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夏璐死了之后,夏氏家族只有一个女孩了,就是令人遗憾的夏冰。
夏冰有很多绰号,“钩子”、“小肾炎”、“老板娘”,等等。当然,都是夏冲取的,把她气得发疯,他却说,这一切是她自取其辱。比如她被叫作“钩子”是因为她总是模仿附近院子里一个风骚的女人的举止,而那个女人的绰号就是“钩子”。叫她“小肾炎”是因为她总是把“沈阳”说成“肾炎”。这个绰号是乔雅最严厉禁止的,因为不吉利。“老板娘”则来自于有一次夏冰冒失地说,自己将来想当一个老板娘。她八岁了,像每个孩子一样,已了解写作文是必须撒谎的,因此在作文中说她的理想是做一名教师,“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其实她想当的是小卖铺老板娘。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免费地、无限量地享用小卖铺里的蛋糕、汽水、糖果和冰棍了。
一九八四年夏天,夏冲升上了初中,从“硅小”到“硅中”,感觉就像只是升了一个年级。
转年四月,他给夏冰取了一个新的绰号。那时他刚刚听到一首歌: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的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他发现了这个格式,把一个词分开,并在每个字前面加上一个“阿”。这样一来,夏冰在他口中就成了“阿夏阿冰”。他也注意到了电视新闻里常常提到全国人大副委员长阿沛·阿旺晋美,这样一来,夏冰又成了“阿夏阿冰·阿旺晋美”。毫不犹豫地,夏冰立刻回敬夏冲为“阿笨阿蛋”和“阿笨阿蛋·阿旺晋美”。
阿夏阿冰·阿旺晋美既是败家子,也是守财奴。她和夏冲各有一只存钱罐,小塑料房子,平时把零钱从烟囱里塞进去,庄严承诺不到必要的时候决不开门。有一天,乔雅说,必要的时候到了,他们该参加《北京晚报》主办的“爱我中华修我长城”捐助活动。他们打开了小房子的门,夏冲的存款滚滚流淌,他从中取出了二十元交给乔雅。然后大家都盯着夏冰的小房子。每个人都了解,那些硬币早已化为各种美味,主要是炸糕,被她吃到肚子里去了。夏冰夸张地摇晃她的小房子,晃得那么厉害,就像里面有一座银行,直到所有的钱都跳出来了,于是真相大白:她只有一块八毛七。她只拣出了一个五分硬币,两个一分硬币,放到夏冲的钱旁边。
“就说是我和他一起捐的吧,”她坦坦荡荡地说,“国家能不能给我写封表扬信,寄给杨老师啊?”
她的确非常需要表扬信。杨老师对她很不满意。夏冰的同桌是个男孩,叫耿云霄,上课的时候,夏冰对他说:“你不许动,我躺会儿!”就在椅子上蜷缩起来,头枕在耿云霄的大腿上。杨老师正讲着课,满心疑惑,夏冰怎么没了呢?就问:“耿云霄,夏冰呢?”耿云霄想站起来回答老师,却不敢站起来,想回答说夏冰躺着呢,也不敢说—夏冰正躺着掐他的大腿呢。
无论乔雅如何苦口婆心,夏冰都拒绝交出剩余的一块八。乔雅很难像对夏冲那样对她疾言厉色,更别提揍她了。夏冰自幼由奶奶带大,仰仗奶奶,几乎有治外法权。她也最大限度地利用了特权。她说,她计算过了,把这笔钱存到银行里的话,利滚利,到她结婚的时候就是一大笔钱。
“好吧,”乔雅黑着脸,记仇地说,“到时你就用这钱吧,我决不给你嫁妆!”
没有人能拿走夏冰的一分钱。可是豆豆是她的克星,让她彻底破了财。在它到来之前,家里养着一只猫,也不大,即将成年的样子,夏冲和夏冰都宠爱有加,可是豆豆一来,他们的宠爱立刻就转移到了它的身上。豆豆是一只巴哥犬,最初才一个月大,圆滚滚的,只能喝牛奶,憨态可掬,转圈儿咬自己的尾巴,走路时昂首挺胸,流里流气,状似拳击手,却时常摔一个马趴,魅力之大远非那只猫可比。这只猫非常嫉妒,总是欺负豆豆,豆豆只有可怜地嚎叫的份儿。长大之后,它仍然不是猫的对手。猫躲在凳子下面,伸出一只爪子攻击豆豆,刺拳快如闪电。夏冰就此认定这只猫的人品不好,恨之入骨,一连打了它几顿。有一天,猫钻进橱柜,偷了一条鱼,还故意把鱼放在大家都能看见的地方。显然它跟夏冲一样,也开始恨这个家了。不出三天,猫就消失了。夏冲找了找,全无头绪,也就作罢。想必是被别人家收留了。
作为一个起绰号的专家,夏冲至少给豆豆起了二十个名字,比如“火枪手”,因为它脾气很冲,或者“毛珍”,因为它像《尼尔斯骑鹅旅行记》里的同名大白鹅一样自我感觉极佳,总之个个精彩绝伦。可是夏冰坚持叫它豆豆,因为这曾是她的名字。没办法,反正人人都知道,夏冰是没什么品位的。
豆豆聪明活泼,待人体贴,嘴馋。它长齐了牙齿之后,夏冰买给它一袋鱼皮豆。豆豆兴奋地追逐满地乱滚的豆子,嚼得嘎嘣嘎嘣响,吃尽之后就像马一样喷着鼻子,感激地缠绕在夏冰的腿边,绕啊绕啊,把她的心都绕酥了,于是又买了一袋鱼皮豆。两个豆豆之间很有默契,她喂了它吃的,它就把爪子在她的手腕上轻轻一搭,表示把她当作是一伙儿的,她们将永不分离,如果有一天世界末日了,就一起去抓猫吃。这一搭简直要了夏冰的命。很快,她的嫁妆全部换成了鱼皮豆。这时她又心疼起钱来,攀比着夏冲,逼迫着他也把钱拿出来,买鱼皮豆给豆豆吃。
夏冲立刻就拒绝了。跟奢侈的妹妹相比,他过着清教徒般的生活,把每一分钱都塞进塑料小房子,虽然自己也为之苦恼。“我自己都没吃过鱼皮豆,你以为我不想吃啊?”他不满地说。
夏冲不得不暗自惊叹,夏冰对豆豆太好了,简直可以为它付出一切。她喂它吃的,抚摸它,三句话不离豆豆。每次放学回家她都是急匆匆地跑回来,立刻就要见到它。她的脸上充满柔情。她给它梳毛,抱着它睡觉,挠它的痒痒,一旦醒了,发觉它不在身边,立刻就喊,豆豆!第一时间寻找它,已经成了她的本能反应。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她跟它亲嘴,看着它时目光温柔,如梦似幻。她成了豆豆的妈妈。有一次,夏冲看见她跟它说话,还哭了。他瞠目结舌。
他也喜欢豆豆,尤其喜欢带它出去玩,他骑上自行车,小小的豆豆在车边向前猛冲,身侧的肌肉在毛发下面涌动着。飞驰吧,狮子鼻的小姑娘!那是愉快的傍晚,空气是暖和的,太阳像一杯汽酒,你与你的小狗为伴,道路好似永无尽头,一切都变得温煦和美好。但是,他对豆豆的爱远远不如夏冰多。夏冰的眼泪让他暗暗震惊。他从没想过还有另外一个小孩像他一样孤独,至于夏冰,就更是连想都没想过了。他十二岁,孤独的滋味尝尽,对于何为孤独,却不甚了了。
夏冰是多余出来的孩子。在这一点上,她有一个人可资参照,就是小姨乔芳。当年索玉琴到了不想怀孕的年纪,意外地有了乔芳,乔芳就成了多余的小孩,|乳名就叫“多多”。同样,乔雅当时也不想再要第二个孩子,准备堕胎,可是到了医院,夏明远哭了,他说,你怎么这么狠心,这也是条命呀。乔雅觉得羞耻,一个爷们儿,哭什么?她妥协了,这样就有了夏冰。让夏冲觉得有一点儿不可思议的是,直到很多年后,夏冰仍旧对这个自己出生前的小细节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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