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猜不透贺琼为什么要这样做。
有时,他开始恨她。可一想到她会吓成什么样子,就又不忍了。
他的心反反复复。他在这一天里想过的,比他生活的二十多年想过的都要多。
天黑了下来,苏铁懒洋洋地倚在路边一根电线杆上。
他看着电线杆长长的影子。
他那么孤独,那么庸懒,又像一个还没有学会排遣无聊心绪的大孩子。
他一想到自己被穿著俗红恶紫的生活遗弃在这里,就觉得心里酸溜溜的。
忽然,他看见了贺琼。他别过头去。
贺琼来到他身边。
“你不高兴啦?”贺琼轻声问道。
在他极度孤寂的时候,贺琼的声音有一种使他的心即刻温暖起来的力量。他几乎嗅到了一股春天的气息。
“我不能那样做。”贺琼诚恳地说,“真的对不起,我给你带来了麻烦。但我不感到羞愧,一点也不。”
过了不久,他们离开电线杆,向前慢慢走去。贺琼已经赢得了那青年的尊重和谅解。起码从远处看,他们是关系亲密的一对。
没什么可指责的,她不过是蜗牛一族,刚刚伸出触角,一遇危险的信号,就会马上缩回去。像很多人一样。苏铁想,或许,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在楼梯上分手时,贺琼说道:
“那十块钱不是我的。我的那张是ⅨⅦⅤ0337064,而你的是ⅡⅥ97673015。我回到家里才看出来。你别笑话我,我也在攒钱买房。我已经看上了西区的一套大房子。到时候,我也不会跟储蓄所的人住在一起啦。”
苏铁淡淡一笑,要推门进去。
贺琼突然塞给他一个信封。他接过来,捏一捏。
“你的事,我全知道,我全知道啦。”贺琼忙说,“你什么也不要拒绝!不管人家是怎样给你的,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我只是想帮你一下,但愿对你有用。将来你一定会有很多机会。你是得要跟人家争一争了,只要有机会,就不要丢掉!”
说完,就跳上楼梯。
她又猛地转过头来,热烈地看了苏铁一眼,然后毅然走开了。
十二
苏铁下决心走向那个幽静的小院子。
“我得承认贺琼说得对。”他想道。
在他走到院门前时,他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聪明才智。他会让这院子的主人接纳他,给他指定一条光明道路。他的期望并不大,该不会使人家为难。贺琼牺牲自己的尊严,给他寻找的这次机会也许能帮他的大忙。他理当珍惜它。
想到自己将在社会上小试身手,态度也便不由得更加谨慎起来。
他那一整套步骤随着变得十分严密,几乎容不得一点错动。
给他开门的,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子。她的样子跟这个整洁的院落极不协调。得到允许,他向小楼走去。
忽然,他站住了。
皮子人模狗样,从里面走出来。
“我比你早来了二十四小时,”皮子得意洋洋地朝他微笑着,说道。
苏铁大惑不解,愣在那里。
皮子脸上有种胜利者的神态。
“你来迟了,苏铁。”皮子极其神秘地对苏铁低声说,“我告诉你,你别怪我。在这栋漂亮的小楼里,住着一位寂寞的老头子。他惟一的儿子,已在美国定居。贺琼是他女儿,可她不买老头子的账。老头子一心要跟女儿和好。他的好心眼儿多得全身都是!你看见那个老婆子了吧。当年她儿子给这老头子献过一次血,但不幸死了。这老头子就把她收留在家里。”
“你来干什么?”苏铁张口打断他。
皮子瞅着他,笑了一阵。
“我的鼻子可比狗灵敏多了。”皮子说,“我一来老头子就喜欢上我啦!你不知道贺琼这名字有多大妙用。它一下子让老头子激动起来,马上对我另眼看待啦。我能把老头子哄得团团转。你没想过我会从一个被人瞧不起的小书贩子,一跃成为一个花花公子吧。”
“我没想过。”苏铁冷笑道,“你很会算计。”
皮子拉住他的手:
“走,跟我过去,你听我叫他干爹。”
苏铁甩开皮子,轻蔑地望他一眼,拔脚就走。
皮子在后面喊他。
他头也不回,快步走了出去。
〇
苏铁离开花园庄,乘上电车。
跟人们挤了一阵,也不看到了什么地方,又走下来。
他觉得全身的欲望,都集中在了腿上,需要不停地走动。
他摸了摸口袋,拿出贺琼昨夜给他的那封信,连同那十块钱,默默地撕碎了。
他把碎屑紧紧攥在手里。
他很明白自己撕碎的是什么,但他没有冲动。
他逐渐地心平气和了。
他张着眼睛,却什么也不看。
整个世界离得他那么遥远,使他如同走在一荒凉的旷野上。
苏铁不知道自己走过几道大街,或者是原地未动。
一个人向他猛冲过来,他都不知道。
他差不多被人撞倒了。
等他站稳,他才转身看到那个人飞快地钻进一条胡同,不见了。
他扭过脸去,发现两位民警向他赶过来。
在他们背后,有一家银行。
门口围着很多人,正在指点被坏小子砸坏的茶色窗玻璃。
他止不住轻松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已经走过去的民警,猛地回头质问他。
他立刻拉下脸来,直直地盯着他们。
“回头再找你算账!”民警威吓说。
转身又骂:
“渣滓!”
苏铁听得真真的,却没有发怒。
他在心里平静地咀嚼那个词。终因为索然无味,而吐掉了。他的眼前,却跳过来民警那张宽大庸俗的脸。他恶毒地想,这是个该遭阉割的家伙。
既而又想,整个城市,也是他妈该遭阉割。
他不知不觉地走上天桥。
靠着栏杆,停在那里。
在他身后,车辆如飞。
他的下面,万头攒动。
他从上面静静地凝望着那些极为相似的头顶。
他怀疑地询问自己,他们在干什么。
忽然觉得桥体晃晃悠悠,正向地下倾斜。
他展开手掌,让破碎的信和钞票,向人们头上飞扬下去。
有人停下来,抬头向上面观望。
他笑了笑,离开栏杆,走下天桥。
他又遛达到他家附近。他突然躲到了一旁,从暗处看着贺琼用轮椅推着丈夫,慢慢走过来,又慢慢走过去。
病人的眼睛,安静地闭着,对大街上的一切,无动于衷。
苏铁的心,怦怦直跳。
他冲出来,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
经过前面的街口,他放慢了脚步。
他用隐含很深的眼睛,再次打量城市河流中的繁忙景象时,一股无比崇敬的情绪,不招自来。
……那么多人,都了不起。
他觉得脸上湿湿的。
一摸,是泪水。
(《长江文艺》2011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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