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春天最初是温暖、干旱和多风的。已经是柏林墙倒塌的前一年,夏冲模糊地感到四周弥漫着某种暧昧不明的紧张感,引而不发,又好似一切如常,未来仍将是漫长而蒙昧的太平年月。其时他读高一。正是“治理整顿”时期,物价动荡,人心浮动,到处都排着长长的买东西的队伍。洗衣粉涨价、鸡蛋涨价之类的小道消息不绝于耳。圆石城的主妇们忙个不停。天干物燥,南风不停地吹来粉尘般的阳光。那把小提琴,放在柜子顶端,一天下午爆裂了。这个声音构成了对这段日子的印象。惊心的一响,琴板裂开。音乐被废黜了,尖叫着,而松香释放出饱含热量的气味。不知为何,夏冲一再梦到失火。他梦到各种各样的建筑,有的烈火熊熊,有的只有幽暗的红光,像蜂窝煤将要燃尽的样子,有的房子则像蜡一样滴滴答答地融化了。他渴睡着。一天深夜,真的听到消防车慢吞吞地在窗前开过,街上有很多人在奔跑,在喊叫。
这一年,说不清楚他为什么那么困倦,似乎永远需要睡眠,要像一头熊那样睡上一个冬天,才能在浆果的芳香诱惑中精力充沛地、幸福地醒来。外界的一切对他而言是隔膜的,相当遥远,他沉浸在自己的沙堡般的内在世界中。紧接着,雨水在四月下来,激起了瘴气般的团团冷雾。
圆石城,一九八八年。冰霰急急地落下,打碎了运河对面星星点点的野花。屋顶上水光片片。烟在青郁的天空中迟迟疑疑地升起,那是硅酸盐厂的百无聊赖的工人们想把拢到的树枝烧掉。电车在榆树的枝丫间打出蓝色的火花。雨水翻搅出了肮脏的渠水的气味,一直飘过几条街。
姥爷和姥姥把房子让给了长子乔年,搬到了化工厂附近,那儿几乎是郊外了。作为补偿,乔年给他们买了一套廉价的一楼旧房。姥爷在新家的窗外围了一个花圃,扎了篱笆。周末的早上,夏冲骑半个小时自行车来到这儿,站在花圃里,东摸摸西摸摸,手指冻得发麻。花草放肆地淹没了篱笆下面的砖脚。雨水从窄窄的铁皮屋檐上滴落下来,有股铁锈的味道。这春天并不冷清。比高大乔木稍低一层,一株株的西府海棠正在街边怒放着,咆哮着,像颜料桶般肆意泼洒着淡红色。少年宫的孩子们,列队而来,在街边画水彩写生,挥动画笔,把花朵画得好似莽撞无知的焰火。街头墙角,绿意葳蕤。火车在两条街外驶过,震得窗玻璃咔嗒作响,花朵频频颤抖,配搭着空气中某个地方正在震荡起的水淋淋的雷声。鸟如流矢消失在树丛中。夜里,下水井中暗流奔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轻轻翻滚。许久之后,细雨疏风才消停下来,然而它已经弄乱了世界。街道上、汽车站、交通墩的脱了漆的烂木缝隙里,到处都是凌乱的春痕。
夏冲记得这些,甚于记得其他一切。这情景正合一句词:“溪雨急,岸花狂。趁残鸦、飞过苍茫。”
他十六岁了。这缭乱而忧郁的季节绷紧了它的琴弦。这使得夏冲像街边的椿树一般产生了苦恼的气味,又像动物一般受到潺潺春雨的吸引。这一切没有人了解。在当时,甚至无人可以想象。
每天早上,天将破晓,他就被扰醒了。伴随着厨房里煤气的咝咝叫声,客厅里的说话声令人烦躁地涌进屋来。一天早上,他听到父亲在厨房里抱怨着工厂里的事情。下属企业正在准备承包,有人私下捞钱,而人事部长私下里提拔了一个“铁子”。这个词正是那一年流行开来的,指挚友、兄弟,也专指情妇,在这儿是最后一个意思。下面告了上来,但是总厂党委开了个会,竟然通过了这次提拔。父亲准备在当天的会议上提些意见,乔雅则试图阻止他。正是这种为了不吵醒他而压低了声音的争吵,令夏冲愤怒到预料之外的程度。令他生气的还有厨房里总是传来土豆的气味。真是奇怪,乔雅不是说过她最讨厌土豆吗?若问为什么为此生气,他自己也得承认理由欠奉。夏冲变成了一个怪物。不只是土豆,牛奶、油和醋,所有清晨时做饭的气味都变得难以忍受了。夏冲困倦地爬起来,打开了窗子,又跳回床上。清冷、新鲜、混着烟气的春日空气扑打着他的身体。乔雅的喊声从屋门外传来:“把窗户关上,下着雨呢。”
残酷的春雨,与造就它的四月天空浑然一体,折磨着这个早晨的万事万物,却令夏冲体味到无端的喜悦。雨滴溅起了弱小的细霰,一点点打湿了窗棂。乔雅自己走进来,把窗子关上了。
她上班走了,高跟鞋愤怒地在簇新的地板上敲着。房门怦然一响。她已不再期望夏冲遵命行事。在冬天里,她哭了,说,我已经对你不抱希望了,我那个可爱的、上进的、听话的儿子,早在十四岁时就已经死了。她不再拥有他。那个逗乐的婴儿已经湮没在生活的冷漠面目之中。
乔雅意识到夏冲正经历着某种青春期危机,却束手无策。她观察他的脸庞,猜测他是读了不好的书,身体正受到不健康念头的煎熬。孩子如此迅速地变得成熟的事实激起了她的疑虑。她开始侦察他。夏冲为妈妈早上像个小偷似的潜进屋来查看他夜里扔到床下的内裤的举动深感羞愧和厌恶,可是他找不到恰当的沟通方法,只能装睡,躲避。但是,怒气并不会因此消除,到了晚上,它要寻找妈妈该不该替他收拾东西、台灯罩上的灰尘是否该立即清洁之类的借☐爆发出来。
夏冲对母亲大吼大叫,却不能十分肯定这与那些早上发生的事有关。他轻易地感到了悲伤。
最激烈的一次冲突是在稍早前的一个上午,由他拿在手里的一盘翻录了“猛士”的tdk盒带引起。事情的原委我早已不记得了。那好像是个星期日,因为别的上午夏冲不大可能待在家里。乔雅指责他一味贪玩和赶时髦,在学业上越来越不用功,他吼叫说,我用不着你管,你少管我!不会疏导愤怒的儿子先哭了,随后妈妈也在争吵告一段落之后落下了眼泪。我想,她也许比我更觉得家庭已经成为了监牢。在周日,夏冲可以跑掉,她却只能留在令人窒息的房子里。
离开家成了一件惬意的、值得为之庆祝般深深呼出一口气的事。在那些日子里,如果没有诸如劳动公园这样人迹不多的地方供他独处的话,夏冲就无处藏身了。他感到孤独,然而假如有人问他为什么,他又无法回答。有陈垚的原因,又不尽然。一定也有家庭的缘故,同样绝非仅此而已。更深的因由,仿佛来自世界的深处,他不能看得清楚。他正在贪婪地生长着,吃饭时狼吞虎咽,一年之内竟要长高十七厘米。休息不好的时候,如果太快站起身,他会眩晕,眼前一片黑暗。阳光的粒子在睫毛上生生不息地跳动着,却与他幽明永隔。就他的感触来说,那一年就像这黑暗。他是抽屉里的男孩,只有扑向开阔的地方才能暂时地、不完全地解脱。
夏冲最乐意步行去学校,电车在身边驶过的婴儿打鼾似的嗡嗡声里面含有某些美好的东西,能够让他安慰、平静。他也喜欢鸽子成群地在天上兜着圈子,最后余韵袅袅地停落在人们的阳台上的情景。有风的日子,鸽群的飞行动作比平时更用力,翅膀在阳光中扇得又轻又快,远看就像一队蝴蝶。甚至,有时他也喜欢人,爱看他们在多云的天气里到院子中央去接水或者给年幼的小姑娘编辫子。路上要经过两条街、一个火车道口和一座铁路桥,他幼稚地想到,千百年后,这些事物也会见证他的存在。夏冲没有找过同路的伙伴,因此这段路只属于他一个人。那时候,很大程度上,圆石城是个属于柳树的城市,他听着风穿透树木的声音便自悦自喜,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这段路通常要走上半个小时之久,他却乐此不疲。他需要的只是迈开步子,走个不停,让双脚疲乏。不过,尽管走路可以放松情绪,他还是难以稀释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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