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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圆石城 (2)

夏明远从此不再在街上闲逛,下了班就回家,可是乔雅又找茬儿发脾气。他明白了,乔雅其实讨厌看见他,要他早回家,只不过是因为她不舒服也不想让他舒服罢了。乔雅自己反倒没能意识到这一点。时值理查德·尼克松和田中角荣访华那一年的早春,每当夜­色­早早降临圆石城,她就坐在床边无声地哭泣。她几乎讨厌每一样食物。怎么总吃土豆?她抱怨说。这倒怪不得夏明远,家里只有酸菜、萝卜,而小九路的菜市场上除了土豆别无他物。初夏时候,他在蔬菜合作社里托了关系,买来了甘蓝和菜花,结果费力不讨好。这两样蔬菜价钱之昂贵,简直让人震惊,可是乔雅并没有因此满意过哪怕片刻。当她想吃鱼时,夏明远忍无可忍,只买了一点儿便宜的泥鳅,骗她说,买不到鱼。这一次乔雅反倒欣然接受了,因为她相信泥鳅含有更多的蛋白质。家人完全被她弄糊涂了,私下评论说,没见过这么无理取闹的媳­妇­。这个说法倒是距真相不远。我­奶­­奶­终于皱着眉头说,也不能太娇气了。乔雅怔住了,突然愤怒到自己不曾预料的程度:又不是我要生的!听了这话,在她的子­宮­里,夏冲不满地翻了个身。

上学时,乔雅把两句话铭记在心,一句是“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另一句“一清华,二北大……”是关于大学排名的顺口溜儿。这两句话闪耀光泽,促使她刻苦攻读,不曾懈怠。像多数女孩一样,她“只专不红”,对政治缺乏兴趣,却因此颇讨那些老教师们的欢心。她偷偷读过一些流行的苏联小说,也颇多浪漫的念头,可是做过的最离经叛道的事也只不过是写纸条与男生探讨课业而已,除此之外,便是在读《反杜林论》时对坏家伙杜林的想法颇感兴趣了。

她最亲密的一个朋友,于蓝,在评剧团当演员,早早就结了婚。乔雅的母亲索玉琴阻止她们继续密切来往,“你一个姑娘,跟人家结婚的勾打连环­干­什么?”“勾打连环”就是“勾搭”的意思。乔雅阳奉­阴­违,继续偷偷跑到于蓝家去。索玉琴的担心不无道理。于蓝果然怀着新鲜的兴致大讲男女之间的秘密,乔雅也极有兴趣。在不同的周末,这种闺中密谈持续了一年有余,却丝毫没有扰乱乔雅的步调。她坚信,自己的未来在首都。即便她的脑子充满了对男­性­的幻想,也是坚定地指向着“一清华”和“二北大”的男生——系着白围巾。其他人不予考虑。

就在她读到高三,完全调试好了自己这台考试机器之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高考被废除了。

乔雅继续留在学校一年,幻想着高考很快就会恢复。她随着斗志昂扬的男生们去了中共中央东北局。他们砸烂了东北局的几间办公室,批斗了抓到的六个走资派,命令他们面壁。下一周,他们杀了个回马枪,袭击了同一个地方,在会场上挂起了巨大的标语,“炮轰东北局,直捣阎王殿,活捉宋任穷”,他们一遍又一遍对着宋任穷本人高呼着这几句口号,就好像它是一个尚待实现的目标似的。她参加了各种学习大会,有一次听了一个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盲人积极分子的发言,那个年轻人两鬓剃得­精­光,头顶的头发又过分硬挺,看上去就像一只瞎眼的板刷,站在四支金属麦克风后,尖利和不安地喊叫着,在一次蹦跳之后晕倒了。这情形让乔雅倒了胃口。大字报遮天蔽日,从墙角处一直贴到了炼钢厂的高炉顶端。城市完全被白纸包裹了。高音喇叭永远在喧嚷。有时候,人们用木枪、皮带和自来水管打人,有时候用钢丝钳打,还有的时候用步枪打。她发现这一切不是浪漫,而是枯燥。这枯燥甚至淹没了惊恐。她变得焦躁起来。当于蓝的­性­兴趣也转换为对国庆大辩论的狂热之后,十八岁的乔雅就更加孤独了。

鸭绿江街上也有小型的批斗会。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一个窃贼和一个破鞋,被戴上了纸糊的尖帽游街示众。再一年,附近工厂的工人们庆祝“九大”召开,列成方队走过街道,每个女工都捧着一个压力锅那么大的毛主席像。夏天,硅酸盐厂附属医院需要又红又专的学生去做预备医士,乔雅得到了机会,可是她不情愿就此上班,和她的同学们一起从窗口爬进火车,去了北京。

在享受了免费而又糟糕至极的食宿之后,她们在天安门广场上见到了毛主席。数万名学生在广场上等待的时间长达九个小时,无处大小便,女生们只好围成密不透风的环状人墙,依次入内纾困。当毛主席乘坐的敞篷吉普车迂缓地驶出金水桥,欢呼声响彻云霄,孩子们痛哭流涕。

乔雅在北京停留了一个月。她登上了景山,跳过石棱和雨后短暂出现的山涧,俯瞰下去,看到北京城就像平铺的群山,层峦叠嶂的青灰中侵入了严厉的苏式建筑。乔雅怅然若失。她并未看到什么光辉。与其说这是北京,倒不如说它是对于北京的理想。离开首都时,乔雅留下了她的骄傲的少女心气、排泄物和眼泪,还有一张在颐和园拍摄的黑白相片——把它作为友谊的见证送给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北京女孩——带回了几个黯淡的印象,其中之一是高考再也不会恢复了。

乔雅成为了一名女医士。两个月之后,她才意识到这是再幸运不过的事。没有工作的年轻人又一次去了火车站,目的是上山下乡。她没有任何理由不接受命运。硅酸盐厂的造反派与保守派组织之间斗个不停,你死我活。一拨人残酷地拷打对手,逼迫得别人自杀,然后被打倒,第二拨人夺了权,做同样的事。好人坏人的界限模糊了。生活就像下雨下雪又下雹子的天气。一切都失去了准则。乔雅终于感到了恐惧,她为此能做的唯一的事只是给受伤的人打破伤风针。

当乔雅在金水桥边含羞小便时,夏明远正在硅酸盐厂的调试车间里欢呼着,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瞻仰巴基斯坦朋友送给毛主席、毛主席又转送给人民的芒果。他是个相貌英俊、生气勃勃、没有什么主见的调试员。一个介绍人安排了他与乔雅的相亲,他缺乏城府,当场表示了满意,仅此一点便引起了乔雅的反感。他当着她的面赞叹说,这姑娘多好,这姑娘多白!这是确实的,乔雅虽谈不上姿­色­出众,皮肤却像瓷娃娃一般又白又细。她本来就对这个长她两岁的高考落榜生心怀鄙夷,如今又被他的冒失惹恼了,立刻翻了脸,说这人太黑,我不同意!

他们展开了一场颜­色­战争。这是一场艰苦的拉锯战。用当时的话说,夏明远想跟她结合,因为她白,而她拒绝跟他结合,因为他黑。他们都缺乏恋爱经验,既没有发现彼此言不由衷,也没发现这是一种­性­别攻守游戏。罕见的厚脸皮再加上某种过分天真的迟钝,令夏明远不曾感到自尊受挫,竟在乔雅的冷言冷语中坚持了下来。两个月后,乔雅的父亲乔允升发起了脾气,表面上听来是对“姓夏的小子”的遭遇抱不平,实质则是感到女儿的不出嫁会增加家庭的负担。乔雅痛哭了一场,像哪吒数落父亲一般,历数自己参加工作几个月以来给家里上交了多少工资,然后妥协了。这是一九七0年的九月,时日倥偬,乔雅已经二十一岁,不得不冷静地结了婚。婚礼是嘈杂的,与她少女时期的设想完全不同,既没有诗朗诵,也没有欢快的歌声,每个人的脸上都由于冷雨和疲劳而缺乏笑容。大家举杯共祝一对新人相亲相爱,共同进步,又祝毛主席万寿无疆。送客时乔雅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跟不适合系白围巾的新郎并肩站在一起。

婚后的生活不能说是幸福的但是一切顺利。他们与夏家父母共用一套位于一楼的有两个房间的小房子,在公用走廊里做饭,在院子中央的自动压力井边取水。乔雅展示了她的娴雅、温柔、大方的一面,隐藏了其他面目,在鸭绿江街上的这个敝旧的院子里赢得了交口称赞。唯一的问题是,她时常露出心不在焉的神态。跟别的新­妇­不同,她甚至不是很喜欢回娘家。她喜欢去的是于蓝家。

只有对于蓝,乔雅才能一述衷曲:生活怎么这么没意思啊。我不想在他们家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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