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后人记载的历史也不一定是对的,尤其是在现代人根本不曾经历过的前提下,所做出的判断通常与真实的事件是有误差的。
但是武断的后人却常常会根据所谓的史事去做判断,因此,这就产生了误会。
而误会,这一天是这样发生的。
在海上陆地上往返漂泊了一个月左右的人终于回来了。
愈靠近六本木店,就愈是能清晰地看到黑底金字的招牌在阳光下招摇地折射出熠熠的光来,几乎让人都看不清楚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字了。
越朝前靠近一步,心下就越欢喜一分,因为知道,里面会有一个……他想见的人……
他已经吩咐下去,等货船一靠岸,就由汪敖带着众人把此次运回来的货物搬卸下来,而他嘱咐过众人后,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就急匆匆地就乘着小船赶回来了,想到那天临行前她问他是不有话和她说,他居然还愣了一下,但是现在,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那个晚上、那种气氛……虽然回想起来会让他觉得万分丢脸,但是却总是不能控制地回想回去,那一刻难以言说的暧昧感觉,是……心动了吗?
她有什么好?
开始给人的印象又小气又抠门又泼辣,但是没想到居然会懂得鉴别古董,喜欢斤斤计较,每次都会问他送给她的东西是不是不包含在欠条之内,喜欢狮子大开口,赚钱赚得毫不心虚……
但是安静下来的时候,却很沉静,难得的温柔,比如那个晚上的她。
绝对不是他的错觉。
真是矛盾的人,但是笑起来的时候,真像当头的小太阳,暖暖的,散发着明亮的光辉,似乎有着用不完的充沛精力似的。
拉开半掩的店门,他含笑走进了六本木。
啪哒啪哒的木屐声响起,三四郎从他身边目不斜视地走过。
咦?
怎么回事?
三四郎没看到他吗?
在原地顿了一下,他径直朝柜台走去,对柜台后的岑夫子开口:“岑夫子,我回来了。”
算盘珠子嗒嗒地响,同样没有人理他。
咦咦咦?
怎么会这样?
他疑惑地皱了下眉,再看一眼岑夫子,然后迈步朝院子里走去。
她在哪里?
蹬蹬蹬的脚步声响起,他抬头一看,吴婶端着盘点心从厨房方向快步走了出来。
“吴婶,我……”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吴婶眼都不眨一下地把他挤到一边去,然后抬脚朝院子里走去。
院中草地上,身着绯色重衣的衣秀峰正在与蒲生明男对弈,一边捏着棋子一边下战帖:“看我今天怎么把你杀得片甲不留!”蒲生明男慵懒地斜躺在草地上,棋盘就放在他身侧,此刻他一边噙着懒懒的笑容一边伸出一只手撑着头,手肘抵在草地上,漫不经心地开口:“是我把秀峰小姐杀得片甲不留吧,秀峰小姐怎么不数数你输给我多少盘点心了?”
果然,靠近他身边的地方,放了好几个空盘子,而此刻,吴婶正在把手中的点心盘子放在那里,“小姐,拜托你认输好不好,这一上午我已经做了六种不同的点心了,就是我不嫌烦,厨房里的石师傅也要受不了,因为我一直在和他抢锅碗瓢盆用。”
“不行,我怎么能向他这个东洋鬼子认输?!”她斩钉截铁般断然拒绝,“来来来,我们继续。”
“秀峰小姐,为什么一直叫我东洋鬼子?”蒲生明男“虚心”地向她请教。
“反正就是那样了,叫都叫了,你有什么意见吗?”她蛮横不讲理地开口。
“没意见。”蒲生明男立即消音。
汪直皱着眉毛站在走廊上看着眼前的一幕,感到很是煞费思量。
什么时候,她和蒲生明男走得这么近了,不再有以前动不动的暴力相向,居然达到了坐下来下盘棋的关系?!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他抬脚走到了他们面前,刻意加重了脚步声。
蒲生明男的眼睛就要朝他那边看过去,衣秀峰在此时却突然出手,“啪”的一声,折扇敲在他的肩上,“你到底要不要落子?”她是故意的,她一定是故意的!
拿扇子敲就拿扇子敲嘛,干吗下手那么狠?
苦着一张脸的蒲生明男拈起黑子落下,“哪,不许再动手动脚啊。”
汪直此刻已经满头黑线了。
他面前的这三个人,两个在下棋,一个坐在草地上轻轻捶了会儿腿,捶过之后就走开了。
一切都很正常,但是就是没有一人看向他。
他皱起眉,看着那两个正在认真对弈的人,突然俯*就要去端蒲生明男身边装得满满的点心盘子。
他的动作很快,但是蒲生明男却不知道为什么伸手一拉,将点心盘子拉到了棋盘边上。
汪直叹了口气,在他们旁边坐了下来,看着他们俩,“你们在耍我对不对?”
那两个人却根本没反应,依旧你一子我一子地杀来砍去。
“是我,我回来了。”他放大了音量。
衣秀峰突然丢开手中的棋子,“太阳太大了,今天就算了,我去睡觉。”
“那我呢?”蒲生明男坐直身子问她。
“随便,要记住哦,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她勾唇一笑,笑得蒲生明男无奈地低下头去,随即她伸手提起裙摆飘然而去。
“蒲生明男,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不理我?我回来了。”汪直对上了蒲生明男的视线。
不自在地转开视线,蒲生明男开始吃点心,一边吃一边自言自语:“汪船主,是你得罪了秀峰小姐,为什么要连累我们?”
“我得罪了她?”汪直疑惑地开口。
蒲生明男的视线落在一根草上,他伸手把那根草拔过来,对着它开口:“你说你好好做生意就做生意,干吗去跟官兵打仗?”
他哪里去跟官兵打仗了?
汪直再次一头黑线地看着他。
“你打仗也就打仗得了,干吗又跑去跟正当商人过不去,非杀了人家不可?”蒲生明男好哀怨地叹了口气。
“我什么时候杀人了?”他一把揪住蒲生明男胸前的衣服。
但是蒲生明男的倾诉对象却依然是那根草,“所以秀峰小姐很生气,决定当没看见他这个人,并且发动全店的人一起抵制他,虽然是幼稚的行为,但是不论秀峰小姐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心甘情愿地照做的。”
原来这样!
所以大家看到他都当作没有看到一样,原来原因在这里。
“但是我根本就没有做那些事情啊。”汪直疑惑不已。
难道是因为……
“我去解释给她听!”他突然站起身来,然后朝东向的木楼走去。
蒲生明男长长地松了口气,继续对着那根草开口:“我刚才说的话可全是对你说的,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哦。”
对着草说话,还真是累。
但是他干吗那么好心帮他?
他才不相信他是秀峰小姐说的那样脑子秀逗了。
事实再一次证明,他,蒲生明男,是一个光明磊落的男子汉。
哈!哈哈!
“你听我解释。”走到她面前,他好声好气地开口。
绯色重衣轻轻一动,她眼神斜斜朝他一飞,随即在软榻上翻了个身,根本不理他。
“你听到的那些事情,不是我做的。”他再次开口。
“……证据呢?”隔了半晌,她终于懒懒地飘过了一句话。
证据?
这种事情怎么找证据?
难道要他把那些官兵抓过来对她说不是他打他们的不成?
“不出声,就是说没有证据了?”似笑非笑地勾一下唇,她突然翻身坐了起来,“你知道他们怎么说的吗?”
“谁?怎么说的?”他也很疑惑,都没有人肯告诉他是怎么回事,蒲生明男说得也不是很清楚,他怎么会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些乱嚼舌头根子的日本鬼子,居然说什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入货时跟人发生了冲突,结果汪船主为了不辜负我们的重托,不得不以见血的方式完成了此次的买卖’,真是从来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还重托,哼!如果他们说是真的话,我立即跟你绝交,你居然为了这样的生意去伤害我们自己的同胞?”她越说越生气,“我就是对他们有歧视又如何?他们自己的脸皮厚得像城墙,乱改教科书,把‘侵略’改成‘进入’不说,南京大屠杀的时候根本就不拿我们当人看,到现在没事就去拜靖国神社,我为什么要对他们和颜悦色,要不能赚到他们的钱,我早就走了,你以为我爱在这个地方待那么久啊,这儿地方小得要命,还动不动就有人冒出来要争霸天下,以为自己是什么?二战被打到投降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那么丢人,剖腹自杀,只有变态才会做这种残忍的事情,对待自己的身体都那么恐怖,更别提对别人了,没事就扮倭寇去杀人放火,等戚继光一来,全部把他们砍成十七八块……”
气死她了,越说越生气!
汪直已经快站成化石了,茫然地看一眼她气得红红白白的脸,他终于开口:“你在说什么?”
“嗄?”正要奋起再次开口的人顿时僵在当场。
她刚才……好像说了很多很多……现在根本就还没发生的事情……
不是好像,她刚才的确说了!
天!
怎么一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的时候就会乱说话呢?
干笑两声,她再次凶巴巴地开口:“你别管我说的是什么,总之,如果你的确做了那样事情,就不要怪我们不原谅你!”
“可是我真的没有做。”他一脸无辜地开口,任谁刚刚结束舟车劳累的旅程接着还要面临承载别人怒气的状况下,还能像他这般保持冷静,已经很了不得了。
“证据?”她伸手给他看,“我要证据。”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
难道……她不曾信任过他吗?
难道她以为他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吗?
那一瞬间,衣秀峰迎上他的视线,毫不退缩或是害羞地与他对视。
她多想相信他,但是……千代告诉给她的史事中却不是那么说的。
他会成为了不起的人,但是却是几乎遗臭万年的那种。
勾结倭寇,入侵大明,杀人掠货。
这是历史记载中的他,汪直。
会是眼前的这个男人所做出的事情吗?
“你想要证据的话,我找给你。”他突然开口,转身,大步离开她的视线。
一片树叶飘忽落在她面前,她伸手拈起,看着上面清晰的脉络。
仔细理一下从他出海后所经历的事情,除了正常而隐秘的生意往来外,莫过于他们回程的时候撞上徐海那一群人在海上被官兵追击的事了。
可想而知,问题一定是出在徐海身上。
那么,就让他去找徐海吧。
上一次,徐海来找他的时候,曾经告诉过他要如何联系上他,按照他留的地址,他径直骑快马寻了过去。
到得地方后,从马上翻身下来,他也不客套,径直对着守门的人冷冷开口:“我是汪直,来找徐海!”
收效良好,片刻工夫,他已经被带到了徐海面前。
“汪叔,你怎么来到我们这里了?”虽然之前在海上与官兵激战过一场,但是这些刚回来聚集于此的浪人们却不见任何异样,徐海亦是一脸平静,若是只看他那张脸,当真是会被他骗到。
“你不是一直要我来吗?”看一眼坐在一边那个正在不停地用油擦着自己手中武士刀的浪人,他冷笑一声,看向徐海。
“那是,汪叔肯来,明山自是求之不得。”徐海微微一笑,招呼他坐了下来,“汪叔,请上坐。”
汪直也不跟他客气,坐下来后径直开口:“你们在海上怎么会和官兵对上?”
“还能有什么,”徐海哈哈一笑,“老本生意,难免如此。”
“那为什么,现在我听到的传言却是我和官兵对上,而且杀了无辜的生意人?”汪直勾唇一笑,目光冷冷地看向徐海。
“可能是误会吧。”徐海笑着开口,左右搪塞,“不过汪叔,你真的不考虑加入我们?”
“汪直虽然做的是违犯大明例律的事情,但是还没有丧心病狂到是非不分。”他冷笑着拒绝。
“铮”的一声低鸣,那个浪人的武士刀突然划过,在空中留下一线稍纵即逝的光芒,随即他缓缓开口,仿佛在自说自话:“杀人不见血,果然是把好刀!”
徐海脸色未变,“我们这生意一本万利,可比汪叔舟车劳累来得轻松,汪叔是生意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取舍呢?想来汪叔也是今天才回来日本的吧,要知道,我们可早就回来了。”
“那又如何?我来不是跟你算到底哪种买卖做得轻松,你只要告诉我这谣言从何而来就可以了。”汪直看了一眼那浪人手中的刀,继续跟徐海说话。
而徐海心中却是一动,按照他所说的话,那么他所带领的船队应该是今天到达松浦津,看时间,货物应该还都在港口,要是现在通知他们在松浦津监视的人动手的话,那么……
他突然微微一笑,“汪叔莫要生气,我叫下人送壶茶来给汪叔消消气,然后我们再说这事好不好?”
说完话的他还没容汪直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出了房间。
顺手招了几个人过来,他低声开口吩咐了几句,然后等那些人点头后才另外找人上茶。
看着那些人迅速离开的身影,他脸上浮现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既然拉拢不过来,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早点除去这个眼中钉也好。
房间内,汪直冷冷地看向那个浪人。
那个浪人擦完手中的刀后,突然大喝一声,随即舞动手中的刀朝他刚坐过的那把椅子劈砍了过去,只听到“咣当”一声,那把椅子已经被劈成两半。
随之接着倒霉的椅子旁边桌子、桌子旁边的椅子……
椅子上坐着汪直!
握刀的手突然半空中停了下来,仿佛持刀的人已经当场僵化了一样,看一眼他脸上呆滞和意想不到的表情,汪直好心地把手中的枪朝下放了一点儿,抵住他的命根子,冷笑着开口:“乖乖回去坐好,不然的话,这枪是很容易走火的。”
那个日本浪人脸色铁青着朝后退去,坐了下去。
汪直拿枪的手一直对着他,笑笑地开口:“我想你应该会告诉我到底那谣言是怎么来的吧?”
“是徐海要我们散布的,他说只有这样,才能让你最终走投无路,要你最后不得不加入我们。”那个浪人快速开口,依旧瞪着他手中那把指着自己的枪。
“卑鄙!”他冷哼了一声。
“既然汪叔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徐海端着茶盘走了进来。
“明山,我与你叔叔毕竟相识一场,所以还是想奉劝你一句,你自己好自为之!”汪直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就朝房外走去。
“汪叔这就走了吗?”徐海脸色未变,看起来依旧风度翩翩。汪直看他一眼,懒得再与他多嘴,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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