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拉西姆又微微一笑,想走。可是伊凡·伊里奇同他一起觉得很愉快,不肯放他走。
“还有,请你把那把椅子给我推过来。不,是那一把,让我搁腿。腿搁得高,好过些。”
盖拉西姆端过椅子,轻轻地把它放在长沙发前,然后抬起伊凡·伊里奇的双腿放在上面。当盖拉西姆把他的腿高高抬起时,他觉得舒服些。
“腿抬得高,我觉得舒服些,”伊凡·伊里奇说。“你把这个枕头给我垫在下面。”
盖拉西姆照他的吩咐做了。他又把他的腿抬起来放好。盖拉两姆抬起他的双腿,他觉得确实好过些。双腿一放下,他又觉得不舒服。
“盖拉西姆,”伊凡·伊里奇对他说,“你现在有事吗?”
“没有,老爷,”盖拉西姆说,他已学会像城里仆人那样同老爷说话。
“你还有什么活要干?”
“我还有什么活要干?什么都干好了,只要再劈点木柴留着明天用。”
“那你把我的腿这么高高抬着,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行!”盖拉西姆把主人的腿抬起来,伊凡·伊里奇觉得这样一点也不疼了。
“那么劈柴怎么办?”
“不用您老爷操心。这我们来得及的。”
伊凡·伊里奇叫盖拉西姆坐下抬着他的腿,并同他谈话。真奇怪,盖拉西姆抬着他的腿,他觉得好过多了。
从此以后伊凡·伊里奇就常常把盖拉西姆唤来,要他用肩膀扛着他的腿,并喜欢同他谈天。盖拉西姆做这事轻松愉快,态度诚恳,使伊凡·伊里奇很感动。别人身上的健康、力量和生气往往使伊凡·伊里奇感到屈辱;只有盖拉西姆的力量和生气不仅没有使他觉得伤心,反而使他感到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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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伊里奇之死 托尔斯泰(15)
伊凡·伊里奇觉得最痛苦的事就是听谎言,听大家出于某种原因都相信的那个谎言,他只是病了,并不会死,只要安心治疗,一定会好的。可是他知道,不论采取什么办法,他都不会好了,痛苦只会越来越厉害,直到死去。这个谎言折磨着他。他感到痛苦的是,大家都知道,他自己也知道他的病很严重,但大家都讳言真相而撒谎,还要迫使他自己一起撒谎。谎言,在他临死前夕散布的谎言,把他不久于人世这样严肃可怕的大事,缩小到访问、挂窗帘和晚餐吃鳇鱼等小事,这使他感到极其痛苦。说也奇怪,好多次当他们就他的情况编造谎言时,他差一点大声叫出来:“别再撒谎了,我快要死了。这事你们知道,我也知道,所以大家别再撒谎了。”但他从来没有勇气这样做。他看到,他不久于人世这样严肃可怕的事,被周围的人看成只是一件不愉快或者不体面的事(就像一个人走进会客室从身上散发出臭气一样),还要勉强维持他一辈子苦苦撑住的“体面”。他看到,谁也不可怜他,谁也不想了解他的真实情况。只有盖拉西姆一人了解他,并且可怜他。因此只有同盖拉西姆在一起他才觉得好过些。盖拉西姆有时通宵扛着他的腿,不去睡觉,嘴里还说:“您可不用操心,老爷,我回头会睡个够的。”这时他感到安慰。或者当盖拉西姆脱口而出亲热地说:“要是你没病就好了,我这样伺候伺候你算得了什么?”他也感到安慰。只有盖拉西姆一人不撒谎,显然也只有他一人明白真实情况,并且认为无须隐讳,但他怜悯日益消瘦的老爷。有一次伊凡·伊里奇打发他走,他直截了当地说:
“我们大家都要死的。我为什么不能伺候您呢?”他说这话的意思就是,现在他不辞辛劳,因为伺候的是个垂死的人,希望将来有朝一日轮到他的时候也有人伺候他。
除了这个谎言,或者正是由于这个谎言,伊凡·伊里奇觉得特别痛苦的是,没有一个人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可怜他。伊凡·伊里奇长时期受尽折磨,有时特别希望——尽管他不好意思承认——有人像疼爱有病的孩子那样疼爱他。他真希望有人疼他,吻他,对着他哭,就像人家疼爱孩子那样。他知道,他是个显赫的大官,已经胡子花白,因此这是不可能的,但他还是抱着这样的希望。他同盖拉西姆的关系近似这种关系,因此跟盖拉西姆在一起,他感到安慰。伊凡·伊里奇想哭,要人家疼他,对着他哭,不料这时他的法院同事谢贝克走来了,伊凡·伊里奇不仅没有哭,没有表示亲热,反而板起脸,现出严肃和沉思的神气,习惯成自然地说了他对复审的意见,并且坚持自己的看法。他周围的这种谎言和他自己所做的谎言,比什么都厉害地毒害了他生命的最后日子。
有一天早晨。伊凡·伊里奇知道这是早晨,因为每天早晨都是盖拉西姆从书房里出去,男仆彼得进来吹灭蜡烛,拉开一扇窗帘,悄悄地收拾房间。早晨也好,晚上也好,礼拜五也好,礼拜天也好,反正都一样,反正没有区别:永远是一刻不停的难堪的疼痛;意识到生命正在无可奈何地消逝,但还没有完全消逝;那愈益逼近的可怕而又可恨的死,只有它才是真实的,其他一切都是谎言。在这种情况下,几天、几个礼拜和几小时有什么区别?
“老爷,您要不要用茶?”
“他还是老一套,知道老爷太太每天早晨都要喝茶,”他想,接着回答说:
“不用了。”
“您要不要坐到沙发上去?”
“他得把屋子收拾干净,可我在这里碍事。我太邋遢,太不整齐了,”他想了想回答说:
“不,不用管我。”
男仆继续收拾屋子。伊凡·伊里奇伸出一只手。彼得殷勤地走过去。
“老爷,您要什么?”
“我的表。”
彼得拿起手边的表,递给他。
“八点半了。她们还没有起来吗?”
“还没有,老爷。瓦西里·伊凡内奇(这是儿子)上学去了,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关照过,要是您问起,就去叫醒她。要去叫她吗?”
“不,不用了。”他回答,接着想:“要不要喝点茶呢?”于是就对彼得说:“对了,你拿点茶来吧。”
伊凡·伊里奇之死 托尔斯泰(16)
彼得走到门口。伊凡·伊里奇独自留着觉得害怕。“怎么把他留住呢?有了,吃药。”他想了想,说:“彼得,给我拿药来。”接着又想:“是啊,说不定吃药还有用呢。”他拿起匙子,把药吃下去。“不,没有用。一切都是胡闹,都是欺骗,”他一尝到那种熟悉的甜腻腻的怪味,就想。“不,我再也不能相信了。可是那个疼,那个疼,要是能停止一会儿就好了。”他呻吟起来。彼得向他回过头来。“不,你去吧,拿茶来。”
彼得走了,剩下伊凡·伊里奇一个人。他又呻吟起来。他疼得很厉害,可呻吟主要不是由于疼痛,而是由于悲伤。“老是那个样子,老是那样的白天和黑夜。但愿快一点。什么快一点?死,黑暗。不,不!好死不如赖活!”
彼得托着茶盘进来,伊凡·伊里奇茫然看了他好一阵,认不出他是谁,不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他这种目光弄得彼得很狼狈。彼得现出尴尬的神色,伊凡·伊里奇才醒悟过来。
“噢,茶……”他说,“好的,放着。你帮我洗洗脸,拿一件干净衬衫来。”
伊凡·伊里奇开始梳洗。他断断续续地洗手,洗脸,刷牙,梳头,然后照照镜子。他感到害怕,特别是看到他的头发怎样贴着苍白的前额。
彼得给他换衬衫。他知道他要是看到自己的身体,一定会更加吃惊,因此不往身上看。梳洗完毕了,他穿上晨衣,身上盖了一条方格毛毯,坐到扶手椅上喝茶。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神清气爽,但一喝茶,立刻又感到那种味道、那种疼痛。他勉强喝完茶,伸直腿躺下来。他躺下,让彼得走。
还是那个样子。一会儿出现了一线希望,一会儿又掉进绝望的海洋。老是疼,老是疼,老是悲怆凄凉,一切都是老样子。独个儿待着格外悲伤,想叫个人来,但他知道同人家待在一起更难受。“最好再来点儿吗啡,把什么都忘记。我要请求医生,叫他想点别的办法。这样可真受不了,真受不了!”
一小时、两小时就这样过去了。忽然前厅里响起了铃声。会不会是医生?果然是医生。他走进来,精神饱满,容光焕发,喜气扬扬。那副神气仿佛表示:你们何必这样大惊小怪,我这就来给你们解决问题。医生知道,这样的表情是不得体的,但他已经习惯了,改不掉,好像一个人一早穿上大礼服,就这样穿着一家家去拜客,没有办法改变了。
医生生气勃勃而又使人宽慰地搓搓手。
“啊,真冷,可把我冻坏了。让我暖和暖和身子,”他说这话时的神气仿佛表示,只要稍微等一下,等他身子一暖和,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嗯,怎么样?”
伊凡·伊里奇觉得,医生想说:“情况怎么样?”但他觉得不该那么问,就说:“晚上睡得怎么样?”
伊凡·伊里奇望着医生的那副神气表示:“您老是撒谎,怎么不害臊?”但医生不理会他的表情。
伊凡·伊里奇就说:
“还是那么糟。疼痛没有消除,也没有减轻。您能不能想点办法……”
“啊,你们病人总是这样。嗯,这会儿我可暖和了,就连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那么仔细,也不会对我的体温有意见了。嗯,您好。”医生说着握了握病人的手。
接着医生收起戏谑的口吻,现出严肃的神色给病人看病:把脉,量体温,叩诊,听诊。
伊凡·伊里奇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毫无意思,全是骗人的,但医生跪在他面前,身子凑近他,用一只耳朵忽上忽下地细听,脸上显出极其认真的神气,像体操一般做着各种姿势。伊凡·伊里奇面对这种场面,屈服了,就像他在法庭上听辩护律师发言一样,尽管他明明知道他们都在撒谎以及为什么撒谎。
医生跪在沙发上,还在他身上敲着。这当儿门口传来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绸衣裳的声,还听见她在责备彼得没有及时向她报告医生的来到。
她走进来,吻吻大夫,立刻振振有词地说,她早就起来了,只是不知道医生来了才没有及时出来迎接。
伊凡·伊里奇对她望望,打量着她的全身,对她那白净浮肿的双手和脖子、光泽的头发和充满活力的明亮眼睛感到嫌恶。他从心底里憎恨她。她的亲吻更激起他对她的难以克制的憎恨。
她对待他和他的病还是老样子。正像医生对病人的态度都已定型不变那样,她对丈夫的态度也已定型不变:她总是亲昵地责备他没有照规定服药休息,总是怪他自己不好。
“嗳,他这人就是不听话!不肯按时吃药。尤其是他睡的姿势不对,两腿搁得太高,这样睡对他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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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伊里奇之死 托尔斯泰(17)
她告诉医生他怎样叫盖拉西姆扛着腿睡。
医生鄙夷不屑而又和蔼可亲地微微一笑,仿佛说:“有什么办法呢?病人总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来,但情有可原。”
检查完毕,医生看了看表。这时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向伊凡·伊里奇宣布,不管他是不是愿意,她今天就去请那位名医来,让他同米哈伊尔·达尼洛维奇(平时看病的医生)会诊一下,商量商量。
“请你不要反对。我是为我自己才这样做的,”她嘲讽地说,让他感到这一切都是为她而做的,因此他不该拒绝。他不做声,皱起眉头。他觉得周围是一片谎言,很难判断是非曲直。
她为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自己。她对他说这样做是为了她自己,那倒是真的,不过她的行为叫人很难相信,因此必须从反面来理解。
十一点半,那位名医果然来了。又是听诊,又是当着他的面一本正经地交谈,而到了隔壁房间又是谈肾脏,谈盲肠,又是一本正经地问答,又是避开他现在面临的生死问题,大谈什么肾脏和盲肠有毛病,米哈伊尔·达尼洛维奇和名医又都主张对肾脏和盲肠进行治疗。
名医临别时神态十分严肃,但并没有绝望。伊凡·伊里奇眼睛里露出恐惧和希望的光芒仰望着名医,怯生生地问他,是不是还能恢复健康。名医回答说,不能保证,但可能性还是有的。伊凡·伊里奇用满怀希望的目光送别医生,他的样子显得那么可怜,以致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走出书房付给医生出诊费时都忍不住哭了。
被医生鼓舞起来的希望并没有持续多久。还是那个房间,还是那些图画,还是那些窗帘,还是那种墙纸,还是那些药瓶,还是他那个疼痛的身子。伊凡·伊里奇呻吟起来,给他注射了吗啡,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醒来时,天色开始发黑。仆人给他送来晚餐,他勉强吃了一点肉汤。于是一切如旧,黑夜又来临了。
饭后七点钟,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走进他的房间。她穿着晚礼服,丰满的胸部被衣服绷得隆起,脸上有扑过粉的痕迹。早晨她就提起,今晚她们要去看戏。萨拉·贝娜到这个城里做访问演出,她们定了一个包厢。那也是他的主意。这会儿,他把这事忘记了,她那副打扮使他生气。不过,当他记起是他要她们定包厢去看戏的,认为孩子们看这戏可以获得美的享受,他就把自己的愤怒掩饰起来。
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进来的时候得意扬扬,但仿佛又有点负疚。她坐下来,问他身体怎么样,不过他看出,她只是为了应酬几句才问的,并非真的想了解什么,而且知道也问不出什么来。接着她就讲她要讲的话:她本来说什么也不愿去,可是包厢已经定了,爱伦和女儿,还有彼特利歇夫(法院侦讯官,未来的女婿)都要去,总不能让他们自己去,她其实是宁可待在家里陪他的。现在她只希望她不在家时,他能照医生的嘱咐休息。
“对了,费多尔·彼得罗维奇(未来的女婿)想进来看看你,行吗?还有丽莎。”
“让他们来好了。”
女儿走进来。她打扮得漂漂亮亮,露出部分年轻的身体。对比之下,他觉得更加难受。她却公然显示她健美的身体。显然她正在谈恋爱,对妨碍她幸福的疾病、痛苦和死亡感到嫌恶。
费多尔·彼得罗维奇也进来了。他身穿燕尾服,头发烫出波纹,雪白的硬领夹着青筋毕露的细长脖子,胸前露出一大块白硬衬,瘦长的黑裤紧裹着两条强壮的大腿,手上套着雪白的手套,拿着大礼帽。
一个中学生在他后面悄悄走进来。这个可怜的孩子穿一身崭新的学生装,戴着手套,眼圈发黑——伊凡·伊里奇知道怎么会这样。
他总是很怜悯儿子。儿子那种满怀同情的怯生生目光使他心惊胆战。伊凡·伊里奇觉得除了盖拉西姆以外,只有儿子一人了解他、同情他。
大家都坐下来,又问了一下病情。接下来是一片沉默。丽莎问母亲要望远镜。母女俩争吵起来,不知是谁拿了,放在什么地方。这事弄得大家都很不高兴。
费多尔·彼得罗维奇问伊凡·伊里奇有没有看过萨拉·贝娜。伊凡·伊里奇起初没听懂他问什么,后来才说:
“没有,您看过吗?”
“看过了,她演《阿德里安娜·莱科芙露尔》⑧。”
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说,她演那种角色特别好。女儿不同意她的看法。大家谈到她的演技又典雅又真挚——那题目已谈过不知多少次了。
谈话中间,费多尔·彼得罗维奇对伊凡·伊里奇瞧了一眼,不做声了。其他人跟着瞧了一眼,也不做声了。伊凡·伊里奇睁大眼睛向前望望,显然对他们很生气。这种尴尬的局面必须改变,可是怎么也无法改变。必须设法打破这种沉默,谁也不敢这样做,大家都害怕,唯恐这种礼貌周到的虚伪做法一旦被揭穿,真相就会大白。丽莎第一个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她想掩饰大家心里都有的感觉,却脱口而出:
“嗯,要是去的话,那么是时候了,”她瞧了瞧父亲送给她的表,说。接着对未婚夫会意地微微一笑,衣服响着站起来。
大家都站起来,告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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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伊里奇之死 托尔斯泰(18)
等他们一走,伊凡·伊里奇觉得好过些,因为虚伪的局面结束了,随着他们一起消失了,但疼痛如旧。依旧是那种疼痛,依旧是那种恐惧,一点也没有缓和,而是每况愈下。
时间还是一分钟又一分钟、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过去,一切如旧,没完没了,而无法避免的结局却越来越使人不寒而栗。
“好的,你去叫盖拉西姆来。”他回答彼得说。
九
妻子深夜才回家。她踮着脚悄悄进来,但他还是听见她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睛,连忙又闭上。她想打发盖拉西姆走开,自己陪他坐一会儿。他却睁开眼睛,说:
“不,你去吧。”
“你很难受吗?”
“老样子。”
“服点鸦片吧。”
他同意了,服了点鸦片。她走了。
直到清晨三时,他一直处在痛苦的迷糊状态中。他仿佛觉得人家硬把他这个病痛的身子往一个又窄又黑又深的口袋里塞,一个劲地往下塞,却怎么也塞不到袋底。这件可怕的事把他折磨得好苦。他又害怕,又想往下沉,不断挣扎,越挣扎越往下沉。他突然跌了下去,随即惊醒过来。依旧是那个盖拉西姆坐在床脚跟,平静而耐心地打着瞌睡。他却躺在那里,把那双穿着袜子的瘦腿搁在盖拉西姆肩上;依旧是那支有罩的蜡烛,依旧是那种一刻不停的疼痛。
“你去吧,盖拉西姆。”他喃喃地说。
“不要紧,老爷,我坐坐。”
“不,你去吧。”
他放下腿,侧过身子来睡。他开始可怜自己。他等盖拉西姆走到隔壁屋里,再也忍不住,就像孩子般痛哭起来。他哭自己的无依无靠,哭自己的孤独寂寞,哭人们的残酷,哭上帝的残酷和冷漠。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狠心地折磨我?……”
他知道不会有回答,但又因得不到也不可能得到回答而痛哭。疼痛又发作了,但他一动不动,也不呼号。他自言自语:“痛吧,再痛吧!可是为了什么呀?我对你做了什么啦?这是为了什么呀?”
后来他安静了,不仅停止哭泣,而且屏住呼吸,提起精神来。他仿佛不是在倾听说话声,而是在倾听灵魂的呼声,倾听自己思潮的翻腾。
“你要什么呀?”这是他听出来的第一句明确的话。“你要什么呀?你要什么呀?”他一再问自己,“要什么?”——“摆脱痛苦,活下去。”他自己回答。
他又全神贯注地倾听,连疼痛都忘记了。
“活下去,怎么活?”心灵里有个声音问他。
“是的,活下去,像我以前那样活得舒畅而快乐。”
“像你以前那样,活得舒畅而快乐吗?”心灵里的声音问。于是他开始回忆自己一生中美好的日子。奇怪的是,所有那些美好的日子现在看来一点也不美好,只有童年的回忆是例外。童年时代确实有过欢乐的日子,要是时光能倒转,那是值得重温的。但享受过当年欢乐的人已经不存在了,存在的似乎只有对别人的回忆。
自从伊凡·伊里奇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以来,过去的欢乐都在他眼里消失了,或者说,变得不足道了,变得令人讨厌了。
离童年越远,离现在越近,那些欢乐就越显得不足道、越可疑。这是从法学院开始的。在那里还有点真正美好的事:还有欢乐,还有友谊,还有希望。但读到高年级,美好的时光就越来越少。后来开始在官府供职,又出现了美好的时光:那是对一个女人的倾慕。后来生活又浑浑噩噩,美好的时光更少了,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结婚……是那么意外,那么叫人失望。妻子嘴里的臭味,放纵情yu,装腔作势!死气沉沉地办公,不择手段地捞钱,就这样过了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始终是那么一套。而且越是往后,就越是死气沉沉。我在走下坡路,却还以为在上山。就是这么一回事。大家都说我官运亨通,步步高升,其实生命在我脚下溜掉……如今瞧吧,末日到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这样?生活不该那么无聊,那么讨厌。不该!即使生活确是那么讨厌,那么无聊,那又为什么要死,而且死得那么痛苦?总有点不对头。
“是不是我的生活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头?”他忽然想到。“但我不论做什么都是循规蹈矩的,怎么会不对头?”他自言自语,顿时找到了唯一的答案:生死之谜是无法解答的。
如今你到底要什么呢?要活命?怎么活?像法庭上听到民事执行吏高呼:“开庭了!”时那样活。“开庭了,开庭了!”他一再对自己说。“喏,现在要开庭了!可我又没有罪!”他恨恨地叫道。“为了什么呀?”他停止哭泣,转过脸来对着墙壁,一直思考着那个问题: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恐怖?为什么?
然而,不管他怎样苦苦思索,都找不到答案。他头脑里又出现了那个常常出现的想法:这一切都是由于他生活过得不对头。他重新回顾自己规规矩矩的一生,立刻又把这个古怪的想法驱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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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伊里奇之死 托尔斯泰(19)
又过了两个礼拜。伊凡·伊里奇躺在沙发上已经起不来了。他不愿躺在床上,就躺在长沙发上。他几乎一直面对墙壁躺着,孤独地忍受着那难以摆脱的痛苦,孤独地思索着那难以解答的问题:“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真的要死吗?”心灵里有个声音回答说:“是的,这要死的。”——“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那声音回答说:“不为什么,就是这样。”除此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自从伊凡·伊里奇开始生病,自从他第一次看医生以来,他的心情就分裂成两种对立的状态,两种状态交替出现着:一会儿是绝望地等待着神秘而恐怖的死亡,一会儿是希望和紧张地观察自己身上的器官。一会儿眼前出现了功能暂时停止的肾脏或者盲肠,一会儿又出现了无可避免的神秘而恐怖的死亡。
这两种心情从一开始生病就交替出现;但随着病情的发展,他就觉得肾脏的功能越来越可疑,越来越虚幻,而日益逼近的死亡却越来越现实。
他只要想想三个月前的身体,再看看现在的情况,看看他怎样一步步不停地走着下坡路,任何侥幸的心情就自然而然土崩瓦解了。
近来,他面向沙发背躺着,感到异常孤寂,那是一种处身在闹市和许多亲友中间却没有人理睬他而感到的孤寂,即使跑遍天涯海角都找不到的孤寂。处身在这种可怕的孤寂中,他只能靠回忆往事度日。一幕幕往事像图画般浮现在他眼前。他总是从近期的事开始,一直回忆到遥远的过去,回忆到童年时代,然后停留在那些往事上。譬如他从今天给他端来的李子酱,就会想到童年吃过的干瘪法国李子,觉得别有风味,吃到果核,满口生津。同时他又会想到当年的种种情景:保姆、兄弟、玩具。“那些事别去想了……太痛苦了,”伊凡·伊里奇对自己说,思想又回到现实上来。他瞧着羊皮沙发上的皱纹和沙发背上的钮扣。“山羊皮很贵,又不牢;有一次就为这事争吵过。还记得当年我们撕坏父亲的皮包,因此受罚,但那是另一种山羊皮,是另一次争吵……妈妈还送包子来给我们吃。”他的思想又停留在童年时代,他又感到很难过。他竭力驱散这种回忆,想些别的事。
在一系列往事的回忆中,他又想到了那件事:他怎样生病和病情怎样恶化。他想到年纪越小,越是充满生气。生命里善的因素越多,生命力也就越充沛。两者互为因果。“病痛越来越厉害,整个生命也就越来越糟,”他想。“生命开始还有一点光明,后来却越来越暗淡、消逝得越来越快,离死越来越近。”他忽然想到,一块石子落下总是不断增加速度,生命也是这样,带着不断增加的痛苦,越来越快地掉落下去,掉进痛苦的深渊。“我在飞逝……”他浑身打了个哆嗦,试图抗拒,但知道这是无法抗拒的。他的眼睛虽已疲劳,却依旧瞪着前面,瞪着沙发背。他等待着,等待着那可怕的坠落、震动和灭亡。“无法抗拒,”他自言自语。“真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是无法知道。要是说我生活得不对头,那还有理由解释,可是不能这么说,”他对自己说,想到自己一辈子奉公守法,过着正派而体面的生活。“不能这么说,”他嘴上露出冷笑,仿佛人家会看到他这个样子,并且会因此受骗似的。“可是找不到解释!折磨,死亡……为了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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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伊里奇之死 托尔斯泰(20)
这样过了两个礼拜。在这期间发生了伊凡·伊里奇夫妇所希望的那件事:彼特里歇夫正式来求婚。这事发生在一天晚上。第二天,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走进丈夫房间,考虑着怎样向他宣布彼特里歇夫求婚的事,但就在那天夜里,伊凡·伊里奇的病情又有新的发展。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发现他又躺在长沙发上,但姿势跟以前不同。他仰天躺着,呻吟着,眼睛呆滞地瞪着前方。
她谈起吃药的事。他把目光转到她身上。她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她发现他的目光里充满对她的愤恨。
“看在基督份上,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吧!”他说。
她正想出去,但这当儿女儿进来向他请安。他也像对妻子那样对女儿望望,而对女儿问候病情的话只冷冷地说,他不久就会让她们解脱的。母女俩默不做声,坐了一会儿走了。
“我们究竟有什么过错呀?”丽莎对母亲说。“仿佛都是我们弄得他这样似的!我可怜爸爸,可他为什么要折磨我们?”
医生按时来给他看病。伊凡·伊里奇对他的问题只回答“是”或者“不是”,并愤怒地盯住医生,最后说:
“您明明知道毫无办法,那就让我去吧!”
“我们可以减轻您的痛苦。”医生说。
“这点您也办不到,让我去吧!”
医生走到客厅,告诉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情况很严重,只有一样东西可以减轻他的痛苦,就是鸦片。
医生说,他肉体上的痛苦很厉害,这是事实,但精神上的痛苦比肉体上的痛苦更厉害,而这也是他最难受的事。
他精神上的痛苦就是,那天夜里他瞧着盖拉西姆睡眼惺忪、颧骨突出的善良的脸,忽然想:我这辈子说不定真的过得不对头。
他忽然想,以前说他这辈子生活过得不对头,他是绝对不同意的,但现在看来可能是真的。他忽然想,以前他有过轻微的冲动,反对豪门权贵肯定的好事,这种冲动虽然很快就被他自己克制住,但说不定倒是正确的,而其他一切可能都不对头。他的职务,他所安排的生活,他的家庭,他所献身的公益事业和本职工作,这一切可能都不对头。他试图为这一切辩护,但忽然发现一切都有问题,没有什么可辩护的。
“既然如此,那么现在在我将离开世界的时候,发觉我把天赋予我的一切都糟蹋了,但又无法挽救,那可怎么办?”他自言自语。他仰天躺着,重新回顾自己的一生。早晨他看到仆人,后来看到妻子,后来看到女儿,后来看到医生,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证实他夜间所发现的可怕真理。他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他赖以生活的一切,并且明白这一切都不对头,这一切都是掩盖着生死问题的可怕的大骗局。这种思想增加了他肉体上的痛苦,比以前增加了十倍。他不断呻吟,辗转反侧,扯着身上的衣服。他觉得衣服束缚他,使他喘不过气来。他为此憎恨它们。
医生给了他大剂量鸦片,他昏睡过去,但到吃晚饭时又开始折腾。他把所有的人都赶走,不断地翻来覆去。
妻子走过来对他说:
“约翰,心肝,你就为了我(为了我?)这么办吧。这没有什么害处,常常还有点用。真的,这没什么。健康的人也常常……”
他睁大眼睛,问:
“什么事?进圣餐吗?干什么呀?不用了!不过……”
她哭了。
“好吗,我的亲人?我去叫我们的神父来,他这人挺好。”
“好,太好了。”他说。
神父来了,听了他的忏悔,他觉得好过些,疑虑似乎减少些,痛苦也减轻了,刹那间心里看到了希望。他又想到了盲肠,觉得还可以治愈。他含着眼泪进了圣餐。
他进了圣餐,又被放到床上,刹那间觉得好过些,并且又出现了生的希望。他想到他们曾建议他动手术。“活下去,我要活下去!”他自言自语。妻子走来祝贺;她敷衍了几句,又问:
“你是不是感到好些?”
他眼睛不看她,嘴里说:“是。”
她的服装,她的体态,她的神情,她的腔调,全都向他说明一个意思:“不对头。你过去和现在赖以生活的一切都是谎言,都是对你掩盖生死大事的骗局。”他一想到这点,心头就冒起一阵愤恨,随着愤恨又感觉到肉体上的痛苦,同时意识到不可避免的临近的死亡。接着又增加了一种新的感觉:拧痛、刺痛和窒息。
当他说“是”的时候,他的脸色是可怕的。他说了一声“是”,眼睛直盯住她的脸,接着使出全身的力气迅速地把脸转过去,伏在床上嚷道:
“都给我走,都给我走,让我一个人待着!”
十二
从那时起,他连续三天一刻不停地惨叫,叫得那么可怕,就是隔着两道门听了也觉得毛骨悚然。当他回答妻子的时候,他明白他完了,无法挽救了,末日到了,生命的末日到了,可是生死之谜始终没有解决,永远是个谜。
“哎哟!哎哟!哎哟!”他用不同的音调惨叫着。他开始嚷道:“我不要!”接下去又是哎哟哎哟地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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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伊里奇之死 托尔斯泰(21)
整整三天,他一刻不停地在那个黑口袋里拼命挣扎,而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力量却无可抗拒地把他往口袋里塞。他好像一个死刑犯,落到刽子手手里,知道没有生路了。他每分钟都感觉到,不管他怎样挣扎,他是越来越接近那恐怖的末日了。他觉得他的痛苦在于他正被人塞到那个黑窟窿里去,而更痛苦的是他不能爽爽快快落进去。他所以不能爽爽快快落进去,是因为他认为他的生命是有价值的。这种对自己生命的肯定,阻碍了他,不让他走,使他特别痛苦。
突然,他的胸部和腰部受到猛烈的打击,呼吸更加困难,他掉到窟窿里。在窟窿底里有一道亮光。他觉得自己仿佛处身在火车车厢里,你以为火车在前进,其实却在后退。这时他突然辨出了方向。
“是的,一切都不对头,”他自言自语,“但没有关系,可以纠正的。可怎样才算‘对头’呢?”他问自己,接着突然沉默了。
第三天傍晚,他临终前两小时,念中学的儿子悄悄地进来,走到父亲床跟前。垂死的人一直在惨叫,挥动双臂。他的一只手落在儿子头上。儿子捉住他的手,把它贴在嘴唇上,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伊凡·伊里奇掉了下去,看见了光。他领悟到他的生活过得不对头,但还可以纠正。他问自己:怎样才“对头”,接着一动不动地留神听着。他感到有人在吻他的手。他睁开眼睛,对儿子瞧了一眼。他可怜起儿子来。妻子走到他跟前。他对她瞧了一眼。她张开嘴,鼻子上和面颊上挂着眼泪,露出绝望的神情瞧着他。他为她难过。
“是的,我把他们害苦了,”他想。“他们真可怜,但等我一死,他们就会好过些。”他想把这话说出来,可是没有力气说。“不过,何必说呢,应该行动。”他想。他对着儿子用目光示意说:
“带他走……可怜……你也……”他还想说“原谅我”,但却说了“原来我”。他已经没有力气纠正,只摆了摆手,知道谁需要听懂自然会懂的。
他恍然大悟,原来折磨他的东西消失了,从四面八方消失了,从一切方面消失了。他可怜他们,应该使他们不再受罪。应该使他们,也使自己摆脱种种痛苦。“多么简单,多么快乐,”他想。“疼痛呢?”他问自己。“它哪儿去了?嗳,疼痛,你在哪儿啊!”
他留神倾听。
“噢,它在这里。好吧,疼就疼吧。”
“那么死呢?它在哪里?”
他寻找着往常折磨他的死的恐惧,可是没有找到。它在哪里?什么样的死啊?他一点也不觉得恐惧,因为根本没有死。
没有死,只有光。
“原来如此!”他突然说出声来。“多么快乐呀!”
对于他,这一切都只是一刹那的事,这一刹那的含义没有再变。但旁人看到,临死前他又折腾了两小时。他的胸膛里咯咯发响,皮包骨头的身体不断抽搐。接着咯咯声越来越少,喘息也越来越微弱。
“过去了!”有人在他旁边说。
他听见这话,心里重复了一遍。“死过去了,”他对自己说。“再也不会有死了。”
他吸了一口气,吸到一半停住,两腿一伸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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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伊里奇之死 托尔斯泰(22)
【作者简介】列夫·托尔斯泰(1828~1910),19世纪俄国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出生于贵族家庭,1840年入喀山大学,受到卢梭、孟德斯鸠等启蒙思想家影响。1847年退学回故乡,在自己领地上做改革农奴制的尝试。1851~1854年在高加索军队中服役并开始写作。1854~1855年参加克里米亚战争。1855年11月到彼得堡进入文学界,其成名作:自传体小说《童年》(1855)、《少年》(1857)反映了他对贵族生活的批判态度,“道德自我修养”主张和擅长心理分析的特色。他的《战争与和平》(1863~1869)、《安娜·卡列尼娜》(1873~1877)、《复活》(1889~1899),都是举世闻名的文学巨著。托尔斯泰晚年力求过简朴的平民生活,1910年10月从家中出走,11月7日一代文学巨匠病逝于一个小站,享年82岁。
【专家点评】《伊凡·伊里奇之死》是托尔斯泰晚年一部重要的代表作。作品一经发表就引起强烈反响,法国作家莫泊桑深深为之折服,曾经感叹说:“我看到,我的全部创作活动都算不上什么,我的整整十卷作品分文不值。”
纵观古今,文学中从不缺乏对死亡的描绘。但在19世纪之前文学中的死大都为的是某种“崇高”:祖国、民族、信仰、自由、爱情……可以将这种死归为古典的死,因为这其中的人其实是作为“类”而存在的人,所以往往“死得其所”。同时,对死亡的描绘是外在的,是他人眼中的死。然而,人作为个体与群体的双重存在,死对他而言还有另一面:死亡是每个人的生命存在中最内在、最本己的体验,是无可替代、无从借鉴、无法逃避,甚至无力言说的。现代文学大都描写个体的人面对死亡时的孤独、无奈、虚无、荒诞感,这可以称其为现代的死,这种描绘往往是内在的,濒死者的感受。
《伊凡·伊里奇之死》正是一部处于古典和现代之间的表现死亡主题的伟大作品。
小说开篇从旁观者的角度描绘了普通人对死的回避:每个人想的都是伊凡·伊里奇死后能够获得的好处,每个人都认为“死”是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甚至包括伊凡·伊里奇最好的朋友,他的妻子、儿女。
伊凡·伊里奇本人当初何尝不是如此?只有当他由于疾病不得不脱离他汲汲为之的生活的时候,他才真正思考什么是死?为何而生?病榻之上回顾一生,伊凡才突然发现“过得不对头”:他从没有真正生活过,他的一生都是在他人意见左右下的存在,他不过是他人的影子!他们所有人都没想过,为何而生?
所有的人又都在逃避死,都以虚伪、自私的态度遮蔽死亡。没有人想真正关心濒死者此时的感受,他也因此而孤独无助!只有那普通的农夫盖拉西姆,无意中说的话,让他感到些许安慰:你是病人,而我们都是要死的。
伊凡·伊里奇身上,肉体的毁灭与灵魂的觉醒是共同发生的。小说开头曾经写道,死后的伊凡,神色庄重,“脸上的神态似乎表示,他已尽了责任,而且尽得很周到。此外,那神态还在责备活人或者提醒他们什么事”。
提醒什么呢?
思考过死,才能更好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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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加尔的梦 柯罗连科(1)
这是苦命的玛加尔做的一个梦,流落在穷乡僻壤,这就是那个一贯多灾多难的玛加尔。
他的家乡,荒僻小村恰尔岗,孤零零湮没在遥远的雅库梯原始森林里。玛加尔的祖先从林中开垦出一块冻土,虽然周围依旧耸立着敌意重重的密林,但他们毫不灰心。开辟出来的空地上逐渐篱墙蜿蜒,禾垛层层,炊烟缭绕的小帐篷鳞次栉比;终于,村中央小高坡上,一座钟楼仿佛凯旋旗似的直矗云霄。恰尔岗成了大村镇啦。
玛加尔的先辈刀耕火种,同原始森林搏斗,他们本身也不知不觉地变粗野了。他们娶雅库梯女人,说雅库梯话,采用雅库梯风俗。大俄罗斯民族的特性渐渐泯灭了。
不管怎样,我们的玛加尔还牢记着他是恰尔岗本地农民。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也打算死在这里。他对自己的身世颇为自豪,有时还骂别人是“可恶的雅库梯人”,其实他无论在习惯或生活方式上都与雅库梯人毫无差别。他很少说俄语,也说得相当蹩脚。他穿兽皮,着“高统毛靴”,平时的饮食是薄饼、砖茶,节日和特殊情况吃黄油,桌子上摆多少吃多少。他骑牛最拿手,有病则请巫师,巫师装神弄鬼,紧咬牙关冲着他乱蹦乱跳,要把附在玛加尔身上的病魇吓跑。
他拼命干活,穷困度日,饥寒交迫。除了无休止地为一日三餐操心外,他还有其他想法么?
当然有。
他常常酩酊大醉,醉后便痛哭一场。他说:“天哪!这算什么生活啊!”此外,他还说他想抛开这一切,“进山”去。那儿既不必耕种,也不必砍柴,甚至不必推磨碾谷,只要修行超度。至于那是什么山,在什么地方,他不甚清楚;他只晓得,第一,有这样一座山,第二,山在远处,远得连县警察局长老爷都找不到他……自然也就不必缴税了……
清醒时他不想这些,大概知道要找这样美好的山是不可能的;但醉后他胆子要壮些。他设想可能找不到这座山却流落到别的山上。“那我就完啦!”他说,但还是准备出发。如果说他没有实践这一心愿,大概是因为鞑靼移民卖给他的总是泡过马合烟的坏酒,他一喝就浑身无力,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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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加尔的梦 柯罗连科(2)
这是圣诞节前夕的事。玛加尔知道明天是个盛大节日。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想喝一通,但没什么东西可以换酒了,粮食也快完了。玛加尔已欠了本地商人和鞑靼人的债。但明天是个重要节日,不能干活。除了开怀畅饮,他还能干什么?这么一想他就感到很苦恼。这是什么生活啊!这样的隆冬盛节他连一瓶烧酒都喝不上!
他忽然想出一个好主意。他起身披上破皮袄。他的妻子,一个身强力壮而又十分丑陋的女人,对他那些说不上狡黠的计谋从来一目了然,这次也猜到他的打算了。
“鬼东西,到哪儿去?又要自个儿去喝酒了?”
“别嚷!我去买一瓶。明天咱们一块儿喝。”
他用力拍拍她的肩膀,拍得她直摇晃,还滑头地向她眼睛。女人总是这样的:她明知玛加尔会骗她,但经不住丈夫的爱抚,她让步了。
他出门牵上院里那匹白脑门的老马,揪住马鬃拉到雪橇旁,上了套。老马载着主人迅速出了大门。但它立刻又站住了,询问似的回头望着一味想心事的玛加尔。玛加尔便拉了拉左边的缰绳,策马向村边走去。
村边有一座小帐篷。炊烟从它顶上,也从其他帐篷顶上袅袅升起,团团白雾遮住了寒星和明月。火苗欢腾闪烁,从黝黑的冰块上映出反光。院里一片寂静。
这里住着远方来的异乡人。他们怎样来的,是什么风浪把他们抛到这荒僻老林的,玛加尔既不知道也不关心,但他乐意同他们做生意,因为他们并不欺诈他,讲价钱时也不太坚持。
玛加尔一进帐篷就走到火炉跟前,伸出冻僵的双手烤火。
“哟!”他喊了一声表明他很冷。
外乡人都在家。桌上点着蜡烛,虽然他们并没有干活。一个人躺在床上,吐着烟圈,若有所思地瞅着打旋的烟雾,显然它们勾起了他内心遥远的回忆。另一个坐在火炉对面,同样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火苗在燃烧的木柴上飞舞。
“你好哇!”玛加尔说道,想打破这使他难堪的沉默。
当然,他不知道外乡人今晚有什么伤心事,他们脑海中在想些什么,那些闪烁缭绕的烟火幻觉引起了他们什么样的想象。何况他有他自己的心事。
坐在炉旁的年轻人无精打采地望了玛加尔一眼,似乎没有认出他是谁。后来他猛地摆一摆头,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来。
“啊,玛加尔,你好啊!这太好了!和我们一起喝杯茶吧?”
他的话使玛加尔很高兴。
“喝茶么?”他反问,“这很好……老弟,很好……这太好啦!”
他急忙解开衣服,脱掉皮袄和帽子,他觉得自在多了。当他看到火红的木炭已经在茶炊里熊熊燃烧时,便对年轻人讨好地说:
“我喜欢你,真的!……真喜欢,真喜欢……整夜睡不着觉……”
外乡人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喜欢么?”他说,“那你需要什么?”
玛加尔踌躇了。
“做点生意,”他答道,“你怎么知道的?……好吧,喝过茶,我就说。”
主人主动请喝茶,玛加尔便认为可以得寸进尺了。
“有烤肉么?我爱吃。”他说。
“没有。”
“没关系。”玛加尔令人放心地说,“下次再吃吧,对吗?”他又问:“下一次吧?”
“行。”
现在玛加尔认为外乡人欠了他一块烤肉啦,这类债务他是从不放过的。
一小时后他又在雪橇上了。他廉价预售了五车木柴,预支了一个卢布。他一再向上帝发誓:今天不把钱喝掉。但心里却打算立刻喝掉它。怎么回事呢?眼前的口腹之惠压倒了良心的自责。他甚至毫不考虑,酒醉归家时受骗的忠实妻子会给他一顿毒打。
“上哪儿去,玛加尔?”外乡人见玛加尔的马不一直走,却往左拐,朝鞑靼人那边去,便笑着喊道。
“得儿,得儿!……这马真该死……走到哪边去啦!”玛加尔遮掩道,一边仍紧紧拉着左手的缰绳,而用右手缰绳轻轻地鞭策着马儿。
伶俐的马儿责备似的摆摆尾巴,不声不响地朝主人要它去的方向一颠一颠走去,不一刻,玛加尔雪橇的吱声在鞑靼人门口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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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加尔的梦 柯罗连科(3)
鞑靼人门口拴着几匹备了雅库梯式高鞍的马。
拥挤的小屋里闷热不堪。刺鼻的马合烟烟雾腾腾,慢慢顺着小壁炉冒出去。桌旁的凳子上坐着雅库梯来客;桌上摆着斟满酒的杯子;有些人在玩牌,个个面红耳赤,汗水涔涔。赌钱的人眼睛紧盯着纸牌,钱从口袋里掏进掏出。一个雅库梯醉汉坐在屋角草堆上,晃着身子,没完没了地唱着。他喊出粗野嘶哑的声音,没腔没调地反复唱着:明天就是盛大节日了,他今天喝醉啦。
玛加尔付了钱,接过一瓶酒。他把酒揣在怀里,悄悄走到一个黑暗角落里。他斟了一杯又一杯,接二连三地喝下去。酒很苦。因为过节,酒里羼了四分之三以上的水。显然马合烟却没有少羼。玛加尔每喝一杯,就得屏息片刻,两眼直冒金星。
他很快就醉了。他也坐到草堆上,双手抱着膝盖,把昏沉沉的脑袋靠在膝上。嗓子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些古怪嘶哑的声音。他唱着:明天要过节了,他已喝掉五车柴。
这时小屋越来越拥挤了。又进来许多顾客,是进村来做祈祷和喝鞑靼酒的雅库梯人。店主人看座位不够,从桌旁站起来,扫了大家一眼。目光落在屋角,看见了雅库梯人和玛加尔。
他走到雅库梯人身旁,一把抓住衣领推出屋去。然后来到玛加尔跟前,对他这个本地人更加优待:打开大门,飞起一脚把他踢出门外。可怜的玛加尔一头扎进了雪堆。
很难说玛加尔对这种态度是否生气。他觉得满脸是雪,衣袖里也灌进了雪。他勉强爬出雪堆,挣扎着走到那白脑门马跟前。
月儿高挂天空。大熊星座尾巴朝下。寒气更凛冽了。北方,一片半圆形乌云中不时闪闪烁烁射出初升的北极光的火红光柱。
白脑门马看来明白主人的境况,小心翼翼慢步回家。玛加尔摇摇晃晃坐在雪橇上,继续哼他的歌。他唱他喝掉了五车木柴,要挨老婆毒打了。他哼出的嘶哑声音在夜空里显得如此凄凉悲伤,以致此刻正爬上帐篷关闭烟囱的外乡人听了也倍增愁绪。不久,马儿已把雪橇拉上山坡,村郊景物已历历在目。白雪沐着月光闪亮闪亮,有时月光淡了,雪原暗了,于是北极光的反射与它们交相辉映。这时积雪的山岗与岗上的密林仿佛时近时远。玛加尔分明看见了紧靠原始森林的雅玛拉赫山上积雪的空地,在那边的原始森林里他设置了捕捉林中鸟兽的陷阱。
这改变了他的思路。他于是唱道:狐狸掉进他的陷阱了,明天卖掉狐皮,老婆就不会打他了。
玛加尔走进家门时,寒空正传出第一响钟声。他第一句话便是告诉老婆:他们的捕兽夹子逮住一只狐狸。他完全忘了,他老婆没有同他一起喝酒,而且使他大为吃惊的是,她并不理会这个喜讯,立即朝他腰间狠狠踢了一脚。后来当他倒在床上时,她还朝他脖子上捅了一拳。
而庄严的节日钟声正在恰尔岗村上空回响,飘向远方。
他躺在床上,头脑灼热,遍体如焚。浓烈的烟酒溶液在他血管里奔流。冰冷的雪水顺着脸颊、脊背流下来。
老婆以为他睡着了。但他并未睡着。脑子里忘不了那只狐狸。他已确信狐狸落入了陷阱,甚至知道在哪个陷阱里。他看见它被压在沉重的圆木头下,用爪子刨着雪,竭力想挣脱。月光透过密林,照在它金黄的毛皮上,一双闪亮的小眼朝他瞪着。
他忍不住下了床,要去牵他那匹忠实的白脑门马进林去。
怎么啦?莫非老婆有力的双手揪住他的衣领,又让他躺在床上了?
不,他已在村外。雪橇吱吱响着平稳地走在坚实的雪地上。恰尔岗已落在身后,教堂的钟声在后面飘荡。黑沉沉的地平线上,有一队头戴尖顶帽的雅库梯骑士的身影在明净的天空下时隐时现。雅库梯人正赶往教堂。
月亮落下去了,当空一抹淡淡的白云,磷光闪闪。接着,云块仿佛被撕裂了,它喷射着、迷漫着,五光十色的火花迅速飞向四面八方,这时北面一块半圆形乌云显得更黝黑了,比玛加尔走近的原始森林更黑。
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穿过矮小稠密的丛林,两旁丘陵起伏。越往前走树越高大,林木更茂密了。森林一片沉寂,神秘莫测。落叶松的秃枝上挂满银霜,摇摇欲坠。北极光的柔和光辉穿透树巅沿树身照下来,忽而照出一块积雪覆盖的林中空地,忽而照出半截埋在雪里的巨大枯木……刹那间,一切又堕入沉寂而神秘的黑暗之中。
玛加尔停了下来。这里,几乎就在路上,设置了一连串捕兽阱。他借着磷光清楚地看到了一道用枯枝扎成的矮墙;甚至看见了第一个夹子,三根又重又长的木头搭在一根竖桩上,由许多布置相当巧妙的棍棒绳索托住。
其实这些捕兽阱并不是他的;但须知别人的陷阱也能逮住狐狸呵。玛加尔急忙下了雪橇,把机灵的马儿留在路上,留神细听着。
原始森林里悄无声息。唯有庄严的钟声还远远地从现在已经望不见的村里传来。
不必害怕。陷阱的主人,恰尔岗人阿辽什卡,是玛加尔的邻居,也是世仇,此刻大概正在教堂里。新落了雪的平滑的雪地上无丝毫足迹。
他走进密林,什么也没有。雪在脚下沙沙响。捕兽夹子一排排竖立着,宛如一列列大炮,露着炮口,静静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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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加尔的梦 柯罗连科(4)
他来回走了一趟,一无所获。他回到路上。
忽然,嘘!……一阵轻微的声……林中一只褐红色的小兽一闪而过,在光亮处,近在咫尺!……玛加尔清清楚楚看见了狐狸的尖耳朵;它那蓬松的尾巴左右摇摆,仿佛在引诱玛加尔进入密林。它向玛加尔设置陷阱的方向跑去,在树丛里消失了。一会儿,林子里传出一声低沉的巨响,先是断断续续的,沉闷的,后来好像被密林的帏帐盖住了,隐隐地消失在远处峡谷里。
玛加尔一阵心跳。是一个夹子倒了。
他纵身窜进密林。冰冷的树枝擦着他的眼睛,洒了他一脸雪花。他跌跌撞撞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跑到他开辟出来的一条小路上。两旁大树上白霜斑斑,往前去一条小路越远越窄,路尽头一个大夹子张嘴守候着……不远了……
忽然小路上夹子附近有个人影一闪,一闪就不见了。玛加尔认出是恰尔岗人阿辽什卡,他明明看见阿辽什卡那矮胖的身躯向前屈着,像熊一般走去。玛加尔觉得阿辽什卡的黑脸变得更黑了,他那满嘴的大牙比往常咧得更开了。
玛加尔真是怒气填膺。“这个下流坯!……偷看我的夹子!”玛加尔自己固然刚偷看过阿辽什卡的夹子,但这是两码事……不同之处就在于,他偷看别人捕兽阱时,怕被人捉住;而别人偷看他的夹子时,他十分气愤,想当场逮住这个侵犯他权利的家伙。
他径直向倒落的夹子奔去。夹子里有狐狸。阿辽什卡也像狗熊似的一摇一摆朝那里赶去。必须赶在前头。
这就是落下的夹子。一只红毛小兽被夹住了。正像他先前看见的那样,狐狸用爪子刨着雪,一双焦灼、锐利的眼睛瞪着他。
“不许动!……这是我的!”玛加尔向阿辽什卡喊道。
“不许动!”阿辽什卡的声音像回声般呼应着,“我的!”
他俩同时跑过去急忙拾起夹子,把压住的小兽松开。夹子刚拾起,狐狸便站了起来。它轻轻一跳,又停住,嘲笑似的向两个恰尔岗人看了一眼,低头舔舔被木头压伤的地方,欢欢喜喜地朝前跑去了,一边还嘲笑地摇着尾巴。
阿辽什卡正要追赶,玛加尔一把拉住他的衣襟。
“不许动!”他喊道,“这是我的!”他自己跑去追赶狐狸。
“不许动!”阿辽什卡的声音又像回声似的呼应着。玛加尔觉得阿辽什卡扯了一下他的皮袄,迅速向前跑。
玛加尔怒不可遏。他丢了狐狸,直奔阿辽什卡。
他们越跑越快。落叶松枝碰掉了阿辽什卡头上的帽子,但他顾不上捡它,因为玛加尔大叫着赶上他。不过阿辽什卡向来比可怜的玛加尔狡猾。他突然站停,转身低下头来。玛加尔肚子正撞在他头上,便一个斤斗栽到雪里。当他跌倒时,该死的阿辽什卡一把摘下玛加尔头上的帽子,隐没在森林里了。
玛加尔慢慢站起来。他觉得自己一败涂地,很不幸。他情绪恶劣。狐狸已经到手,如今……他恍惚看见狐狸又在黑暗的密林里嘲笑地摇摇尾巴,从此不见了。
天黑啦。天上淡淡的白云还隐约可见。它仿佛在缓缓散开,还射出北极光凝然不动的余辉。
冰凉的雪水汩汩流过玛加尔滚烫的身躯。雪灌进衣袖、袄领,从背上淌下,流到靴上。该死的阿辽什卡抢走了他的帽子,手套也在奔跑时丢掉了。真糟糕。玛加尔明白,澈骨严寒对于不戴帽子和手套进山的人是决非儿戏的。
他已经走了很久。他估计他早该走出雅玛拉赫山了,该望得见钟楼了。但他仍在原始森林里兜圈子。密林似乎施了魔法,把他搂在怀抱里。远处仍飘来庄严的钟声,玛加尔以为他正朝钟声走,而钟声却离远了,随着抑扬的钟声越来越轻,玛加尔心头涌起一阵无可奈何的绝望。
他累了。他灰心丧气,两腿发软。疲惫不堪的身子疼痛难忍。他气喘吁吁。手脚都冻僵了。赤祼的脑袋竟像套着许多灼热的铁环似的。
“我要完啦!”他脑子里不断闪过这个念头。但他还在走。
森林默然伫立。它仿佛执意与他为敌,紧紧包围着他,不给他一线光明、一线希望。
“我要完啦!”玛加尔一再这样想。
他精疲力竭了。小树枝已毫不客气地抽打他的脸,嘲笑他一筹莫展的处境。一只小白兔跑到空地上,屈起后腿坐着,扇动带黑斑的长耳朵,一边洗脸,一边放肆地朝他做鬼脸。它使他明白,它是认得玛加尔的,知道他就是在林中巧妙地装置捕兽器杀害兔子的那个玛加尔。现在轮到它嘲弄他了。
玛加尔异常伤心。原始森林却活跃起来,对他怀着敌意。现在稍远的树木也伸出枝条挡他的路,扯他的头发,抽打他的眼睛和脸颊。一群松鸡从隐秘巢|茓里出来,瞪着好奇的圆眼看着他。几只雄松鸡拖着长长的尾巴,气鼓鼓地张开翅膀,在母松鸡中间奔跑,还大声讲述玛加尔的诡计。最后,成千只狐狸在更远的密林里露面了。它们往肚里吸着空气,转动尖耳朵,讥嘲地望着玛加尔。兔子们则站着哈哈大笑,说玛加尔迷了路,再也出不了森林啦。
这太过分啦。
“我完啦!”玛加尔想道,并决心快点完蛋。
他卧倒在雪地里。
寒气更凛冽了。北极光的最后余晖闪烁着,掠过天空,从森林上空窥视着玛加尔。从遥远的恰尔岗送来了钟声最后的余音。
北极光闪了一下,熄灭了。钟声停了。
玛加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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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加尔的梦 柯罗连科(5)
他没有觉察这是怎样发生的。他知道该有个东西从他体内出来,便等着它快快出来……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意识到自己死了,因而静静躺着,一动不动。他躺了很久,简直躺得厌烦了。
天色一片漆黑,这时玛加尔觉得有人用脚碰了他一下。他回头睁开眼睛。
现在他头顶上的落叶松恬静而柔和,似乎对刚才的恶作剧表示惭愧。蓬松的云杉伸出积雪的巨掌,轻轻摇曳。空中轻轻飘着亮晶晶的雪花。
明亮而和善的星星从蔚蓝的天空透过茂密的枝叶向下窥视着,似乎在说:“看,一个苦命的人死了。”
站在玛加尔身旁用脚碰他的是老牧师伊凡。他的长袍、棉帽、肩膀以至长长的胡子,都沾满了雪花。最令人惊异的是,他就是四年前去世的伊凡牧师。
这是个善良的牧师,生前从不向玛加尔讨灯油费,也不向他索取施圣礼的钱。玛加尔随意支付洗礼费、祈祷费,现在想起来有时给得太少,有时干脆不给,觉得很惭愧。伊凡牧师并不见怪;他只要求一点:每次必须带一瓶酒。玛加尔缺钱时伊凡牧师便自己派人取一瓶,他们一起喝。牧师每次喝得酩酊大醉。不过醉后很少打架,要打也不厉害。玛加尔常把醉得动弹不得的牧师送回家,交给牧师太太照管。
对,这是个好心肠的牧师,但他却未得好死。一天家里人都出门了,剩下烂醉的牧师独自躺在床上。他想抽烟,他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烧得很旺的大火炉旁,想凑着火点烟斗。由于他烂醉如泥,一晃跌进了火里。家里人回来时,牧师只剩两条腿了。
人们都为善良的伊凡牧师惋惜;但因他只剩下两条腿,世界上没有一个医生还能救活他,大家安葬了他的腿。伊凡牧师的职位由另一个牧师接替。
现在伊凡牧师好端端地站在玛加尔身旁,用脚碰碰他。
“起来,玛加鲁什卡,”他说,“咱们走吧。”
“到哪儿去?”玛加尔不满地问。
他以为他一旦“完蛋”,他的任务就是静卧,他无须再在原始森林里茫无目的地徘徊。否则他干吗完蛋呢?
“咱们去见王爷大人。”
“我干吗去见他?”玛加尔问。
“他要审判你。”牧师说,口气悲哀还带几分同情。
玛加尔想起来,死后的确要受审判。他在教堂里听说过。看来牧师是对的。得起来了。
玛加尔站起来,喃喃自语地说:“死后也不让人安静。”
牧师在前面走,玛加尔跟随着他。他们一直走。落叶松静静侍立两旁,让出一条路来。他们向东走去。
玛加尔发现伊凡牧师走过后雪地上不留足迹,感到奇怪。一看自己脚下也没有足迹,雪像桌布那样洁白、平坦。
他想,现在偷看别人陷阱可真方便,因为谁都不可能知道;但牧师显然猜到了他内心的想法,转身对他说:
“别这样想!你不知道,有这种想法你会吃亏的。”
“噢,噢,”玛加尔不满地回答,“连想想都不许啦?你如今咋变得这么严厉?闭嘴吧!”
牧师摇摇头,往前走了。
“要走很远吗?”玛加尔问。
“很远。”牧师忧愁地答道。
“那我们吃什么呢?”玛加尔又担心地问。
“你忘啦,”牧师向他转过身来答道,“你死了,现在你不需要吃喝啦。”
玛加尔对此颇不高兴。断粮时能这样固然很好,但那就应该躺着,像他刚死时那样。可是现在要走路,而且还要走远路,什么也不吃,这在他看来真是毫无道理。他又喃喃诉苦了。
“别发牢骚啦!”牧师说。
“好吧。”玛加尔委屈地答道,但还在一个劲儿地发牢骚,抱怨这种规矩太坏:“逼人走路,却不许他吃东西!哪儿听说过?”
他跟随牧师走,一路老是不满。他们显然走了很久。虽然玛加尔还不见天亮,但从路程判断他以为他们已走了整整一个星期,因为他们多次翻山越岭、渡河涉水,还穿过了多少森林平原啊!玛加尔回头看时,他觉得暗沉沉的原始森林似乎自动在向后飞奔,白雪皑皑的高山也仿佛在夜幕里融化了,很快地隐没在地平线下。
他们好像越走越高。星更大更明亮了。后来从他们攀登上去的山背后露出了早已落山的月亮的边缘。它似乎急于走开,但玛加尔和牧师赶上了它,终于它又在地平线上冉冉升起。他们来到一个平坦峻峭的高原上。
现在天色明亮,比入夜时明亮得多。这自然是因为他们距星星近得多了。苹果般大小的星星闪闪烁烁,而月亮宛如大金桶的底,像太阳一般耀眼,普照着整个平原。
平原上片片雪花都历历可辨,无数条道路,都通往东方某个地方。服装和模样形形色色的人们,或徒步,或骑马,在沿途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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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加尔的梦 柯罗连科(6)
玛加尔对一个骑马人仔细看了一会儿,突然离开大路,跑去追他。
“站住,站住!”牧师喊着,但玛加尔听都不听。他认出了一个熟人,那是六年前偷过他的花斑马、五年前死去的那个鞑靼人。现在鞑靼人正骑着那匹花斑马哩。马儿狂奔乱跳,马蹄起处白雪纷飞,雪尘在星光映照下五彩缤纷。玛加尔见它如此狂奔,对自己徒步就轻易赶上骑马的鞑靼人,觉得十分诧异。而鞑靼人见玛加尔离他才几步路,便很乐意地停住了。玛加尔对他大发雷霆:
“咱们见村长去,”他喊道,“这是我的马。它右耳有个伤痕……瞧你多能干!……骑在别人的马上,马主人反而像乞丐一样步行。”
“等等!”鞑靼人回答,“不必找村长。你说这是你的马?……那就牵走吧!该死的畜生!我骑着它第五年啦,还像原地踏步。走路人都能超过我;对一个真正的鞑靼人来说,这实在丢人。”
他正要抬腿跨下马,气喘吁吁的牧师赶来了,一把拉住玛加尔的手。
“倒霉的家伙!”他叫道,“你要干什么?难道你看不出这鞑靼人想骗你么?”
“当然是骗我,”玛加尔挥挥手喊道,“这是匹好马,一匹真正干活的马……我们花了四十个卢布,牵来时才三岁的口……不,老弟!要是你使坏了这匹马,我宰了吃肉,你赔我的钱。你以为你是鞑靼人,就无法管你了?”
玛加尔正在火头上,故意大声嚷嚷,想招引更多人来,因为他一贯怕鞑靼人。但牧师制止住他。
“安静些,安静些,玛加尔!你总是忘记你已死了……你要马儿干什么?再说,你难道没看见你步行都比鞑靼人快得多吗?你想骑它一千年吗?”
玛加尔这下才明白鞑靼人乐意还他马的原因了。
“滑头!”他想,于是对鞑靼人说:
“算了!骑马赶路吧,我饶恕你。”
鞑靼人气鼓鼓地把帽子拉到额头上,抽了马儿一鞭。马跳起来,马蹄扬起一团团雪花。但在玛加尔和牧师离开以前,鞑靼人没走出多远。
他气愤地啐口唾沫,对玛加尔说:
“听我说,朋友,你有马合烟吗?太想抽烟啦,我带的烟四年前就抽完了。”
“狗才是你朋友,我可不是!”玛加尔怒冲冲地回答,“你啊,偷了马,还来讨烟抽!你真是不可救药啦,我一点也不可怜你。”
玛加尔说罢便向前走了。
“你不给他马合烟可不对,”伊凡牧师对他说,“为这件好事王爷审判时能宽恕你上百条罪状哩。”
“你怎么不早说呢?”玛加尔后悔道。
“现在开导你已经迟啦,你活着的时候就该向你的牧师了解这一点。”
玛加尔很气恼。牧师们可不曾教过他什么道理,他们只顾拿钱,连在什么时候给鞑靼人一点烟草来赎罪都不教他。这非同小可:一百条罪……总共才要一片烟叶!这太值得啦!
“等等,”他说,“我们留一片烟叶在身边,其余四片我马上给鞑靼人,这抵四百条罪状呢。”
“你回头看看。”牧师说。
玛加尔回过头去。身后是白茫茫一片荒原。转瞬间鞑靼人不过是远处一个小黑点了。玛加尔似乎看见他那匹马蹄下扬起一片白色尘雾,一忽儿连黑点都消失了。
“唉,唉,”玛加尔说,“鞑靼人没有烟草也能对付。瞧,那匹马被糟蹋了,该死的家伙!”
“不,”牧师说,“他没有糟蹋你的马。这马是偷来的。莫非你没有听老人说过,偷来的马骑不远么?”
玛加尔确实听老人说过,但他生前常见鞑靼人骑着偷来的马进城,因而自然不信老人的话了。这时他才相信,老人有时说得对。
他赶过了平原上许多骑马人。他们都像第一个那样急急飞奔。马像鸟一样一掠而过,骑手们汗流浃背,而玛加尔却常常赶过他们。
他们多半是鞑靼人,也有土生土长的恰尔岗人;后边有几个骑着偷来的牛,举着柳条催赶着。
玛加尔每遇鞑靼人就怒目而视,抱怨这样惩罚他们还不够。遇到恰尔岗人,便停下来同他们和蔼地交谈,尽管是贼,但毕竟还是朋友。有时他甚至捡起路边柳条,努力帮他们赶牛赶马,以表同情;但他刚迈几步,骑马骑牛的人就被远远抛在后面,变成一个个小黑点了。
平原一望无际。他们时常赶过骑马或徒步的行人,但周围却是一片空旷。两个行人之间看来相隔几百甚至几千里之遥。
玛加尔在行人中遇见一个不相识的老人;他显然是恰尔岗人;这可从面貌、服装、走路的样子看得出来,但玛加尔记不清曾在什么时候见过他。老人戴一顶破皮帽,穿一身破皮袄,旧皮裤、破牛皮靴。但最糟的是,他尽管如此年迈,肩上还背一个年纪更大的老太婆,她的脚直拖到地面。老人气喘吁吁,步履蹒跚,吃力地拄着拐杖。玛加尔十分可怜他。他站住了,老人也站住了。
“说吧!”玛加尔和蔼地说。
“不。”老人回答。
“听见了什么吗?”
“没听见什么。”
“看见了什么吗?”
“没看见什么。”
玛加尔沉默片刻,认为可以询问这老人是什么人、前往何处。
老人说,很久以前,他已记不得是多少年前了,他离开恰尔岗,上“山”修行。他在山上从不干活,只吃野果草根,不耕不种,不推磨碾米,也不用缴税。死后他去受王爷审判。王爷问他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他说他进山修行去了。王爷说,“很好,你老婆在哪里呢?去把老婆接来吧。”他便去接老婆。老太婆去世前靠乞讨度日,无人赡养,她既无房,又无牛,更无粮食。她体弱无力,走不动路。如今他只好背她去见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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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加尔的梦 柯罗连科(7)
老人哭了,老太婆却像踢牛似的用脚踢他,声音微弱但生气地说:
“快背!”
玛加尔更可怜这老人了,他庆幸自己没有进“山”。他老婆又高又大,要背她就更难了。如果她也像踢牛似的用脚踢他,大概很快就会把他累得第二次死掉。
他出于同情,本想托住老太婆的脚,帮助他一段路程,但刚跨出两、三步,便立刻放手,否则那双脚就要留在他的手里了。一会儿功夫,负重的老人已经看不见了。
一路上玛加尔再未遇见值得注意的人。这里有小偷,像牲畜似的驮着赃物,一步步挪动;有肥胖的雅库梯酋长,他们坐在宝塔似的高马鞍上,尖顶帽直Сhā云霄。就在一旁,可怜的仆人们一路小跑,像兔子一样干瘦轻巧。路上有一个阴郁的杀人凶手,浑身血污,目光凶残呆滞。他扑倒在洁净的雪地上,想洗掉斑斑血迹,但是枉费心机。周围的雪倏地溅红了,而凶手身上的血迹则更鲜明,他的眼神恐怖万状,充满绝望。他一路上竭力避开旁人惊恐的目光。
孩子们小小的灵魂像小鸟似的不时从空中掠过。他们成群飞过,玛加尔对此并不惊奇。粗劣的饮食,肮脏的环境、炉火,帐篷中的冷风,夺去了数以百计的恰尔岗儿童的生命。他们从杀人凶手身旁飞过时,吓得闪到一旁,逃得老远,之后很久还听得见他们小翅膀急遽不安的拍打声。
玛加尔不能不看到,他比别人快得多,便贸然归功于自己的德行。
“听我说,师父,”他说,“你以为如何?生前我虽爱喝酒,可我是个好人,上帝喜欢我……”
他探询地望了伊凡牧师一眼。他另有用意:想从老牧师口中探探口风。但牧师简单地说:
“别骄傲!快到啦。一会儿你就知道啦。”
玛加尔未曾留意,平原上似乎天亮了。起初地平线上升起几道亮光。它迅速布满天空,使明亮的星星黯然失色。于是星灭了,月亮落了,白雪皑皑的平原暗下来了。
这时雾从平原上升起,围绕在它的四周,像仪仗队似的。
东边一个地方雾显得淡一些,仿佛披金甲的武士。
后来雾飘动着,金甲武士俯伏下来。
太阳从雾中升起,高挂在金甲武士的上方,环顾平原。
整个平原辉煌灿烂,异彩夺目。
雾围作一个大圈,冉冉升起,在西方散开了,它们犹豫了一下,随后腾空而起。
玛加尔似乎听见了奇妙的音乐。这是大地每次迎接太阳时唱的那支娴熟的歌曲。玛加尔对它素不留意,现在才第一次体会到这首歌是多么美妙!
他站住倾听,不愿往前走,想永远站在这里听着……
…………
但伊凡牧师碰碰他的衣袖。
“进去吧,”他说,“我们到了。”
玛加尔这才发觉,他们站在大门前,门口被刚才的雾遮住了。
他很不愿意进去,不过毫无办法,他听从了。
六
他们走进一座宽敞漂亮的房舍,进屋后玛加尔才感到室外分外寒冷。屋子正中有一精雕细刻的纯银火炉,金色的木材在炉中熊熊燃烧,散发出均匀的热气,使人立即暖遍全身。这座神炉的火既不刺眼,又不烤人,只产生温暖。玛加尔又想一直站在这里取暖了。伊凡牧师也走到炉旁,伸出冻僵的双手。
房内有四扇门,只有一扇通向室外,其余三扇不时有一些穿白色长袍的年轻人进进出出。玛加尔猜测他们大概是这里王爷的仆人。他觉得这些人似乎面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的了。使他不胜惊奇的是,仆人背上人人都有一对大白翅膀,因而他想,王爷想必还有其他仆役,否则这些人带着翅膀怎能钻进密林砍柴放树呢。
一个仆人走到炉边,背朝着火炉,同伊凡牧师攀谈起来。
“说吧!”
“没什么说的。”牧师答道。
“你在人世间听到了什么?”
“没听到什么。”
“看见了什么?”
“没看见什么。”
两人都不做声了,这时牧师说:
“带了个人来。”
“是恰尔岗人么?”仆人问。
“是的,是恰尔岗人。”
“那必须准备个大秤。”
他走进一个门里去准备,玛加尔问牧师,要秤干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大秤。
“要知道,”牧师略觉难为情地说,“必须用秤来衡量你生前所做的好事和坏事。别人的善恶在秤上大体相当;唯有恰尔岗人的罪大,因而王爷吩咐给他们特制一架大秤。”
玛加尔听后心里忐忑不安。他有些害怕了。
仆人拿来一架大天平,摆好了。一头是小的金秤盘,一头是巨大的木秤盘。木盘底下突然现出一个很深的黑洞。
玛加尔走过去仔细察看这架天平,以防有假。但一点不假。两边的秤盘很平,一点不倾斜。
其实他不太清楚天平的结构,他宁愿用提杆秤做生意。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很精通提杆秤,无论是买是卖,使他都能占些便宜。
“王爷来了。”忽然伊凡牧师说,迅速理一下长袍。
中门开了。进来一位年事极高的王爷,银色长髯飘在胸前。他身披着玛加尔不知其名的毛皮和绸缎,脚穿玛加尔在旧圣像画上见过的天鹅绒暖靴。
玛加尔一见老王爷就认出他正是教堂里画的那个老人。不过这里无儿子陪同;玛加尔想,他儿子大概办事去了。这时飞进来一只鸽子,在老人头顶盘旋一圈,歇在他膝上。老王爷坐在他专用的椅子上,一手抚摸着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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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加尔的梦 柯罗连科(8)
老王爷有一副慈祥的面容。当玛加尔心里非常难受时,看看他就略微宽心一些。
他心里难受,是因为他突然回想起自己整个一生大大小小的事情,想起了自己走的每一步路、砍下的每一斧、伐倒的每棵树,以及他每次行骗和喝过的每一杯酒。
他又羞愧又害怕。但望一眼老王爷的脸,他又打起了精神。
精神一振作,他寻思,说不定还能隐瞒一些事。
老王爷看他一眼,开始问他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叫什么,多大岁数。
玛加尔回答后,老王爷问:
“你一生都做过什么?”
“你也知道,”玛加尔答道,“你的簿子上想必都记着呢。”
玛加尔想试探老王爷是否真的都有记载。
“自己说出来,别不做声!”老王爷说。
玛加尔胆子又壮了。
他历数自己干的活,尽管他牢记着自己抡的每一斧、砍的每一棵树、犁的每一垅地,但他多报了几千棵树、几百车柴、几百普特的种子。
他一一历数之后,老王爷对伊凡牧师说:
“拿簿子来。”
玛加尔这才知道伊凡牧师是王爷的录事,他很气恼,因为牧师事先并未凭交情向他透露这一点。
伊凡牧师取来一个大簿子,翻开念着。
“查查有多少棵树?”老王爷说。
伊凡牧师看后惋惜地说:
“他多报了整整三千。”
“他胡说,”玛加尔着急地喊,“他一定弄错了,他是个醉鬼,没有得到好死!”
“住嘴!”老王爷说,“他多收你的洗礼费、婚礼费没有?他敲诈灯油钱了么?”
“这不用提了!”玛加尔答道。
“这就是了,”王爷说,“我早知道他嗜酒……”
老王爷生气了。
“现在照簿子念他的罪过,因为他骗人,我信不过他。”他对伊凡牧师说。
这当儿,仆人们把玛加尔砍的树、木柴、农活等全部工作都投进金秤盘,总共非常之多,竟使天秤的金盘下沉而木盘高高地翘起,手都够不着,于是年轻的神仆们展翅起飞,上百人用绳索把它拉下来。
恰尔岗人干的活多么繁重!
伊凡牧师开始计算欺诈,结果欺诈共有二万一千九百三十三次;牧师又算玛加尔喝了多少瓶酒,总计四百瓶。牧师往下念,玛加尔眼见天平秤的木盘压过了金盘,向黑洞里下沉了,牧师越念它越往下沉。
玛加尔暗想事情不妙,便走近天平秤,想悄悄用脚托住秤盘,但一个仆人发现了,大家都吵嚷起来。
“怎么回事?”老王爷问。
“他想用脚托住秤盘。”仆人说。
王爷愤怒地对玛加尔说:
“我知道你是个骗子、懒汉和酒鬼……你还欠了税款,牧师应向你讨还灯油钱,警察局长每次都用粗话骂你而犯了罪过……”
老王爷转身问伊凡牧师:
“恰尔岗什么人给马驮的担子最重,什么人使的马最辛苦?”
伊凡牧师答道:
“教堂守门人。他赶邮车,接送警察局长。”
老王爷便说:
“把这懒汉派给教堂守门人当骟马,让守门人套上他给警察局长拉车,累他个精疲力竭……到那时我们再看。”
老王爷刚说完话,门开了,王爷的儿子进来,坐在他右侧。
他儿子说:
“我听了你的判决……我久居人世,深知那边的情况,派这可怜人给警察局长拉车是很苦的!不过……就这样吧!也许他还有话说。说吧,不幸的人!”
这时出现了奇迹。玛加尔,生前一贯寡言少语的玛加尔,突然善于词令了,他滔滔不绝,自己都不胜惊奇。这时玛加尔判若两人:一个在说,一个在诧异地听着。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口若悬河,激烈陈词,而且用语得体,出口成章。他毫无惧色。稍有嗫嚅,也很快恢复常态,说得倍加激昂。而主要的是他觉得他的话能令人信服。
起初,老王爷见他如此胆大妄为,有些恼怒,后来开始认真地听起来,仿佛已经相信玛加尔并不像起初给人的印象那样傻。伊凡牧师开头甚至吓了一跳,连忙扯玛加尔的衣襟,但玛加尔挥了挥手,继续说下去,后来牧师不再害怕了,甚至还露出了笑容,因为他见自己教区的教民敢讲真情,而这正合老王爷的心意。连老王爷身边那些年轻的穿白长衫的白翅仆人也纷纷聚集到门口,诧异地听玛加尔讲话,还不时地彼此碰碰臂肘。
玛加尔首先表示他不愿做教堂守门人的骟马。他不愿去,不是怕干重活,而是因为这判决不对。由于判决不对,所以他不服从,他绝对一事不做,一步不动。任凭怎样发落好啦!即使把他交给魔鬼永世受难也罢,他也不给警察局长拉车,因为这样做不对。别以为他怕当骟马:教堂守门人逼骟马拉车,还喂它燕麦哩。而他被逼一辈子了,却从不喂他燕麦。
“谁逼你啦?”老王爷同情地问。
是啊,逼了他一辈子啦!村长、审判长、警察局长逼他缴税;牧师逼他缴灯油钱;贫困饥饿逼他;严寒酷暑、阴雨干旱逼他;冰冻的大地和可恶的森林逼他!……牲畜埋头赶路,不知道把它往哪儿赶……他也是这样……难道他明白牧师在教堂里念的是什么,为什么让他缴灯油钱?难道他知道为什么把他大儿子抓去当兵,抓到哪里去了,死在什么地方,如今他那可怜的尸骨又在哪里?
据说他喝了许多酒?确实如此:他酷爱烧酒……
“你说他喝了多少瓶?”
“四百。”伊凡牧师看了看簿子答道。
很好!不过这难道是酒么?四分之三是水,只有四分之一纯酒,还掺着烟。因而要扣掉三百瓶。
“他说的这些是真的吗?”老王爷问伊凡牧师,看来他余怒未消。
“全是真的。”牧师急忙答道。玛加尔又接着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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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加尔的梦 柯罗连科(9)
他多报了三千棵树?就算是这样!就算他只砍了一万六千棵。难道这数目还少么?况且有两千棵是在他前妻生病时砍的……当时他心情沉重,他很想守护在老婆身边,但贫穷逼他进原始森林……他在森林里痛哭,泪水冻结在睫毛上,由于悲伤,寒气直透心窝……而他仍砍柴不止!
后来老婆去世,须要埋葬,他却没有钱。于是他又受雇砍柴想赚些钱偿付妻子在阴世的房价……商人见他急需,每车只付十个戈比……老婆孤零零躺在冰冷的屋子里,而他则边砍边哭。他认为,这几车柴应算五倍,甚至更多。
老王爷眼眶里噙着泪水,玛加尔看见天平秤盘摇动了,木盘稍升,金盘下沉。
玛加尔继续讲下去。他们簿子上统统都记载着……那就请查一查:他享受过谁的恩惠、尊敬或欢乐?他的孩子们在哪里?孩子接连死去,他悲痛哀伤,他们长大了,却离他各自谋生,在贫苦中挣扎。剩下他同后妻迈入老境,眼看他年老力衰,无依无靠。他们孤苦伶仃,像草原上两棵孤松,四面八方受风雪吹打。
“他说得对么?”老王爷又问。
牧师连忙回答:
“全是真的!”
于是天平又动了一下……不过老王爷迟疑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说,“地上有真正的好人……他们目光炯炯,满面春风,衣冠楚楚……他们心地柔和,像蓬松的土地;孕育良种,长出奇花异草,花香令我心旷神怡。而你瞧瞧你自己……”
于是所有目光都集中到玛加尔身上,他羞愧万分。他感到自己目黯神昏,脸带愁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虽然他死前很久总想买双新靴,打算穿着它像个真正的农民那样去接受审判,但是钱都喝光了,如今穿着脏靴子站在王爷面前,一副穷极潦倒的雅库梯汉子模样……他真想钻到地底下去。
“你面带愁容,目黯神昏,衣衫褴褛,你心中荆棘、苦艾、杂草丛生。因此,我喜欢品德高尚的人,厌恶你这样渎神的人。”王爷说道。
玛加尔感到一阵揪心的难受。他为自己的存在感到羞愧。他本想垂下头来,但立刻又抬起头,又说开了。
王爷谈的是哪些品德高尚的人呢?如果指玛加尔在世时住在富丽大厦里的那些人,玛加尔认识他们……他们目光炯炯,因为他们没有像玛加尔那样流那么多眼泪,他们满面春风,那是用香水洗出来的,至于整洁的衣衫则是别人缝制的。
玛加尔又垂下头来,但马上抬了起来。
其实王爷莫非看不见,他出生时亦如旁人一样,双目清澈明亮,天地映照其中,同样心地纯洁,胸怀愿为世上一切美好事物敞开。如果说他如今想把他阴森羞惭的形迹藏入地下,这过错不在他……谁之过呢?他不清楚……但他明白一点: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七
假如玛加尔注意到他的话对老王爷产生了什么影响,假如他看到他每句愤怒的话像铅块似的落在金盘上,他会平静些。但他一概没有留意,因而心里一片绝望。
他回顾自己苦命的一生。这可怕的重担他怎能忍受到如今?过去他忍受着,因为前面还有一线希望,像迷雾中的一颗小星。只要他活着,也许总能交上好运……现在他已走到了尽头,希望破灭了……
于是他心里一片渺茫,胸中怒潮汹涌,犹如深夜茫茫草原上起了风暴。他忘了他正在哪里,面对着什么人物,除了愤怒,他一切都忘了……
……
然而老王爷对他说:
“等等,苦命人!你不是在人世间……这里对你还有个公道……”
玛加尔一阵颤栗。他内心体会到有人怜悯他,于是心软下来。但因为他的苦命的一生,从生到死,至今历历在目,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难以忍受地可怜。他哭起来了……
老王爷也哭了……老牧师伊凡也哭了,年轻的神仆们也流下泪来,还用宽大的白衣袖拭泪。
天平一直摇摆不停,木秤盘升得越来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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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加尔的梦 柯罗连科(10)
【作者简介】柯罗连科(1853~1921),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中别具一格的小说作家,当时就被认为是与托尔斯泰、契诃夫并列的俄国文坛三位巨匠之一。
柯罗连科积极介入生活,因投身学生运动曾被沙皇政府逮捕、监禁,后被流放西伯利亚,但矢志不渝。流放时开始文学创作,一生所著多是短篇小说和特写。代表作有《玛加尔的梦》(1883)、《盲音乐家》(1886)、《巴甫洛夫村札记》(1890)、《嬉闹的河》(1891)和自传体小说《我的同时代人的故事》(四卷,1906~1921)。十月革命后,因公开批评革命中的暴力野蛮,受到官方的冷落。
柯罗连科明确认为文学是改造黑暗现实的武器,在创作理论上热烈主张“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柯罗连科还以艺术上的精工巧作著称。他的多数作品篇幅短小、语言明快,形象鲜明、情节动人,富有浓郁的诗意。
托尔斯泰逝世后,柯罗连科以其高超的艺术成就和崇高的道德人格,被尊为俄国社会的良心,高尔基称其为“最完美的人”,“俄国作家的理想形象”。
【专家点评】《玛加尔的梦》是柯罗连科早期的作品。小说的中心人物是一个生活在闭塞落后农村里的,备受压榨和处处碰壁的农民玛加尔。作家客观真实地描写了玛加尔饥饿贫困的生活、他的一系列的缺点。但柯罗连科这样的描写,并不是为了贬损他,而是力求最大限度的反映生活的真实。
作家用幻想的图景解释了玛加尔生活上困苦的根源。从现实图景到幻想图景,过渡平滑,毫不突兀。在幻想的图景中,作家不但没有脱离现实,而且还利用幻想展示了生活的矛盾,恢复了玛加尔的人的尊严。面对社会的不公,玛加尔愤慨地陈述自己悲惨的生活、多灾多难的命运,控诉那使他陷于愚昧和饥饿的压迫者。他的愤怒包含了对现实的不满与反抗。
小说将现实和梦境两部分巧妙结合起来,相互依托,以短小的篇幅表现了丰富的内容。随主人公心理变化的自然风景和诗一般优美凝炼的语言,大大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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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卡 契诃夫(1)
九岁的男孩万卡·茹科夫三个月前被送到靴匠阿里亚兴的铺子里来做学徒。在圣诞节的前夜,他没有上床睡觉。他等到老板夫妇和师傅们出外去做晨祷后,从老板的立柜里取出一小瓶墨水和一支安着锈笔尖的钢笔,然后在自己面前铺平一张揉皱的白纸,写起来。他在写下第一个字以前,好几次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看一下门口和窗子,斜起眼睛瞟一眼乌黑的圣像和那两旁摆满鞋楦头的架子,断断续续地叹气。那张纸铺在一条长凳上,他自己在长凳前面跪着。
“亲爱的爷爷,康司坦丁·玛卡雷奇!”他写道。“我在给您写信。祝您圣诞节好,求上帝保佑您万事如意。我没爹没娘,只剩下您一个亲人了。”
万卡抬起眼睛看着乌黑的窗子,窗上映着他的蜡烛的影子。他生动地想起他的祖父康司坦丁·玛卡雷奇,地主席瓦烈夫家的守夜人的模样。那是个矮小精瘦而又异常矫健灵活的小老头,年纪约莫六十五岁,老是笑容满面,着醉眼。白天他在仆人的厨房里睡觉,或者跟厨娘们取笑,到夜里就穿上肥大的羊皮袄,在庄园四周走来走去,不住地敲梆子。他身后跟着两条狗,耷拉着脑袋,一条是老姆狗卡希坦卡,一条是泥鳅,它得了这样的外号,是因为它的毛是黑的,而且身子细长,像是黄鼠狼。这条泥鳅倒是异常恭顺亲热的,不论见着自家人还是见着外人,一概用脉脉含情的目光瞧着,然而它是靠不住的。在它的恭顺温和的后面,隐藏着极其狡狯的险恶用心。任凭哪条狗也不如它那么善于抓住机会,悄悄溜到人的身旁,在腿肚子上咬一口,或者钻进冷藏室里去,或者偷农民的鸡吃。它的后腿已经不止一次被人打断,有两次人家索性把它吊起来,而且每个星期都把它打得半死,不过它老是养好伤,又活下来了。
眼下他祖父一定在大门口站着,眯细眼睛看乡村教堂的通红的窗子,顿着穿高统毡靴的脚,跟仆人们开玩笑。他的梆子挂在腰带上。他冻得不时拍手,缩起脖子,一忽儿在女仆身上捏一把,一忽儿在厨娘身上拧一下,发出苍老的笑声。
“咱们来吸点鼻烟,好不好?”他说着,把他的鼻烟盒送到那些女人跟前。
女人们闻了点鼻烟,不住打喷嚏。祖父乐得什么似的,发出一连串快活的笑声,嚷道:“快擦掉,要不然,就冻在鼻子上了!”
他还给狗闻鼻烟。卡希坦卡打喷嚏,皱了皱鼻子,委委屈屈,走到一旁去了。泥鳅为了表示恭顺而没打喷嚏,光是摇尾巴。天气好极了。空气纹丝不动,清澈而新鲜。夜色黑暗,可是整个村子以及村里的白房顶,烟囱里冒出来的一缕缕烟子,披着重霜而变成银白色的树木、雪堆,都能看清楚。
繁星布满了整个天空,快活地着眼。天河那么清楚地显出来,就好像有人在过节以前用雪把它擦洗过似的。
万卡叹口气,用钢笔蘸一下墨水,继续写道:“昨天我挨了一顿打。老板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拉到院子里,拿师傅干活用的皮条狠狠地抽我,怪我摇他们摇篮里的小娃娃,一不小心睡着了。上个星期老板娘叫我收拾一条青鱼,我从尾巴上动手收拾,她就捞起那条青鱼,把鱼头直戳到我脸上来。师傅们总是耍笑我,打发我到小酒店里去打酒,怂恿我偷老板的黄瓜,老板随手捞到什么就用什么打我。吃食是什么也没有。早晨吃面包,午饭喝稀粥,晚上又是面包,至于茶啦、白菜汤啦,只有老板和老板娘才大喝而特喝。他们叫我睡在过道里,他们的小娃娃一哭,我就根本不能睡觉,一股劲儿摇摇篮。亲爱的爷爷,发发上帝那样的慈悲,带着我离开这儿,回家去,回到村子里去吧,我再也熬不下去了。……我给您叩头了,我会永远为您祷告上帝,带我离开这儿吧,不然我就要死了……”
万卡嘴角撇下来,举起黑拳头揉一揉眼睛,抽抽搭搭地哭了。
..。:小``说".
万卡 契诃夫(2)
“我会给您搓碎烟叶,”他接着写道,“为您祷告上帝,要是我做了错事,就自管抽我,像抽西多尔的山羊那样。要是您认为我没活儿干,那我就去求总管看在基督面上让我给他擦皮靴,或者替菲德卡去做牧童。亲爱的爷爷,我再也熬不下去,简直只有死路一条了。我本想跑回村子,可又没有皮靴,我怕冷。等我长大了,我就会为这件事养活您,不许人家欺侮您,等您死了,我就祷告,求上帝让您的灵魂安息,就跟为我的妈彼拉盖雅祷告一样。
“莫斯科是个大城。房屋全是老爷们的。马倒是有很多,羊却没有,狗也不凶。这儿的孩子不举着星星走来走去①,唱诗班也不准人随便参加唱歌。有一回我在一家铺子的橱窗里看见些钓钩摆着卖,都安好了钓丝,能钓各式各样的鱼,很不错,有一个钓钩甚至经得起一普特重的大鲇鱼呢。我还看见几家铺子卖各式各样的枪,跟老爷的枪差不多,每支枪恐怕要卖一百卢布。……肉铺里有野乌鸡,有松鸡,有兔子,可是这些东西是在哪儿打来的,铺子里的伙计却不肯说。
“亲爱的爷爷,等到老爷家里摆着圣诞树,上面挂着礼物,您就给我摘下一个用金纸包着的核桃,收在那口小绿箱子里。您问奥尔迦·伊格纳捷耶芙娜小姐要吧,就说是给万卡的。”
万卡声音发颤地叹一口气,又凝神瞧着窗子。他回想祖父总是到树林里去给老爷家砍圣诞树,带着孙子一路去。那种时候可真快活啊!祖父咔咔地咳嗽,严寒把树木冻得咔咔地响,万卡就学他们的样子也咔咔地叫。往往在砍树以前,祖父先吸完一袋烟,闻很久的鼻烟,讪笑冻僵的万卡。……那些做圣诞树用的小云杉披着白霜,站在那儿不动,等着看它们谁先死掉。冷不防,不知从哪儿来了一只野兔,在雪堆上像箭似的窜过去。祖父忍不住叫道:“抓住它,抓住它……抓住它!嘿,短尾巴鬼!”
祖父把砍倒的云杉拖回老爷的家里,大家就动手装点它。
……忙得最起劲的是万卡喜爱的奥尔迦·伊格纳捷耶芙娜小姐。当初万卡的母亲彼拉盖雅还活着,在老爷家里做女仆的时候,奥尔迦·伊格纳捷耶芙娜就常给万卡糖果吃,闲着没事做便教他念书、写字,从一数到一百,甚至教他跳卡德里尔舞。可是等到彼拉盖雅一死,孤儿万卡就给送到仆人的厨房去跟祖父住在一起,后来又从厨房给送到莫斯科的靴匠阿里亚兴的铺子里来了。
“您来吧,亲爱的爷爷。”万卡接着写道,“我求您看在基督和上帝面上带我离开这儿吧。您可怜我这个不幸的孤儿吧,这儿人人都打我,我饿得要命,气闷得没法说,老是哭。前几天老板用鞋楦头打我,把我打得昏倒在地,好不容易才活过来。我的生活苦透了,比狗都不如。……替我问候阿辽娜、独眼的叶果尔卡、马车夫,我的手风琴不要送给外人。孙伊凡·茹科夫草上。亲爱的爷爷,您来吧。”
万卡把这张写好的纸叠成四折,把它放在昨天晚上花一个戈比买来的信封里。……他略为想一想,用钢笔蘸一下墨水,写下地址:
寄交乡下祖父收
然后他搔一下头皮,再想一想,添了几个字:
康司坦丁·玛卡雷奇
他写完信而没有人来打扰,心里感到满意,就戴上帽子,顾不上披皮袄,只穿着衬衫就跑到街上去了。……
昨天晚上他问过肉铺的伙计,伙计告诉他说,信件丢进邮筒以后,就由醉醺醺的车夫驾着邮车,把信从邮筒里收走,响起铃铛,分送到世界各地去。万卡跑到就近的一个邮筒,把那封宝贵的信塞进了筒口。
他抱着美好的希望而定下心来,过了一个钟头,就睡熟了。……在梦中他看见一个炉灶。祖父坐在炉台上,耷拉着一双光脚,给厨娘们念信。……泥鳅在炉灶旁边走来走去,摇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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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卡 契诃夫(3)
【作者简介】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1860~1904),俄国杰出的短篇小说家、戏剧家,他在小说与戏剧创作方面的贡献是划时代的。契诃夫的小说短小精悍,简练朴素,情节生动,笔调幽默,语言明快而寓意深刻。代表作《变色龙》、《套中人》、《跳来跳去的女人》、《苦恼》。他的剧作《万尼亚舅舅》、《三姊妹》、《樱桃园》打破传统情节剧模式,开创了现代戏剧的先河。契诃夫以其创作对后世作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专家点评】《万卡》是一篇反映帝俄时代普通民众悲惨生活的作品。但与当时其他作家直接外部描绘民众生活悲惨境况不同,契诃夫的这篇小说以一个内在的视角,将他们深藏的哀伤与悲苦,不经意间展现在读者的面前,在平静恬淡的文字间把读者的心狠狠地揪了一把,令人久久难以释怀。
小说是在轻松和哀痛之间微妙平衡的杰作。
开篇第一句话作者就将万卡的情况介绍清楚,紧接着就以九岁万卡的视角描绘了写信的全过程。在平淡的叙述中,作者仿佛不经意地写道:“他在写下第一个字以前,好几次战战兢兢地回头看看门口和窗户,还斜眼看了一下那个乌黑的神像和神像两边摆满鞋楦头的架子,颤颤巍巍地叹了一口气。”一个九岁孩子内心深处的恐惧和痛苦,已经让人感到隐隐的不安了。接下去小万卡以稚嫩的语气哀婉地诉说了他痛苦的遭遇。
契诃夫比一般作家高明之处在于,他将万卡现实中的痛苦和他记忆中的快乐交织在一起。祖父的生活,快乐的乡村,祖父与其他仆人之间的嬉闹,尤其是圣诞节时的忙碌,都是那么的美好!与此相对照的是鞋店老板的凶狠和大都市的陌生。这种穿Сhā式安排,一方面调和了悲苦感伤的气氛,另一方面却又暗中加强了读者对万卡命运的哀惋。
小说的惊人之笔在万卡写完信后在信封上写下的地址:“寄交乡下祖父收,康司坦丁·玛卡雷奇。”如果说,之前的描写使得读者充满了同情的话,那么结尾处写下的地址和万卡寄信后所做的梦,就将情感的堤岸彻底摧毁。这饱含了万卡无尽希望的信,是不可能寄到乡下爷爷那里了!那它寄到哪里了呢?恐怕是无数读者的内心深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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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件意外事 迦尔洵(1)
将近两年来我都没有认真地想过任何一件事情,可是现在我怎么会突然地思索起来了,这一层我是不能了解的。这不会是那个人使我思想,因为像他那样的男人我见得太多了,连他们的说教讲道,我也听腻了。
是的,除了少数极端冷酷的或者真正聪明的人以外,他们差不多全是永远讲些对他们毫无用处的事,不然就讲到我身上来。他们先问我的名字和我的年纪;随后大都会做出一种关心的神情说:“难道你就不能够放弃这样一种生活吗?”起初这种事情总是使我烦恼不安,可是现在我已经习惯了。对许多事情我都习惯了。
可是这半个月来,只要是我背着人的时候,只要是我不快活,这就是说我不醉的时候(因为除了喝醉以外我怎么能够高兴呢?)——我就在想。尽管我多么不愿意想,我却不能不去想。我不能够摆脱那些忧郁的念头。只有一个遗忘的方法,就是,到人多的地方去,到闹酒和下流的地方去。于是我也喝起酒,放荡起来。我的脑子糊涂了,我什么事都记不得了。……以后就好受多了。不过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以前就从来不曾有过呢?——为什么不就发生在我跟过去生活告别的第一天呢?我在这间不干净的屋子里已经住了两年多了,永远是这样地排遣光阴,常常到各种的饭店和舞厅去,而且在那些时候,我纵然不是真正高兴,我至少却没有想到这上面来。可是现在——却是完全、完全不同了。
这全是多无聊多愚蠢啊!这并非因为我没有地方去的缘故;我不去那里,只是因为我不想去。我陷在这种生活里面了,我知道我自己的路。我有一次在一本《蜻蜓》上看到一幅画,这画报是我的一个“朋友”带给我的,每回画报上有什么“新鲜”的东西,这位“朋友”就会把它给我带来。在这幅画的中央是一个抱洋娃娃的漂亮的小姑娘,有两排人像围绕着她。在上面的一排人像中起先是婴孩,其次是上学的小姑娘,再其次是贞节的少女,然后是一家人的母亲,最后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太太。在下面的一排人像中起先是一个捧盒子的商店女子,其次是我,再其次也是我,最后又是我。第一个我——就像我现在这个样子,第二个我——拿着一把扫帚在扫街,第三个——还是我——像一个极讨厌、极可恶的丑老婆子。然而我不会让我自己走到那个地步。再过两三年,倘使我还能够拖那么久的话,我就会投到御河①里去的。我做得出,我不害怕。
画这幅画的人一定是个古怪的家伙!为什么他认定一个女学生以后就应当成为贞节的少妇和受人尊敬的母亲和祖母呢?我吗?我也能够在街上卖弄我的法文和德文!并且我也不以为我已经忘记绘图、描花了,而且我还记得“卡吕泼索在阿利西斯去后无以自遣”。②我也记得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的诗,而且我什么都记得。还有那些考试,还有那个可怕的紧要关头,就是那一次我做了一个傻瓜,一个糊涂的傻瓜,我居然听信那个自命不凡的浪子的一切热情的蠢话,而且我居然傻到听得非常快乐,还有所谓上流社会的一切的谎话和肮脏行为,这一切我全记得。(我就是从那个上流社会走进我现在用伏特加使自己糊涂的环境里来的。)……是的,我现在连伏特加也已经喝起来了。“可怕!”我的表姐奥尔加·尼可拉也夫娜会这样地说。
不错,这不是真正“可怕”吗?然而这是我的不是吗?我当时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八年来就关在家里,除了那些像我自己一样的少女和她们的各种各样的妈妈以外就没有见过别的人,倘使我当时没有遇见我的那个头发梳成加普尔式③的“朋友”,却遇到另外一个好人的话,那么一切事情都完全两样了。
可是这个想法多荒唐!难道真的有什么好人吗?难道在我堕落以后或者堕落以前我遇见过一个好人?在我所认识的那许多男人里面就找不出一个我能够不恨的,那么我还能相信有好人吗!在我遇见的那许多人里面有的家里有着年轻的妻子,有的还是“上等人家”的小孩(差不多是小孩——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有的还是秃了头四肢已经不很灵活的半死的老头子,那么我还能够相信世界上有好人吗?
最后虽然我自己是一个受人轻视的下贱的人,可是我看见那些男人里面有着像那个胳膊上④刺花字⑤的德国青年那样的人,我能不去恨他们,轻视他们吗?他对我解释,这是他的未婚妻姓名的简写。他用讨好的眼光望着我说:“不过现在你是我的好人,我最爱的爱人”⑥,然后他又把海涅⑦的诗念一些给我听,热心地说明海涅是德国的大诗人,不过德国还有比海涅更大的诗人,就是哥德和席勒⑧,他还说只有像德国人这样一个伟大而又有天才的民族才能够产生这样的诗人。
我真想抓破他那张生着白眉毛、白睫毛的讨厌的肥脸!可是我并没有那样做,我倒一口喝光了他给我斟的那杯葡萄酒,把什么事都忘记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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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件意外事 迦尔洵(2)
我为什么还要去想“将来”,既然我对“将来”知道得非常清楚?我为什么还要去想“过去”,既然“过去”里面并没有什么比得上我现在的生活的东西?是的,这是真的。倘使今天有人来求我回到那种豪华的环境里去,跟那些头发梳得很美、话说得很漂亮的人一块儿生活,我也不肯回去!我宁愿守着我的职位,死在我的职位上……
是的,我有我的职位,我也是有人需要的,我也是不可少的。不久以前有一个年轻人到我这儿来,他的话一直讲个没完没了,背给我听某一本书里面他记得很熟的整整的一页文章。“这就是我们的哲学家——一个俄国的哲学家——说的话。”他解释道。这个哲学家的话很晦涩难懂,不过却是承奉我,他的意思是说,我们是“公众情yu的安全门。”……讨厌的字眼!那个哲学家本人一定是一个畜生,不过这个背出这些话来的年轻人却更坏。
然而,不久以前,这一个念头也到我的心里来了。我站在一位官长的面前受审,他拿我在公共场所做伤风败俗的事情这个罪名断我缴纳十五个卢布的罚金。
众人全站着听他宣读他的判决书的时候,我心里想道:“为什么他们大家都用这么轻视的眼光看我?就算是我干着一行肮脏讨厌的生意,一项最可轻视的职业——然而它究竟是一种职业!这个法官也有一项职业。我想我们两个人都……
我什么都没有想,我只知道我在喝酒,我忘记了一切,我糊涂了。在我的脑袋里一切都混杂在一块儿——我今晚要在那儿厚着脸皮跳舞的那个叫人厌恶的大厅和这间我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能够住下去的可怕的屋子。我的鬓骨在跳动,我的耳朵里响着铃子声,什么东西都在我的脑袋里游泳,我的身子仿佛在水上漂着。我想停住,想抓住一件东西,就是一根稻草也好,可是什么也没有,连一根稻草也没有。
我在撒谎!有一件东西!这不是一根稻草,却是一件或许更有望的东西。然而我已经沉落得很深,不愿意伸出我的手去抓住这根“支柱”了。
我想这是八月底光景的事情。我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秋天的傍晚。我正在夏园里面散步,就在那儿认识了这根“支柱”。他并未显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也许有一点好心的爱讲话的脾气。他几乎把所有他的事情和他的朋友都对我讲了。他二十五岁,他的名字是伊凡·伊凡诺维奇。至于他本人呢,他不好也不坏。他跟我谈天一直谈下去,好像我是他的一个老朋友似的,他告诉我好些他那位长官的故事,而且他服务的那个机关里的同事们走过这儿的时候,他还把他们一一地指给我看。
他向我告辞走了,我也就完全忘了他。然而大约过了一个月以后他又出现了。他瘦多了,还带着郁闷不乐的神情。他进来的时候我看见这张令人讨厌的古怪的脸,竟然小小地吃了一惊。
“您不记得我了吗?”
就在这个时候我记起他来了,我便告诉了他。
他红了脸。
“我以为您也许记不起我了,因为您看见太多的……”
话猝然地中断了。我们坐在沙发上,我坐在一个角上,他坐在另一个角上,仿佛他是头一次到这儿来拜客似的,他坐得端端正正,身子挺得很直,手里拿着他的高帽子。我们这样地坐了好一忽儿。于是他站起来,鞠一个躬。
“再见,娜结兹达·尼可拉也夫娜。”他叹了一口气说。
“您怎么打听出我的名字来的?”我叫起来,我忽然生气了。我在这里用的名字并不是娜结兹达·尼可拉也夫娜,却是叶夫盖尼亚。
我非常动气地对他直嚷,把他吓了一大跳。
“不过我并没有一点伤害您的心思,娜结兹达·尼可拉也夫娜。……我从来没有想过或者做过伤害任何一个人的事情。……不过我认识警察局的彼得·瓦西罗维奇,他把您的事情全告诉我了。我本来是要叫您叶夫盖尼亚的,可是我的舌头滑了,我就叫出您的真名字来。”
“告诉我您为什么到这儿来?”
他不说一句话,只是悲哀地望着我的眼睛。
“为什么?”我再问一遍,我越来越气愤了,“您跟我有什么关系?不,您还是不要来的好。我不要跟您做朋友,因为我没有朋友。我知道您是为什么来的!那个警员讲的故事使您感到了兴趣。您想——现在有一个稀奇的东西,一个陷到这种生活里面来的受过教育的小姐……您想来救我吗?走开!我不需要什么!我宁愿一个人毁灭,不要……”
我无意间看到他的脸——我便闭了嘴。我看出来每一句话都像一下打击似的在打着他。他并没有说话,可是他的面容使我住口了。
“再见,娜结兹达·尼可拉也夫娜,”他说,“我非常抱歉,我伤了您,也伤了我自己。再见。”
他伸出他的手来(我只得握了它)。随后他慢慢地走出了屋子。我听见他走下楼梯,我从窗里望见他垂着头用同样慢的摇晃的脚步走过了院子。他走到大门口又掉转身来,朝上望了望我的窗,然后便走出去不见了。
就是这个人,他是可以做我的“支柱”的。我只要稍微有一点表示,我就可以做一个合法的妻子,一个贫穷然而身家清白的人的合法妻子,并且只要上帝还肯赏赐给我一个孩子的话,我还可以做一个贫穷然而身家清白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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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件意外事 迦尔洵(3)
今天叶夫赛·叶夫塞维奇对我说:
“伊凡·伊凡诺维奇,你得听我的话——听我一个老年人现在跟你讲的话。你,我亲爱的孩子,你近来的行为未免有点糊涂。当心不要传到长官的耳朵里去!”
他讲了许久的话(他是在用迂回的方法慢慢地讲到本题上去),他讲到服务,讲到我们的长官因为官职高应该受到的尊敬,讲到我自己,最后讲到我的这桩不幸的事。我们坐在一家娜结兹达·尼可拉也夫娜和她的朋友们常来的小饭馆里面。
叶夫赛·叶夫塞维奇早已注意到,并且早已从我的口中探出了许多的详情细节。我不能够管制我那根愚蠢的舌头,我把事情全吐出来了,而且我差一点儿哭了起来。
叶夫赛·叶夫塞维奇发了脾气。
“呸!你这个老婆子,你这个心肠软的老婆子!你一个年轻人,一个好的公务员,居然为了那种下贱女人,干出这一切的糊涂事情!快离开她吧!她跟你有什么相干?倘使她是一个正经的清白的女子,那倒不成问题;然而,为着这——倘使我可以这样说的话……”
叶夫赛·叶夫塞维奇甚至于吐起口水来。
在这次的事情之后,他常常谈到这个题目上来(叶夫赛·叶夫塞维奇是真心地怜惜我,替我难过的),不过他不再对我发脾气了,因为他看出来这使我苦恼。同时,他又不能够长久控制自己,虽然他起初总是用迂回的方法转弯抹角地谈到这个题目,可是他终于达到这一个结论:应当不再干这种糊涂事情等等。
而且严格地说来,我也同意他每天对我讲的那些话。我自己不知道也想过多少次应当不再干这种糊涂事情了。是的,不知道有多少次!而且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刚刚这样想过之后我就走出屋去,我的脚把我带到了那条街上……她来了,擦胭脂,画眉毛,穿一件天鹅绒的皮大衣,戴一顶海豹皮的帽子,她对直朝着我走来,我连忙走到街的那一面去,为着要跟在她后面不让她觉察出来。她一直走到街角,然后掉转身子,老着脸皮望着行人,有时候也跟他们讲几句话。我在街的另一面跟着她,努力不要让她的面影在我眼前失去,我绝望地注意望着她那小小的身姿一直望到某一个……流氓走到她面前跟她讲话的时候。她回答了他,转过身子跟他一块儿走了,……我也跟着他们。倘使路上撒满了尖利的针,也不能使我比现在更痛。我只顾走着,除了两个人的身形以外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我并不注意我是到哪儿去,我只顾往前走,瞪着眼睛,朝过路人身上撞去,自己也受到别人的责备、咒骂和推挤。有一回我还把一个小孩撞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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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件意外事 迦尔洵(4)
他们朝右转弯,然后又向左转弯,他们走进那道小门,到了院子里。她先进去,他在后面跟着。由于一种古怪的礼节,差不多总是他让她先走。然后我跟着进去。她的房间里那两扇窗是我非常熟悉的,有一所带干草棚的小屋正立在那窗户的对面。有一段窄小的铁梯通到干草棚,顶上是一个没有栏杆的小小的平台。我在这个平台上坐下来,定睛望着那放下了的白色窗帘……
今天虽然是个严寒的日子,我还是守在我这个可怕的岗位上。我冻得全身麻木了。我的脚完全失去知觉,可是我仍旧站在那儿。我的脸上冒着气,我的胡须都冻住了,我的双脚渐渐冻僵了。人们不断地从这个院子里进出,可是并没有注意到我,而且他们常常大声谈笑走过我身边。从街上传来醉汉的歌声(这是一条花柳街),互相咒骂声,看门人⑨铲雪时铁铲在人行道上起的响声。这一切的声音都进了我的耳朵,可是我并不去管它们,我也不去管那种使我的脸和我的麻木的腿发痛的寒气。所有这一切,这声音、我的脚,和这寒气似乎都跟我离得很远、很远。我的腿痛得厉害,可是我的心痛得更厉害。我没有勇气到她跟前去。难道她知道世界上有一个男人只想跟她一块儿坐在一间屋子里头,单单看看她的眼睛,连她的手也不碰一下,就认为这是无上的幸福吗?难道她知道有一个男人甘愿把自己投进火里去,只要这能够帮助她走出她陷在里头的地狱来,而且倘使她愿意走出这地狱的话?可是她并不愿意。……而且我直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愿意。我不能相信她已经堕落到不可救药了。我不能相信这个,因为我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因为我了解她,因为我爱她,爱她。
伊凡·伊凡诺维奇把他的肘拐放在桌上,脸埋在他两只胳膊上,身子一阵一阵地在打颤,茶房走到他跟前来,轻轻地拍他的肩头。
“尼基丁先生。您不可以这样坐……当着众人们的面……老板会大惊小怪的。尼基丁先生!请您起来。您在这儿不可以这样做。”
伊凡·伊凡诺维奇抬起他的头,望着茶房。他一点儿也没有醉,茶房看见他的悲伤的面容,马上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并没有什么,西孟——没有什么。给我一瓶伏特加。”
“您还要别的什么吗?”
“别的什么?一个酒杯。给我来一个大瓶。这就是你要的东西,把酒钱给我付清,再留两个二十戈比的银币给你自己。过一个小时叫一部马车送我回家去。你知道我住的地方吗?”
“我知道……不过,先生,请问您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显然是不能够了解。在他做茶房的长时期的经历中要说像这样的经验,这还是头一次。
“不,等一下;还是让我自己去办好些。”
伊凡·伊凡诺维奇走到廊上去,穿上他的大衣,走到街上,然后弯进一家酒窖去,那个酒窖的矮矮的玻璃橱窗被煤气灯照得雪亮,窗里有贴着各种颜色标签的酒瓶,它们是很雅致地陈列在一层青苔上面的。一分钟以后他拿着两瓶酒出来,走回他住的地方去,到了那间带家具出租的屋子,他便把自己锁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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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件意外事 迦尔洵(5)
我又忘去了一切,而我又醒了过来。三个星期的不间断的放荡生活!我怎么受得了这个?今天我的头、我的骨头、我的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发痛。懊悔、无聊,还有那些没有结果的、折磨人的翻来覆去的思想!只要有人来就好!
好像在回答我的思想一样,门上起了一声铃响。“叶夫盖尼亚在家吗?”“在家,请进来。”我听见厨娘的声音这样地回答了。于是一阵不平稳的、急迫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了起来,房门突然开了,伊凡·伊凡诺维奇从门外进来。
他完全不是两个月以前来看过我的那个胆小害羞的男人了。他的帽子歪戴在一边,他打了一根颜色鲜艳的领带,还带着一种傲慢自负的表情。他的脚步摇晃不定,而且他带着很强的酒气。
娜结兹达·尼可拉也夫娜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您好!”他开始说,“我是来看您的。”
他在门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不摘下帽子,也不脱去大衣。她不说话,他也不讲什么。要是他没有醉,她倒会找出话来说,可是现在她的心已经乱了。她正在想着应当怎样做的时候,他又说话了。
“娜吉亚!⑩你看,我来了……我有权来!”他突然大声说,笔直地挺着身子站起来。他的帽子落下来了,他一头黑发凌乱地盖在他的脸上,他的两眼放光。他的整个面容都露出癫狂的表情,使得娜结兹达·尼可拉也夫娜一下子给吓住了。
她勉强跟他温和地讲话。
“听我说,伊凡·伊凡诺维奇,倘使您下一次来,我会很高兴的,您现在回家去吧。您已经喝得太多了。好好地听话,回家去。等您酒醒了再来看我。”
“她给吓住了。”伊凡·伊凡诺维奇半自语地喃喃说,他又在椅子上坐下来——他柔顺了!“可是你为什么赶我走?”他又粗暴地说,“为什么?我是由于你的缘故才喝起酒来的;我以前一直是清醒的!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把我拉到你跟前来?”
他哭了。醉后的眼泪使他的咽喉哽塞,泪水沿着面颊流下来,落到他那因抽泣而扭歪的嘴里。他几乎说不出话了。
“别的女人都会认为给人带出这个地狱是一桩幸运。我愿意像一只牛一样地给您做事情、当奴隶。您可以无忧无虑、安安静静、光明正大地过日子。告诉我,我做过什么事情会让您这样地恨我?”
娜结兹达·尼可拉也夫娜不做声。
“您为什么不做声?”他嚷起来,“说吧,请您说几句话!——随便您高兴说什么都成,只是请您说几句话。我醉了——这是真的。……倘使我没有喝醉,我就不会到这儿来。您知道我清醒的时候多怕您吗?您可以随便叫我做任何事情。您叫我偷——我就偷。您叫我杀——我就杀。您知道这个吗?自然您是知道的!您聪明,什么事都明白。倘使您不知道这个……娜吉亚,娜吉亚,我心爱的人,可怜我吧!”
他跪倒在她面前。可是她坐着不动,身子靠着墙壁,头朝后仰,两只手藏在背后。她定睛望着远处。她看见了什么吗?她听见了什么吗?她看见这个男人跪倒在她的脚跟前哀求她的爱情,这时候她有什么样的情感呢?怜悯吗?轻蔑吗?她想怜悯他,可是她觉得她不能够。他只引起她的厌恶。而且他在这种可怜的状态里面——又醉、又脏,还做出下贱的样子在哀求,他还能够引动人们的别的情感吗?
他已经有几天不去上班工作了。他每天都喝酒。他在酒里找到了安慰以后,便不常去跟踪她的热情的对象了,他整天坐在家里喝酒,设法鼓起勇气到她那儿,把所有的事全告诉她。他要对她讲些什么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我要把什么事都告诉她,我要把我的灵魂打开给她看。”他的酒醉的头脑里忽然起了这一个念头。最后他下了决心,他到这儿来了,并且说话了。就是在这种混沌糊涂的酒醉状态的中间,他也明白他在这儿说的话、做的事一点儿也不能引起她对他的爱,可是他仍然继续说下去,他觉得他多说一句话,他就往下落得更低、更低,而且把他颈项上的套索也拉得更紧、更紧。
他讲话讲得长而且不连贯。他的话越讲越慢,最后他的酒醉的发肿的眼睑闭上了,他把头仰靠在椅背上,他睡着了。
娜结兹达·尼可拉也夫娜还是照先前那样地坐着,茫然地凝望着天花板,用她的手指头弹着糊壁纸。
“我在替他难过吗?不。我能够给他做什么呢?嫁给他?我敢吗?这不是跟出卖我自己一样吗?是的——不,这倒更不好!”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更不好,不过她觉得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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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件意外事 迦尔洵(6)
“现在,我至少是坦白的。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打我。我不是已经受过了侮辱吗?可是那个时候怎么会好些呢?还不是一样的堕落?只是不像那么坦白罢了。现在他坐在这儿睡着了,他的头向后仰着。嘴张开,脸白得跟死人一样。他的衣服全脏了。他一定是在什么地方摔了跤。他的呼吸声多响……有时候他甚至发出了鼾声。……是的,不过这些都会过去的,他也会再成为一个有自尊心的正派人。不,不是这样。我觉得倘使我让这个人占了我的上风的话,他会拿过去的回忆来折磨我……这是我忍受不了的。不,我还是要照我现在这样……是的,这也不会太久的。”
她拿了一条披肩搭在肩膀上,走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伊凡·伊凡诺维奇被响声惊醒了,用茫然的眼光朝四面看了看,觉得在椅子上睡觉不舒服,便吃力地一歪一拐走到床前,倒在床上,昏沉地睡去了。到了晚上他才醒过来,他觉得头痛,不过人却是清醒的,他看出来自己睡在什么地方,便逃走了。
我走出屋来并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天气不好。是郁闷的阴天。一阵湿雪落在我的脸上和手上。还不如留在家里的好,可是我能够跟他一块儿坐在那儿吗?他一定要走到毁灭的路了。我有什么办法挽救他呢?我能够改变我对他的感情吗?我一想到这个,我的整个灵魂,我的整个内心都起反感而且愤激不安。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利用这个机会结束这种可怕的生活,使我永远脱离这梦魇。万一我跟他结婚又怎样?一种新的生活,一些新的希望……我究竟还怜悯他,这种怜悯心当然也会变成爱情的!
然而不!现在他甘愿舐我的手,可是以后他就会把我踏在脚底下对我说:“你还要反对我,你这下贱的东西!你从前看不起我!”
他会说这样的话吗?我想会的。
有一个拯救我的方法,这是一个很好的方法,我早已打定好主意了,而且我想我最后会用它的。不过我觉得现在要用它未免太早。我太年轻。我觉得我还有很多的活力。我想活,想呼吸,想感觉,想听,想看。我想看天空和涅瓦河,哪怕就只有很少的几次也好。
码头在这儿。一边是大楼,另一边是——发黑的、结了冰的涅瓦河。冰不久就会融解,那时河也会成为蓝色了。对岸的公园也在发绿。那些小岛也盖上了绿叶。虽然这是彼得堡的春天,但这究竟是春天啊。
我突然记起了我最后的一个快乐的春天。我那时还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跟我的父母一块儿住在乡下,住在草原上。他们不大管我,我可以随自己的意思到处跑。我还记得在三月初河水带着融化了的雪一路上发出响声顺着溪沟流去,草原的颜色也渐渐地加深了,空气变得非常好,潮湿而令人爽快。起初是小山顶上的小草渐渐变绿,让人把山看得更清楚了。随后整个草原都变绿了,虽然沟里和谷里还有些积雪。很快地,就在几天里面,一丛一丛的芍药长出来了,它们简直就像是早已发芽生长,现在才突然从地里冲出来一样,在它们上面开放着鲜艳、美丽的红花。云雀开始在歌唱了。
上帝啊!我究竟做过了什么事情要我在这人世还堕入地狱里面呢?我所身受的一切的确比任何地狱都更坏!
码头的石级一直通到一个在冰上开的洞孔。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逼着我走下这些石级去看河水。然而这不是太快吗?当然是太快了。我还要等一下。
然而站在冰上洞孔的又滑又湿的边缘上一定很愉快吧。要滑脚跌进水里去一定也是非常容易的。只不过是寒冷罢了。……只要一秒钟的功夫——我就会浮在冰底下顺流漂走了。我会用手、脚、头、脸跟上面的冰疯狂地乱打一阵。要知道阳光是不是能够穿过冰射下来,这倒是一件有趣的事。
我不动地站在洞孔旁边,我站了许久,结果我到了一种什么也不想的境地。我的脚早已湿透了,然而我还是不离开这个地方。风并不冷,可是它透澈了我的骨髓,使得我浑身打颤;不过我仍然站在那儿。倘使不是有人在码头上面大声唤我的话,我不知道这情形还要继续多久。码头上面大声唤着:
“喂,太太!小姐!”
我没有回过头去。
“小姐,请您回到人行道上面来!”
在我后面有人走下石级来了。除了人拖着脚走下铺沙的石级的声音以外,我还听见一种不大清楚的响声。我回过头去。下来的是警察,我听见的是他的指挥刀的响声。他看见我的脸,他脸上尊敬的表情突然变成一种粗鲁无礼的傲慢表情了。他走到我面前,捉住了我的肩头。
“走开,你!到处都有你这类的人。你倒会傻到跳进洞孔里头去,那么我就要因为你的缘故丢掉我这个差使了。”
他看见我的脸,知道了我是什么人。
。。:小``说".
章一件意外事 迦尔洵(7)
一切都跟从前一样。要一分钟不感到忧郁,也不可能。我有什么办法可以忘记呢?
安鲁席加给我带来了一封信。是谁写来的?我很久没有接到任何一个人的信了。
娜结兹达·尼可拉也夫娜女士:
我虽然很明白您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可是我仍然相信您是一位很好的小姐,您不会愿意伤害我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我最后一次请求您来看我,因为今天是我的命名日。我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我恳求您来。我向您保证我绝不会说一句使您不高兴或者得罪您的话。请您可怜您的忠诚的伊凡·尼基丁。
再者:我想到我最近在您的屋子里的行为就不能不惭愧。今天六点钟来吧。我把我的住址附在信内。
伊·尼。
这是什么意思?他居然有勇气写信给我。这里面一定有别的道理。他想怎样对付我呢?我要不要去?
要不要去?——这是很难决定的。倘使他想把我引进一个圈套,不是杀死我就是……不过要是他杀死我也好,那么一切都解决了。
我要去。
我要打扮得更简单、更素净,洗去我脸上的脂粉。这倒会使他更高兴。我要把我的头发梳成更朴素的样式。我的头发已经落了好多了!我梳好头,穿一件黑呢衣服,戴上白领子和白袖口,披一条黑围巾,然后走到镜子前面去看我自己。
我看见镜子里面的女人跟那个在咖啡店里跳下流舞跳得很好的叶夫盖尼亚完全不像,我差一点儿要哭出声来了。她不是那个不知羞耻的、擦脂涂粉、画眉、画眼睫毛、梳着时髦的高高的假髻的娼妓了。这个憔悴、痛苦、脸色惨白、带着忧郁表情、生一双大的黑眼睛、眼睛上有黑眼圈的女人是一个完全新的人——这不是我了。不过这也许是我。而那个大家都看见,大家都认识的叶夫盖尼亚倒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它在嘲笑我,压迫我,杀我。
我真的哭了。我哭了很久,哭得很伤心。从我小时候起,人们就让我相信:人哭过后便会好过些,然而这不可能是对所有的人全适合,因为我并不觉得好过,却反倒更难过了。每一声呜咽都使我心酸,每一滴眼泪都是痛苦的泪。对那些仍然怀着得到安宁、得到救助的希望的人这种眼泪也许可以给一点儿安慰;可是我有什么希望呢?
我揩干了我的眼泪,出去了。
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他的住处,芬兰女佣人把伊凡·伊凡诺维奇的房门指给我。
“我可以进来吗?”我问道。
屋子里起了匆匆关闭抽屉的声音。“进来!”伊凡·伊凡诺维奇连忙大声应道。我进去了。他坐在一张写字台前面,正在封好一个信封。他看见我连一点儿喜色也没有。
“您好,伊凡·伊凡诺维奇。”我说。
“您好,娜结兹达·尼可拉也夫娜。”他答道,站起来,伸出手给我。等到我把手伸出去的时候,他的脸上突然现出一种喜爱的表情,但马上又看不见了。他又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甚至于露出严厉的表情。“谢谢您来。”
“您为着什么找我来?”我问道。
“啊呀,您一定知道我多么想看见您!然而这对于您却是一个讨厌的话题。”
我们坐下来,都不做声。芬兰女佣人送进来一个沙莫瓦尔。伊凡·伊凡诺维奇给我一点儿茶叶和糖。然后他放了一点儿果酱、饼干、蜜饯和半瓶酒在桌子上。
“请您原谅我的这种‘款待’,娜结兹达·尼可拉也夫娜。也许这叫您不高兴,不过您不要生气。我恳求您沏好茶,给我们斟上。请吃点儿东西——蜜饯和酒在这儿。”
我便担任起女主人的职务来,他坐在我对面,特地把他的脸藏在阴影里,他定睛地望着我。我觉得他的眼光定在我的脸上,我觉得我的脸发红。
我把眼睛抬起一忽儿,但马上又埋下了它们,因为他一直在注意地看我的脸。这是什么意思?不用说,这个环境,我这一身素净的黑衣服,而且这里没有那些不知羞耻的人,也没有无聊的谈话——这一切并不曾给我很大的刺激,所以我又变回到像两年前的我那样的一个端庄而带娇羞的少女了。我烦躁起来,我在生我自己的气。
“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您这样鼓起眼睛死死地望着我?”我费力地然而勇敢地说。
伊凡·伊凡诺维奇跳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娜结兹达·尼可拉也夫娜,不要像一般人那样。我只求您像您来的时候那样地再待一个小时。”
“不过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把我找来。不用说绝不会是单单为了您好坐着望着我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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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件意外事 迦尔洵(8)
“是的,娜结兹达·尼可拉也夫娜,只是为了这个。这至少不会使您感到任何特别的麻烦,可是望着您——我最后一次望着您,我却会得到安慰。您这样打扮地到我这儿来,您真是太好了。我倒没有料到这个,因此我更加感激您。”
“不过为什么是最后一次呢,伊凡·伊凡诺维奇?”
“我要走了。”
“到什么地方去?”
“到远地方去,娜结兹达·尼可拉也夫娜。今天也绝不是我的命名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写。我不过想再看见您一面。起初我打算出去,在街上等着遇见您,可是后来我却决定请您到这儿来。谢谢您居然来了。愿上帝赐给您幸福!”
“我的前途并没有什么幸福,伊凡·伊凡诺维奇。”
“不错,这是真的,您并没有什么幸福。可是您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您的前途是什么……”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了。“我倒好得多,”他又添上一句,“因为我要走了。”他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我说不出地替他难过起来。难道我过去对他就只感到厌恶吗?为什么我那么粗暴无情地赶走了他呢?可是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
我站起来,开始穿我的衣服。伊凡·伊凡诺维奇好像被刺痛了似的跳起来。
“您就要走了吗?”他用激动的声音问道。
“是的,我得走了……”
“您得走?……又到那儿去吗?娜结兹达·尼可拉也夫娜!是的,还是让我现在马上杀死您好些!”
他低声说出这句话,一边抓住我的一只胳膊,一边瞪着眼睛,拿痛苦的眼光望着我。
“是不是这样要好些?告诉我!”
“不过,伊凡·伊凡诺维奇,您知道您会为这桩事给充军到西伯利亚去。我绝不愿意有这种事情。”
“到西伯利亚去!……您以为我单是因为害怕给充军到西伯利亚去,就不能杀死您吗?……不,并不是这个缘故……我不能杀死您因为……然而我怎么能够杀死您呢?我怎么能够杀死您呢?”他哽咽地喃喃说,“我……”
他捉住我,把我当作小孩似的举了起来,紧紧地搂住我,不停地吻我的脸、我的嘴唇、我的眼睛和我的头发。然后跟他刚才这一切动作同样来得突然地他把我放下来,急急地说:
“好啦,您去吧!……请原谅我,不过这是头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不要生我的气。去吧,娜结兹达·尼可拉也夫娜!”
“我不生气,伊凡·伊凡诺维奇……”
“去吧!去吧!谢谢您到这儿来。”
他送我到房门口,马上就把门锁上了。我走下楼去。我比来这里以前更不好过了。
让他走开,让他把我忘掉。我要留在这儿,活过我这一生。再也不要感伤了。我要回家去。
我加快我的脚步,我开始在想今晚上我得穿什么衣服,并且到什么地方去。我的这段传奇性的故事就这样地结束了,这不过是在滑脚的路上暂时的停留罢了!现在我要毫无阻碍地堕落下去……
“然而倘使他的意思是现在自尽呢!”我突然觉得从我的心里发出来这样的声音。我站住了,好像吓呆了似的。我的眼睛发黑,背脊上起了一阵冷颤。我不能够呼吸了。……是的,这个时候他正在自杀!他用劲关上抽屉——原来他正在看一支手枪。他写了一封信……又说最后的一次。……快跑!也许我还来得及。上帝啊!阻止他吧!上帝!把他给我留下来吧!
一种奇怪的死的恐怖抓住了我。我好像着了魔似的拼命往回跑,在过路人中间穿来穿去。我不记得我是怎样地跑上楼去的。我只记得那个给我开门的芬兰女佣人脸上茫然的表情。我记得那个有一排房门的阴暗的长廊。我记得我怎样扑到他的房门上去;可是我刚抓到门上的把手,房里就起了一声枪响。人们从四面八方跑出来,我觉得一切都在我周围旋转,人啦、走廊啦、房门啦、墙啦。我倒了下去……我的脑子里的一切也都在旋转,随后就完全消失了……
、小
章一件意外事 迦尔洵(9)
【作者简介】迦尔洵(1855~1888),俄国作家。其父是俄国军官,迦尔洵一直在军人的环境里长大。他的家庭教师具有革命民主主义思想,对他影响很大。1874年中学毕业后,迦尔洵入矿山学院读书。1876年开始发表作品。1877年俄国同土耳其开战,迦尔洵志愿从军,在保加利亚负过伤。伤愈后晋升为军官,1878年复员。迦尔洵患有遗传性精神病,1880年曾营救一个革命者未成,精神上受了很大刺激,旧病复发,长久医治无效。1888年在一次发病时跳楼自杀。
1861年以后的俄国,旧的封建农奴制残余尚未摆脱,又加上了新的资本主义的枷锁。迦尔洵的文学创作主要反映这个时期俄国下层人民的悲惨生活。他的主要短篇《四天》、《胆小鬼》描写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痛苦和灾难;《相遇》和《画家》反映知识分子不同的生活道路。《一件意外事》描写一个被迫为娼的妇女的悲剧。迦尔洵对社会的种种罪恶,一方面痛心疾首,另一方面又相信列夫·托尔斯泰“不以暴力抗恶”的哲学信条。由于作家思想的这种局限和矛盾,他塑造的人物.虽然谴责当时社会的反人道的性质,但他们很少有什么积极的社会行动;在严酷的观实面前,他们不是消极地被迫自杀,便是发发愤慨,如此而已。
【专家点评】迦尔洵擅长短篇小说,在其短暂的一生中,共写了二十多篇小说,《一件意外事》就是很有代表性的一篇。
作者透过一个偶然事件,描写了两个受尽折磨的人的痛苦,从一个侧面把社会的冷酷赤祼祼地展示给读者。
小说开头第一句话:“将近两年来我都没有认真地想过任何一件事情,可是现在我怎么会突然地思索起来了,这一层我是不能了解的。”这是迦尔洵常用的手法,由此引出被迫为娼的主人公,开始面对观实,无情地剖析自己,揭露社会。
小说透过女主人公的言辞思绪、表情姿态,深入细致地把“一个受人鄙视和鄙视别人的人”的复杂的思想感情传达出来:这里有痛苦、有对所有直接间接使她遭受屈辱与不幸的人的痛恨,有对一切人的猜疑,有死的意愿,当然也有被压抑被掩饰的对生的渴望。痛苦的根源,小说没有明说,但读者是知道哲学家、法官、警察所代表的含义。
与此同时,小说还描写了一个小公务员钟情于女主人公,可当他意识到并不能解救她的苦难,也不能获得她的信任的时候,最终自杀。这是彻底的绝望,对世界、对社会,也对人本身。
作者将男女主人公的第一人称独白与第三人称的描写穿Сhā使用,手法别致,不落窠臼,令游走于两个难以沟通的苦痛心灵和冷酷世界之间的读者,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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