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鑫祖上以捕鱼为业。父母退休前均是港务局的职工,总算还是跟大海打交道。他们一生养育了七个子女,现在住在玉缶山下港务局宿舍区的一幢楼房内。简鑫虽带韦伊来过,多说也不过五次,但韦伊却对这个家庭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好感。
从第一次来,韦伊就真切觉察到了一种融入这个家庭的渴望,而且,即使想一想即将成了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她的心都会变得异常软弱。简鑫排行老三。也许是大家庭的生活使他产生了逆反心理,据韦伊所知,他不大来家里。
每次跟简鑫来,韦伊都会找机会独自站在阳台上,从那里可以看到芝芙湾白色的灯塔,细小得像根钓鱼时漂在水面的浮子。
夜晚,灯塔朝暗黑的空中投出耀眼的光柱,依稀看到被光柱照亮的海水,呈现着一片碧绿。
那时候韦伊就会想到,在那远离尘嚣的小岛上,在那孤寂的塔楼内,生活着一个性情淡泊的人。他忠实于自己的职守,但并不是为了责任,而是因为生命需要他这样做。他跟人世断绝了联系,甚至那些受他指示而成功绕过危险的暗礁、凶猛的海流的船只,也是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东西。他的一生就这样,只与岩石、海鸟、浪涛为伴,不以孤寂为苦,可是他不知道,一个女人深藏于心的渴望,竟神秘地与他发生了关联。
韦伊一个人,浴着迎面吹来的海风,心潮翻滚,眼里不由得堕下泪水。她跑回房间,并不在乎颊上的泪痕被人看到。
似乎也没人看到,因为这个家庭里的所有人都生活在幸福之中。简鑫的每个兄弟姐妹都有自己满意的工作,都有自己宽敞的住房,下一代也充分获得了父辈的爱。他们没有理由过多地在乎一个还未真正进入这个家庭的女人的感受。
这一次,韦伊发现在座的人中有几个自己不认识,但他们显然不是来串门的客人。简鑫没有介绍他们。相互的招呼也是有的,微笑里充满了美好的祝愿。韦伊猛地意识到了隔膜,自己的身上披挂着一层厚厚的盔甲。不错,房间里立着的,坐着的,走着的,都是家常的打扮。简鑫的三弟媳差不多算是衣冠不整,真的说不出是什么格调,可能是昨晚住在这里了吧。
唯有韦伊自己,脸上是一层层的脂粉。她把妆化重了,从一开始她就明白,镜子也如实告诉了她,可她没想到简鑫会突然决定带他来他父母家里。当时她想过重新装扮的,时间还来得及。但她没有。她跟简鑫一起,坐在房间里打发时间。她想过了多种可能。看她洗去才敷上不久的盛妆,简鑫嘴会浮出怎样的微笑。是啊,简鑫不爱流露感情,但微笑总会有的。那种微笑,若有若无,寂静无声,却常常让她感到比捧腹大笑还要嘈杂,比女人的尖叫还要锐利。她不相信自己会束手待毙。她狡黠地想到自己可以以补妆为借口,错画一笔,那样就可以推倒重来,略施粉黛就可以了。她在下楼去买早点时也想过有意把脸弄污。这样子怎么好出门呢?她装着惋惜地征求简鑫意见。可是,没有什么能瞒得住简鑫的眼睛。他会那样无声地微笑,镇定的目光一直穿透她的身体。总之,韦伊横下心来。就这样到他父母家里,又能怎么呢?她不是十全十美,不是无可挑剔。话又说回来,让人挑剔也得有让人挑剔的资格。她是简鑫的什么人?说得好听些,她什么都不是。说得难听,那就真的难听了。韦伊沉静下来,有意把自己的注意力引开。她回想昨晚两人坐在酒吧里的情形。她的脸红了起来。不怪简鑫讥笑她,她的确有些无聊。去不去灯塔,跟天气有什么关系?一年三百六十天,风霜雨雪,什么事情都做了。只要不是炮火纷飞——而即使在枪林弹雨中,甜蜜的爱情也照常发生,生命的孕育也照常进行。受到简鑫的讥笑,那是自然的了。
韦伊一心想着躲开人们的视线,眼睛不禁一次次瞥向阳台。趁人们跟简鑫说话,她悄悄起身,走了过去。没想到老简坐在那里。她暗暗一惊,收了脚步。老简发觉了她,但并没回头。他是一个身板硬朗的老人。韦伊忙叫了声伯父。她相信老简刚才在看那座灯塔,心头一热。
“那是我们的村子,”老简说。韦伊顺着他深邃的目光看去,他又补充一句,“离灯塔不远。”
空气明亮,几乎隐去了灯塔的影子。韦伊的目光在蓝幽幽的海面上扫过,最后停留在形状不规则的芝芙湾。过了一会儿,她才确信自己看到了老简所指的渔村。
那里淡淡地笼罩着一层白色烟雾。
“我在村里生活了二十年。”老简沉静地说。
韦伊屏息等待着,可是老简又像走进了久逝的岁月里,一声不响起来。韦伊看清楚了那座灯塔,忽然,她感到了海水的呼吸。宽广的海面像是一个巨人的胸脯,一起一伏,灯塔也随着在她眼里晃动起来。它是越来越晃动得厉害了,好像一点重量也没有,一阵不大的海风就能将它连根拔起,刮到天外去。韦伊隐隐感到了恐慌,她下意识地往简鑫父亲身边凑了凑,似乎只有老人才能将这灯塔稳固在那孤零零的小岛上。
“十一点半了。”简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幻觉。简鑫探过头来,对他父亲说,“爸爸,我们走了。”他伸手搂住了韦伊的肩膀。
韦伊没有来得及跟老简告别,就被他带回了房间。韦伊又站在了众人面前。房间里温暖如春,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块巧克力雪糕,正在持续不已地融化着,那层巧克力的外壳马上就要哗然瓦解。她想转过脸去,躲避人们的视线,但简鑫把她搂得那样紧,她连动一下都不可能。
简母请他们留下吃午饭。妯娌们早就开始在厨房操作了,炒菜时发出的滋滋啦啦声传过来。简鑫不同意。他为什么不同意?韦伊想不出来。反正简鑫没有解释清楚不留在家里吃饭的理由。因为他们要到灯塔去,难道到灯塔去就可以不吃饭了么?
韦伊像被挟持着一样,跟简鑫离开了家。这样匆忙,使她想到简鑫很怕她替他答应留下来。她浓妆艳抹怎么了?她还不怕呢。可是他怕。他怕她给他丢丑。当然了,他可以借口照顾她,以为她跟他们在一起感到不自在。可韦伊在他家感到过不自在么?即使不自在,又有什么?自从上了他这条贼船,她就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了出去。她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什么都不是她的,连不自在也不是她的。
下了楼,韦伊腿都僵了。她身上凉凉的。
简鑫把她推到车上。“我们去吃日本料理。”简鑫说,疑惑地看着她,“你不高兴?”
韦伊向车窗外转过头去。“我怎么会不高兴?”她否认道。
“你希望跟我嫂嫂、弟妹一起吃饭?”简鑫说。
“怎么都行……”她迟疑地说。
“我都要让她们吵死了。”简鑫说,“她们说话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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