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色女人的手。”她的嗓音喑哑了。“你的手,燕妮。其他的一切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她站着一动不动,只有她那仍然被我握着的手在颤抖,使我感到她还有活气。“我知道,我是很美的,”她后来说,“美得令人迷醉。就像我们人类之源——那罪孽一样。可是,阿弗雷德,我却不想迷惑你。”话虽如此,当我默默地向她伸出双臂时,她突然扑到我的胸前,用手紧紧搂住了我的脖子。她抬起头来望着我,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深不可测。“是的,燕妮,”说话时,我觉得仿佛有一股寒气从树林中吹出来,直透我的骨髓,“是的,你美得令人迷醉。那曾经扰乱人们的心,使他们忘记自己过去所爱的一切的魔女,也不比你更美。没准儿你就是魔女的化身吧。在这样的良夜里,你来世上巡行,只是为了赐予那些仍信仰你的人们以幸福。——不,不,别离开我的怀抱。我知道得很清楚,你跟我一样是人,一样为你自身的魅力所困扰。在它面前一样无能为力。还有,像那吹过林梢的夜风一样,你也会玉殒香消,杳无踪迹。不过别诅咒那使我俩相互拥抱在一起的神秘的力量。就算我们在这儿是不由自主地接受了未来生活的基础,它将要承受的大厦却仍然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
我把她的手从我脖子上轻轻拉下来,用一条胳臂搂住她的腰。随后,我扯掉缎带,把戒指套在她的食指上。她像个安静的孩子似的偎依着,任我带领着向前走去。不多时,我们走到了另一片池塘边,那尊维纳斯女神果真依然立在一朵朵白色的睡莲中间,此刻我更加确信,我搂在臂膀中的是一个凡间的女子。
几经踌躇,我们终于还是离开了那些树影幢幢的幽径,走进小树林中,从小树林出来,又到了房子对面的旷地上。草坪对面,穿过那两扇敞开着的厅门,我们看见我的哥哥、嫂嫂正在明亮的厅中踱来踱去,好像密谈着什么似的。
还没等我明白过来,燕妮一弯腰挣脱了我的搂抱,但同样飞快地,她一下又抓住了我的手。
“你要做答应了我的事,阿弗雷德,”她说,“而其他的一切,”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地补充道,“都忘掉吧!”
格蕾特走到敞开的厅门边,冲着黑夜大喊:“燕妮,阿弗雷德,是你们吗?”这时燕妮急切地请求我:
“别提我的事,对你母亲也别提,咱们不应叫她们不痛快。”“可我不懂你的意思,燕妮。”她只使劲儿地捏我的手。然后,她离开我,奔上露台,站在格蕾特身边。当我们走进大厅时,格蕾特摇着脑袋,把我俩打量了又打量。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骑马进城去,实践自己的诺言。在城里,我分别找了两个珠宝商给首饰估价。它值不少钱,而我当时的钱包正好很充实,因此可以替燕妮把首饰自行保管起来,用我随身带的现款调换成价值相当的金币给她。事情办妥以后,我还在美丽的港口里溜达了一会儿。在港外的泊船处,一片金色的光雾中,能看见远远地停着一艘大船。一位海员告诉我,这艘双桅帆船正整装待发,即将驶往西印度群岛。“驶往她的故乡!”我心里嘀咕,这一来我便十分想念她,心情再也平静不下来,赶紧踏上了归途。将近中午,我跨进大厅。厅中阒无一人,但看门外,却见燕妮和一位瘦削的上了几分年纪的男人站在花园里,离大厅有相当距离。接着,他颇为庄重地把胳臂伸给她,领着她朝房子走来。走近了,我方才看出这男人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但在清癯的脸上,一双眼睛咄咄逼人。脑袋的简捷摆动也表明,他已习惯发号施令。白色的围巾和衬衫皱襞中的大钻石别针,似乎都理所当然地是他身上的组成部分。我立刻就知道,他是燕妮的父亲,那位阔绰的庄园主,我自己迄今尚未谋面的远房表叔。不过尽管如此,他眼下这模样却和我孩提时代的想象完全吻合。此刻我听见了他那异样的嗓音,他对自己女儿讲的话短促有力,我听不懂讲的是什么意思;燕妮呢,也是只听不答。
我感到自己没有立刻与他见面的精神准备,便赶在他父女俩登上露台之前离开大厅,到楼上去了。燕妮的卧室门开着,我走进去,按照约定把用首饰换来的钱放在房门上方的壁橱里。然后,我退回到自己的房间,既激动又疲倦地倒在沙发上。
约莫才过了几分钟,我就听见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接着有两个人从我房前经过,走进隔壁大屋子去了。正对着我的座位,有一扇沟通两间屋子的门。这门眼下虽然关死了,但上边却是一面玻璃窗,背面挂着一块白帘子。
我从声音听出来,走进隔壁房中的是燕妮父女,虽说他们可能站在房里的另一端,我一点听不明白他们谈些什么。我正打算悄悄离开,却见他们走过来了,而清楚地传进我耳际的头几句话,就对我产生了奇异的影响,我把其他一切统统给忘记了,只能一动不动地待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不,你不能留在那儿!”我听见燕妮的父亲道,语调仍如刚才讲话那样急促。“为什么呢?”燕妮问。这时我听见他来来去去地踱了好几圈,然后静静地站住了。“你既然非要我说不可,”他回答,“那就听好了。由于你母亲的血统关系,你永远也别想进入你父亲的社会。”“也由于我自己的血统关系,”燕妮补充说,“这我了解。”“你了解?谁给你讲这些事的?”“谁也没有,我自己从书里读到的。”
“喏,既然如此,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送你到欧洲来。我想,你应该感激我才是。”
“是的,”她说,“就像我要感激你让我生下来一样。”父亲没有回答,但是一扇窗户被推开了,从声音判断,他是把脑袋伸到窗外,在十分激动地清着嗓子。燕妮背靠在两间屋子之间的门上,透过挂着白帘子的下玻璃窗,看得见她脑袋的影子,听得见她裙子的窸窣声。
过了片刻,父亲像是又退回到了房间中央。“我为你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他又开始说,“你自然从未表示过任何违抗我意志的愿望,不过我也不知道,你还能有什么愿望。”燕妮站直身子,向他慢慢跨出一步。“我的母亲在什么地方?”她问。
“你的母亲,燕妮!”老头子失声叫喊出来,仿佛他准备好了回答一切问题,就是想不到女儿会问这个女人,“你自个儿也知道,她还活着,她得到了照顾。”
“可是,”姑娘毫不留情地追逼着,“在你的大房子、新房子建成和布置好以后,你有过去接她上这边来跟咱们生活在一起的打算吗?”
我听见老头子脚步沉重地在大屋子里走上走下,随后再次来到了女儿跟前。
“你还是个孩子,燕妮,”他压低了嗓门儿,语调却变得严厉起来,“你不了解那边,不了解你出生的那个国家的情况,再说你也不需要去了解。”这时候,老商人像是突然沉湎在往事的回忆中似的,继续说,“她真美得令人难以置信啊,那个女人,难以置信!——她那么躺在吊床上轻轻地摇啊摇,在芒果树宽大的绿叶丛中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裙,头顶着热带明净的蓝天,脚下是阳光灿烂的港湾,特别是当她和她的鸟儿们嬉戏的时候,或是朗声笑着把一个个金球抛到空中的时候!可是你千万别听她讲话,她那张漂亮的小嘴儿说着黑人的粗劣语言,哇啦啦地跟个学语的孩子差不多。那个女人,燕妮,不能跟你生活在一起,如果你想成为你现在已成为的这种人的话。”
燕妮又把身子倚在门上。“为这个,”她说,“你就把一位母亲的孩子给抢走了。她大声哭叫,啊,她大声哭叫,当你把我从她怀抱中夺过来,走上跳板抱进船舱的时候!而这哭叫声,就是我听见自己母亲发出的最后的声音。有好长时间我把这声音给忘记了,因为我是个没头脑的孩子。上帝宽恕我!——而今每天夜里我的耳畔都响起这声音。是谁给了你权利,用我母亲的痛苦来做换取我未来的代价!”我透过窗帘看见,她讲到这里时将身子挺得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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