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那些日子尽管阳光明媚,对我来说却是黯淡灰暗的。幸好还有哥哥让我替他设计一幢管理大楼的事,把我忙得气都喘不过来。须知要把那些实用方面的要求与我不肯忽视的艺术价值结合起来,绝非轻而易举的事。他常常抓起铅笔,在我那绘得十分精美的设计图中央狠心地来上一道,我们争论来,争论去,最后甚至只好把两位女士叫出来作评判。
记得是燕妮走后的第四天,我坐在自己房里干这件工作。可这一天却干得很不顺利,我归罪于手里那支可怜的鸭嘴笔,便站起来,准备去提箱里另取一支。我将箱里的衣服抱了出来,这时便拾到一个小小的纸包。上面写着“燕妮留赠”几个字,包里裹着前不久我才套在她指头上的那枚玳瑁戒指,戒指上还缠着一束黑缎子似的秀发。我的第一感觉是又惊又喜,仿佛自己又到了爱人身边,可紧接着,便有一种莫名的忧伤涌上心头。我把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细看,然而不见任何一点儿字迹或者记号。我企图继续工作,但是不成,便走到下边的客厅里,在那儿碰见哥哥和嫂子正在谈燕妮。
“瞧瞧她那双眼睛!”我进门时听见格蕾特说。她丈夫似乎故意与她唱反调,用玩笑的口吻说:“怎么,你不是认为这双带野性的眼睛不漂亮吗?”“你说带野性!而且不漂亮?——诚然,你是对的,它们太漂亮啦,以至于遭到了别人的非议。而这个嘛……”她欲言又止,同时抬起头来望着自己魁梧的丈夫,嘴角挂着怜悯的笑意。
“这个怎么样,格蕾特?”“并非别的什么,而是反抗的开始。坦白说吧,汉斯,你已经感觉到她对你是危险的了!”
“不错,如果我没有你的话!”“噢,有我也一样。”他笑起来,把双手伸给妻子。
“快抓牢它们,”他说,“这样,再漂亮的魔鬼也别想引诱我了。”然而他妻子不信这一套。“魔鬼在你们男人自己心里!”她说,“到底怎么回事儿,你现在总爱找那纯洁无邪的孩子的碴儿,过去你对她可是够有骑士风度的呀?”“过去是的,格蕾特,不错。但她现在变啦!”他沉吟了一会儿,“我几乎说不出口来,可事情千真万确:她身上的商人女儿的本性表现出来了——她已经变得非常之悭吝。”
“悭吝!”格蕾特失声道,“这太可悲了!燕妮,她从前在寄宿学校只是受到严令禁止,才没有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扒下来送人!”
“她如今不再白送人衣服了,”我哥哥回答,“她把它们卖给收破烂儿的,而且我要告诉你,她讨起价来一点儿不含糊。”
我留心地倾听着,没有介入谈话,但听到最后一句突然大吃一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迅速下定决心。
“可以用一用你的马吗,汉斯?”我问。“当然可以,你想上哪儿去?”“进城。”
格蕾特走到了我跟前。
“怎么,已经忍耐不下去了吗,阿弗雷德?”“不,格蕾特!”“喏,代我问候燕妮。或者,把她给咱们领回来更好些!”
我什么也没再讲,只是立即跃上马鞍,一个钟头以后就到了城里,到了燕妮父亲的新居所在的那条街上。这条街我很熟悉,很容易就找到他们的宅子,在几次拉铃以后,漂亮的宅门开了。一个老妇人走出来,我向她打听燕妮小姐,她干巴巴地回答:
“小姐不在这里。”“不在这里?”我重复道。可能是我在听到这个回答时露出了惊愕之色吧,老太太于是反问我叫什么名字。当她得知我是谁和从何处来以后,更是不耐烦地加了一句:
“您怎么还来问我?小姐不是第二天就回你们那儿去了吗?”我不再理睬老太太,迅速穿过一条又一条街,最后到了码头上。夕阳已经西下,港口外的泊船处让晚霞给洒上了一片紫红色的光。前几天那艘双桅帆船曾停在这儿,眼下已经没有一点儿踪影。我设法和闲立在周围的工人们攀谈,从他们口里打听出船和船主的名字,知道三天前船已出海走了,更多的情况他们也不清楚,只是把船主的下榻处告诉了我。我立即去那地方,在那儿了解到,有一位黑头发的年轻漂亮的女士也上了船。接着我又赶到船主的账房间,在那儿偶然碰上了他的老会计,可他也帮不了我更多的忙,因为旅客的事完全归船长管。
我回到旅馆,让人备好马。黑马急速地奔驰在回家的路上,超过了我哥哥可能允许的限度。夜色已浓,天空中彤云密布。夜风在黑暗中呼呼地从我身边刮过,我的思绪也风驰云涌。就像幻影一样,我在眼前时时看见那艘载着她远去的帆船,只那么一丁点儿,在茫茫的大海上飘飘摇摇,周围是黑沉沉的夜,下边是张着大口的无底深渊。终于,从面前的树影中闪射出了庄园的灯光。
我发现家里人人都伤心难过,惊惶不安。原来燕妮来了封信,从“伊丽莎白”号双桅帆船上发出的。她走了,到大洋彼岸她母亲身边去了,如她曾经对我讲过的。她在信里也写道,她是为了去完成一桩神圣的义务。她以最诚挚、最甜蜜的话语,请求大伙儿原谅她。信里没提到我的名字,但我早已暗中得到了她的问候。她也没有提到她的父亲。
第二天,我和哥哥又一块儿进城去,但只是为了使自己确信,已经没法再赶上“伊丽莎白”号。
我没跟哥哥回家,而是径直去了皮尔蒙特。到那儿不多一会儿,我就站在燕妮的父亲面前,向他报告他女儿出逃的消息。我原想象会看见老头在我面前晕倒,谁知从他的眼睛里却并未流露出悲痛,而是闪电般地射出勃然大怒的火焰。他放在桌子上的拳头攥得紧紧的,青筋毕现,嘴里同时一迭连声地咒骂着自己的女儿。
“让她该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好啦!”他吼叫着,“这个贱种是好不了的,真该死,我竟有过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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