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到了1937年,清华同德国的交换期满了,我再也拿不到每月120马克了。但这也并非绝路,既到了德国,总会有办法的,比如申请洪堡基金,等等。但是,哈隆教授早已给我安排好了,我被聘为哥廷根大学汉语讲师,工资每月150马克。我的开课通知书赫然贴在大学教务处开课通知栏中,供全校上万名学生选择。在几年中确实有人报名学习汉语普通话,但过不了多久,一一都走光。在当时,汉语对德国用处不大。不管怎样,我反正已经是大学的成员之一。对我来说,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这是非常有利的。
这时陆续有几个中国留学生来到哥廷根。他们中有的是考上了官费留学的,这在当时的中国,没有极强硬的后台是根本不可能的。据说,在两年内,他们每月可以拿到800马克。其余的留学生中有安徽大地主的子弟,有上海财阀的子女。平时财大气粗,但是,1939年二战一爆发,邮路梗阻,家里的钱寄不出来,立即显露出一副狼狈相。反观我这区区150马克,固若金汤,我毫无后顾之忧,每月到大学财务处去领我的工资。所有这一切,我当然必须感谢哈隆教授。
哈隆教授的汉学图书馆在德国、在欧洲是名声昭著的。我到图书馆去的时候,时不时地会遇到一些德国汉学家或欧洲其他国家的汉学家来这里查阅书籍,准备写博士论文或其他著作。英国的翻译家arthur waley,就是我在这里认识的。
时间大概是到了1938年,距二战爆发还有一年的时间。有一天,哈隆教授告诉我,他已接受英国剑桥大学的邀请去担任汉语讲座教授,对他、对我这都是天大的喜事。我向他表示诚挚的祝贺。他说,他真舍不得离开他的汉学图书馆。但是,现在是不离开不行的时候了。他要我同他一起到剑桥去,在那里他为我谋得了一个汉学讲师的位置。我感谢他的美意,但是,我的博士论文还没有完成。此事只好以后再提。
他去国的前几天,我同当时在哥廷根的中国留学生田德望在市政府地下餐厅设宴为他饯行。我们都准时到达。那一天晚上,我看哈隆教授是真动了感情。他坐在那里,半天不说话,最后说:“我在哥廷根十几年,没有交一个德国朋友,在去国之前,还是两个中国朋友来给我饯行。”说罢,真正流出了眼泪。从此以后,他携家走英伦。1939年二战爆发,我的剑桥梦也随之破灭。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在《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那一篇文章里,我曾列举了平生有恩于我的师友,在德国,我只列了两位:西克教授和瓦尔德施米特。现在看来,不够了,应该加上哈隆教授,没有他的帮助,我在哥廷根是完成不了那样多的工作的。
2003年6月30日于301医院
忆郑毅生先生
一想到郑毅生(天挺)先生,立即展现我眼前的是他那满面春风的笑容。我确实不记得他曾有过疾言厉色的时候。
我同毅生先生不能算是很熟识,却又不能算是很不熟识。我于1946年来北大任教。那时候的北大确实是精兵简政,只有一个校长,是胡适之先生,并没有什么副校长。胡先生大概有一半时间不在北京,当时还叫北平。他下面有一个教务长,总管全校的科研和教学;还有一个秘书长,总管全校的行政后勤;再就是六个学院的院长。全校的领导仅有九人。绝不像现在的校长一走廊、处长一礼堂、科长一操场这样伟大堂皇的场面。而学校的工作,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依然如“源头活水”,并没有任何停滞的现象。
我进北大时的秘书长就是毅生先生。他是清史专家,蜚声士林。以后有一段时间,北大历史系的教授队伍齐全,水平较高。从古至今,每一个时代都有一位专家担任教授,按时代先后排列起来,有张政烺、翦伯赞、周一良、邓广铭、邵循正、郑天挺等,其中有几位是后来加入的。不管怎样,这个阵容之整齐,在当时,甚至以后,都是难能可贵的。
当时北大校部就设在沙滩孑民堂前面的小院子里。东屋不过十几平米,是校长办公室。同样大小的西屋是秘书长办公室,毅生先生就在这里坐镇。六大学院,上万名学生,几千个教员,吃、喝、拉、撒、睡,工作头绪是异常复杂的。虽然六院的院长分担了一部分工作,但剩下的工作也还是够多的。作为这样一个庞大机构的秘书长,其繁忙程度可以想见。我当时是东方语言文学系的系主任。虽然只有四个教员,十几个学生,在八九平米的系主任办公室里就能召开全系大会,但是,正如俗话所说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时也免不了同秘书长打打交道。这就是我认识毅生先生的客观条件。我每次去见他,他总是满面春风,笑容可掬,能办到的,立即办理,从来不推托扯皮。到现在已经过了半个多世纪了,毅生先生也已离开了我们,但是,他留给我的印象,依然宛在目前。只要我还能存在一日,这印象就永远不会泯灭。
按照学术界论资排辈的习惯,毅生先生长我一辈,是我的师辈。但是,对他专长的清史研究,我几乎是完全陌生的。他的文章,我读过几篇,也不甚了了,除了高山仰止之外,实不敢赞一词。院系调整后,留给了我两个疑问:一是,为什么让一个学有专长的学者担任繁忙的行政工作?二是,为什么把阵容整齐的北大历史系人为地搞得支离破碎?这些问题都不是我能回答的。我想,毅生先生也是回答不了的。他调往南开,又给我带来了点欣慰。南开和北大是兄弟学校,友谊极深。他可能把北大的学风带了一点过去,与南开的学风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崭新的学风。至于这种新学风是什么样子,愧我孤陋,实在说不明白了。
南开和北大的传统友谊将会永远存在下去,而且日益加深。毅生先生满面春风的笑容也会永远留在我的眼前,他会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1999年10月19日
痛悼钟敬文先生
昨天早晨,突然听说,钟敬文先生走了。我非常哀痛,但是并不震惊。钟老身患绝症,住院已半年多,我们早有思想准备。但是听说,钟老在病房中一向精神极好,关心国事、校事,关心自己十二名研究生的学业,关心老朋友的情况。我心中暗暗地期望,他能闯过百岁大关,把病魔闯个落花流水,闯向茶寿,为我们老知识分子创造一个奇迹。然而,事实证明,我的期望落了空。岂不大可哀哉!
钟老长我八岁,如果在学坛上论资排辈的话,他是我的前辈。想让我说出认识钟老的过程,开始阶段有点难说。我在读大学的时候,他已经在民俗学的研究上颇有名气。虽然由于行当不同,没有读过他的书,但是大名却已是久仰了。这时是我认识他,他并不认识我。此后,从30年代一直到90年代六十来年漫长的时期内,我们各走各的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都在勤恳地耕耘着,不相闻问,事实上也没有互相闻问的因缘。除了大概是在50年代他有什么事到北大外文楼系主任办公室找过我一次之外,再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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