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过碧窗,露低红草。中山王府内新植的几株西府海棠刚抽了花蕊,月下瞧着朦胧又婀娜,微风一送,清香芬馥,十分的宜人。澄心陪着刘霖吃过晚饭,瞧见她面色有些发白,关心地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如今刘霖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身子便有些显出了笨重,天气又闷,微微一动背上就薄有汗意。她忍着身上的不适,强笑道:“是有些气闷。”澄心知她生Xing爱洁,恐怕是耐不住这室内的燥气,便让人从家里搬了张玉凳过来,说道:“这玉凳是侯爷赏我的,我觉得太凉,恐怕妹妹如今正适合用这个。”刘霖是识货的人,一眼便看出这玉凳雕工不凡,乃是用整块的白玉雕成,心中感念她的心意,便收了下来。澄心又吩咐两个侍女在旁打扇,凉风阵阵,玉凳冰润,刘霖坐了一会儿果然觉得舒适不少,便对澄心感激地说道:“劳堂姐挂心了。”
澄心道:“你我一脉同支的姊妹,又是患难之交,还说这些做什么。”她略打量了刘霖微微隆起的肚子,又道,“你如今怀着身孕,王爷也不在身边,真是怪可怜的。”刘霖抚了抚肚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总觉得肚子里的这个怪不安分的,不如怀璲儿时适宜。”澄心笑道:“看来这也是个顽皮的,又该是个小世子了。”刘霖直摇头:“我倒希望是个女孩儿,乖巧柔顺些。”
正说话间,只听外间有声响,刘霖难得地舒展开了眉目,吩咐樱桃道:“去看看是谁来了?”樱桃抿嘴一笑,打趣她道:“咱们夫人盼着王爷,盼得都望眼欲穿了。”刘霖面上一红,用扇子拍了她一下:“还不快去看看。”不一会儿樱桃便回来了:“是宫里的俳优来了。”
刘霖略有些失望,可随即便觉得奇怪:“今日没有叫过啊。”
“奴婢也觉得奇怪,”樱桃侧头想了想,“该不是宫里弄错了吧,要是夫人不想看,奴婢就让他们回去。”
“罢了,人都来了,让人回去作甚,”刘霖看了看澄心,说道,“左右今日堂姐也在这里,就让他们在碧梧轩里演吧。”碧梧轩是石虎让人搭的戏台子,如今动工几个月了,戏台子大致都搭妥当了,还有几十根楠木料堆在台子旁边,却是顶上藻井备用的。
澄心瞧了一眼便笑了:“王爷是个有心人,难得这碧梧轩搭的跟从前一样。”
长安的宫中也有一处碧梧轩,便是过去专供刘霖看戏的地方,也是这样青砖粉墙,上面覆以小青瓦,只不过檐廊雕的龙凤撑拱如今改作了狮子戏球。澄心当年也曾是轩中常客,如今在异乡乍见这戏台,难免有些感慨。要知道这戏台可是大有讲究的,看楼、勾廊雕龙画凤倒也罢了,难得的是三连贯藻井都是同心圆穹窿攒顶,盘筑结顶于一块铜镜上,远观去如碧浪涛涌,又似霞光初覆,真是精美难以描画。
樱桃笑着Сhā口道:“听说侯爷可是从万军之中将您救了出来,难道还能对您不好?”澄心面上微红,低低地道:“侯爷对我不薄。”刘霖见她神情廖寥,想来也有言不由衷之处,只不过人如寄萍,都有苦衷,她便拍了拍澄心的手,柔声道:“堂姐,咱们去看戏吧。”
宫中素来养着许多俳优,多是吹唱俱佳的优伶,每逢节庆便在宫中宴席娱宾,偶尔也有皇亲贵胄的府上请去演上一场,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因着刘霖爱看戏,石虎便吩咐过内府,故而经常会有俳优来府上排演新戏,下人亦是熟稔的紧,不多时就在府里新搭的碧梧轩中支开戏台,又选了最荫凉的一处布置了美人榻,安置了冰镇果子、细软糕点,也不一一说尽。
只听铜锣一响,戏台上支起了一块小小的幕布,却有几个骑马的人在幕布上显现。这是北方惯演的皮影,樱桃她们跟着刘霖瞧得多了,便凑趣笑道:“夫人您看,那个骑高头大马的将军可是像王爷。”
骑马的人中,最高大的一人头戴银胄,器宇轩昂,果然是顶不凡的。刘霖瞧着亦是抿嘴而笑,便是澄心也笑道:“可不是吗,果然是和王爷有几分相像的。”
却听幕后的人忽然大喝一声:“此番出兵西征,众将听令!”接着便有另一个人的声音道:“请中山王示下。”
台下的人都怔住,澄心笑得掩了口:“果真是编排的你家王爷。”
刘霖面生绯红,笑着啐道:“内府这些人越发大胆了。”樱桃轻轻打扇,笑道:“还不是看咱们夫人太过于思念王爷,才编了戏词来解夫人的相思之苦。”
说话间,那台上倒是有模有样地演了起来,又是点将,又是出兵,闹腾腾好不热闹。宫中原有这种奇技优人,一人能模千军万马之声,此时虽无鼓乐,但幕后那人模仿起军马出征的恢弘气势,竟也分毫不差,刘霖她们听着,仿若身临其境。
忽而台上场景一变,赫然出现了一座城门,门上自有“长安”两个大字,只听模仿石虎的那声气道:“吾乃大赵中山王,城内伪帝速速出城投降。”
樱桃还不觉得什么,可原本微笑的澄心,看到这里忽然面色一变,不由得向刘霖看去,却见刘霖已经坐直了身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幕布。
少顷,又是兵戈声,厮打声,两军在城下好一番激烈厮杀,台上的皮人打得激烈,台下的刘霖紧咬双唇,仿若要把那幕布看穿。一旁的澄心是心下雪亮的,便劝道:“妹妹,别看了,先让人扶你回去歇歇。”
刘霖纤细的手指死死地扣住榻上的软垫,厉声道:“不许停,让他们演。”
澄心不敢再劝,心里却暗暗打鼓,在瞥眼台上忽然又换了幕景,显然是中山王打了大胜仗,一个人站在高处,依旧是银胄披身,底下跪着一个头戴帝冠的瘦小之人,颤颤巍巍的双手捧着玉玺:“罪臣愿降。”
故事演到这里,便是再无知的人也该有几分觉察出不对。石福跑来忙道:“还演什么,都退下去。”台上锣鼓一响,几个操控皮影的俳优戛然而止,木木地站在台侧,不知该做什么好。
刘霖猛然站起身来,怒目而视石福,咬牙道:“你如今也做得了我的主了。”
石福跪在地上,低头道:“老奴不敢,只是夜色已晚,还请夫人回去歇一歇。”
澄心硬着头皮劝道:“好妹妹,何苦和这些人一般见识,先回去安歇吧。”
刘霖盯了他们俩一瞬,忽然大步绕过他们,一把掀开了台上的幕布,她的目光停留在幕后的人身上,忽然愣住,只见幕后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双目紧闭,竟是盲的。
许是听到动静,她朗声道:“世事如大梦,夫人,你还未醒来?”
澄心悄悄抬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坐在幕后曼声而模千军万马的优人,竟然是这样一位白发苍苍的盲眼老妇。她面色一白,忙道:“在贵人面前怎能这样无礼。”
刘霖却如遭雷击,竟是站立不稳,半晌方才喃喃道:“你唱的都是真的?”
那老妇人嘴角浮起一抹极浅的笑意,她原本的声音倒是沧桑的很:“内府怎样编排,老身便怎样唱。至于戏中之事是真是假,明日中山王押着刘氏伪帝入京,到时候万民在铜驼街上掷石而观。至于千刀万剐的法场上,更少不了夫人您的一席观座,又何必问老身真假?”
“你大胆!”石福别过身去,训斥她道,“还不住口。”
“夫人!”那老妇人忽地站起身来,空洞洞的双目直视刘霖,瞧得众人脊背发凉,却见她的双目竟是生生被人挖去的,只留下偌大的两个空洞。她忽地凄厉一笑,大声道:“老妇人半截身子都没入黄土了,此生再无牵挂,只求入土前点醒一人。有人以身侍仇人,还能想不入阿鼻地狱?”她言既如此,忽地从袖中翻出一把匕首。众人大惊,石福忙道:“保护好夫人。”
却见那老妇人径直将匕首Сhā入自己胸口,倒下已是没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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