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 曲 再会了,《纽约时报》
推荐序一 写饭店的
纽约一女的,因为工作需要,每次上饭馆吃饭前,必须乔装打扮一番,为了不被饭馆的人认出她来,而且每过一段时间,就得更换她的形象,把自己变成另一个化身,与此同时,为了隐瞒真实身份,还要来回使用十多张不同的信用卡,在账单上使用不同的签名(有时故意把签名伪装成男性);而纽约各大饭馆的老板,则把其“本尊”照片贴在厨房里,便于店员随时辨认,一但发现目标,立马紧急层层上报……
基本上,在中国,这事要搁冷战年代,读者会相信这女的肯定是一CIA或美蒋女特务;搁初级阶段,绝大多数读者都会认为丫不是CCTV“每周质量报导”的暗访记者,就是一卫生局的女干部。
其实,这女的,就是一写饭店的,正式职务是《纽约时报》的餐厅评论员,名叫露丝·赖克尔,她的工作是每周替《纽约时报》写一篇当地餐馆的评介,并贴上一至三颗星星。
……
因此,中国的读者既不必垂涎三尺,更无须妄自菲薄,我估计,二十年之后,餐厅服务员和媒体从业员的工资都涨了20倍,北京、上海的餐厅评论员或许也会过上乔装下馆子的日子,在此之前,大可以把《千面美食家》当成侦探小说,或者《性欲都市》的食欲文字版来读。
沈宏非:《南方周末》、《三联生活周刊》等报刊专栏作家。出生于饥饿年代的上海,连续居住超过10年以上的城市包括上海、广州和香港。2003年获选《南方周末》“年度中国杰出专栏作家”。已出版作品《时髦是毛时间是皮》、《写食主义》、《食相报告》、《饮食男女》等……
序曲 飞机上的特别一课(1)
“你吃吗?”
我旁边的女士看着空中小姐刚刚放在我面前的餐盘问我。
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想确定我跟她一样,认为飞机餐很恶心,还是她饿极了,希望把我那份给她。我解开安全带,在狭窄的座位上转转身体,这才看出她脸上带着挑战的神情,她想用激将法要我吃这份飞机餐吗?
这份飞机餐对着我散发出很不开胃的热气:一块方形湿软棕色的肉,被黏糊糊的马铃薯泥包围着,搞不好是去年就捣好的薯泥;豌豆皱巴巴的,像从实验室的试管里生产出来的;面包卷泛着反常的月黄|色,手指还没碰就可以感到一股森冷;沙拉里的莴苣叶已经枯黄,而番茄甚至懒得装出它们原本该有的红色;小杯里的鲜艳橘红酱汁则跟我大眼瞪小眼。
“不会吧!”那女人说,“你才不会吃呢!这不是我们的小露丝会吃的东西。”
她得意洋洋地伸过手来,从我的餐盘里抓走了那个霓虹灯般的面包卷。“也请把你的牛油给我。”说着,她就伸手想拿牛油。
我在半空拦下她的手。“我认识你吗?”我问。
她咧嘴露出谜样的笑容,我这才看到她门牙之间有条小缝。她有一头金发,颇有慵懒的魅力,有好一会儿,我猜她会不会是20世纪60年代的名模劳伦·赫顿(Lauren Hutton),可是赫顿在这里干嘛?来挤经济舱,拿走我的面包卷?
“不认识,”她缩回手,趁机拿走了我的牛油,“不过我认得你,甚至还知道你为什么搭这班飞机。”
“你知道?”我有点傻傻地反问。她已经狼吞了那个面包卷,现在眼光又落在了那块看起来很可疑的肉上。“请用,”我说,“别客气。”
她把那碟肉也拿了过去。“我本来就认为你不会吃这些东西,凭良心说,要是你真的吃下去,那才叫人大失所望了!”
“你到底以为我是谁呀?”我问。
“哦,甜心,”这个词从她的门牙缝间漏出来,就像蛇发出的嘶嘶声,“我不是以为你是谁,而是知道你是谁。事实上,要是你肯告诉我,飞机在纽约降落之后你要去哪里吃饭,就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你到底在说什么?”这下子我真的摸不着头脑了。她虎咽了那块蛋白质,避开豌豆,浅蓝色的双眼现在又觊觎起黯然神伤的沙拉。“你请吃,别客气。”说着,我递出那碟沙拉。
“纽约到处都有你的照片,”她嘴里塞满莴苣,“你是《洛杉矶时报》的餐厅评论员,你会在——”她停了一下,计算着,“9月3号星期五开始去《纽约时报》上班。”她叉起最后一口沙拉,补上一句:“城中的每家餐厅都已经把你的照片钉在布告栏上,就钉在当日特餐旁边。”
“你不是认真的吧?”我说。
她用力点着金发脑袋,平直的发丝因此猛地贴到脸上。在她举手拨开贴在眼前的发丝时,我留意到她戴了个亮晶晶的小手镯,上面用假钻拼着名字“杰姬”。她的指甲上有斑驳脱落的紫色指甲油,双臂看起来像是这辈子都在捧沉重托盘而练出了肌肉。“我说正经的,我上班的那家餐厅不是全世界最顶呱呱的,但是老板也悬赏5000美元给看见你上他餐厅的人。你别指望隐姓埋名了,《纽约时报》上登出一篇好评是值几千美元的。”她想了几秒又改口说:“可以值好几百万美元。”
“可是现在才6月,离我开工还有3个月。”我真的惊讶到了极点。
“我知道,”说着,她的一根紫色的手指在我面前摇摆着,“不过,要是你的第一篇评论会在9月份刊出,你现在就得到某个地方去吃才行,不是吗?”她语气中带有胜利意味地补上一句,“你看,我们对你知道的可不少。”
“你知道些什么?”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我语气中的紧张程度是我不愿有的。
“哦,”她轻松自如地说,“你随便问吧,然后你就知道了。”
“我结婚了吗?”
“拜托,”她嗤笑着说,“问个难度高一点的吧。你先生叫迈克·辛格,是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制作人,主要负责调查方面的工作。我知道他因为做了关于黑手党和唱片业的报道,去年得到了美国广播电视文化成就奖。”
序曲 飞机上的特别一课(2)
“你怎么会知道?”我问。
“我告诉过你了,”她说,“我们已经研究过你,大家都这样做。我不是跟你说过,大家都在留神守候你的出现吗?没有一个评论人是自己来吃饭的,所以当然也要留意你的先生,更别说你们的孩子,他大概四岁——”
“四岁半。”我回答得太自动了,讲完后才醒悟到我应该误导她,而不是提供正确的资料。
“起码我知道这趟旅行你是一个人,”她说这话时有点太得意了,“这很有用。”
“他们也有可能稍后来跟我会合。”
“有可能……”她思索着,接着,头一歪说,“不,我想不会,男人才没有耐性呢!而且就我的经验,总是女人带着儿女旅行,要是你先生会来的话,你现在就应该带着孩子。”
“你是何方神圣?”我问,“推理小说家米基·斯皮兰(Mickey Spillane)吗?”
“干我这行,”她吐露秘密说,“老板付薪水是要你睁大双眼。当顾客在你的餐厅坐了两小时后,你会很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那么了解他们,这点使工作有趣多了。以下是我的推想:你正飞往纽约搜集餐厅资料,说不定还顺便找公寓?”说着,她两眼看着我,然后眼睛一亮。
“说中了!”她说,“你果然是去找房子!”
我还要帮尼克找家幼儿园,但我忍住没有冲口说出来。我不答腔,这位新朋友就检查起我的餐盘,看看还有什么她想吃的。盘子里现在多了块冰激凌,孤苦伶仃地摆在那里,她内心里似乎正为此交战,但她放弃了挣扎,得意洋洋地说:“别以为戴上那种大帽子,就可以不被认出来。”
她研究起我的脸孔,仿佛要记牢似的,目光缓缓从我棕色纠结的长卷发往下移到粗浓的眉毛、眼梢有点吊的棕眼以及苍白的皮肤和大嘴巴,最后她露出了狂妄的纽约式的笑容并加上一句:“你会发现,做我们的评论员和当《洛杉矶时报》的餐厅评论员是相当不同的,我们可没那么容易上当。”
“我看得出来,”我由衷地说。过去15年里,我担任过旧金山和洛杉矶的餐厅评论员,却从不曾有人费心研究我。这女人知道这么多关于我的事,实在吓人,要是她连《纽约时报》打算付我82万美元的年薪(比我在洛杉矶的薪水少),甚至知道哥伦比亚广播公司也很好心地让迈克调到纽约工作,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原来自己的私生活居然这么公开,这让我很紧张,于是试图转移话题。“拜托,”我说着递出了冰激凌,“把这个也吃了吧,我得留着胃口吃晚餐。”
她接受了。“难怪你这么瘦,”她一面说着一面剥掉了包装纸,在咬下一口之前还看了看那块冰激凌,然后含着满口的冰激凌说:“这个还不错,不过,我宁可你透露今晚要去哪家餐厅,这情报可值很多钱!肯定对我有用。”
“门儿都没有。”我答道,然后转过头看着窗外绵延不断如大块蜀葵软糖的浮云。
“你全都吃完了!”来收托盘的空中小姐似乎真的很惊讶。
我抬头对她笑笑:“这是顿很富有教育性的午餐。”
“喔。”她看来有点困惑,“我很高兴。”她一面把托盘放回推车里,一面加上一句,“一般人通常不这样讲。”然后赶快推着车走开,像是怕我要进一步跟她讨论食物。
然而此时,食物却是离我脑海最远的,我正在思索着下一个行动计划。要做个优秀的餐厅评论家,首要条件就是得有隐姓埋名的本事,显然我得采取一些行动,可是该怎么做呢?
由西往东飞,从洛杉矶机场到纽约肯尼迪机场要飞四个半小时,这时间也够长了,等到飞机降落时,我已经想出了全盘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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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马上任(1)
“我是沃伦·霍格,”当我接起电话时,有个自鸣得意的声音传来,“《纽约时报》执行副总编辑。”他自豪地道出来头,就像背景中隐约响起了喇叭吹奏声。
“请问有什么事吗?”我一面问,一面希望语气中流露的感兴趣程度比实际上要多些。
这是那趟重大的纽约之旅前两个月的事,当时我正远眺洛杉矶市中心那片戚然、低矮的地貌,心想不知该怎么让复活节变得令人兴奋些。假期向来是餐厅评论人的恶梦,而这个节日的主要食物是终年皆有、以火腿或小羊肉为主的早午餐,因此更是恶梦中的恶梦,我刚写完的那篇稿子实在枯燥得要死。
“我想你大概也听说,我们报社的餐厅评论员布赖恩·米勒已经决定离职了吧?”那个声音继续说。这种理所当然以为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纽约时报广场的态度实在太恼人了,这激起了我撒谎的愿望,“没有,还没听说。”
他没理会我的回应,声音平稳地接着说:“我想,待在经济正在衰退的地方做餐厅评论员,对你来说不会有太大的乐趣……”
我把复活节甩到一旁,他已经抓住了我的注意力。
20世纪80年代曾像初春般降临洛杉矶,来时声势浩大,等到财源停止滚滚而来时,就窘迫地悄悄溜走,于是大好时光结束了。一切发生得如此快速:先是飞机制造业关门大吉,城市陷入萧条;接着,警察殴打黑人司机罗德尼·金(Rodney King)的事件上了晚间新闻,揭露了隐藏在繁荣表象下的种族主义,在表面下逐渐沸腾的怒火,终于爆发成沸滚的暴动;接踵而来的水灾和火灾,以近乎圣经描写的方式爆发,蔓延全城。等到这一波波的灾难终于退去,留下的是单薄、脆弱、危险而又贫困的城市。
有钱人撤退到自己的黄金社区里,关上大门;逃到远处山谷的人数也大增。我们这些留在洛杉矶的人窝在自己家里,而洛杉矶原本蓬勃兴旺的餐饮业也戛然而止。
“纽约才是美国餐饮业的中心。”这人拐弯抹角的话钻进了我的耳朵,我可以想像他正拿着一个巨大的红苹果诱惑着我。
我差点就要去咬那个苹果。“谢谢你,不过我已经有工作了,”我很干脆地说,“我很喜欢在《洛杉矶时报》上班,也没打算要搬到别的地方。”
“可是,他不肯接受‘不’这个答复,”下班回家后,我告诉老公,“当我告诉他我要去纽约两个星期,去领詹姆斯·比尔德基金奖时詹姆斯·比尔德基金奖(James Beard Foundation Awards):为纪念已故厨师及烹饪作家詹姆斯·比尔德(James Beard)而命名,是烹饪界的年度大奖,颁给最杰出的厨师及烹饪作家。,他要我答应跟他见个面喝杯咖啡。”
“我倒很愿意离开洛杉矶。”迈克充满渴望地说。
“你最好想都别想,”我警告他,“我又不是去面试,只是去喝杯咖啡谈谈,我只会待个15分钟,因为实在抗拒不了去看看《纽约时报》办公室的机会,但我没兴趣在那里上班。”
“当然不会啦!”迈克说,“你怎么会想去世界上最棒的报社上班呢?”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迈克每晚都对我发布《纽约时报》找新评论员的最新消息,却拒绝说明是从哪里得来的情报,不过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他说,《纽约时报》找过奥尼尔(Molly O餘eill),但她拒绝这份工作。“显然她有体重问题。”离职的评论员米勒极力安排一个朋友来接这份工作,而编辑部则接到来自全国各地评论员打来的电话,应接不暇,然而迈克却认定这份工作非我莫属。
“他们又没说要给我这份工作。”我一直这样告诉他。
“他们会的,”他忠心耿耿地说,“你是全国最优秀的餐厅评论家。”
你所爱的人这么相信你,实在很让人窝心,但也带来压力。当我诚实面对自己时,我知道自己其实是很害怕去《纽约时报》上班。
“优秀的评论员多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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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马上任(2)
“可是他们都不像你,”他毫不动摇地说,“这份工作就等你去接了。”
我出发前往机场时,他仍然不断口诵此真言。“你见到对方时乖一点。”他叮嘱我。
“妈妈向来都很乖的。”尼克以四岁小孩那种不加批判的深情说。
迈克抱起他,问:“你喜不喜欢住到纽约去?”
“不喜欢。”尼克说。
我亲了他一下,嘴唇轻轻触碰他粉嫩的脖子。“我只是去跟人喝杯咖啡,”我对他细语,一面嗅着他身上那股好闻的小宝宝气味。
“对。”迈克说着关上了门。
然而飞机在纽约降落后,我却发现连天气也在耍阴谋对付我。当时正是充满魔力的曼哈顿春天,清风徐徐吹过这个岛,每次我深呼吸时,都能闻到淡淡的海洋咸味。水仙和郁金香在每个角落里点着头;紫丁香和盛开的苹果花舞遍公园。餐桌和椅子心照不宣地进占了林阴大道的人行道,应许着夏天的来到。蜂蜜般的阳光倾泻而下,人们仰面畅饮。
蒂凡内的橱窗里摆满了裂开的蛋型,露出里面的钻石。顾客悠然走进高级食品店,采购法国进口的野草莓、用啤酒饲养的日本牛的牛肉、用吃草的|乳牛所产牛奶打制的手工奶油,还有以品脱为计算单位的鱼子酱。餐厅里挤满了打扮漂亮的人在等候位子,大批人潮在博物馆里移动着,竭力要找个比较好的观赏角度。我一个人在纽约街头闲逛,让这城市诱惑着我。
回到旅馆后我心想,在纽约生活或许也不是那么差,但接着,电话响起,尖锐的女人声音把我拉回到现实中。
“我是卡罗尔·肖,”电话里的那个女人说,“我打电话来是要通知你《纽约时报》安排的时间表。”
“时间表?”我问,“什么时间表?我以为是3点钟去跟沃伦喝咖啡而已。”
“哦,”她的语气缓和了一点,“你还没有听说吗?”
“听说?听说什么?”
“关于沃伦,”她降低声音,“他在医院里。”
“很严重吗?”我说,“我想我们只好改天再见面了。”
“可是我们原本希望你明天见他,”她嚷着说,“我们已经帮你安排好整天的行程了!”
“对不起,你说什么?”
“明天早上9点,你先去医院看沃伦,接着我们已经帮你约好见……”她逐一念出姓名,“最后,出席5点钟的编辑会议,之后再单独跟行政总编辑马克斯·弗兰克尔和执行总编辑乔·莱利维尔德面谈。”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说,“我真的很忙,原本打算只跟沃伦见个15分钟。”
“我完全了解。”她的语气尖冷得像冰。
我心想,这家报社连秘书都很有身段哩!一面却怀疑自己怎么会让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搞到这么内疚,这位女士就是很有办法让她的语气同时流露出既体谅又指责的味道。
“沃伦怎么了?”我问,稍微缓和一下气氛。
“他去餐厅时,从楼梯上摔下来,断了一根肋骨,那根肋骨刚好又戳到他的肺。”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尽力憋住笑吗?同样,我发现自己也正极力忍着,免得很不得体地吃吃笑出来。
“请代我问候他,”我说,暗中庆幸语气听起来若无其事,“请转告他我祝他早日康复,期待下次来纽约时能跟他见面。”
“我会的。”
我马上打电话给迈克:“你相信这些人有多过分吗?居然问都不问我一声,就自行敲定一整天的面谈时间表。”
“得了,露丝,”他说,“人家是《纽约时报》!你明知道自己怎么样都免不了要跟他们见面,为什么不干脆这次就见呢?省得将来又要跑一趟。”
“你就是想离开洛杉矶。”我说。
“这倒是真的,”他说,“不过,要是换成你过去两年中都在报道暴乱、金的案子、黑帮火拼,然后又是金的案子,你也会想离开的。我情愿去别的地方,哪里都好,可以报道不同的题材。不过这些都还是其次,我真正想的是这对你是个大好机会,非常重要。纽约会改变你的生活,我知道你害怕,可是你应付得来。我会尽我所能在各方面支持你,千万不要轻易放掉这个机会。”
走马上任(3)
迈克对我的信心让我很感动,迫使我深思和《纽约时报》的编辑们面谈会有什么后果,然后我明白了:一旦我去面谈并留下良好印象后,就很难推掉这份工作,同样的道理,要是我很肯定自己没有兴趣成为《纽约时报》的餐厅评论员,只要确保他们不会雇用我就行,得让自己不合他们的意。我打定主意,现在就是开始这场斗法的最佳时刻。
我回电给卡罗尔,她说:“很好,很高兴你改变了主意。”听起来她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你知道怎么去纽约医院吧?”
“嘿,妞儿,”躺在第二张病床上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家伙叫我,头顶上方的荧幕闪现着他的脉搏和心跳情况。“你是来看沃伦的吗?”他的眼光扫向我的双腿。
“对。”我说着一面理理我的黑套装,心里但愿裙子再长一点就好了。病房里另外两张床上的男人很感兴趣地看着。
“他们带他去X光室了,事出突然,他说要你等他。”
“在这里等吗?”我问。
“我很希望你在这里等,”他说,“不过沃伦说的是在等候室,就在那边。”他头一扭,示意方向。
等候室看起来像个弃置Сhā花的坟场,角落里有两盆萎垂的棕榈,到处是Сhā在花瓶里的垂死花朵,那股气味很像我在丧礼上闻过的。我望向窗外,见到有块牌子上写着:“纽约医院施工中,请多包涵。”这时我突然想起来,我就是在这家医院出生的。
“你一定就是露丝了。”一抬头,我见到椅子旁站了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医院病人的袍子,手里提着看似塑料公文包的东西,里面是液体,而这液体看来是从他袍子底下一根管子里流出来的。我难为情地移开视线。
“你是沃伦吗?”我问,没料到他竟然这么帅。我指指那个塑料手提包:“这是怎么回事?”
“我从布赖顿海滩英国南部海岸避暑胜地。一家俄国餐厅走出来时,从两阶台阶上摔了下去。”
“该不会是那种免费供应伏特加的地方,所以你不喝白不喝吧?”我很快地反问。
他挤挤眼。我暗笑,我已经劈头给了他一记猛攻。
可是接下来我就发现,很难继续对这个极讨人喜欢的男人粗鲁无礼。我们谈起餐厅、食物、电影,他谈笑风生却一直不提工作。这样开心地畅谈了45分钟后,沃伦说他有点累了,于是我协助他躺回病床。
“今天你会跟所有副总编辑见面。”就在我准备要走时,他说。
“我应该跟他们说些什么?”
“不用担心,”他答道,“你会应付得很好的。”
“可是我并不想接这份工作。”
“你当然不想。”他这么回答。
“我不适合这里。”我对见到的第一位《纽约时报》副总编辑一口咬定说。他很高大,是个没有架子、很斯文有礼的人,有一头下垂的灰发和一间小得惊人又阴郁的办公室。
“为什么这样说?”他问。
“因为,”我解释说,“我评论餐厅的方式跟你们的评论员的方式不同。”
“哦?”他说,“请说说我们的评论员是怎么个评论法。”
“他们是以高姿态来打分数、下判断,”我说,“他们似乎认为自己就是对的。”
“他们错了吗?”他问。
“讲到口味,没有什么对错可言,”我说,“那只是一种看法而已。谈到餐厅,又更是主观。”
他看来有点吓一跳,我知道他原以为我会游说他给我这份工作。“你说的或许没错。”他以息事宁人的口吻说,反而很明显表露出他内心的反对。“不过,”他接着说,“如果你来这里上班,当然就要照我们的方式做。”
“我不会。不过你们既然不要我做的那套,又何必雇用我?”
“时间已经到了,你该去赴下一个约。”他送我到办公室门口。
我下一个见的是阿尔·西格尔,他的工作是颇令人畏惧的文风审核,但其实是个很体贴、腰围颇宽的人。“你在《洛杉矶时报》很成功,主管整个部门,怎么会考虑在这种时候来纽约上班?”当他说这段话时,“五英尺高五英尺宽先生”(Mr Five by Five)这首歌一直萦绕在我的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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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马上任(4)
我的答复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我直瞪着他说:“家母一年前去世,要是她还在世的话,我不会考虑回纽约住,不过现在既然她已经走了,我想我也可以回老家了。”
他震惊的表情让我大乐。“这下子成了!”我暗想,“他们绝对不会雇用我。”
我见了一个又一个报社里的大头,很惊讶他们似乎都不知道该提些什么问题,不过这一来倒给了我机会问我想问的:“谁负责告诉你们的评论员该去评论什么?”我询问其中一个人。
他把头往后一抬,仿佛我的话暗示这家报社腐败成风似的,大义凛然地说:“我希望《洛杉矶时报》不会试图左右它的评论员。”
“从来不会,”我答道,“但人家告诉我《纽约时报》的情况不一样,不是由米勒自己选择要评的餐厅,甚至还说是由编辑决定要给餐厅几颗星。”
“我向你保证,”他非常严肃地说,“这个谣传没有半点真实成分,我们的报社给予评论员最大的自由去发挥,很难想像会有人干预,如果真有这样的情况,那就——”他在脑中搜索着,要找出适合贬斥这种行为的字眼,“不合职业道德”。接着,为了要一清二楚地表明观点,他又强调:“绝对不合职业道德,而且根本不合《纽约时报》的传统。”
随着他们护送我从一个灰色办公格间到另一个,我不免想到如果我真的想要这份工作,此时会感到多么心痒难熬。这些穿了西装的男人都具有一种傲然庄严的姿态,这是一种在《洛杉矶时报》缺少的稳健自信。我们是急着要去讨好别人,他们是激你去讨好他们。
有形的差异也很令人震惊。在洛杉矶我们有宽敞通透、空间开放的办公室,光线透过玻璃幕墙泻入室内,迷人的现代家具沐浴在加州阳光中。相形之下,鼎鼎大名的《纽约时报》放眼望去,是一片破旧金属办公桌构成的阴郁景象,桌上堆满纸张,坏掉的椅子弃置角落,窗户多年未曾清洗,每个角落总有个脸色苍白的人正在苦苦拖拉一个塞得过满的金属档案柜,英勇奋力地要关上它。我所看到的每张脸孔都是灰白的,仿佛有个邪恶的巫婆施了魔咒,阻止任何人离开这栋建筑,我甚至怀疑墙壁后面有老鼠正在奔窜。
整间办公室里,自然光线很少,笑容更是缺乏。
他们带着我走过新闻编辑室,抵达文化版编辑部,为我介绍的编辑之多,我的手都被握痛了。接着,我被交给一位矮小、整洁的女人,她一头灰色短发,一身高雅时髦、看起来很昂贵的深色长裤套装,脚上是双漂亮的系带浅口鞋。
“我们通过电话,”她伸出手,“我是卡罗尔·肖,负责陪你去生活版。”
她语气冷然,以致我忍不住问:“那里有这么糟吗?”
“哦,”她边按下电梯按钮边说,“完全是个天堂,等一下你看了就知道。”
从新闻编辑室走到流行时尚版编辑部,就像去探望被放逐到阁楼的继子一样,房间比先前看过的还要黯淡陈旧,气压更低,仿佛有人把光线调暗、音量降低。
“我会介绍很多人给你,不过,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费神去记住所有姓名,”卡罗尔说,“这样会轻松很多。”她的言语中带着尖刻,这是一种纽约式的谨慎小心,很清楚地警告我要保持距离。
“我看见卡罗尔带着你来了。”一个不修边幅的男人朝我们迎上来,伸出手。他的声音有种怪异但动人的粗哑,像是不由自主发出的。一身邋遢的衣服、参差不齐的头发、麻脸,反倒比较像个可能在伯克利认识的人,而不像《纽约时报》的编辑。
“我是埃里克·阿西莫夫,生活版主编。卡罗尔虽然是我的秘书,但她才是这里的重要人物,最该认识的人。她会坚持你照她定的目标向前迈进,不过她也知道尸体都埋在哪里,而且她是这个部门里住得最好的人。她住在切尔西一栋完美的城区住宅,我却在百老汇一栋烂公寓里暂时凑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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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马上任(5)
“这是有原因的。”卡罗尔说着重重拍了拍他手臂。我还以为那原因与他的罗曼史有关,但看他那副尊容又不像,这让我想到,或许《纽约时报》跟西部的报社没有太大差别。
“家庭版编辑部!”卡罗尔说着,步履轻快地带我走过一排排办公桌。“这是时尚版,体育版在那边。”她瞄瞄手表,“你该去参加编辑会议了。你会很高兴知道他们是在楼下,也就是那些成年人坐的地方。”
“谢谢你带我走这趟。”我说。
“不客气,随时欢迎。你打算再回来吗?”
“这不是由我决定的。”
“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她说完就转身走开了。
那些编辑在一间朴素的房里围着一张桌子开会,那张桌子比起《洛杉矶时报》办公室里那张打过大量蜡的长方木桌差远了,然而等到他们摊出稿件,满怀热情与高度才智地讨论起新闻时,空气马上热烈起来,充满能量。桌子中央的扩音器传来华盛顿办事处不见其人的尖利声音以及一连串不断的质问:他们是否确定克林顿要派多少地面部队到波斯尼亚?那则同性恋海军遭杀害的报道是否要放在头版头条?
接着传送信息进来的是洛杉矶办事处,提供的报道是谈富裕黑人以及他们对金被殴案审判的反应。他们也简短讨论了美国穆斯林的系列报道,还有一则大卫教派内部的虐待儿童事件。
这一切实在令人着迷,我突然了解到自己正在任性拒绝的是什么了。这些人是我这辈人之中最优秀的媒体人,人家给我的是跟他们一起共事的机会,我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恼。
不过太迟了,现在只剩下一个面谈,而之前整个下午我都在自绝后路。我去开最后一个会,跟行政总编辑弗兰克尔和他的副手莱利维尔德会面。等到被问起我对他们报道饮食的看法时,我又回到那场战斗了:“不怎么样。”我说。
他们看来都吓了一跳。
我已经计划好航线,就决定勇往向前,告诉这份全球最具威力的报纸总编辑,他们做的事是错误的。“贵报的评论,”我说,“对于真的会去那些被评论的餐厅吃饭的人是很有用的指南,但是在贵报的读者中,有多少人今年会去Lutece餐厅吃饭呢?1 000人?这就把几百万读者排除在外了。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个时期的老百姓比现在的人对吃和餐厅更感兴趣,所以这样的做法实在是一大憾事。贵报不该只为那些上得起高级餐厅的人写评论,应该为所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人而写。”
莱利维尔德的视线越过我的头顶看向弗兰克尔:“这说法很有意思。以前我们也听过类似的争论,不过那是谈书籍。她真正要说的是:我们以前卖的是餐厅,但那并不是我们的正业,我们卖的应该是报纸。”
弗兰克尔若有所思地点头,由着我瞎扯下去。我不记得自己又说了些什么,不过倒是记得,过了一阵子之后,他们都听够了,弗兰克尔伸出手谢谢我来这里。我走出《纽约时报》大楼时,天已经黑了。
一回到旅馆,我就向迈克报告经过:“我实在很过分,他们永远不会雇用我了。”
我以为他会很懊恼,哪知他却说:“做得好!”
“什么?”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不晓得你这个人啊,我知道你拼命想把事情搞砸,这份工作会让你成为全世界最权威的餐厅评论家,可是这想法吓坏你了,你认为自己懂得还不够多,不过事实上你懂得够多了,你已经很有条件,会做得很棒的,而且我敢打赌,他们很喜欢你。”
“为什么他们会喜欢?我表现得真的很不知天高地厚。”
“因为,”迈克说,“有权势的人习惯受人巴结奉承,一旦你反其道而行,反而让你越有身价;你越不想要他们,他们就越想要你。等着瞧吧!”
之后好几天,电话一响我就跳起来,害怕是沃伦打来给我这份工作,又怕他打来通知说不给我这份工作。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因此希望他最好根本不要打来。
走马上任(6)
同时,我又再度爱上洛杉矶,畏惧回到纽约那湿热的夏天和冷到皮肤皲裂的冬天。我想到所有日后会想念的朋友,还有我那美妙的厨房以及有辆汽车的方便生活。我环顾自己的办公室,想起《纽约时报》的办公室有多么令人沮丧,那里的人似乎都那么冷漠不友善,接着,我又想起当初刚来《洛杉矶时报》上班时,大量信件如雪花般涌入,都在痛惜前任评论员的离职,难道我又要让旧事重演吗?
然后,电话打来了,听到那个声音说“我是沃伦”时,我的心狂跳不已,手在发抖。
“我们想请你担任餐厅评论主笔,”他说,“拜托请答应,我们没有其他候选人,要是你不接受这份工作,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告诉迈克时,他说:“你当然得答应,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纽约办公室里已经有一张办公桌在等我了。就在你说米勒准备要离职时,我就去找我的上司谈过,表示我们要搬到纽约。”
露丝的私房食谱
纽约干(|乳)酪蛋糕(|乳酪饼)(8人份)
这本书会加Сhā食谱而不放照片,因为我希望你也能尝到我谈及的滋味,那么代表纽约的滋味又是什么?对大部分人而言,是干酪蛋糕。
干酪蛋糕仅凭着它的物美价廉,就足以让每个厨师将它列为菜单上的必备甜点,更何况做起来又快又容易,能使最简朴的一顿饭大为生色。
以下这个做法是最经典的,自从我中学时代在一本杂志上首次看到这个食谱以来,已经根据它做过很多变化。杂志上称这个食谱为“林迪干酪蛋糕”林迪干酪蛋糕(Lindy餾 New York Cheesecake):林迪为纽约的餐厅,干酪蛋糕为其招牌甜点。,但吃起来跟这家餐厅供应的一点也不同;餐厅的蛋糕底座是像饼干一样的硬底层,上面还淋了又甜又黏的樱桃口味的配料。这道食谱做出来的干酪蛋糕清爽、简单得多,做法也容易多了。
112杯(约170克)全麦饼干屑全麦饼干屑(graham cracker crumbs):全麦饼干为19世纪30年代格雷厄姆牧师发明的健康食品,长方形全麦饼干,通常会以蜂蜜增加甜味。用压碎的全麦饼干加上糖、牛油之后压入模子里,即成“全麦饼干派饼皮”,通常这种派饼皮会再经过烘焙,但也可以只冰过后就直接加入馅料。美国市面上有现成的全麦饼干屑出售,也可用压碎的消化饼取代。
1杯糖
1/2杯融化的无盐牛油(黄油)
1/2磅(约450克)室温的奶油干(|乳)酪,最好不含增稠剂增稠剂(gum):通常为角豆胶,可增加奶油|乳酪的黏稠并产生丝状。
4个鸡蛋
3茶匙香草精(香子兰精)
1个柠檬的皮刨碎
2杯酸奶油
1卑芽鞠湎仍と鹊交氏350度(约摄氏180度)。
2苯1/4杯糖、融化的牛油加入全麦饼干屑混匀。准备一个直径9英寸1英寸=0025 4米。的弹簧扣模锅一种烤盘。一个,不要上油,将混好的材料压入模锅底部和周边做成饼干底层,冰起来备用,同时准备馅料。
3苯1/2杯糖、鸡蛋、2茶匙香草精、刨碎的柠檬皮加到奶油干酪里打匀呈柔滑状,倒入冰过的饼壳里,烤50分钟到1个小时,或者烤到干酪凝结并开始出现金黄|色的小斑点即可。将饼取出(烤箱继续开着火不要熄掉),放在铁丝架上冷却15分钟左右。
4笔O碌1/4杯糖、1茶匙香草精加到酸奶油里搅匀,均匀地倒在冷却的|乳酪饼上,再放回烤箱里烤12分钟,到表面凝结有光泽即可。凉透之后盖上,至少冰8个小时。
灰发淑女茉莉(1)
《洛杉矶时报》素有“天鹅绒棺材”之称,因为它实在是个安逸舒适的地方。当我向总编辑科菲提出辞呈时,他表示支持。“我们会留着机会给你,”科菲说,“万一那边做得不如意,你随时可以回来。”
他这么一说,让我觉得很不是滋味,不免再次怀疑接下《纽约时报》的工作可能是个错误,因为它素有蛇坑的名声,是个你得不断提防暗箭的地方,那天我在《纽约时报》的所见所闻,也不让我认为那是个温馨、好混的地方,更要命的是,八卦报纸很快就会出动来打探。
九年前我刚到《洛杉矶时报》上班时,迎接我的是读者来函的怒吼:“把洛伊丝·德万找回来!”还骂我是北方来的闯入者。现在轮到纽约重演加州当年的八卦了,不管我跟那些记者讲过多少次我是纽约人,他们仍然坚称我是“加州来的评论家”,好像我只配评论沙拉似的。他们甚至报道我在食物上有偏好:“她喜欢不卖弄花样的朴实食物。”我可以感觉到纽约全城为之哗然,仿佛人人从此都要被迫放弃酱汁。
但是话说回来,直到那次关键的飞行之前,我一直不知道那些餐厅正在忙着搜集情报,而我也对他们的无孔不入大感震惊,他们居然知道这么多!想起飞机上那个女人鬼鬼祟祟地研究我的面孔,像是要记下每个细节,我醒悟到,补救方法其实很简单,要是纽约每家餐厅都知道我的长相,那我就得像另一个人才行,我甚至认识可以教我怎么做的人。飞机一降落,我马上冲进电话亭打给克劳迪娅·班克斯。
克劳迪娅曾是著名的演员指导,已经退休多年,但她一口答应协助我乔装打扮。“喔!亲爱的,”她以干而沙、带点英国腔的声音说,“真是个妙主意,我直接到旅馆跟你碰面。”
在我母亲的朋友中,克劳迪娅向来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她身材娇小,非常可爱,我八岁时个子已经高过她那四方小身躯了;她小巧的脚上穿了很可笑的高跟鞋,圆形小脑袋上紧贴着小蜗牛状的卷发。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很夸张,抽起烟来像烟囱,而且会讲很精彩的故事,总是用拖长、慢吞吞的语调说着她在戏剧界认识的人。
她已经七十几岁了,可是当她蹦进我旅馆的房间时,我发现她居然一点都没变,这无疑跟她浑身上下向来没有一点原来自然的样子有关。克劳迪娅的头发染过,牙齿是假的,身躯永远用紧身内衣束得紧紧的,甚至连那听来势利的英国腔口音也是装出来的。我母亲以前常这样说:“克劳迪娅其实是在布朗克斯纽约市最北端的一区。出生的,但那已经成为历史了,她宁愿我们忘掉。”
此刻,她在一阵茉莉香水气味中旋风似地朝我走来。“坐下,”说着一指戳向我胸口,“让我瞧瞧你。”
别看她这么娇小,力气可大得惊人,我被她这么一戳,跌坐在床上。她不时轻轻发出沉吟声,双手托住我的下颚转向亮处。
“告诉我,亲爱的,你打算拿这个怎么办?”她一手揪起我那纠结如拖把的卷发。
“戴顶假发?”我怯怯地建议。
她龇牙咧嘴做个鬼脸。“我早料到头发是个问题,你有没有考虑过服装?”
“没有,”我满怀歉意地说,“我以为你会帮我准备。”
“我会帮你,”说着她一ρi股坐到我身边,“但也要你乐意配合才行。你很快就会发现从一个人转换成另一个人要花多大的工夫。要是你打算瞒住人,就得做得彻底,《纽约时报》的餐厅评论员可不能看起来傻呼呼的。”
我点头。克劳迪娅两手往胸前一叉,“我们先来想想你要变成什么人。”她瞪眼看了我很久,研究我那头很野性的头发以及色彩鲜艳的服装,一副觉得很好玩的表情。
“要想像一个跟你完全不同的人,倒也不难。”她冷然说,然后又仔细观察我几分钟,好像把我当成纸娃娃,想着要怎么打扮似的。“有了!”最后她终于决定,“你就化妆成那种上餐厅吃午饭的淑女,很端庄得体的人。你想要她叫什么名字?”
灰发淑女茉莉(2)
看我不发一语,她不高兴地瞪着我,“拜托打起精神来!你总可以想出个名字来吧?”
“茉莉·霍利斯?”我问:“这名字可以吗?”
她念了几次这名字,反复咀嚼,仿佛可以尝出这几个字的味道。“不够完美。”她说,又重复了几次,瘪瘪嘴,好像那滋味不太对,这让我想起她以前对演员的严格训练及注重细节。
“我刚申请到的一张信用卡就是用这个名字。”我补充说。
“你怎么申请到的?”她扬眉问。
“从我妈得来的灵感,”我坦白招认,“爸爸去世之后,她没有信用卡可用,于是问我肯不肯帮她申请附卡。要申请很容易,银行根本不问任何资料。然后,有一天我忽然想到,要是我可以用妈妈的名字申请附卡,大概也可以用别的名字申请,于是我捏造了一个姓名,两天后就拿到我的第一张假名信用卡,这样一来,我的评论生涯就容易多了。我不用带现金去餐厅,而且人家一知道那是我的化名,我就把那张卡废掉,再申请一张新的。茉莉的信用卡刚到手,我还没用过。”
“真高明!”克劳迪娅看来对我刮目相看了,“说不定你演起戏来不像我想的那样吃力。请问你,茉莉是哪里人?”
我这番假戏真做原本并没有包括构思人物的个人背景,但我不想让克劳迪娅失望。“密歇根州,伯明翰市。”这个地名首先浮现在我脑际。
“茉莉靠什么维生?”
“她以前是中学英文老师,”我边说边捏造下去,“12年前她先生在房地产上大有斩获,于是她就不教书了。他们有两个孩子,都在上大学。”我已经投入其中,克劳迪娅看来很满意。“他们每年去一次欧洲,”我继续说,“每隔几个月来纽约看戏和购物等。”
“哇!”克劳迪娅说,“讲慢点,亲爱的,不要越扯越远了,你得抑制原本个性,让茉莉这个角色自行发展出来。”她取出一本小笔记簿,“眼前有一大堆事要做,你有笔吗?”
我点点头,翻开笔记本。
“你需要一顶假发,写下这个地址,跟他们说是我叫你去的,记得要买一顶相当直、短、难以归类的发型,最好是棕灰色的。至于服装,我认为茉莉穿浅褐米色的阿玛尼套装应该最好看。”
“阿玛尼套装!”我惊讶地说,“我买不起阿玛尼套装。”
“别胡说,”克劳迪娅马上打断我,“不用买新的,而且也不应该是新的。茉莉应该是那种会小心打理服装的人。你去二手店找找,抄下这几个地址。要是找不到浅褐米色的,记得买套浅色的就对了,中西部妇女不穿黑色。更重要的是,浅色可以让你看来比较富态。买双式样简单的素面粗跟鞋,跟不要太高,还要一个搭配的皮包。”她不屑地瞄了摆在床上的那个皮包一眼。“要一个小巧的、像样的皮包。拜托你,可不要买那种鸟浴盆似的大皮包。”
这时她的注意力又回到我身上。“一定要找人修指甲,叫她们帮你修个老实一点的指甲型,不要太长。我相当肯定茉莉不会有你这种短秃指甲,容我再说一句,不会像你有这种脏兮兮的小爪子。”我赶快把双手藏在ρi股下,可是克劳迪娅已经留意到我这双手没戴戒指。
“首饰呢?”她盘问我。
“我没有什么首饰。”我回答说。
“你母亲去年不幸中风后,什么首饰都没留给你吗?我的意思是,除了她全身披挂的那些吓死人的服饰珠宝外,没有别的吗?全世界的茉莉型女人都会戴结婚戒指。我依稀记得你母亲有个小钻戒,是她第一次婚姻的礼物。”
“她很讨厌那个戒指,”我说,“我也很讨厌,但我看看能不能找出来。”
这事要费的工夫比我原先想的多很多,但离克劳迪娅交代完还早得很。
“同时,”她接下去说,“你还需要一个一流的化妆师,得找个不过分偏重戏剧效果的人才行。”她摇摇头,“这事一点都不容易,不过我还是想到了几个人,等你下次来纽约时我们再碰面。幸亏我们不急,这事要花很多工夫准备。我真的希望你能好好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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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发淑女茉莉(3)
整个夏天我就在洛杉矶和纽约之间来来回回,每次到东部去就跟克劳迪娅共商大计。茉莉的服装没有准备完成之前,她根本不肯进一步构思我的外表该怎么转型。结果这费了些时间,因为她对细节很执著,光是茉莉丝袜的颜色就要我换了三次才满意。
我本来大有可能对这个过程失去耐性,但是处于搬家的冗长乏味细节中——打包家里所有的东西、清空办公室、找保姆、安排运送家中宠物,这乔装改扮的习题反倒成了一大乐趣。
我买了一套过时的阿玛尼套装,尺寸大了三号;克劳迪娅坚持我穿有衬垫的胸罩,再穿两条厚裙子垫里,让腰围更有分量。我也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小包以及我妈那个老钻戒。就这样一点一点把服装凑齐,前后大概花了两个月,克劳迪娅终于宣布:到了茉莉可以出场表演的时候了。“去订位,”她下令,“你打算在哪里介绍这女人出场?”
“你会跟我一起去吧?”我紧张地问,“我想从一家四星级餐厅开始,他们刚聘了新的大厨。每个人都指望我会去衡量他的分量,要说纽约有哪家餐厅等着看《纽约时报》的新评论,那么这家餐厅就是这类餐厅的榜首了,他们知道我迟早都会去。”
“马戏团餐厅!”克劳迪娅拍着手说。
“答对了。”
“太好了,”她说,“这地方既是餐厅又像剧场,会是茉莉最完美的舞台,我很乐意陪你去。”
我向“马戏团”订位,一顿仲夏时分时间较早的晚餐。
当克劳迪娅和负责化妆的丹尼丝来旅馆找我时,我已经穿好衣服。我应门时,她们一看到我就大笑,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茉莉这身一本正经的套装配上我狂野的头发,看起来有多可笑。克劳迪娅转过头跟丹尼丝说:“现在就靠你来把这个头和身体配合在一起了。”
“这我办得到。”说着,丹妮丝从她的百宝箱里掏出一件塑胶斗篷。丹尼丝是个难以形容的中年女人,就像许多化妆师一样,自己反而是一张洗得干干净净的脸,唇膏、粉底、粉、腮红等什么都不擦。
她把斗篷一扬,罩住我身上的套装,开始把原来的我“擦掉”。首先,她在我脸上擦了一层厚厚的粉遮掉原有肤色,接着又让眉毛消失。她一路上妆,我的皮肤也渐渐出现以前没有的泛黄|色调及皱纹。她让我的双颊变丰腴;在她的唇笔勾画下,我的嘴也变得比原来的小。选择唇膏时,她犹豫了一下,然后选了一支有点让人头皮发麻的珊瑚色,她向我保证这颜色已经过时两年。
“闭上眼睛。”她用毛刷扫过我眼皮,以海绵轻拍着眼睛下部。
等到丹尼丝叫我戴上假发时,我眼睛还闭着。
假发就是克劳迪娅特别指定的那种:短而直,棕灰色。我的头发已经紧紧梳拢结成发髻,可是这顶假发实在很紧,我奋斗了半天才戴上,实在是场磨难。我弯腰拼命把假发套到头上,感觉好像两条很大的松紧带紧紧箍着头。
“这会让我头痛,”我发着牢骚,声音被闷在假发下,“我讨厌死它了,搞得像戴顶泳帽去吃饭一样。”
“亲爱的,”克劳迪娅说,“别发牢骚了,抬头看看吧!”
我抬起头,睁开眼睛,看到镜子里一个陌生的女人瞪眼看着我。
“来见见茉莉。”克劳迪娅说。
我说不出话来,发现自己的嘴唇动了动,仿佛要看她的嘴唇是否也会跟着动。果然,她的嘴唇也在动。我皱皱鼻子,茉莉的鼻子也皱了起来。我竖起手指,她也竖起手指。我挥手,她也向我挥手。
克劳迪娅拍拍我的手臂,温和地说:“我认为到上场的时候了。”
我看出她正极力忍住笑,像调教窈窕淑女的希金斯教授一样,准备向世人展现她的创作,她简直等不及了。
“走慢点,亲爱的,”我们往门口走去时,克劳迪娅跟我说,“迈小步子。你要记得,现在你是茉莉,要融入这个人物的性格。”我大声叫计程车时,她皱眉蹙眼:“还有,不要大嚷大叫的。”
灰发淑女茉莉(4)
不过,这部分后来也不难办到,因为实在太热,想快也快不了,想大声也大声不起来。
我那双不实用的鞋子黏着人行道,泛黄厚粉底下的双颊热得通红。
尽管天气这么热,克劳迪娅还是照样全身披挂没有形状的黑衣裳,她到哪里都穿这类服装,似乎对炎热一无所觉。
“不知道茉莉喜欢吃什么、谈什么。”我坐进出租车之后说。
“这个,”克劳迪娅说,“就是等一下你要自己去发现的。”
马戏团餐厅里很凉爽,但是一点都不安静,那间不厌其烦装饰的小房间,挤满了衣着光鲜闪亮的女人、穿着高雅西装的男人,坐在对他们来说似乎太小的条纹椅上。房间角落的大花束向宾客颔首,桌上陶瓷小猴在嬉戏。
餐厅长餐厅长(ma卼re d穑:餐厅外场总指挥,具备丰富的餐、酒知识。遇到身份尊贵的客人时,通常由餐厅长为其点菜、服务。正俯身查看订位簿,等到终于赏脸留意我们的存在时,他冷冷地打量我们。就在他上下看着我时,我发现自己居然轻拍着假发,希望底下的深色发丝没有溜出来。
“两位有订位吗?”他的语气明摆着认为这点颇有疑问。
“霍利斯。”我说。他没听懂,于是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有茉莉·霍利斯的订位登记吗?”我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比较平板,语气也慢了下来,仿佛连声调也经过乔装。
那人的手指迅速在登记簿上滑过,很卖弄地在所有姓名中搜寻着。“啊!有了,找到了。”听起来他颇为失望。“非吸烟区的位子恐怕现在暂时没有,两位得到酒吧里等候。”他摆摆头,示意餐厅酒吧的大概方向。
我们在酒吧里备受冷落,尤其在只点了水之后,更是如此。头上假发越箍越紧,我还为身上层层的服装操心着,坐立不安。
“你想,”克劳迪娅问,“他们是不是在打如意算盘,以为我们等厌了就会自己走掉?”
“没错。”
“我做梦都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她说。
“我也不会。”边说着,我将手指伸到假发底下搔搔发痒的头皮。
后来,我们被安排到餐厅角落一张很小的桌子,而且是吸烟区,被包围在层层烟雾里。“可是我要求的是非吸烟区。”我用平板又平静的语气抗议。那人耸耸肩,指指餐厅周围,仿佛说:“你没见到全都有人坐了吗?”
他很小气地只给了我们菜单就匆匆撤退。“酒单呢?”我朝着他离去的背影问,可是他已经走掉了。不过,我们很快就知道这不成问题,我左边靠墙座位不远的地方,显然被当做储藏空间,服务员服务员(waiter):主要的工作是帮客人点菜、回答客人的问题。冲过这里时,就顺手把客人已经看完的菜单、酒单扔到这里。没多久,就有份酒单朝我这里飞过来。
我开始研读起厚厚一大本酒单,听到自己用那个新冒出来的声音跟克劳迪娅说:“这是份满不错的精选酒单。”
“那好,”她说,“我可以喝瓶很好的勃艮第葡萄酒,上面有吗?”
“有很多很多页啊!”我答道。
可是我才看了三页,领班领班(captain):职位比服务员高一级,也可为客人点菜、解答问题。就出现了,伸手向我咄咄逼人地说:“我需要这份酒单。”
我踌躇了一下,然后乖乖投降交出酒单。
“做得好!”克劳迪娅说,“你融入角色了,茉莉是位淑女。”
“我不认为她这么做会开心。”我说,眼见我还没看完的酒单现在落到另一个男客人手中,实在火冒三丈,很想起身大步走过去一把抢回来,但我决心要融入角色,于是可怜兮兮的茉莉就朝着每个经过的侍者扬起手指,幽怨地说:“拜托能不能给我一份酒单?”虽然装出楚楚可怜的样子,还是等上整整20分钟才点到我们要喝的酒。
“做另外一个人,会让我学到很多事情。”我向克劳迪娅咕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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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发淑女茉莉(5)
“没错,”她说,“你想那个大小眼的领班什么时候才会过来帮我们点菜?”
难道只因为我们是女人,所以对我们视而不见?还是因为我们太像外地来的游客,所以不值得多看几眼?又或许只是因为他们工作太多,没时间招呼我们。不过,等到那个领班终于过来问我们晚餐想吃什么时,居然忘了提当季精选特餐,但之前他倒是对我们隔壁桌的那个男客人介绍得很精彩。
我感到自己在露丝和茉莉之间左右矛盾:前者很欣喜,因为这种恶劣待遇可以拿来好好大做文章;然而茉莉却觉得纳闷,为什么人家要让她受这种罪,她但愿自己留在伯明罕老家就好了,那里的人上餐厅时不会受到不公平的对待。事实上,茉莉愤怒得很。
她用最亲切和蔼的语气说:“我好像听到你跟旁边那位先生提到有份什么精选特餐?”
领班冷然说:“那个特餐分量很多。”
“没关系,”她好言好语地说,“我们就点这个。还要一瓶1985年的香泊尔-玛西尼香泊尔-玛西尼(Chambolle睲usigny):勃艮第村庄所产的葡萄名酒,以如女性般优雅细致而闻名。。”
葡萄酒一送上来,克劳迪娅的心情就放松了。她晃着杯中柔美的深红酒液,垂首对着煎鹅肝露出和蔼的微笑,深深嗅着搭配鹅肝的白桃香气。
“白桃向来都让我想起巴黎。”她快乐地说,而我则突然记起我母亲说“可怜的克劳迪娅”的声音,她那种说话的语气是专门留给单身女人的。“她以前结过一次婚,但她先生在一场离奇的车祸中死了,她一直没能从悲剧中解脱出来。”
接着,克劳迪娅柔情赞赏着咖哩口味的鞑靼金枪鱼鞑靼金枪鱼una tartare):用最新鲜的生金枪鱼切成小碎片调味而成。此应为“鞑靼牛排”做法演变而来。鞑靼牛排据说源自俄国波罗的海地区,中世纪期间此地的鞑靼人以刀将红肉削成小片生食,成为后来西餐中的鞑靼牛排,以生鲜优质碎牛肉调味之后,置于盘中,再在最上面加个生蛋黄,吃时搅拌。凡“鞑靼”做法的鱼肉类皆属此种生食。,小片鱼肉半透明如红宝石色,层叠的红衣小萝卜薄片排成圆形环绕着生鱼肉。我心想她要是知道我母亲把她当成怜悯的对象,会有多惊愕。丈夫去世之后,克劳迪娅重新做人,创造出一个她可以活在其中的角色,下半辈子都在展现自己如何做到这点。她是我母亲的朋友中唯一工作的人,而且显然很阔气地自食其力。喝到第三杯勃艮第酒时,她已经详述起位于波恩的那家她最心爱的旅馆。
我很礼貌地听着,脸上露出茉莉从事社会福利事业般的笑容。菜确实够好,但我们很难不注意到周围其他人得到的招呼和注意力比较多。
接着,情况改善了。领班过来宣布说非吸烟区有张桌子空出来,问我们愿不愿意换过去?走出吸烟区时,我看到他带我们去的是张比较大的桌子,于是我以为这顿饭不愉快的部分已经结束了。
但是在这调动座位的过程中,我却没有感受到一点餐厅的待客殷勤。服务生服务生(busboy):职位较服务员低,主要工作为上菜、收盘子,但不能为客人点菜、回答问题。沉着脸把之前我们用过的水杯和面包盘,从餐室那头大老远搬到这头来,把已经起皱的餐巾胡乱往我们手里一塞就走掉了。看着他走开时,我发现自己用茉莉逆来顺受的语气说:“我还以为他起码会把餐巾重新折好才给我们。”
“真是的,亲爱的,这有什么大不的。”克劳迪娅说。服务员刚在她面前放下一盘巴洛罗酱汁巴罗洛酱汁(Barolo sauce):以意大利皮埃蒙特省的著名红酒巴罗洛红酒煮成。黑鲈鱼,她低头看着,一脸如梦似幻的表情。鱼裹在半透明、贴着鱼身宛若第二层鱼皮的马铃薯薄片里。她伸出叉子以齿尖轻戳,痴迷地看着马铃薯脆皮碎裂开来,露出里面柔嫩光滑细腻的鱼肉。
“克劳迪娅!”茉莉教训她说,“你应该比所有人都更了解剧场的重要性。菜或许好吃,但服务差到让这晚大为扫兴。”
灰发淑女茉莉(6)
“对不起,请原谅,”克劳迪娅很坚决地把鱼摆到一边去,“你说得很对。”
“我来这里不光是为了吃,”茉莉用她慢吞吞的正经语调说,“我是为了享受豪华情调而来的,我很乐意付钱买几个小时的特权,感觉自己有钱又重要,难道这要求过分吗?我来追求美梦,哪知却成了一场恶梦,憋了一肚子火又无能为力。我也许是个无名小卒,但并不喜欢花钱买气受,这是不对的。”
克劳迪娅惊讶地看着我,我对自己也大感意外,这番说辞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这讲话的女人是谁呀?我发现自己正在拨弄面前的棕色食物,等到巧克力舒芙蕾送上来,我吃了几小口就推开了。“我真不该吃甜点的,”我听到自己说,“我还想减掉10斤呢!”付支票结账时,我发现茉莉的签名跟我的笔迹一点都不像。
等我们出了餐厅,到了外面的人行道上,克劳迪娅如大获全胜般洋洋得意地说:“我们办到啦!你把他们全都骗过去了,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
“这点,”我回答说,“肯定是真的,甚至连我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比西班牙国王尊贵的客人(1)
马戏团餐厅的老板马乔尼伸开双臂,张着嘴巴,雀跃兴奋大嚷着向我们这桌赶过来:“您是沃伦·霍格!”
“是的。”沃伦悔恨地承认。
“我怎么可以让沃伦·霍格坐在这里呢?”马乔尼说,“您一定得让我帮您换到另一张比较好的桌子去。”
主菜已经吃过,甜点也吃了一半,所以我们婉拒了这个提议,但是马乔尼因为没能好好招待这么重要的客人而大受打击,坚持要换位子。他看看迈克,再看看沃伦的太太,然后又看看我,没能认出重要人士,实在严重有损他这个餐厅老板的名誉,而他想要补救。最后,他虽然接受“不用了”这个答案,却在很不情愿地走开之后,留下一大群服务员,并严命他们不断送上甜点来轰炸我们。
这番甜点攻势很凌厉,有用巧克力做成的迷你炉、锅,还有用拉糖做出的小丑剧团,有各种精致绝伦的蛋糕和装饰漂亮可爱的糖果,还有别的。“你们看。”我说,右手拿着刚送上来的覆盆子小馅饼,左手拿着先前我原本吃了一半的覆盆子小馅饼。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刚刚送上来的,比之前的大一倍。
“你是不是以为,”迈克问,“厨房里有个人专门负责依顾客的地位高低把覆盆子按大小分类?”
“欢迎来到纽约。”我低声咕哝。
我还没习惯我未来雇主的行事作风,因此当沃伦提议要找个我去纽约的时候聚聚,我高兴极了。在《洛杉矶时报》上班的九年里,我从来没跟报社哪个高层出去吃过饭。“在你正式上班之前,能先对你多点认识倒是很好的。”他说。当我告诉他迈克也会来纽约,做关于白水案的报道后,他就建议把我们的另一半都带去。“你来选餐厅,”他说,“我不想要你白费了一顿饭。”
我为这选择大伤脑筋,知道退而求其次的一顿饭是行不通的。“马戏团餐厅是上上选,”我跟迈克说,“但那里的人一定认识他。”
“你为什么不问问他呢?”迈克说,他这人向来不兜圈子。“说不定他们不认识他。”接着他想到另一个可能性,于是突如其来换了话题:“你打算乔装打扮跟新老板去吃第一顿饭吗?我不觉得这是博取好印象的上策。”
我有点难为情地承认,我自己也很羞于在这样的场合扮演茉莉。“更何况,”我补充说,“沃伦的秘书告诉我,沃伦的太太是位捷克女伯爵之类的——总之是这等级的人物。我实在难以想像茉莉跟王室的人吃饭,她还是留在家里好。”
沃伦向我保证我们在马戏团餐厅绝对安全,他已经很多年没去那里了。看来这倒是真的,因为我们到了之后,鱼贯经过所有坐在前面席位的重要人物,来到比较差的位子。座位不是很漂亮显眼,也没有特别的服务,但是比起茉莉前两次来这家餐厅的倒霉待遇已经好多了。
沃伦俏皮风趣又很有城市习气,女伯爵满肚子娱乐性丰富的故事,迈克以令人敬佩的坚忍刚毅帮忙撑场,好让我专心品尝评鉴菜肴。
我故意点了意大利调味饭(risotto),因为没有多少法国大厨能掌握得好做这种饭的诀窍,然而,这次送上来的调味饭却是杰作。吃在口里可以感觉到大厨站在炉子旁边很勤快地搅煮,让每粒米饭都吸饱了高汤;快煮好时,撒了一些小块肥美的龙虾肉到饭里,增添海洋风味。饭里还加了迷迭香,但只有若隐若现的一点点——仿佛清风拂过调味饭,带来绿野和蓊郁森林的气息。
每当吃到这么好的料理时,我就会因为说不出话来而静默。抬头一看,沃伦正留意看着我,让我感到自己像光着身子似的难为情,仿佛有失职之嫌。他是否以为我只顾着享受这顿饭?但我马上恍然大悟,他的焦点实际上不是对着我,而是他点的小牛肉,那是整只小牛前蹄,这时正被堂皇地捧进餐厅里来。领班切肉时,薄薄的肉片随着刀锋落下,如飘落的玫瑰花瓣。切好后,领班收拢肉片,排在盘子里,撒上一点海盐和胡椒,然后在餐厅里所有目光的凝望之下,把盘子放到沃伦面前,沃伦很喜欢这场面。
比西班牙国王尊贵的客人(2)
但我认为他更喜欢被认出来,等到这场甜点大攻势终于结束,饭局告终,沃伦问马乔尼先生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的?”
“你是沃伦·霍格呀!”马乔尼先生回答得仿佛这问题很不可思议。沃伦谦虚地对此客气了一番,但看来很满意。
马乔尼先生来到餐厅门口鞠躬送客时,朝着我们堆出满脸灿烂的笑容。“我希望,”他用带着迷人的意大利口音说,“各位会很快再度光临。”
这实在是个很美好的夜晚,我们站在人行道上彼此告别,舍不得离开。
“实在是非常棒的一顿饭。”沃伦说。
“对,”我答道,“但这是否是最棒的一顿饭呢?”
“这就留给你去决定了,我想你还会再来吃吧?”
“哦,会的,”我向他保证,“这才第三次而已,我还要再来吃几次才能决定给几颗星。”
“我等着看评论。”沃伦郑重其事地说。
在《纽约时报》四颗星是非同小可的事,它是豪华完美的象征。前任评论员米勒只给了五家餐厅四颗星。无可否认,马戏团餐厅的新大厨很有天分,但我怎能给茉莉去过的那家餐厅最高等级的评价呢?它似乎会因为你是谁而有截然不同的表现。只要是评论人,无疑都会得到像沃伦一样的上宾待遇,因此对这个地方热烈赞扬。
然而读者到了那里却发现自己被塞到某个黑暗角落,受到冷落。要是能想个办法写出这个差异就好了,突然,我想到了个好办法。
我干脆就以自己的身份去那里怎么样?当一个平常男客摇身一变成了沃伦·霍格时,他吃的覆盆子都变得比较大,可想而知,当一个平常女客变成《纽约时报》餐厅评论员时,会有什么情况发生。我要做的就是刊出两篇并列的评论:一篇讲茉莉去用餐的情形,另一篇则是露丝的。我打的如意算盘是希望这两篇文章就像那些覆盆子一样,自有信息在其中。
“你确定不想用自己的名字去订位吗?”我告诉迈克这计划时,他问我,“万一马乔尼认不出你来呢?”
“那就表示他没有我想的精明,”我说,“何况我就算用自己的名字订位,他们也不会当真,因为《纽约时报》的评论员绝对不会这样做。我敢说他一定已经推测出那天晚上沃伦是跟我在一起,这将是最令人惊奇的一顿饭!”
迈克脸上现出古怪的神色,我正琢磨着原因,突然灵光一闪:我知道了,他不想去。
“我是不想去,”他承认说,“那太浪费了!想想看,等到那一大群服务员围着你这桌团团转时,有多少人会恨不得他们是在你这桌。我可以想出大约1 000个人都会比我更享受这样的好时光。”
“譬如说谁呢?”我问。
“譬如约翰尼。”
真是个好点子。我那个二十几岁的侄儿在华尔街上班,年轻、英俊、穿着打扮无懈可击,他会愿意在任何时间到任何地方吃任何食物。我打电话给他时,他欣喜若狂,很乐意地自动请缨去订位。
然后,约翰尼回电话说,他能订到的最早的位子也要到9点45分。
“不过我们可以早点露面,”他建议,“我敢打赌他们不会让你久等的,这下子可好玩了!”
我们大概9点左右走进餐厅,一进门,就见人潮汹涌你推我挤。
“杰拉尔德,你想想办法呀!”有个绷着脸的女人在催她的男伴,“我们订的位子半小时前就该有的。”那个男人一脸愁苦,勉强奋勇向前去了,显然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设法去要位子。
“餐厅长说他会尽力。”杰拉尔德正颓然说着时,群众一阵骚动,只见马乔尼正穿过他们中间,笑容可掬。他是个仪表出众的人,头发花白,但依然英俊,很容易让人明白为什么社交名媛佩利会称他为“纽约最性感的男人”。人群在他面前像红海般分开,让路给他。
马乔尼朝我走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喜眉笑眼地拉着我往前走。就在人群让路给我们时,我感到自己像穿了水晶鞋的灰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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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西班牙国王尊贵的客人(3)
“可是我们已经等了半个小时。”我听到杰拉尔德的太太在戚然地抱怨。她沮丧地跺脚时,我还能感觉得到震动。“这不公平。”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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