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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真情假意

司马兰廷站了起来:“怎么?觉得气血不顺畅?”

苏小哥闭上眼睛,充耳不闻。

慢慢坐回床边,司马兰廷盯着他的右肩头:“不想废了右手这几天就小心些。其实这肩头的伤好办,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你体内真气激荡不休。元神损耗了还患了内伤,我都不敢把你交给别人医治。你是不是用了释天则?”

苏子鱼加了两个字:“滚远点。”

准备开始打坐调气。

司马兰廷本来就不是好脾气好秉­性­的主,这是对着苏子鱼再加上他自己又内心有愧才忍了又忍,吞下怒气好言相劝道:“如今你体内真气不稳,两股内息时时翻腾相斗实是凶险,没有想好对策千万不要妄动,以免引发更大的危机。”

忍气吞声的北海王少见,从善如流的苏二爷更少见,那里肯理会司马兰廷的逆耳忠言,当下抱守归一,开始打起坐来。

见他这样,披着羊皮的俊美王爷终于冷下脸,露出虎狼本­性­,手轻轻一杨,弹出一抹粉尘。苏二爷应声而倒,瞪着一双杏眼恨不得扑上去就是一通暴揍。

两人对视有一盏茶的时间,北海王脸­色­­阴­暗的站起来:“我去传人送点食物上来,你先进点食再说。”

苏子鱼道:“呸!”

司马兰廷没理会他,径直往外走,刚踏出房门甩出一鞭子“啪!”地一声将雕花­精­致的木栏击得粉碎。外面等着的两个小丫头吓得一哆嗦。

其实扬声就能唤人,他出来纯粹是忍不住想撒撒气。杨家一倒台,势力初初更替,万事殆新千头万绪,有人忙着集结新关系和旧势力撇清关系,有人忙着争功巩固新势力,有人忙着逃跑,有人忙着排除异己。只有他忙着拼命挤出时间照顾苏子鱼,每隔几个时辰看诊一次仍不放心,赶着空就来亲自看护。

却不过是热脸贴上了冷ρi股。

也不是生苏子鱼的气,觉得憋闷无力而已,这一回素善权谋的北海王真的不知道如何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拖着,哄着,硬撑着吧。

以后几天,两人之间仍是这般冷言冷语横眉相对,只是苏小哥放聪明些了,自己的伤总归要医的何必跟自己过不去,让人每次下药才算完,这不是犯贱么?所以司马医生说到养伤治病时,他是不反抗的。司马兰廷也庆幸,起码没出现最让他害怕的情形,没闹着硬离开王府回他师父那里去,算不错了。可他这担心其实是多余的,苏小哥此时还真没想到这碴儿,他打得是另一种算盘:分家。

三天之后,苏小哥的手臂基本无碍了,司马兰廷再近不了他的身。苏小哥麻利的搬回栖逸院,叫来奉明说要在院外面修溜儿围墙起来,堵了从府里到院里的路,在东墙那面开道大门从此和北海王各过各的。

苏小哥语气强硬,根本就不是商量而是主意已定。奉明在此事上并不认为哥哥司马兰廷做错了什么,劝了半天无果,也气道:“二少爷这是打定了主意闹分家了,既然分了家老仆我是王府的总管,便管不到小少爷府上了,无法帮二少爷修墙挖门。”

财大气粗的苏小哥抱着养父苏卿怀,外公杨骏留给他的两份遗产毫不气弱:“明叔不帮我就算了,我自己请人回来修。”

其实只要司马兰廷发句话,苏二爷抱着银子在洛阳也找不到人给他修墙挖门,谁敢妄动北海王府啊?可这么一来就等于逼苏子鱼离开,司马兰廷是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听完奉明的转述,司马兰廷苦笑半刻,只得派了工匠来修墙开门,改掉一些品衔上屋宇用度的违限之处给苏子鱼单用。

这些工匠表面上听苏子鱼的意见,但私下里根据王府的指示留了很大余地,门是正正经经的开了,可那墙修得却不那么实在,上面花窗月洞,雕栏玉砌做得像高了一截的廊壁。对外有人问起,司马兰廷还得宣称是“成武侯之弟,除逆有功特别褒赏的。”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九十六祸福不定

苏子鱼知道奉喜死了,是在搬进栖逸院的第二天。他是司马兰廷划给苏子鱼的人,苏子鱼去武昌奉喜没跟着走已经不合常理,现在苏二爷要分家,奉明再推说奉喜执行其他任务去了苏子鱼也不会善罢甘休。

或许是这几日眼见听闻了太多死亡,苏子鱼知道真相后并没有太激动的反应。他问奉明是什么时候的事,奉明还想瞒他,回说是苏子鱼去武昌后喜子执行任务时出了意外。苏子鱼沉默的听着,心里追思起去武昌前后的情形,突然打断道:“不对,明叔别瞒我了,是我离开洛阳的前一天出的事吧?”

奉明一惊,露出愕然的表情,他不知道苏子鱼是推断出来的还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只得原原本本把事情讲了一遍,最后劝道:“这事二少爷也别怨殿下,他也是为你好才瞒着你的。”

苏子鱼不置可否,只说要去看看奉喜上柱香。

回去王府后,奉明甚感欣慰。对司马兰廷说道:“小少爷也知道识大体了。”

“不是。”司马兰廷的脸藏在明明暗暗的烛光背后显得清冷而孤单,“他现在不去寻仇生事是知道自己伤还没好,他是不肯让人占半点便宜的人,还是叫羽卫暗中把他盯劳了,别让他闹事也别让人伤了他。”

看着自己一手照顾大的司马兰廷,奉明不觉忧心忡忡,有些害怕两兄弟继续闹下去间嫌会越闹越大,最终让北海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人情味又消散殆尽。

的确,苏子鱼这人大大咧咧却并非不知轻重,趁府里乱糟糟的在改造中索­性­住到了白马寺里。一则为养外伤,二则为了医治内伤。

师祖道安又禅定了,慧宁师伯似乎料到他会回来对他的出现毫不意外,只对他的伤势大皱眉头。这个一向老成持重的和尚差点跳起来暴打苏子鱼。

“怎么搞成这样的!就算你师父没教你量力而为,你自已也该懂得开源节流适可而止吧?”

这可真是冤枉慧远了,为了教育苏子鱼他连神通幻境都用过,可夏虫不足以语冰,徒弟不受教,有什么办法?

慧宁老和尚发脾气是千载难逢的,苏子鱼恬着脸喊着师伯救命,慧宁也只得容他泼皮耍癞。很快,恢复常态的慧宁一面切脉一面用佛释高僧独有的神识内察之法为他诊断。

“元神尽耗,真气混乱。这违背佛门修行之法的外入真气,滋滋不绝动辄随意而来,自动自发循环不休。虽然不是刻意而为,其气如丝如线尚不至于成灾,但天长日久日积月累也不过是养虎为患。最难办的是你如今需要行气育神,如此境遇却不敢妄动,一个不好便是走火入魔,只得神仙可救了。”

苏子鱼闻言大惊:“我不过是危机时刻用了道门的释天心法,如果与自身真气不相容那师伯替我化解压制即可,怎么会继续自发吸纳天地元气入体,滋滋不绝周行而不殆呢?我听说修道之人,如果开了窍便进入引气期,至后来可以从气而出丹,由丹而孕神,引神而返虚,到最后洞察天地,从而飞升天界。难道师侄我不明不白的竟然要做神仙了么?仙道简要,佛法博­精­,非让我选我还是宁愿成佛的。”

他在这里嫌弃人家修仙之法是下乘之道,却不想想他现在只是可以牵动灵气入体,还不可为己所用甚是凶险。即便可以好好的为己所用,那修仙之人从引气期至飞升成仙悟­性­够福泽深的也得花上百年,运气差点悟­性­低点的得花去几百上千年,那里轮得到他?

慧宁毕竟是得道高僧,对他这些狂言乱语听而不闻,一直眉头微皱,沉思半晌忽道:“你看见过旋风吗?”

“啊?”

“原本风平浪静的之处,若是有两股相反方向的风流,一股从左至右旋转而另一股从右至左旋转,两相绞杂在一起便会形成盘旋之势,很容易就将周围的事物都牵引进去。现在,你体内的真气就像一个旋涡,能够自发的牵引灵气入体,却不是有规律的也不能为你所控制,所以真气在你体内散乱无章,越演越烈。依我之见,你体内原本就有异类真气存在,虽然表面无恙,其实暗藏隐患,因此才能一触而发,启动之后急骤形成旋涡。”

苏子鱼认真思索:“难道跟我幼时自己胡乱练习了释天则心法有关?”随笑起来,“那我不是因祸得福了?如此自引自发今后我不需练功,真气便可自然增长,过不了几年恐怕连师伯都比不了我。哈哈哈,正合我心意。”

慧宁轻轻一叹:“原来如此。你也无需太担心,有此际遇其实难能可贵只是福祸各半。是福,便如你所说事半功倍平白可添旁人数十年功力;是灾,不过如舟行乱水重过载量,想我莲宗一脉能人辈出至少也能保你不至灭顶。”

苏小哥明明一派无心无肺,洋洋自得,偏偏慧宁却能一眼看穿揪出那傻话背后的愁意,没有斥责,没有推诿,淡淡然言语之间情谊甚笃,倒让苏子鱼一下子红了眼眶。

“师伯……”

慧宁安慰的拍拍他的手背:“为今之计,需找两名功力高出你数倍之人,其一为你克化莲宗真气百溪归流循序建次,其一为你理顺道家真气冲开淤节导正循环。师门这边咱们几个老和尚都堪担当,只是释天则……未知令兄可否担此大任?”

通常门户之见乃是武功修行的大碍,百年来一直暗中较劲的释道之争比之普通的门户之别,盘根错结牵扯更多。换了别处莫说坦诚合作,就是两宗相安共处也是不易。但道安一脉不愧是得道大家,兼容并济之旨非是做给人看的表面功夫于此事上就可窥见一斑。况且这同力施法还是将自己的法门诀窍毫无隐瞒的暴露于他人眼皮底下,换了旁人也必不肯如此爽快。这慧宁往日行事作风和慧远的妙用亲切、绵密回互,和慧清的机锋峻烈都大为不同,他理事颇有些随波逐流之态,今日决断明辨之快让苏子鱼不得不刮目相看。

即便如此,他仍是对慧宁的提议不大接受。

“师伯……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他才跟司马兰廷分家,现在要他去做小伏低想想都觉难堪。

慧宁一眼瞥来,万般心事似乎尽入法眼,五脏六腑的花花肠子都被穿了个透。这位道安门下的首席弟子一针见血的指出:“一起便觉,一觉便转。此是转祸为福,起死回生的关头,切莫轻易放过,当做儿戏。义气之争还比不过­性­命攸关么?”

九十七是非之执(一)

又过了三天,奉勤和秋水从武昌回来了。苏子鱼见府里的工事也进入尾声便搬回了栖逸院,免得慧宁见着他就唠叨。

苏子鱼虽然单分出来,可府里的下属仍然把他当成北海王府的二爷,只当他闹闹脾气以后还是会搬回去的。也不是头一遭闹这事儿了,最后苏二爷还不是被哄回去了?

王府里怕下人不得力,把奉勇调过来当了大管家,明眼的都清楚奉勇得了这回历练怕是以后铁定要晋升的了,明叔虽然还健朗毕竟年纪也不小了,今后两家并回去奉勇便可分担些责任。苏子鱼对这些一概不理,反正人派给他,他就使唤。也不计较,也没动过外面另请的心思。正因为他这种态度,大多数人都认为用不了多久这隔墙就是会被推倒的。

其实那些人事­干­系苏二爷压根就没想到过。这也是人的惯­性­,习惯成自然,他觉着家分了,自然人也是得分的,原来常跟着他的人分过来跟他不是天经地义么?这些事情他是不费心的,他费心的是自己的伤事。

这伤吧,要是不管他,一时半会也死不了。可讳疾忌医实乃不智,他自然知道只要自己开口司马兰廷大约是毫无推迟的,但就是开不了这个口。开了这口就等于原谅,等于自己妥协了司马兰廷思想作为,等于放任了那种自己深恶痛绝的行事手段。

他实在是,过不了这个坎。

挣扎计较间,他想起了和司马兰廷初初相识的惊艳,想起了两人从憎恶走到互助互爱的过程,想起了洛阳城下的那盏红灯和紧紧握住自己的那双手,想起了无数个相偎相依促膝而眠的夜晚。更想起了当日分别他端坐马上堂堂正正的回答自己“会考虑”转眼却­阴­谋诡计使之不尽,想起了假山之上所看到的满城火光听到的盈耳哭号,想起了那个人满手血腥,视人命为草芥蝼蚁,想起了那人善念难存一心只为权力利益。

仁能善断,明不伤察,直不过矫才是懿德。可那样的人是自己心心念念誓之永伴的唯一至亲至爱,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心痛心灰。

苏二爷在新修的隔壁下转悠了好几个时辰,于是非之间计较不休,恍恍惚惚间也不知何时转到了王府西侧门。回省过来正好对着门上题匾,恨恨看了半刻终于抬脚往里走。

却不想,被拦住不让进。

杨骏倒台后,头一号受益的是贾南风和司马玮。一个扳倒了压在头上的两座大山,从此宫中便真正成了贾氏天下,一个顺理成章接管滔天权势大半江山收入囊中。下面的,原内殿中郎孟观和李肇,叛变过来的中护军张邵,原禁军副统领淮南王之子司马繇包括宗室栩军统领司马兰廷皆受益匪浅。

在此次倾覆行动中司马兰廷自知不是冒领头功之时,收网之后只按当初索求的条件由郡王升封亲王,承其父爵号为齐王,并入主御史台领御史中丞职。虽然同是人臣,这臣于臣之间的权力就大不一样了。

御史中丞外督刺史,内领侍御史,受公卿奏事、举劾百官、推鞫刑狱,有威吓监察朝众之势,非当日一个小小统领位可比拟的。霎那间冷僻乖戾的齐王司马兰廷人缘突然暴涨,齐王府门庭若市每天等着王爷接见的天朝官员品衔从低到高塞满了王府阶堂。

升了官,掌了权的司马兰廷仍然是那个脾气­阴­冷不近人情的司马兰廷,对于来访之人一概挡架。早前没啥关系的也就罢了,却拦不了一些旧时“交情”不错的贵族纨绔子弟。因此齐王府又全部更换了门房守卫,从栩军里面抽调人手合着御史台的衙吏组成铜墙铁壁,人情旧情一概不讲。

就这样,也把苏二爷挡在了门外。

苏子鱼不知就里,又惊又怒,被劈头盖脸的问:来者何人?却无可解释。

王府二爷?不是已经分家了么!

王爷兄弟?拜把的!

哪里有分人家产的“拜把”兄弟?!

实在说不出自己的身份来历。急怒间还好守备什长来了,这什长是王府的旧人,一见苏小魔王被拦在府外,脸­色­乍青乍红还气得不清,连忙把他毕恭毕敬的让进来,慌不迭的解释清楚,这才平了苏小哥的一腔不忿。

听说其兄司马兰廷升官了,苏二爷刚刚落下的不忿噌噌往上冒。你说当官的都是些什么人?越是人渣越爬得高!

“不过王爷此刻却不在府内,这两天大半都呆在御史台衙门呢,回来也是很晚了。”

苏子鱼抬头看看天­色­已近晚膳时分,又问道:“明叔在么?”

“总管大人也出去了,听说王爷这几日忙着审核杨党旧犯,总管不放心便亲自照料去了。”

苏子鱼咬牙切齿,忍了又忍。心知自己今日好不容易提起勇气踏入王府,若是一怒之下回去了,怕以后更无法宣之出口了。他急躁的打发走这小什长,打定主意去大明居等上一等新齐王司马兰廷。

苏子鱼熟门熟路的往大明居走,府里的下属们看见他都和乐融融的跟他打招呼,似乎苏二爷根本没闹过分家,没砸过王府,一天没离开过这里。当然也有少数仆役看了他眼神怪异,嗫嚅着请了安就往旁边缩的。

苏小哥看着别人没事儿般招呼他,不乐意。看着有人耗子躲猫般不见待他,也不乐意。踌躇着进到大明居,前院的守卫立刻迎了上来。

这些守卫都是王府心腹奉姓一族的,眼­色­非寻常可比。看他今日不吭不响的突然杀回来,万分惊喜,急忙把他请进正堂嘘寒问暖:“二爷用过晚膳了么?王爷一时半会儿可回不来,您看您是不是去后面歇歇?这天气越来越凉了,要不要喝点暖酒?”

苏子鱼胡乱的应承着,被这些过度热情搞得莫名不安,不想承情又不想太矫情,就像他对司马兰廷的心思。正想找借口摆脱这些殷勤,抬眼正看见旁边书房燃着灯便推门而入。

他知道司马兰廷的书房寻常是非请勿入的。

可这里面却有人。

那人正伏案抄写,见他推门进来,愕然站起。行动间风姿落落大方,身形如亭亭玉立,面容是海棠般的秀丽绝伦,烛光下肤如皓雪。

身后的奉续急忙对那人道:“周录书快来见过苏二爷。”

那人便近前来施礼道:“周小玉见过二爷。”

苏子鱼怔怔的看着他,只觉得脑门上一股气血直冲下来,刺得心里一痛,再顾不得其他,拔腿便走。

九十八是非之执(二)

这一晚,苏子鱼辗转反侧久不能昧,心里想着等稍后司马兰廷过来一定不给他好果子吃。迷迷糊糊间,果然看到他哥推门进来,脸上带着轻浅的微笑:“你傍晚来找过我?可是有什么事吗?难得你过来了我又没在。”

苏子鱼听了这句话,心里那些急躁不忿随即为之一松,几乎也跟着笑起来,突然想起什么又垮下脸来:“我没事就不能到你府上走走么?”

司马兰廷点点头道:“既然没事,那我就走了。”说罢转身欲离去。

苏子鱼大怒,抓起床边一件物什照着那背影就摔过去,正巧司马兰廷这时候回过脸来,那物件“嘭!”地一下砸得他满脸鲜血。

苏子鱼心里惊慌,不由自主的解释:“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司马兰廷的眼神一片悲凉,鲜红的血液缓缓流过他雪白的面颊,修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边。

苏子鱼想要追出去,却发现脚成了万斤铅块怎么都迈不动,急得大喊一声惊醒过来。一面喘气一面茫然四顾。

原来是场梦啊……

睡在外屋的秋水听见动静,披衣进来看他。见苏子鱼坐在床上愣愣的,急忙从桌上倒出一杯水递过来:“二爷喝口水压压惊”

那一杯水喝到底苏子鱼也渐渐平静了。

“我睡着后有人来过么?”

秋水以为他做了噩梦心悸,柔声安慰道:“没有,这里只有奴婢在。”

苏子鱼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其他什么,蔫耷耷的“哦”了一声,缩回床上去了。

早晨奉勇来跟他请安,苏子鱼又状似不经意问起:“勇哥,昨夜是否有人来过?”

奉勇觉得诧异,老实回复他:“昨夜并未有人来访。”

得到回答的苏子鱼犹不死心:“若是有人偷偷来呢?”

奉勇越加奇怪,向穷追不舍的苏二爷解释:“应该不会!护卫并不会因为二爷单分了出来便开始渎职松懈。”

竟然真的没有来过!

苏子鱼失望的心情慢慢转化为一股赌气似的激愤,但来的快去得也快,到最后只留下一种淡淡的心伤。

静坐片刻,待缩回头去睡觉。

原先,苏子鱼也算勤勉,每日卯时起来早课和练功。元神受损后即使­精­力不济,也会分一半时间来练气,可现在不能妄自行功运气,早晨起来只耍了两趟拳脚功夫。除此之外,只是讼经,这样一来,那嗜睡的毛病越发严重了。

几人正待劝他,奉毅来了。说难得的大晴天,想邀请二爷外出赏玩。这话正中奉勇奉勤下怀,便百般附和怂恿起来。

苏子鱼渴睡,并无什么兴致。奉毅便道:“望京门那边有家纵然坊,那里的素菜世人都说是天下最好的。老板原是一名和尚,后来遇到一女子动了­色­心便还俗过来开了这家店,专营素菜。他­淫­浸此道数十年,集合佛、道、俗三种制法,取长补短去芜存菁保证美味无匹别无分号。”

苏子鱼听了终于提起几分兴趣,为那素食更为那老板,冥冥中似乎升起感同身受之觉,便跟了几人上街见识。

几个月以前,也是他们一行四人前前后后走在长沙大街上。那时候懵懵懂懂若有似无的记忆困扰着苏子鱼,许久未回的苏府像张着口的黑洞,却散发出幼儿时期对于家的诱香吸引着他一步步发觉沧海桑田的秘密。

如今的苏子鱼自缠迷惑,内伤外困,百废待新。对于司马兰廷又爱又恨的矛盾,在伤困之余占据了他全部的心智。

爱他。他用尽­阴­谋诡计如臂使指,亵玩人心人命权术天下,言之凿凿所为报仇实则为满足自己称霸顶峰的野心。

恨他。他对自己百般忍让,呵护关爱比之父母在世有过之而无不及,事无巨细照顾回护唯恐不周。即便是利用……也让人恨不下心结不下仇。

有妍必有丑为之对,我不夸妍,谁能丑我?有皓洁却与污黑同存,他不好洁,谁能污他?

司马兰廷,温柔,暴戾。宽厚,凶残。自私,大方。他专横、他谦和、他­阴­狠、他宏博。他让人难以取舍。

一个人若没有了执念,他的心才能承载整个天下,世间不再有任何事情能够撼动他半分。执念一起,万物纷扰,再无法清心面对。

几月前后,两般处境,却是一样的前路渺茫,方向难测。

四人并未骑马,也不坐车,慢慢晃过街市花费了半个时辰。等进到纵然坊,苏子鱼歇在椅上靠在窗边懒得再也不动。

先叫上酒水小点。

吃食虽无王府中的气派食材也不奢华,却有着意想不到的­精­致细腻。叫人不得不佩服厨师的独具匠心。

奉毅看苏子鱼耷拉着眼睛似乎没啥­精­神,便引他说话:“二爷砸了咱府里这么多宝贝,临走还搬了个小箱子。咱们兄弟也知道二爷不拿我们当下人,这时候却不见分点出来。”

这本是一句嘻笑,那知道却触了苏子鱼的感怀,没惹的苏子鱼笑反惹得他皱眉:“那箱子可不是你们王府的。里面是有点金玉,主要值钱的却是张酒方子。”

杨家事变之日,只奉毅跟着司马兰廷,却早早被打发了送苏子鱼回府,后面司马兰廷根据杨骏遗言找了卧室床下藏着的箱子出来交还给苏子鱼,几人俱不知情。这三人都是知晓苏子鱼身世之人,加之心思敏捷,此时听得“酒方”一说赫然想起杨家的不传之酿“七尹”,这才恍然。

听过之后,便觉心思霍霍跳动,奉毅眼睛里燃起两处饥渴之火,似乎嗅见了那天下第一的醇香,正想开口,被奉勇在桌子底下猛的一踢,止住了言语。

抬头看见苏子鱼眉间闪过一丝厌烦,当下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寻思好半天,才又接道:“听说二爷昨日回过王府?”

奉勇奉勤面面相觑,似乎明白早晨苏子鱼追问之意了,又给奉毅递眼­色­,怕苏子鱼恼羞成怒。结果苏二爷有一个没一个的往嘴里丢豆皮小包,并不着意。

九十九兵不血刃

隔了半晌豆皮小包都被苏子鱼一个人挑了个­精­光,胃口大开的苏少爷犹在空碟子里“笃笃”地戳个不停。

奉毅看那筷子轻轻重重的落下去,急忙唤小二照样再来上几盘,怕他给人碟子捅破了面上不好过。

苏子鱼的心思哪里是放在豆皮小包上,他犹犹豫豫的还是问出来:“那个周录书是怎么回事?”

“哦,那个啊……”后面一桌此时坐下几人,咋咋呼呼要水要食有些喧闹,把奉毅打断了片刻。四人回望,见新添那桌约是什么官衙出来办差溜号到这儿的,便没把注意力再分过去。奉毅接着讲道:“不知二爷知道周小玉么?”

看苏子鱼点头,才接到:“王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人弄来了却没了兴趣。说他虽然出身不好,难得有上进心兼有两分才学,与其寻法处置不如人尽其用就让他当了个府中录书。”他稍微瞟了一眼苏子鱼的神­色­,见对方并无明显的不悦又道:“王爷似乎还提起,是二爷这么嘱意的?”

这番话说完暗暗奉毅挥了把汗。他虽然不若奉祥知晓内情,但司马兰廷跟前的哪个不是察言观­色­的行家?发现这两兄弟行为暧昧,即使不知就里,对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隐隐约约倒也心中有数。

苏子鱼眉毛微蹙,仔细考虑着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嘱意过。正在想时,听见后面才进那桌谈起的话题似乎正跟自己有关。

“……那晚上抄出来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听说整整运了几十车!”

“负责抄家的禁军不是发了么?”

“嘘……可别这么说。是福是祸还指不定呢!”

“这话怎么说?”

那声音便又更压低了些,断断续续的传过来:“……那酒方……谁都不承认……宫里边……楚王……都在找……”

这边一桌四个都听得清楚,相互带着惊疑的神­色­对视。苏子鱼还好,只是想着这酒方明明在自己手里,别人瞎找胡猜的都是白费功夫。奉毅几个却明白过来,为什么王爷不让府里下属碰抄家的事儿,恁大头肥羊硬是忍心一嘴不咬。原先以为是顾虑着苏子鱼这层关系,现在看来原是更有深层次的安排。

这分脏之事最容易引起纷争,当初北海王府的人最先撤出太傅府,栩军更是摊了个阻挡任务半步没靠近过。负责抄家的是段广和司马繇,一个代表贾南风,一代表司马氏。可这司马氏并不像表面这么一家亲啊,司马玮自己的兵马只捡到个尾巴,他能甘心么?

下一步,原来已经种这儿了。

四人还待再听,见奉勇“咦”了一声,突然站了起来,将头伸出窗外去。

苏子鱼跟他对坐在窗边,闻声而动,也伸个头出去。只见一辆牛车照着轻幔往前驶去,车上似乎是两个女子端坐上头。

奉毅撑过身子显然也看到了,等那车走远了转头去逼问奉勇:“看什么呢?”

“……可能眼花,看错人了。”奉勇颇有几分心神不定。

等几个人重新坐好,后面来那桌已经换了话题,聊起某家寡­妇­如何如何来。

“临冬天了才思春。”奉毅夹起一个密云饼,坏心的调笑起方才那一惊一乍。

“去!”奉勇脸居然略微红了,似乎不大好意思的瞟了一眼苏子鱼。

那两个人见状哪能放过,一起哄然大笑,笑得奉勇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苏子鱼心里一热,跟着莞尔,促狭之情油然而生,一拍桌子道:“上酒!庆祝咱勇哥想媳­妇­了!”

几个人喝得歪歪倒倒,午后才回到府里。

秋水无奈,给他擦了脸脱了靴子任他睡个昏天黑地。晚饭是无论如何都得吃的,本来就伤了身体,按传统说法是得食补回来。

吃了饭被赶到禅室念经,做晚课。如今也只能念念经了。

念着念着睡了过去。

蒙蒙胧胧的什么人在身上盖了东西,暖暖和和的本来不想睁眼,可感觉到一片温热柔软轻轻在脸上一触。

苏子鱼兀地瞪大了眼睛。

他哥,司马兰廷!

两人猝不及防对个正着。一个人没想到都闹成那样了对方还敢这么大胆,一个人没想到对方会突然瞪开眼睛。

正相对无语,苏子鱼扬手一道暗器打出。

“恶鬼驱散!”

司马兰廷五指一抓,哭笑不得,却是张黄|­色­的平安符。这是苏子鱼今天喝多了酒在一户人家门上揪下来的,

“和尚也画符吗?”本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脸,突然­阴­沉下来:“你不知道自己不能动用真气么?!”恶鬼……不可否认的,苏小弟这一举动让他心里微微一挫。

苏小弟正想起身离开,听他后面一句话不觉一震:“你知道了?”

灼灼眼光带着逼人之气投视过来,司马兰廷恨不得把眼前的黑小子捆起来狠狠痛揍狠狠疼爱,这情绪让那俊美的容颜微微产生了扭曲,好容易压下来换成波澜不惊的轻言细语:“回府前去了一趟白马寺。”

“师伯跟你说了?”

“说了。”

说了就说了吧。没见到人还不觉得,见到人苏子鱼才认识到换成自己是绝对说不出口的。还是恨得厉害。

意外的,司马兰廷沉默了。

苏子鱼微觉诧异,一股无可替代的寒冷从心底窜出来。不管怎样,他没想过司马兰廷会不愿意……

“呵……”这声轻笑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苏子鱼连滚带爬的站起来往门口飞遁。

沉思中的司马兰廷被惊动了,长臂一捞,把人按在蒲团上,本想伸去轻抚他脸颊的手竟让苏小弟闭眼一缩。

苏子鱼真是宰人不用刀啊。

感觉那手轻轻柔柔的抚在脸上,苏小弟才睁开双眼,呆了。

司马兰廷的眼睛装着星海般浩瀚的爱怜,哀伤而无怨:“我只担心,我功力不及……不过没关系,会有办法的。”

苏子鱼觉得心头无端的揪痛起来,把本来脱口欲出的反驳:不用你好心!咽了回去。

一百章舍己救人(一)

渐渐入冬的夜晚,下黑得早。酉时刚过,楼宇飞檐就一点一点模糊起来,苏子鱼在大殿里低低密密吟诵出的唱经中,于走廊上徘徊转悠。眼睛,始终注视着敞庭尽头的庙门。

他有些烦乱,虽然知道不该在即将行功疗伤之时如此气浮心躁。

五日前,和司马兰廷在禅室内约下疗伤之事,那人只有一个要求,希望疗伤行功的地方定在齐王府里。

苏子鱼拒绝了,他猜想这是司马兰廷借口要他搬回去,他无法容忍自己表现出更多的妥协。

可一向对苏子鱼百般容让的司马兰廷在此事上却异乎寻常的坚持,苏子鱼并没有用慧宁多年不出禅寺或者白马寺更安全更有保障作为理由,他只说:“如此,便不劳烦齐王了。”

这么一句话让坚持己见的司马兰廷沉默半晌,深邃的眼睛不再映现出璀璨的光芒,那幽暗的眼光静静的注视着表面无动于衷的苏子鱼:“希望你不会后悔。”

苏子鱼当时对这句话嗤之以鼻,但现在却因为这句话心神不宁。

他想到司马兰廷从来不会做毫无理由的事,他不像自己任心任­性­,放肆而为。他提出那样的要求必定有自己的考量和顾虑,可自己因为赌气却没有追问他原由。

应该,出不了什么事吧?

那样的人……

天终于黑尽了,只有高高悬挂的灯笼透出一抹抹昏红的亮­色­。司马兰廷跨过门槛的时候,大殿上刚做完晚课,白马寺的沙弥鱼贯而出,正通过走廊和敞庭分往各个院落殿宇。有这么多人阻挡着,苏子鱼的眼光还是分毫不差的落在那人身上,原先听了无数遍梵咒心经也消除不去的急躁不安,突然就无影无踪了。

司马兰廷换了寻常穿着的滚金锦袍,头上只罩着普通沙冠,一­色­暗紫­色­的袍服似要扮成不显山不露水的平凡模样,但这一番波澜不惊的打扮确实掩去了三分飞扬嚣锐,却掩饰不住与生俱来的贵胄菁英之气。苏子鱼望着那白玉生辉的俊颜,心想着不知道在他脸上敷上一层灰泥是否会有用一点?

苏小哥胡思乱想这阵儿,司马兰廷已经走到他跟前来,身上带着浓郁的檀香气息。苏子鱼皱了皱眉,这人身上原本有清清淡淡的一丝天然兰香,今天是抽风了往身上熏这么浓的味道­干­嘛?闹了这些天两人之间冰封雪冻似的,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即使心里觉得奇怪,却没有只言片语问出来。

倒是司马兰廷显得迫不及待,只盯了他一眼便开口催促:“前头带路。”

苏子鱼也不反驳,带着他一前一后穿过长长的回廊,绕过一个个大殿,直到视野里出现了一座白­色­小塔,其貌不扬但莹莹生辉,美得静谧却仿佛拥有划开夜­色­生生不息的力量。司马兰廷来过白马寺多次,却从来没有注意过竟有这样一座石塔,一座全夜耀石建造的石塔。

“这是夜耀石,可以帮助修行之人定心宁气隔绝魔障,不受外邪侵蚀。当年从天竺来的摩伽跋陀罗大师就是在这里涅磐坐化的。”在塔前,苏子鱼说完便有些后悔,搞得好像自己在做什么解释一样,当下抿紧嘴巴钻进塔里。

塔壁泛着清莹和润的白光,根本不需要再点烛火。慧宁等在里面,看见他俩进来却不管苏子鱼只一味地注视着他身后的司马兰廷。

苏小哥有些诧异,心道师伯这是怎么了?不会突然动了­色­心吧……暗叫两声罪过,恭恭敬敬的等着慧宁示下。

慧宁的眼中闪动着万般智慧,千种义理,诚挚清澈之光让夜耀石也为之失­色­。司马兰廷升起一种什么都无法隐瞒的透明感,他抢在慧宁出口前以跪拜为礼,近于哀求的恳切让苏子鱼吓了一跳:“请大师务必成全,和你我二人之力竭力救治。更请大师相信,司马兰廷必有万全的把握。”

两双眼睛互不相让的对视几息,慧宁终于被司马兰廷表露出的决然撼动了,他笑呵呵的站起身扶起司马兰廷:“这是­干­嘛,都是自己人何须如此大礼。”

苏子鱼瞪着眼睛立在一旁,感觉被这两个人排斥在外了。

他们……应该有什么瞒着自己吧?

三人盘膝而坐。

身后单掌抵着背心的是慧宁,身前和苏子鱼面对面,手心贴着膻中|­茓­的是司马兰廷。

眼观鼻、鼻观心,凝神专志将杂念完全排除脑海后,苏子鱼道:“开始吧!”

一束阳和醇厚的真气,缓缓注入他脊椎的督脉。与此同时,一股清凉绵长的真气,也缓缓由冲脉上行于头,下至于足,贯串全身,通受十二经脉之气血。它们像引导百川归海的引流,在苏子鱼的奇经八脉中开拓延伸,吸附那些不听话的小劲旋束在一起,不再来回激荡重新凝结成两股统一的真气。

“这些真气,相斥相拒,互相激荡,弄至全身脉气散乱,只要令其桥归桥路归路,整合成二,即便泾渭分明,子鱼也能自我调控了。”

一温一凉两股真气在他全身游走,遇强则强,遇弱则一带而过,吸纳过后虽有逐渐壮大之势,却始终保持着不缓不急,清流般的步调。苏子鱼只觉得暖和融融,说不出的舒服畅快。

那些散游乱窜的真气似海棉吸水般被吸束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苏子鱼感到自己体内两股真气不断充盈已成整合之势,慧宁又道:“第一步已成,第二步将气旋引进紫府便可。”

只要两股真气重归正轨,在紫府内循环生息,苏子鱼便再无危险从此以后受益匪浅,但慧宁二人却非大功告成。对于他们来讲第三步才是关键:撤离。

这撤离要不影响苏子鱼初初建立的经脉循环。

不影响气脉周流,更重要的是不被气脉周流所影响。一旦漩涡形成,便会自发吸纳真气,包括别人入体的真气。这也是慧宁要求施救者功力必须高出苏子鱼数倍的原因之一。

气旋导入苏子鱼紫府后,两人又带着它循环两圈,已察觉不刻间气旋暴涨,两人导入的真气大有随附之势,再难控制。慧宁大喝一声:“撤!”真气瞬间划过阳脉之海,收回功力。

相比慧宁的­干­脆俐落司马兰廷却没有这么幸运了。

慧宁“撤”字一出,苏子鱼随即睁眼,正看到他哥满头虚汗面白如纸,抵在胸前的手颤巍巍剧烈抖动着。嘴­唇­已经被紧咬的牙齿渗出一丝血痕,脸上的表情却是百折不饶的倔犟。

当下一个念头闪入脑海:他在强撑!

苏子鱼感觉到司马兰廷的真气像流星赶月般迅速被吸附到自己体内。内心不禁惊恐万分,彷佛司马兰廷就要死在自己手头了,刹那间手足冰凉,想要推开他却全身无力丝毫不能动弹。

好在慧宁及时救援,他功力高出两人数倍一掌便将二人推开。司马兰廷随即一张口,“哇”的一声喷出大口鲜血,将苏子鱼头面衣襟都染做了红­色­,脸上更无一丝血­色­。

痛楚。

如同被尖刀戳在心上,狠狠拖下一道裂痕。

哥……

想要嘶叫,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发不出声音。

害怕倒在怀里那人从此再也不能起来,再也不能用那样瀚如星子的眼目看自己。慧宁在身旁喊他,苏子鱼只僵直的坐在那里,眼角无声无息地流出两行清泪。等到那向来温善的老和尚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扶过司马兰廷厉声喝道:“出去自己调气,不要妨碍我!”这才醒过来,连滚带爬退在一边却怎么都不肯离开。

司马兰廷醒来时就看到苏子鱼牵着他的衣袖爬在石榻边,眼皮肿得跟桃子似的,眼睛却黑亮黑亮瞪得溜圆。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对看半晌后苏子鱼才想起来,慌忙转身去张罗水:“水,水……醒了是不是要喝水?”

他哆哆嗦嗦倒来一杯水喂司马兰廷喝下,可手抖得不成样子一杯水反洒了大半出来。司马兰廷见他这样,心里喜欢面上却装作平平淡淡的说:“你别害怕,我没什么要紧的。”

苏子鱼俯在那里正给他挨擦沾湿的衣襟,听见这话就炸了。哑着嗓子毕竟不同于往日的怒气磅礴,喝叫都带着哭声。

“什么叫没什么要紧的?!谁要你去吃那个药了!两个时辰三倍功力,就得在床上躺大半个月。早知道是这样,我才不要你医。”

司马兰廷看他激动得脸红脖子粗,便抬手抚在他泪痕犹在的脸庞上,随口哄他:“好了,好了。是我不好……”

苏子鱼“哇”的一下大哭起来:“怎么是你不好?明明是我不好,你说了要在王府医,我非要在白马寺,才害你在路上遇到袭击动了真气,卸了力。奉祥给我说了,你怕耽误时间都不顾危险自己动了手。”

司马兰廷自学武以来,从没受过这么重的内伤,此刻真气又被苏子鱼吸走了十之二三,再加上他吃的五行释天丹现下已经开始反噬,体内一片虚虚荡荡浑不着力,胸口像有把大锤反复捣着,说不出的难受。可苏子鱼还要赖在他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雪上加霜,苦了司马兰廷胸口闷痛难当又舍不得推开他,忍得一张脸惨白,全身渐渐布满一层薄汗,口中却仍温言细语的安慰他:“好了,好了,没事了。”

最后还是风中送来了远处正殿上的梵唱声,苏子鱼才终于爬起来抽了抽鼻子,拿衣袖抹了一脸的泪水,又用脏呼呼的衣袖去给他哥拭汗,最后还把他自己那粘呼呼的手递到司马兰廷手里反握住,再也不放开。

“都到卯时早课时间了。”他虚望一下小窗口外的天­色­,黑朦朦一遍还是什么都看不清。转过头来哽咽着:“你……你现在好些没有?”

司马兰廷失笑,普通人不是早该问了么,他那弟弟却现在才想起来。他偏头想了想,吩咐道:“你去吩咐奉祥他们,趁天还没大亮我们正好赶回王府去。”

苏子鱼劝他:“你才伤了气脉不要挪动了。白马寺挺好的也不缺什么,师伯还可以帮你疗伤。”

司马兰廷自有他的打算,白马寺虽好却不方便他坐镇指挥下属行事。他也不跟苏子鱼争辩,只说:“这里怎么有咱府里暖和?我受了伤抵不住凉气。”苏子鱼这才让奉祥抱了被褥去布置牛车,自己去跟慧宁辞行。

牛车从王府东门直接驶入内园,府里上下都早得了消息:齐王昨夜遇袭重伤。奉明已经领着丫头仆役各行其事把一切都准备得妥妥当当的。

苏子鱼横抱着司马兰廷下车,看见这么多小厮护卫等在院里心下便有些不安,怕司马兰廷会责怪奉明。他以为按他哥那死要面子的个­性­不会高兴自己受伤的事被弄得人尽皆知。那知道司马兰廷或许病得顾不上了,并没露出半分不悦。

回到大明居内,很快有府里的大夫按司马兰廷自己说的方子煎了药来。

此时苏子鱼把司马兰廷当宝贝般看着,凡事都要亲历亲为,偏偏他太紧张总是出错累得他哥白受了许多罪。不过苦主非但不埋怨还甘之如饴,自然也没有旁人去指责他什么。他就像司马兰廷多长出来的尾巴一样,绝对不离开超过十寸的距离,司马兰廷睡了他也只卷着身体挨在他哥腿边打盹,手还不忘拽着对方的裤腰带儿。

从昨天夜里便一直紧绷着­精­神后来又折腾了许多功夫,苏子鱼这个打盹的也累了,临了还是司马兰廷把他喊醒的,让他躺平整了,不要可怜巴巴的缩在那里。

苏子鱼转头一看天又黑了。也不知这睡了多久,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他元神受损后就落下这嗜睡的毛病,想警醒也警醒不了。

司马兰廷让他出去用晚膳,苏子鱼却拉着他衣袖躺在边上一动不动。想了半天,翻个身叹了口气说:

“哥,你不要再做官了。我们离开洛阳吧。”

“离开洛阳去哪里?”

“我想过了,咱们不能扔下明叔他们不管,我们可以带着他们回去许昌。你就做个清闲的王爷,我在身边陪着你。好不好?”

苏子鱼看他半晌不答话,撑起身子起来看他。帐外的烛光照进来,微微勾勒出司马兰廷温柔秀丽的脸庞,眼神闪动着春光般的和煦,柔柔的看着他。

“我问你,你希望我活还是死?”

苏子鱼吓了一跳,不高兴道:“你怎么这么问!那还用说么,我怎么会想你死?”

司马兰廷无视他的怒气,追着不放:“那你是想我活几年?”

苏子鱼看他问得认真,觉得心里一阵刺痛,眼眶都红了:“什么活几年?好像我盼着你丢命似的,你怎么问得出这样的话?”话说到这份上了,司马兰廷却犹不满意,非要他给出个明确答案。

苏子鱼那爆脾气被逼的急了张口就想说:“巴不得你现在就去死!”待出口终究狠不下心,嘟着嘴儿,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我自然想你长命百岁,永远都不死。”

司马兰廷的手轻轻拉了他的头靠在肩上,也叹道:“这就是了。我如果退回许昌去,只守着那小小的藩国,即便费尽心机保存,不出十年去便落不得好下场。”

苏子鱼把头埋在他肩窝处,静静的想着这句话,越想越觉得悲哀。

一零二舍己救人(三)

吃过晚膳,苏子鱼非要代替丫头帮他哥擦洗身体,司马兰廷本不愿在他面前显出一分柔弱来,因此颇为恼他,就故意问道:“不回你的苏府去么?”

苏子鱼正细细地帮他洗脚,张口便答:“今天不回去了。”

司马兰廷闻言一阵气恨,他只道经此一事,那围墙是再排不上用场了,哪知他弟弟却丝毫没有搬回来的意思。可再瞧苏子鱼脸上神­色­,却是笑呵呵憨乎乎的,司马兰廷也不禁疑惑起来,弄不清楚这苏子鱼究竟是个什么主意,气也不是放心也不是只得冷着一张脸不再看他。

齐王这冷颜厉­色­换在下属身上能叫人双腿哆嗦,换在同事一殿的朝臣身上能叫人七上八下、心中突突直跳,换在苏子鱼身上却有如给瞎子点灯—白搭!

可不是瞎子么?那样的冷厉,在苏子鱼看来竟是有些可爱的。

他那哥哥,杀伐决断权谋智深,什么时候有过这般气弱的模样?都快让人生出司马兰廷能任自己搓扁捏圆的错觉了。有点小小坏心思的苏小弟暗地里想着,若不是受伤倒愿意他哥长长久久都是这个样子的。

如果他哥能一味的柔柔弱弱岂不是美妙?

那么,等他想出去混玩了回来再不怕有人拿着鞭子等着抽他,该是温温柔柔的嘱咐小心送他出门吧?

等他想喝酒喝得烂醉时,再不用担心有人把他扔冷水池子里泡了,该是温言细语的小心劝慰吧?

没有突然的厉声呵责,没有突如其来的勉强行事,没有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只有一个温和地、亲善的、漂漂亮亮的哥哥……

苏子鱼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嘿嘿地笑出来。正对上他那漂亮哥哥眼眸中暴­射­而出两道利剑似的寒光,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乖乖爬到床上,缩在司马兰廷旁边小心翼翼,轻言细语的问:“哥,好些了不?我帮你揉揉胸口吧……”

苏小仆,苏小狗腿很识实务的全然忘了方才那些痴心妄想。

那一晚,苏子鱼是扣着他哥脉搏睡的,清晨醒来,司马兰廷白皙的手腕上明晃晃几根红红的指痕。司马兰廷知他焦虑不安,即便扣着自己的脉搏也必定睡不踏实,自然不会怪他。心中反倒溢满了疼惜,连昨日那些不乐意也消除了去,一任他像个小厮似的侍候自己。

苏小仆一勺一勺地喂他哥吃早膳,那鱼羹鲜­嫩­滑润,映衬着影青刻花玉瓷碗显得­色­泽透亮、香醇莹润,引得他自己也食指大动。自从元神伤损后苏子鱼定力不够禅心后退,秋水奉勤便趁机灌他点荤食进补,即使涉猎不多也有助于养伤。因此那鱼羹喂着喂着,便喂了一半进他自己肚里。

两个人刚用完早膳奉祥便进来回禀说治书侍御史大人来看望司马兰廷,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了。

司马兰廷眼光一沉,只微微思度就吩咐有请。苏小尾巴是不肯回避的,坐在床边逗他哥说话并没当回事。

进来的却是岐盛。

一身华虫彩纹的官服,腰旁垂着墨绶,神采飞扬。清俊的脸庞合着秀雅端庄的官袍,整个人像秋日明净天宇间高旷淡远的白云,骨子里却有一丝孤寂清冷。

苏子鱼已经知道他是自己的表哥,也知道岐盛为什么如此仇恨杨家不惜欺家灭祖,他虽能够理解却仍有介怀,即便对着岐盛没有了责恨但也无一丝好感。他实在不想跟这么个心思难测之人再打什么交道,哪知道岐盛现下是正六品的御史台属官,名正言顺的站在司马兰廷身边,只要苏子鱼不和司马兰廷隔断两人日常还少不了见面的时候。

司马兰廷不欲隐瞒他,不躲不避的邀了岐盛进来,但却不想苏子鱼再呆下去听见两人对话,便找借口指使苏子鱼出去。

他派什么接口苏子鱼都是不理的,只除了一样:煎药。

司马兰廷既然开了口,苏小哥就推脱不得。自己坐在那里又没什么要紧事,他生病的时候,司马兰廷从来都是不遗余力亲自开方、分药、熬药、滤药、试药的,现在轮到自己了难道说偷懒不去么?虽然知道这是调开自己的借口,也只得口里嘟嘟囔囔唧唧歪歪的去了。挺得身形笔直的路过岐盛身边故意目不斜视,却从鼻子里喷出两声哼哼。

岐盛没上心他这些小动作,一双眼睛深深地盯着司马兰廷。看他脸­色­苍白四肢无力的躺在榻上,竟是从没见过的羸弱之态。一时心里又恨又痛,上前为他把脉,未想,司马兰廷却轻轻避开了。那动作虽小,对于岐盛来说却是石破天惊,伸出的手就这么僵在那里。

司马兰廷为人虽狠辣,但对他到底是有两分与众不同的,又知道这人确是真心关怀,看着岐盛脸­色­剧变,一双眼睛惶恐惊恸,忍不住圆说道:“白马寺的慧宁大师已经帮我看过了。”

岐盛眼波流转间似轻泄出极清极冷的水光,那清冷是人心里最真实的反应。

他和司马兰廷的关系因为陷害苏子鱼一事濒临破灭,杨家灭族后司马兰廷的心腹大患变成了楚王司马玮。岐盛却用实际行动像司马兰廷证明了自己的无害和忠心,他以楚王幕僚的身份出任御史台属官,名为楚王实继续为司马兰廷­奸­细,挑拨楚贾关系。因而两人之间又有所缓和,但他也知道司马兰廷对自己起了戒心,是再难消除的了。

明明信任不再,情谊不再,反更难割舍更难抵抗。何苦?

但他却问他“何苦做到这样?”

司马兰廷没有答话,那双严厉深邃的眼睛狠狠的穿透进岐盛心里,灌输着勿庸置疑的强大决意。他一下子便懂了,是回答更是警告。

岐盛出来的时候远远看见苏子鱼眉飞­色­舞的捧着药盅从庭廊那头走近来,清冷的冬日丝毫不能减却他身上和煦暖阳般的气息。两人错身而过时,岐盛用疏离的态度说着亲切的言词,对他道:“你哥哥近来得罪了不少朝臣旧党,这些人或买通江湖狂徒,或遥控杀手死士择机而动,他现在这个样子你要机灵点好好护着他。”

苏子鱼哼哼两声,转过头来斜睇了一眼。待他转回头去举步前行时,岐盛突然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昨天他受袭击是他自己故意引来的,你知道为什么吗?”也不等苏子鱼回答,径直说“楚王和张邵、司马繇闹得很不愉快,他既然早就在隔岸观火,正好借机抽身而出,这是第一。第二,扫除异己。服下丹药后一十八名杀手他只一招便可尽取人­性­命,如此霹雳手段却故意留下活口让人回去佐证实力,恐怕昨夜之后洛阳会有谣传说齐王是天人下凡了。”

苏子鱼头也不回,竟然幽然一笑。

“还有两点。第一,可以让我心甘情愿的回去;第二,让我无法在伤好后去找贾谧麻烦。我知道,从他对我说‘但愿你不要后悔’开始我就察觉了。”

岐盛一震,对苏子鱼的看法霎那间天翻地覆,第一次他对拆散这两个人失去了信心,心神动荡间听苏子鱼接到:“所以,我才越加内疚。”

他从惊愕中回复过来,玩味大笑:“我只当你真是个普渡天下的慈悲心肠,原来也不过如此。”

苏子鱼仰头看着庭前树枝上最后一片枯叶在寒风中摇摇欲坠,终于打着旋落在脚边,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不,我也不知道可以容忍到哪一天……”

一零三爱是妥协

他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岐盛听的,身后这位当朝新贵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七窍玲珑心思的治书侍御史大人一怔之后爽声大笑,方才失去的那丝信心陡然恢复。他突然明白,苏子鱼爱得太大爱得太多,在他来说对司马兰廷的感情远远不是人生的全部,他喜爱司马兰廷,悯爱人世,怜爱万物,他的心思承载着佛­性­的慈悲与包容。

这样的苏子鱼怎么和一心一意的自己相比?

他无法理解司马兰廷的“自私”,他无法理解他的哥哥对权力嶙峋无尽的野心,他无法理解一个强者天生的掠夺之­性­,他无法理解世间万物只是一个人征服的对象。

两种完全相驳的思想无法融合,无可融合。即便不断的妥协,终归有一天无可妥协,不是苏子鱼就是司马兰廷。

除非其中一人全然改变,否则无法长久相处。

就像苏子鱼自己担忧的,也许根本不需要他来拆分,包容不下去的那一天自然会来临。这一席话使得岐盛变得心情轻松起来,他长时间盯着苏子鱼远去的背影,意味深长。

不论他怎么想,苏子鱼这边似乎也未受到任何影响,他悠悠然的端着药迈进内院司马兰廷房里,却愣住了。

床前站立那人像一根刺般梗在心里。他将药盅重重的放在桌上,发出好大一声砰响,莽声莽气地打断道:“哥,吃药了!”

那周小玉看他进来便要请辞出去,司马兰廷清清淡淡的说:“去吧,若有其他再来请示。”

周小玉回道:“是,一定不负殿下嘱托。”上来向苏子鱼辑一礼告辞离开了。

苏子鱼看他态度端正,并没有多于的拖沓之­色­,心头便收了大半的不快,又扯出笑脸招呼旁边的奉祥帮他端好药盅喂司马兰廷喝药。

白瓷的药盅傍边是一叠梅花形的松云糕,给司马兰廷伴药换味用的。那药味辛苦,连一旁看他喝下的苏子鱼也觉得嘴巴发涩,司马兰廷喝了药却并不急着进食,捻起一块小点先递给吧唧着嘴巴的苏子鱼。

“你讨厌他?”

苏子鱼咽着入口即化的松云糕,闻言脸­色­便有些微红,他自然知道司马兰廷问的是周小玉。他倒并不是讨厌这个人,就是想起以前听到的一些传言心里不知怎的不大痛快。

“没……没有……”

“你若是不喜欢他,我就另行打发他。”司马兰廷看着他的眼神满是温柔深情,随意的口气彷佛说的是什么器物而不是某个人。

苏子鱼想了一想,正­色­道:“他如果可以帮你就让他留下帮你,是我小心眼,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司马兰廷微微一笑招手示意他靠过去,等到近前稍稍抬头吻住了他的­唇­,吸了吸­唇­瓣随即长驱直入,深入舌头吮取口内的甘甜。两人­唇­舌契合纠缠啧啧有声,苦甜之味在痴缠舔舐中流转相就,缓缓抚过对方口中每一寸味蕾,直到苏子鱼感觉一股灼热自小腹间窜起,渐渐控制不住大涨的欲望,忙从缠绵中急退出来,努力做出一副义正严词的样子。

“你身上好了吗?乱动什么!”

司马兰廷笑着轻触几下眼前的红­唇­,贴着他的耳朵说:“我想你了。”

苏子鱼脸­色­大红。司马兰廷形容冰冷也并不大会哄人,事实上若不是遇到苏子鱼他也不需要学习哄谁,所以要习惯深藏心迹的人坦诚说出来也并不大容易。

“都是你不好!你把我骗走的。”

这一个就更难有什么表示了,他通常都会恼羞成怒,好在鉴于对方伤者的身份,苏小哥此时颇为隐忍,没有大跳脚。

司马兰廷心里暗叹一声,示意在一旁装成木头人的奉祥退下去,同意道:“是我不好。”

他虽这么说任谁都觉察得出并没有多少诚意,纯粹只是安抚。苏子鱼也暗叹一口起,坐在旁边半晌方回首过去对司马兰廷说:“我再帮你运功顺顺气吧。”再不提刚才那碴儿。

司马兰廷自然也不想继续方才那话,可也不得不阻止他:“不用了,慧宁大师当时处理得很好,我现在这样是因为五行释天丹,你为我顺气反而会让我难受。”

苏子鱼便给他压了压被子:“那你再睡会儿,我在旁边练气,等太阳晒过来了我抱你到那边窗下的罗汉榻上去,好不好?”

司马兰廷换了个念头,看他这么低眉顺眼的样子只觉惬意,再不因显出软弱而于心不甘,果然任他抽了靠背躺了下去。虽然借着“遇袭受伤”告了假,却仍然有许多关节需要布置,每天需要支开苏子鱼一次熬药的时间,便够他处理了。

看见苏子鱼在香炉中舔了些许安魂香,坐在旁边开始练功后,司马兰廷也闭了眼睛假寐,心里盘算着后面两场争斗的各个环节。虽然这次假戏真做实实在在吃了点苦头,半个月都得受制于床也并非不是好事,府里的细作可以证实,阻了那些人拉他趟浑水。这期间任司马玮升着火气等他复出时正好看到结果……

这些都得瞒着子鱼……还是得寻个法子蒙住他的眼睛耳朵才好……

一脸平静,脑子里却不停转着朝廷争斗的齐王渐渐睡去。一觉醒来正是苏子鱼提气抱起他,轻轻转移到罗汉榻上时,他有些诧异自己真的睡着了,也许是因为这个人在自己身边太过安心的原故,不觉蹙了蹙眉。

苏子鱼只道弄醒他了,颇觉得抱歉。

冬日难得的暖阳柔柔地洒在脸庞上,清浅的阳光中有丝丝清香飘来,喜欢将风花雪月当作掩饰的齐王突然真实感受到瀑布般丰沛的温情闲适。欲起必先伏,或许并非只是为了蓄势,其实更可以趁机休养生息。

这十几天好好陪陪子鱼吧,过了又是连场血腥……

这么打算着的司马兰廷听到苏子鱼下面一句话后却惊了。他那弟弟经过深思熟虑后突然开口要求:“那个……等你大好了,在身边给我安排个差事吧,我想以后都时时跟着你。”

一零四年少有为

司马兰廷心道这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隔了半晌才笑出来:“你跟着我做什么,朝廷的事你又不喜欢。”

“我是不喜欢,可如今你在御史台司职监察百官要得罪很多人,我想帮帮你。”

听他这么说司马兰廷心头颇为感动,却是不能松口的,他费尽心机得了这个位置用以发展自己的情报网,大兴铲除异己之事岂能腹背受“敌”安个专门泄气的在自己身边?于是想也不想,说出来另一番言语。

“子鱼,原先我安排你去调粟署并非正职,在那里只需应对收集赈灾物资,人事单纯。可御史台事务繁琐,上下严谨,制度严苛,你若来了也得受司法吏律约束,便是我也不能时时照拂你,很多事上也不好徇私。你年纪还小,可受得了?”

苏子鱼道:“年少要有为。我又不是娇生惯养的难道就吃不得苦么?你也太小看我了。”

司马兰廷清亮的眼睛静静的看着他,声音越发柔和:“你是吃得苦,可受不得气啊。”

苏子鱼一怔,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这个毛病,便有些心虚:“谁会故意给我气受不成?”

司马兰廷道:“也不是人人都认得你是谁,你若当个小吏这是难免的。外出任仕莫说上级,即便是平级、下级故意刁难也是常事。”

“那你就让我当大点的官。”

“御史台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主吏都由朝廷任命,哪里是我一个人就可以作主。”

苏子鱼嗤之以鼻,心里知道司马兰廷推诿他,便有些不悦:“你别跟我说你大公无私,正直到并无心腹安Сhā在身边,你说出来也没人相信。”

司马兰廷不想和他拌小孩子嘴,见他此时态度坚决,就换了方式只是拖着敷衍:“你如真心想做点事,我便替你寻思个恰当的职位,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决定的到时候再说吧。”说着便闭了眼睛,做出渴睡之态,显然不想继续下去。

那知道苏子鱼吃了秤砣铁了心,认准的事非要辨出个子丑寅卯来,轻轻挨了他个的枕边软磨硬泡:“也不用非得什么职位,我就像祥哥,毅哥他们一样做个侍卫跟着你也成的。”

司马兰廷轻闭眼睛的侧脸在光线里明媚而晶亮,感受着阳光投照在眼睑上的光斑­阴­影,他低低的斥责一句:“不成体统。”便再也不肯开口。

苏子鱼等了半天,再说什么都像自说自话了,只得丢下狠话:“反正我是一定要跟的,管你同不同意。”

却是很没有气势。

后来几日苏子鱼再有提起,司马兰廷也依旧转移拖延,如果是平常被这么对待,苏小哥早急得满头包,四处找碴了。可此时司马兰廷伤病未愈还躺在床上,他也不愿太过拂逆惹他哥不痛快,只得耐住­性­子循序渐进。

日子过了四五天,司马兰廷的情况好些了,苏小仆的服侍功夫也越发­精­进,端茶倒水,煎药滤渣,铺床穿衣是模是样,如果加上起早贪黑活脱脱就是个全能小厮。可即使这样整天和司马兰廷呆在一起,他也没说过半句搬回府里的话。

这日下雨,临到傍晚停了,但­阴­风阵阵的似乎又冷下去好多,苏小弟缩手缩脚的站在奉明身后看他指使人将常用的器皿物件搬到大明居的椒房去。洛阳冬季苦寒,大明居备以过冬的温室是以花椒和泥涂壁,取其温而芬芳。室内除了瑞炭暖炉,壁面皆披挂锦绣。另设了火齐云母屏风和鸿羽帐,地上铺着厚实的西域毛毯,清冷一扫而净,大雪的天气也温暖如春。

暖炉还没烧起来,室内的物件摆设以往都是奉明斟酌放置的,此次下面的人多是看苏子鱼的示意,奉明自然乐享其成。

自从司马兰廷病后,这府里上下暗地里无一不对苏子鱼另眼相看,大加褒扬。

苏子鱼区区外来之人成了王府半个主子,一­干­人等本是慑于司马兰廷之威,畏于奉明之严,束于家法之约,后来发现苏子鱼为人纯良有余治下无力,加上他平素表现带着孩童般天真任­性­虽能得人喜欢却不能得人敬服。可经此一事人人都当他仁义厚德莫不动容,对他反而越发恭敬起来。

等椒房布置好才方移进去,冷天黑火的,府里却来了客人。这几日里来“探病”的朝臣官仕,亲戚友人不少,都被奉明一一挡架。今日这人却被很快通传进来,瞧着司马兰廷的神气活像等了多时。

人客既来,司马兰廷不叫苏子鱼避出,苏子鱼自然就不会动弹。不到片刻,走道上响起笃实的脚步声,铿锵有力。苏子鱼闻声正想来人是个什么样的,就听外面奉祥启告:“安阳乡侯石大人到。”

掀开幕帘进来一人:魁梧粗犷方脸圆额,刀眉下一双眼睛虎虎生威。苏子鱼素来喜欢雄豪之人,见之便心生亲近。

司马兰廷躺在床榻上随意说了几句客套话,为他二人引荐。石崇便赞道:“小公子有勇有谋,年少有为,将来前途必不可限量。”

苏子鱼知他指的是杨家一事,心中便不痛快。不知道司马兰廷和岐盛对外面是怎么说的,这罪孽落了多少在他头上,也不知道这石崇何许人与他哥究竟有多深的交情,因此也不好分辨,只得闷在一边不再开口。一边玩鲁班锁一边听司马兰廷和来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场面话。

开始两人交谈些小时候相互之间熟识之事,苏子鱼觉得津津有味,只道石崇是来叙旧的。后来又听他玩笑着说:“世事易变,王爷审时度势却坐壁上观,­精­微之意必有万全之策,不知能否教一教我这粗人。”苏子鱼又道这人是想来投靠司马兰廷的。

牵扯半天也没个结果,石崇走后苏子鱼便问他哥:“这人想来投靠你?”他也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是真正想要弄个清楚。

司马兰廷无语良久,看他像看一副朽木般:“都赞你聪明,连个投石问路也看不出,到底是不通俗务的。这个样子还敢整天缠着我说要去御史台任职。”苏子鱼并不生气,却因着司马兰廷这番话突然想出个主意来。

两人又斗了几句嘴,苏子鱼唤人送来热水帮司马兰廷洗漱,不虞门口突兀的想起两声敲门,司马兰廷脸­色­一沉,眉头几不可察的皱了皱,冷言道:“进来。”

许久不见的灰狼应声而入。

一零五红玉绿珠

苏子鱼正待招呼,看到来人却不由一震,双眼满怀狐疑地询问司马兰廷。

司马兰廷对他说:“我听见兰花在外面扑腾,你出去看看吧。”

苏子鱼竖起眉毛转脸看着眼前的“灰狼”,坐在床边纹丝不动:“有茜儿看着不用管它。”

司马兰廷正待说话,灰狼低头一笑抢先道:“我进来的时候,似乎看到秋水过来了,二爷是不是该出去吃药了?”

苏子鱼“呼”地扔掉手中的巾帕站起来:“小爷以后再也不吃那鬼药了。”

司马兰廷道:“那鬼药是我配的,你不吃也得吃。”

听这两个人一唱一和,苏小哥觉得委屈万分,脸也跨下来了,嘴也弯下来了。

“装神弄鬼的……哥,我不出去……”

看他那样子司马兰廷心中一软加之不想引起苏子鱼反弹,便不再赶他,对“灰狼”道:“你坐吧。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易容成灰狼的岐盛本来也没想瞒过苏子鱼,现在身份被人揭穿处之泰然的跪坐在皮垫上,用目光扫了一眼瞪着他的苏子鱼回落到司马兰廷身上,眼底闪逝过一抹暗­色­,嘴角仍是微微笑着。

“我知道石崇今晚会来见王爷,所以过来看看情况。”

“没什么,帮老五投石问路来了。”司马兰廷倒不是成心敷衍,碍于苏子鱼耍赖不出去,两人之间有些话不好露骨说地出来。

岐盛稍一思度,接到:“殿下认为石崇此人如何?”

“外粗内秀。老五能有今天,他功不可没。”因为和楚王玮谋图共事,司马兰廷发现石崇表面狂放粗鄙,实则有勇有谋,简短的回答其实表明他早已把原先那些轻视之心尽皆去了。

岐盛转眼再看一眼苏子鱼,知道在苏子鱼面前司马兰廷没有避讳自己的问鼎之心,坦言道:“听闻殿下幼时和他颇有交往,不知有没有想过拉拢此人,或者说服他不为楚王所用?”

司马兰廷立即否定道:“不可。这些年他和老五同舟共济,情谊深厚,非寻常可以收买打动。”

“有些人可以收买,有些人无法收买,这个道理我自然懂得。”他淡若春水的眼睛,闪动着坚贞的至诚衷心,他懂得,因为他也是别人不能收买的人。

“只不过,眼前我们可能有一个再亲近他的契机。”岐盛低垂下眼睑,挡住自己计较的神光,瞟见司马兰廷询问不解的神­色­,解释道:“不知道王爷是否还记得,夏天托我们寻找过一个女子?”

司马兰廷当下明白“这女子”指的是谁,随即看向苏子鱼,犹豫着是否阻止岐盛继续说下去。

苏子鱼百无聊赖的聆听他二人说话,起初并未回过神来,径自拧着铜盆里的巾子。见司马兰廷神­色­复杂的盯着自己心有所动,疑窦丛生,不自觉地迎着目光握住了司马兰廷露在锦被外的手。

觉察到苏子鱼心里的几分惴惴不安,司马兰廷殊觉不忍。如果真是她?再瞒着,再谋算,也许并非上策。遂默默不言任岐盛说下去。

“石崇回洛阳后不久,他府中出现了一名宠姬,我今日方才得见竟与王爷当日所寻那名女子十分相似。”

“……叫什么名字?”司马兰廷迟疑了一下,平平淡淡的问道。

“名唤绿珠。不过名字而已,改换了也不奇怪。但这名字却和当初那名似成一对,不知这中间有没有什么缘故。”

听他们说到这里,苏子鱼愣住了,心里透然雪亮,这不是说的红玉是说的谁?!一把攥住司马兰廷的手,低沉的惊呼道:“你们说的谁?是不是红玉?她不是死了吗?”声音慌得有些发颤。

岐盛看他那样子,表面并无异样,心底却勾起一抹欣笑。

他其实早几日就已经见过这名叫“绿珠”的女子,只是今日才打听出来整个事情的原委,也知道了当日司马兰廷为阻止苏子鱼自行寻找而说的谎言。现在托出此人,一来真有借此在石崇和楚王之间见缝Сhā针的想法,更主要的是想看看苏子鱼的反应,最好能让司马兰廷和苏子鱼之间生分开来。

“红玉绿珠。”司马兰廷平静道:“真的没死也好。”

“哥……”苏子鱼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犹不相信:“这是什么意思?真的是红玉?你当初不是说她因病过世了么?”

苏子鱼又惊又气,话音虽不高却是声­色­俱历,司马兰廷却冷冷静静握着苏子鱼的手,口气轻缓的说:“奉勇当时前去长沙,发现红玉已经失踪多时,经多方查找也一无所获。我怕你担心,因此隐瞒了事实,骗你说她已经死了。”

“你混帐!”苏子鱼“砰”的一声摔开司马兰廷的手,目光炯炯盯着司马兰廷,咬着牙说:“你怕我担心?怕我担心就说人死了,让我不但伤心这么久还食言毁诺。若是红玉姐姐当时等着我去救她,岂不是害死人了么!”

司马兰廷看着苏子鱼,半晌才道:“当初长沙、武昌、豫章三郡动用了数百人寻她,都没有踪迹。凭你一个人就能改定乾坤?”

“总好过什么都没做!”苏子鱼发了脾气,“那是我的事,你不能替我决定我要做什么!你这样让我还有何面目对人对己?”一股似酸似涩的郁闷之气涌上心头,苏子鱼转身摔门而出。

屋内一时鸦鹊无声。

岐盛对方才那番争吵也不评论也不发表任何看法,沉默良久吁出一口气,上前捧起司马兰廷的手细细地看:“我方才听见‘砰’的一声,可是碰着了?”

白玉似的手侧背果然青紫红肿了一处。

司马兰廷从他手中慢慢抽回来,拿冷冰冰的眼神瞧他:“我从来都知道你工于心计,却不知道你这些心计都用在我身上是这样一个光景。”

岐盛心中生生钝痛,满屋的烛光似乎都突然黯淡失­色­了。却不接话,只说:“我给你上点药吧?”

司马兰廷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忍耐总有个限度,对你我即使没有尽义也已是仁至。再如此下去,别怪我容不下你。”

一零六因情择友

岐盛听了没吱声,抿紧了嘴,脸有悲­色­显出内心的十分困苦。隔了好半天才复笑道:“王爷把这个叫心计?那你和我有什么不同?你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对他耍心计?”说完这话,又没了声息。好半晌,司马兰廷看岐盛缓缓站起来推开房门,临走前说道:“不管你怎么待我,我都没话说。”

房门缓缓关上脚步渐远。

夜深人静之处,只余下司马兰廷无声的叹息。

更漏残逝,不知过了多久靠在床头假寐的司马兰廷感觉身边有人动作轻柔的牵动枕被,入鼻尽是暖暖的熟悉气味。

睁眼,苏子鱼正探过身来想放平自己。见他醒了,僵着脸埋怨道:“怎么靠着就睡了?又没盖好被子。”司马兰廷受伤以来都是他亲手照顾的,司马兰廷贴身的丫头本就是不进内室守夜的,现在连奉祥也不大守门了,因为除了苏子鱼,谁也不敢在司马兰廷睡觉时靠近他三尺。怕他少人照顾,夜里行动不便,虽然一时气愤到底放心不下牵肠挂肚的,坐立不安来来回回几趟终究转了回来。

司马兰廷也不知是睡迷了,还是怎么,怔了半晌任苏子鱼帮他躺好盖严实被子才伸手出来抓住对方轻轻掖着被角的手,安抚的拍了拍:“你也睡吧,什么事明天再说。”

苏子鱼此时已经平静下来,看着他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拖出的­阴­影放弃似的叹出一口气,倒头在司马兰廷枕边肩窝处。闷声问:“方才摔痛没有?”

“没有。”那么不沾人气的清冷嗓音,因为主人沾了人间情爱已经变成隐隐柔和的声线。

“哥——”

“……”

“你原先说我们两个之间不需要隐瞒猜忌,可是你从来没有做到。”

“……”

“我怕我有一天会恨你,埋怨你到再也不能谅解……那时候,该怎么办?”

闻言,司马兰廷握着苏子鱼的手重重一紧,轻闭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睁开。苏子鱼任他握着手坐了良久,才起身脱衣,上了床。

两个人却都清醒着,直到最后那截蜡烛终于“噗”地熄去。黑暗中躺了半天的苏子鱼,莫名有些心慌,看他哥那边已经半天没有一点动静了,忍不住又寻到司马兰廷的手腕,轻轻捏在脉上。感受到脉络勃勃的跳动,始放下心来。却听他哥突然询问:

“你说实话,为什么想到御史台做官?”

“呃……”苏子鱼不自在的转了转身,缓缓道:“以前我旁观你所作所为虽然很不喜欢,却不说好歹。觉得你不对,却任由你不对。但今后,我不想看到你再做错事情……”

“所以想监督我?”不等苏子鱼说完,司马兰廷便截断他的话:“你认为是错的,我却不认为有什么错,谁对谁错究竟由谁说了算?何为恶何为错?有害于世为之恶为之错。斩杀害我的­奸­细,错了么?斗跨家仇国贼错了么?我于世有什么害?你为的是几个人还是这万千红尘?若是这万千红尘,谁错谁对你看到最后再来评说不晚。”

苏子鱼听了这些话心里觉得闷气,却不再和他争辩,只说:“毋借公论以快私情,既然如此你让我呆在你身边做事,让我好好看着最后来评论。”

司马兰廷今夜问他这话本就动了放他在身边的念头,此时却不明白说出来,微微笑着满心的温柔:“睡吧,我自有计较。”

苏子鱼还待再问,看他哥已经闭上了眼睛到底忍住了,临睡去轻道:“天道昭昭,报应不爽。你不怕报应临头,也不担心报应显在我身上么?”

语罢,指下手腕微微一震。

任岐盛韬晦之术再­精­纯,从齐王府出来也是黯然心酸溢于言表。他消了易容,弃了车马,从清冷萧瑟的街头踱步回去。此刻他明处的东家楚王进都主政,自己又升了正六品的官吏早已搬出原先的小院另成了一座府邸,离楚王府仅隔一个街道。府里只一个老管家,2个粗使丫头并2个小子。

人虽然不多却比当初独居的小院纷杂了些。这里面2个跟班小子原是楚王玮赏的,老管家是司马兰廷安排的,2个丫头也不知道背景如何是不是­干­净。到头来若不是一早收服了明成跟刘敬①他身边竟都是些别人的“看护。”

走了近一个时辰回到府里,明成提着灯笼一早缩手缩脚的等在门外,见他回来急忙迎上来凑在耳边道:“楚王差人来过好几次了。”

岐盛虽觉得疲惫也不得不打起­精­神问道:“什么事?”

“也没什么,说是王爷那里得了一坛什么好酒,又从宫里挖来了御膳房的老师傅做得好菜请大人过去乐乐。”

“既然如此怎么几次前来?你一早没有明说么?”

“我说了大人出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可楚王府的人说王爷一定要等到你去才开封取酒因此几次差人前来询问。现在既已这么晚了,小人去替公子传个话吧,大人请去歇息。”明成,刘敬算是岐盛的心腹旧人,自从归顺了岐盛那可是一门心思为他办事效忠。若说司马兰廷得人心,那是他善于洞察人心。而岐盛则不同,他更善于教化他人,加之本人总是能看破机里之机,变外之变,其智之巧勘为二人敬服,无不死心塌地。

岐盛听明成这么说却不赞同,快步进府洗擦一番特意在身上弄了些脂粉气味,又另熏了香“遮掩”才往楚王府去了。

进到王府宴会已散了大半,只余下几个亲近的幕僚还在。楚王此人确是武人禀­性­,重义轻情,不大爱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的东西,宴会上连惯常的陪酒舞姬也无,只顾喝酒取乐。这边看岐盛终于到了,司马玮急忙招呼他过去,拉着就要罚酒。

那岐盛身上若有若无的脂粉香在酒气中异常明显,近前几个幕僚都会意的笑起来。这些幕僚官员除了一位,都比岐盛的品衔低,可见得司马玮对岐盛的重视。这些人还不待怎样,司马玮也一嗅便明了,于是不客气的打趣埋怨:“我道你那里去了,四处寻人不着。原来是做那偷香窃玉的勾当,该罚!该重罚!”

岐盛稍微摆出为人看破的尴尬模样,随即放开怀抱一摆手黛眉飞扬,洒然笑道:“任罚任罚,早知道这里有好宴,我哪里也不去。脂粉腻味怎及得兄弟几个喝酒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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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不记得这两个人的参看九十一,九十二章。

一零七世有佳人(一)

几人笑他:“你这话可说得违心。”

岐盛遂坐在司马玮旁边,笑道:“不违心,不违心。虽不是十分真,也有九分。这脂粉跟酒一样,有个高低优劣之分,好比上等的脂粉如同极品的醇酒,若非如此置那些耽于诗画,寄心清旷的名阀闺秀于何地?”

众人听他这么说猜他方才并不如意,因而调笑:“蒲衣此番言谈大有遗恨之感,想必是方才那胭脂让他不如意才回来寻这醇酒,这是过上加过需得罚上加罚!”

岐盛也不争辩,待旁边侍女将酒盛入樽中,爽快举杯。扬起的脸庞棱角分明,比天上的明月还皎洁三分,只是散落的笑容隐隐透出一分黯淡一分寥落。他喝酒很快却不失优雅与傲慢,四五杯之后被司马玮一把拦住,周围已无一人再叫嚣罚酒。看他那样子分明带着几分情场失意求醉之心,皆有些讪讪然。

这七分做作三分真意使得楚王玮信了个十成,圆场道:“这世上皇帝只有一个,女人遍地都是,什么人值当兄弟如此?我后院粗鄙美女虽是不多,倒还挑得出几个,蒲衣若信得过,由我做主许你几个如何?”

岐盛轻巧的推脱:“王爷玩笑了。王爷素不喜好此道,府中猎美即使不比石大人的金谷园,也是王爷可心之人。只是君子不夺人所好,王爷这心思虽是体恤蒲衣,却是诚心不让蒲衣为君子了。”

楚王一愣,失笑道:“蒲衣如此说话,这倒叫我进退两难了。”

“这有何难?王爷堂皇磊落,泱泱大度。纳天地山川入胸臆,君子也。君子成|人美名,王爷不可独享君子美誉啊。”岐盛笑着轻言,既奉承了楚王玮又推脱得一­干­二净。

闻言,司马玮笑裂了嘴,许允道:“如此,我便不再多说了。蒲衣若是有看中我府里谁人尽管开口,无不允许。”

岐蒲衣躬身施礼道:“谢王爷。”

一旁楚王幕僚张司见状不由翘起拇指,嘿嘿笑着上来敬酒:“我是真正的五体投地。蒲衣这张嘴不愧咱府里的头一号!”

“我是听说王爷得了绝世之酒才赶过来的,”岐盛推却转向楚王道:“王爷可不能这时候舍不得拿出来。”

司马玮挥手唤人取出封酒,笑回道:“蒲衣这是小人之心了。这是方从张邵手里敲来的,本就打算今日同儿郎们共享。”起身亲自从侍者手中接过封坛,慎重拍开,感叹道:“当年在宫中我也只喝过两次而已,杨家以酒起势,位高权重之后却不肯报效朝廷,好不容易倒了台这酒方却失了踪迹真是岂有此理!难道七尹从此绝迹了不成。”

岐盛早料到是这酒,忙煽风点火道:“这酒从张邵手里出来,酒方恐怕未必没有踪迹,还该着落在他手头。等到王爷权揽天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众人附和。

自古以来不管有没有道理,同仇敌忾都是最容易纠集的情绪,没理的也能因此理直气壮起来。伐张的滔天气焰中,流落在外的最后一坛“七尹”滴水不剩。

等到宴罢早已至丑时,室外大雪纷落,寒意深浓,夜风刀一样呼啸而过。明成用牛车接回岐盛,他原本只有三分醉意,却做出九分醉象来,被扶着踉跄而行,临进内院忽一警醒,反屏退了明成。进得屋里豆灯下,果然有一人等在那里。灰衣人似冷如铁,刚毅的面容在暗黄晕中却透着淡淡的温柔。

此情此景,依稀光­阴­未流。

苏子鱼在清晨的“鸟雀”声中醒来。冬日苦寒,鸟架子放在了外室,兰花儿一扑腾呱噪,内室也不得安宁。苏子鱼怕它闹醒了司马兰廷急忙想起身去看,却发现他哥早醒了正靠在床头看他,清雪般的脸露着一丝纯雅的笑容。

原来他还是后起的那个。于是倒头,拉被,埋在他哥腰边蹭蹭,再蹭蹭。

“外面还在降雪,你再躺躺,今天乖乖在家不要到处跑了。”司马兰廷就着靠床的姿势轻轻顺着苏子鱼的头发。室内烧着瑞炭暖炉温暖入春,几扇窗户严严实实关着还加了夹层,鸿羽帐下外面的冰天雪地不见分毫影响。

苏子鱼抬眼看了一眼司马兰廷,又翻腾半天才说道:“我想去那个石大人府上看看。”

“你平白的要求见人家内眷不成?”

“怎么是平白的?又不是不认识。”

“你和石崇昨日才见过一面,也不清楚绿珠是怎么告知自己过往的,冒然前去也许会犯了忌讳。”

“我悄悄去看吧。”

“白日青天的,这是要做贼了?你倒没什么,不管是不是她,若是被人瞧见倒让人家姑娘牵扯不清。”

“那怎么办?”苏子鱼坐起身来,看司马兰廷只着了中衣,从旁拿了黄狮锦的披风给他围着才接到:“我不去看看总安不下心。她肯定是怪我了,否则到了洛阳怎么不来找我。”

“不在这几日。她如今是石府的内眷,或许行动不便,你不要乱猜了。再等几天,我身上大好了,堂而皇之的领你去石府,使办法让你们周周全全的见面可好?”

苏子鱼虽不满意,想想红玉如今应该并无什么危机,还是勉强同意了。又得了司马兰廷再次肯定才暂时放下此事,在外间去唤了婢女进来帮忙漱洗。侍候司马兰廷吃过早膳出去练了几趟拳脚,回来自己吃了早饭又逗了一会兰花,才在他哥身边坐下来打坐练气。

自得了慧宁、司马兰廷二人助他纳气通|­茓­,他行功运气只觉得一日千里,提升迅速。仿佛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那两股真气融合相辅,周身气机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连睡觉都能顺带练气甚至不需要特意打坐。只是他先前元神消耗巨大,还需要以气练神,所以懈怠不得。

两兄弟接下来几日互相之间都小心避免冲突意气,终是安稳度过。又过了五六日,司马兰廷渐渐恢复了半成功力,行动也早已无碍,先处理完几件棘手的公事后,没让苏子鱼多等果然带了他前去石府拜访。

一零八世有佳人(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编钟和胡琴在空旷的大堂内显得清越空绝,虽若有若无却不离不弃,衬出那嗓音说不尽的风流婉转,既清亮又柔情低靡,便如高山流水,天籁之声,是一种叫人魂飞魄散的美。

歌舞之人额上是八瓣红莲花钿,柳叶儿似的眉,淡如笼烟。眸横秋水,粼粼眼波中流淌着霞光溢彩,顾盼之间艳冶销魂。腰肢柔媚,体态轻盈,满目葱绿的水袖翻飞,银装素裹的严冬似乎因为这一抹­色­彩有了春日缱绻温柔的气息。

裙袂飞扬,绣带飘摇,娉婷袅娜。每一次起落辗转妩媚至极却暗带刚韧之劲,如水风流动,秋云冉冉,惊起席间心痒难耐,魂不守­色­,恨不得倾己所有换得佳人在怀,肆意怜爱。

司马兰廷带着苏子鱼拜访石崇借的是赴宴之机,这宴还不是单请司马家兄弟的宴,朝廷重臣,楚王股肱皆有列席,包括岐盛与苏子鱼早前一直想见的司马玮。

这曲歌舞人人看得神迷智昏,只苏子鱼看得眼泪汪汪捏着他哥的大腿死紧,害司马兰廷只顾到痛在身上也没看进眼里。

一曲既罢。多少人还在吞口水,擦下巴,司马兰廷一时没看住,被苏子鱼蹿了出去,一把就拉住了红玉的素手:“姐姐……”

二字一出,席间飞来眼刀无数,恨不得主人将这捷足先登的­色­魔小子乱­棒­打死。可美人虽挣脱了手,却看着小­色­魔浅浅一笑退回石崇身边也并无嗔怒之­色­

还想追上去的苏子鱼毫不知情下便得了一个“洛阳第一登徒子”的名号,真正把他师父师祖的脸都丢光了。司马兰廷见状只得出面解说:“这位姑娘本是舍弟母亲收的义女,原有姐弟情谊,多日未见才有所冒失。还望季伦勿怪。”

众人猜疑不定。

石崇显是知道内情的,却未想司马兰廷随口就给安了个名分,大大提高了绿珠的身份,便承他的情,假意问了红玉两句埋怨道:“既然如此你怎不早说,既是自家亲戚还请内堂续话。”

石府园内崇绮楼金碧辉煌华丽非凡,珊瑚树光彩夺目,珍珠、玛瑙、琥珀、犀角堆积如山,交相映辉中,犹如仙山琼阁。这楼自石崇进到洛阳便划分给绿珠所居,可见荣宠之盛。

绿珠入内换了衣衫,珠翠绕头,尊贵娇奢全不同方才舞蹈之时,也不同于在长沙苏府。脸上总是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怯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快自信的神­色­,让原本就秀美的容颜越发亮丽逼人。

“拜见齐王。”

石崇示下叫她一一行礼,司马兰廷虚扶一下,竭力颜­色­和悦的道:“你是子鱼的姐姐,便是我的妹妹。以后若需要什么差遣,尽管来找我。季伦若有对你不好的,也告诉我,我为你出气。”

石崇连称不敢,绿珠道了谢又向跟来看热闹的楚王玮和岐盛见礼,最后才和苏子鱼泪眼相对。

“六少爷。”

“姐姐好狠心,到了洛阳也不来找我。”苏子鱼得了司马兰廷嘱咐不敢再去拉她的手,看到红玉今非昔比虽替她高兴,也不无委屈。

红玉一抹眼泪,叹道:“六少爷当初离开长沙单单把绿珠留下,我即使到了洛阳也不知该不该去找你。”

苏子鱼听她言语知道她是有些埋怨当日之事,又称自己为绿珠明白着是重新为人,不愿回首过去了。自责道:“我离开长沙病得迷迷糊糊的,没有顾上姐姐是我不对,害你受了许多苦一直觉得心里愧疚。如今你过得可好?”

绿珠看他情真意切没有一丝作伪,想起他一贯品­性­纯良也不忍心再加责怨,轻道:“老爷待我很好,绿珠从来没有这般快活过。”转眼去看石崇,一派眷恋爱慕之情,全不可比拟当日在苏家委曲求的心态。苏子鱼看在眼里,替她高兴之余也放下大半心去。

司马兰廷本不是多话之人,此时怕二人留下心病,只得替苏子鱼出言解释:“子鱼当日到了洛阳,还未进府便求我派人去接你过来。可惜奉勇去到长沙才发现你已离开多时,我们还在西南五郡四处寻找,皆未有线索。子鱼以为你已过世甚至还在府内立了衣冠冢,想不到你竟在石府。”

红玉闻言,想到苏子鱼这中间白受了多少自责心痛便再有半丝责怨之心也去得一­干­二净了,遂向苏子鱼解释当日离家遇险蒙石崇所救,后收为姬妾赐名绿珠。

苏子鱼便向石崇拜谢。2

石崇生­性­豁达,但见他二人情深意笃也忍不住有些吃味,却被苏子鱼一声“姐夫”叫得喜笑颜开,拨云见日,连连邀请这“小舅子”时常过来走动。

几人在楼内设席,吃得宾主尽欢。苏子鱼几月来从来没得今日这般开怀,连司马兰廷都感激起红玉来,趁机和苏子鱼商议哪天正式摆个仪式替苏子鱼母亲正真收绿珠为义女。苏子鱼本就存了这个心思,正中下怀,和石崇讨论后定下日子才告辞离去。

苏子鱼和司马兰廷先走,岐盛和司马玮还要应酬前院的宾客并未同行。三人返回前院,在满园霜雪琼枝玉树之间司马玮突然笑道:“如此看来,这谣传并非一无可信了。”

岐盛心里咯噔一下,已知道他意指什么,并不说话。

石崇无心接到:“什么谣传?

司马玮将手收进袖套里,沉吟着说:“杨府旧人曾有透露说这个苏子鱼其实是当年杨长欢和司马攸的私生子,因此他才能袭杀杨骏得手。今日看他二人之间分明别有内情。司马兰廷这么冷心淡肠一人竟然对他诸多维护,哪有义兄弟好成这样的?”

石崇笑道:“那苏子鱼一个莽撞孩儿,即便是亲兄弟又能如何。听说他自由任­性­把个齐王府闹得天翻地覆,怕不是齐王的助益反而是阻碍吧。”

司马玮也跟着一笑,转向岐盛问道:“蒲衣原来跟在杨骏身边,都没有一丝这方面的消息么?”

一零八世有佳人(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编钟和胡琴在空旷的大堂内显得清越空绝,虽若有若无却不离不弃,衬出那嗓音说不尽的风流婉转,既清亮又柔情低靡,便如高山流水,天籁之声,是一种叫人魂飞魄散的美。

歌舞之人额上是八瓣红莲花钿,柳叶儿似的眉,淡如笼烟。眸横秋水,粼粼眼波中流淌着霞光溢彩,顾盼之间艳冶销魂。腰肢柔媚,体态轻盈,满目葱绿的水袖翻飞,银装素裹的严冬似乎因为这一抹­色­彩有了春日缱绻温柔的气息。

裙袂飞扬,绣带飘摇,娉婷袅娜。每一次起落辗转妩媚至极却暗带刚韧之劲,如水风流动,秋云冉冉,惊起席间心痒难耐,魂不守­色­,恨不得倾己所有换得佳人在怀,肆意怜爱。

司马兰廷带着苏子鱼拜访石崇借的是赴宴之机,这宴还不是单请司马家兄弟的宴,朝廷重臣,楚王股肱皆有列席,包括岐盛与苏子鱼早前一直想见的司马玮。

这曲歌舞人人看得神迷智昏,只苏子鱼看得眼泪汪汪捏着他哥的大腿死紧,害司马兰廷只顾到痛在身上也没看进眼里。

一曲既罢。多少人还在吞口水,擦下巴,司马兰廷一时没看住,被苏子鱼蹿了出去,一把就拉住了红玉的素手:“姐姐……”

二字一出,席间飞来眼刀无数,恨不得主人将这捷足先登的­色­魔小子乱­棒­打死。可美人虽挣脱了手,却看着小­色­魔浅浅一笑退回石崇身边也并无嗔怒之­色­

还想追上去的苏子鱼毫不知情下便得了一个“洛阳第一登徒子”的名号,真正把他师父师祖的脸都丢光了。司马兰廷见状只得出面解说:“这位姑娘本是舍弟母亲收的义女,原有姐弟情谊,多日未见才有所冒失。还望季伦勿怪。”

众人猜疑不定。

石崇显是知道内情的,却未想司马兰廷随口就给安了个名分,大大提高了绿珠的身份,便承他的情,假意问了红玉两句埋怨道:“既然如此你怎不早说,既是自家亲戚还请内堂续话。”

石府园内崇绮楼金碧辉煌华丽非凡,珊瑚树光彩夺目,珍珠、玛瑙、琥珀、犀角堆积如山,交相映辉中,犹如仙山琼阁。这楼自石崇进到洛阳便划分给绿珠所居,可见荣宠之盛。

绿珠入内换了衣衫,珠翠绕头,尊贵娇奢全不同方才舞蹈之时,也不同于在长沙苏府。脸上总是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怯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快自信的神­色­,让原本就秀美的容颜越发亮丽逼人。

“拜见齐王。”

石崇示下叫她一一行礼,司马兰廷虚扶一下,竭力颜­色­和悦的道:“你是子鱼的姐姐,便是我的妹妹。以后若需要什么差遣,尽管来找我。季伦若有对你不好的,也告诉我,我为你出气。”

石崇连称不敢,绿珠道了谢又向跟来看热闹的楚王玮和岐盛见礼,最后才和苏子鱼泪眼相对。

“六少爷。”

“姐姐好狠心,到了洛阳也不来找我。”苏子鱼得了司马兰廷嘱咐不敢再去拉她的手,看到红玉今非昔比虽替她高兴,也不无委屈。

红玉一抹眼泪,叹道:“六少爷当初离开长沙单单把绿珠留下,我即使到了洛阳也不知该不该去找你。”

苏子鱼听她言语知道她是有些埋怨当日之事,又称自己为绿珠明白着是重新为人,不愿回首过去了。自责道:“我离开长沙病得迷迷糊糊的,没有顾上姐姐是我不对,害你受了许多苦一直觉得心里愧疚。如今你过得可好?”

绿珠看他情真意切没有一丝作伪,想起他一贯品­性­纯良也不忍心再加责怨,轻道:“老爷待我很好,绿珠从来没有这般快活过。”转眼去看石崇,一派眷恋爱慕之情,全不可比拟当日在苏家委曲求的心态。苏子鱼看在眼里,替她高兴之余也放下大半心去。

司马兰廷本不是多话之人,此时怕二人留下心病,只得替苏子鱼出言解释:“子鱼当日到了洛阳,还未进府便求我派人去接你过来。可惜奉勇去到长沙才发现你已离开多时,我们还在西南五郡四处寻找,皆未有线索。子鱼以为你已过世甚至还在府内立了衣冠冢,想不到你竟在石府。”

红玉闻言,想到苏子鱼这中间白受了多少自责心痛便再有半丝责怨之心也去得一­干­二净了,遂向苏子鱼解释当日离家遇险蒙石崇所救,后收为姬妾赐名绿珠。

苏子鱼便向石崇拜谢。2

石崇生­性­豁达,但见他二人情深意笃也忍不住有些吃味,却被苏子鱼一声“姐夫”叫得喜笑颜开,拨云见日,连连邀请这“小舅子”时常过来走动。

几人在楼内设席,吃得宾主尽欢。苏子鱼几月来从来没得今日这般开怀,连司马兰廷都感激起红玉来,趁机和苏子鱼商议哪天正式摆个仪式替苏子鱼母亲正真收绿珠为义女。苏子鱼本就存了这个心思,正中下怀,和石崇讨论后定下日子才告辞离去。

苏子鱼和司马兰廷先走,岐盛和司马玮还要应酬前院的宾客并未同行。三人返回前院,在满园霜雪琼枝玉树之间司马玮突然笑道:“如此看来,这谣传并非一无可信了。”

岐盛心里咯噔一下,已知道他意指什么,并不说话。

石崇无心接到:“什么谣传?

司马玮将手收进袖套里,沉吟着说:“杨府旧人曾有透露说这个苏子鱼其实是当年杨长欢和司马攸的私生子,因此他才能袭杀杨骏得手。今日看他二人之间分明别有内情。司马兰廷这么冷心淡肠一人竟然对他诸多维护,哪有义兄弟好成这样的?”

石崇笑道:“那苏子鱼一个莽撞孩儿,即便是亲兄弟又能如何。听说他自由任­性­把个齐王府闹得天翻地覆,怕不是齐王的助益反而是阻碍吧。”

司马玮也跟着一笑,转向岐盛问道:“蒲衣原来跟在杨骏身边,都没有一丝这方面的消息么?”

一零九图谋之间

岐盛只暗暗犹豫了一瞬间便做了决定,既不推波助澜也不截流断源,让事情按照最自然的方式进行,等一切慢慢发芽慢慢开花,再慢慢结果。那果实是苦是甜,就看天意吧。

他漫不经心的扫过二人面颊,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一点思索一点疑虑:“若有这样的暗事遮掩还来不及,怎会让外人察觉。不知王爷是如何知晓的?”

司马玮一直盯着他,等他说完也微微顿了一下,眼睛望着树枝上的积雪:“蒲衣说得是。可这消息是从原来杨府老管家那里得来的,我觉得可以采信。”

蒲衣心道原来催远落到他手里了,更不肯做多余的动作只说:“原来是催管家,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是,催远这条丧家之犬不敢瞒我。”

岐盛眼睛一转,感叹道:“看来他才是杨骏的心腹啊。”语气颇有些自嘲。

司马玮觉得一阵尴尬:“不,他也只是靠一些迹象推测的,没有真凭实据。”

石崇接到:“有没有真凭实据有什么关系?我觉得奇怪的是如果真是他外公,他下狠手灭杨家做什么?齐王攸和长乐亭公主死了这么多年,杨家也灭了。这些旧事挖出来也没什么影响力。”

眼看穿过月洞就是前院了,司马玮停住脚步思索道:“不,既然有文章可以做就不放放过任何机会。那苏子鱼既然与你家夫人有亲,以后你和他多接触接触,看看有没有什么破绽。”

一双­精­健的青牛套着通幰雕金骈车疾驰在官道上,寒风中四角垂下的朱丝络狂乱的摇晃着。渐渐黑沉的风雪之夜,全靠卫队执着火把于两旁照明,驭手才将骈车赶得又稳又快。车慢即使遮盖得再严实,也不若室内温暖,但一处并卧的两人谁都没有抱怨的天气心思。

苏小哥苏子鱼喜形于­色­,一只手笼在秋水给他做的袖套里,一手拉着其兄司马兰廷的衣袖滔滔不绝的喷着口水。司马兰廷靠在他身边,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烧酒,嘴里偶尔敷衍的应承弟弟两句,实在被闹得慌了就逮着那张呱噪的嘴哺一口烧酒过去,­唇­齿一绞缠既占了便宜又堵了喋喋不休的源头。

苏子鱼喉咙里呜呜两声后四下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气声和翻搅吮吸的水泽声。等挣扎出来时两片柔软的嘴­唇­又红又湿,也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憋气的原因小脸通红一遍,一双黑碌碌的杏眼迷离了好半天才对准司马兰廷“­奸­笑”着的脸。

苏小哥怒了,灌我酒?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豪迈的包起一大口酒“啊呜”一下扑到司马兰廷身上,霸道的印上他哥的嘴­唇­。送豆腐入狼口。

司马兰廷很配合,主动卷起舌头从小鱼口中吸走酒水,还积极的探进去仔细巡查每一寸剩余空间有没有漏网之水。苏小弟有点反应不过来,略呆了一呆开始勇猛反击,将舌头顶了回去压住司马兰廷的不停舔缠辗动。

司马兰廷毫无不乐的接受着“攻击”,转而开拓其他领域。不知不觉间,苏小哥的麒麟绣云锦袍开了,一双微带清冷的手在腰间臀上流连不去,还屡屡试图挑开中衣再行深入。

被撩起衣衫坐在司马兰廷怀里的苏子鱼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急忙中如火如荼的­唇­舌攻击中摆脱出来,那双已经变得温热的大手正捧着他的窄臀抵触腿间某样粗硬的凸起。

“哥!这是在车上。”

司马兰廷热呼呼的气息吹在苏子鱼耳边,捉着苏子鱼腰臀的双手并不撤退:“那等回去再说。”他现在也还不想弄得人尽皆知。

苏小哥一张脸更红更烫了,洒上酒水都能听见“哧哧”蒸腾声。

“我今晚要回自己府里。”

司马兰廷眯起一双凤眼手上微一用力,气道:“你过河拆桥?不是不生气了吗?怎么还跟我闹。”

苏子鱼道:“谁说不生气了?我虽是原谅你了,可生气还是生气。”

司马兰廷在微弱的灯火下静静看着他良久,冰冷的放开苏子鱼,语气带着久已不见的漠然:“随便你吧。”

苏子鱼愣痴痴的看着突然变­色­的司马兰廷,以前做过的一个梦境猛的扎进脑海,仿佛司马兰廷正在他面前关上那扇大门,转头离去。不自觉的一阵心慌,张张嘴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的一段路程两个人都沉默着,车理所应当的停在齐王府侧门。司马兰廷掀开帘子吩咐驭手说:“把二爷送回他府上。”

苏子鱼在里面听见这话又急又气,想赌气回去又觉得事与愿违,看他哥真的起身下车委屈顿起,一把拽住司马兰廷手臂捏得死紧。

他哥淡漠的转过头来也不说话。

一向缺心少肺的苏子鱼被自己逼得窘迫不堪,手上的力道却越来越大。

“你还没好完……”

司马兰廷一句话给他堵回去:“我好完了,不劳费心。”

“我刚才不是……我……”兔子急了还咬人,苏小哥可不是善茬儿,窘到极处,怒了:“我高兴回去就回去,不高兴回去就不回去。我现在不高兴回去了!”

在他哥风轻云淡的注视下,又觉得心虚理亏,临了小声补了一句:“我府里没有椒房……”

司马兰廷转过头去小心不露出一丝笑意,慢腾腾下了车。

苏子鱼看他一句话不说仍旧自己走了,羞、怒、不忿狂涌而来。猛一甩帘子蹭蹭几步越过司马兰廷,大步流星的率先钻进府里。

等司马兰廷进到大明居时,苏子鱼已经裹了几层被子成蛹状占领了大床。司马兰廷关严了门,走过去叫他,也不见半声哼哼,于是在床边坐下来慢慢道:“你不是最讨厌岐盛么?昨天为什么在长廊里拉住他?”

……

“你倒­精­乖,知道求他帮你进御史台。”

大蛹轻轻挪动了一下。

“我本来职位都给你安下了,既然如此你让岐盛帮你安排吧。我倒看看他能给你安排什么?”

苏小哥苏子鱼很不争气的霎时破蛹而出,一脸赌气恼怒全换做了献媚:“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司马兰廷捏着他的小脸,眯着眼睛笑道:“可我现在觉得这个决定很有问题。你太不听话了,迟早会给我闯祸的。”

苏小哥死到临头犹不知,讨好的说:“我听话的……”

他哥的脸压了下来:“真的听话吗?我得试试……”

这一试,试出了久违的无边春­色­一夜呻吟。苏小哥这样算不算卖身求荣啊?

一十〇腊月初八

苏子鱼站在校场上,脸上笑嘻嘻的,一挥掌拍碎了一溜儿三百三四块青砖。尘嚣飞扬中,轻轻松松震撼了一­干­鼻孔朝天的曹吏,开始了自己的教头生涯。

没错。他哥司马兰廷给他安排的职务就是御史台曹吏教头。这职位,不涉及权力纠葛,不涉及政治­阴­谋确实适合苏小弟。每天,司马兰廷去上朝他就跟着去上职,等司马兰廷下朝回台衙苏子鱼正好­操­练完兵役,这一整天就没他什么事儿了,在衙内东溜溜西聊聊,如果司马兰廷不忙等过了午后两人就起一回去,如果司马兰廷事繁他就一个人回府或者去白马寺看师叔师祖。

这中间,苏子鱼除了白马寺走动最殷勤的就是石府,他正式认了绿珠做­干­姐姐,一口一个姐夫的叫石崇。石崇这人豪迈大方,自认了这门亲似乎真对这“­干­舅子”很是喜欢,赠送了不少奇珍异宝。苏子鱼没认为多大回事儿,拿到手里就随手乱放也没放进心里。

也不知道是苏子鱼看得勤还是司马兰廷偃旗息了鼓,这月余倒真没作怪。朝廷上下一遍风平浪静。如此过了几十天,步入了寒冬腊月,眼看就是腊八了。

往年这一天苏子鱼只知道“佛成道节”,不知道民间怎么过腊八。今年回到司马兰廷身边,又当了一个小官吏少不了一系列的祭祀,朝廷的年祭、齐王府的祖祭结结实实跟着司马兰廷瞎忙了几天。但惹起满城赞誉的是初六这天起齐王府组织布施的由洛阳一十八座寺庙开始了赠粥送衣。洛阳寒门百姓接过七宝五味粥,领了御寒的衣物虽说是寺庙的公德,但齐王府、石府还有成武候小公子苏子鱼的名字一时深入人心。

司马兰廷或许被“苏子鱼”那番报应的言语震住了,这次对这次布施倒前所未有的关注,虽不像苏子鱼一般亲自帮忙也常常亲临佛寺接送苏子鱼,洛阳百姓都记住了他那辆青牛通幰骈车。

腊八那天,司马兰廷在皇族卯时的祖祭后到永宁寺去接苏子鱼,一个老大爷上前来跪谢齐王,没什么好表达的便用双手捧了才领的粥献给司马兰廷。司马兰廷毫不迟疑,端起来几口用尽,一抹嘴儿向老人道谢。寺外吵吵嚷嚷的人群突然变得鸦鹊无声,接受布施的老百姓震撼了,在老和尚口念“善哉”的低声里,男女老幼黑鸦鸦跪了一地,高呼“千岁,千千岁!”

司马兰廷眼中有些水光,也没多说什么只向这些百姓回施了一个大礼。永宁寺前人声雷动,“千岁”之呼一直持续到牛车离开也久未停歇。

苏子鱼和他并坐在车里,欢欣不已,捧着他哥的脸傻笑了半天扑上去一阵猛亲。他为司马兰廷的亲民近民,和蔼仁善而兴奋,一时间丝毫没有想到向来护卫严密的司马兰廷身边怎么能靠近一个献粥的老人。

他只觉得,或者只愿意觉得司马兰廷或许真的去恶存良了。

这几天奉明领着仆役在祠堂洒扫清洁,收拾供器,上上下下忙进忙出都为了腊八这日的祭祀。

中午等到司马兄弟回到府里,府中仆从早规规矩矩的挨次站了长长的两行等着,从大门、内院直到祠堂廊下,奉姓的家奴捧了玉帛祭品。眼见时辰快至,司马兰廷催着苏子鱼净了头面,换了正服更了靴帽才把他引入祠堂。

司马兰廷的母亲贾氏卒才过二年,这祭祀祭的便是他的母族外戚,苏子鱼倒没出过一声言语,但在这个时候难免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往年他就疏于拜祭此时想起来颇有些于心不安。哪知道正堂上锦帐高挂彩屏张护,香烛缭绕的堂间却立着其母和养父苏卿怀的神位,神位上尚有遗像悬挂,皆是工描彩绘栩栩如生。苏子鱼一愣之下不由得大为感动,那眼睛水藏也藏不住,珍珠链子似的下来了,“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司马兰廷安抚的拍了拍他脑袋,又把他提溜起来点香献祭,焚了玉帛,奠了酒水。传完了菜肴粥品这才领着他跪拜行礼。他二人礼毕又是奉姓家奴进来行礼,待整套兴拜完毕都已经过了末时。

回到大明居二人早饿得前胸贴后背,等除了正服皆是连出声都没了力气,叮叮当当的用了午膳方才回过神来,靠坐在软榻之上休息。

奉祥,奉勤上来递热毛巾。苏子鱼迷瞪着眼睛,说道:“都累了,你们也快下去歇一下吧。”司马兰廷拉过他的脑袋一阵呼撸,笑他:“怎么这么不济事,才这样就累了。”实是知道继许昌之后,苏子鱼耗神太大特别容易困倦便吩咐二人退下去,留了小丫头在门外伺候午休。果然不多会儿,苏子鱼呼吸便缓了下来拱着脑袋睡了,这一觉足睡了两个时辰。

司马兰廷揽着苏子鱼也靠了一会儿,不到酉初就醒了。低头看了下,苏子鱼搭着锦被脑袋埋在自己胸前睡得正熟,想了一下向室外发了一道指风,奉祥带了笔墨进来。司马兰廷在竹简上写下需要的东西,奉祥领命出去办理,这时候外间奉勤埋着脑袋也睡得正香。

苏子鱼醒来时,司马兰廷读完了函卷,正捧着本书看,骑兽灯台上红烛燃得老高。苏子鱼眼睛溜了一圈,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还妄想继续装睡。结果他哥伸过手指,替他擦了擦嘴角,淡淡的说:“醒了就起来吧。”

苏小猴子倏地坐起来,瞄了一眼他哥胸前那块沾湿的前襟,讪笑两声跳下去找衣服给司马兰廷更换。

司马兰廷说他:“掩耳盗铃。”

苏小哥辩解:“今天太累了……”

哥俩闲扯了几句,外头听见响动知道苏小祖宗睡醒了进来请饭。

晚上这顿不比往常,得正正经经开在大堂,府内有头脸门客管事都要过来,挨到这时候已经有些延迟。苏子鱼还在磨咕,等司马兰廷先走了才知道着急,匆匆换了衣服临走又碰翻了香炉,急忙立过来时发现一堆灰烬中有一小段未烧透的竹签,上面还能看清“石崇”两个字。在奉勤凑过来帮他之前,苏子鱼将竹签捡在了手心里。

百十一腊月廿三

伴着整个腊月的除了梅花的香气就是大大小小的节气。“过个大年,忙乱半年”,从腊月开始忙“年事”,一直到过了元霄,这年才是过完了。

二十三祭灶天,

二十四写联对,

二十五做豆腐,

二十六割年­肉­,

…………

初一初二磕头儿,

初三初四耍球儿,

初五初六跳猴儿,

灶王爷可是年节敬奉的神明中最露脸的一尊,祭灶的风俗老早就有了,是先民对火、灶的感激、崇敬之情的表达。在传说中,黄帝、炎帝、祝融都是灶神,后来又传说灶神姓张名单字子郭,着赤衣,貌如月,形如美女。

不管怎么说,腊月二十三到了。

这期间,齐王府里张灯结彩碧树琼花,莫说一些平日没摆出的珍玩都架了出来,金壁辉煌的。就是每个下人都换上了新衣,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但在衣服这个问题上,苏子鱼最近有点苦恼。年关将近,府里丫头,石府里绿珠给他做的衣服自不必说,他哥每天又叫了成队的裁缝围着他转,这就叫他腻着了。

布的、绢的、纱的、绫的、罗的、锦的、绮的、褐的、绸的应有尽有。花样从散花的、联珠纹的、对狮的、对羊的、对鹿的、对凤的、独窠的、龟甲的、雀眼的、孔雀的,雁衔草的、雀衔草的、折枝的让人眼花缭乱。用途从冬襦、夏衫、秋衣、春裳到朝礼正袍、家礼正袍、接宾常服,从各式靴履、帽子、束发带、发圈琳琳总总成百数千。试得苏小哥一个头两个大,可怜见儿的,常常都是试着试着就梦周公去了。

苏子鱼觉着自己硬生生被折腾掉了几十斤­肉­,可实事上苏小哥长高了白了也胖了,水灵灵的。若不是他老打瞌睡就像长在水里的圆润葱白,再修炼修炼就能开出姿态卓越的金展银台了。司马兰廷看着满意,奉明看着高兴,撺掇着秋水跟府里的厨子使命的灌,还好咱苏小弟武功练得勤,不然准会长成宫里胖皇上那般的球样。

说到皇上,苏子鱼曾盯着司马兰廷看了半天。都是亲戚,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看看他哥什么样,看看人家楚王长什么样,唉,谁说是亲三分像呢?想到这里,苏子鱼释怀了,他自己跟司马兰廷也没两分像的。

“像!像!怎么不像?”奉勤抖开一件紫­色­散花的袍子又凑上来:“二爷换了这件新衣,行动再注意一下仪态,过两年就跟殿下一般高了,到时候背影都分不出谁是谁。”说话间在新衣要修改的地方做了记号,又去拿另一件。

奉勤虽是睁眼说瞎话,但可不只能是背影么,苏子鱼浓眉大眼的,再怎么也长不了司马兰廷的女相去。不过他以前了黑点,紫­色­的衣衫择肤­色­都没怎么穿过,如今养得白胖了这样的颜­色­上身也挺好看的。

奉明在一边乐呵呵的,当着这许多人凑着兴头说:“小王爷像王妃多些,子鱼倒是像先王多些。”这话许多人听着不明白,只当明叔拍马屁胡说呢,这结拜的兄弟怎么能像了先王去?

苏子鱼捏了捏自己的脸,想了想司马攸的画像仔细对着眉眼,傻笑了一下。看秋水接着又抖开一件绣金万字的外袍,实在不堪忍受了,寻思脱身道:“我哥怎么到这时候还没回来,我去接接他吧。”才过了中午他就被司马兰廷催着回来“帮忙”准备晚上祭灶,苏子鱼听说要扎竹纸的马匹巴巴儿的赶回来,结果又给逮住试衣服,试了这半天这眼看就到黄昏了。

旁边奉明闻言急忙拦道:“二爷要是累了就先停住吧,也快到时辰了,准备准备等会儿出去看媚灶。”

苏子鱼皱了皱眉头,觉得奉明这态度有些隐晦:“还有一个时辰呢,我拿些饴糖过去也给杜三哥他们尝尝。”杜三是御史台尉马曹,也是长沙人,才调任上来不久在洛都还没置办府邸吃住都在台衙,跟苏子鱼伙得最熟。

奉明只得说:“王爷此刻不在衙门,早前传话回来说去徐尚书府商议事情去了,怕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若是没捡到那枚竹签子,苏子鱼也许不会怀疑什么,但司马兰廷却像专支开他似的,本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如此以来反像有什么猫腻了。因此闷闷不乐的另叫了人送了饴糖、糕点去台衙。衣服也不试了,歪在一旁塞甜糕吃。

吃了刚有一盘,司马兰廷回来了,容光焕发的。进来支开旁人搂着苏小弟就亲了一顿嘴儿,然后由着奉祥侍候他慢慢梳洗换衣服。

苏小弟傻愣了半天,一边接着吃甜糕一边问:“你去徐尚书府怎么不带我去了?他家里李夫人做的鸣牙饼我还想再尝尝呢。”

司马兰廷换好衣服走过来扯他的脸蛋,淡笑到:“小醋坛子。”

苏子鱼脸一下就红了。想起上一次去徐府,李夫人叫小女儿送糕点给司马兰廷,他光顾着盯着人家小姑娘看,小姑娘光顾着盯着司马兰廷看,两人把一盘子鸣牙饼喂了衣服的事情。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下有理都说不清了,谁吃醋了?他本来都忘记这事了。

司马兰廷只管栽赃嫁祸不管实事澄清,一把拉起小苏:“走,看看今晚上的爆竹准备得怎么样了,今晚上你可以喝点酒了,是你喜欢的屠苏。”

爆竹其实是巫术的一种工具,大家都说可以驱辟妖魔鬼怪。小时候在苏府过年也烧的,后来去了东林寺就再没弄过,苏小弟想起那竹节焚烧,发出的“噼叭”声又眉开眼笑起来。跟着司马兰廷到后院一看,院内堆着竹马草料,奉明已经备好了香和供品等在那里了。

和祭祖那天比,今天轻松得多,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分玩趣,司马兰廷领这苏子鱼上了香,下人传上来牲祭,最重要的是用饴糖和面做成的各­色­糖瓜,并各种小烙饼。

等到用糖涂完灶王爷的嘴后,便将神像揭下放到场院中,苏子鱼亲自投了一把火,小小的火苗子迅速点燃了那些­干­燥的竹节和竹马。不多时火光通明中一阵噼啪作响和着敲锣打鼓的声音,还有装扮跳送灶君舞的边跳边唱,一时热闹非凡。场中之人皆边烧边祷告,也不管这么闹腾“灶王爷”能不能听得清楚。

苏子鱼抓着司马兰廷的手,看着他哥一张不苟言笑的俊脸被火光映得再不复冷若冰霜,似乎也感染到许多过节的欢愉,不由得咧嘴而笑。晚上自是要闹腾到很晚的,逮着机会的苏小哥喝了个昏天黑地,最后怎么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百十二腊月廿五

腊月二十五这天,鲁公贾谧和司徒王戎之女王贤风联姻。

贾谧承袭外祖贾充爵位,又有皇后椒房之亲,事变之后官拜散骑常侍,如今贾氏已经接替杨氏,一时权过人主威福无比,贾王两家联姻自然声势浩大,满城闻声而动连过年的风头都给压了下去,天朝贵胄尽皆前往贺礼。

司马兰廷带着苏子鱼去喝喜酒,尽管私下交恶,表面上的文章还得做下去。推杯过盏不多时,苏子鱼趁别人上来进酒的机会从他哥身边溜开了去。奉勤一早就在院中等他,布满霜雪的脸上很是犹豫,按道理说,苏二爷想出这种鬼主意他应该上告王爷的,可他也很想为小喜出一口气啊……

两个人迅速接头。

“新房在西跨院成德轩,种了很多茶花。”

“知道了,你快回去烤火喝酒身上都湿了,其他什么都别管。”

“……可是……这……”奉勤张着嘴什么都还没说出来,苏子鱼已经回了宴宾殿上。奉勤左瞄右瞄,只得蹿回外院随从侍卫用膳的地方。

回到席上司马兰廷扫了他一眼:“上哪儿去了?”

“出恭。”对上他哥犀利的目光脸上一点没变­色­。

司马兰廷听了没再多问,但约莫过了两柱香的时间苏二爷又去“出恭”了。

这一出,就出到了成德轩洞房。他用捏了三颗小冰球去打灯笼,没想到哪灯笼也不知怎么的燃了一溜儿下来,差点引起大火。虽然没想搞出这么大动静,却让守卫一阵慌乱顺利达成目的。

大厅里司马兰廷蹙眉看着身旁空了的席位,心中才有所触动就看到自己埋伏在贾府的细作,贾谧的幕僚郑熙堆着满脸笑容挤到跟前来进酒,悄悄递话道:“府上苏二爷朝新房去了。”

司马兰廷心头大急,强吸了口气咬牙道:“快,改变原来的计划全力配合他。”

苏子鱼溜到窗根底下很顺畅的用内力拔开了窗栓子,这种偷进偷出的活路是他的看家本领之一,在慧远眼皮子下尚能来去自如更何况里面只得三个弱女子。暗道一声得罪,苏子鱼用两颗花生米点了喜娘和丫头的|­茓­道,故意弄出一阵声响,坐在床头带着凤冠盖头的新娘子轻问道:“怎么了,诗柔?”

苏子鱼记住了这个声音,出手如风点了王贤风的|­茓­道。苏小弟本­性­好动,不爱读书习文,也没有过目不忘的能耐。但他有样绝活,是在长期寂寞无聊的环境中练出来的,很有几分耳闻不忘的本事,再加上内功日益炉火纯青辅佐出来的口技真假莫辩。

等贾谧带着一众婆子丫头进房的时候发现屋内只新娘一人很是诧异。

“王慧风”道:“方才屋外喧哗走水,我差她们去给我找定惊丸去了,未想夫君会此时进来。”王贤风的声音有七分娇柔,苏子鱼故意做出来成了十足的媚惑,贾谧身子都酥了一半只想快些成礼好行那怀抱软玉温香之事。

吉祥­妇­上来撒了五­色­花果在床帐中,贾谧贾长渊轻握起那双“柔荑”,肌肤滑­嫩­丰润更是心魂不守。旁边吉祥­妇­唱喝,请二人喝合卺酒。

贾谧小心递过半个葫芦瓢轻道:“夫人小心。”

也是贾谧活该倒霉,苏子鱼虽然习武却不练兵器,这双手虽然骨节粗大了些却是没做过什么粗活的,手上半点茧子都不见,半年来在司马兰廷细心呵护下,苏小弟的手确比姑娘还娇­嫩­,自然不会引起半丝怀疑。

苏子鱼忍住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接过来一口饮尽,暗暗想着司马兰廷也常常玩自己的手,怎么不见这么恶心反胃?

贾谧没想到这位千金小姐如此­性­急豪爽,怔了一下讪讪的喝了。

吉祥­妇­又上来请发合髻。

两人结了发,苏子鱼已经快忍耐不下去了,那贾谧的手搁上了“新­妇­”大腿,偏偏屋内这么多人不得发作。

行了结发礼,该却扇了。天朝自晋祚以来文风鼎盛,人皆自诩风流,新郎官往往赋诗数首才能获得佳人除却障面,更何况向来爱交结诗友在人前炫耀文采的贾谧。哪知道一连做了五、六首诗“新娘子”都不愿却扇,贾谧急得大冷的天一头汗水,不停的搓手,最后求饶道:“请夫人高抬贵手……”

“新娘子”噗哧一下笑出来,伸手使命往大腿上一拧,贾谧呼痛却当作打情骂俏,心道这大小姐倒是个识情趣的,却听“她”小声道:“不想丢了面子,就让人先出去。”

贾谧欣然允诺,众人才退出去房门就听见里面响起一阵阵低密的呻吟后来渐渐转高,让人不由得心头热血涌动,脸红气躁,足足半个多时辰都没停歇。那些­妇­人丫头早避了去,连守卫都不敢再听壁脚,分散得远远的……

前面酒席将尽,后院却起了一阵­骚­动。新郎官贾谧被家人发现赤条条的晕躺在屋门口。这本是极大的丑闻,哪知道嚣横跋扈的贾府却一反常态的低调处理了,知情人揣度原因不过两点:其一,此事贾谧颜面尽失,不愿张扬出来落人耻笑;其二,怕此事恐与东宫有关。

王家大小姐王贤风美貌艳丽,原是东宫太子司马遹与贾谧都看中了。贾谧偷偷去求了姑母贾南风因而胜出拔得头筹,自婚事传出太子便是愤愤不平,溢于言表,这事一出头一个就疑上了太子。贾氏早有除嫡之心,却不愿轻举妄动希图一举成事。政治面前,一个人说话做事都要小心,即使熟握天下的皇帝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何况处在权力倾轧中的鲁国公。

这么一个婚礼中的“小”Сhā曲,就这么不了了之,却成了朝廷更替宫闱动乱的导火索。

浑然不觉别人帮他背了黑锅的苏子鱼被司马兰廷狠狠教育了一顿①,却一点没往心里去。

打一顿剥光了扔出洞房?

没冻死他算他福气,丢脸算什么?!奉喜那么乖巧一个小子就这么没了,他又不能杀了贾长渊出气,这么着已经算便宜他了。恶人自有其因果,他也只能这样了。

接下来,心情舒坦的苏小哥连逛了三天的百戏花会,在舞龙、舞狮、高跷、背歌、旱船、跑驴、腰鼓、中幡杂艺、武会中留连忘返。司马兰廷给他请了个皮影戏班子回府才把他的魂儿勾回来。

他哥现在是万事都依着他,只盼着他不来添乱盯岗就阿弥陀佛了。但实事上,苏小哥还真不是这么好打发的主儿。玩乐是玩乐了,实事上该盯梢的地方他一点没拉下。

①:详见番外《雪天煎茶记》

百十三正旦之庆

正旦之前,上至皇帝下至官员百姓皆休沐在家,汉家天朝一年中最隆重的日子到了。

腊月祭前一晚,苏子鱼把石崇和绿珠邀来看皮影戏,这点童趣自然不是司马一流的爱好,他和石崇跟几个门客聚在小花厅喝酒,任女人和“孩子”在殿中看戏。

剧目是前朝的事,讲皇子在洛水之滨看到了一名风姿卓越的女子,转眸流­精­,光润玉颜,像夏日从绿波中濯然而出的芙蓉,灿人眼目,行动之间仿佛风中飘徊的萦雪,轻柔得如梦似幻。皇子惊为天人,遂托水波以传意,寄玉佩以定情。

这出戏配乐悠扬,念白文雅­精­致,众女子聚­精­会神目不转移,只苏子鱼皱着眉大口大口一味的往嘴里塞东西吃。他本来只爱看打打闹闹的情节,今天因为绿珠过来便听秋水的话点了这么一出《洛神》,觉得一点味道都没有。还不如逗小兰花儿有趣。

绿珠伸手过来握他的手:“六儿觉得闷了?”

苏子鱼咽下一个豆皮小包子,老实道:“嘿嘿,不好看。”

绿珠抿着嘴笑,温婉的脸上一对小酒窝圆圆润润的出现在白皙的脸上。

“等六儿以后有了心上人就明白了,话说回来,齐王殿下也该帮你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苏家那边是指望不上的,姐姐这样的身份头面……也不方便为你张罗。”

苏子鱼开始愣愣的,后来听懂了,张张嘴说不出话来。“齐王殿下”应该不会帮他考虑终身大事的,心上人……苏子鱼埋头想了想,说:“其实……”

绿珠自觉有些失言,以为最后那句自嘲让苏子鱼不舒服,急忙圆道:“姐姐跟着老爷也不知道能留在这里多久,前次老爷还隐约提起怕朝中有危机,想送我暂时离开,所以不大方便……”

“有危机吗?可是我听哥说,他要跟楚王和石府联合对付……”苏子鱼一省,急忙刹口闭嘴。那些话是他靠偷听,和观察蛛丝马迹猜测出来的,不知道这么无端说出来会不会坏了司马兰廷的事。

好在绿珠也不大在意,只叹道:“这些事我一个女人也不懂,随老爷怎么安排就是了。”绿珠说这话的时候,苏子鱼正往嘴里塞冬瓜酥,他没有在意,以为她也没有在意,浑然不觉这一句话将会在不久之后引起怎样的风波。

那天晚他躺在司马兰廷怀里,还惦念着和绿珠牵着手看戏的甜蜜,从六少爷到六儿的变化中,那些多年前的遗憾似乎都已经得到弥补慢慢削平了。

第二天便是腊月祭,苏子鱼过了一个从来没想到可以热闹成这样的节日。

早起还有点迷糊的头脑练了功后清醒不少,就跟着奉勤在府里到处帮着挂桃符、桃人、桃印、桃板,这些都是用来驱邪避凶的。苏子鱼一个佛家弟子,跟着跑前跑后的纯粹是瞎凑热闹瞎高兴。

小时候在苏府,过年时也有这些东西,但他只有跟着红玉在母亲居住的小院子里活动,也不知是母亲身体不好还是苏卿怀不想委屈她,晚上那顿饭只有他一个人出席,父亲太忙也不能只照顾他,小孩子都是不和他玩的,他一个人风卷残云的抢饭夺菜每次都惹来更多怨恨。苏秋带着弟妹跟他打做一团,大人只当是小孩子间嘻笑玩闹。到后来他那些兄弟摸到他的脾气就算他故意惹事生非,也不愿意搭理他了。

那时候这么热闹的日子,他只觉得孤单。可现在不同了,诺大个齐王府就他一个宝贝疙瘩,几百号人配合着他折腾,能不乐么?

晚间打灰堆燃爆竹,府里的侍卫下人破例分内外殿轮班一起吃饭,没上没下的苏二爷一头扎进侍卫堆里猜拳喝酒,最后奉祥看司马兰廷脸­阴­沉得跟乌云似的了,才把他拖回主位去。

正旦初一,热闹了整夜的都城异常沉寂,苏子鱼大大的睡过了头。闹了大半夜后司马兰廷又压着他厮混到近天亮,累极而眠自然也没人催他早起练功,迷迷糊糊中是被“泠泠”的琴音吵醒的。那声音古朴浑厚,嘹亮庄严,像空旷的雪原上飞鸿一踏而过只留下悠远的空寂。朦胧的意识逐渐清醒过来,他在床上又躺了一阵,突然觉得有些发慌趿了鞋就往外跑,出到外间看到他哥在窗边铮铮地拨着琴弦,神兽铜螭的香炉里冉冉升起的一绺熏香围绕在司马兰廷身旁,雪白的衣袍上点点梅花开得生机昂然。

心就安定了,想象中琴声勾画的雪原霎时也繁复热闹起来。只是从里面跑出来骤然一冷,不由得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司马兰廷转过头来看见他家苏小子傻笑着在揉鼻子,身上只着了单薄的袭衣,当下就沉下脸来满是不悦。说着“不冷……”还是被司马兰廷牵回了内室,推到床上用被子盖好。寒气尽退的苏小弟蹭啊蹭的枕到他哥腿上,司马兰廷摸摸他的眉眼,轻轻在脸颊上一拧:“不听话。苏小猪睡醒了,饿没有?”

苏小猪不服气却用猪拱门的势头去擂司马兰廷的腰间,他才睡醒却没有多少清醒的感觉,还是觉得困。从许昌回来后,和司马兰廷闹了好长时间别扭,跟着司马兰廷又受伤疗养,好了之后两人跟蜜糖似的。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他哥“­性­”致高涨,逮着机会就折腾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胡闹多了,他只觉得时时犯困得厉害,迷迷糊糊的就想睡。本来想问问是不是这样亲热多了的原故,但想来司马兰廷没说应该是没关碍的。

没等到他回答,苏子鱼又开始耷拉眼皮了,司马兰廷捏着他的脸又说:“暖和了就起床,吃了饭我陪你骑马去寺里看看师伯,晚点我得进宫去。”

“师伯他们大都闭关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偷懒,明明这个时候上香的人最多嘛。”苏子鱼想起每年这个时候慧清都会借口修禅躲清闲的事,强烈的想念起庐山上的大小和尚来,十几天前差人送出的信函和年货也不知到了寺里没有。一时间黯黯的,越发不想动弹。

司马兰廷任他犯懒,亲亲他额头起身去传了膳,再转回来帮苏小猪穿衣服。两兄弟用完膳戴好雪帽披风,并辔骑往白马寺。路上一群群的小孩提着红蛋在路上转悠唱童谣,苏子鱼望着天上若有若无的飘雪欣然而笑,直盼望这么平和的日子能延续到永远,不期然看见司马兰廷脸­色­变了。

那童谣清清朗朗的在耳边徘徊:“八马八马争道过,大马死,小马躲,永嘉破……”

百十四螳螂捕蝉

“童谣……”司马玮放下那页宣纸,修长的指头轮番敲着檀香木的桌面。

“殿下其实不必介怀,不过别有用心之人所施的下作之法而已,这些人总爱借此手段妄称谶语,扰乱天下人心。”

“人心若是安定,也不是几句童谣可以扰乱的。大多是自己心中有鬼才怕落人口实,王爷越是理会它,越是称了这些人的意。”

楚王府内书房石崇,岐盛一人一句轮番的劝,还是最后这句话定了他的心,转念道:“算了,说说正事。”

“宫里的消息,这几日贾谧携随党频繁会见皇后,我看离对太子发难的时间不远了。”岐盛应口接道。

“本以为还会拖一两年的,没想到出了这种事情让贾氏忍不下去。”楚王詹事张司坐在一旁叹道:“连带我们都有些措手不及。”

“那丑婆娘面黑心毒,杨家一倒台司马遹命就算丢掉了,还不懂得韬光养晦不是自己找死么?”

岐盛是知道内情的,听司马玮这么说笑得有点勉强。谁也没想到苏子鱼下的这贴猛药会对后事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本来大家都打定主意一边挑拨,一边培蓄实力,现在时间提前,莫说司马玮、司马兰廷这边,就是贾南风自己也未必做好了准备。只能说道:“迟早都要动手,我们没站稳当,贾家也没时间扎根,大家都不占便利。拼起来不外乎先手后手兵力多寡而已,只要谋划得当,以我之见未必危险过除杨之事。”

“是这话。”司马玮本就不是个好谋之人,耐­性­不佳听这话倒很受用,“左军、右军、镇卫军尽在我手还怕抵不过一个张邵?届时和御史台文武配合,彻查下来名正言顺。还怕清理不­干­净这一党外戚。”

因说到此处,他脸­色­沉下来,问石崇:“齐王那边果真动向已明?”

“这———”石崇沉吟一会,选择着适当的言词说道:“虽然岐大人和卑职所探他确实偏向扶楚,但司马兰廷为人深诲,行事乖张,恐怕还需进一步确立。”

岐盛眼光一闪,思索到有些事总归会有人想到,不若由他来盘算。遂说道:“此人未必没有争权之心,殿下如不放心与谋,何不考虑人质之法。”

“齐王无子嗣,蒲衣说的周小玉还是苏子鱼?”司马玮一听便知,早前石崇设法从绿珠口中寻得蛛丝马迹,结合前杨府总管之言证实苏子鱼确实应为司马兰廷亲弟。他转向石崇,口气轻松:“是一条法子。虽然不知道到这美­色­与亲情谁更有威胁力,但听闻这两兄弟感情笃深,不若到时候两个都请来。怎么说也多一个把握。这事,少不得由你承办。”

石崇叹道:“这事得不落痕迹才好,否则引起反弹反而不妥。不管怎么说司马遹一死,各方潜伏势力少不得都会露出头角来,动向大明。”

张司打趣道:“他死了若能助益政权回归不落外戚,也算咱大晋一号功臣。”

“他是我侄子”司马玮淡淡道:“死了,我自然会给他报仇平反。”众人讪笑,虽目标一致听司马玮这样说起,都觉得心里一阵发寒。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室内静下来便把窗棂沙沙作响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忽然有脚步一前一后的走近,嘀咕了几句,守门的心腹便启告:“孟大人来了。”

孟观走进来一边退掉靴外套着的油皮,那上面满是泥雪,一边笑道:“今日赶巧了,正好都在。”

众人见他都有些诧异。孟观原是内殿中郎在除杨事变中出力颇多,贾氏上台只封赏了他一个门下侍中郎,仍为左右,官虽升了一品但并未给予多少实权,这样一来心怀不忿的孟观又投向了有心拉拢的司马玮。

这时冻土寒天的过来,几人都想到一点:“可是宫中有变?”

“殿下,”孟观小心地施了一个礼,司马玮谦让坐定后才道:“这几日趁着过节的由头,那姑侄俩来往频密想必殿下是知道的。昨夜官宴后,伺候未央宫的易公公传来消息,广成君和贾谧去见了贾南风,我料想陷诟太子之事已成定局,怕是拖不到过雨水便要施行的。”广成君是贾南风之母郭槐。

“这么快?”司马玮倒不如张司石崇的愕然不定,一派跃跃欲试。

“我看未必。”岐盛从容道:“新房丑事才过不久,众皆未忘,雨水之前发难太过仓促,难免落人口实,引人猜疑。”

石崇道:“广成君久不出贾府,此时与贾南风过言难道真是催促从事的?”

“不是催促,”司马兰廷靠在狐皮垫上,微翘的眼角流泄过淡淡的嘲讽,对自己一­干­幕僚心腹言道:“我这‘外婆’还是个越老越明白的,她是赶着去劝那两姑侄善待遹,经后好安身立命。可惜……”

“可惜,这个节骨眼上,怕是那两位听不进去。”楚王那里散会后,岐盛又易装打扮到了司马兰廷这里带来孟观的消息,但司马兰廷却大不以为然。

他好歹也算贾府的亲族,和贾府族人往来把脉心思也非司马玮一流可比拟的。这劝是劝晚了,贾南风无出,一向以贾谧为己出疼爱非常,贾谧新婚丢丑于天下最咽不下这口气的除了贾谧的亲生母亲贾午便是这位当朝皇后了,不出这口恶气是怎么都过不舒坦。

“无妨,我着人再安排,总是拖到雨水之后行事才好,否则许昌的兵马不好开赴过来。”

岐盛心道,还不是你那好弟弟弄出来的烂摊子,表面却不言语,和司马兰廷一起迷着眼睛看窗外的树树琼花,天下谁属,三月之内必见分晓。

一百十五黄雀谋后

永熙二年的新年祥泰安平的度过了,从初一到十五表现出一派少有的政通人和之景,可也有嗅觉敏锐者,觉察出了风向里一丝未明的狰狞。

十六那天,天朝臣民赞为俊勇英杰的楚王司马玮悄悄造访了齐王府。两王相见,屏退左右从人,对饮而坐,酒至半酣,废话说了一箩筐该铺垫该陈情的没到十分也满了九分,这才半真半假的做起戏来。

借了酒酣,楚王红着眼睛,渭然道:“如今皇上愚憨,不能理朝,任那悍后专权。想我兄弟二人弑贼除逆,扳倒了杨党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这还罢了。可惜这大晋天下妖孽横生,边关虎狼环视,若再不为社稷打算,岂不是要等到江山易姓司马氏族不存么?我欲与兄共诛贾氏,以正朝纲,王兄之意若何?”

司马兰廷意若何?

他自然是心内暗喜,表面却仍是做出略显为难样子,说到底贾家不比杨家,好歹跟他沾亲带故的,其实私心也不愿意贾氏真被灭族了,到时候怎么跟泉下母亲交代?最后大义凛然的长叹道:“我欲杀此贱人久矣,一则因力有不及,二则因顾全着亲戚小节,倒失了大义。既然如此,何不合二家之力共谋之,矫诏废后,诛其贼党,以靖朝廷!”

司马玮又说些场面话赞誉,两人遵循幕僚先前规划良久的计策假模假样的商讨一阵,做了决议,尘埃落定后才告辞离开。他来得秘而不宣,走时也不好张扬,司马兰廷只送到院门口。折回头就看见他弟弟披了一件轻裘睡眼惺忪的立在廊子下揉眼睛。

“那是楚王吧,怎么就走了?”

司马兰廷不答言,两眼直望着灯火半明的廊下,瞬间回过神来对苏子鱼微微一笑:“过来一起用膳。”

苏子鱼若有所思,看了一会儿空洞着的院门,方舒展地伸了一下懒腰。跟在司马兰廷身后回了椒房外室。

大家都沉心静气得等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等着万象更新,等着悬而未决的结果,一切都在风平浪静的表象下悄然进行。但眼见开春后万物复苏,苏子鱼却像进入冬眠的动物,自从正旦闹腾一番之后变得越发懒得动弹,渐渐的成天除了早晨上衙门出­操­便都是倒头睡大觉,这就是所谓的春困么?是不是困早了点?

过了雨水之日,索­性­连台衙都不去了,每天离开床榻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一天两天倒没什么,这么长时间的困顿晕眠,已经不能算异常,只能算是病了。但司马兰廷没对此做出任何反应,没有心急火燎的望闻问切,甚至连提都没有提过半句。空闲的时候他会面无表情的坐在床前静静看着熟睡中的酣颜。

“老这么下去,二爷会不会伤到身体……”奉祥端着一个小几进来,上面一套影青刻花的器皿里几样­精­巧的吃食,他在司马兰廷身后站了半晌突然觉得有些心酸,忍不住出声却被司马兰廷狠厉的瞪视下硬生生住了口。

“滚出去!”

自知失言触怒雷霆的奉祥安好小几。落荒而逃。

他忘了,王爷自二爷昏睡难醒以后变回了以前桀骜冷酷的王爷,行事决绝不留情面。

司马兰廷定了定心神,掏出一截小瓷瓶在苏子鱼­唇­鼻边晃了晃,收回怀中放好后,微等了片刻才推醒苏子鱼:“子鱼,起来用膳了……”

苏子鱼昏沉沉醒来,又抱着脑袋喊头重,司马兰廷忍着心拧耐心哄他坐起来吃了些东西,便抱他去洗澡,才泡到一半,怀中的人脑袋又搭拉下了脑袋。

司马兰廷面无表情的弄完后面的事,抱着苏子鱼穿好裼衣回到榻上睡了。

第二日他正在御史台衙门处理文书函件,府里守卫突然飞骑来报,苏子鱼早膳过后一反昏沉之态,硬是骑马去了白马寺。

司马兰廷大惊而起,急忙带着侍卫弃车骑往白马寺追去。他慌乱不已急不可待,第一次感到苏子鱼要就这么丢了,活象心头之­肉­被人切割下来一块,魂不附体。待赶到寺里却见到苏子鱼孤身一人跪在大殿佛前,高高端坐的佛像宝相威严,一双睿智的眼眸半睁半开,慈悲的看着芸芸众生缘起缘灭,求舍不得。

“子鱼……”

司马兰廷慢慢走到苏子鱼近前,发现跪坐着的苏子鱼已然再次入睡不醒。

被侍卫抓着带路的小沙弥奇道:“这苏师兄急匆匆的跑来,一会儿说要见师父师祖,一会儿又说不用了,居然跑到佛祖跟前打起瞌睡,罪过罪过。”

司马兰廷霎时明白过来,眼内水光很快一闪而过。他抬起头怔怔看着佛像,突然就这么跪下去,在没有蒲团的地上三拜三叩,打横抱起苏子鱼对那沙弥道:“我们改日再来拜见师伯师祖。”便快步走出殿去。

回到齐王府,还没及进门正遇上一骑车马领着侍从将将到达门前。

车内石崇带着绿珠挑帘看出来,见司马兰廷怀抱着苏子鱼下马惊呼道:“这是怎么了?”

奉明出来把客人让进府里,二人来往皆是熟悉的,司马兰廷也不避讳让二人跟进大明居,安顿好苏子鱼才解说:“才带着舍弟去白马寺求医,子鱼病了十多天了。”

“怎么病了?”绿珠吓了一跳:“难怪这么长时间没来看我。”

急忙坐到近前去看,苏子鱼煞白的小脸,这么骑马下马穿廊放榻的折腾也不见半丝转醒的迹象,不由得红了眼眶,急到:“这是什么病……这是怎么了?”

石崇皱眉立在旁边,本缄默着出神想事情,见绿珠低泣只得上前宽慰。转头对司马兰廷道:“绿珠几日不见子鱼想念得紧,原是想接他过府去玩耍几日的,不想竟然病得这般严重……”他顿了一下,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

他今日本是想借着绿珠实司马玮的人质之法的,哪知道苏子鱼竟是这么个情况,如此一来想借着学琴的名头找周小玉的借口也不好出口了。

司马兰廷黯然叹道:“都是子鱼年轻贪进,练功出了纰漏又加上风寒侵体才弄到这步田地的。”他说着将二人引到外室堂屋,接着道:“他师伯也看过了,倒是没有­性­命大碍,但怕是还得十天半月才能见好。”

绿珠才放下心来,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这孩子就是这么莽撞,这下可吃足了亏。”口里虽埋怨,其实心疼不已,和司马兰廷客气两句又急着转进内室去了。

外面石崇心叹着任务完不成,虽想托口让绿珠照顾接苏子鱼过府去,但料想司马兰廷必定不肯终究没有开这个口。

百十六同室­操­戈(一)

这事过了一天,照例是五日一朝的日子。

今上的昏庸人人都心知肚明,故而做臣子的也不愿为难他兼为难自个儿。

日常有奏事的由左右丞相领三省主官、八公、九卿连御史台在太极殿协商解决,不能裁定的奏请“今上”裁夺,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朝会。而“今上”的意思以前就是杨骏的意思,杨骏伏诛后,“今上”的意思分成了中宫和楚王两派。

这分歧就大了。时常为了芝麻绿豆大的蝇头小利吵得不可开交,两方坚持不下,最后这五日一朝还真成了见胜负的大日子。朝会这一天,往往楚贾两边人马混战、站中间和稀泥的,望风而倒明哲保身的都卯足了­精­神大­干­一场,堪比闹市交易还热闹几分,不争个高低输赢是不会罢休的。

但三月初三这日的朝会,却显得气氛异常,等御驾时少了一丝好斗的摩拳擦掌,像是敏锐的嗅觉闻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气息,人人都多了一分惴惴不安。

司马衷才驾临式乾殿,黄门令董猛便呈递出两张纸遍示群臣,惠帝司马衷胖滚滚的身材端坐龙榻之上,一板一眼的说:“不肖子遹意图谋反,如此悖逆,我欲赐死。”语气呆板淡然,全无一丝愤慨或哀伤的情绪。

虽然列朝中如司马兰廷、司马玮之流有悉获贾氏废储­阴­谋者,但大多官员并不知情,如此听闻皆是满腹疑窦,惊诧非常。

太子司马遹少时天资聪颖,甚为先帝所喜,一早便被定为皇太孙,如今中宫并无所出,其他子嗣无有可撼其地位者,为何突然谋反?

左右丞相是武帝时期的老臣子,虽然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到底还是衷心天朝。二人细细查看了那“反书”,见字迹潦草不清,词句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心知事情有诡,在群臣哗然中启奏司马衷:“古往今来很多朝代因为废黜正嫡之事导致了国家丧乱,太子有反心实在让人惊诧,陛下一定要核实后方可定行啊。”

二人如此一说,更多朝臣提出疑虑:

“东宫果有此书?”

“此书是由何人传入?”

“安知非他人伪造,诬陷太子?”

“确实需要验明真伪,方可立议……”

可司马衷却像痴聋一般,和往常一样不论争论如何激烈只端坐龙榻片语不发。

贾南风暗坐在屏风后,见这般情形便令内侍取出一早准备好的十多张太子往日所书信签交由群臣对比。众人相互比视见笔迹大略相符,只是书信恭缮笔画端正,但反书是急书,姿势潦草,一时也辨不出真假,无从辨驳。

司马玮的人马打得主意要借东风行事却不帮言贾后,反撺掇众人启奏皇帝召太子对质。一班大臣越发聚讼不决。贾后骑虎难下,急得心慌意乱恨不得跳出来破口大骂,眼看日影西斜,恐怕事情有变只得令侍臣从新拟草,请免太子为庶人先予以幽禁,再行查实。

这诏书一出,暗和司马玮一流的心意,其他老臣也不敢逼迫太过暂时认了此罚。因此几方偃旗息鼓,休战于此,宣布退朝。群臣耳语而出,司马兰廷与司马玮遥遥对视一眼,心中自有计较也无多言,各自回府。

这一夜,生死已然注定。

是夜,北大街歧府小阁楼中歧盛静立窗边仰观天象,皱眉进入了沉思:那紫宫帝座并无他变,分明是无人得应天象之景,齐楚这番作为竟不能如愿么?

齐王府内,司马兰廷静坐在苏子鱼旁边,手指一遍一遍的抚过他棱角分明的眉眼,熟睡中的人因为长时间的晕眠,飞扬凌俊的脸庞已经变得消瘦苍白。

鸳帐之下,楚王司马玮静躺在宠姬身边,刚刚发泄过的身体全无一丝疲惫困倦,他双眼瞪着帐顶脸上全是­阴­沉之­色­。那宠姬本想和他调弄几句见这个样子也不敢再多做言语,悄无声息的睡了。楚王等到大半夜,外面响起锁子甲在走动间发出的铿哧声,不由脸上一振。

楚王府的守卫行动穿着都从军习,如此动静显是等候多时的消息到了。近卫心腹早得了令,收到消息径直到床前密报:“昨夜亥时董猛和御医程令受中宫秘派入太子府强行毒死了司马遹。”

司马玮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摆摆手让近卫退了。

第二日一早,司马兰廷假意上书进言:“汉时太子刘据起兵抗命,尚有主从轻减,说是罪不过笞。如今太子谋反之说尚未辨明,理应重选师傅,严教管制,若不悔改,再行废弃未迟。”同朝老臣、司马士族皆附言赞同。这时候,司马遹都快死硬了。

去宣诏的内侍立刻回报说发现太子畏罪已经服毒自杀,众臣哗然有泣声,一贯傻愣呆呆的司马衷见状都不禁露出惊痛之­色­。诸王和左右丞相震怒,请表彻查,事情果然发落到司马兰廷头上。

他是御史中丞,姓司马又和贾氏有亲,当朝再找不出比他更适合的人选了。

可昨夜秘事贾氏行止自然布置周全了的,连尸体都是今晨宣旨时才被人发现,从宫人身上其实问不出什么。知情的便是帮凶的,谁会轻易吐露?司马兰廷受了命立刻做出一番勤察的样子来,刑囚了东宫从人上百余名。

贾南风急了,一面假托慈悲首先奏请以王礼厚葬司马遹,一面派人笼络司马兰廷。之后司马兰廷果然上报:察无可疑。

贾南风心还没来得及放到肚子里,一日之后司马兰廷便着人告知楚王Сhā手此事,有宫人翻供揭发事出当晚曾看到太医和黄门令出现东宫。

贾南风得此密报强制定下心来,即便贾谧力劝仍许司马兰廷以厚酬,采纳其计三管齐下一面使惠帝下诏盖棺定论,一面用王礼厚葬了本被废为庶人的司马遹,那翻供的宫人也突然“消失无踪”。

这场太子谋反案,眼看就这么落幕了。

一百十七同室­操­戈(二)

但实际上,对于司马兰廷、司马玮来说好戏才刚刚开场。

太子头七前一天,御史台曹役悄悄捉拿了毒死司马遹的太医程令和董猛。岐盛亲自刑讯逼得供词。

头七这天,群臣无不唏嘘有忿怒。司马遹虽然沉沦富贵,为人骄纵但从小便有聪慧之名,比他父皇不知强了多少倍,对于大晋朝臣来说不异于重振朝纲的希望所在。司马遹亡,也代表着很多人追求的希望消亡了。

司马玮趁群情激愤,借机召集三部司马左右二军,出示了程、董二人供词,矫称诏敕道:“贾氏专权,祸乱国家,­淫­恶昭著。废弑皇太后,无­妇­之道,一罪也;谋弑皇太子,无母之慈,二罪也。忠臣见遭诛戮,谗佞之辈反授权柄,致使天下之人皆谤今上不君,三罪也。天地所厌,人神共怒,今奉皇上圣旨,命我等入废中宫,汝等从命赐爵关内候,不从者夷其三族!”

这几条罪状,毒杀太子是真的,弑杀太后司马玮自己也算是帮凶,而世人都知道“今上不君”是他自己白痴,如今这也算到了贾南风头上,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了。

左右二军就早为司马玮所收买。三部司马是武帝时期特置的官员,殿中将军、殿中司马督等职司责夜开宫内诸门,本就分隶左、右二军哪有不从之理。

唯一忌惮的是翊军和禁军。

翊军统领是司马兰廷的人言明了不会­干­预,既然无需顾虑,只余禁军而已。司马玮原想用暗杀之法对付张邵,但密谋时司马兰廷提及此事称暗杀之法容易打草惊蛇,不如御史台诱捕。司马玮对司马兰廷其实并不放心,但转念想到大家坐同一条船,司马兰廷断无放过敌人之理,和岐盛商议后把此事也交给了御史台。这日过了未时岐盛回报张邵已被管押,于是后顾尽去,万事俱备。

酉正,楚王一党引千余兵士突入宫中,一面把拒内外,宫人不得出入,一面召贾谧入宫。

司马玮亲自披甲执锐另领甲氏五百人往皇后住殿,出示矫诏杀后,谓:陛下赐金屑酒一壶,责汝自尽。

贾南风生­性­彪悍,犹不伏诛暴怒而起:“诏皆从我发出,这是何处矫旨?!”边斥责边反身入内以长秋殿守卫抵抗。皇后住宫长秋殿守卫不过区区二十余人,司马玮却一时未想到贾南风如此强横,被她逃入殿内阁楼上。

贾谧正在家内饮宴,没有丝毫戒备,应召而至。等过宫门,惊见甲丈如林,暗道不好掉头便往回跑,边跑边大呼皇后。可瓮中之鳖哪里逃得了,兵士追杀过去,还未赶至身后,前面有人发出箭矢一箭穿心而过。

­射­箭那人骑一匹墨黑大马,俊美容颜上全是冷酷之­色­,双眼闪烁出森然的光芒,此刻手挽强弓,一身银甲戴银盔,白­色­金线绣蟒的披风迎风飞展,宛如天神突临。

左军统领,楚王玮的心腹骆休警觉道:“齐王殿下何故来此?”按照楚、齐双方约定,司马兰廷负责的部分已经完成,此时是不该也不应出现的。

司马兰廷放马踱前几步,骆休被他紧盯着,那无声的注视像蛇毒一样,一点一滴浸透着他勉励维持的意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司马兰廷的银甲银盔在半沉的夜­色­中,反­射­出冷厉的寒光,周身散发的强大压力,排山倒海的倾压而出,骆休双双膝不禁微颤起来,强烈的恐惧使他紧张到了一触即溃的边缘,不得不狂喝:“不准过来!”

声尚未绝,司马兰廷闪电一般掠起,毒蛇已然吐信。

这一鞭凌厉至极又快又准,疾­射­骆休颈喉,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骆休便喷出一蓬血雾,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不过眨眼之间司马兰廷仍好端端的坐在马上,但左军统领骆休已经身首两处。

片刻后,众军士回过神来方认清统领被戮的事实。如此血腥的手段令人胆颤也激发了众人凶­性­,副统领张海带着几个兵士一跃而出举刀逼上。

司马兰廷身后却转出一人,手上拿的赫然是一面驺虞幡,喝道:“楚王矫诏杀后,尔等不可执迷盲从。”

驺虞幡与白虎幡是晋朝皇宫内非常之物。白虎威猛主杀,是督战之旗;驺虞是仁兽,以之解兵息战。两旗是皇权的至高体现,晋制最重驺虞幡,或用以传旨,或用以止兵,见之者辄慑伏而不敢动,乃一朝之令甲。

前殿军士见此旗一出,本就欲释仗卸甲,更见正门和侧门涌入数千人来,紫红­色­的兵士服外罩着雪亮的甲胄,执弓荷枪,步伐轻快,潮水般奔进,却不进击,沉着而坚定的形成合围之势。见这势头,左右军顿时慌了手,人人面­色­惨白,有的弃刀想逃,有的­干­脆跪下来投降,全无一丝抵抗。

长秋殿内内,贾南风近卫虽然勇锐,但好汉也经不住人多,很快被斩杀一尽。司马玮指挥军士上阁,将其推扯下来,按住便要强行灌入鸩酒。贾南风只手后宫心毒手辣,不知毒杀过多少人,手底下有多少冤魂。何曾想过也有今日?

她虽蛮横但毕竟也是­妇­人,眼看今日不得善存满脸泪痕悲泣不休,正在拼命推拒,突听殿外有人高声道:“请楚王殿下暂且住手。”

司马玮闻声一震,挥手让兵士稍待,抬眼看去一人领着数百军士快步进来。紫衫罩细麟甲,腰间系一柄长剑,脚蹬乌皮六合靴,走路一摇一摆不慌不忙。

贾后见此人来到,尚未考虑他不合时宜的态度,只觉救星到了,眼睛陡然一亮,呼道:“快来救我。”

司马玮眼睛陡然瞪大,眼角一抽,目中凶光四­射­。和贾南风满心喜悦截然相反,此时决然不该出现于此的人,让他惊惧万端,泛起一身冷汗。

“你——是司马兰廷的人!?”

一百十八同室­操­戈(三)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此时本应被监管于御史台的中领军将军张邵,微微一笑并不答言。

两方人马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贾南风犹不知情,只当抓住了救命稻草仍高声呼救不止。楚王底下两个侍卫把她提起来左右开弓狠狠扇了几巴掌,用力摁在了地上,一头一脸的泥汗。可怜从来都高高在上的贾皇后只得由着侍卫们作践,再也不能挣扎反抗。

张邵见状皱着眉道:“殿下这也太过了,要命便也罢了,好歹还是该顾顾皇后的颜面。”

贾南风一震,不可置信的使命向张邵瞟去。

张邵优哉游哉的立在院中,一脸从容淡定,没有一丝担心顾虑,她想说什么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未明之声。这个从来俯首贴耳,不敢正眼看她的走狗,如今直直刺刺的看着她,淡淡的说:“皇后好走,齐王会为你报仇的。”

贾南风但觉胸中一擂,吐出一口血来,口里发疯似的胡嚷。

这时候她也明白过来了。

司马玮抿着嘴,眼中­射­出愤怒的火焰,他走过去挥开两个亲卫,一把拽起贾氏的头发反拧起她胳臂狠厉道:“你们别妄想坐收渔人之利!”

又招呼兵士:“儿郎们随我冲杀出去!”

士兵都没弄清现在的形式,只当张邵是来营救贾南风的,正欲呼应,宫墙上头“唰唰”站出层层叠叠的弓弩队,将整个院子围了个严严实实,那弓箭都上满了弦对准院中诸人。

“殿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司马玮气得发疯,他还算果敢,在士兵张皇四顾时断然下令退进殿内。这方一动,墙头上已经万箭齐发飞蝗般扑­射­过来,在“笃笃”的箭雨里,楚王的兵马倒下一大片,有被乱箭­射­死的,有被­射­穿了眼的,有伤到腿一时没死绝的,倒在地上哀嚎。

卫队护着司马玮向里躲避,进到殿内一看五百多人只剩下一半不到,大多负了伤身上脸上血迹斑斑。司马玮含恨咬牙:“想不到我司马玮会­阴­沟里翻船。”

“殿下,”旁边幕僚张司见他脸有绝望之­色­,安慰道:“咱们还有镇卫军和后置营的一万­精­兵……”

话音未落,殿外张邵高扬的声音传进来:“殿下这是何必,难不成还指望着其他人来解救?齐王带了翊军进宫勤王,另外许昌三万兵马此刻怕已经控制了镇卫军和后置营,我劝殿下还是莫要做多余动作才好。”

司马玮冷哼一声,他心里还有一个希望,后置营的一万­精­兵里编入了他武昌的子弟兵骁勇善战并不是那么好控制的。但张邵的下一句话完全打碎了他的希望:“只要王爷投降,咱们看在岐大人故主的分上也不会多做为难。”

司马玮头脑一黑:“岐盛!”

他突然觉得心里透寒,如果连岐盛都是司马兰廷的人,那么他策划这一切是在多久以前?这是场多深的­阴­谋?

如果有岐盛,那后置营岂不是拱手待戮吗!

外宫宣武殿外黑压压跪了一地,司马兰廷气宇轩昂地“扶着”一脸苍白的胖球皇帝,迎接地动山摇般的高呼:“万岁!”

做戏得做全套,出师有名,才好堵天下悠悠众口。一朝内外,皇帝始终才是名正言顺的统治者,宗法的最高代表,不管他是不是一个白痴。只要他站在你身边,你就成有理的,你就成了忠义。所以皇帝是一个白痴,其实是很方便的。

司马兰廷站着没动,他狭长的凤目微微瞟着后宫长秋殿冲天而起的火光,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杀人放火,放火杀人。如今真正是万人之上了。

过后张邵是这样禀报的:“……楚王冥顽不灵,绑缚了皇后退入殿内,下臣竭力好言规劝无果,楚王见大势已去竟然丧心病狂放火烧宫,好在此等恶行引起了士兵哗变将他绑缚出来投降……可惜皇后她……已经救治不得。臣等无能,请陛下治罪。”

司马哀坐在龙椅上面­色­惶恐,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但张邵这番话本也不是说给他听的,司马兰廷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这也是皇后日不存善该有此劫,张大人不必自责。”又向惠帝禀报了才方获得的太子一案新证,请追复太子太子司马遹位号,立司马遹侧妃所出的司马臧为皇太孙,既保存了贾氏其他枝系又安抚了司马宗室。

这场萧墙之乱司马兰廷最终成了大赢家。

次日,惠帝升殿曰:“拨乱反正,卿之力也。”拜司马兰廷为大司马,加封九锡,以贤王之名入策典籍。

楚王党羽,除战死者外,石崇关押在牢。

刚刚因“平乱”有功升上校尉一职的张守正请示时,司马兰廷特意嘱咐他:“不可用刑,不可为难。”但也不可放归,关得他想清楚了,把他的锐气磨平了再做打算。至于石府只是派兵守围,不准擅自­骚­扰,不准擅自出入,吃穿用度悉皆供给。

这样安排,照理来说本没有错。错就错在,司马兰廷太忙了,一时间万千事务都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宫变之后连续多日不得还家,府里连苏子鱼都是奉明,奉勤在照顾。

给苏子鱼吃的药叫“绵眠”,为了减少用药的危害,从过年开始在素菜中就逐渐混入了此药。苏子鱼用菜素多荤少,并且绝对不碰牛­肉­,因此解药就放在荤菜里,让他慢慢熟悉药­性­,等到后来再加大计量。

宫变之后,不待司马兰廷吩咐奉明已经停用了“绵眠”,他还是心疼老王爷遗子的,总觉得既然大事已定,自然不能再让小少爷受苦。但长时间的用药后,清醒也有个过程,这期间苏子鱼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时偶尔也能认出人了,只是头脑还很浑沌,常常都是痴痴呆呆的坐一阵就模模糊糊的睡过去。

大家都以为他完全恢复还须得一段时间,可苏子鱼这人本来就不该用常理论,因此偏偏就出了意外。

作者附言:筒子们,表再来问偶什么HE/BE了哈~看看我这定位“轻松路线的正剧”!再看看我这附加介绍“温馨古代耽美文”!!!

SO~表再问偶了哈,俺早就说了,俺是粉厚道的银,俺从来就只会“温馨”不会写虐。。。。

百十九花落人亡

第四天司马兰廷回府时,苏子鱼用了晚膳坐了一下才刚睡着,奉明向他禀报这几天府里的情况,把停药的事也说了。司马兰廷暗叹了声,不置可否。他一向­精­力充沛,如今也觉得疲惫不堪。

左右丞相已经借故贬出,从明天起三省主官,八公九卿凡有议事皆改在齐王府,想来少了来回折腾应该轻松一些,但等诸事理顺起码还需几个月时间。

此刻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卧室早从椒房搬了出来,苏子鱼仍然留在他哥的寝室方便司马兰廷就近照顾。

草草用过晚膳,司马兰廷坐在榻边给苏子鱼号脉。

脉象和前期服药时候的迟而无力已经有很大不同,洪大得多,隐隐尚有琴弦之势,司马兰廷皱起眉头心里浮出几丝疑惑,即使在每日服食解药脉动也不该如此有力,苏子鱼虽然个­性­易怒但这弦脉之象也太过了。正想去翻看苏子鱼眼皮,外面走廊响起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脚步沉重却焦躁不安。司马兰廷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轻轻放下苏子鱼的手迎向外间。

奉勇几乎是撞进来的。原本守在外面的奉祥瞪大了眼睛,被他这样急切慌张的样子吓到了,连声问着:“这是出什么事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奉勇抬头正看见司马兰廷从内走出来,“噗”地一下就跪了下去:“绿珠姑娘坠楼死了!”

司马兰廷心里一跳,下意识就往屋内望,拉门两边的青瓷骑兽烛台静悄悄的燃着,内里仍旧无声无息。司马兰廷转回头时一脸­阴­沉,随即跨过奉勇身边朝书房走去:“起来书房回话。”

“你亲眼见着没有?还有没有救?”

“绿珠姑娘从崇绮楼上摔下来是我亲眼见着的……大夫到的时候人已经去了……”奉勇身上血迹斑斑,容颜惨淡,声音异常凄楚。

“你们怎么办事的!我为什么派那么多兵守着护着?如此三令九申,怎么就闹出这种事了!”司马兰廷喝断一声,心里很是恼火,因为不知道弄成这样怎么跟苏子鱼交代。

奉勇面白如纸,涩声道:“王爷如此注重石府的意思,我们都知道。是我们疏忽了,只防着外人,没想到石府里有人会对姑娘不利。”奉勇本来没有守卫的责职,他会出现在石府纯粹是自己担心绿珠因为石崇下狱而伤心,但毕竟身份之别、男女之别让他不能靠得太近,只能在守卫中远远望几眼。

“我不想听这些废话。”司马兰廷厉声道:“直接说。”

“石大人姬妾众多,绿珠姑娘自来后却几成专宠,早就引起诸人不满。石大人在时还好,如今石大人在狱中鞭长莫及,府里的大夫人便把大人获罪的事归责到了姑娘头上。今晚用膳后带了一众姬妾去崇绮生事,服侍姑娘的下人没看住,等外院的守卫赶到时姑娘已经坠楼了。”

“不知死活的东西!”司马兰廷僵着脸,又是懊悔又是急怒。好啊!都什么时候了,这些女人还只知道争风吃醋,原本想保你石府满门了,现在红玉死了,还保你­干­什么!不如灭个­干­净。他冷冷地站起来眼神里全是凶狠的戾气。

“叫奉毅来!”

门外奉祥小心翼翼地回道:“殿下,小毅和正哥就在外面候着。”

司马兰廷愣了一下,似乎想到了更加糟糕的事情,身上的气息越发­阴­鸷了。奉毅和奉正跨进来,低了头下去,大气也不敢出。

司马兰廷把几人扫了个遍厉声喝道:“说!”

“是!”二人对视一眼,奉正微微迟疑方出列禀告道:“王爷日前交代的事已经查清了,的确有人用偷梁换柱的方法换出了楚王,在牢里的一直不是司马玮本人。”

“是谁?!”

“我们从日前参与长秋殿之围的士兵查起,查到了张大人身上……最后发现换人易容的是……岐大人。”

司马兰廷脑袋“轰”地一下,坐在几案前脸­色­一下子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他极力想平复下来,端起桌上的茶盏凑到嘴边,只觉得苦涩无比,气得“砰”一声掼得粉碎。司马兰廷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即使生气也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作出此等动作可见痛恨至极,比起方才绿珠坠楼之事不知震怒了多少倍。

从张邵禀告司马玮被缚投降开始,他就隐隐觉得事情有异。明明适时杀了司马玮是最一劳永逸的方法,为什么张邵要接受所谓的投降?

前日他去天牢看望这位堂兄弟,发现司马玮神不守舍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比服了药的苏子鱼更加意识不清,虽然狱卒回报说是楚王因为打击过度,一下子得了失心疯,但司马兰廷还是立刻察觉出不对。张邵本人是歧盛借着身份恩威说服过来的,他对此人接触有限,但马上就联想到了岐盛身上。查出结果的和他预料的一样。

司马兰廷虽然预料到了,却仍感到震惊。

在心里面,一直觉得自己是了解岐盛的,即便他三番四次想离间自己和苏子鱼,即使他对自己怀了异样的心思,司马兰廷仍觉得岐盛是自己身边最可靠的人,比之苏子鱼更胜。如今被这“最可靠”的人背叛了,心里翻江倒海似的搅成一团,整个人如中雷劈似的,气得五官都错了位,那张白皙若玉的脸如即将落下倾盆暴雨的天气黑沉得吓人。

奉祥换了一杯热茶进屋,奉勇接过来无声无息的放在司马兰廷手边。司马兰廷看着奉勇的动作眼光有些茫然,他突然觉得一阵莫名的空虚,唯一的弟弟,至亲至爱的人不能理解他;从小的知交好友现在也彻底的背叛了他,他第一次生出人世苍茫异变的无力感。

但这种情绪很快被他压制了下去,他喝了一口热茶沉稳住心­性­瞬间做出指令:“第一,立刻查抄石府;第二,从现在开始,都城方圆十里内全程戒严,城外驿站官道不准任何人来往走动,明日正午公开处决司马玮一­干­人犯。第三,一炷香后奉毅、奉正着董艾、张守正点齐栩军人马,等我号令准备全力收捕。”

他这么一说,奉正三人都懂了。不管真假,只要“司马玮”被处决掉就会绝了很多人的念头,这时候消息不好散发出去,即使真的司马玮出来树立反旗也得等着验明正身,等他潜逃回楚地去,司马兰廷的人马早就携圣旨去往楚地接管了剩余势力。

等三人退后,司马兰廷冷声唤出了灰狼,盯着他看了好大一会,威严地问道:“我让你现在去唤岐盛来,你知道怎么做吗?”

灰狼全身一震,双手据地咚咚碰了叩了几下头,灼热的目光含着一汪泪水。他没有看司马兰廷,只向前膝行了两步,仿佛用尽了气力,沉重地又叩了下去,大声道:“我相信他不是真的叛变,请主上也一定要相信他。”

120

司马兰廷气得浑身颤抖,大声喊道:“灰狼,连你都要悖逆我吗!大胆妄为的东西!我留你们何用。”他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话音一落却突然呆了一呆,脸上先是一阵发白,接着血涌上来,筋绷得老高,双手也微微发抖。

突然间似乎突然怒气全退,好言对灰狼道:“算了。你去给我叫奉明过来。”

灰狼一怔,没想到司马兰廷居然这么好说话,他疑惑着站起来,喏喏应道:“谢殿下,我这就去。”

“不用了,现在叫明叔已经晚了。”

幽黑的大门外,一抹廊下的灯火透过门廊斜照进房里。司马兰廷、灰狼齐齐看向门边,岐盛脸上挂着笑容慢慢走进来。那笑容却有说不出的苦涩意味。

司马兰廷完全冷静了,盯着他血迹斑斑的衣服语气清淡地说道:“这次你扮得很好,我完全没有看出破绽。”

“他从石府出来慌乱无神,我乘机制伏了他。我观察他有一段时间了,知道他对绿珠心思特殊,这点想来兰廷也是一直知道的。”歧盛脸上的表情很淡,和他从前在司马兰廷眼皮底成功做假后的喜悦完全不同。

蒲衣公子从来都是倜傥飘逸的,他惊才羡艳,他眉飞入鬓,令人欣然的气态总是洋溢于笑容眼波间。但此刻,蒲衣公子的发绺微乱着覆在额上,眼角含辛悲带,脸­色­不见丝毫喜悦只有隐隐的消沉。

这消沉却不知道是因为司马兰廷还是因为他自己。

“是,我先入为主了。所以没发现不对的地方。”他当然知道奉勇的心思,否则也不会毫无怀疑。

像平常一样,两个人之间似乎只是平和地交流检讨着。但随着歧盛的缓缓走近,那表面的平和却分明夹带了一触即发的焦躁不安。

灰狼闪身挡在歧盛和司马兰廷中间,像一座山似的,稳稳地杵在歧盛面前。

也许,他对歧盛的特殊感情让他下不去手去做任何伤害他的事,但他始终记得自己是齐王府的家奴,他是司马兰廷的护卫,从小到大他活着的意义只有一个:守卫司马兰廷。

岐盛只看了他一眼便垂下了眼帘,淡淡的说:“三弟信我么?”

灰狼怔住了,岐盛虽只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可他却看到了岐盛眼里没有流出的泪水,一滴一滴的化作了心头的朱砂。那是垂死动物的眼神,却绝望得没有哀伤。

他竟然如此绝望。

他知道岐盛对司马兰廷的感情,就像自己对岐盛的,爱无尽绝毫无希望。秋云一般的背影,永远高渺。他永攀不及。

他不会伤害岐盛,就像岐盛不会伤害司马兰廷,这一点他从心里笃定。于是,他犹豫了。不光是因为他对岐盛的信任,还因为他对司马兰廷的信任。司马兰廷很强大,强大到其实不需要护卫挡在他敌人面前。况且,岐盛能算敌人吗?

对于灰狼的迟疑,司马兰廷眼光暗暗沉了下去,他几乎自嘲的想着,这世上还有能相信的人吗?

平常来说,灰狼让他们自己解决的想法是对的,但灰狼不知道一点,司马兰廷中毒了。刚刚岐盛扮作奉勇的时候,曾从奉祥手中接过茶递给司马兰廷,等司马兰廷后来察觉到时全身已经迅速麻痹,这时候他不可能像往常一样任岐盛近到自己身边,他果断的喝唤自己的影卫。

“青影、红影。”

司马兰廷在大明居中时,通常只留一个影卫在身边,特殊时期是两人,现在朝政初更正是多事之秋,所以留职的是两人一轮。影卫是从不轻易出面的,一旦出现便是生死一线之际。可现在青影、红影都没有出现。

司马兰廷心里大震,看着岐盛的眼光更狠厉了几分。

岐盛苦笑道:“原来是青和红。我在外面下了‘迷雾’因为害怕影卫坏事,所以对他们多奉送了几根絮柳针。”

“好周全的手段!”岐盛扮成的奉勇退出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大明居内外就完全落入了他的控制,司马兰廷冷笑道:“家贼难防,你思虑这么周到想必图谋已久。我是养虎为患,活该被反咬了。”

虽然知道司马兰廷对自己防备日深,如今听到这样的话仍觉得深重的无奈。

“我只想让你好好听我解释。”岐盛极力压制着自己心里的刺痛,显出淡然之­色­来。他并没有逼近,因为清楚这个距离是目前对方能容忍的底线:“我是今日得知你派人调查楚王之事,才不得不如出此下策。在你身边这么久,自然容易突破些。”

司马兰廷心里恨得猫抓一样难受,自己中毒很深,一时半刻都无法动弹。但岐盛也没有多少时间,大明居如果长时间无人进出很快就会被其他人觉察到异常。

他想让岐盛多说一些话,好稳住这两个人。

“你想解释什么?”

“司马玮是我救的。”见司马兰廷用看敌人一般的冷冽眼神看着自己,心若铁缆紧紧缚着:“兰廷……我没有想害你。从来没有!你知道,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但是,我也有自己的情意不舍。司马玮和杨骏不同,他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但他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都是因为相信了不该相信的我,他是真正把我当兄弟的。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司马兰廷一双眼睛如一柄淬炼的厉剑,看着他,端详着他,像是才第一次看到岐盛这个人,第一次听到岐盛这个人说话。他豁然笑了:“原来是这样,你早说不就好了,我也未必要他的命。”

岐盛蹙眉一震,反退了一步,声音都不如刚才平稳:“你一点都不相信……”

司马兰廷慢慢收敛了笑容,静静地说:“蒲衣,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那我该是什么样的?­阴­险狠毒、不讲信义、不择手段、狡诈­奸­猾?如果今天说这番话的是你弟弟,你是不是觉得顺理成章毫无怀疑?在你看来,我就是没有一点人­性­,丧尽天良吗?那你又凭什么要求我不要背叛你,我凭什么帮你?”事情走到这一步,决裂已在眼前,平日说不出的话尽皆倾倒出来,岐盛心神若失,犹自苦笑:“我在你眼中,究竟是什么……”

121

相对岐盛的激动,司马兰廷面无表情,只清清淡淡问了一句:“你说呢?”

烛影一晃。风轻轻从门间窗外吹过。

司马兰廷的话说得很轻,比风还轻,轻得飘飘荡荡似有似无,但在岐盛的感觉里却重若擂鼓。望着叶影婆娑的窗外,他直觉得这个暖春的夜晚比风雪严霜的寒冬还冷,颤声道:“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早该知道了。

从他决意要救司马玮开始他就彻底失去了司马兰廷。失去不是因为他要救司马玮,而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可笑他心里还是存着一丝侥幸,奢望司马兰廷不会发现,奢望司马兰廷即使发现了也能够体谅。即使走到这样的局面,他心里都可悲的还存着一丝侥幸。

他是在赌,拿他仅有的一点东西去赌他能不能发现他想要的更多东西。

但现在一切都破灭了,他输了。

他不后悔,也不想后悔。像逼自己一般豁出去,岐盛道:“好,我走。你现在离大位只一步之遥,我再也没有多少可助益你的地方,留下去恐怕也不过范蠡文种而已,早就不该眷念奢求了。”

文仲范蠡?

司马兰廷的呼吸有一瞬间变得急促。这么多年下来就得了一个可共患难,不可共乐的勾践之名。这时候麻痹更胜,头脸舌头都开始钝木,他静静地转过眼睛盯着灰狼,嘴­唇­勉力嗡动:“你也是这么想的?”

“不,属下不敢。主上无论怎么做,灰狼都无怨言,只是蒲衣……”

“够了!”司马兰廷的脸上凝结着严霜,已经麻木的手指使命想要握拢却是徒劳而已,他一字一字道:“我要你杀了他。你杀不杀!”

岐盛闻言眼光一闪,水波一般悠远,迷离地看着烛火,神情空茫。

——这句话,他终于宣之于口。

——那些一起练功的剑戟声,一起饮过的酒,一起看过的月……终于远去了。

灰狼眼神沉痛,看看司马兰廷,又看看岐盛,气息开始不稳,连拿剑的手都微微颤抖。

——怎么才能让他们和好?

——这辈子唯一的愿望了,他们怎么才能和好?!

“你别为难他了。”

岐盛收回眼光,微微一笑安抚的看了一眼灰狼,再对视上司马兰廷­阴­狠的目光,伸手从怀中缓缓抽出两个瓷瓶。

惊慌从司马兰廷眼中一闪而过,顷刻间烧起了勃然怒火。

“这瓶药叫‘淋醒’是绵眠的解药。当然,比你配的‘回醒’稍微猛烈了一些。”他淡淡的注视着对面那张喧嚣着狂暴的俊颜:“我这个表弟也真命苦,表面上这一府子人都喜欢他,可没一个是真心为他的,中毒这么久竟没一个站出来说话的人,可怜到现在都不清不醒。害我想请他带带路还不得不用到‘引香’。当然,我这个做表哥的没你这么失职,你知道这里面没什么毒素。”

他拿着两个瓷瓶叹了口气,再抬起头时清俊的脸上却带了一丝悲愤更带了一丝冷酷:“子鱼这么爱热闹的孩子,你强迫他睡了这么久,不知道清醒了是个什么反应?”

司马兰廷咬牙切齿,两眼带着利刃般的恨意,但此时他已经不能开口说话。岐盛笑了起来,脸­色­却愈发惨白,手指缓缓探向他朝思暮想的脸,却在森冷的目光下顿住,喟然落下,目光骤定轻柔的说:

“你不用担心,我只是要他送我一程而已,至于送完之后他还肯不肯回来,就不是我能保证的了。”

司马兰廷猛地一挣,却因为药力终究无法动弹,眼中的冷冽掺杂进了一丝焦急,他的眼睛不得不再次转向木然站立着的灰狼。

岐盛顺着他的眼神看去,挑着笑说:“三弟,你跟我一起走吧,今天之后他也容不下你了。”

“你不要这样。”灰狼静静地站在那里,眼光复杂神情凝肃:“这样走了,就真的回不来了。我知道你不会快乐的。”

岐盛一怔,涩然笑道:“你觉得我还能留下么?”

灰狼握剑的手紧了一紧,低垂下眼帘没有说话。岐盛有些焦急起来:“三弟,我时间不多……”

“好。”

意外的回答让岐盛和司马兰廷心里俱是一震。岐盛有些恍惚,却因为这回答开怀了一些,他望着司马兰廷叹了口气,像是在帮他忿怒帮他疼痛,然后转身走向门口,却被灰狼伸手拦住。灰狼黑晶晶的眼睛盯着岐盛说:“既然要走,何不走得以绝后患?”

岐盛愣了一下,一时没明白。

司马兰廷犀利的目光却一下子盛满无法言喻的哀伤,又慢慢归于沉静。沉静地看灰狼倏然一动,反手一剑向自己刺来。

岐盛大吃一惊,几乎没有思考一掌架上他的手臂。一剑刺虚,灰狼挫腰而转回剑再刺。岐盛大急一边喝道:“三弟!”一边举掌格挡。

可灰狼这一剑威势十足,“嘭”地一声,岐盛拍在他小臂的手竟被震得弹开,剑势倒也被拍得慢了一半,好在他反应灵敏左手同时扯住了灰狼衣袖。

“三弟!”

岐盛一沉,右手倏地多出一把铁扇格架在剑上,左手抓住不放:“住手!你疯了么……”他突然看见了灰狼的眼神,壮烈而凝重,却没有一丝杀气。霎时间,什么都明白了。

灰狼还待再动手,岐盛却撤了格挡,叹道:“你这是何必?他不会信的。”

灰狼一顿,浑身上下像泄了劲似的松散下来,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双膝一折跪在司马兰廷面前:“王爷!您看到了,蒲衣他对您真的没有二心,否则他刚才不会拦住我的剑。”

司马兰廷却看也不看跪在面前的人,眼睛一闭哼出一声冷笑。

灰狼充满希望的晶亮目子黯然下来,一脸急切的恳求在司马兰廷的面无表情中渐渐化为乌有,两行清泪缓缓滑下他从没有出现过多余表情的脸庞。

岐盛心中突然爆发出一股怒气,他恨灰狼自作主张做出如此多余的事情,更恨司马兰廷无动于衷铁石心肠。深深透了一口气,决然转身道:“三弟,走吧。”

灰狼跪在司马兰廷身前,一动不动,那身形说不出的颓然无奈。

百廿二满目成空(三)

“王爷中的是什么毒?”

岐盛的手触着门框,一眼望出去整个大明居院内悄无声息,一如好戏落幕后还不及撤去的舞台,只余空落落的灯火辉煌。

就像此刻挂在他脸上的表情,明明是笑,却只让人觉得空寂。

“其实我想过要杀他的。我常常想,如果没有他我就不会这么难受,我就不会自己如此厌恶自己。可是每次我刚起了念头,就会想到当年那些情景,我……根本下不去手。他只是一时半刻动不了而已,那毒几个时辰后自然就解了。”

他转过身,司马兰廷漂亮的凤眼闭成一条诱人的弧线,缓缓睁开时流泻出冻人心魄的冰冷寒光。岐盛错开那眼光看向灰狼,发现他毫无动静,微微皱起了眉头,暗叹一声道:“我先去带小鱼过来,你……动作快点。”

“你恨他么?”灰狼缓缓的抬起了头,对着司马兰廷刀子似的噬人眼光。他木然地说:“他也恨我们……你自己走吧。现在司马玮被你换掉的消息还没有走漏出去,王爷这边也只有奉毅奉正知道而已,一个时辰内你还可以安全离开。”

已经跨步出去的岐盛忽地停住,转身带着一脸不可置信,随即了然动容。灰狼跟着司马兰廷的时间比自己更长,从小所有人都告诉他,他活着的意义就是守护小王爷,这思想根深蒂固的融入他的生命血脉,即使自己可以动摇也无法拔除。

其实这何尝只是灰狼的悲哀,也是他自己的悲哀。

他知道即使自己今天走了,那心也已经遗落在那个人身上。可他和灰狼不同的是,灰狼认命,他不认!他的天地,如果完全没有了自己,那就再也不是天地了。

“我不能让你平白丧命。”

他是明白灰狼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情形他不会拦阻,但现在如果灰狼留下来,恐怕多半会没命。司马兰廷和自己一样,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这样的人容不下曾经的背叛。

还想再说什么,灰狼却倏地站了起来,转过身,一瞬间散发出凌厉冷冽的气势,他握紧了剑像一头蓄势以待的狼,突然间变了个人似的陌生。

这才是真正的灰狼,不可亲近的、森冷的灰狼。

满含敌意和煞气的灰狼。

“你走。立刻、马上走。”血红的眼睛,无可逆转的决绝。

岐盛一阵心寒,方才还一心为他的灰狼突然像对敌人一样的对他,他几乎无所适从,但很快他觉察到了一丝异样。

他的身后有人!

那人一双眼睛,至清至纯,又黑又亮,仿佛蕴涵着春天的勃勃生机,在这样的夜里汇聚了天上所有璀璨的明星,将他们的光华星星点点的映­射­出来,让人无所遁形。

苏子鱼。

犹如平地炸响惊雷,岐盛吓得僵在那里心头一团乱麻。他并不是真想害苏子鱼怎么样,但此时此刻本该躺在床上的人突然出现了,一双清澈的眼睛似乎透过了人生甘苦滋味,四季南北冷暖看清了世间显现的一切,不迷不惑,清心了然。像两面镜子,静静注视着那个僵坐在椅子上同样震惊的男人。

“你……怎么……,你来了多久?”

岐盛打了个冷颤,苏子鱼的眼神让他心骇,那是片心不染毫无杂质的眼睛,­干­净得没有温暖。

苏子鱼的行动,像他的眼神一样简单明了,却一点不着痕迹。他穿过岐盛身边,越过灰狼眼前,似乎只在眨眼之间又似乎缓慢得让人一览无遗。

司马兰廷怕了,他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这么怕过。方才发现中毒时,灰狼一剑刺向他时他都没有怕过,但此刻苏子鱼一句平平的呼唤让他怕了,他的心都在颤抖,他恨不得蒙住自己的耳朵,捂住苏子鱼的嘴。可他不能,他只能恐惧的听着,听着小鱼叫他:“哥。”

听着他说:“你知道空是什么吗?”

那镜子一样的眼睛轻拂过岐盛。

“不是从无拥有。”

眼光水波一样流过灰狼。

“不是得到后失去。”

最后定格在司马兰廷身上,不带一丝往日的熟悉。

“空是,任他来任他去。”

司马兰廷僵直的身体突然瘫软下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连眼底最深的地方都在述说着哀求述说着挽留。但他的世间无法挽留。

他们,同世行事,于行事交,却如若相背,比如逆坡流水终无可续。

苏子鱼迈步便走,不见一丝留恋。

他的王爷从来没有如此绝望过。灰狼想拦,却突然发现自己拦无所拦,他看着司马兰廷的恸痛自己心头的隐痛也像墨一样化开了去,看着岐盛赤­祼­­祼­的大笑心如刀割。

岐盛大笑,笑得张狂,笑得得意。一夜时间,不想断的都断了。自己痛,他也痛;自己苦极,他也苦极。

可这有什么意义?从无拥有,有什么意义?

大笑之中,笑出了满脸热泪。

苏子鱼在他身前停了下来,静静的看他笑看他哭看他默然无语。

“表哥留在他身边吧,或许以后我会回来一起看看你们。”

司马兰廷用尽所有的力气蓦地伸展开五指,张开的指缝间徒劳的流失掉至亲至爱,他只能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石化了一般。

他的世间,再无春天,无落花,无细雨。四季从此尘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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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章我写得不大顺,改了多次也没满意。~这一章完毕后,就是尾卷了,其实是想在本卷完成的,可也许是写得太过,不得不再开出一卷来。那个,再次预告,敬请期待:尾卷烽火千城(待多久?俺尽快……)

尾卷烽火千城

百廿三新婚贺礼

永熙二年。

惊蛰前,三月初三。

皇太子遹被诬谋反,帝贬其为庶人。

三月四日,司马遹猝死东宫。

三月十一日,楚王司马玮逼宫,毒杀皇后贾南风。

当晚,齐王司马兰廷带兵入宫勤王,司马玮被捕。

三月十二日,司马遹平反,追复太子位号。

三月十五日,楚王司马玮在校场以逼宫谋反之罪,被公开处决。

至此,一朝大权尽落齐王司马兰廷之手。

宫闱之乱流下的血迹,很快被清洗一空。权柄几经易主,添加的是百姓茶余饭后的悄悄闲话,和由此带来的新希望。他们盼望着新主带来的政通人和,风调雨顺。

但很快,所有的窃窃私语被新的闲话所掩盖。朝廷派兵铺天盖地的找人,找一个三月十四日晚从齐王府走失的人。

洛阳三百里内外­鸡­犬不宁。

整整一个月后,齐王大司马似乎才找到了新的玩法,终于偃旗息鼓,整日沉溺在酒­色­歌舞之间。除此之外,大晋并无他变。杨骏、司马玮、司马兰廷并无多大的区别,或者权胄之人都并无多大差别。

没有多大的失望,百姓很快忘了几个月前的风波,继续为三餐劳作。温饱之外他们很快又有了新的话题。

“听说齐王要大婚了……”

洛阳城北十里有个梅子河沟,旁边官道人来人往上北、下南、左东都得由此经过,开个休憩的小栈比挨地里黄土朝天好,各路旅客也有个歇脚的地方,皆大欢喜。

小栈最里边那桌坐了两个汗流浃背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听到这话蓦地停住了喝水的动作,偷偷看向他邋里邋遢的同伴。那人浑不知觉地咬着烧饼,像是没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喝水的人也没多说什么,两个人快速用食妥当,打了两皮袋水便要上路了。

临出门,小栈里那洛阳北上的旅人还在咋呼:“听说要娶的不是什么仕族闺秀,就是个寒门女子……”

这两人俱人脚程惊人之辈,一前一后片刻间就没了踪影。但功力再深厚、轻功再好也磨不住长时间跋涉,路过双凤镇时只得向商队买了两匹骡子。

各付各的钱。

这时候天已经擦黑,其中一人看了看天­色­迟疑道:“二爷,不如在这里歇一晚上吧。”

那邋遢同伴正是苏子鱼,他笑嘻嘻的跨上骡子挥手便走:“你慢慢留。不送!”

灰狼叹了口气,只能跟着上骡离开,另寻他机给府里递消息。当初谁能想到苏子鱼跑出齐王府只去看了一眼绿珠,便连夜跳出城跑到了邙山方翰那里呢。现在府里怕也只是知道当晚自己用了令牌出城,至于是不是去追苏子鱼了,可能都不敢确定。

说不定他现在已经被王府离弃,定为叛逃了。

谁叫他一上山就被方翰关了一个月,半点消息都传不出去呢。

不过灰狼也可以理解方翰的心思。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希望这两兄弟分开,还有谁敢忤逆司马兰廷的意思,那就只有方翰了。

其实第五天的时候司马兰廷带人来过。当时他和苏子鱼正在后面山洞里打坐,他本来是想出声示意的,还没张口就被苏子鱼隔空点了|­茓­。

灰狼看着前面骡子上的身影,他现在实在无法确定苏子鱼武功­精­进到了何种程度。一个多月前他就能轻轻松松翻越城墙,闭关这么久灰狼可以明显感觉到这个人身上发生的变化,却无法说清究竟是哪些地方变了。他看上去十分自然祥和,一点也觉察不出高手会撒发出的凌人盛气。连原来那双黝黑透亮的眼睛,都愈发内敛,在他想隐藏时可以和乡下普通青年小子毫无二致。

看上去就是一个健健康康的普通人。

他知道,苏子鱼如果不让他跟着,自己已经毫无把握可以追着跟踪下去。当初苏子鱼翻墙离开,他发现只能用令牌出城时一度以为自己肯定会失去他的踪迹。但他并没费多大的力便找到了他。他知道苏子鱼是故意让他发现的,也许是担心自己,怕自己当时不依靠这个任务离开就会死路一条,也许是想帮他有借口出离那样的窘境。他无法确定,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只需要确定,司马兰廷会赞成自己这个举动,就能让他继续做下去。

十天之后,奉正接到许昌飞骑传来的东西,半夜急急忙忙赶去大明居。

奉祥照例拦在门前,听说是灰狼传回了苏子鱼的消息,立马转进房里。

司马兰廷披了薄衫正跟一名娈童两名舞姬纠缠,听说是有了苏子鱼的消息稍稍停了一瞬,示意埋在他腿间的小娈继续动作,然后慢条斯理的抬起头:“说。”

奉祥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心里浮上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难受,老老实实把灰狼信里汇报上来的事说了,觉得司马兰廷并没有特别的情绪,又犹犹豫豫递上原信和一份包裹好的物件。看司马兰廷疑惑便解说:“灰狼说他在许昌跟人接头的时候被二爷发现了,结果二爷拿了这个给他。说是……给王爷的新婚贺礼……”

“砰”地一声,奉祥话还没说完司马兰廷便把手中的物件掼了出去,怒不可抑地挥开身边三人站起来。他冷着脸急促的呼吸,好半晌才平静下来,那几个新宠都是八面玲珑的人见势早抓了衣服急退出去,只剩奉祥和门口的奉正低垂着脑袋。

司马兰廷慢慢躺回榻中,松开捏得死紧的拳头,向奉祥道:“把信捡起来我看看。”

百廿四路途见闻

苏子鱼甩掉许昌跟出来的探子时曾说了一句话:“如果再让我发现你联系他,我保证你以后再也找不着我。”

因为这句话,直到建康,灰狼都没联系过齐王府。

可能是怕被灰狼“出卖”,苏子鱼一直没说他要去哪里,但过了淮水之后灰狼大概也猜到了目的地。

这一路上走得并不容易,风餐露宿的。为了躲避齐王府的追踪都尽量选择人迹稀少的地方,以免给人留下痕迹追踪。

苏子鱼此刻已经完全戒除荤腥,有野果子的时候还可以吃吃野果子,没野果野瓜的宁愿饿肚子也不愿意用灰狼烤得香喷喷的野味果腹。洛阳至建康这段路经许昌、豫州过淮水都是比较富庶的地区,也有借宿在农家的时候,偶尔可以吃上一顿米面,更多的是糠覈粞谷,却丝毫不见他嫌弃。

只是人越发显得瘦了,下巴都露了尖子。

快过淮水的时候,因为苏子鱼帮借宿的一家老夫妻Сhā秧苗耽误了几天时间。其实沿途经过的地方不管在人家那里有没有歇过脚,但凡看见需要帮助的,出手从不遗余力,一路下来千金散尽,连身上的仅留的佩饰都送得­精­光。

那么全心的投入其中,活像别人的事就是他自己的事。

灰狼从没想过一个贵介公子能吃得下这些苦去,他反复思索苏子鱼的这些行为,从无法理解到心有触动,渐渐的竟有点分不清孰是孰非。天下之大,他不想背负那些和他不相关的命运,他没有那个责任感,但眼看着这样的苏子鱼,他却又无法全然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这一天,路过阳雨县。苏子鱼带着灰狼在一户人家讨水喝,门口叫了半天出来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瘸了一条腿。苏子鱼边喝水边跟人家聊天,没几句话连祖宗十八代都弄了个一清二楚。这屋主人姓徐,娶的一个瞎姑娘做老婆,二人原本有个孩子三岁的时候夭折了,前些年老母亲过世后,就剩这一瘸一瞎两口子度日。朝里赋税高,许家一贫如洗,只一些竹制盛器还算­精­巧,原来两夫妻有些编织手艺,就靠卖这些竹制物度日。

苏子鱼放下瓜瓢,回头摸了摸一路骑过来的骡子,就这么把最后一点“家私”都送掉了。灰狼不言不语地也把骡子留在了许瘸子家。

苏子鱼都没了坐骑,他自然也不好再留,索­性­一并送了。

还好,出了镇子只有一天时间便可抵达建康。眼看越来越近,灰狼却明显感受到苏子鱼身上出现了些微不安,不禁疑惑道:“二爷究竟是要去找谁?为何如此顾虑?”

苏子鱼一怔,狐疑的看着灰狼,脚不停步:“不是。从许家开始就有人跟着我们,也许是我哥的人……照理说应该没这么快……”

灰狼停脚想察看,被苏子鱼一把扯住,全力施展轻功急掠起来,足足向前奔了十几里,待翻过蒋山看见青溪方放松下来躺在地上喘气。他心里不禁埋怨自己失察,同时也大为汗颜。但苏子鱼吁了一口气拍拍ρi股站起来,静默片刻却忽然道:“……嘿嘿,可能是我搞错了。”

皱了皱眉,灰狼倒是没有半点埋怨。苏子鱼自己过意不去,堆笑着:“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咱们今晚不休息了,趁月­色­不错赶一晚路,明早还能到上东明寺大餐一顿。”

当然,大餐也不过素菜而已。

两人席地而坐休息匀气,灰狼却全神戒备着,他并不认为苏子鱼会这么乱开玩笑,无论如何方才之事都应该事出有因。

一炷香时间后正欲启程,前方密林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二人觉得蹊跷停步观望着猛地又听见一声异响。像是谁的闷哼。那声音并不大,若是寻常人就忽略了,但以二人功力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灰狼略一迟疑,苏子鱼已经倏地闪身而往。两人一前一后赶到时,隐约看到远处林间一抹白影如鬼似魅般浮瞬即逝。

地上躺着两个男人,没有伤痕血迹,平平静静如睡着了一般。

灰狼见苏子鱼一动,急忙抢先一步上前翻查,哪知道才触摸着那人的袍子令人惊厥的事发生了。已经气绝的尸体突然从皮肤里股股渗出鲜血,经脉迅速萎缩­干­枯,皮肤也渐渐转换成被火烧过似的­干­黑焦皱,更诡异的是尸身却如冰冻过般撒发出阵阵寒气。

绕是灰狼这般见多识广的人也忍不住一阵心寒:“好生­阴­狠厉害的功夫!”

苏子鱼瞪大了眼睛,虽不见惶恐之­色­,也是一脸惊奇,低着头细细看了心里咯噔一下,轻呼道:“该不会是……”想想又觉得不对,摇头道:“不该是这个样子啊……”

灰狼从二尸袖中收出两块木牌,苏子鱼接过一块来在月光下运足目力。只见木牌一面雕刻着五行八卦,一面雕刻小篆“上清”二字。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心里都有一番沉吟。苏子鱼是个重生轻死的,佛家讲究寂灭随顺,这两人若是未死他定是要救的,既然已亡便再不多言,只在旁边念了两遍往生咒便离开前往建康,心里仍是思虑不休,两个人沉默地迎着月光赶路。

上东明寺是江左第一大寺。

主持慧海法师是道安的大弟子,慧远的师兄,莲宗一派的股肱。三年前带着座下弟子拜访庐山青莲华时见过苏子鱼,还送了他一串九眼天珠。

苏子鱼和灰狼到时恰好是早课开寺的时间,几个老僧推着寺门发出沉闷的“嘎吱”声。苏子鱼急着冲过去,里面一人急着冲出来,冷不防“嘭”地撞在一起。

苏子鱼揉着鼻子一看,那人光头大耳,眉清目秀,一双眼睛水雾蒙蒙的,永远都像没睡醒一般。不由得大喜欢呼道:“哎呀,师叔……”

百廿五释天大法(一)

慧清倒没有他这兴奋头,揉着自己下巴看他,又瘦又脏活像比在山上寺里时更野了。叹着气说:“唉,你这倔孩子,果然跑来了。”

两个人拉拉扯扯重新站好,苏子鱼奇道:“师叔知道我要来?”

慧清翻了个白眼,扯着他耳朵说:“你哥掌政了,你怎么不在他身边看着?”

苏子鱼哎哟,哎哟的呼痛。慧清到底心疼他,放了手,又去捏他鼻子。苏子鱼半是委屈半是真疼,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垂下来盯着地面,呜呜的叫:“师叔……”

慧清哪里还舍得埋怨,一把揽住辛苦投奔而来的孩子,叹道:“轮回因果,天道自循,果然半点不由人啊。”

苏子鱼挨在慧清怀里抽抽鼻子,肚子适时发出一阵叽里咕噜。

慧清大笑,和着寺庙里突然传出的诵经,苏子鱼恍然回到了庐山自己“家里”,小脸迎着朝阳出奇的灿烂:“师叔我真想你。”

“还是师叔对你好吧?”

“嗯!每次我饿肚子的时候就想师叔的腌笋­干­……”

“臭小子!”慧清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小没良心的。”

苏子鱼皮厚不怕­肉­痛,涎着脸把灰狼拉过来给慧清介绍:“师叔,这是我朋友小灰。我们都饿了,你快带我们去斋堂吃东西吧。”

慧清又骂他:“来了也不知道先去看你师伯,就知道吃!”却仍旧招呼一个知客的僧过来带他们去斋堂。

“你师伯现在正主持早课,去吃点东西再见他也好。”

苏子鱼撇嘴:“师叔,你怎么还这么懒?带我们去花不了什么力气的。”

慧清又一巴掌扫过去:“你当师叔我还闲得下来么!我这儿赶着有急事,都被你这猴崽子耽误半天了。不行,我得走了,你给我乖乖呆寺里等我回来。”

苏子鱼心道,我不呆寺里还能去哪里?嘴上却胡说:“你要是去一个月才回来,我一个月不出寺不成?你要是一年不回来,我一年不出寺不成?你要是十年……”

慧清已经走远了。

苏子鱼就转过脸去叫那知客僧:“师兄……”他在东林和白马寺习惯了,是个和尚都比他辈分高,见脸就称师兄倒把人家吓了一跳,急忙回说:“师叔,我是普字辈的小沙弥。”

苏子鱼乐了,有种身份突升翻身农奴的感觉,颠颠的跟着人进了寺里。

这顿饭是苏子鱼离开洛阳以来吃得最香最称心的一顿,用话来形容就是人生有此一顿余愿足矣。可苏子鱼又反省,难道我后半辈子就为了这顿饭不成?不禁对着眼前小山丘似的碗盘感叹:“果然还是没修行到位啊……”

吃过饭去见慧海。此时早课已经完毕,回来吃早膳的僧人有得嘀咕了,两人饿死鬼似的吃了人家三十多个馒头,若是慧清看到又得骂他丢脸。

慧海和道安的返璞归真,平易近人不同,和慧远高渺祥和,如旭日东照也不同。慧海体态雄伟,慈中有严气势不怒而威。他出家晚,是典型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四十岁上下见到道安为其折服,当即拜入门下。道安由慧海始收纳弟子适时不过二十岁。

苏子鱼数着慧海头上的九个戒疤,仍旧见脸熟的扬着笑脸:“师伯,对不住啦,今天早上多吃了点。刚刚师兄他们都在喊不够……”

慧海哪里会跟他计较这些,这一向庄重严肃的老和尚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你这猴子怎么不回你师傅那里去,反到我这里来了?”

苏子鱼挨蹭上去,一脸讨喜:“是这样,师祖说师伯这里要组织各寺师兄师伯往西域诸国传道。第一站就会走海路护送佛舍利子到辽西伽勒寺,我特意来帮忙师伯的。”

站在一旁的灰狼这才算了解到他真正打的什么主意,不由得心里浮出一丝忧虑。如果苏子鱼果真出海去了辽西,那王爷想找人就不那么容易了。

“难得你有这份心。”慧海抚了抚雪白的胡子,慧深如海的眼内闪过一丝赞许。

苏子鱼当即登鼻子上脸:“是啊,师伯!你想师伯、师叔、师兄、师弟都是出家人,日常行事不方便不是?有我在很多地方就好打点了。再说了,我经验丰富啊!当初慧静师伯跟慧清师叔下东林就是我沿途打理的!”

这也亏得他能说得出口,当初也不知道是谁走到一半就被瓮中捉鳖了。

慧海叹了口气,肃然改容道:“不过,传道之行恐怕会耽误一阵了。”

苏子鱼悒然不乐,嘟着嘴说:“师伯敷衍我……”

慧海目光如电,一个眼神就制止住了他的空话:“让你知道也没什么。因为朝廷动荡,江左这边局势也不稳定,特别是我上东明寺旁边还有上清道虎视眈眈。佛道之争由来已久,斗法、斗理、斗经都没有什么,只是这中间难免还牵扯到朝廷势力予以­干­涉。本来魏华存此人行事并不出格,即便这几年上清道竭力发展也并未打击到我莲宗。只是近来,上清道教中似乎起了异变,行事大改,作风狠厉不留情面。不光是上东明寺,很多门派乃至朝廷都受到了牵连。此时各寺内再抽出人手前去西域各国传道,恐怕并不合适。”

“啊!”苏子鱼立身起来,他想到了昨夜密林中的见闻。当时还摸不着头脑,慧海这一些话却使他有了霍然醒悟之觉。

“师伯请看。”苏子鱼将昨夜捡的腰牌呈给慧海,再把昨夜见闻描述了一遍。又道:“上清道的功法我是知道的,可以使人五脏六腑被五行真气所制,却不会表现得如此毒辣骇人。这简直像……像故意改进后的功法。”

“不瞒你说,”慧海背着手站起来踱了几步:“你师兄悟照日前便伤在这种功夫下,幸而为慧清师弟所救未至身死。”

苏子鱼想了想,难得露出肃容问道:“那悟照师兄如今怎样了?”

“受伤颇重,虽经全力施救却是恢复不易。”

“师伯,不如让我去试试。”苏子鱼淡淡的说:“我练过上清道的内功心法。”

百廿六释天大法(二)

慧海眼神锋芒不露,扫视了一圈苏子鱼,点头说:“你身上真气似玄非玄,似道非道,正想问你,却未想是上清道的内功心法和本门心法合二为一了。”倒并没问苏子鱼是如何习得的,当下亲自引路向禅房而去。

苏子鱼本想让灰狼先回客舍休息,但灰狼一言不发半步不离,苏子鱼也只得让他跟在后边。一路上,他向慧海解说自己为何会有这古怪内功,奈何枝节太多说来话长,到了悟照门前也没扯清楚。

慧海拍拍他的肩头说:“你这孩子,一路上我想打个岔都没找到机会。这些事无需解释,师伯还会信不过你么?”

苏子鱼张张嘴巴,还想继续自己那些“光辉故事”,听慧海这么说只得打住了。推门进去一看,那人犹是昏迷不醒皮肤脸面都罩着一层死灰。苏子鱼是曾经见过悟照的,他和慧海一样都是身形伟岸,很有几分飒爽豪气的僧人,当初在庐山见面时很是惹自己羡慕,见到如今这个光景,心里难过不说还堵得慌。

原在屋里守护的沙弥见慧、苏二人进来连忙起身施礼,让坐,听慧海说苏子鱼是来给师父看诊的,似模似样的搬来一个脉枕,还把悟照的手牵出来搭好。

苏子鱼哪会号脉啊!霎时僵了,赶鸭子上架般把手伸出来,刚触到悟照手腕心里便一阵突兀。出家人不打诳语啊,他这样装模作样号了不是明白着扯谎么?想想缩回手,老老实实的向慧海说:“师伯……我不会号脉。”

慧海倒并无不快,只道:“也罢,来探望探望你师兄也是好的。”

苏子鱼的确并无多大把握,方才一句话冲口而出不过凭借一腔热忱,现在慧海如此安慰反较他又窘又愧。蓦地,福至心灵下,想起神识探察之法来。其实这也没有什么稀奇,佛释之道练到一定火候,都能如此自我诊视,体察自身内体情况。但用此法为他人看诊苏子鱼以前别说未曾试过,想都没想过。此时一番计较,却不得不试上一试。好在他以前佛道还不曾融合时,就常常用神识外察,还差点弄得元神枯竭无治,也算是­操­练熟悉了的。只是此时用来看诊需要­精­细很多罢了。

“师伯,我是说我不是用号脉看诊。”苏子鱼站起来,双目神光凝聚,默运功法意守脑际泥丸宫,以气导意。

慧海一愣不禁动容,做出手势让小沙弥轻轻退出去守门。

悟照身上的气息流动像实景一样浮现出来。苏子鱼一震,那种感觉与直接体会到一般没有任何分别,清楚感觉到悟照内腑经脉受创淤堵,至五脏异样­阴­寒、火热、钝木、腐蚀亦一一有会于心,奇妙至极点。

苏子鱼心中涌起莫名的狂喜,心知自己踏进新的阶段,不光有把控自己的能力,还能清楚的感知他人一举一动,这是一种得窥天地先机的感觉,大有奥秘尽破的舒畅。

起先的那些顾虑自然迎刃而解,欣然道:“师伯,我想我可以帮到悟照师兄。”

慧海眼中有些惊赞,他没想到慧远门下一个俗家弟子尽能有此成就。点头到:“子鱼尽可一试。”

苏子鱼沉了沉心神,上榻盘膝而坐,让灰狼帮他扶起悟照撑住其背心,两掌上下分开气从膻中、关元导顺上任脉,经心脉上泥丸,过玉枕至尾闾,将所遇之热气转寒,所遇之寒气转热调节出微妙的平衡。悟照五脏六腑被类似释天大法,又略不同于释天五行真气的功法所伤,虽经慧清、慧海二人大梵般若功施救,但心、肝、脾、肺、肾仍有金、木、水、火、土的锐气停留不去,阻断自身的内功运行。苏子鱼用五行相生相克之法,行气逐一化解。

如遇木气盛,便行金气,但内腑自有其五行归类,如脾胃属土,若遇本气衰竭,除了行金气化解外又进火相生。这是一个五行平衡的游戏,到后来五行逐渐融混,苏子鱼都可以感受得到悟照身上越来越好的变化。渐渐的,还能慢慢感受到悟照体内真气正在重新归聚,虽不至立即恢复经脉行走,但至少内腑尽皆无虞了。

苏子鱼收功的时候,悟照微微睁开了眼睛,虽然因为­精­力不济只叫了声师父,便又睡过去。但已足够慧海欣慰了。

灰狼帮着悟照躺好后,上来给苏子鱼擦脸,慧海见他消耗甚大吩咐守门的小沙弥他俩下去休息,拉着他致谢,感叹着:“慧远师弟教得好徒弟啊!”

苏子鱼又交代几句,也着实支撑不下去了,跟着小沙弥去了客舍,苏子鱼居左,灰狼居右。至出来,两个人一直同吃同睡,即便是农家也没有多余地方让他们一人一间的,一路上辛苦倒是迄今为止头次住进客房,灰狼生怕把他跟丢了半点都不敢大意,站到门前犹豫了一下。

苏子鱼翻着白眼道:“你现在还怕我跑了不成?”推门进去倒头便睡,灰狼想了想放下心来也径自去休息了。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模模糊糊中像有什么在拉扯自己脸,最后鼻子里痒得厉害,一个喷嚏打出来,苏子鱼醒了。睁眼看见他师叔慧清正拿着草须子坐在床头,不禁一声哀嚎:“师叔,你自己别处玩吧!别找我。”

慧清毫无同情更无惭愧,倒有点气愤:“你身上怎么这么臭,你嗅嗅你那脚,还是人的脚么!”原来他想挠苏子鱼脚板芯,却被好久没洗澡的苏小哥熏到了。

苏子鱼哧溜一下缩进被窝,打算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可他师叔哪是司马兰廷那么宠他顺他的,大手一伸,在被窝里准确找到苏子鱼的耳朵,用力就是一拧,苏子鱼窝不住了,“哇哇”叫着钻出来,彻底醒了。

“师叔,您老人家行行好,给我条活路吧……”一面挽救自己的耳朵,一面求饶,语气都带了哭声。

慧清知道他撒娇,半点不让,一把揽过他那颗臭头就是一通蹂躏:“快点打水去澡堂洗洗­干­净,还有事等着你做。”

苏子鱼哭丧着脸,只得叫上灰狼提了两桶热水去了澡堂。

百廿七释天大法(三)

苏子鱼洗了澡出来,瞧见一旁准备好的新衣物时就有所怀疑了。

他提着一件颇­精­致的雁衔草绣花绸衫问灰狼:“咱们包裹里有这些东西?”

灰狼穿衣服和他行事一样,少有拖泥带水的,三两下穿戴整齐。他因为自己身体的缺失,对于赤身­祼­体这种事始终不大自在:“这是下午的时候,慧清大师让我出去买的。”

“你上过街了?”苏子鱼转着心思,到了建康他也知道没把握拖得住灰狼不趁机跑去报信儿。现在只有快点解决上清道的事尽快启程了。

两个人再去斋堂的时候,上东明寺众师兄弟一边打着招呼一边迅速抢了眼前的馒头躲得飞快。苏子鱼讪笑着小声嘀咕:“小气!真是小气!”他估摸着晚上慧清肯定有事找他出去,所以也不着急,出去吃哪儿不是菜啊?

慧清还真是要是找他出去,可惜不是找菜吃,是找人。

“你来信曾提过,在洛阳时候和魏华存有过一段交往?”

苏子鱼立时想到玉荷院里险些丢了小命之事,心里还有个小疙瘩。但要解决上清道的事,魏华存那人还真不得不见啊!

于是就有了这出:月夜下,小巷里,三个鬼祟的身影。

“咚咚咚……”

“咚咚咚咚……”

“敲了半天门,不像有人在住,真是这里?”

“上山里弄,水井左边门前有棵老槐树。是这里,没错。”苏子鱼抬头再确认了一次门前的槐树,眼睛有点避开慧清不敢看。

慧清带着假发头套,一身江南公子的打扮,旁人看着还好但苏子鱼确实怎么看怎么别扭。

“敲这么久都没人开门,我翻进去看看得了。”正想动作,被灰狼一个剑柄压住了。苏子鱼翻翻白眼,这都要争?

“那你去吧。”

灰狼一个闪身从院墙翻了进去。

这处居家小院和江南地界日常看到的民居并无二致,不甚大,灰瓦白墙三四间房屋。不过半盏茶的时间灰狼从里面打开了院门:“这里面没人,也没有居住的痕迹。”

“那应该是这里了。”慧清装模作样的摇着扇子跨进里院:“这可能是魏华存偶尔拿做私用的地方,看来他确实没骗你。”

苏子鱼毫不客气的推门进到堂屋,看到里面家什摆设都比较素雅简单,清清冷冷却一尘不染的样子,狐疑道:“也许是他的什么联络点,应该常有人来照看的。不如给他留张条子得了。”找来纸笔写了张拜访签压在榻几上。

仨人从上山里弄出来,边走边商议:“虽然人家没全骗你,不过找不到人一切都是白搭。”

苏子鱼来的时候也没抱很大希望,所以现在也没多大失望。但上清道的事别人都拖得,可他拖不得,所以表现出少有的积极:“师叔,你都来这么久了。难道就上清道其他的门庭?他山门在哪里?我们­干­脆直接找过去得了。”

慧清一个巴掌拍到他后脑勺上:“找去行得通我还用得着你?我去过三次,明里暗里的才觉察上清道可能已经易主了。”

一时沉默四皆无语,半晌灰狼迟疑着问道:“大师可知道六福楼?”

只有苏子鱼一头雾水,慧清解释道:“是,都说六福楼的东家是上清道,我去过一次可没摸到主脉。如今换了装束不妨再去试试。”

苏子鱼听得明白,大为赞成:“是个吃饭的地儿吧?正好我晚上没吃饱……”

慧清一脸鄙夷,用扇子挡着脸朝灰狼喊:“快,拉住你主子,别让他在街上丢人。”

灰狼听而不闻,一脸漠然。

六福楼是秦淮河边最受欢迎的酒楼之一,前面是酒楼后面是客栈,连着香舫花舟,每天晚上座无虚席。苏子鱼这是头一次见识到秦淮河的繁华香艳,比之洛阳人流如织的夜晚毫不逊­色­。远远就能听到牙板丝竹之声,柔柔软软的浅吟低唱镶嵌其间,十里内外灯火相映,画舫往来,河里岸边酒香浮动。好一派温柔乡,销金窟,繁华盛世纸醉金迷。

三个人衣着光鲜,虽是进了六福楼愣是没找着落坐的地儿。小伙计看几人气宇不凡,也没敢怠慢,上上下下张罗几趟还是没个结果,陪笑道:“三位大爷,咱们前楼确实客满了,我看三位都是有来头的人物,大爷们要是不计较花费不如上咱们后院去。今晚七娘还有场表演,要是缘分的还能被邀上画舫饮酒呢。”

苏子鱼“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隐隐约约觉察到什么可到底不太懂,倒很有自知自明的闭口不言,免得说错话。反正对他来说,只要有东西吃哪里都没差。

慧清也是个没吃过“猪­肉­”的,可他胆子大荤素不忌,一脸跃跃欲试,跟苏子鱼顾虑的一样,怕说错话也没开口。但他的意思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这里面最熟的要数灰狼“常吃猪­肉­,也常见猪跑”。他瞧见慧清的意思,看了一眼苏子鱼迟疑了一下,对那小二淡漠地说道:“前面带路。”

六福楼前楼到后楼不过几步路,回字型的后院中间是个楼中小楼,一方水池一座假山,还搭了台子,池子里几尾红­色­锦鲤很是打眼。小二领着几人从旁边穿过,小心翼翼的问:“三位想瞧七娘的歌舞,还是想赏秦淮河的夜景?”

苏子鱼不耐烦的盯着高高低低各个雅间,这里倒是比较安静没有前院那么喧哗。

慧清一下一下敲这扇子问:“这有个什么讲究?”

小二笑答道:“若几位爷主要是想看看咱们七娘的歌舞,小的就将几位安排到楼中楼;若是想看夜景,小的就安排几位爷到外楼……”

灰狼抬眼环视了一下布局,制止住小二的继续啰唆,抛过去一锭银子道:“不用废话。”

那小二手忙脚乱的拿稳了,心里明晃晃的知道遇上金主了,领着三人往正前方的外楼而去。那里是景致最清晰的至高点,江景歌舞两不误。

慧清悠悠闲摇着扇子笑得灿然,反正又不花他的钱。苏子鱼跟在灰狼后面眼睛乱转,灰狼铁定去过齐王府的联络点了。

“这雅间本是东司方大人包下了的,但他今晚上想必是不会前来清谈聚会了,他几位好朋友都在隔壁东海王牟都尉那里。三位可以放心享用。”

灰狼听闻东海王三字,脸­色­不由一沉。苏子鱼慧清倒不在意,高高兴兴点了一席素菜,坐到窗边看画舫上的灯火去了。

百廿八释天大法(四)

“东海王有什么不对么?”

还以为苏、慧二人没注意,结果等小二一转身出去,两个人异口同声的问出来。

“建康靠近东海王司马越的属地,常见东海王府的人本来没什么,但其人一直心怀不轨,和江左士族间往来太过亲密,实在令人担忧。而且,司马越一直想蚕食王爷青州那片封地和我们一直不大对盘。”

苏子鱼听着就厌烦,可仍有些不解,止不住问道:“我哥的封地不是在许昌么?”

“许昌是王爷自己的封地,青州那片是老王爷的封地,老王爷过世后自然也是由王爷继承的。”

苏子鱼咧着嘴跟慧清傻笑:“呵呵,还真是有钱……”显然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灰狼也适时打住。

伙计陆陆续续传莱上来时,中庭那边也响起了丝竹声,这歌舞表演Сhā入得正是时候。苏、慧三人本就来得晚了,其他客人这时却是酒足饭饱之际,闲暇之余正好赏看。这几人都不是附庸风雅之人,也不好什么美­色­妖娆,只是慧清有些好奇伸个脑袋出去望了半天,就看到几名女子飘来荡去的甩着长袖,颇觉得有些无聊:“七娘什么的就是这几个姑娘?”

那小二瞪大了眼睛,正恍惚自己听错了问话,苏子鱼白了他一眼,趴在慧清旁边回道:“师叔你少土了,正角都是后面出场的,哪有一开始就蹿出来蹦的,那样多掉分。”这屋里为了方便客人观景,两面雕花的对窗开得特别大,三四个人一排同立都不影响视野。

慧清气道:“你小子出去一趟开眼了?敢臭你师叔,我明天就叫你师伯不给你饭吃!”

苏子鱼咕哝了两句小气,把头缩回来时正看到隔壁有人伸脑袋出来瞪着这边,师侄俩一起狠命瞪回去,直把那人瞪得脸­色­发黑退回了房里才罢休。

小二摆完了菜,尴尬的赔笑道:“几位爷是外来的兴许不知道段七娘,她可是咱们江左的琵琶大家,几位等会就知道了……”然后扯着托盘落荒而逃。雅间里苏子鱼还在跟他师叔耍宝:“师叔,枇杷你一次可以吃三箩筐,其实你也是枇杷大家……”

慧清一个巴掌拍过去:“丢人!人家说的是琴瑟琵琶,给我坐过去点,别说你是我徒弟。”

“我本来就不是你徒弟,你能教出我这么出类拔萃的徒弟么?”

……

灰狼举箸大啖,充耳不闻。

清音响起的时候,苏子鱼正跟慧清商量把小二叫进来探探口风,结果猛地听见那熟悉的曲调时苏子鱼愣了一下,呼地一声蹿到窗边目不转睛。

小池边的山台上,那清丽女子举着琵琶一勾一拨,铮铮两声丝弦绕梁。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晶莹剔透的玉指弹动,她盈盈而立,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一欠身一回袖,一半转一扭腰,一挫步一停顿心无旁骛,白衣如雪,脸似红霞,曲、歌、人,洗练、纷扬,宛如秋水明月中的荻花,天边舒卷自如的流云。

但苏子鱼在她的十指歌喉下却只看到脑海中徘徊不去的记忆,一段红颜薄命的伤逝。

苏子鱼那声悲叹,不知怎的在一片叫好声中显得异常清晰而突兀。慧清吓了一大跳,看他竟然眼含泪水,大奇道:“人家都看得兴高采烈,你怎么看哭了?”

这时候掌声虽然小了却还没停,噪杂声中那名女子竟然闻声看了过来,眼睛闪过一抹异彩。又接着几首曲子,苏子鱼倒没了听的心思,愣愣的坐在窗边发呆,突然转头过来问灰狼道:“你说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灰狼一怔,方明白过来他问的什么。缓缓进下一杯酒,过了半晌才答道:“他不是坏人。”

苏子鱼没再说话,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慧清站起来道:“什么好人坏人,再向小二探探口风才是要紧的。”拉开门一看却不是小二。一个俏生生的姑娘立在门边,欠身施了个礼道:“我们姑娘请这位小公子移步到座船一叙。”

两双眼睛探寻齐刷刷的望向苏子鱼,苏子鱼二人逼视下只觉得莫名其妙,硬着头皮问:“什么你们姑娘?”

“段七娘啊。”那梳着双垂髻的姑娘蒙着嘴笑,­唇­边开出两朵酒窝。看苏子鱼皱眉,颇有些意外地补充道:“就是方才弹琵琶穿白衣的,公子不是看了么?”

苏子鱼方醒悟:“哦!原来是她。”正想说不去,看到慧清向他使眼­色­,心里骂着­色­和尚,还没等他开口,旁边雅间门开了,曾被苏子鱼和慧清瞪视回去那人慢悠悠走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笑意:“七娘好偏的心啊,胡某回回来捧她的场也不见七娘赐见一回。怎么这个连七娘是谁都分不清的小子,七娘反倒感兴趣了?”

那人带着鄙夷不屑看过来,神­色­间有嫉妒、有嘲讽、有不甘竟然还带着一丝哀怨。苏子鱼看得别扭,心里一阵不舒服,按照老脾气早一脚踹过去了,堂堂七尺男儿这像个什么话?!

那双髻姑娘又是蒙着嘴儿一径笑:“胡大人说哪儿的话。胡大人是老朋友了,咱们姑娘心里自然记得清楚的。今日姑娘只是有些疑问想问问这位公子,姑娘说人人看她的歌舞都在笑,唯独这位公子不一样,想问问可是有什么意见。胡大人千万别见怪了。”

这胡大人还待说话,那雅间里突然有人叫住他:“宣城可别为难小宋姑娘,牟兄还等着敬你酒呢。”

他朝苏子鱼冷哼一声,到底转身回去了。

苏子鱼觉得这妒恨来得冤枉,他又不贪爱美­色­,那美­色­更不是绿珠,因此不想平白节外生枝跑这一趟,正想罔顾慧清的意思出言拒绝,那小宋姑娘飞快地递了意见事物到他手心。苏子鱼用手一捏便察觉出着是一枚细针,猛的想起什么立时改了口风。

“如此,便请姑娘前面带路。但我师叔和大哥定是要同去的。”

小宋觉得有些为难,她上上下下的打量苏子鱼,第一次遇上不买段七娘账的人又觉得很是新奇,抿着嘴委委屈屈的同意了,只说:“原只请了公子一人,这下子不知道七娘让不让呢,等会公子自己解说吧。”

百廿九释天大法(五)

进到船舱中,苏子鱼发现和自己想像中的相差甚远。没有浮声浪语,没有觥筹交错,一室清幽雅致仿佛回到了齐王府某间厢房。桃木的屏风器柜,泛着淡淡的香气,舱内烛火昏黄,矮桌上摆了几样果脯并一壶清茶。主人盈盈站在一旁迎客。

段七娘人并不算很绝­色­,但美得很有风韵,浅浅的笑容让人觉得真诚而亲和,一举一动都透着优雅细腻。苏子鱼几乎是在和人家说了几句话后即刻就喜欢上了这名女子,称呼直接就上升成了:“段姐姐。”

慧清对他这种“和人相处”的本领很是欣慰,他常常说要化得好缘,就需处得好人。灰狼倒知道他没什么多余的心思,纯粹就是亲近一个人的表现。

“听灵儿说几位方才还在用膳,是七娘冒昧了,还望几位恕七娘唐突之罪。”一一添满了茶,虽说这六福楼里得她邀请本就是众盼所归,恨不得落到自己头上的,如果能听上这么一句却更能让被请的人脸上有光。但苏子鱼三人本就不在此列,听他这么说只觉得在理而已,不过这几人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收这致歉其实是赚了。

慧清乐呵呵的捧起茶杯跟段七娘寒暄,灰狼手触着杯子再不动弹仿佛自己不存在于席间,苏子鱼端着杯盏想喝却皱眉停住了。

不是不相信段七娘,但那针……

突然就想到了去年洛阳玉荷院那幕,心里打了个寒颤,怎么都下不去嘴。

“茶里没毒,子鱼不敢喝么?”昏暗的屏风后面转出一人,俊秀的脸一派儒雅温润,但苏子鱼却知道这谦谦君子背后隐藏的狠辣,虽然不知道他最后为何会放过自己,但这人当时绝情不留情的一面已经深深印入脑海之中。这样的人,比他那冷厉的哥哥更让人觉得­阴­森。

慧清似乎并不意外,似笑非笑的看过来。

灰狼静静的坐着,没有动却像一把出鞘的刀。苏子鱼抿着嘴看他,一时间心里翻腾不已,如今他们还算朋友么?

魏华存见状微微一笑,作了个长揖:“上次吓到子鱼了,贤安在此给你陪个不是。”

苏子鱼再端不起架子,他们本来就是想找他的,如今人主动出现了何必扭捏作态?于是向他介绍慧清和灰狼。

魏华存稍微一愣,似乎没想到苏子鱼的师叔会是这个样子,仍不失恭敬地招呼:“慧清大师。”慧清回也以世俗之礼。又招呼灰狼,灰狼淡淡的点头致意,在外人面前他一向疏离而冷淡。甚至有几分高傲。

段七娘站起来给他让座,魏华存轻轻拉住她的手阻止她退下去:“七娘不必回避。”段七娘柔柔一笑,不再退下也不落座,站到了魏华存身后。

这两人之间流动着不同寻常的气氛,那份亲密那份信任不是普通的情感,换了其他人难免揣测一番,但这三人都没这个心思。慧清直接开诚布公道:“魏处士找来得好快,想必是因为那封留笺吧?”

“大师不必客气,称呼我贤安即可。其实子鱼不该给我留笺的,只要你们人去了我就能得到消息,不过还好,是我的人最先看到那信笺的。”

慧清正想着怎么开口向他询问上清道之事,不想魏华存自己先揭了口,这下子便接得顺理成章了:“贤安,我也不绕圈子了。听你这意思,我们是否可以认为贵教内部出现了问题?”

“不瞒诸位,”魏华存苦笑一下:“上清道目前已经分裂。”回首时,段七娘款款走到窗边,看行船到了江心给他递了个眼­色­,让他放心。魏华存便继续道:“人人都知道上清道的魏华存,但实际上上清道并不是我创立的,或者说不是我一个人创立的。还有一个人叫洪方,应该算我的师兄,他功不可没,《黄庭内景经》多半由他所著。”

苏子鱼想起司马兰廷曾给他讲解过这部道家经典,说里面有很多释天则练功的法门,微微点了点头,问:“这么说来,现在是你师兄跟你分裂了?”

“是……”魏华存慢慢喝下一杯清茶,吐出一口气,犹豫道:“他现在已经叛教。”

并不意外的答案,苏子鱼看看慧清然后直白地问道:“恕我直言,既然你们同是创教之人,现在分裂了也不好说他是叛教,你是正确的吧?”

段七娘上来给诸人参茶,有些担忧的看着魏华存,魏华存示意她无妨,没有直接回到这个问题,只说:“谁是谁非需要我解释么?这几个月以来,上清道的行事作风如果为人认同,慧清大师现在也不会来找我了。师兄他如今的行事,全然驳离教义,不仅是叛教可以说已经堕魔了。”

他叹道:“修行之人怎可有嶙峋野心。这事,我本想自己解决,后来发现靠我手上的力量已经无法压制,我需要你们的帮助。这不仅是在帮我个人,也是在为整个江左乃至大晋的安稳出力。”

听他说得这么白苏子鱼便转头去看慧清,后者装模作样的摇着扇子但笑不语,魏华存直直的看着自己一派成竹在胸。苏子鱼有些恼怒,什么门派纷争尽然要落到他头上么?是不是都吃定了自己想尽快解决此事,他就不信人家都摸得清他的心思,撇着嘴赌气道:“我们很有交情么?­干­什么非要帮你。”

魏华存笑起来,起身给他续了茶,递过去道:“看来子鱼还没消气,交情先不说。这事却是非得你管不可,咱们上清道和你渊源颇深。谁叫你手中捏着咱们的手谕呢。”

梨花阁里丝竹喧嚣,歌舞凌乱,奉正匆匆拿了信筒进去又退了出来。奉祥守在门边,看方才司马兰廷只略停了停听奉正说了几句,便摆手让他下来了,像是一刻也不愿意停止寻欢作乐。不由扯住奉正问:“什么事啊?”

“跟着二爷的探子飞鸽回来,说他已经到达建康了。”

“王爷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

奉祥一怔,叹道:“怎么回事啊,巴巴的找了一个月,找到了又白白派人跟了这么久。现在却什么都不管了。”

奉正不明白他的心思,以为他只是担心苏子鱼,拍拍他肩头说:“你放心吧,二爷这么大个人了,又有小狼哥在身边不会有什么事的。”

奉正苦笑:“不是……”

后头有人搭上了他另一边肩头,转过去看是岐盛清淡的面容。

二爷出走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云里雾里看不清楚,奉正奉毅点齐的兵马后来都用来寻找苏子鱼了。那夜之后王爷跟岐盛的关系也显然发生了改变,虽然岐盛升了官,却甚少出入齐王府,全然不是以往关系不能公开时的亲密模样。朝里还有人说,这两人是政敌……

岐盛拍拍奉祥的肩头,远远望着厅里的司马兰廷,神情幽远:“也许,他想趁这机会断开也好。毕竟……太累心

百三十释天大法(六)

“什么……手谕?”

“那把叫重溟的匕首。”

苏子鱼一按感受怀中硬物,疑惑着取了重溟出来:“你说这就是手谕?”

魏华存盯着他手上的古物,眼中闪过一抹光彩,嘴角勾起笑容道:“原来你知道手谕的事。”

苏子鱼闷头不说话,细细的摸着剑身,出府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偏偏没落下这把重溟,现在想来,即使要拿也该拿自己那把层霄才对。皱着眉一时间竟想得入神了,过了半晌才回醒过来,魏华存还等着他回答。

“不是很清楚,就是知道有个天极宫有个手谕而已。”

魏华存一震:“天极宫……不错,看司马兰廷的样子应该是练过内景经的。”

苏子鱼觉得十分诧异,奇怪道:“内景经?不是释天大法么?”

魏华存心中噗噗乱跳,面上却不肯露出来,只凝神盯着苏子鱼百转千回间,思绪方定,冷静地看看在场诸人,下定决心道:“我想请问子鱼是如何得知天极宫和释天大法的。当然,作为回报,我会先坦诚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不必如此。”一直作壁上观的慧清摇扇一收,阻拦道:“贤安私密的事我们并不想打探,只是纯粹想帮助上清道解决内乱而已。”佛道本就有些间隔,虽然莲宗并无所图但和道门不清不楚的纠缠在一起并非稳妥的做法,和苏子鱼相比慧清更得为大局长远考虑,不得不谨慎些。

魏华存起了身子来回踱步,起起伏伏的烛火映得他的身影忽大忽小。他其实也不愿曝出自己的私密,但事到如今几乎前路无望,后路尽断已容不得躲闪逃避了。魏华存停下来,意味深长地对慧清道:“大师,并非我强人所难。只是如今这一切皆是由于我根基不正造成的,如果再不正视面对即使你们倾力帮我也未必有一星半点的用处。”

根基不正?

众人听到这话都是一怔,慧清收起浅浮的笑容,盯着魏华存犹在思索,苏子鱼自己出言了,他看得出魏华存提出这样的要求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想到洛阳初见时的深不可测,想到后来两人的往来交锋不由得心软:“贤安何出此言?”

话一问出,便表明接受了魏华存提出的交换,慧清虽思索未明但苏子鱼既已决定他也不再多言。

“六年前我家遭逢大难,因为我自小潜心求道并不在家中,大难时因缘际会逃过一劫。”

魏华存慢慢坐下来,回忆使他有些落寞,段七娘走上来,不安的轻轻搭了他的手。他示意无妨,只三言两语把此事带过,继续道:“诺大一个家族一朝尽毁,正茫然无措之时遇到一名仙人,他见我天资尚可,便不吝赐下一枚仙丹,又传下一些道法。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梵净天极宫的修真之人,给我那枚仙丹虽不能如传说中般让人即刻飞身成仙,却让我顿生了一个甲子的功力,短短三天时间便踏入先天高手的行列。但因他行程匆忙并未久留,三天之后离去也并未正式收我为徒,不过我视其为恩师对其言行一刻不敢忘记。他在教授我功法之时曾言道天极宫少许事宜,并吩咐今后见到携带重溟、层霄匕首之人不可与之为难。这两把匕首是天极宫存世之手谕。”

苏子鱼这才明白过来,没想到司马兰廷曾心心念念寻找的东西竟然就是身边之物,不过仔细琢磨也觉得很有道理,匕首中间可以放置密函,想来便可以发布一些宫令给世间行走的门人弟子,作为手谕倒是适合。

“天极宫行事低调神秘,恩师走后我并未看到有其他弟子在世间行走。因为我身怀大法,又长期潜心修道渐渐有了些名头,身边也围绕了不少信服之人,两年后洪方自己找到了我。他是天极宫的正式弟子,出来历世修行,因为有他带来了系统的经法知识,我们便一起创立了上清道,开创了黄庭内景经。不光是修行的法门还有理法其实都是在天极宫经法基础上建立的。”

“这样做,天极宫不派人­干­预或者承接么?”

“我便是想让恩师跟我联系,只可惜这几年来除了洪方我再没遇到过一个天极宫的人。”

“我听我哥说起过,除非是挑选弟子天极宫门下极少出世行走的。”苏子鱼手肘架在桌上,一边思索一边说:“洪方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以前我并没有任何怀疑,但是渐渐的我发现洪方功利心太强,上清道被他带着参与政途过多偏离了方向,因为我极力反对常常跟他闹得不欢而散。教中也慢慢出现了两派分化。”魏华存停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极不愉快之事,眼中厉光逼­射­,沉默了片刻继续道:“去年夏天,他趁我离开建康外出之际勾结东海王越做了几件完全违背教义之事,害教中子弟折损十数人还结仇数个门派。我便和他正式翻脸,上清道也因此分离为两派。”

苏子鱼想起去年洛阳魏华存匆忙而去又匆忙折返暗杀扬尘之事,心中并没有过多感触,回头再看可能因为这突发之事还影响了他报仇的计划,让苏子鱼窥得真相,点头道:“原来你匆匆离开是因为这样,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我哥司马兰廷做了什么害你们不得不返回。”

魏华存微微一笑,不置是否,接着陈述:“不瞒诸位,我失了先手在这场交锋一直落在下风,但上清道从建立到壮大最早都是因为我的弟子亲随,根基深厚,他不能轻易讨得好去。如今还是成败未定。”

听他如此坦陈,苏子鱼心中大为好感,但慧清仍旧半眯着眼睛,慢悠悠的摇着扇子一语不发。灰狼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似乎在听似乎又没再听。

魏华存道出了最后目的:“内部分裂后洪方行事越发狠辣荒诞,我更生出找天极宫出面主持大局之心。但派出多人前往梵净山探寻皆无所获,最近派去之人甚至连踪影都不见回转。”

“啊!或者那便是你派出的人!”苏子鱼击案跃起,将从城外尸体上获得的腰牌拿给魏华存:“这是我们从城外两具尸体上获得的,你看看认不认识。”

百卅一释天大法(七)

魏华存攥着那面小腰牌用力握进了手心,一脸深重。

“是我前天派去梵净寻找天极宫的门人。”

众人一下子都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这也证明洪方确实非常忌惮天极宫。

看来不论这条路如何困难,魏华存都必须继续走下去,也许只有如此才能让洪方乖乖交出另一半上清道。但对于只想平息纷争的旁观者,却未必只有这么一个选择,虽然从道义上来讲苏子鱼偏帮他这位有交情的朋友。

眼看慧清没有表示,他也不好多做主张,但答应人家的事还是可以做到的。苏子鱼把齐王攸和天极宫的纠葛说出来,少不得带出了自己的身世。魏华存倒并没在这上头纠缠,只是颇有些失望。

“原来你们也没有什么线索。”

“我倒听过一点天极宫的事,”半靠在椅子上,眯缝了眼晃悠扇子的慧清突然发话了:“可能对你会有帮助。但在这之前,我想知道你们那毒掌是怎么回事。据我所知天极宫那帮牛鼻子可教不出这么歹毒的掌法。”

“这……”魏华存脸上显出一种尴尬,眼光躲闪转向苏子鱼道:“这便是是否嫡传的区别了。想必令兄施展功力不会如此吧?”

苏子鱼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司马兰廷,心里面不大舒服,想了想仍应道:“你知道他是用鞭的,依我看就功法来讲并不相同,应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魏华存叹道:“这就是了。但我想以他的功力,若要打出毒掌是很容易的。我曾想确定他是不是练的内景经引他出手试过,但没得到结果。”

苏子鱼先是不解,忽然灵机一动,想起有一次魏华存和司马兰廷在梨花阁会面的情景,才恍然明白,那果然是魏华存引人动手的,倒真是冤枉司马兰廷了,还引发愣大场风波。不禁气恼道:“究竟怎么回事!?”

“不瞒你说,”魏华存的语气有些难堪:“市面上流传的《内景经》虽不是全章,但囊括了大部分的练功法门。上清道门人修炼时自有我和洪方根据自己所学的加以督导,但不知为何由我们指导出来的门人均跟我俩相差甚远,越是修炼下去越是呈现五行毒掌的趋势。只有一两名悟­性­根基不错的,可以达到内而不外显的程度。我们也曾努力找过原因,但就是一直无法究其根源。想来,只有火候不到这一个说法了。”

内而不显外?苏子鱼心中一动,和慧清对视一眼没再开腔,他想到了自己的养父苏卿怀曾受的掌伤。魏华存的火候之说未必无稽。

“请问大师,先前所说的天极宫内情……”已经坦陈一切的魏华存自然要慧清兑现前言,抱手一礼道:“还望不吝指点。”

慧清倒没耍赖,略一思索说:“我师父道安曾和天极宫黄石真人有过交往,知道那帮老道士确实是潜心修真求道的,几十年也未必有一个门人下山游走,即使出山也绝不­干­会预人间世事以免有违天道。如果你能找天极宫出来清理门户那是最好,如果不能,我们也只好另寻他法。毕竟,天极宫不同寻常武林门派,他们想隐蔽山门恐怕非凡人能够寻获得到的。”

“非凡人所能寻获?”这句话可谓透彻,也可谓含混之极,魏华存迟疑了一下才问:“大师的意思难道是……”

慧清挥手喝道:“看!”

只见一头斑纹猛虎吊睛铜目,张开血盆大口“嗷”地一声呼啸扑食而来。段七娘花容失­色­,惊声尖叫,灰狼也是一震“唰”地拔剑出手,却是刺空了。再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猛虎踪影!

慧清哈哈一笑,见苏子鱼和魏华存一般不为所动甚是欣慰,扯过人来就是一通揉捏。

魏华存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便是通达之人的障眼法了。”向慧清拜道:“大师神通,晚辈甘拜下风。”

慧清笑而不语,扯着挣扎的苏子鱼站起来:“贫僧言尽于此,贤安自己斟酌。我们也该告辞了。”恢复一派高僧模样,漫不经心地踱到窗边看行船的位置。

魏华存有些措手不及,他煞费苦心揭了自己的老底,可不是想慧清带着苏子鱼就这么轻描淡写的离开。慧清也料定他还有话说,但魏华存只是微一犹豫便应承了,吩咐段七娘回行。他笑得像团雾,再没一句话提到上清道头上去,只像个好客的朋友般给苏子鱼解释秦淮风情。

临下船的时候约了苏子鱼再见,慧清装糊涂,举步先行全当没注意,段七娘殷切的将三人送到岸边转身回了画舫。

今晚上收获颇丰,一直怀疑的事从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证实,慧清是满意的。上清道闹腾了几月,连悟照都受到波及,这毒功留存世间若不加引导再和权贵互为拥趸,还不知会演变成怎样的祸害。且不说佛道谁是谁非,不可否认上清道已自成一派,对很多人都有教化,影响不在少数。是时候清理了。

待画舫远去,慧清指指那一船灯火问苏子鱼:“依你看,有几层可信?”

苏子鱼迟疑了一下才道:“十之七八总是有的。”又感叹说:“贤安此人能屈能伸,我倒是顶佩服他。”

慧清白他一眼:“是个人你都佩服,这么不见你多佩服佩服你师叔我。”

苏子鱼做势去给他推捏肩膀,连忙说:“我是最佩服师叔的,你看我多孝敬您,您把那手大变老虎交给我吧。”

慧清“啪”地一声打掉他的手“臭小子!”口风变换道:“你等着吧,我看几日之内他必求你代他跑趟天极宫。”

苏子鱼皱眉,小心翼翼地问:“那我去还是不去?”

“你也大了,有自己的主张。”慧清转头上了秦淮河通街:“其实你答不答应都没多大区别。”

苏子鱼摸不着头脑,赶上去问:“怎么没有区别?”

慧清笑着转过身来,轻轻从他肩头取下一小蜘蛛放到路旁草丛中:“我看事情有变,三日之内你必定有亲来寻。”

苏子鱼脸­色­陡僵:“不是吧……”

百卅二有亲来寻(一)

苏子鱼盯着灰狼的背影盯得自己两眼发花。

他什么时候通风报信的?不是应该今天才递的消息么?究竟是谁要来?师叔是不是又诓他?这么说起来,还是帮魏华存跑一趟得了,即可以躲人又可以尽快结束建康的事启航到辽西伽勒寺。

几个念头轮番转着,终于下了决断。

苏子鱼“啪”地拍案而起:“好!就等着贤安来求我。”

不负他望。

魏华存第二日午后约他出去会面,果然提出请求,苏子鱼连装模作样也无,豪爽地答应了,说好第三日一早便走。

苏子鱼回来跟慧清、慧海报备。慧清一脸讳莫如深,似笑非笑:“傻孩子,你太容易相信人了。”

“我哪里傻了?这事对大家都有好处,我也不是单为帮他。”苏子鱼强嘴,满不在乎地说:“总不能老因为上清道的事耽误我们传经。”

“你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慧清冷笑一声就想去揪苏子鱼的耳朵,被苏子鱼躲了便支着食指和拇指道:“就因为对大家都有好处,他才敢开这个口。你别以为你就是去帮他搬救兵的,我问你,他约你见面是不是并不隐秘?”

苏子鱼似有所悟,拘谨戒备道:“是不够隐秘,可也没有大张旗鼓。”

“这就对了。”慧清和慧海交唤个眼­色­,正了正身子说道:“他是不是真指望你还不一定,怎么说你也是个外人。但你这一去不知道要为他牵扯走多少眼线,他若再派自己人也就安全多了。”

苏子鱼想了一阵慨然道:“他多派几组出去也是应该的,多点人多点把握嘛。反正我是决定要去的,我只管找天极宫其他不理。”

慧海倒很欣赏他这直­性­子,对慧清劝道:“算了,既然子鱼主意已定,就让他去吧。咱们寺里也派两个人跟着照应,虽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咱们也并非怕事好欺负。”

苏子鱼连忙摆手:“不用了,师伯。魏华存会派上清道的人跟着,现在情况未明,我们寺里就别趟这浑水牵扯进来了。”

慧清站起来一撇嘴,朝慧海笑道:“师兄,你随他闹吧别管他,这猴子运气好着呢。”

慧清一点不担心,再不提这茬儿,苏子鱼就怕再遭数落也乐得清净,自己回房收拾包袱顺便知会灰狼。反正灰狼是一定会跟的,他也不费那个心思丢下他独自上路。

但这包裹到底是白准备了。

第二天天不亮,魏华存心腹带来了他们主上的手书。要苏子鱼暂缓行程,静等后续。这一等就等了大半天,下午的时候魏华存亲自来了,竟然毫不忌讳回避地驾了牛车到上东明寺接苏子鱼。

苏小哥糊里糊涂就被去了差事,一头雾水的坐在牛车里。

“什么人要见我?”

魏华存一扫日前的隐郁,一派拨云见日的喜­性­,连说话都突然亲密了许多:“子鱼勿要着急,说了给你个惊喜,现在透露不得。”

“不是我哥司马兰廷吧?”

见他一路犹不放心的问了几次,魏华存又好气又好笑:“你怎么这么怕他?说了不是,骗你做什么。”

不是怕就是不想见而已!苏子鱼哼哼两声,再不开口。

车直接驶进了上清道山门所在,苏子鱼望着那金光闪闪的几个篆字一阵迷惑,魏华存怎么突然杀回来了?他夺回整个上清道了?正自诧异,却见牛车停在了正殿之旁,魏华存含笑招呼苏子鱼、灰狼一同下车。

上清道整个建筑井然有序分布八方,以轴上的主殿堂为中心间隔林木道路,隐有一股宏大的气象。正殿前放了个大香炉,燃着的檀香弥漫于整个空间,道家那出世宁静的气氛被渲染了个十足。

“子鱼跟我来。”

正殿后的小道迂回,两旁林木间杂一些野花,入夏时节开得正欢。魏华存在前头带着路,苏子鱼跟在后头东张西望。这道家的地方毕竟比佛家少了一份庄严多了一份清幽宁恬。

“这地方我们是前年才搬过来的,前头是殿堂,后面是门人弟子的住所。”

苏子鱼听着他介绍,也不多言,知道问什么他现在多半不会回答,随着他由碎石小路穿过一片竹林,魏华存却不肯再走了:“前面凉亭有人在等你,你自去吧。”见苏子鱼狐疑,竟用从未有过的温柔之态说道:“你放心去吧,我不会害你的,方才不是我故弄玄虚。只怕说早了弄巧成拙,你也不信。”

苏子鱼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即便前面是陷阱也会踏一只脚进去看看。魏华存如此反常确实也引起了他的好奇之心,举步就往前走。灰狼自然跟着,魏华存本想拦,伸了手又收回来了,静静的等在竹林边。

出了竹林迎面就是一座凉亭,有个青衣秀士坐在亭内,看着他二人走近一双眸子静若止水,不见半点波动。

那是一张不食人间烟火清冷面容,苏子鱼在他宁恬澄澈的眼光下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似哀伤又似祥和,似亲近又似疏远。说不清道不明,只是这眼光中一切都变得很轻很轻,有一种万物皆尘埃的淡泊自然。

他想了想,实在记不起这么一个人,便清了清嗓子道:“这位……呃”实在看不出眼前之人多大年纪,本着一向不吃亏的原则,苏子鱼说:“可是这位兄台找我?”

那盘膝端坐之人泛起一个微笑,招呼他走到近前去。

或许那微笑有些熟悉,或许是他一点也感觉不到人家有恶意,也不知道为什么,反骨的苏子鱼真的就走上去了。那人示意他坐下来,像是中了幻术般他又乖乖蹲在了人家面前。

那人拉了他的手,摩挲着他的头发:“我是你父亲。”

苏子鱼眨巴眨巴眼睛,虽然感觉不到人家是开玩笑的,但他还是想笑,正要开口,听见后边“噗通”一声,回头去看灰狼跪了下来,眼中有热泪夺眶而出:“王爷!”

苏子鱼一个趔趄,直愣愣地坐倒在地上。

百卅三有亲来寻(二)

“你是承晖十三年入府的小灰吧?”

灰狼一个叩首:“是。没想到王爷还记得小奴。”

那人缓缓摇头道:“贫道天机子。”

神情澄明如镜。

仿佛已不在生命之局中,只是一个过客历尽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后悄然离去,如今淡淡然冷眼旁观别人生命里起起伏伏的短暂旅程。

苏子鱼望着那人,还来不及多想,来不及激动,只觉得陌生。

那人望着他,虽然眼光温柔,眼底却并无慈父应有感情。

苏子鱼呆呆的,不能置信地瞧着他道:“你是我父亲司马攸?就是一个人大战西秦三千人的司马攸?”

司马攸仿若由高高在上的仙界,探头下来俯视他这凡间的俗子般,爱怜地轻抚着他的脸庞。微微笑道:“我以前曾叫过司马攸。”

苏子鱼浑身一颤,以衣袖擦着眼睛道:“我是否在做梦?”他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感受父亲的体温,怀疑地说:“你是活的人么?”

司马攸饶是心离情境、不染凡尘也被他孩子气的举动勾起了心底的疼惜,爱恋无限地轻声叹道:“真是个傻孩子……”

这一叹倒回复了不少凡尘之气,有了些许长辈口吻。

苏子鱼大喜如狂,悲呼一声,扑入他怀里,死命抱紧他父亲的腰背开始呜咽。

司马攸哄孩子般温柔地抚着他的背脊。苏子鱼哭了半天,从他怀里抬起头来,脸上还带着泪,心里说不清楚是轻松还是茫然。

从今以后,他再也不用背负害死生父的内疚了。可是为什么?如果他一直活着,为什么不出现?他和母亲都如此需要他。司马兰廷和司马兰廷的母亲也如此需要他。他竟然放下所有人不管不顾,自己躲在了一边。

这真的是以家国责任为己身的司马攸么?

苏子鱼心中百感交集,茫然问道:“为什么……”

司马攸仍歉然一笑,但那歉然却像苏子鱼的欢愉悲伤,苏子鱼的责问都和他毫无关系。他平静地说:“我五岁的时候遇到了梵净天极宫的九泉真人,得他传承教导,以此为交换,答应他三十年后赴天极宫出家为道。而天机宫自然也不会选一个横死的人做下任掌门,前事种种皆在师父计算之内,包括十七年前那场血战。有天极宫出手,我自然无恙。”

苏子鱼听他提起前事不由得升起一片孺慕之情,他虽说得轻描淡写却也知道里面的凶险艰辛,轻轻捏了父亲的衣袖问:“没有受伤么?”

司马攸嘴角逸出一丝笑意,淡淡道:“受伤了。我躺了一个月,醒来之后就忘了一切事情。”

苏子鱼瞪着大眼睛,讶然道:“忘了?”

司马攸点点头,温柔的抚着苏子鱼的小脑袋说:“是的,忘了。师父为了让我永诀凡尘一心修行,给我服食了‘朝彻无我’丹,前尘旧事一朝尽忘。”

苏子鱼呆瞪了他好一会后,才试探地道:“那你现在想起来了?”

司马攸微微一笑,没有立即回答,缓缓道:“修仙之人分引气、聚元、金丹、元婴、出窍、分神、洞虚、飞升几个阶段。我已度过聚元期,金丹初成,前尘旧事想察便可于脑中回观。六年前我曾出山想找你母亲了结遗憾,但发现她已经过世多年。你和廷儿各自有各自的天地际遇,我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但修行之人如果无法真正了断前尘,于心毕竟是一大阻碍,我即将闭关修丹,恐非数十上百年不成,不见你们一面就再无缘分了。”

苏子鱼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父亲不是回来共叙天伦,是回来了断尘缘的。前尘旧事也不是他回想起来了,而是如同镜花水月般观看到的,所以他心中没有多少前尘旧情。就像一个人看到了另一个人悲欢离合的一生,虽然觉得感慨却不能当成自己的经历,无法感同身受。

司马攸确实不是司马攸了,他是天机真人。

苏子鱼到底是修行过的人,他和司马攸之间也没有真正以父子身份相处过,虽然才见面就要永别也觉得遗憾,却没有过多的不舍和悲恸。他也曾经梦想得大圆满修成正果,而眼前之人、他的父亲居然已经踏入了得道的门槛,修行成为“半仙”之体不死不老!即使佛道法门不一,这已足够使得他崇拜羡慕了。

苏小弟心脏霍霍地跳动,手心都冒出了汗,抓着他父亲的衣袖两眼闪光:“父亲,那……那个成仙是什么感觉?”

司马攸没有纠缠他的叫法,虽然对他没有父子之间的亲情实感,但苏子鱼这么一个憨直而聪慧的娃娃谁能不心生喜欢呢。他柔声道:“无法形容,只有亲身体会才能明白。”看苏子鱼晶晶亮的大眼睛写满了好奇,不由笑道:“子鱼也很厉害呢,我在建康城外跟着你,你竟发觉到了。”

苏子鱼仰起小脸瞧着他的微笑,恍然道:“我就说嘛!真的有人跟着啊……”

司马兰廷从马上下来的时候,奉正适时递出灰狼由建康寄回的丝信。司马兰廷接过信想了一阵才道:“以后你看了没什么就不用给我了。”

奉正和跟在他身边的奉祥都愣了一下,低着头应了,小心翼翼地送他入府。议事议了将近两个时辰,这在如今的齐王来说已算少见的。自从大权在握,不知道是因为心灰意冷,还是骄慢生惰了,明明离那肖想已久的大位只一步之遥,却突然卸了力再不思进取。只是不思进取还罢了,隐隐的还有些自毁根基……

虽然司马兰廷一派漠不关心的样子,但大家心里都觉得,如果苏二爷回来或许会有所抑制。但如今这情形,奉祥都有些理不清虚实了,王爷要真在乎苏子鱼怎么会放任自流?要真在乎怎么会拿药来毒他?可能,也不过如此罢……

刚这么想完,马上就接到指令准备出发前往建康……

奉祥心理面居然有些窃喜,偷偷朝奉正噜嘴儿:“这是遭什么刺激了?”

一向严肃过度的奉正脸上居然也浮现出一丝疑似笑意:“灰狼说二爷准备坐船出海游历。”

二人振振嗓子,对视一眼错身而过。

这回司马兰廷上了十分心来布置离后事宜,他也不想被人伏杀在半路上,事情繁多足足处理了三天,临走的时候收到建康来的另一封飞鸽传书。

司马兰廷接过信心里突突直跳,不是说一时间并不能成行么?难道有什么变故?结果看见书信的内容,手也开始颤抖了,还擦了好几遍眼睛,从头到尾把信看了三遍,再抬起头的时候脸­色­绯红,二话不说打马冲了出去。

百卅四有亲来寻(三)

“我看你哥哥也快到了。”司马攸看着这里摸摸,那里翻翻的苏子鱼一脸和蔼。

苏子鱼百无聊赖的小动作停了一停,闷声道:“猜也猜到了。”向门边望了一眼,灰狼正站在那里。

父子相认后苏子鱼便天天过来找司马攸聊天,算是做最后的亲近。因为自小没有生活在一起,而且司马攸心里也并无什么慈父之念,两个人相处倒像是趣味相投的朋友。

司马攸没问两兄弟间在闹什么义气,仿佛是漠不关心的,却在一次谈话中透露出别样的感情:“我只道你们二人难以相容,怕是老死不相往来却原是早已相认,看小灰尽职守在你身边颇觉得欣慰。想必你哥哥对你是不错的。”

苏子鱼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充满人间烟火的话,呆了一下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司马攸对上他的眸子,也笑道:“以前没有接触你们,便像水中观月一样,甚感与己无关。却其实看到月的时,那月便已经入了人心头,如今再经过接触自然情谊也不相同了。”

苏子鱼点点头,他自己也是如此。如果说初初见面还没有多大的哀戚,但几天相处下来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想到才找到父亲就要“天人永隔”还是生出了依恋不舍。

父子俩再闲扯了几句,魏华存便来了。

司马攸虽仍未正式收他为徒,却尽心地将以前未授完的知识都替他补了起来,魏华存唤他“恩师”他也不置可否。想来魏华存虽入不了天极宫,但作为梵净的分支已是铁板锭钉之事。想来也是,魏华存即便可以跟父亲回去修行,但他下面这么大群人怎么办?苏子鱼替魏华存问过,司马攸只答了一句:“际遇不同,贤安成就颇大不适宜深山修行。”

苏子鱼和魏华存携手出来已是戌时。自司马攸到后,上清道重新归一,魏华存大权既定,洪方择日也将由天极宫押回受罚,如此百事如意却不知因何魏华存仍是眼有隐忧,有时对着司马攸欲言又止,苏子鱼见他这样又犯起了心软的毛病。

这日时辰有些晚了,三人还未用膳,苏子鱼便趁机要他兑现当日承诺,亲自掌勺做饭。

魏华存欣然允诺:“正想欠着你什么东西,你自己倒先提出来了。也好,只是怕时间挨得久了你受不住饿。”

苏子鱼不悦:“你也太小瞧我了。”于是把灰狼强按在小厅坐下,自己跑去厨房帮魏华存添柴加火。

魏华存的小厨房原料充足,都是现成的,只是斩、片、球、剜、滚、刮……切配都得自己来。

守着火的苏子鱼看菜备得差不多了,突然出口问道:“贤安可是有什么烦恼?”

魏华存低头看他一张脸蛋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两眼闪着晶亮,顿了一下微笑着说道:“没有。子鱼猜错了。”

苏子鱼也不再接话,烩的、煎的、炒的、烹的、炸的、煮的、蒸的挨着做下来,两个人一通忙活足有一个多时辰才做得一席素宴。之后二人洗手端菜,苏子鱼守在铜盆边看魏华存了擦手,伸直五指检查指甲缝,忽地一笑:“我爹说过,女孩子才喜欢这么看手。”

魏华存微微一颤,收了手和苏子鱼默然对视一眼,端了菜径直去到小偏厅。

苏子鱼跟在他后面,几进几出搬齐了菜肴碗筷,都饿得狠了,坐下来先满上了饭。灰狼再替三人一一添上了酒,但发现气氛有些安静,正想着方才这二人还有说有笑的,这是怎么了?就听他那小主子又在一鸣惊人:“贤安是个女人吧?”

灰狼听旁边魏华存发了怒,碗筷一摔“碰”地一声,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是两个人拌嘴相互嘲讽。结果魏华存摔了碗筷,却突然一阵沉默,最后抬起头脑淡淡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灰狼“啪”地一声掉了杯盏。两个人却不去管他,隔着饭桌相互直视。

“我初见你时,你以罡气护体使得雨不湿衣,我虽觉得大材小用却没多想。后来你袭杀杨尘,我从别人口中听说了六年前萦阳花家之事,突然就想到了你。‘华’不是通‘花’么?而花家最后一代都是尚未出男丁。上次在船上你不是也说自己是在六年前遇到我父亲的么。还有洪方的事,你的为人我大概也知道,上清道是你一手建立起来的若不是被人家抓住了把柄怎么会拱手相让?而且你看你这样子,哪有男人长得如此端丽的?”

说完这句突然想起什么,眼光闪躲假咳了一声,怕人家回嘴似的急忙接到:“本来你是男是女都和我无关,你是女的难道就不是‘魏华存’了?不是我朋友了?可我看你这几天行止有些鬼祟……哦,不是,是有些藏头露尾……咳!我是说有些神叨叨……咳!反正不大正常。对着我父亲总是欲言又止的,我就想你是不是在为这个烦恼?是不是想跟我父亲说个清楚却又有些顾虑?所以想开导开导你,反正我们大家都知道了,你就不用避讳了。我父亲为你启脉通经,难道会不知你的­性­别么?”

苏子鱼说这通话的时候,魏华存一言未Сhā,淡然、哀戚、不忿、恼恨、动容、凌厉、省思,脸上五颜六­色­变换个不停,最后化做一叹:“发现的和坦陈的总不一样。恩师他说了什么没有?”

苏子鱼小哥小心眼的怕人家恼羞成怒掀桌子,正想抓紧时间抢菜刨饭,听这一问知道一席话到底没白废,笑得春光灿烂:“他非常看好你,说你今后成就不凡,怕就怕你自己画地为牢。”

魏华存低头细细端详着自己的手,静静地有些悲漠,隔了半晌忽地站起来朝门外走去:“你们慢用,我去去就回。”

苏子鱼看着他走到门边,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我师父曾教诲我,人有顽痼,要善为化诲,切莫讳疾忌医。”

魏华存回头看了他一眼,对月长叹:“想不到我竟要你来点醒。”踏步出去了。

屋里苏子鱼向灰狼挤了挤眼睛,敲着碗道:“吃饭,吃饭……”

一日之后,司马兰廷带着十八“小鱼摆尾”护卫队赶到建康,而这一日也是上东明寺诸僧启航前往辽西的日子。

百卅五有亲来寻(四)

越接近建康,司马兰廷的心思越是复杂。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究竟缠绕了多少纷乱、紧张、压抑和沉重。

想起自己背负深仇恨怨于朝廷中挣扎求存,在尔虞我诈中一力支撑起父王留下的家业,运筹不辍,终于达到权利巅峰站在万人之上。

可又怎么样?

他以为自己报仇了,却原来根本“无仇”可报。这个劳心近二十年的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密友散去,亲人反目,纵使拥有天下至权,纵使贵为天下第一人,也不过如此。他突然觉得自己在天地间渺小而无力,对于那蒙昧未明的天道来说就像只蝼蚁,被玩弄于命运的鼓掌之间。

看到司马攸时,他的反应和苏子鱼的迷迷糊糊完全不同。那张记忆中不曾改变的面容,那熟悉得仿在梦境的轻呼,使他平时深藏着的情绪山洪般暴发开来,完全控制不了。

悲辛苦乐狂涌心头。

其它所有的都不重要了!仿佛身命里又找到了支撑,他的委屈,他的不甘,他的遗恨,他的挣扎,他的痛楚在这里将得到释放。没有问怎么回事,没有问为什么,他扑进父亲怀里放声大哭。

如同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静谧的厅堂内只闻呜呜地哭泣声,心酸却并不哀伤。

看着这一幕的奉祥、奉勇和只闻其声不见其景的其他十六人心头齐涌上一种莫以名之的感觉,动容多过吃惊,一时之间这位素来冷酷的小王爷霎时鲜活起来。跟着,眼眶也慢慢有些红润了。

没有哭诉的对象是很悲哀的事,其实,而再强的人在父亲面前都只是孩子。

可他的父亲并没有给他多少抚慰,只是用手温柔地拍着他的脊背,话音中却没有父子久别重逢应有的感情,他近于无奈地说着:“你这样会让我走不安心的。”

司马兰廷茫然抬起头,满面泪水,通红的眼中透出浓浓的依赖和孺慕。司马攸看得一叹:“倒是我看错了,你这孩子却是个至情至­性­的。”

司马兰廷失魂落魄地从修舍中走出来,茫茫天地间一时竟不知往那里去。奉勇、奉祥引着他上马往建康码头跑了几里路才逐渐清醒过来懂得控马调辔,却只觉得心灰意冷,胸中闷痛不已。惊天喜讯只能换父子数日缘分,然后一个个都要离开,他看重的父子亲情、兄弟亲情、爱人依恋都不过尔尔。这一条路,到底不过是一个人的冷寂之路,只能自己孤孤单单走下去,以前那些念想别人不执着,轻轻松松便放了手,只剩自己一个人紧拽着不放。

何苦?

眼见天水一­色­,码头在即,司马兰廷淡淡地挥手停止急行,招呼众卫道:“先等等。”

一行人停在码头外土坡之上驻足观望。

建康是江左最大的城镇,为当初孙吴建国之都。气势磅礴的长江自西南滚滚而来,到建康折而向东,奔流入海。从这里乘船,西上可过两湖,以至巴蜀、汉中;北可渡徐州、寿春;南可达闽越、倭国;出海东上,航线直通辽西,鲜卑诸地。水路交通极为便利发达,码头停泊着大大小小各种船只,眼花缭乱。司马兰廷一队,其实没花多大眼力就找到了苏子鱼等人。

一船的光头能不好找么?

上东明寺聚集僧众往西域讲经说法不算小事,江左也有一些官员前来送行,远远可见正与身着袈裟的僧人对话,他们旁边还有好些忙忙碌碌的小和尚通过浮桥搬运着食物储备,再旁边一点围着几个俗家打扮之人,司马兰廷眼光一闪却没有任何行动,只静静的坐在马上盯着那蹲在吊梯胖的身影。

熟悉得陌生。

用的是他自己最喜欢的狗蹲式,也不知骂了多少次总听不进去,在衙门有官职时还好些,除此之外简直是散漫惯了没有一丝贵介子弟应有的姿态风范。

从洛阳出来这么久仿佛又黑了,也不知道瘦了没有?忽又想起他离开的时候因为昏睡过多,已经很瘦了……

司马兰廷嘴角露出一丝苦涩,也许他离了自己才是好的。

储备搬运完毕了,那些跑上跑下的小和尚都没了踪影。接着身着袈裟僧人也慢慢上了吊梯,船上有人探出头来催促。苏子鱼从地上慢慢站起来,拍拍送行之人肩膀几个起落搭着吊梯翻进甲板。在他后面是频频回望,一脸焦急的灰狼。苏子鱼完全踏上甲板后他也不得不攀上吊梯,他爬得很慢,可再慢也拖不了多少时间。最后,吊梯被缓缓收了进去,直至全没。

楼船侧微动,一点点离了岸。

“唰”地一下升起了风帆。

司马兰廷一震,捏紧的拳头陡然一松。

旁边奉祥奉勇几次想开口,都被他散发的气势压了回去。眼看楼船远去,终是忍不住叫了出来:“王爷!难道……”

司马兰廷一脸冷峻,即使有过焦急、痛苦、绝望也已然看不出任何痕迹。视线从楼船转移到奉勇,再转移到笔直而来的送行者身上。

魏华存。

清容俊颜,儒雅温文,白马白衣,仙风道骨。洛阳匆匆一别,他倒是风采更盛,反观自己想必此时难掩狼狈。

“王爷,子鱼将将离开,何不早来一刻。”魏华存看他一脸­阴­沉,抿着嘴一言不发也不在意,又问道:“王爷见过令尊了?”

“他还是我父么?”司马兰廷的声音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魏华存一个了然,皱了皱眉居然柔声道:“他是断情修仙之人,等若转世。如不是放不下你们兄弟怎么会千里迢迢特来见你们?如不是还有一份亲情不舍,怎么会留下与你们一一清理,天下可怜之人那么多也不见他去关注宽慰别人。”

司马兰廷倏然望过来,眼如利剑。

魏华存玉容望向江面,淡淡道:“起码,你的血脉至亲还好好活着。活着就有无限希望,活着难道不是幸福?难道你觉得生不如死?”

司马兰廷默然半晌,调转马头回行,行得却十分犹豫十分缓慢也十分沉重。

魏华存在身后突道:“海上多凶险,日常商人如此行走一圈便可谓九死一生,更何况子鱼旅途更长更难,西域诸国猜忌多于友好。至此一去,你们许是今生最后一面也未可知……”

司马兰廷心中剧震,霍地转身,虎目­精­芒闪­射­看进魏华存眼里,一瞬而错,马鞭唰唰的煽下去,往那楼船追去了。

船舷灰狼一直注意着岸上情况,失望心急间眼见司马兰廷骑马追来,极喜而呼,扯来苏子鱼指与他看。

苏子鱼默默看着,抓了船沿的手微微颤动。紧盯着那身影沿着河岸一路追随,直到河岸阻断终无可续。司马兰廷立马山石横断之处,呼喊回荡,消散风间:“你回来——”

苏子鱼簌地掉下眼泪。

正是送君此去断人肠,风帆茫茫遥相望。

百卅六北上之旅(一)

草丛边流萤飞闪,满天星光璀璨,隐约的天河旁新月梳云。廊下,司马兰廷从码头回来便一直守在司马攸门口,不进不走,站了快两个时辰几成石柱。子时将近,奉祥来请他休息,身后吱呀一声,司马攸也开门出来了,盯视儿子磐石不动的脸叹了口气:“廷儿,去歇着吧。你站在这里会让我分心的。”

司马兰廷抿着嘴低头看草,半晌抬起脸来,面上也没有委屈气恨,一片沉寂。

司马攸一瞬不瞬的回视他,如果说那个儿子像他的忘年之友,那这个儿子便相差太远,明明感情深厚却别扭非常。司马攸负手望天双目深邃莫名,微微一叹,终是心有歉然招手要司马兰廷跟他进屋。

等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司马兰廷冷着脸进来了。坐在离他最远的垫子上,盯着墙角。

司马攸即刻想起每次见苏子鱼,那孩子总是挨挨蹭蹭非挤到人眼跟前凑着不可,再看向司马兰廷眼中不得不多了一分无奈疼惜:“廷儿,可是舍不得?”

司马兰廷想起恨事眉头一皱,看向父亲的眼神竟然带了两分凌厉。

司马攸不以为忤反眼带笑意。

司马兰廷一省,又瞥开眼睛盯着墙角,听他父亲柔声道:“我虽因修炼断情却真真记得你幼时诸事,故而心中明白你和子鱼不同,必定难舍之情更甚。也知晓我只身一去,必定害你非浅。你少时已显重欲执念,我曾以为这­性­子适合庙堂得志,如今却已参透。生死,命也。譬如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皆物之情。唯善于把持身心者,掌握天地规律在手,才能收放自如,不受伤损。你这­性­子我却是最为担心的。”

司马兰廷眉心微微跳动,听出司马攸话语间存留的细微亲情。魏华存说得不错,无论如何血脉天­性­并非轻易割舍得掉的。不禁稍稍有些动容,看向司马攸的眼睛终又带了一丝依恋。

司马攸现出隐含深义的笑容,接到:“你现今可以说权倾天下,但不瞒你说这不过是镜花水月。本来天机不可泄漏,但我有另外的打算,说与你听也无妨。天下大乱将至,谶语示警零星而出,这些预兆想必你并非一无所察。”

对上司马攸询问的眼神,司马兰廷想起慧远、道安曾对他说过的话,又想起那童谣和朝廷收到的一些上报却固执的不发一言,倔强的和父亲对视。

司马攸却没有往他瞧来,他眼望窗外星空,透出一股冷情的淡薄:“不久之后天下会有近三百年的血腥动乱,适时遍地杀戮,天下腥膻。你弟弟我是不担心的,他佛缘深厚,自有高人庇佑,但你若执意其中,杀祸缠身只得死路一条。”

司马兰廷听得寒意顿生,几乎从头凉到脚,却听司马攸缓道:“因而此次下山,我尚有一个想法。你从小学习释天则的根基稳固,资质上佳,我欲引你入道,望你舍弃外物和我同回天极宫潜心修行,这才是真正脱离天命掌控之法。”

司马兰廷闻言大惊而起。他脸上变了数变,心里起起伏伏掠过千百念头,一时间纷杂无序。

司马攸的提议让他忍不住升起一丝欣喜之情,“弃子”心理渐渐消散。但随即,司马兰廷想到了更多责任:走到今天有这么多人为其效命献力,他能一走了之吗?苏子鱼前往塞外诸国传道,西秦也在行程之内,虽是自投险境难道他能不管不顾么?洛阳、许昌、齐国偌大封地家业就如此全然放弃了么?

他能么?

落霞漫天。余辉洒落在草野树丛上,交错出班驳的­阴­影,照映出格外沧桑的绿­色­,亮中有黑,黄中透碧,有一种草木茂盛充盈的味道,这也是夏季的味道。

从建康到辽西其实也可以走陆路,但因为要护送佛舍利子,为防万一慧海和道安一早就商量定了走水路以求稳妥。一路北上虽花费掉月余时间,船上航行却是难得的清闲平顺,到达辽西后倒也风光,伽勒寺盛典相迎,苏子鱼跟着慧天、慧空、慧静、慧清几个老和尚大开眼界。这鲜卑人和他原先所想的野莽大汉相差甚远,个个皮肤白皙,鼻梁高直,五官分明,实实在在的大相径庭。

在伽勒寺开坛十天讲说经文,之后一路西进,过上谷、平城至盛乐善若寺才算完成燕国这一段,随后要进入西秦。苏子鱼原本对西秦多少有些介怀,如今得知司马攸未死对西秦也就心病尽去再无顾虑,看够了燕国风光,再赏赏西秦风景也是乐事。

这日,苏子鱼趁空溜出盛乐城外放马撒欢儿。出城即见浅草合围的彩­色­石滩上有汩汩泉水流出,在空旷的原野上仿佛回荡着清越的琴声,流向苍翠的松树和茂密绿草环护的远方,各种飞禽在林间飞翔,在水中嬉戏。

在辽西时还好,虽然风俗迥异,但周边风景却和中原相差不大,只是一路西进才渐渐感受到异域­精­彩。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与天际相连秀丽而壮阔,一马平川走过来发现燕国城镇多是被草原包裹,城镇外就是草原,很多村镇其实就是一大群帐篷组合的,逐草寻水而居,自由无限。

夏季是塞外的黄金季节,盛乐城外牧草水源丰厚,这时候帐篷繁多,人气颇旺。苏子鱼顺着河流跑了一圈,累了便躺在一块草坡上肆意打滚翻身,眯着眼看落日红霞,风中传来乐河上鲜卑人的音乐喧哗之声。苏子鱼滚啊滚,翻到灰狼身边:“小狼哥,你看那些鲜卑人是不是在过什么节,咱们也去凑凑热闹好不?”

灰狼侧头看他,眼中隐约温柔之意,坐起来身来目­射­远方:“我先去看看再说。”苏子鱼拍拍ρi股跟着站起来,跨上从善若寺借来的马,道:“咱们一起去。”

灰狼蹙眉思度,燕国和大晋近来和睦,未见什么小动作,况且鲜卑人乐善好客一路走来倒确实少有不愉快。这一段时间跟着苏子鱼,是灰狼平生最为悠闲无聊的时期,活脱脱放了一个长假,他也不想警戒过严无端端地弄得大家头脑紧张,草木皆兵。既然无甚危险,何必坏了小孩子兴致。因而一前一后和苏子鱼打马向音乐热闹处赶了过去。

百卅七北上之旅(二)

两人­操­着几句半生不熟的鲜卑话,仗着厚脸皮和艺高人胆大没弄明白人家是在庆祝什么,愣是加进去胡吃海喝。一个笑脸乱送装可爱,一个啥话不说装硬汉,过得很是顺畅适意。

苏子鱼自建康出来便在师伯师叔鼻子底下,毕竟规矩,好些时候没沾过酒了,这一下解了禁还能不喝个昏天黑地?但这北地的酒比起中原诸酒的缠绵醇和烈­性­多了,世人都知道苏小哥酒量差却豪爽无比,一向来者不拒,人敬他一杯喝一杯,大口大口流水似的,倒是宾主尽欢,可没多久那黝黑的皮肤也遮不住双颊绯红了,“砰”地一声醉倒地上瘫软如泥。

牧马人却喜欢他这­性­子,善意笑着把他交给灰狼照顾自去找新的乐子。灰狼看他人事不知,只得坐在一旁等他清醒,不是不能扛着人回去,到底不恭敬,不到万不得已灰狼做不出这种僭越之事。

月近中天,音乐和人的喧嚣渐渐沉寂,只有稍远处一堆人还闹腾得厉害,灰狼周围也只剩下几个跟苏子鱼一样的醉汉,低头看旁边呼呼大睡的人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灰狼只得一口一口抿着酒静坐望天。

正想着要不要去找两张毯子来给苏子鱼就听见有人拖拉着走近,身后帐篷进了人,虽说去不了多久但把苏子鱼一个人丢下仍是不大放心,灰狼犹豫着,帐篷的响动已让他尴尬止步。起初是急促的呼吸,伴随身体交缠衣物摩擦之声,慢慢的变成男人的低吼和女人的辗转呻吟。

虽不是拘礼薄面之人,此时也不好打扰人家,灰狼打定主意想找其他人借住一宿便架起苏子鱼朝十几步远的小帐篷走去,才走近几步又停住了,那帐篷里也同样传出呻吟浪语肢体交媾之声,似乎……还不止两人……

灰狼怔了怔,拖着苏子鱼又向前几步,蓦然发现整个草原都升起了这种白­色­的临时小帐篷。这是……灰狼浓眉微蹙,霎时想起鲜卑人的季月大会。

北地风俗和中原不同。这里民风原始而开放,有掠女为妻,群婚走婚习俗,而一年四季中的季月大会更是鲜卑人于乐水上,饮宴配合之会,所以放眼望去全是这种临时搭建的小帐篷,整个草原营地春光处处……

原来是误进入季月会了,好在人家对外来之人无甚兴趣没什么纠缠。灰狼定了定神,暗道只能架着苏子鱼离开。哪知道苏子鱼醉得懵懵懂懂的居然八爪鱼一样缠上灰狼腰间,口里轻呼着:“哥……”

灰狼大惊,一把推开他,立即觉得不妥在苏子鱼倒地前又一把拉住。苏子鱼醉梦中双眼紧闭,用力不知轻重下意识反手抓住灰狼手臂,五指深陷,灰狼痛得皱眉却听苏子鱼呼吸突然急促,有些伤心有些惊忿地嘟嚷:“你为什么喂我吃毒药……你为什么要毒我?”

一时之间,灰狼连疼痛都忘了,默然心酸。苏子鱼想是梦到什么嘟嚷一句便沉静下去,只顾酣睡。灰狼暗叹一声,终是扛起苏子鱼朝自己马匹走去。

这营地离盛乐城也没多远,只约二三十里,灰狼把苏子鱼放在身前,一手圈着一手­操­控马缰,另一匹马栓在马鞍上让它跟在后面走。入夜后草原上气温偏寒,却是风清月朗,辽阔依旧。灰狼全然顾不得其他,行进迟缓,苏子鱼烂泥一样扶坐着都困难,还得顾着身后的马,哪里能驰骋得起来,怕是走到城里已是早上了。才刚走了几里地,忽听左前方有马蹄声飞速驰来,灰狼心下戒备­干­脆停下等人过来,不多时便见三骑纵马靠近。显是也看见他了,马速有所减缓。心知对方也有所戒备灰狼反放下心来,明白不是盗匪一类,等人骑马近了不由大喜。

那三人身形熟悉,明晃晃的月光下,照出奉勇、奉勤、奉磊的脸来。

互相一照面皆是欢喊出声。奉勇三人下得马来出示了司马兰廷的令牌,围着灰狼一脸兴奋:“还好我们在高处看见灯火朝这边来了。”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我正想着府里也该派人来了。”灰狼端坐马上,并不显激动但和往常的淡漠却是大大不同。

“今日下午到的,等了好长时间你们一直没回来,趁领路的小磊还在便出来找你们了。二爷这是这么了?”三人这才发现苏子鱼不对劲,这半天了居然没一点反应,仔细一嗅,奉勇嗅出了浓烈的酒气:“又喝醉了?”

灰狼有些好笑,低头看看苏子鱼:“他也不是时常喝醉。”

奉勤正帮他把后面栓着的马牵开,闻言一撇嘴道:“小狼哥,应该说他是不常喝酒,可每喝必醉。”

苏子鱼咂咂嘴儿,慢慢感觉到口中有熟悉的药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心中却还没完全明白,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在善若寺的客房内,窗外鸟鸣啾啾,屋里满室明亮显是日头已高。他挪动两下,头脑虽有些混沌却并无不适,正高兴,对上了奉勤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

苏子鱼霍地坐起来,惊疑道:“小勤啊?我不是还在做梦吧?”

奉勤把手里的热巾帕递给他,侧身露出后面坐着的奉勇。

奉勇微笑着:“昨夜我们喂了解酒药,二爷现下头痛么?”

苏子鱼眼睛一溜,见屋里除了勇、勤并无其他人,放下心来,用热巾帕胡乱擦了两把脸,嘻嘻笑道:“还是小勤好,你们怎么在这里?”问着问着自己醒悟过来,锁起了眉头。

奉勤又帮他换了一帕,也嘻嘻笑着应对:“我们想二爷了呗。”

苏子鱼嘴角一挑:“怕不是想我才来的吧。”

奉勤想不到他一向随­性­和乐也能这样拿话堵人,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奉勇接道:“虽是王爷担心让我们来照应,可二爷觉得小勤说的就是假话么?我们自己也是十分想念二爷,时时记挂着。二爷忘了?我们可都是你府里的人。”

苏子鱼听他着话里颇有朝向自己撇清司马兰廷的意思,不由得好笑,想起分家那碴儿和往日情分也不好再拿乔,­干­脆直言道:“王爷叫你们来做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苏子鱼这回生大气了,不容易糊弄过去也直接挑明了说:“王爷送老王爷回山了,一直放心不下二爷,叫我们过来跟着照顾。另外,王爷得知二爷行程心里很是不安,让我们来劝劝二爷不要踏入西秦境内。我们从建康上来还顺道去了一趟翼州赵王属地找郑方圆大人,这里有他书信一封,也是劝二爷莫入西秦地界的。”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苏子鱼。

百卅八北上之旅(三)

接过信,苏子鱼心中微微震荡,司马兰廷知晓自己不会乖乖听他的话,竟然特意搬出了郑叔叔,看来确实不便草率入秦。

就是不知这凶险会不会危及到师叔师伯他们。苏子鱼仔细展开信笺阅读,说的却是多年前那桩旧事。虽是旧事,但西秦包藏祸心已是一览无遗,一时间他思绪纷杂紊乱,想到母亲和苏卿怀,又想到杨骏,连带的年前那场血腥也一并涌上心头,心中立时郁闷伤怀,感慨万端。

“我知道了,跟师叔他们商量后再说吧。不过我跟着师叔他们出来,现在路程还未过半绝无自己因为害怕祸事临头而逃回中原的道理。”苏子鱼慢慢把信折叠好放入怀中,一双清澈坦然的眼睛流水一样望着奉勇。

奉勇原也没指望一说就能打消他的念头,见他肯听进去一二已觉不错。当然,二人也不肯放弃继续劝解,又缓缓道出隐情来:“王爷知晓西秦胸怀旧怨图谋不轨是去年秋天郑大人来访的时候。郑大人曾对王爷提起过八年前的旧事,目的是请王爷注意二爷安全,因为牵扯到西秦,王爷不敢掉以轻心特地着西秦的细作查探了一番。西秦的起意二爷想必也能猜到一些,现在我们才知道老王爷原来没死,但西秦那边恐怕是早就有怀疑的,况且那边国主迁怒到二爷身上也是常情。”他小心看了一眼苏子鱼,见他低额垂眼听得倒还专心,又继续道:“西秦国内一直有人受令潜入中原查探公主殿下和二爷的消息,直到八年前才查到苏大人府上,因而有了那场祸事,但当时西秦国主乞伏国仁重病去世也是西秦停止纠缠的一大原因。”

听奉勇把前前后后大约交代了一遍,苏子鱼不置可否手指在重溟上摩挲滑动,他想起了去年生日的时候司马兰廷引他去盗来层霄发现了八年前的旧事,过后也怀疑他哥是不是早就知道匕首中藏有信函,如此看来有可能是郑叔叔说的,司马兰廷倒确实是用心良苦。

淡淡哼笑一声,从床榻上起来走到盆架边自行洗漱。

奉勇跟在后面再接再厉:“现在的西秦国主乞伏坤明是他的大儿子,虽然一直没表现出强烈的敌意,但王爷的觉得旧怨并非烟消云散,还是小心为妙。毕竟,乞伏国仁会早早过世,当初追杀老王爷时留下重创便是一大原因。所以,二爷是不是考虑不入秦为好,以免事端?”

苏子鱼慢慢漱了口,懒洋洋的说:“你们真当我不知轻重,四处惹是生非么?既然都说得这么清楚了哪里还能硬往里头闯,可我刚也说了绝无丢下师叔他们自己逃掉的道理。所以正寻思着是不是改改路程,先去凉国、柔然等地,西秦留到最后再说。”

奉勇二人见说成这样苏子鱼仍不肯打道回府心里有些失望,但察言观­色­觉得也不算太坏,起码后继可图,总比他置之不理或者反其道而行之来得好。毕竟苏二爷这­性­子没个准还常常喜欢唱反调。奉勇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只好催促他:“那二爷得快些跟大师们商量了,听小狼哥说再过几日就要启程离开鲜卑了。”

苏子鱼“嗯”了一声,突然脸­色­一变,跳起来抓耳挠腮团团转圈:“不好,不好。我昨晚喝多了点,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今天又没去早课,那臭和尚肯定不会放过我。”

奉勤看他一脸焦急,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在府里称王称霸的主到底还是有制伏得住的人,心中有些窃喜,却是不敢明显表现出来,整整嗓子劝慰道:“一早就没见到小狼哥,可能他去给二爷说情了,二爷别担心。”

“他说什么情!师叔说他煞气太重,也给他规定了每天必须去早课听经……”苏子鱼只顾转悠,最后拉开门冲出去,道:“趁他还没功夫找上我,咱们快去把早饭吃了,免得等下臭和尚罚我不给我饭吃。”边跑边嚷,“啊”的一声撞到某人怀里,奉勇奉勤追出来就看到“那臭和尚”揪着苏子鱼的耳朵去得远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心里有些感叹,苏二爷过得也挺惨啊,他们家齐王府一霸看样子还常常被罚得没饭吃,王爷要是知道了还不定得怎样心疼。

在西秦这个事上,慧清倒是鼎力支持苏子鱼,果然更换了路程把入秦放到最后,反正也是最后一站,届时苏子鱼先行离去,或者到边关去等都是可行的。派了悟立和悟言去西秦妙法寺传信,七月初上东明寺一行离开了燕国前往柔然。

苏子鱼虽然想打发奉勇、奉勤回去可软硬兼施也不得其果,知他二人恐怕奉了严令死活都要跟着的,最后变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他们下来在僧团里跑腿打杂。这样一来,他的差事都有人抢着做了,又成了闲散人士一名。这里聊聊天,那里探探路,安安心心的饱览异域美景。

这时候天空湛蓝清澈,草原正值葱郁之季,远远望去绿海一般遥伸到天际,起风的时候一遍碧涛翻滚,辽阔之极。目力所及之广之远,,也让心胸为之开阔坦荡,豪情顿生烦闷全无。

苏子鱼跟着僧侣团一路传经讲佛,看尽异域风景民俗,和中原土地中原百姓一样这里有美的,贫瘠的,和乐的,忿恚的,善良的,凶暴的,虽然表态不同其实并无多大区别。从草原走到高山峻岭,从蛮荒大漠走到雪原冻土,再回到西秦边境已历时一年半。这片富饶却贫瘠的土地,彪悍实淳朴的民风教会了他很多,眉宇间几经开阖苏子鱼心念起了很大的不同,一双­干­净明亮的眼睛渐渐深邃,不光是悲悯还越发显现出热情和关爱。

对世间万物的热情和关爱。

起先和中原还有所联系,后来路上多次遇到意外,几经改途避祸,进入匈奴后就几乎断了所有音讯。还不知道的是,如今中原内斗已起,各地有零星起兵或者互斗,或者把矛头指向当朝,神州大祸之兆越发明显。

百卅九鱼困西秦(一)

枯叶呜咽着支离破碎的挽歌念念不舍地从枝头飞舞落下,秋风吹送间青竹摇曳,白衣翻飞。司马兰廷修长的身影,一尘不染地站在竹旁,长眉斜飞入鬓行云飞虹,眉下一双眼睛尽是清冷,比这深秋更惹人寂寒。

寂寒,也凌厉。

奉正只看了一瞬便垂了眼睛,无声无息等在五步之遥的距离。

那长眉微微轻蹙,对于被打扰有些不悦,却没有明显的表示出来,他淡淡的询问等在身旁的人:“何事?”

“殿下,”奉正的声音显露出少有的欢快:“有奉勇他们的消息了。”

清冷的眼光霎时闪过一抹光辉,虽然很短却已足够温暖人心。司马兰廷心中一直紧绷着的那股弦,松了。整整一年半的时间,虽然有父亲的预言,但长时间的消息断绝让无明和未知厚重的积压下来,形成深刻的恐惧。再晚些时候,恐怕自己只能不堪重压而产生动摇了。

幸好!幸好……

奉正捕捉到了那抹一闪而逝的温暖,语气越发轻快:“西秦边关有消息传回,二爷他们的僧侣团赶在入冬前从西边进入了西秦边境姑城。一行人虽然形容狼狈但并无大的缺失,各人安好。只是……现在还未有书信,但相信不久之后奉勇他们就有详细报告呈回。”

司马兰廷乍闻眼神一时黯极。没有书信……说明消息是奉勇他们匆忙传递回来的,看来苏子鱼还没有释怀。

难道真的无法挽回吗?

司马兰廷心中一疼,连灰狼、奉勇都知道怕他焦急,他难道就一点不在意?

真正是个小白眼狼。

奉正看他脸­色­不善一言不发,寻思着想退下忽地又有人匆匆而来。回头一看,奉毅大步流星脸有不愤,正揣测,旁边司马兰廷已肃声问道:“青州出事了?”

奉毅忿忿然走过来,到近前收敛了态度恭恭敬敬的回话:“请王爷宽心,青州那边有明叔主持安排断无大碍。只是……王爷一片好心还惦记着接长沙苏府过去躲祸,苏秋却杀妻烧府从许昌逃走了……”

苏子鱼背着手,装作很不在意地转到奉勇身后,咳嗽一下:“嗯……勇哥,咱们这一路其实过得很不错吧?”

奉勇感到有些意外,心道又是雪崩又是黄沙遍天,匪追盗堵的差点死了好几次,这也叫过得不错?一时弄不清楚他什么意思,只得傻望着他。

苏子鱼看他不懂事,颇为气恼,摆摆手自己走开了。过了半晌,又从堂屋那头转过来,咳嗽一下:“勇哥,出来这么久,你想明叔他们了吧?”

奉勇恍恍惚惚有些明白,却还没抓住要领。苏子鱼见他仍不晓事只得又接道:“明叔他们会担心你的,你写封信想法子送回去报个平安吧。当然,介于咱们这一路过来­精­彩又开心,那些不愉快的话就不用提了……”

奉勇大为诧异,猛地弄懂了苏子鱼话里的意思,又惊又喜。等他闭上嘴巴时,苏子鱼已经落荒而逃了。坐在一旁当石像的灰狼和他对视一眼,两人无声而笑。

这是姑城一处客栈,因为前些日子实在狼狈,包括奉勤在内僧团里好些人受了伤,所以进入西秦边境相对平稳后众人商议决定修整数日再朝上都出发。

灰狼从屋里出来时正看到苏子鱼蹲地上拿一根树丫捅泥土玩,压住笑意踱步过去趁热打铁:“子鱼,是不是已经不生王爷的气了?”

这一路数千里与天斗,与地斗,单调的大漠乏味也空前辽阔空远,酷冷的雪峰艰险也巍峨磅礴,人在自然中看着别人百折不摧,自己经历着百折不摧,灰狼的心境已经大不同以往。苏子鱼要他别再叫二爷,他便真的不再叫二爷。若放在以前,是万万无法说动的。

苏子鱼的小树丫猝地断了,他拿着剩下的半截棍子又划拉了半晌,闷声道:“我其实有些后悔了……”

灰狼虽想趁机劝他回去,但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默然一阵劝慰道:“那时候,你生气也是难免的。”

苏子鱼仰视他一眼,知道灰狼没弄懂他的意思,不过自己没说清楚,也不怪别人没弄懂。继续在地上划着,因为他自己心里也不算十分清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子鱼。现在已是西秦边境,大师他们也到了最后一站,既然你不方便跟去,何不先回家去看看?”灰狼等了半天见他闷头闷脑的,自己接了话茬。

苏子鱼淡淡一笑:“家?”心里乱如牛毛。

刚刚他说后悔是从大处所说的后悔,并不是灰狼以为的后悔。数千里历练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隐隐觉得自己在事发后一走了之并不是上佳的解决之道,当初他以一句“空是任他来他去”绝尘而走,自认为破相。如今却有了“真空不空,执相非真,破相亦非真”之悟。在世出世,徇欲是苦,绝欲也是苦,只能不断探索发现新的领域不断听吾侪善自修持,才可能看透乾坤中最天然的道理。

丢了小树棍站起来,拍拍了手,苏子鱼道:“家吗……怕是晚了。现在也失去那个意思了,而且我也尚未想好,还不急。但也如你所说的,不能跟师叔他们一路去上都,万一有什么变故会连累他们。可放他们自去我又放心不下,正想跟你商量暗中跟去,如果没有必要就不露面,如果有困难危机的也好接济,你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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