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冉将军好像带着孝。”樱桃作为随亲的侍女之一,站在绮罗身后,忽然悄悄地扯了扯绮罗的衣袖,指向了冉闵头上。绮罗一怔之间,见他一身银甲缟素,腰上的一条孝带在满目喜色的人群中更加显得格格不入。她还想探究一番,冉闵却转过头去,不再看她一眼。
容不得她想太多,已听到刘胤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太子殿下抱恙未起,孤替殿下送皇妹出降。”他今日换了一身北珠绿领的长氅,从女长御手里接过镶银丝的朱色漆盘,取出三钗白玉的龙凤头冠,亲手为阿霖戴好。
匈奴嫁女,仪礼与汉人多不相同。只是如今历朝多年,国人衣食起居渐渐也随了汉制,就连仪礼也与汉人相仿,一般也有采吉问名的六礼,只是省略了许多繁冗礼节。刘胤身为长兄,自当主持仪典,他先行至未央宫外,接过宫人送来的香,在殿前进过,又有人来引阿霖去进香。
绮罗瞧着正诧异,只听身旁的澄心低低道:“未央宫是先皇后的居所。”她这才恍然大悟。却见阿霖双膝跪倒在殿前,引香而拜,双目垂泪,樱唇轻启,仿若喃喃有声。忽然有一位老妇人从旁而出,双手扶起阿霖。阿霖一见到她眼眶便红了,紧紧抓住她的衣袖,目中净是不舍之情。那老妇人柔声安慰了她几句,又替她整过被风吹乱的额发,动作温柔至极。那老妇人安慰过阿霖,目光却又往礼队中扫来,澄心再也忍不住,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这是太原王刘隗的母亲秦老夫人。”樱桃小声对绮罗道,“她是先皇后的姨母,贞乐郡主的祖母。”说话间,秦老夫人向澄心投以了一个鼓励的目光,双唇微微弯起一点笑意,可这笑意到底是苦涩的。与此同时,樱桃的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了一个不屑的弧度,“贞乐郡主身边卜氏、陈氏那几个,平素里在贵人面前何等殷勤,一见公主要去和亲,都躲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绮罗却恍若未闻,她遥遥地望过去,只见未央宫的大殿阴暗,看似都覆了一层薄薄的尘土。唯有大殿中间挂着一把螺钿绘鸳鸯的五弦琵琶,以伽檀为槽,光耀可鉴,上面错着金缕红纹,影成双鸳,耀眼如新,大抵便是阿霖提起过的那把琵琶了。
刘胤等了一会儿,忽然清咳一声。接着便有宫人奉来七宝金银器皿,一并银绢与珠翠芙蓉花若干,这些都是御赐的公主添妆之礼。半晌却无人接过,直到绮罗感觉到一道目光直射到自己身上,方才明白是澄心哭得失了礼,忙垫步向前接过,正欲躬身退下,只听他低声道:“此去艰难,照顾好阿霖。”
此番东去洛阳,依旧是月前行过的那条路,只是心境却不相同。一路上阿霖罕见的沉默寡言,就连膳食也用的极少,瞧得出是心情极差的。随驾的侍女都未在阿霖身边服侍过,不知她性情,也不敢轻易相劝。澄心终日里以泪洗面,也不怎么说话,只有绮罗瞧着阿霖可怜,没事便去陪她解闷。
这日又到函谷关,绮罗笑着对樱桃道:“这下你算是到家了,要不要回去看看?”阿霖鲜有的悦色地说道:“如果愿意的话,我去和郑将军说一声,就回家去吧,不用随我去洛阳了。”这是何等好的消息,樱桃双目发亮,跪在车中叩首连连。
入了关城,阿霖便让人去唤守将来。谁知过来的守将却是个矮胖的中年人,一望便知是行伍出身的粗人,见了公主也不知仪礼。问了几句方知,几日前郑颀便接了调任,举家都搬走了,如今这位新守将姓张,是从平阳来赴任的。阿霖问了半天,也不知郑颀调任到哪里去了。这位张守将倒是很直接,说道:“接亲的冉将军一进城就问这事,俺是真不知道郑家搬去哪里了。”
阿霖瞧见樱桃面色发白,便安慰道:“你别着急,大概是新下的调令,底下的人还不知道你家里搬到哪里去了。”绮罗也道:“你父亲若不搬走,这次难免要和小冉将军起争执。你就留在关城里吧,再派人去找你父亲。”人人都看出来这次来接亲的小冉将军脾气不大好,看到谁都没什么好话,就像个一点就炸的炮仗一般。
樱桃叩了叩首,将脸深埋在衣袖间:“奴婢愿意服侍公主殿下,不想回去了。”绮罗还想劝解,却见阿霖点了点头,神情木然道:“既然如此,就留下吧。”
绮罗私下里便劝樱桃:“你可真想好了?若是去了洛阳,再回家就难了。”樱桃出神片刻,惨然笑道:“姑娘不知,我在家里便是庶出的女儿,从未得过嫡母与父亲半句温和言词,我娘的日子,更是不提也罢……此前是我想差了,现在反倒明白,若不是这次能去服侍公主,父亲鲜有的与我娘说了几句话,倒让我娘欢喜了好几日。如果我回去了,我娘的日子该更难过了。”
似郑家这种人家,也有一官半职,看似富足无忧,但却不会风平浪静。绮罗替她想了想,也觉得心寒,叹了口气只好作罢。樱桃望着她笑了笑,反倒安慰她:“姑娘不用为我担心,公主和姑娘都对我这么好,我过得快活得紧。”绮罗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有我在一日,总不会让你吃苦的。”
忽听背后有人冷笑道:“你不过也是个下贱的丫头,还敢口出大话。”
樱桃双手一凉,显然是听出了身后人是谁。她唯唯诺诺地看了一眼绮罗,想替她说几句话,但不敢张嘴。绮罗却不是这么好欺负的,她回头便刺着冉闵道:“我说不说大话与你何干,小冉将军如今这样出息了,连女人说话也要偷听。”
冉闵瞪着她,脸色铁青:“你这个狡猾诡诈的女人!”
“咱们各为其主,”绮罗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你们技不如人,还如泼妇般咒骂岂不是更丢脸。”
几个人吵得厉害,澄心听到了动静,便也过来看看。却见冉闵气得呼呼喘气,樱桃局促不安地望着脚尖,而绮罗偏着头亦是一副生气的样子。澄心的目光扫过他腰间孝带,压低了声音道:“小冉将军,请节哀顺变。”冉闵面色一白,瞬时似被灭去了所有的盛气,面上突兀地显出几分落寞来。
静默了片刻,冉闵再开口时,声音里也有几分涩然:“我哥哥是在逃回去的路上中乱箭而死的,我没敢回头看。”
绮罗咬了咬嘴唇,想起了冉隆年轻的脸庞,目中闪过一丝怜悯,却不愿让他看到,快步走了出去,樱桃也快步追了过去。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澄心轻声道:“其实她心肠很软,不是那样……那样的人。”
“本将军也无意和她做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冉闵脸色由青转白,眼底一片幽暗,“她也是自身难保了。”澄心愫然而惊,仰面望着他:“将军这是何意?”冉闵定定地看向澄心,见她面上惊慌失措的神情,忽然生了一丝保护之心,只含混道:“不干你的事。”
出关之时,忽地天色骤暗,一阵狂风卷的满地烟尘散漫。
突如其来的飞沙走石,眯得人睁不开眼目。待这阵狂风过了,众人相互打量,却见人人都是满头满脸的尘土,竟像是从土里滚了出来的。
也不知是谁先笑出声来,平素里一路鸦雀无声的送亲队伍里此时都是笑声,倒是缓解了众人离开家国的悲怆之意。
唯有阿霖回身捧起了一把地上的沙土,轻轻捧在胸前,再回望关城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不舍。
这是她自幼生长的地方,此生未离开过的故土,如今分离在即,不知何时可还。绮罗走近她身旁,轻声道:“阿霖,你还会回来的。”
阿霖侧目望她,只见她目中都是确信不疑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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