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视力还挺好的,”他终于开了口,“可这会儿再怎么用劲儿,也瞅不见城里的钟楼。年轻时漫游归来,我总是从这儿首先向它问好啊。”“您记错了吧,”我应道,“那座矮小的钟楼在这么远的地方是看不见的。”“矮小的钟楼!”老人几乎是生气地嚷道,“它可是几世纪以来就是水手们辨别航向的标志,几海里以外都看得清清楚楚呢!”这一讲,我才恍然大悟。
“噢,原来您想的是老教堂的那座钟楼,”我犹豫地说,“它在四十年前就给拆掉了。”
老人瞪大两眼瞅着我,好像我在瞎胡扯似的。
“老教堂给拆掉了——四十年前!我的主啊,我在异乡待了多么久哟,竟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一点儿消息!”
他两手握在一起,灰心丧气地缩在角落里,过了半晌才说:“从眼下算起差不多五十年以前,我就在那座如今还留在我记忆中的美丽的钟楼上,向一个人许下了和她再见的诺言。我这次千里迢迢地赶来,就为了找她啊。我现在想对您,要是您愿意听的话,讲一讲我的那段生活,对我希望找的这个人,您没准儿能提供一点儿线索吧。”
我使老人确信我是同情他的,于是,当我们的车夫在中午温暖的阳光中打着盹儿,马车的轮子慢慢地从沙土地上碾过的时候,老人便讲起了他的故事。
“我年轻时原本希望成为一位学者,可由于父母早亡,留下的钱不够供我念书,我便只好重操父业,也就是说当了木匠。早在我漫游外乡给人当伙计的时候,我已有心选个地方定居下来,因为我多少还有点儿资金,在卖掉父亲的老屋时获得了相当一笔钱,足够使我自己开业。然而,我每次仍旧回到了故乡,为着一个年轻的金发少女——我不相信,我多会儿还见过像她那样的蓝色眼睛。她有一个女朋友曾经打趣她说:‘阿格妮丝,我真想把你眼里的紫罗兰给摘出来啊!’她这话我永远不曾忘记。”
老人沉默了,两眼凝视着前方,好像又看到了他年轻时见过的那对紫罗兰般美丽的眸子。这当儿,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旁若无人地,从嘴里念出了我那位在圣乔治养老院中的老朋友的名字,可老人又开始讲起来了。
“她是一位商人——我的监护人的闺女。我俩自幼一块儿长大。她父亲早年丧妻,她便受到父亲的严格管教,生活相当寂寞,因此她对自己唯一的小伙伴越来越眷恋。在我漫游回来以后,我俩私下好得差不多订了婚,并且已经商量妥了,我就在故乡开业。谁知在这节骨眼上出了意外,我那小小的财产全丢了。我只好又离开故乡。”动身前一天,阿格妮丝答应当晚到她家花园后的路上来与我话别。我准时到了那里,阿格妮丝却不见来。我站在园篱外的接骨木树影下,倾听着,期待着,结果却是一场空。我当时不能进她父亲的房子里去并不是因为我们发生了纠葛,相反我倒相信,他是会爽爽快快把女儿许配给我的,因为他相当器重我,本身又并非是一个傲慢的人。我不进去另有原因,我希望忘记它,现在就不提了吧。当时的情形我还记忆犹新。那是四月的一个黑沉沉的晚上,刮着大风,屋顶上风信标发出的响声使我产生错觉,我以为听见了熟悉的开门声,结果却不见人出来。我仍旧久久地把身子倚在园篱上,眼睛仰望着空中飘过的乌云,临了,只得心情沉重地离去。
“我夜不能寐,第二天清晨,当我从自己的小屋里下楼来向房东道别时,钟楼上才刚敲五点。狭窄而坑坑洼洼的街道上还一片昏暗,到处都是冬天留下来的泥泞。城市仿佛仍在梦中。我不想碰见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因此才这么孤独地、哀伤地上了路。可正在我朝教堂公墓方向转过去的当儿,一道强烈的曙光破云而出,古老的市立药房的下半部连同药房的狮子招牌虽然还被街里的雾霭所笼罩,它上面部分的山墙尖顶却已一下子沐浴在春阳之中。就在我抬头仰望的当口,长空中响起了一声悠扬的号角,接着又是一声,又是一声,恰似在向世界的远方发出呼唤。
“我走进教堂公墓,仰望高耸的钟楼塔尖,却见打钟人站在瞭望台上,手里握着一把长号。我现在明白了:头一批燕子已经归来,老雅各布正吹号欢迎它们,同时向全城居民宣布,春天已经回到人间。为了他这份辛劳,老雅各布将免费在市政厅酒窖喝一杯葡萄酒,并从市长那儿得到一个崭新的银圆作为犒赏。我认识雅各布,从前常到他的钟楼上去。起初,我还是个少年,上那儿去是为了放自己的鸽子。后来,便是同阿格妮丝一块儿去,因为老打钟人有个小孙女,阿格妮丝做了她的教母,经常得关心和照顾小家伙。有一年圣诞节,我甚至帮着她把一整株圣诞树拖到了高高的钟楼上。
“这当儿,那熟悉的大橡树门敞开着,我便情不自禁地走进去了。在突然包围着我的黑暗中,我很慢很慢地登上楼梯,楼梯走完,便手攀窄窄的简易梯级往上爬。四周一片沉寂,只有楼上的大钟在不停走着,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我记得很清楚,我那会儿很讨厌这个死东西,真恨不得在经过它旁边时扭住它的铁轮子,不让它再走下去。这当儿,我听见雅各布从上面爬下来了,一边好像在对一个孩子讲话,叫孩子要小心走好。我冲黑暗中叫了一声‘早上好’,问他是否带着小梅塔。
“是你吗,哈勒?”老人应着,“当然,当然,她也得一块儿去见见市长先生。”
祖孙俩终于到了我的头顶上,我便退到旁边的墙凹里,让他们下去。雅各布见我一身旅行装束,惊叫了一声:
“怎么,哈勒?瞧你又是手杖,又是雨帽地上咱钟楼来,该不会又要出远门了吧?”
“是的,雅各布,”我回答,“我只希望不要走太久就好啦。”
“可我压根儿想不到你会这样!”老人嘟囔道,“喏,既然非走不可,那就走吧。眼下燕子已经归来,正是出外漫游的最好时光,难为你临走还上咱这儿来。”
“再见吧,雅各布!”我说,“当你又看见我在阳光照耀下走进城门来的时候,你可别忘了像今儿早上欢迎归来的燕子那样,吹起号角来欢迎我啊!”
老人一边跟我握手,一边抱起他的小孙女。
“没问题,哈勒师傅!”他笑呵呵地大声回答,每当开玩笑时,他总这么称呼我。我正准备转身下楼去,他又加了一句,“怎么,你不想听阿格妮丝对你道声一路平安吗?在上面,人家一早就来啦!她还是那样爱这些燕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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