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下的杂货店,好像张着大嘴的傧相。旁边的小地摊上,半老女人的脸孔露出又愚蠢又狡猾的神情,正努力地看出人家麻蓑下的破绽。
一个门洞接一个门洞地走过去,苏铁心里便逐渐轻松起来。
走近那个拱形门下面的小书屋,苏铁就真正愉快了。
在一面挂着美丽杂志的玻璃后面,皮子向苏铁百作不厌地抛来一个滑稽飞眼,好像他就是苏铁今天要见到的那位顶没意思的新郎倌。
苏铁走进去。那些张起封面的书本就要纷纷飞落。
一个脸上涂粉的女郎,从窗口伸出几对红指甲,颇高傲地呼唤着要买书。
皮子不理他,只跟苏铁来到后面的一间小屋里。
那里放着一张矮床。
四处堆着还未开封的用牛皮纸包装的书籍。
“你这样对待顾客可不对。”苏铁说。
皮子鼻子里哼一声。
“她买书?还少点德性!瞧那小样儿就知道,来白看。这里Сhā图不好,那里也太俗气,自己出本书试试嘛。”皮子说。
苏铁躺在床上,望着皮子发笑。
皮子坐在一堆书籍上,扎撒着两手。
“你幸灾乐祸不是?告诉你,跟这些装模作样的顾客瞎扯,我倒喜欢文化市场那些检查官老爷。人家顶多是二话不说,收了书就走,哪像她们?”皮子又说。
“你什么时候又倒霉了?”
皮子从书堆上跳下来,把苏铁赶开,揭开床褥一角。
“这些才是真家伙。他们带走的,我留着也卖不出去,我倒要谢谢他们帮我处理了。”
说着,把床褥放好。
苏铁又躺下来。
“皮子老兄这么聪明,玩个把官老爷不在话下。”
皮子朝矮床踢一脚,瞪着苏铁。
“你以为谁聪明?”皮子说,“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人聪明?我要是作家,我就来一本《有了快感也不喊》,没准也流行。想发财,就得学会钻空子。”
苏铁情绪不高了,别着身子,面朝墙壁。
皮子坐在他的ρi股上,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不满地说:
“你这傻蛋,总放不下你那银行。不知它有什么吸引你。你爹那个老色鬼,也不知道关心你一下。他要真的把你当儿子看,你也他妈也像刘强、李明、高岳一样,考上大学,出国留洋过舒坦日子去啦!”
苏铁猛一挪动身子,皮子的ρi股落空,矮床被他坐得吱哇一响。他瞧着苏铁闭上眼睛的脸,继续说道:
“没用的爹就不是爹!你他妈也太传统!我要是你,就跟他对着干。不信他还有脸。他对你有什么恩情?你要像我就好啦。我有半年没到我爹家去了。我爹那天到我这里来,给我要钱。我给他从窗子里丢到路上,他拾起来还冲我笑。我现在感到挺自在,就是因为我心里没有那个家,也没什么鸟银行。我是个空心人,轻飘飘的……你他妈,你他妈就是去当鸭子,也要比现在过得好。”
苏铁睁开眼,静静地听着。
皮子见他不生气,心里就一阵得意,推了推他。
“来吧,伙计,来我的书屋卖卖书。我当老板,你当伙计。到月底付你工钱。我要好好做做大老板。眼下虽不兴旺,可比你闲着强多啦。去银行工作又怎么着?那里的钱再多,也不是你的。”
苏铁心里其实很不好受。他坐起来,冷笑道:
“你还不是打我的主意?亲爹不行,何况干爹?”
皮子又对他瞪了半天眼睛,忽然也站起来,忿忿地说道:“你这家伙,我有心提携你,你偏像条癞狗!”
正说着,从门口探出一颗头来。
苏铁和皮子朝那里一看,见是牛玉。
他们三人是初中最要好的同班同学。
牛玉连高中都没上。当时传言国家将不实行顶替制度,他父母就找人将他安排在他父亲工作的纸盒厂。一个顶大顶大的小伙子,去做那种顶琐细的活计,皮子早就开始嘲笑他。他倒是很安心,不光能呆在那里干活,而且还跟同厂的一个胖姑娘结了婚。他时常带着他的胖老婆从皮子书摊外面走,亲密得让人眼红。皮子有一次直接对他说,你别总是揪人家那腮帮子,好恶心。他经常从皮子书屋借走一些淫秽书刊,又很少还。皮子很不乐意。
牛玉进来了。
皮子又看着他不顺眼,讥讽他说:
“你那心肝儿呢?也亏你读了那么多烂书,连女人的敏感部位都不知道在哪里。要摸就摸她那里,摸腮帮子可没用。”
牛玉傻呵呵一笑。
“一看你就像个黄贩子。”他说,“我不是在吹,你俩这样鬼鬼祟祟的,在我们公司,早让经理盯上了。经理的爹是个老右派,把儿子培养成了神经病。你们没见他爹闹过多少笑话。”
“说谁呢?”皮子说,“说苏铁吧。”
牛玉光看苏铁,忽然就哈哈大笑了。
“皮子,皮子,看看我们的苏铁,他爹可把他给坑苦了。那个老家伙是属野驴的不是?”
话音未落,苏铁的脚就飞过去。他被钩倒在床上。苏铁一扑,把他压在身下,两手卡住他的脖子。
他尖叫一声,就哑了,又慌张,又恐惧,直直地瞪着苏铁的脸。
皮子站在一旁,挥舞着胳膊,高兴地喊:
“使劲,公驴!今天要了他的狗命,省得他再生下一个小混蛋。好好教训他!”
这样喊着,忽然看见牛玉不动弹了,手脚一阵一阵搐动,便慌了,赶快去拉苏铁。
苏铁有力的肩膀晃都不晃。
皮子大惊失色,举起脚下的一捆新书,照着他的脑袋砸去。
苏铁一声不吭地躺倒了。
“你太过分了,苏铁。”皮子害怕地说,“你会掐死他的。”
牛玉脸上黑乎乎的,脖子上留着几个深深的红指印。苏铁几乎把他的喉咙给捏碎了。
皮子伸手在他脖子上抚摸了一下。
“他不会是死了吧。”皮子担心地说。
苏铁把头枕在那捆书上,没齿地笑。
“你下手太重了。”皮子说。
“他死不了。”苏铁看着动也不动的牛玉,“你这是自找的,牛玉。”
“苏铁,我算服你了。没正经的爹,养出个正儿八经的儿子。”皮子说。他的嗓子有点哑。
苏铁看他一眼。
他镇定一些,抓住苏铁的大手,拉了拉。
“苏铁,哥们儿告诉你,你这样下去不行。我总得找点事干。花花公子你当不起。——你他妈是什么花花公子!”皮子说。
“听你的,哥们儿!”苏铁说,“你很明白。这么着,借我五十块钱,你记着账,我一总还你。”
皮子面露为难,犹豫了一阵,才吞吞吐吐地说:
“我还指望你还?我有钱就送你,说到借嘛,……我手头没钱。”
苏铁不满地瞅瞅他。
“没见过你这样小气的,又不是不还你。我也会发!不拿出钱来,看我不踹了你的摊子!”
“不瞒你,我只要有钱就存在银行里。现在能攒上个百八十万,将来才过得安稳日子。谁知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能不早做打算。”
苏铁冷冷地笑道:
“真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将来更求不着你了。好吧,既然你拿不出钱,我就去叫警察。”
说着,一把掀开床褥,露出皮子掩藏在下面的黄|色书刊和碟片。
皮子讪讪地笑道:
“你只是口头说说罢了,哪里就忍心呢?我也是吃够苦头的,挣这几个钱容易?这么着,再卖下的书钱,多少归你,不让你还。”
“这还差不多。”苏铁说。
“哎,苏铁,牛玉会不会……”皮子疑心地看着牛玉。
“我说过了,他死不了!”苏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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