝药,这位先生美意,我兄弟二人心领了,就此告辞,请借道。”

“想走?”周大人笑道:“只怕不行了。才刚刺客的事,诸位也瞧在眼底,这里人人脱不了嫌疑,待城防军并京里大人们一一盘查,洗了嫌疑,方能离去。几位不若移步那边,喝杯暖和酒,尝尝益华醉花楼的名肴,待诸事已毕,在下亲自遣人送你们回去便是。”

“这么说来,您的意思是,若我们执意要走,便是今儿个凶徒的同党了?”

周大人嘿嘿笑道:“不敢,三位如今是在下的贵客,请贵客移步吧。”

白析皓微眯双目,眼中寒意积聚,冷笑道:“甚好,如此贵客,我们当得起,只怕你未必请得起……”

就在此时,却听外头一声清亮的嗓门喊道:“佐良兄,怎的让你请个客人,请了半日还请不过来?”

话音刚落,一个英挺少年踱步而入,正是随皇帝南下的王福全。只见他扫了室内众人一眼,目光略微停驻在林凛身上,骤然一亮,随即又恢复如常,淡淡道:“既是这些刁民不待用请的,便用拿的好了。来人!”

外面立即闪入四名军士,王福全看着白析皓怀中的林凛,淡淡道:“拿下。”

四人蜂拥而上,白析皓面露冷笑,一个袖风,便让一人转了个弯,踉跄扑向另外一人,两人扑在一块,登时乒乒乓乓摔到一块。另二人见势不妙,立即拔刀,霍霍生风,砍向白析皓,白析皓微一侧身,还未动手,却见从袁绍之那边飞过来两支筷子,正擦中那二人腿间跳环|­茓­上,那二人脚下一软,直直扑倒,撞翻桌椅板凳无数,引起好大一声巨响。王福全似是气坏了,二话不说,撸了袖子亲自上阵,便想亲自与白析皓过招。白析皓一手揽着林凛,单手与他打斗,过了几招,却觉此人拳下毫无内力,目光中带了隐约的焦灼。他微微蹙眉,却听王福全一个近身,耳语道:“以我为胁,快走!”

白析皓不再迟疑,一掌打在他胸口之上,再一反手,将之丢给袁绍之。袁绍之叹了口气,抓了一只筷子对准他的太阳|­茓­,喝道:“谁敢拦着,我便不客气了!”

周大人当下呆住,让他放人,那皇上的旨意怎么办?不放的话,难道眼睁睁看那二品侍卫王大人命丧此地?他心里对王福全自作自受,擅自动手恨得咬牙切齿,面子上却只能道:“二位莫要冲动,贵人只是想请各位过去喝杯水酒,略聚聚而已,何必动手伤了和气?你们先放了这位小爷,咱们万事好商量。”

“商量个屁!”袁绍之押着王福全,一步步退出雅座,白析皓半抱着林凛,一步步跟着他。周围冲上来好些军士,个个提刀,却瞧着他们不敢妄动,想来王福全这一年地位蹿升甚快,颇有影响。袁绍之与白析皓相对一眼,却不将这些军士放在眼底,只是此刻带着林凛,既要保他周全,又要保他不受惊吓,颇有些难度。他二人无心恋战,均想着快快将林凛带走为好。

就在此时,却听耳畔一声风响,银光一闪,银刀已至跟前。袁绍之嘿嘿冷笑,拉着王福全东倒西歪,避着那银刀攻击,他身形笨拙,瞧起来甚为狼狈,可却总也堪堪避开银刀招数,倒让那持刀的郭荣低低“咦”了一声。他一柄离魂刀成名已久,十多年前,武功便已位入当世一等高手之列,此十余年从未松懈,一柄银刀,早已使得随心所欲,比之当年,又入一个新境地,已经很久未遇到敌手。此时一见袁绍之身法,便大感兴趣,手下再不顾及王福全­性­命,招招狠毒,倒似乎恨不得与袁绍之拼个你死我活一般。袁绍之“哎呦”之声大起,顷刻之间,一幅衣袖已被削落。他大喊大叫,后退一步,一把掐住王福全咽喉道:“再他妈攻击老子,老子就捏死这个小杂碎!”

郭荣却不理会,正要上前攻击,却听得一声低沉威严的喝令:“住手。”

他一听此言,立即收刀,毫不犹豫,随后侍立一旁,面无表情,仿佛适才龙争虎斗,从未发生。二楼围着的军士纷纷散开,一个身材魁梧,不怒而威的男子缓步走来,正是当今天子,微服私访的萧宏铖,只见他冷冷扫了周围一眼,慢慢道:“不过让你们请个人过来陪我喝酒,就弄成这副模样,真是丢人!都收了兵刃!”

众人一听,无不从命,顷刻间兵刃入鞘,剑拔弩张的氛围一扫而空。他负手而立,犀利的目光直直看向躲在白析皓怀里的林凛,胸膛不住起伏,似乎有些激动,过了半响,方道:“在下并无为难之意,尔等无需慌张。这位小公子身材形容颇似在下一位故人,不知可否抬头一观?”

他天子气度,威严摄人,白析皓却傲然不惧,沉声道:“对不住,舍弟胆小腼腆,不惯见生人,更不想见那兵刃相向,蛮横威逼的陌生人!”

萧宏铖皱了眉头,眼中似有怒气,却在打量他怀里畏缩的身影后,视线转柔,缓缓道:“下人们办事不懂规矩,冲撞了三位,我回去后定会严加管教。幸好没有吓到小公子,不知可否容在下做东,摆上一席,为你们压惊?”

白析皓道:“多谢美意,只是舍弟身子单薄,每日不敢误了用药的时辰。先生也是通情达理之人,断不会无故留一个病人在此耽搁不是?”

萧宏铖眉目一动,道:“身子不好?哪里不好?我这里带有良医名药,阁下若不嫌弃,便待在下略尽点微薄之力,也算为今日之事赔罪可否?”

他一席话说得合情合理,若是一般人,白析皓还真得给这个面子,可对方是天启朝九五之尊,如何能留下了推杯换盏,攀攀交情?白析皓眉毛一扬,正待拒绝,却见怀里的林凛一动,转头过去,恶狠狠地道:“我才不稀罕你这大恶人的东西,我哥哥自会给我治病买药,用不着你,哼!”

萧宏铖此刻近看他的相貌,眼中明明白白掠过失望沮丧,黯然神伤,他垂下头,长叹一声,道:“是我强人所难了,你们放了我的侍卫,走吧。”

“谁信你这大恶人的话,你,你刚刚还,还命人将一个人的脑袋砍下,”林凛满脸苍白,既惊恐又愤怒地看着他,骂道:“我们放了那个人,你不命手下一窝蜂而上才怪。”

萧宏铖呆呆地看着他,眼前少年,相貌明明未及昔日晋阳公子的万分之一,说话幼稚冲动,分明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可不知为何,却总也令他忆起那人,他苦笑一下,竟然难得好脾气地道:“你待如何,才能信我?”

“你,你亲自下令,让他们答应不追我们。”林凛转了转眼珠,忽然仰头,讨好地看着白析皓,笑道:“哥,是不是这样?”

白析皓宠溺地摸摸他的头发,道:“是,真聪明。”

林凛仿佛得了勇气,转头道:“哪,你答应是不答应?”

萧宏铖神情恍惚,依稀记得,琼花阁内,那人设计令自己不得不写下赐婚恩旨;韬光殿内,那人丝毫不惧,为自己出宫据理力争。那张绝美的脸上,时而淡漠,时而讥讽,时而傲然,时而激愤,可却从未有看过他,听过他,如眼前这个少年一般,带了三分天真,三分任­性­,再加三分撒娇的口吻,这么问过自己“你答应是不答应?”

“你答应是不答应?”若是那人说这句话,该是目光如水,声调柔和的吧?若是那样,只怕他要天上星辰,自己也会搭建露台,想方设法去弄吧?萧宏铖心中大恸,视线有些模糊,眼前这张病怏怏的少年的脸,似乎与记忆中那张­精­美俊雅的脸重叠,恍然之间,似乎萧墨存穿过那些往事,来到自己眼前,似笑非笑地问:“哪,陛下,你答应是不答应?”

萧宏铖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挥挥手,哑声道:“好。传我的话,众军士退下醉花楼,不得为难他三人。”

他负手而立,静默地看着那与萧墨存略有些相似的少年被他哥哥如珍似宝的拥着走远,看着他们走出视线,又放回了王福全。那孩子似乎仰头向兄长邀功,其兄长宠溺异常地揽住他,不住点头,微笑说着什么,似乎对自家孩子些许长进均不吝夸奖。他不觉浮上一丝苦笑。看来这孩子命不错,至少有人真心疼他爱他,不像墨存。他想到这个名字,胸中一阵抽痛,骤然间只觉疲倦不堪,皇权争斗,权势计谋,三十年的生命回首之间,忽如过眼云烟,依稀仿佛,只余下一个身影,只余下一双洁白如玉的手,那双手,握在掌中,微凉柔软,任那朝中多少波涛汹涌,仿佛只要握住这双手,便有了,温暖和安详。若从一开始,便紧握住那双手,该有多好?

萧宏铖闭上眼,忽觉压抑甚久的两行热泪,就要倾斜流下。可他一个杀伐决断,君无戏言的天子,如何能当着人流泪示弱?他习惯­性­地伸手按额,遮住眼睑,忍下那流泪的冲动,忽然,一个细节在他脑海中点亮,萧宏铖骤然睁开双眼,激动得身形颤抖,大喝道:“快!来人!去,不惜一切,也要将才刚那三个人拦下了,快!”

下部 第 80 章

益华城四季如春,鲜花不断,又值岁末春初,桃花掬花芍药水仙柑橘剑兰比比皆是,将偌大一个益华城妆点得份外娇媚。萧宏铖负手而立,高几上一盆玉石黄水仙品种名贵,乃益华州府周佐良所进贡,此刻正悄然吐蕊,暖香满室。这等清甜,宛若清流,却令皇帝心中的焦躁添了一层。他眉头一皱,沉声道:“来人。”

此次随同伴驾的内侍却不是他韬光殿中用惯的老人秦公公,反而是当年侍奉过晋阳公子的林公公。他见皇帝传唤,忙敛眉恭敬道:“爷,您有何吩咐?”

在外头不比宫里,礼数少了不少,可那恭敬底下的诚惶诚恐,却少不得一分,这林公公当差当了十几年,这点道理还是懂的。若说宫里是提了十分小心,在外头却得提十二分­精­神,说是一切从简,一切便宜行事,可这尺度在哪,却不由得不让人仔细琢磨。林公公偷眼里打量皇上,神情中似乎带了焦灼不安,不觉微感忐忑,见他沉默不语,又试探着回道:“益华州府呈上来的新鲜桂花糯米糖食,说是当地应节的点心,您要不尝尝?”

“谁耐烦用那些个东西!”皇帝挥挥手,道:“将这花儿收拾下去,闻得人头痛。炉子里添两把松柏香,往后别弄这些个有的没的,明白吗?”

“是,爷。”林公公忙答应了,又轻手轻脚上前,揭开了案几上的茶盅,往里头注了沸水,笑道:“在外头诸事不便,偌大的益华府衙,只找到几两去年的青松雾,您且先用着,等回了京,新茶也就到了。”

皇帝“嗯”了一句,端起茶盅,吹了吹气,饮了一口,道:“这茶初时平常,细细品着,倒也有些滋味。”

“可不是说呢,”林公公满脸堆笑,道:“往日里侯爷最喜欢这等茶,说是回味悠长,虽不及其他名贵,可有它难言的好处……”

他冷不丁一抬头,见皇帝板着脸沉吟不语,吓得膝盖一软,忙跪了下来,叩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皇帝却不看他,只端起那茶,看了良久,忽而幽幽地道:“你说,墨存他,真个去了吗?”

“皇上,”林公公这一下唬得脸都白了,脱口而出道:“那骨灰都葬入皇陵大半年了,您,您可别吓奴才呀!”

皇帝双目微眯,重重放下茶盅,冷声道:“若有人存心欺君,弄把区区骨灰,算得了什么!”

林公公跪着瑟瑟发抖,这等秘闻,原不该他听得,谁知道是真是假,是福是祸。他呆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皇帝又立了半响,沉声道:“滚吧,还在这­干­嘛,等着讨罚吗?”

林公公如蒙赦令,忙叩头而退,出了房门,一颗心犹自砰砰直跳。他带着的几个小太监拥了上来,见他这幅模样,忙帮他揉胸口捶腿。

“我的天爷呦,”林公公缓过神来,喃喃道:“这要死若没死,那该牵连多少人啊。”

“师傅,您说什么呢?”一个小太监巴巴地赶上去问。

“不该你问的不要问,小细脖子上长了几颗脑袋呀你。”林公公唬着脸,一巴掌拍那孩子脑壳上,喝道:“还不紧着­干­活去,别打量着我没空瞅着你们,一个个摸鱼偷闲的,快滚。”

“呦,林管家,这大早起的骂小幺儿,好威风。”廊下转过来一个英挺少年,风尘仆仆,满脸疲惫,却嘴角带着调笑,正是那二等带刀侍卫王福全。

林公公与他在晋阳公子尚未逝世之前便已相熟,此时见了,顾不得调笑,忙招手让他过来,小声道:“爷今儿个心情不爽快,你可紧着点身上的皮。”

“怎么啦?”王福全收了笑容,问。

“喝了青松雾,又让添了两把松柏香。”

“又想起主子了?”王福全神­色­黯淡下来。

“这大半年的,哪一天不想?”林公公叹道:“你说,将琼华阁维持原貌,不让人动那里头的东西也就罢了,南下剿匪,非得御驾亲征,这会子见了酒楼里一个长得像的小子,就大动­干­戈,非得命人满城搜捕去。才刚爷还问我,主子是不是还没去,你说,人都死了小一年了,这,这都叫什么事啊。”

“嘘,”王福全脸­色­一变,沉声道:“林公公,你若想安稳活多两天,这等话便不要再说,更不要让有心人听了去,明白吗?”

“那是那是,我岂会不懂这个道理。”林公公忙道。

“天也冷了,你也辛苦,”王福全不动声­色­地塞过来一张银票,笑道:“带着小幺儿们喝点酒暖暖身子,只一样,可别贪杯误了差事。”

林公公笑逐颜开,接了过去道:“哎呦王大人,咱们一个主子底下出来的,哪里就需要这等客套,按说我也是有福的,您一个,郡主娘娘算一个,可没少照应着我这把老骨头,先前咱们主子,也是知冷知热会心疼奴才的,您就跟他一样……”

“得了林公公,”王福全淡淡地打断他,道:“我一个下人,别拿着跟主子作比。天不早了,我也该进去回话。”

“那是,您赶紧着去吧。”林公公笑眯了眼,让到一旁。

王福全正正衣冠,走到皇帝在益华临时歇息的地方。这里原是州府大人一处别馆,暂时充作皇帝的行宫,一应东西,倒是极上等周全。周围散落的侍卫都认得他,要过来行礼,被王福全伸手止住。他走近厢房,正要出声禀报,却听得屋内有二人对话:

“这么说,沈慕锐等匪徒就聚集益华以南的塘定镇?消息确凿么?”

“千真万确,厉将军麾下龙骑尉已悄然前去,于那镇子四周布下天罗地网,就待皇上圣旨一下,将他们一举剿杀。”

王福全心里砰砰直跳,听出是龙骑尉副都统的声音。

“沈慕锐武功盖世,要剿杀凌天盟容易,要取他­性­命却难。郭荣,你有几成把握?”

另一平板的声音答道:“四成而已。”

“才四成?”皇帝怒道:“你的离魂刀,不是名震江湖,罕遇敌手么?”

“是罕遇敌手,却不是没有敌手。”郭荣呆板无波的声音回道:“便是昨日酒楼三人,我也无取胜把握,更何况沈慕锐这等百年罕见的武学奇人?”

皇帝沉默不语,良久方道:“加上厉昆仑呢?”

“顶多六成。”郭荣答道。

“哼,再加骁骑营,此番非将此人除去不可!”

“遵旨。”那二人领命,却在此时,听得郭荣一声厉喝:“谁在外面?”

“是我,”王福全忙答道:“二等带刀侍卫王福全觐见。”

“进来吧,小全儿。”皇帝淡淡地道。

王福全推开门,踏步入内,恭恭敬敬朝皇帝行了礼,皇帝略微点头,对那二人道:“你们先下去吧。”

“是。”

他二人鱼贯而出,随手掩上门,王福全在地上跪得笔直,却半天不见皇帝平生免礼这等话。他不敢抬头,只心里揣测,忽听皇帝淡淡地道:“小全儿,你说,朕就要为墨存报仇了,他若得知,会不会欢喜?”

王福全心中一震,垂头道:“会,欢喜。”

“你这小崽子也学会糊弄朕了。墨存□得好啊。”皇帝慢慢走到他跟前,冷冷地道:“现下连朕都糊涂了,你到底,是谁的奴才。”

王福全冷汗涔涔,忙叩首道:“小全儿自然是皇上的奴才。”

“是吗?”萧宏铖冷笑道:“朕的奴才,倒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欺上瞒下,抗旨不遵了?”

王福全垂头道:“奴才,奴才不敢……”

“放屁!”萧宏铖一脚踹了过去,将王福全踢翻,王福全一骨碌爬了起来,又保持下跪叩首的姿势。萧宏铖骂道:“以你的身手,昨日酒楼之上,未过百招,居然便沦为人质?这等拙劣明显的伎俩,也敢在朕眼皮底下卖弄,你当朕是死的么?”

“回禀皇上,昨日贼人,委实武功太高,郭大侠尚且强攻不下,何况奴才这等微末武功。”

“好,就算你失手被擒,那其后搜捕呢?小小一个益华城,城防联军、州府衙役、京城带来的侍卫一同出手,对方原本Сhā翅难飞,可你却回禀不见踪迹,难不成,三个大活人就此凭空消失?”

“回禀皇上,此三人­精­通易容,又熟悉地貌,奴才手下人虽多,可却不如对方机敏,奴才无能失责,请皇上降罪!”

萧宏铖又是一脚踹去,骂道:“别以为朕瞧在墨存面子上不会杀你,自己去领二十军棍,朕再给你三日,三日之后,若再找不着那几人,你提头来见!”

王福全却于此时抬起头,道:“奴才敢问皇上,那三人是否刺客同党?”

萧宏铖哑然,随即大怒,一个耳光甩过去,喝道:“你竟敢质问于朕!王福全,你活得不耐烦了?”

王福全被打偏了脸,却转过头,定定地看着萧宏铖,忽而轻声道:“皇上,小全儿一家都是您的奴才,您待小全儿更是恩重如山。便是死,有些话小全儿也不能不说。昨日那个小公子,”他咬了嘴­唇­,道:“不是公子爷,公子爷已经死了,被沈慕锐那等匪人逼迫而死,当时在场人证成千上万,奴才这些时日拷问抓获凌天盟贼人不下百人,人人说辞,均是水陆道场之上,公子爷不肯行刑,当众服毒自尽,尸首后被他所带的小太监盗走。”

“住嘴!朕不信,朕不信!”萧宏铖大吼起来,随手抓起茶盅朝王福全扔去。

王福全不躲不避,任那热水淋了自己兜头兜脸,瓷器锋利,撞破额角,却犹自挺立身子,冷静回到:“这一回擒获的匪人中,就有当初为公子爷装殓的,那人摸过,确是尸体一具,且也已经埋入土中,黄昏时分入土,丑时尸首被盗,便是当时公子爷尚未气绝,埋入土中这么久,也会窒息而亡,万岁爷,皇上,公子爷真个死了,真个死了呀。”

萧宏铖摇头道:“不会,不会,昨日那个孩子,身上的味道,眼睛的神采,活脱脱便是萧墨存,他只是易容了,只是易容了。”

王福全道:“那小公子身子单薄,想也是常年用药,身上带有药味不足为奇;他出身尚好,锦衣玉食,或许天­性­纯良,眼神中有那等清冽明亮之神采,也不足为奇。”

“那他的手呢?手若羊脂白玉,面却黄如菜­色­,这等欲盖弥彰,你又作何解?”萧宏铖冷静了下来,咄咄逼人道。

王福全一时语塞,匆忙答道:“富贵人家手指保养得好,也不是什么异事。”

“你错了,那样美的手,不是寻常人能长出的。”萧宏铖柔和地微笑,缓缓道:“你知道,为何朕明知你心中不愿,却仍要你去找这三人么?”

王福全垂头,道:“不知。”

“因为你无法抗旨,你心中也想找到这人,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你已然死去的公子爷。王福全,不论那人是不是墨存,将他找回来。”萧宏铖声线略有些颤抖地道:“朕要看看,有那样一双手的人,那张脸,到底长什么样。”

王福全脸上肌­肉­抽动,半响,忽然重重扣头道:“皇上,若是公子爷未死,若是,若是那人就是公子爷,您预备如何处置呢?”

“朕,自有打算!”萧宏铖不耐得挥挥手,道:“滚下去!”

“不,皇上,”王福全抬起头,直视君王犀利的眼眸,道:“您当晓得公子爷的脾气,他是宁死也不屈的人啊,难道,您要让他在沈慕锐面前侥幸逃生,却要死在您手里吗?”

“放屁!”萧宏铖一把上前,揪住王福全的头发,狠声道:“他若是未死,朕爱他怜他尚且不及,如何会如那等草莽流寇,逼他入绝境?朕老实告诉你,他死了,朕把整个凌天盟全数剿杀给他陪葬;他未死,朕便是倾国之力,也要让他重回朕的怀里。他本就朕的人,谁也不能将他夺走!”

“然后呢?”

“什,什么?”

王福全悲哀地看着自己从小视若神明的君王,道:“然后呢?夺回他,为他建玉楼琼宇,赐他封号尊贵,供他锦衣玉食,让他婉转承欢,然后呢?”

“什么,然后?”

“陛下,您一世英明,为何总不懂公子爷啊。”王福全悲鸣一声,含泪道:“您这样,不啻重复此前所为,难道尚书处、赐婚、出逃、自尽,这许些事,都不足以令您清楚,您赐予的这些东西,公子爷不要啊,您就是给他再好的,对他来说,不是他心中所好,又有何用呢?”

萧宏铖面­色­颓败,坐了下来,喃喃道:“他,他不要?”

“是。”王福全跪着哭道:“沈慕锐与公子爷,昔日何等恩爱,您没见过,可奴才亲眼所见。可便是如此一个人,设计欺瞒公子爷,公子爷也会不念一点情分,怒而自尽,这等决绝,您想过吗?公子爷看似温文尔雅,身子又荏弱多病,可那心,却是宁折不弯。”

萧宏铖目光呆滞,默然不语。

“皇上,”王福全再接再厉道:“您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富有四海,无所不能,何必为难那样一个为您尽心尽力,出国策,谋明政的良臣呢?您难道没见到,昨日那位小公子,如此天真烂漫,快乐无忧,您想想,公子爷在宫里头,几时开心笑过?几时如那位小公子那般喜欢了便笑,畏惧了便躲起?若那位小公子,真是公子爷,您何忍心令他再度身陷牢笼?若他不是公子爷,您又何忍心令人骨­肉­分离,尝遍丧乱之苦?皇上,您最是胸襟开阔,圣明仁德的,为何不能将您的恩泽,分一点给那位小公子呢?”

皇帝哑然,半响,忽而­干­涩地问:“那朕的心呢?朕的心,便不需顾及了么?”

王福全心里悲痛难忍,他千万般不愿,令皇帝再找着萧墨存。可见到自幼服侍,敬若神明的陛下,如此伤心,却也难以自持,忍不住想痛哭一场。正低头抹眼泪,却听见皇帝沙哑的声调道:“下去吧,念你有些功劳,欺君大罪,便不追究了。只你以下犯上,又松懈怠职,却需重罚,自去领二十军棍,罚三个月俸禄。”

“谢主隆恩。”王福全跪下扣了头,正待起身离去,却听见皇帝淡淡地道:“你,知道他们在哪的吧?”

“不。”王福全矢口否认。

皇帝勉强笑了笑,道:“替朕看着那孩子,莫让不相­干­的人惊扰了他。其他的,待朕斩了沈慕锐首级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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