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小故事是小白讲给乔芳,乔芳又讲给乔雅的。有一天傍晚,马老爷子溜达到了图们江街,问小白:“小伙子,你说,什么叫开放?”小白说:“开放就是开放呗!”马老爷子说:“什么意思呢?”小白说:“这老头子!我给你找找。”他逮住过路的一个小孩,不顾小孩哭闹反抗,把他的书包翻了个底朝天,拣出一本字典,在手指上喷了唾沫,翻了半天,查到了“开放”的词条:
1.动词,(花)展开。百花
2.动词,解除封锁、禁令、限制等。公园每天~|机场关闭了三天,至今日才
3.形容词,性格开朗:性格
“你问的那个开放,我估计,就是这里头的第二个意思。”小白说。
“狗屁不通!”马老爷子早已准备好了回答,“我告诉你,开放就是搞资本主义市场,卖国求荣!”
小白完全没想到这一出。“你这个老逼养的!”他犯起浑来,“自己知道还问我?”他骂骂咧咧,要揍马伯雄,若非有人拦着,恐怕真要像声称的那样把老爷子的“卵子儿”给“挤出来”了。
“小伙子,我是怕你不知道啊!”马伯雄说,跑了。
时代威风凛凛,老爷子不得不暂时雌伏。几个月之后,他忽然精神抖擞,拿回一份本市的日报,上面的社论说,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是党的长期工作。他把社论指给儿子看,马远哲摇了摇头,说父亲理解得不对,当父亲逼问他哪里不对时,他语焉不详。这一次,老爷子占了上风。他警觉到,一个实利主义新时代正在危险地逼近。他的淳朴、忠诚、顽固的鼻子嗅到了这一点。
在饮食方面,这只鼻子就麻木多了。马远哲常在工厂食堂吃晚饭,马老爷子就自己做饭吃,常在楼道里的煤气罐上孤独地蒸馒头,手艺不精,碱大了,馒头上全是黄斑,他不在乎,熬一锅气味可怕的胖头鱼白菜就着吃。他用筷子把自制卤虾酱抹在馒头上,咬着吃,就像在面包上抹果酱。卤虾酱的臭味熏得别人头疼。邻居们不得不皱着眉头,跟他打招呼:“马大爷,又吃鱼?”他回答:“鱼。”邻居又问:“不换换样儿?”这就是敦促他别弄那些讨厌的饭菜的意思。
“换换样儿?有口热乎的吃,就不错了。”每当这时,在街头发表政见时的生命怒火就在马伯雄身上消失无踪了,他弓腰驼背,看上去瞬间苍老了十岁,以被遗弃的老人的凄凉无助的口吻说:“没人管我,我一个人吃啊!我可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其实,谁都知道他才六十一岁。
骑着自行车,马老爷子又出动了。这一次他的活动范围超出了思齐路,找到了本市的日报社。“现在你们是什么舆论导向,嗯?怎么能倡导高消费,不倡导勤俭节约呢?”他径直找到报社的领导,“我写了篇文章,讲抗美援朝的,希望你们这礼拜安排发表。我们应该教育人民啊!”
报社拒绝了他的要求,因为一问便知,这位错别字连篇的作者根本就没有参加过“抗美援朝”。马老爷子回到思齐路,被秋天的烈日晒得头晕,精疲力竭,心情沮丧,恰好逮住隔壁的钱大妈端着一碗来路可疑的黏玉米面大饺子,碗上印着字,“硅酸盐一食”—不是偷了食堂的饺子,就是顺了这只碗!他冲她发了一通脾气,没吃饭就早早躺下了。这个社会怎么了,他不理解。为什么他斗争了一辈子,却处处碰壁?像夏冲一样,他走投无路了。这天夜里,乔雅是厂医院的内科值班医生,接到马远哲的电话,说他父亲病了。乔雅赶到他家,只见老爷子躺在一张单人床上,闭着眼睛,好像在怄气。
她给他量了体温、脉搏、血压,听了心音肺音,看了舌头和扁桃体,悄声对马远哲说:“老爷子没病,许是累了。”马远哲把手放在父亲的额头上:“爸,还发烧?”老爷子“嗯”了两声,不说发烧,也不说没发烧。马远
哲又给他倒了杯热牛奶,他也没喝。马远哲再问什么,老头儿闷声不理,好似昏过去了。马远哲对乔雅苦笑:“心病难治啊。”这时,乔雅看到马伯雄的眼睛陡然迸开一条缝隙,射出两道仇恨的灰光。
想不到,仅仅几个月之后,夏明远就要面临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苦斗,对手正是这位马远哲。
小刘总是一副羞怯和局促的样子,两年前开始在总厂财务部工作。春节前的一天,她找到了夏明远,带来了三本账目。小刘被要求做假账已经有九个月。谁要求的?她说:”“他有什么权力让你做?”
“郭彦明。夏明远说:小刘紧张地瞪着夏明远,半晌才说:“他有马书记的批条。”郭彦明,办公室主任,正是马远哲的心腹。夏明远花了两天时间查看账目,发现漏洞之大足以开进一辆火车。接下来他又花了两个月时间举棋不定。他只是一个小分厂的厂长,管理七十多人而已,总厂共有一万多人,在行政级别上他与总厂党委隔着千山万水。这就像一个小官吏窥见了紫禁城的机密。两个月后,他终于向市重工局党委举报了此事,于是调查组进驻厂区。
夏家的两个孩子对这件事带来的压力一无所知。夏冲自我囚禁着,夏冰则刚刚去了芭蕾舞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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