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家里人得了消息,爸爸妈妈舅舅小姨什么的一股脑杀将过来,怪罪我出了事瞒着家里,责问我怎么搞的,我只好说踢球受了伤。乔大方居然送了我一瓶虎骨酒。妈妈对我的隐瞒尤其愤慨,先是逼我转回离家更近的医院,见我莫名其妙地不予配合,她便大起疑心,每天下午两点便提前下班赶到骨科医院,一直监视我到晚饭之后。花了几天时间,她并没有发现我有与护士通奸、偷制炸弹或者在石膏内窝藏毒品之类的劣行,才泄了气。我只好让戚敏每天中午来,两点之前便离开,以避免她遇到妈妈。戚敏问,干嘛非要避开她不可呢?我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的私事不想让她知道。戚敏说,你啊,介于勉强可以理解和完全莫名其妙之间。
法律系学生会居然也派了人来慰问,假模假式地送了一盒猕猴桃,我亦虚伪地表达了谢意。
除了脚裹在石膏里又热又痒之外,我已经没有不适之感,医生查房时也说,我可以多活动活动,只要保护伤处不被碰撞就好。这天中午,阳光晒得走廊里暖融融的,我就比平时多走了一段路,不知不觉到了一楼大厅,索性摇摇摆摆地出了住院部。天气甚是明媚,雪在融化,屋檐下滴滴答答地响成一片,倒好像春天。在那些病人、家属、腆胸叠肚地来探望受伤员工的单位领导、卖猕猴桃的小贩和医托们的背后,正在这时,戚敏迎面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束水淋淋的花。我问:“拿的什么啊?”“雏菊。”她说着,在离我还有十步的地方站住不动了。我想走过去,可是面前是一片泥泞,想绕过去,拐杖又扭来扭去不予配合。
我说:“你怎么不过来呀?”试图把拐杖提到手里,单脚跳着前进,跳了两步,只好停下来。她仍旧站在原地,说:“接着跳啊。”我左摇右晃,说,什么?“混蛋,你跳啊。继续跳啊!”她似乎啼笑皆非地看着我。我说,你快扶着我,我要倒了。她终于走过来,扶住我,说:“今天怎么不行了?这么几步都走不过去了?那天晚上你怎么那么行呢?都骨折了还那么淫荡,你是不是人啊?”我说:“不知道是骨折,知道的话能爬四层楼吗?”她帮我拿着拐杖,撑着我走向花池。“爬楼时真没觉得疼?”她问。“一点儿都没觉得。真是怪事。”我说。我们小心躲避着水洼。一个水洼,又一个,倒映着冬日的青郁云天。我跳动着,踢起的雪块溅在她的牛仔裤腿和靴子上。
我们在花池子沿儿上坐下。“虽说你这个人毛病很多,”她说,“又淫荡,又自私,有时候还脑子短路,可是总的来说还挺不错的。要不你一直骨折吧,我一直扶着你,我就不担心你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我以为这只是戏谑之语,可是当我看她时,她的侧脸上露出二十二岁的年纪的那种格外认真的表情。
她举起水淋淋的花束,问我:“好看吗?”手腕轻轻抖动,水珠子流泻下来。一个迷你型瀑布。“好看。”我说。我们静静坐了一会儿。我拿过那束雏菊,看着它们小小的几乎冰冻的花朵。无论是多么普通的花,都可以说是奇迹般的设计,雏菊尤其有一种朴素、顽强的美妙之处。
有一会儿我们默默无语。她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说:“想什么?”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眯着眼睛看着云隙里的太阳,“你知道那句话吗?‘频呼小玉原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有人问五祖法演,什么是祖师西来意?法演就说了这句。一个姑娘名叫小艳,情人檀郎来找她,小艳想让他知道她在,又不好直接告诉他,就借机叫丫鬟小玉,让她做这个事那个事,其实呢,她根本没事。人和人,其实都是这么回事吧。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是不是?可是有你在身边呢,我会觉得安心,这就再好没有了。你不在我身边呢,我会想你,昨天我在家里,傍晚尤其想你,差一点儿就哭了。什么是爱呢?世上真有这东西吗?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这世上真有思念这回事。这就好了。当然,我没哭。我在卧室里唱了一会儿歌,想,明天买一束雏菊给他,这么一想,就好了。你看,设定很容易达到的目标,达到了就很开心了。我小时候,我爸爸总是对别人说,戚敏以后要是不做出一番成就,就是自己耽误自己了。可是什么叫自己耽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聪明、漂亮、成就什么的,大概都不少,可是幸福,我很少看到。我从小见惯了爸爸妈妈的争吵,
见惯了姑姑的眼泪,还有我以前那个老师,周素姗,她也活得很不开心。小学三年级,我就对自己说,人生的要求一定要低,这样才不会失望。现在想来,对一个小孩来说,这想法真是有点儿残酷啊。可是人就是这么长大的。嗯,我说得太多了,这算是充分表白了吧?亲爱的,如果你懂得心意,我就感激不尽啦。”
正是这段话,让我再深切没有地感到惭愧。我也感到,心中有什么冰冷之物正在融化开来。
“怀疑”二字,恐怕就是我在生活中渐次得到的一切的总括。而这一天,戚敏的话,又恰好可以用单纯无畏、充满生机的“信”来概括。除此之外,对于我为什么在那个冬日里手捧着水淋淋的雏掬花束,既自惭形秽,又体会到一种沁人心脾的温柔与希望,我再也找不到别的解释了。
我的跖骨到了三月中旬已经完好如初。五月初,课程全部结束,交了毕业论文,工作单位也定了下来,空闲极多,我又不喜欢在学校里跟大家在酒桌上告别来告别去的,恰好罗燕阿姨有一次到家里来说要去看陈垚,我便陪她一起去了一趟。陈垚就要出狱了。罗燕比以前老了很多,与陈国庆离了婚,独自生活。坐在长途汽车上,她颇为沉默。我试图安慰她,说,陈垚出来了,阿姨您也算熬出头了。罗燕笑笑说,是啊,都七年了,正是你读高中和大学这七年。
这一次,我们只是远远地望见了陈垚的身影。他孤独的身影走在荒烟蔓草中,永远地刻入了我的记忆。
那些天他在出“外勤”,就是外出劳动,我们辗转了几趟汽车,才到了那个辽河三角洲湿地中的农场。这片湿地七百多平方公里,边缘有一溜儿小造纸厂,湖洲纵横,生长着密密实实的芦苇,站在高处看就像一块厚毯子。芦苇荡中间遍布沟壑,可供运送芦苇的船只通行,每片湖洲之间则由堤坝分隔。陈垚他们正是在修筑堤坝。无数柳絮在阳光中随风飘拂,在湖中岛上,密密匝匝的树林的深暗绿色之中,有小小的蓓蕾鼓胀着,宛如点点光粒,隐忍地跳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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