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以西,数万铁骑严阵以待,骁骑营精锐尽结于此,皆是亮银色的轻甲细铠裹身,连马背上也覆着胄甲,又用皮襻缀联,在一片雪光中透出凛然的寒气,远远望去,似是一堵银色的高墙。正中马背上的人扶弓而立,盔甲雪亮。他身材不高,面容黢黑,额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若不是着了戎装,远看去就如草原上再寻常不过的羯族牧马汉子,可若要真对上他那双似千丈寒潭般的眸子,才会叫人心神一颤,这人的眸子乌沉沉深不见底,哪里能揣摩出他心里想些什么!
北风骤紧,身后“石”字大旗猎猎迎风,如云霞卷天,他微微偏着头,却将左手高举,手背上青筋骤起,肃然道:“两年前在此决战,不分胜负,是我银胄铁骑的耻辱!今日若不活捉刘曜,我无颜去见叔王!誓不还师!”
身后千军万马纵声齐呼,声势排山倒海:“不捉刘曜,誓不还师!不捉刘曜,誓不还师!”
绮罗一出冰面,顿时觉得胸怀一畅,便透过气来。她睁开眼睛,见六丫亦是伏在冰面上,哇哇地吐水。
忽然身旁响起一声长嘶,她循声望去,只见一匹马卧在冰上,一匹马却四蹄都陷在冰中,皆哀嘶不已。它身旁还有一位长者坐在冰面上,皱着眉头,却是俯身看着两匹骏马出神。那长者身后还站着一个年轻些的男子,低声对长者说道:“陛下,此地不能久留。”
“小姑娘,这里离孟津还有多远?”那人头也未抬,淡淡地说道。虽然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拓落高亮的气势。
“我和六丫是被水流冲过来的,也不知道被水冲了多远。”绮罗轻声说道,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靴上,心下一惊,那靴口的金线勾出的龙纹这样眼熟。她心下存了三分怯意,不由得偷偷打量,只见这位长者约莫年过半百,身形高大,面容清癯,三尺长须如墨,双目湛然若神,而双眉却隐隐有数根白毫,尤其醒目。而他身后之人面白无须,相貌俊朗,却是一脸的焦急之色。
长者听了倒没说什么,却只看着陷在冰中的爱驹不说话。那年轻的侍从神色更郁,绮罗凑近几步看了清楚,只见卧在冰面上的那匹枣红马前腿弯折,而后面那匹黑色的骏马更是四蹄都在冰下,腹部被坚冰划开,状似凄惨。她一看便有些心慌,这两匹马的陷落处正是自己适才用匕首凿过冰的地方,想来这冰面本十分结实,自己在下面凿得略松动了些,周边冰面已有了浅浅的裂痕,哪里还能经得起快马疾驰而过。这匹枣红马想来是匹宝驹,冰裂之时立刻跃起,然而冰面湿滑,仍然摔倒。而后面那匹黑马就更惨了,马蹄一陷入这冰中,就被自己在水下牢牢抱住,眼见马腿已经弯折不能动弹了。她心下愧疚,结结巴巴道:“对……对不住……是我们的错……”
“对不住又有何用,你们竟敢陷陛下至此境地!”那侍从怒声呵斥道,六丫被他吓住,顿时哭出声来。绮罗忙搂过六丫,柔声安慰。那侍从眼见,一眼便看到她手中的匕首,一怔之下怒道,“大胆!竟然是你用匕首凿开冰面,陷害陛下!”
他此刻神情简直只能用狰狞形容,绮罗吓得不轻,后退几步,结结巴巴道:“我,我不知你们要从上面过……”
那侍从身手矫捷,哪容她躲开,一伸手如拎小鸡一般把她抓到面前,夺过她的匕首,斥责道:“还敢抵赖,匕首都在这里!”他此时简直对绮罗痛恨万分,恨不能把她碎尸万段,目中便露出了杀意。
“罢了,住手,”那长者忽而开口,声音极低道,“不过两个孩子罢了,不是有意为之。”
“怎不是有意!”那侍从恨道。
绮罗心知自己与六丫的性命都在这两人手上,一咬牙便大声道:“我们在冰下连性命都要丢了,哪里会知道冰上会有人过。你们都是身份尊贵之人,何必如此恃强凌弱!”侍从见她还要还嘴,更是恶狠狠地瞪着她。
“此处河面何等宽阔,怎会知道我们要从这里过?”那长者神情倒是淡然,只见那侍从神情仍是愤恨,便道,“她们年纪还小,又有何错,不过求生而已。阿茂,不要为难她们。”他眼见得两匹马都动弹不了,便抱膝坐在冰上,闭目道,“且等待吧,胤儿会出来找我们的。”
那侍从不敢违抗长者之言,将绮罗重重扔在冰上,再不看她们一眼。绮罗右肩撞到冰上,疼得小脸发白,却不敢哭喊,她看了看那侍从手里的匕首,又抬头盯着那侍从。那侍从被她的目光迫得无奈,只得冷哼了一声,将匕首抛在冰面上。
绮罗捡起匕首,小心地藏在怀中,又低头去看六丫,见六丫将腹中的水都吐尽了,嘴唇冻得发紫,双眼中露出恐惧的意味。
绮罗看到那件黑色的大氅还在,心中顿时一喜。那大氅不知是什么所制,倒是奇特得紧,从水中捞出来只抖了抖,上面的水珠便滚滚洒落,竟然瞬间便干了。她将大氅裹在六丫身上,六丫感觉暖和,面上稍有了点颜色,再看绮罗却是衣衫尽湿透了,连发梢也冻得结了冰,便拉了拉她,小声道:“绮罗姐姐,你也来。”绮罗心下一暖,嘴上却道:“姐姐不冷。”
那长者睁开双眼,向她们看了一眼,目光忽然落在六丫身上的大氅上,倒是有几分惊异。又看了看绮罗,问道:“你们是从孟津城里出来的?”
“是。”绮罗心知此人贵极,不敢抬头望他。她有些局促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心想对这些贵人来说,两年前的事早如浮云一样抛之脑后了,谁还会记得自己这个不起眼的孤女。
忽听远远的呐喊声促响,那长者双眉微挑,露出几分忧虑之色。那侍从更是跪下道:“陛下,不能在这里等下去了,石贼的银胄铁骑就在附近,先找地方躲避起来再等候南阳王也不迟。”
长者放目望去,四目所及都是荒凉,哪有地方可以容身?他忽地转头问绮罗道:“孩子,你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避?”
绮罗还未说话,便听六丫忽然大声说道:“往前面再有几里路,河边有个小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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