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札干巴巴地哼笑道:“连战将军这样冲锋陷阵的武将,都被感染得附庸风雅起来,真难得!”
战御寇淡淡地瞥他一眼,气定神闲地反问:“文官可以进校军场闲逛,武将为什么不能吟诗?”
宇文札顿时像噎住了似的,脸红脖子粗。
坐在他们不远处的苏盼兮微微一笑,像是察觉到舱内汹涌的暗潮,于是温婉道:“皇上,盼兮以前拜读过您那首‘春江花月夜’,十分喜欢。既然有雅兴,大家何不接个对子玩?”
隋炀帝深吸一口气,缓缓压下震怒。仔细一想,其其格总归是外来女子,不懂得规矩,也就不好计较太多,又听到苏盼兮夸赞自己的诗好,心中不免洋洋得意起来。
“这主意是挺好。可惜,其其格不善汉文,倒像……咱们在欺负人家小姑娘。”
“谁说的?”其其格浑然不觉方才闯下大祸,豪气万丈地再饮一杯御酿,不悦地赌气道:“我即使不算是个才女,但也不是笨女啊。阿娘有教过我念汉人的书,你们……莫小看我……”
敖登一揪主子的肩纱,担忧道:“公主,你别喝太多。人家是要比对子,你行吗?”
虽说王妃曾教过公主一些汉文。但毕竟有限啊!这里的人个个满腹经纶,公主拿什么和人家比?
“怕什么?”其其格瞪她一眼,“赢了怎样?输了又怎样?总不能不战而败吧?”
她的声音不大,奈何战御寇乃习武之人,耳力极好,听罢脸上竟扬起一抹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浅浅笑意--
小娃儿的性格和她娘亲大相迳庭。绾娘是一个没有七成以上把握,绝不轻易出手的人;而其其格不同,她是个行动派的急惊风,想到哪里就做到哪里,不甘心错过任何可能。
他该排斥其其格的,然而,这丫头却让人无法狠下心厌恶。
她调皮时,灵动的眼眸总会闪耀无辜的光芒,仿佛谁要责怪她,便成了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无忧无虑的人?战御寇甚至嫉妒--嫉妒其其格随时随地,都能绽放开心的笑。
当年,绾娘离开他,连个理由都不留下,便那样绝情地上了突厥人的花轿,从此走出他的生命。如今,她仍不放过他,又故意送来一个小家伙刺激他、折磨他?浅笑渐渐变成苦笑,凝结在唇边……
隋炀帝自诩文采风流,看看众人后,率先出题。
“八景环山,夜对凤凰楼上乐。”
苏夔为挽回面子,立即接道:“二一水环绕,晨望嘉岭塔边烟。”
苏盼兮轻轻抚掌,微笑道:“那盼兮就来说同一处景:瑶洞开祥,诸天羽圣归蓬莱。”
宇文札看了看默然的战御寇,嗤笑道:“灵山耸翠,历代飞迁列象图。”
顺着圈儿转到宇文化及跟前,他一捋胡子,沉吟道:“纵观二水三山,古今英雄功过。”
战御寇剑眉一挑,对弦外之音回以冷笑。
宇文札Сhā嘴奸笑:“战将军,千万不要勉强哟。在下听说有人下棋因思虑过度而吐血,你是咱们大隋的栋梁,不好倒在战场以外的地方吧?哈哈哈……”
宇文化及虽想拉拢战御寇,但更要杀杀他的锐气,因此尽管儿子说得过火,他也未阻拦。
其其格眼眉耸动,几欲发作,都被敖登按下。
萧皇后悄悄一拍苏盼兮白皙的玉手,苏盼兮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体贴地欲启唇解围--
“遥看两山一城,万代风流善恶。”超乎所有人的意料,战御寇修长的十指交握,慢条斯理地轻吟。
宇文化及被将了一军,老脸阴鸶。宇文札则震惊得是无以复加,手中的筷子啪的一声落在舱板上。
不单是他,在座的除萧皇后和苏夔面露诡异之色外,其余的人包括其其格在内,都吓了一跳,他们从不晓得,战御寇竟是个允文允武的儒将!
战御寇未放过他们每个人的神色变化,薄唇微勾,心头暗记一笔。他粗糙的指腹不着痕迹地沾些茶水,倒着在桌面写下“清凉山”三个字。
其其格狐疑地盯着他的动作,好生纳闷。
“朕今日才发现,战将军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啊。”隋炀帝眯着懒眸,似笑非笑,“其其格,经过战卿一事,朕也不敢小觑你,这轮上一大圈儿,是该你接下去啦!”
其其格瘪瘪嘴。
宇文札讨好地嘻哈一阵,“皇上,响铃公主不是汉人,自然不熟悉对子的什么‘平仄’规矩。不如简单一点儿,大家说的都是同一处景致,让公主猜猜看,岂非趣事?”
其其格恍然大悟,终于明白战御寇适才的举动--
他早就看透宇文札谄媚的心,预料到事情迟早会发展至这一步,是以提前给她写下那三个字,以备不时之需。
这个淡漠的男人,在暗中帮她耶!
一股甜甜的窃喜涌上胸口,其其格俏皮地闪耀着慧眸,托住下颔沉吟,“呃……让我算算。”而后,装模作样地摇摇头,手指掐掐点点。
“哦?”隋炀帝欣喜望外,“你还能知天命?”
“回皇上。”被主子掐住胳膊的敖登从善如流,“我们公主之所以被人称做‘草原独秀’,便是因她天赋异秉。”
“是‘清凉山’对不对?”其其格得意地说。
隋炀帝忍俊不禁,别有意味道:“你们突厥出了如此神仙的小公主,确实可喜--将来,谁有幸娶她,真是修来的福。”说罢,和宇文化及彼此互视一眼。
宇文化及赶忙道:“如此,皇上应该把这份殊荣,留给咱们大隋的男儿啊!”
“爱卿之言甚是。”隋炀帝状似为难,“其其格呀,我们大隋朝上下的优秀男子多不胜数,有没有让你满意的呢?”
此话若换做大隋的女子听了,定会羞涩得挖个洞钻进去。不过,其其格生长在草原,对男婚女嫁看得很大气,嘴角淡淡一勾。
“皇上,草原上的女子都希望嫁一个巴特尔,你们大隋有没有这样的人呢?如果有--我嫁的就是他!”
“巴特尔是何意?”隋炀帝问。
“大英雄。”其其格若有似无的眸光飘向对面。
战御寇一抿唇,眼睫微敛。
宇文札心一颤,忽然想起白天在校军场,其其格看战御寇演练人马之时,曾说过“巴特尔”三个字。
难道……她已相中那个匹夫?
愤怒!他觉得愤怒!一个年近四十的老男人,有什么魅力将其其格那样的妙龄女子吸引住?这对在脂粉堆里无往不利的他来说,是奇耻大辱!
突然,灵光一现,计上心头,宇文札阴毒地挤出一抹笑。
“皇上,响铃公主来自那茫茫的大草原,咱们吟诗作对似乎不合适。要不挑个日子在城郊狩猎,展现一下大隋的男儿风采如何?”
“好啊。”隋炀帝一向不甘寂寞,欣然应允,“其其格,到围场后可要擦亮眼,看看谁是你心中的英雄啊。”
宇文化及拿起酒杯,朝战御寇一举,“纵观二水三山,古今英雄功过。”
绕来绕去,一场闹剧!战御寇哂然,深觉无稽可笑。
子夜,暗云散尽。
朝臣纷纷离去,战御寇指尖揉捏满含倦意的眉宇,策马回将军府。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他蓦然回首,恰看到那鬓丝凌乱的其其格,藕荷色的裙纱在细风中掀起一朵朵浪花。
她看来跑得很急,连连喘息,晶莹的汗珠滴落在紫骝马的鬃毛上。
战御寇挑着剑眉,不语地望着她。
其其格深吸一口气,“战御寇,你--认识我阿娘?”
战御寇握着马缰绳的手一紧,面上却无异色,“公主尊贵的娘亲是大隋远嫁塞外的丞相干金,谁人不知?”
“可你直呼她的闺名!”其其格皱皱俏鼻,“汉人女子的闺名是随便让男人唤的吗?你骗--”
“公主。”她太聪明,战御寇不想继续下去,打断道:“你大半夜跑来就是为了问此事?请恕在下明日尚有公务在身,不便多留,告辞。”
“喂,等等!”见他要走,其其格伸臂拦住,“你不想说就算了,反正我也有法子知道。不过,我老大远从东市追来,只是要跟你说一句话。”
“一句话?”他回眸,无奈轻叹。小丫头说的何止一句啊?
“是……”她低低呢喃,先前的娇蛮嚣张烟消云散,有的只是女儿家的腼腆,“我要跟你说……谢谢。”
“谢我?”战御寇清楚她所指,撇撇唇,“不必,我没做什么值得别人感谢的事。公主该去谢谢宇文公子,他才是真正帮你解围的人。”
“我说谢你就谢你!”听到宇文札,其其格本来的柔情蜜意全被敲没,立刻恢复本色。“你是个大将军,干麻婆婆妈妈的?敢做不敢当吗?”她看宇文札一肚子坏水,步步都在算计人!
“得啦--我要说的话全都说完了,得快回驿馆。嗯,你……心里绝不能认为我是个没心肝的女子哦。”马蹄踏几步,回头又欲语还休地看一眼,才扬鞭离去。
原来,她是为防止他心里看低了她啊!战御寇凝视着渐渐消失的人影,心中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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